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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不開悲劇 作者:劉慶邦


  寫下這個題目,帶有和盤托出的意思。

  這樣,不喜歡悲劇的朋友就可以不看了。多少年來,這段往事我之所以沒有寫,是一直想躲開它的悲劇性質,處理成別的什麼劇。可躲來躲去,怎麼也躲不開。時間拖得越久,它的悲劇性質就越發結實和固定,讓人毫無辦法。另外,我也不願使用劇這個字眼兒,它容易給人以戲劇性的期待。人活一輩子,哪有多少戲劇可言!如我和華小英的短暫交往,不過是一段平常的感情經歷而已。

  那年夏天,一輛卡車冒著大雨,把我們幾十個農家子弟拉到黃河南岸的一座煤礦當工人。我們懷著冒險的心理,準備好了到地底下去挖煤。卡車七拐八拐,卻把我們拉到煤礦附屬的一個小廠停下來。這個廠不採煤,就地採石頭,而後用地爐把石頭面子燒成水泥,打成柱子,供井下支護巷道用。這些活兒都是在地面干,當然比在井下掏洞子安全得多,我們深感幸運。我就是在這個廠認識華小英的。在我們剛進廠時,廠裡連一個年輕姑娘都沒有,只有幾位被我們稱為師傅的老女工。也就是說,我們這些正是一包感情的小伙子,日夜都想著把感情投放出去一些,因找不到方向和對象,我們美好的感情成了最無用的東西。這種乏味的狀況持續的時間不是很長,大概有一年多吧。第二年暑期剛過,我們廠就招進了十多個年華正好的女孩子。她們有的家在省城,有的家住礦區,都是從鄉下和農場招回的經過鍛煉的知青。華小英是其中的一個。一個不足百人的小廠,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女孩子,我們興奮得有些目不暇接,人人眼裡都放出了光彩。別說我們了,就連那些臉上起了褶子的老工人(本來沒他們什麼事兒),一見女孩子腳力彈彈地過來,褶子裡莫名其妙地就寫滿了笑容。說實話,一開始我並沒有過多地注意華小英。我們注意的是那些長相明亮、身材高挑的姑娘。無論從哪方面看,華小英長得都不出眾,或者說一點都不起眼。她身材瘦小,身體發育好像還不夠成熟。她的衣服都不新,色調暗淡無光。惟有腳上穿的一雙刷得很白的網球鞋,才稍微顯出一點亮色。沒人聽見她大聲說笑過,她的表情是抑鬱的,似乎還有那麼一點自憐。她大概也意識到了自身沒有什麼優勢,一下班就呆在女工宿舍裡,很少在廠區走動。華小英最初留給我的印象就是這樣,她不大理會我們,我們也沒理由主動接近她。其實,不為人留意的華小英是一個很有心和心性很高的人,在我們還以為她是個不諳人情世故的小姑娘時,她已經暗暗地觀察過我們了,並且比較過了。這些內情是在廠裡成立宣傳隊之後我才知道的。

  我給廠裡寫過兩篇廣播稿,廠裡臨時把我抽到政工組去了。這時,礦務局來了通知,要開展全局性的文藝節目匯演,要求局屬各單位都要成立宣傳隊。廠領導不知聽誰說的,我在中學、大隊、公社的宣傳隊都當過宣傳隊員,干宣傳隊很有經驗,就把成立廠宣傳隊的任務交給我了。那年我還不滿二十歲,卻有著一種無來由的自負,當仁不讓地把組織宣傳隊的事承擔起來了。那時車間不叫車間,叫民兵連。我與各連的指導員商量,把那些參加工作不久的女知青差不多都集中到宣傳隊裡來了。就華小英的身材來說,不大具備參加宣傳隊的條件,但聽人說她嗓子很好,有著清脆動人的獨特音質。我雖然對這種說法心存懷疑,還是把她吸收到宣傳隊裡來了。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難得的快樂時光,我們每天都是唱著和跳著度過的。那些姑娘和小伙兒對排演節目都很熱衷,換句話說,他們的積極性都很高,用不著我督促。他們排演樣板戲片斷,也排練小合唱、集體舞、對口詞和三句半等等,每一個節目都排得很認真。我除了負責宣傳隊的日常管理工作,還兼著自編節目的編劇。當樂隊人手不夠時,我還充數拉一拉二胡。每天排練結束,我都對我的那些練得小臉兒通紅的可愛的隊員們發表簡短講話,有節制地對他們的良好表現表示滿意。他們無不報以友好的微笑。用現在的話說,我和隊員們的合作是愉快的。

  宣傳隊的排演場地原是廠裡的階級教育展覽室,有三間通房,還有一個套間。展覽結束了,三間通房變成了我們的歌舞場。而我,就單獨住在那個套間裡。我們排演時,只要鑼鼓傢伙和樂器一響,就有不少工人圍過來,站在門口或窗口往裡看。我們的節目還沒正式上演,就給廠裡帶來了歡樂的氣氛。這時有一位叫郭大典的朋友,以開玩笑的口氣跟我說了這樣一句話,他把我比成古典名著裡一位在女子堆裡廝混的人物,說我快成那個人物了。他的話讓我吃驚不小。那部名著我是熟悉的,對裡面主要的人物關係也比較清楚。那部名著在當時被列為禁書,與書中的任何一個人物相類比,都可能成為批判對象,都是危險的。我開始悄悄檢點自己的行為,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麼做的不合適的地方。檢點的結果,我問心無愧,十分坦然,對那種說法完全可以一笑了之。我處在那段心靈最容易失衡的年齡,每日裡和好幾個頗具吸引力的漂亮姑娘打交道,能這麼好的把握住自己,連我自己都對自己有些佩服。我說到宣傳隊的好幾個姑娘很漂亮,也許有人以為我在進行藝術誇張,怎麼說呢,請相信我吧,我半點也沒有誇張。我現在仍然認為,不論把那些姑娘放在何時何地,她們都不失為漂亮。一個小廠,一時集合起那麼多不俗的漂亮姑娘,只能解釋為一種巧合。以後若有機會,我願意逐個細緻地把她們描繪一下,這次就免了。這次主要是寫華小英。當然了,我所說的漂亮姑娘不包括華小英。如人們所說的那樣,華小英的嗓子是不錯。那幫姑娘排練了一個女聲小合唱的節目,在眾多的女聲中,我一聽就聽出了華小英的歌聲,她的歌聲給人一種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明亮感。她唱歌的一個突出特點是毫不費力,輕輕一唱就浮現出來。我知道,這種嗓子不是練出來的,主要得力於她的天賦。華小英如果生在大城市,再經過一定的專業訓練,說不定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歌唱藝術家,而在我們那個偏僻的小廠,她只能被埋沒。這沒辦法,好多藝術天才都是這樣被埋沒的。我對華小英的歌聲沒有流露出任何欣賞的意思,也沒有多看她兩眼。我認為每個進宣傳隊的人都應該有自己的特長,她唱歌好一點屬於正常。

  一天晚上排演結束後,華小英去茶爐房打水,提著一把鐵皮茶壺順便到我房間裡來了。我問她有什麼事。她說沒什麼事。我沒讓她坐。房間裡就一把椅子,我自己也沒坐。她聲音很低地叫了我的名字。她的聲音雖然有些發顫,但我還是聽清楚了,她吐字總是很清晰。她說:我覺得你不愛答理我。這是從何說起?

  我說不會的,我對誰都是一樣。不知怎麼一來,她就提起了她父親,說這不能怨別人,只怪她自己,自從她父親去世後,她就覺得很自卑。說著她低下了眉。我說誰也預料不到自己會遇上什麼事,不必為失去父親而自卑。出於安慰她的目的,我順口把自己也早早死了父親的事說出來了。她抬起眼,略感驚訝地看著我,說是嗎,真想不到。我說是的,我九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我們姐弟六個,全靠母親一個人養活,日子比誰家都艱難。我當時沒意識到我和華小英說的就是所謂共同語言,不知不覺就把話說多了。而華小英比我說的還多。從她的話裡我知道了,她父親死於礦務局醫院的一次鍋爐爆炸事故,死得很慘。她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母親沒有工作,弟弟正上中學。華小英說話輕輕的,話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憂傷情緒,而且她的眼睛一直濕著。華小英臨離開我的房間時,跟我說的帶有結論性的話是:看來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我沒有附和她,心裡不大願意承認和她有著共同的命運。事過多年我才想明白,那天晚上我和華小英的初次交談,是華小英精心構思的。她一定是通過我的老鄉打聽到我是個少年喪父的人,所以一上來就切准了這個對我有所觸動的話題,很快地找到了我們的共同點,為今後的交往打下了基礎。

  第二天排練節目時,我覺出宣傳隊伍中有個人的眼神兒與往日不大一樣,不論我站在哪個角度,不論我怎樣隨便往人群中看一眼,都能和一個人的目光相遇。這個人就是華小英。給我的感覺,華小英的目光是有準備的期待性的目光,她的目光可說是無處不在。比如一顆星星,我換了一個地方,以為離星星已經很遠了,一看,星星仍在眼前閃爍。說一句不怕朋友們笑話的話,這說明華小英盯上我了(我說的是盯上我,沒說人家看上我,我沒什麼值得人家看上的地方)。我沒有因此而得意,反而有些警惕。這就體現出我的經驗了。作為宣傳隊的負責人,我必須把心上的一碗水端平,對誰都不能傾斜,不能讓碗裡的水灑出半分。我懂得的,宣傳隊是個表達感情的場所,隊員們每天生活在半真半戲裡,最容易發生男女之事。而隊員們對這類事情又格外敏感。倘是我對某個女隊員有一點偏向,我在宣傳隊的威信就得大打折扣,說話就不那麼靈了。處理這類事情沒有什麼高招兒,只能是戰勝自己,管住自己,和每一位隊員都保持適當距離。打個比方,有人向你投來試探性的目光,你若接收下來,並予以回報,那麼目光就有可能變成一根繩子,把彼此拴在一起。你看見了如同不見,目光就是空的,什麼也變不成。人家投了幾次目光,收不到什麼效果,也許就不投了。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對華小英投來的目光就是這樣處理的,平平淡淡,不作任何回應。我相信過一段時間後,華小英就灰心了。

  事情的麻煩在於華小英有了行動,開始在一些細小的生活問題上關照我。我是從農村出來的,生活上難免帶有一些農民的不良習慣。有時早上起床後,我被子不疊,地不掃,衣服也亂扔,房間裡顯得很凌亂。我的房間沒有上鎖,不知什麼時候,華小英就進到我房間裡去了,把床鋪整理好,把衣服疊整齊,地上也掃得乾乾淨淨。我沒看見她進我的房間,別人也不一定看見她進我的房間,但一見房間裡面貌變了,我就猜出是華小英干的。這件事情我沒問過華小英,也沒有向她表示感謝。我所做的是暗暗改掉不良習慣,每天早上不但不睡懶覺,而且起床後先收拾整理自己的房間。我不知道華小英的歲數,但我知道她是六九屆初中畢業生,我是六七屆初中畢業生,我起碼長她兩歲。這樣一位大約十七八歲、身體瘦小的姑娘,我怎忍心讓人家為我服務呢!

  不得不承認,後來我對華小英的印象有了一些改變。她雖然身材瘦小,但生得很勻稱,稱得上小巧玲瓏。除了唱歌很好聽,她平時說話的輕聲慢語裡也蘊含著一種溫情。溫情的流露是小心翼翼的,讓聽她說話的人心生憐惜。我一個人在房間時,她又去找我聊過天。她跟我說的不是宣傳隊的事,多是她家裡的事。我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反正通過她的談話我進一步瞭解她了,知道她是一位頗有能耐的小大人兒,在她們家裡佔有主導地位,她們家裡的大小事情都是由她操持。她姐姐參加工作後分到一個礦上的食堂去了,她到礦務局勞動工資處給姐姐跑調動,最終把姐姐調到了礦務局醫院藥劑科。她弟弟初中畢業後,本應到農場去接受鍛煉,還是她找到局裡的勞資處長,說她父親死於工傷事故,她弟弟應當受到照顧,讓她弟弟到我們廠當上了機修學徒工。華小英找勞資處的人辦事,不是像別人那樣全靠關係和送禮,她靠的是自己不慌不忙的敘事能力,略帶憂傷的語氣,頂多還有一點眼淚。她總是能得到人們的同情,把想要辦的事情辦成。你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也好,反正華小英是一個講究實際的人,是一個有著較強生活能力的人,是一個心上很有力量的人。她心上所具備的力量,人們很難一眼從她小小的身量上看出來。當人們瞭解她之後,才相信只有她這樣細手細腳的人才有這麼大的心勁。她心上的力量和身上的力量成反比。我想,誰要是娶了華小英這樣的小女人兒作妻子還是不錯的,她會把家裡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讓你省下心來幹好外面的事情。我這樣想,並沒有把我自己和華小英聯繫起來,從沒有想到要和華小英怎樣。在宣傳隊存在期間,我們一直保持著一般同志關係,誰也說不出什麼。只是有那麼一次,宣傳隊到某個礦上去演出,我因為要給廠裡趕寫一份材料,沒能隨隊前往,演出結束回廠後,華小英從礦上給我帶回一個饅頭,饅頭裡面夾的是炒雞蛋。我不記得她拿什麼包的,一回到廠裡,她馬上把饅頭雞蛋交到我手裡,讓我吃。饅頭雞蛋好像還有點溫乎。她給我帶回的並不是什麼稀罕東西,但別的隊員都沒帶,只有她給我帶了,表明她對我的一片私心。她做這件事情時,被不少隊員看見了,一時間宣傳隊裡有了議論,對我很不利。好在宣傳隊已參加完局裡匯演,它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很快就解散了。

  隊員們對宣傳隊有些不捨,但我沒給他們聚會和流眼淚的機會,說解散就解散了。我以為宣傳隊既然解散了,隊員既然回到了各自的生產連隊,一些未完的故事也許就沒機會發展了。事實證明我錯了,一些故事只不過在宣傳隊期間埋下了種子,等宣傳隊解散了,它們才真正開始發芽,繼而開花結果。一個秋雨如愁的日子,郭大典讓我到他的宿舍去喝酒。前面提到過,郭大典是我的朋友。他是建國那年出生的,高中畢業,是一位有知識講信義的老兄。來到郭大典宿舍門口,我幾乎卻步,我見宿舍裡除了郭大典,還有華小英。我的腦子一時轉不過彎兒,不明白華小英怎麼會在郭大典這裡。郭大典是結過婚的人,他們在一塊兒會有什麼發展前途呢!人就是這樣,有時覺得自己還算聰明,但總不免有犯糊塗的時候。正糊塗著,在郭大典的招呼下,我們就喝上了酒。主要是我和郭大典喝,華小英看著我們,樣子有些拘謹。我怕華小英太受冷落,端起杯子,示意跟她喝一點。華小英面前的杯子裡有滿滿一杯酒,她毫不猶豫,一口氣就把酒喝乾了。華小英這樣的舉動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我簡直有些震驚,一時不知所措。郭大典頗有深意地對我笑笑,說:就看你了。看我什麼呢?我把酒也喝乾了。過了兩天,郭大典找到我,問我對華小英的印象如何。我說印象挺好的。郭大典嫌我的回答太籠統,問華小英怎麼好。我說:華小英一定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郭老兄接著就說了:

  那我給你們兩個介紹一下怎麼樣?這次我沒有犯糊塗,明白郭大典是為我和華小英當牽線人來了。如果說那次喝酒喝得不太清醒,郭大典這麼一點,我恍然大悟似的徹底醒過勁來。瞅瞅,你不佩服華小英行嗎,她知道我和郭大典關係好,就通過郭大典,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然而我的態度十分明確,而且沒有絲毫調和的餘地,我說:不行!郭大典面子上有些下不來,瞅著我問:為什麼?我說:華小英長得太低了。郭大典笑了,跟平常的笑法不大一樣,有一點嘲諷的意味兒,說:你長得也不高啊!我說是呀,正因為我不高,所以我才……

  朋友們不要以為我在戀愛婚姻問題上很有主見,不是的,我說出的是我母親和姐姐的意見。我上中學時有過一段初戀經歷,可以說戀得神昏顛倒。在一部中篇小說裡,我較為詳細地描述過那位女同學,並以「心疼」的說法為那段銘心刻骨的情感命名。我的初戀之所以失敗,一個重要原因,是母親和姐姐看見過我和那位女同學在學校宣傳隊裡跳舞,她們嫌我的女同學個頭太低了,一致反對我和人家好下去。多年之後我才明白,母親和姐姐比我看得長遠,她們在為我的後代著想。可當時我一點也不能理解,想不出身材高低有什麼重要。我最終的行為應了當時一句流傳廣泛的話,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加深理解。我對母親和姐姐的意思雖然沒有理解,但我把她們的觀點接過來了。在對待華小英的問題上,我運用的就是母親和姐姐的觀點。華小英比我那位女同學還要矮,還要瘦小,我要是把華小英這般小丫頭模樣的姑娘領回家去,怎麼向母親和姐姐交代!

  不用說,我所說的拒絕的話,郭大典會及時轉達給華小英。如果僅僅因為我嫌華小英個頭兒太低,華小英也許不會放棄對我的爭取,關鍵在於,我和原宣傳隊的另一個姑娘談上了。我不敢說這個姑娘是宣傳隊裡所有的姑娘中最漂亮的(先坦白吧,這個姑娘後來成了我的妻子。我要說她最漂亮,會太長她的志氣),但比起華小英來,的確漂亮多了。漂亮只是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是因為這個姑娘有著純真的天性,藝術的氣質,和浪漫的情懷。說得通俗一點,就是她很愛玩,有著遊戲的本能。這一點我們兩個興趣比較接近。我們一塊兒野遊,一塊兒爬山,一塊兒戲水,一塊兒逮魚捉蝦,玩得十分盡興。而華小英就沒有這方面的情趣。我秘密收藏有一些不錯的小說,華小英大概聽郭大典說了,曾找我借小說看。我把小說借給她了,耐心等了一段時間問她看得怎樣,她支吾著說看得還不多。原來她根本就看不進去,想想看,跟這樣一位無心看書的人有什麼好談的呢!

  華小英很不甘心,走碰面不答理我了,還示威似的使臉子給我看。一天晚上,華小英大概忍無可忍,敲開我房間的後窗,塞給我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的意思是說我跟女朋友好得太出格了,要我聽聽周圍的人都說些啥。她的字寫得不難看,憤怒裡仍透出幾分娟秀。我沒把她的紙條扔掉,而是收藏起來了。她這樣做不能對我的心情有半點干擾,還給我增加了一點淺薄的得意。有一點我做對了,我沒有把華小英寫的紙條給我熱戀中的女朋友看。如果給女朋友看了,她會很生氣,效果會很糟糕,同時還會露出我的淺薄。後來有一件事,華小英顯然做得過分了。那天我在女朋友的宿舍裡多呆了一會兒,華小英竟把廠裡保衛科的人喊來了。華小英的用意是讓保衛科的人捉拿我們,讓我們出醜。虧得我們沒幹什麼不好的事,不然的話就現眼了。儘管如此,我對華小英沒表示過絲毫不滿。華小英是一個爭強的人,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此後不久,我被調到礦務局宣傳部去了,先是編礦工報,後是搞對外通訊報道。我們就是這樣,有些事情雖是親身經歷,但當時並不知道它有多輕多重,弄不清它的來龍去脈。經過時間的淘洗,我們再回頭一看,噢,原來是這樣。比如郭大典給我介紹華小英時,我可以說不同意,但應當拒絕得委婉一些,不該上來就直來直去地嫌人家長得低。長得低是華小英的「短」,我那樣說等於揭了人家的「短」。有了在宣傳隊的交往和一塊兒乾杯的鋪墊,華小英定是對我滿懷信心,可我卻毫不客氣地說出了那樣不講分寸的話。不難想像,華小英的一顆要強的心一定受到了打擊,或者說受到了傷害。這從她後來對男朋友取長補短的刻意追求中可以看得出來。我的判斷是這樣的,我嫌華小英長得低,這從反面激發了華小英的志向,她決心找一個高個子的男朋友給我看,從身高和精神上都壓過我。還別說,華小英的追求成功了,她和廠裡籃球隊的一名男運動員交上了朋友。那名籃球運動員是籃球隊的主力前鋒,是全廠的第一高度。那名運動員我認識,姓李,我權且叫他小李吧。小李來自一座四海聞名的歷史古城,不光身材超拔,籃球打得好,人的品格也很好。別看他在籃球場上生龍活虎一般,在場下卻是個生性靦腆的人,有時一說話臉就紅了。廠籃球隊在全礦務局籃球比賽中曾贏得過冠軍稱號,有一陣子,籃球隊紅火得很,幾乎成了全廠的中心。而籃球隊的中堅人物小李自然成了姑娘們仰慕的對象。就是這樣一位條件優越眾人矚目的小李,卻被跟他差距很大的華小英追上了,真是不可思議。可以肯定地說,為征服人高馬大的小李,華小英一定費了不少心思,使了不少辦法。至於使了什麼辦法,為了表示對小李和華小英的尊重,這裡不敢瞎猜。反正這件事再次表明,華小英是有心智有辦法的,誰也不敢小瞧她。郭大典的話證實了我的判斷,他對我說:你嫌華小英長得低,人家偏要找一個高的,你還有什麼說的。我沒什麼說的,我說高,實在是高。郭大典走後,我想到了一句找平的話,覺得應該對郭大典說出來,這句話是:

  華小英應該感謝我,要不是我嫌她低,她就不會找這麼高的。但我的反應沒那麼快,這句話就作廢在肚子裡了。

  華小英的家住在礦務局醫院附近,她回家時,必須經過礦務局機關大樓。有時我站在大樓上宣傳部的窗內,就能看見華小英和小李結伴往華小英家裡走。說實在話,我由衷地替華小英高興。華小英能找到小李這樣一位優秀青年作她未來的丈夫,真是她的福氣。相比之下,我跟小李差遠了。夜深人靜之時,我一再問過自己:你有什麼可愛的呢?回答是:你除了會動動筆桿子,其實沒什麼可愛的。我注意到,華小英和小李雖然一路同行,但他們倆總是拉開一定的距離,華小英在前面走,小李在後面跟,二人相距十幾米遠的樣子。這反映出他們心理上是有障礙的。如果走得太近,他們擔心高的會顯得更高,低的會顯得更低,會被別人認為不和諧,不般配,是羊和駱駝結親。這一點我為他們感到遺憾。確有不便,二人可以不牽手,不相擁,但走在一處又有何妨!既然兩情相悅,只管好出個樣子來,何懼他人笑路旁!

  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去廠裡看望我的女朋友。返回礦務局時,在一處高出地面不少的鐵道路基上,我碰見了華小英。其時華小英通過自己的活動,已調到礦務局醫院了。她是到廠裡找她的男朋友。華小英先看見了我,喊了我的名字。有人說我的名字有點老氣,經華小英一喊,我聽見自己的名字很好聽,年輕而又脆朗。我也喊了她的名字,說華小英,你好!華小英背著一隻鼓鼓囊囊的軍用挎包,從挎包裡給我抓出了一把糖。糖五顏六色,是花兒樣的甜蜜。我一下子猜出來了,是喜糖,說喜糖我一定要吃。我接過糖,真誠地向華小英祝賀。華小英說,她和小李登過記了,還沒正式結婚。我說:

  一登記就算結婚了。華小英沒有否認。她臉上飛滿了紅雲,羞澀而幸福地笑了。華小英穿上了合體的新衣服,又粗又黑的辮子梳得光溜溜的,人也胖了一些,的確像個新娘的樣子了。

  華小英的悲劇是突然發生的,沒有前因,只有後果。要說不寫華小英的悲劇也不是不可以,但那個日子太讓人難忘了,是那一年的五月一日。據說那天她騎自行車帶著姐姐,準備到礦務局百貨商店買結婚用品,剛騎到礦務局保衛處門口就遇上了車禍。姐姐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倖免一死。她呢,連人帶車倒在一輛載重卡車的車輪下,沉重的車輪從她的胸部碾過去了。那天局機關放假,我的女朋友到宣傳部辦公室找我來了,我們正商量到哪裡去玩,女朋友的一位同學匆匆上樓來告訴我們,華小英出事了。我們馬上跑到保衛處門口的那條馬路上去看。華小英無聲無息地躺在馬路正中的血泊裡,身上蓋著一領破舊的蘆席……這樣的慘景,不寫也罷。

  如果不是在節日期間發生那樣的悲劇,也許華小英會生活得很好,也許我會把她淡忘了。有了那個特定日期發生在華小英身上的悲劇結局,就在我心上留下了很深的痕跡。每到五月一日,我都難免會想起華小英來的。這種反應好像受過傷的人一遇陰雨天傷痕就隱隱作痛一樣。應該說,我對華小英的悲劇沒有任何責任。真的,我想不出,實在想不出,我能有什麼責任呢?我的善良的朋友們,你們說呢?你們說呢?

            1999年5月1日前夕於北京(此文原載於《十月》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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