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一個呆板的人,他是一開始不大喜歡我,我卻是一直不喜歡他。我選擇他女兒作我的妻子,他理所當然就成了我的岳父。我們可以選擇妻子,但不能選擇岳父。我們可以不尊重地把岳父看成是妻子的附帶關係,而實際上,每個岳父對女婿來說都有一些強加於人的意味兒,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應該說,我對岳父還是不錯的,精神上,我為他長了面子;物質上,我每次到他所在的礦區去採訪,人家送給我的整箱的酒和成條的煙,我都留給他了。有一回,礦上在酒樓請我吃飯,我讓岳父也去了。席間礦長、書記向岳父頻頻敬酒,我裝作這事情很平常,並不看重,心裡卻充滿說不出的快意。後來我想到,我的念頭是惡毒的,岳父當初嫌我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不願讓他女兒嫁給我,我是拿這種方式報復他來了,其中含有小人得志的性質。可岳父並不覺得,他喝得滿面興奮,易拉罐的啤酒聽子丁丁當當,一會兒就扔了一地。
妻子也承認我對她家的人不錯。我說,我要了人家閨女作老婆,當然得為人家服一點務,人家把閨女養大也不容易。我還對妻子說,這都是為了你。妻子明白我的意思,說其實她和她爸爸也沒什麼感情。妻子的話讓我不解,問起原因,不知妻子是不願說,還是沒仔細想過,反正說得一點也不系統,不能讓人信服。
接到岳父病重的電報是春天,正是北京柳絮如雪的時候。電報是內弟打來的,要他姐姐速回。這種電報像發行物一樣,全國郵局每天的發行量肯定不會少,而且內容幾乎是一樣的,連最嚴重的情況也禮儀般地說成「病重」、「病危」之類留有餘地的話。不同的是它給收報人帶來的影響。程度有深有淺。妻子先看到電報,我下班回家時,妻子呆坐在沙發上,心情很沉重的樣子。我問怎麼回事。妻子把電報給我看。我一看就把情況估計得比較嚴重,按常規的經驗,在一般情況下是不會打加急電報的。我很負責任地建議她當晚就趕回去,有一趟北京開往鄭州的客車是夜裡十一點多開車,馬上去買票還來得及。我騎車到車站去奔票,要妻子在家準備一下,比如多帶些錢,隨身穿的衣服和帶的衣服都要樸素一些。妻子不大同意我的悲觀的判斷,很疑惑地看著我,一再說,不會吧,不會吧。妻子的心情我理解,她從來沒經歷過失去親人的事,總以為那些事情離她還很遙遠,一旦事情成了現實,她不大敢正視。妻子跟我不能比,我從九歲到十四歲五年間,相繼死了父親、祖父和小弟弟,有著切膚的生死離別的經驗。另外,我還多次夢見母親突然死去,我在夢裡悲痛欲絕,狠哭,狠哭,直到把妻子驚醒,她才幫我把噩夢中斷。這些真實的和夢幻的經歷都一再向我提醒著一條真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而活著的人得準備著應付這些事情。這是我的清醒之處,也是我的痛苦之處。妻子在這方面稀哩糊塗,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幸福,並相信她能長壽。為了照顧妻子的情緒,我沒有說出她的父親肯定凶多吉少,我只是暗示她有點思想準備,她父親畢竟是七十多歲的人,近年來身體每況愈下,已經不起病的消耗。妻子聽從了我的勸說,不僅換下了紅衣裙,連耳環也摘下來了。我見她的眼圈開始發紅。我不能和妻子一塊兒回去,就分別給岳父所在礦的礦長和書記寫了一封信,請他們在岳父治病和其他事宜上給予照顧。我在信上列數了岳父早年參加八路軍,對黨忠心耿耿,為煤礦建設事業作出了很大貢獻等事情,不知不覺採用了悼文的修辭方法,流露出悼念的口氣。我寫下這些為一位老人送行的文字時,想到他淒涼的晚景,心頭泛起一股辛酸,但片刻間就過去了。世上的文章分兩種,一種是給人看的,一種是留給自己看的,給自己看的才是尚好的,成心寫給別人看的東西難免含有左顧右盼的雜念和誇飾賣弄的成分。我從票販子手裡買了高價票,當晚就把妻子送上了南行的火車。
岳父離休後,物價漲得很快,他們家的生活是困頓的。岳母沒有工作。原來他們在礦務局所在地居住時,岳母在街道縫紉社做一些諸如鎖扣眼兒綴扣子之類的零碎活兒,還能掙一點錢補貼家用。全家搬到礦上後,沒有了這類活兒,加上岳母比岳父還大幾歲,手腳不太靈便,眼神兒也不濟了,就是有活兒也沒能力做了。岳母一不做活兒,就沒有了任何收入,兩個人唯一的生活來源就是岳父那點有限的離休工資。和岳父同住在一個礦上的還有內弟和內弟媳婦三芹,內弟有了自己的兒子,他們已分出去單過,是單獨的一家人。但他們吃現成飯的習慣還保留著,願意隨時到二位老人那裡吃一頓。他們還利用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對唯—一個孫子的喜愛,把兒子一天到晚交給岳母看管。這樣就更加劇了岳父岳母生活的窘迫程度。岳父嗜酒,每天都要喝一點。他連中等水平的酒都喝不起了,就喝那些劣質的,廉價的。原來岳父的煙癮是很大的,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吸,有時他要自己動手炒一個菜,手上端著炒鍋,嘴上還叼著煙。為此,我聽到岳母不止一次地很厭煩地埋怨他,嫌她把煙灰掉進菜鍋裡去了。但岳父對岳母的埋怨習以為常,便不予理睬。岳父的嘴唇黑了一塊,我以為那是常年吸煙燒黑的。煙癮這麼大的人,曾一度,岳父以醫生囑他不要吸煙了為由,竟把煙戒了。煙店發時,就喝一壺水,或吃一塊硬糖。我猜,岳父戒煙一定是因為缺錢。要是他還在位上,有人給他送煙抽,他是不會戒煙的,他想戒都戒不掉。後來聽妻子說,有一段時間,岳父家幾乎連肉都吃不起了,要吃一頓餃子,還要事先排一個計劃,彷彿需要下很大決心,兌現計劃時要有豁出去不過的氣魄才行。岳父家沒有電冰箱,沒有彩電。一部黑白電視機的熒屏還很小。這麼小的黑白電視機,岳父每天都看到很晚。黑白相間的小人兒影來影去,讓人眼花。我想岳父是看不清畫面的,只是聽個音兒而已,電視機的功能對他來說跟收音機差不多。岳父的耳朵不好使喚了,他總是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轟隆轟隆像打雷一樣。逢岳父岳母的生日或節日,妻子會給他們家寄些錢。我每次去,也都要留一些錢給他們。我都是把錢交給岳母,從不交給岳父。岳父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他不願露出生活上的窘態,他總是說還行,顧得住。我若把錢交給他,他會不好意思接受,這樣我也顯得尷尬。而岳母從不拒絕接受我給她錢。聽妻子說,我們給他們的錢,他們一時捨不得花,一點一點存起來了。老兩口子一定是預計到他們艱難的道路還很長,他們甚至為一點錢商量到很晚,最後決定還是存起來,留一點儲備為好。岳母已過多地想到死的問題,而且擔心她會比岳父先行死去。我不能否認岳母對岳父感情上的留戀,但更多的因素,是岳母擔心岳父一死,人家就不會繼續發給他們離休金了,岳母的生活來源就會被搞斷,這對岳母來說是十分可怕的事情。我設想老兩口子相對無事時,一定把誰先死的事情分派過許多次了,他們在分派這樣重大的事情時,表情並不顯得嚴肅,他們甚至像小孩子作遊戲一樣,覺得這種分派很有意思,就故意拉長遊戲的過程,所以分派的事老也不能派定。岳父知道岳母擔心,就逗岳母,堅持他要先死,他的理由是一般都是男的先死,作老婆的得先把男人送走,她再慢慢地死,這樣才符合規律。岳父舉了他們身邊的不少例子,證實許多家都是男人先死。在這個問題上岳母毫不退讓,她的理由比岳父充分得多,她的年紀比岳父大;她患有心臟病;更主要的,如果她先死,岳父生活上不成問題,要是岳父先死,她依靠誰呢?爭來爭去,後來岳母都有些急了,說你死去吧,你現在就去死。岳父這才笑了,他好像作出重大犧牲似的,說,好好好,你先死,行了吧?岳父在心裡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他能吃能睡,又沒什麼病,總覺得死侵犯不動他,我懷疑岳父一生是否認真想過死的問題,是否具有生命的意識。我從未聽見岳父談到過這個深遠的話題,從他語言的貧乏,我推斷他思想的貧乏和簡單。他雖然有著豐富的閱歷,也經受過不少磨難,但生活留給他的印象都是一些表面的,他從來沒有能力深究,也無志於深究。因此來說,岳父的一生是悲哀的。當然,換一個角度,也可以認為岳父的一生是少痛苦的。
岳父在職時,至少有兩次升工資的機會,他都放棄了。岳母埋怨他,他說他的工資是全礦最高的,別人升了工資後,他的工資還是最高的,他不能和別人爭。他以一個革命老幹部的風格壓制岳母的埋怨,反過來指責岳母覺悟不高。妻子對我講了這些事後,我馬上判斷出是岳父周圍的人把岳父蒙蔽了。那些人蒙蔽岳父的辦法就是以莊嚴的口吻恭維岳父。他們恭維岳父的材料就是搬出岳父早年參加八路軍的歷史,說岳父是老革命,是真正的「八路」,全礦那麼多幹部,有誰能比得過岳父呢!他們背地裡計算過了,岳父一個人開工資的級差,差不多可以給兩個人每人升一級工資。他們結成了同盟,在討論給誰升工資的會上,一齊向岳父發起恭維,對岳父實行精神賄賂。岳父最喜歡聽別人恭維,也最禁不起恭維,於是岳父就一再付出了不長工資的代價。
妻子回家後給我來了信,說她父親得的是膽道癌,現住在礦務局總醫院,由她弟弟陪住,侍候。醫院方面和家裡人都沒有告訴她父親得的是不治之症,只說是膽囊炎,問題不大。而她父親就真的相信自己得的是膽囊炎,精神狀態還算可以。妻子說,她準備在家住幾天,如果她父親病情穩定,她就先回來,等情況危急時讓她弟弟再給她打電報。看了妻子的信,我承認我的判斷失誤了。妻子走後第二天,我收到內弟打來的第二封電報,再次催他姐姐速回。既然這麼緊急,一定是人危在旦夕,可實際情況不是這樣。後來我想想,這符合他們家人的性格,他們家的人性子都是那麼急,而且躁。妻子瞭解他們家的人,她的感覺是對的。又過了幾天,妻子回到北京。妻子顯得很疲憊,好像病了一場。妻子說,她父親的病都是她弟弟和三芹離婚的事給氣的,她哥哥的事也讓她父親很窩心,反正自從她父親離休後,就沒過什麼好日子。我同意妻子的說法,妻哥和內弟的事我都知道一些,這話說來就長了。
「四人幫」垮臺後的幾年,是岳父最輝煌的時期。在此之前,由於派系鬥爭,岳父一直受排擠,一直不得志。落實政策之後,岳父成了礦上一個部門的頭目,負責全礦的生產資料供應和煤炭銷售,是實權人物。權和利歷來是連在一起的,不少人開始巴結岳父,他們叫岳父「三八式」(指一九三八年參加革命)、「老革命」,並投其所好,給岳父送些煙酒之類。那時大家還都不富裕,不像現在動輒送彩電,送錄相機,送金貨,塞鈔票,那時送點煙酒小磨香油花生米等日常消費品,就算很不錯的禮物了。我老家有一個同學,打聽到我岳父握有實權,就找到我,希望我從中牽線搭橋,他要從岳父所在的礦裡買一些廢舊合金鑽頭。廢舊鑽頭當然是很便宜的,幾毛錢就能買到一隻。他買回去稍事打磨,再塗上漆,就可以按新鑽頭出售,每隻可賣十來元。我非常不樂意參與這件事,在岳父面前,我的有些病態的自尊讓我從不求岳父辦任何事。那時我在礦務局宣傳部供職,還沒調來北京。我同學裝作很可憐,纏在我身邊不走。不知他怎麼打聽到岳父家缺椅子,就從幾百里之外的老家給岳父捎來兩把塑料條纏就的椅子,椅子的外觀不錯,像籐椅。同學的借口就是,椅子好不容易運來了,總不能再拿回去吧。我說,不想拿回去,你可以賣掉。同學既不拿回去,也不同意賣掉,他說,我不願幫他的忙,他只好把椅子留給我。他的說法很不符合邏輯,帶有嫁禍於人的意思。沒辦法,我只好帶他去岳父家。岳父留他吃飯。他說出去有點事,又到自由市場買回一隻可供宰吃的大公雞。我提到這件事,只是舉一個切實的小例子,它說明人一旦有了某種權,跟蹤而來的利益就會不期而至,有時它是強加給你的,你不想接受也得接受。那個時期,我感覺岳父家的生活水平是直線上升趨勢,簡直有了鐘鳴鼎食的氣象。一個明顯的現象,是岳父家擺酒宴的頻率越來越高,據我的觀察和分析,在岳父家吃酒的主要是兩種人,一種是求助於岳父的人,他們雖然花了錢,但酒吃得很拘謹。一種是吃大戶的人,他們多是礦上中層幹部和岳父的同事,他們覺得岳父的酒來得容易,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就時常攛掇岳父請客,到岳父家揮霍起來毫不疼惜。對這兩種人,我都看不起他們,甚至從心裡厭惡他們。岳父還好,到他家吃酒的人他都熱情相待,還跟人家划拳行令。岳父不會下棋,不會打撲克,划拳猜枚大概是他所掌握的唯—一種競技遊戲,他樂此不疲。岳父行起令來底氣充足,聲音高亢,頗有壓倒一切的氣勢。岳父出拳迅猛,指法強健,從不拖泥帶水。讓人覺得好笑的是岳父划拳時的表情,表情嚴肅而凶狠,彷彿不是在賽酒,而是在決鬥,這種表情馬上讓我聯想起岳父曾經是一個戰士,在酒場上,他不自覺地流露出戰士的風格。岳父家居住的家屬樓在一個山坡上,是全礦的制高點,樓後面就是農村的田野,我想岳父在和人划拳行令時,大概整座家屬樓的人都聽得見。聽見的人不會有好的反應,他們會嫉妒岳父,說不定還會罵岳父。有一年秋天,我到鄭州參加一個文學方面的會議,順便到離鄭州市區不遠的礦區去看望岳父。當晚岳父又要和人喝酒,岳父要我和他們一塊兒喝。我聽說其中一個食客是當年阻撓我和妻子成婚的人,心中大為不悅。我和那人的芥蒂岳父不是不知道,他這樣做,表明他是個無心的人,表明他對我的輕視,這讓人實在難以接受。我借口有事,就到外面去了。我來到樓後面田間的小路上,慢慢地走。天已黑了,下過秋雨的小路有些濕粘,空中浸潤著淒涼的氣息。鳴秋的蟲子叫得已很艱澀,這兒一聲,那兒一聲,每一聲都像是最後的聲音。豆子都割完了,玉米棒子也掰下來了,只有玉米稈還留在地裡,被淋濕曬黑的玉米稈子有一種固守本土的悲壯感。小路不長,我一會兒就走到了盡頭,盡頭是一條從省會鄭州伸過來的國道,國道婉蜒曲折,不屈不撓地鑽進豫西的大山深處。我拐回來,沿來路往回走。我對田間的小路有一種特別的喜愛,它能喚起我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使我對小路有∼種認同感。腳下有些扯扯連連,我不用看就知道鞋底粘上了玉米葉子。我停下來,正要把玉米葉子弄掉時,猛聽見岳父家窗口傳出划拳行令的聲響,我辨認出哪家是岳父家的窗戶時,覺得那塊窗戶特別刺目,除了強烈的燈光,我覺得從窗口噴薄而出的還有濃度很高的酒精之氣。外面的天是陰沉的,天很黑,這與岳父家的景象形成了對比和反差。岳父彷彿以他家的聲、光、氣向世界宣告著什麼,比如他的成功,他的輝煌。他宣告這些顯得理直氣壯,無所顧忌。從後來出現的情況看,那個時期是岳父家輝煌的頂點,有了頂點就預示著必然要走下坡路。岳父意識不到這一點,他躊躇滿志,決心把輝煌推向新的高潮。
當時,在長春某空軍部隊當機械師的妻哥面臨轉業,岳父毫不猶豫地向他的大兒子發出召喚,讓妻哥舉家進關南下,回到他的身邊。他心中大概已描繪下了大團圓的藍圖。藍圖中,兒孫繞膝,歡聲笑語,一派興旺景象。岳父是他家的獨子,青年時代參軍之後,就極少回山東老家。這時他一定會想到他的故鄉和祖先,有了福蔭及子的大團圓結局,就可以告慰他的祖先了。岳父為他的設計所激動,別人的意見一概聽不進去。我妻子曾娓娓地對他說過,都在一塊兒有什麼好,不在一塊兒時互相牽念,偶爾聚會才覺得親,真到了一塊兒,就該鬧矛盾了。岳父粗暴地要她不要管。我不知道岳父給妻哥和妻嫂寫信時說了些什麼,但大概意思我完全想像得到,岳父的話也許說得不那麼直露,甚至還有一些謙虛,可是,他肯定會談到他在礦上的威望,在礦上舉足輕重的影響,以及通達的人際關係,他向妻哥妻嫂保證,他們到礦上後,他會在各方面照顧他們,使他們生活得很好,起碼比在長春強得多。妻哥到礦上實地考察了一下,就擅自決定到礦上來。無奈妻嫂堅決不同意到礦區去,她有她的理由,她受不了河南夏季的炎熱和礦區的髒污。長春是省會城市,還是著名的文化城市,在這種城市居住有穩定感,優越感,從長遠看對孩子的教育和就業都有好處。而礦區留給她的印象是落後的,閉塞的,從大城市到礦區去有跌落的感覺。我想妻嫂真正的理由不好直說。她的老家在離長春不遠的農村,家中有年邁身體不好的雙親需要她的照顧,她若跟丈夫遠走,就照顧不成父母了。妻哥會揭穿妻嫂心中真正的理由,他對妻嫂家的人頒繁來往於他們家已不勝其煩,他執意把全家帶離這個地方,原因之一就是想擺脫妻嫂娘家人的掛累。為選擇新的方向,為選擇後半生的居住地,兩口子出現了嚴重分歧,他們一定吵過許多次,吵得不可開交。妻哥的理由應該說是莊嚴的,頗具人子之情,他說他的父母年歲大了,需要有人照顧。再說他十幾歲就出來當兵,幾十年遠離父母,沒有在父母面前盡過孝心,現在終於有了回到父母身邊的機會,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他不會忘記向妻嫂談他父親在礦上的地位,談他父母家優越的生活條件,他還會舉一些具體的例子,說到了礦上,吸煙不用買,喝酒不用買等等。妻嫂仍不為所動。聽說他們的爭吵還牽涉到我,那時我剛把妻子孩子帶到北京不久,妻嫂就拿我作比,說若是有人能帶她遷往北京,遷一百回她都干,遷到煤礦算什麼。妻嫂的言外之意有二:一是諷刺妻哥沒能耐;二是向妻哥詰難,你妹妹可以遠走高飛,可以不守著父母,我們幹嘛非要去煤礦守著!他們達不成協議,妻哥就單方面行動,把他的人事關係、戶口等轉往河南,把準備做傢具的木料也通過車站發往河南礦區。另外,他轉業時,部隊發給他一些安家費,他把安家費也帶走了。妻哥這麼做還帶有大男子主義和賭氣的成分,他以為只要他走了,妻嫂只好跟著他南遷。當時他們有了兩個女兒,妻哥把大女兒給妻嫂留下,把小女兒帶至礦區。他們這種平均分配的做法,互相含有暗示性的威脅,又像是要開展一場類似拔河的比賽,他們把家庭成員按力量大小平均搭配之後,妻嫂和大女兒為一方,執住繩子那頭兒,妻哥和小女兒為一方,拉住繩子這頭兒,一場無形的、曠日持久的比賽就開始了。比賽的雙方都有各自的啦啦隊,妻哥的啦啦隊當然是以岳父為首的一家人,妻嫂的啦啦隊是她的娘家人。雙方的啦啦隊忠實而賣力,有時還擔任教練的角色。他們一再鼓勵自己的隊員加油加油,堅持堅持,對隊員出現的失誤和懈怠情緒還毫不客氣地給予指責。這場比賽進行得有四五年光景,至於誰最後勝利了,我想留下一個懸念,暫不宣佈比賽結果。我想不等我宣佈,有的聰明的讀者已經把結果猜到了。其實妻哥和妻嫂誰都沒有勝利,都是失敗者。他們率女兒在對抗賽中彼此都消耗得太多,其中包括人力,物力,財力,還有感情和生命。妻哥剛轉業時四十來歲,作為一個男人,正是創造力旺盛的時候。如果和妻嫂同心協力,建家立業,他們的家會打下一定的經濟基礎。互相消耗把他們的力量抵消掉了。比如兩根筷子,合起來可以在油鍋裡夾魚夾肉夾糖糕,分開就什麼也夾不上來。後來妻哥妻嫂到礦區為岳父辦喪事,返回時在我家停了幾天。他們無意中談到的一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妻哥現在是長春某輕工技校的一名教師,收入微薄。放假期間,妻哥想創一點收,就到街頭為人修自行車。妻哥這種做法帶有艱苦創業的味道,他要把過去丟掉的損失奪回來,不論從物質上,還是從精神上都給妻嫂和家庭來一點補償。妻哥的手是有力的,也是很巧的。想想看,一個伺候飛機的機械師,一個擺弄了十多年精密機器的人,一個可以把趴窩的教練戰鬥機鼓搗上天空的人,修修自行車還不是小菜一碟。可是,由於妻哥是無照營業,他幹得一點也不放手,有點偷偷摸摸,掖掖藏藏,左顧右盼。有一次,他到底被在街頭巡查的工商管理人員抓到了。人家毫不客氣地對他實行罰款。妻哥說,他剛來,還沒掙到錢,只有幾塊錢,還是他從家裡帶出來的。人家就把那幾塊錢全部沒收,並勒令他立即停止營業。妻哥得意的是,他已掙了十幾塊錢,在另一個口袋裡放著,他以較少的錢為較多的錢打掩護,較少的錢雖然全部犧牲,但較多的那部分錢保住了。妻哥說起這事笑得很天真,像一個得了便宜的孩子。妻哥沒有形容巡查人員的嚴厲態度,他得為自己留一點面子。妻哥也沒談到自己當時被人抓到的心情,人們總是不善於談心情。妻哥給我說到那些只鱗半爪的線索就夠了,憑我的經驗和想像力,我可以把這條線索充實得枝蔓橫生。妻哥身材高大魁梧,是典型的山東大漢,並有著訓練有素的軍人氣魄。我為連蹲下來都困難卻要低頭彎腰為人修自行車的妻哥感到深深的悲哀。
妻哥家日子的窘困,是岳父家那段富足的生活帶來的直接後果。這麼說好像不大講理,其實道理正是如此。我想妻哥不應該埋怨岳父的自負,岳父實在是出於好心,他想把兒子置於自己的勢力範圍之內,讓兒子全家生活得好一些。倒是妻哥應該自省,是他沒有抵擋住日常物質利益的誘惑,沒有看透父親的輝煌不過是短時期的,沒有建立起足夠的自強自立的精神。趨富是人的天性,而真正懂得生活的人並不害怕貧窮。恰恰對富有懷有恐懼,直到一定程度,忽喇喇似大廈傾的例子還少嗎!
接到一家煤礦寄來的印製精美的請柬,他們邀請我參加這個礦建礦四十週年慶典。這家礦和我岳父所在的礦同屬一個礦務局管轄。若擱平常,我不一定接受他們的邀請。參加這類慶典,除了吃吃喝喝,臨走每人再發點紀念品,沒有什麼新鮮的,只會給我們報社領導和同事留下「劉同志領紀念品去了」的印象。這次我想到可以順便看看住院的岳父,就決定去,這是我們當記者的方便處,說是去採訪了,一撒出去,沒人跟著你,誰也不知道你出去幹什麼。假公濟私的事誰都難免干一點。岳父得了不治之症,作為女婿,我總要去探望的,不然從情理上說不過去,也顯得作女婿的不懂事。有說,這次去了,等辦岳父的後事時就不一定去了。你說我應付妻子也好,應付岳父家的人也好,我都承認,人們的這類探視活動多半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良心平衡。
上車那天晚上下大雨,坐了一夜車,第二天十點多到鄭州一看,大雨仍下個不停。這麼說來,火車一直是在雨中穿行,雨把北京和鄭州共同淋濕澆透,這給我的感覺兩座相距千里的城市離得很近,跟一座城市差不多。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下車後面前出現的景物,與北京不同的人流,前後左右的人發出的河南的口音,都讓我意識到我的孤單。當年命運把我從河南拋向北京,我是茫茫北京城的一個外來人,十五六年過去了,我仍沒有扎進去,像一團柳絮—樣在北京飄來飄去。在北京我是孤單的。回到河南,我本來應該有回家的感覺,奇怪的是,我對河南也有了陌生感和疏離感。還有,我覺得河南已經不承認我了,他們把我看成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這樣,回到河南我的感覺還是孤單的。看來我這一輩子再也擺脫不了孤單的命運。等朋友來車接我的那一刻,我站在站門口一側賣雜貨老太太的屋簷下,看大雨嘩嘩下個不停,而老太太怕我影響(擋住顧客的視線)她的生意,一再攆我走,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感。我對妻子談過這種感受,她的孤單感很淡薄。我想這主要因為她是一個女人,女人與生俱來的包容性和隨他性,使她們覺得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她們的家。看來女人比男人幸福得多。我在鄭州有不少朋友,其中好幾個朋友是我在礦務局宜傳部工作時的同事,他們先後從礦區調進市內,而且都有高就。談起來,大家互為驕傲,也願意聚一聚。我們分乘兩輛轎車,冒雨向舉行建礦四十週年慶典的那個礦進發。雨中乘車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雨水清洗了整個世界,使路面、樹木、莊稼以及山巒都變得很新鮮。落雨的聲音蓋沒了其他人為的雜音。雨的氣息使人的呼吸有一種透徹的濕潤感。更主要的,隨著車的行進,面前新鮮的景物不斷變化,看著這些像是飛翔而來的景物,人一會兒就把自己忘記了。到礦後才知道,他們舉行慶典的日期往後推遲了,主要原因是省煤炭廳和礦務局的領導都到北京開會去了,慶典如果沒有這些領導參加,好像就不夠隆重,不夠意思,慶了如同不慶。礦上對我們的接待是熱情的,該礦的黨委副書記也是我在局宣傳部工作時的同事,他把我們這些男的和女的老同事稱為「先期到達的貴賓」,擺了豐盛的宴席,上了最好的酒,晚上還為我們舉辦了舞會。這種接待方法似乎已形成了一種程序,到哪裡都是這樣。說實在話,接受這種禮遇,我從來沒有心安理得過,我沒有忘記自己曾是農村出來的窮孩子,沒有忘記自己也當過普通工人,我甚至想到那些還當著礦工的人聽見我們喝酒行樂會罵我們,但這事情於我和於他們都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沒有告訴那些朋友岳父的病情,我覺得這是自己的事,沒有必要讓別人知道。在舞廳裡,礦上的工作人員動員那些女孩子主動來請我們跳舞,在音樂聲中,他們小聲跟女孩子說著什麼,大概是介紹我們的身份。這種作法像是分派任務,女孩子們不會太情願,但她們還是分別向我們走來了。她們的表情彷彿是來干一項活兒,比如推碾或搬磚什麼的,不想幹也得硬著頭皮干。我對這種類似強行攤派的作法極不贊成,這不是因為我們失去了選擇舞伴的自主權,而是覺得對那些女孩子不夠尊重,甚至覺得在人格上對人家是一個侮辱。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我表現得相當主動。不等工作人員給我介紹舞伴,我就請人家去了。我請了一個又一個,跳了一曲又一曲,始終不停下來。我這樣作,像是對礦上的分派來一個反動,給女孩子精神上來一點補償,帶有普遍致歉的意思。我意識到這些後,發現完成任務的觀念已經移到我這裡來了,並佔據了我的頭腦,我這是幹什麼?我幹嘛活得這樣累?我對自己不滿起來,一不滿,情緒就低落了。這時我想到了岳父,岳父在病房裡苟延殘喘,一定十分痛苦。而我呢,說是回來看望岳父,岳父還沒看到,卻在五彩繽紛的燈光下和漂亮的女孩子跳起了舞。按通常的觀念來衡量,這似乎有些不大合適,可我並沒有過多的責備自己,我總得先辦「公事」,後辦私事;岳父並不知道我要來看望他,我早一天去或晚一天去都沒關係;人總是有生有死,不能因為岳父的將死,我也不活。不管人作了什麼錯事,都可以找到自我辯護的理由。我也把自我辯護的理由找到了。一項活動還沒參加完,就忙著給這項活動找理由,未免有些可憐吧。
按我的要求,第二天一早,這個礦就派車把我送到岳父所在的礦。由於連天陰雨,從國道下路拐到礦上的那條道簡直就是一條泥河,泥河中污水橫流,稀泥爛臭,車子幾乎開不進去。應該說這條路是這個礦的鼻樑,人們先看到的就是鼻樑,礦上應該把鼻樑修理得像樣一些。據說礦上已花了好幾次錢修路,由於附近的村民不許礦上的人修,也不許外面的人修,只能把錢數給他們,由他們承包來修。他們蹬著鼻子上臉,如果不讓他們承包,他們就圍井口,砸食堂,鬧得礦上不得安生。把錢給他們了,他們象徵性地弄點砂礓灰渣往路邊一堆就算完了。他們欺負國有煤礦像欺負沒娘的孩一樣,弄得這個礦沒有鼻樑,只有鼻涕。
原來泥路兩邊都是莊稼地,高粱棵子的莊稼地裡發生過許多故事。礦上的工人風趣地把高粱地和玉米地裡發生的男女之事說成是搞團結。有一段時間,搞團結搞得很厲害,嚇得住在生活區的女工夜裡不敢到生產區去上班,生怕半路被人搞了團結。後來礦上刮起了經商風,像五月的熏風刮熟了麥子一樣,幾乎是幾晝夜之間,一路兩邊都蓋起了小房,樹起了鋪面。這些鋪面當然是五花八門,應有盡有。有喂嘴的飯鋪,接著就有拾掇牙齒的所在。有縫衣服的,就有賣衣服的。有理發的,就有照像的。有放錄相的,就有模仿錄相的等等。據說發生在路兩邊小房子裡的故事是大大翻番了,可以認定,每間小房子裡都有不錯的故事,這些故事少了一些莊稼的泥土的氣息,多了一些現代的氣息。人們被層出不窮的故事麻木著,不再把這些故事當故事,更不像以前那樣把這類故事饒有興趣地命名為搞團結。這些店舖有附近的農民開的,也有本礦工人開的。內弟的岳父就開了一間雜貨店,這間不起眼的雜貨店,後來成為一個分水嶺,或者說成為一個標誌,它把三芹家建店前後分為貧窮時期和逐漸富有時期,它標誌著三芹家的日子從此開始上升,同時標誌著我親愛的岳父家的日子從此開始下降。這種上升和下降可不得了,它引發出一系列問題,直接危及到內弟和三芹的婚姻。其中的細節我會在後面詳細說到。我認為這是這篇小說的一個重點。小說總是把重點留在後面。
岳母對我的到來略露驚訝之意。岳父住院,內弟陪住侍候,三芹和內弟離婚,順便把兒子也帶走了,現在家裡只剩老岳母一個人。我不知道在我到來之前岳母一個人在家做什麼,或許睡覺,或許呆坐,或許倚在通往陽台的門邊看迷濛的落雨或許又在琢磨著關於死的事。四間屋子對岳母來說是顯得空曠了些。岳母問我怎麼得閒回來了。我說我回來看看岳父。岳母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岳母對我說了岳父的病情,說岳父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還想著出院回家。說內弟已私下裡向醫生打聽過岳父的最後期限,醫生說,少則一個月,多則一個月多一點兒,不會多很多,岳母的意見是,活著也是受罪。
岳父的臥室人去房空,桌面上積著灰塵,牆角結著灰白的蛛網,一切已露出家衰人亡的徵兆。臥室正中的牆上,嵌著一塊紅色的木牌上面用黃漆寫著優秀共產黨員的字樣。這是礦務局組織部頒發給他的,岳父極看重這塊木質的牌匾,才堂而皇之地把它鑲嵌在最醒目的地方。尤其難得的是,這塊「木獎」是在岳父離休以後獲得的,這無疑對岳父精神上是一個很大的安慰,他曾向我說過,組織上對他可以。他還有一個意思,有了這個榮譽,對子女和女婿就說得過去了。這從另一個方面說明岳父對他所在的黨組織的忠誠,說明他重視外在的評價。我大言不慚,我一直懷疑岳父獲得這塊獎牌跟我有些關係,說白了,是間接獎給我的。我相信,倘不是我的存在,他們早把岳父遺忘了。因為我所處的位置和我參與辦的報紙對有的人還有一些用處,而且那些人知道我時常去看望岳父,就把獎牌也發給了我的岳父一塊。若是我的懷疑不錯的話,繼續推論上去,會讓人覺得極其荒謬和遺憾,因為直到現在我還沒能成為一名共產黨員。
岳父的女婿帶給岳父的好處不止這些,這裡我就不列舉了,列舉多了,它不能證明我本人如何如何,只能表明這個社會出了毛病。這種讚美由來已久,可以上溯到千年前。只是有時候毛病小一些,有時候大一些,以至很大很大。一個社會的這種毛病對這個社會來說是很危險的。當然,我的存在也給岳父帶來一些壞處,請允許我用實例來說明。在平常的日子裡,我很少談到我自己,或者說我迴避談自己,既迴避談自己的短處,也迴避談自己的長處。但在文章裡,在字面上,就不同了,我願意時不時地在自己臉上抓一把,使自己現出破綻。我曾給這個礦的礦長寫過一篇通訊,連同礦長的照片,赫然登在我們報紙一版上。通訊中涉及到礦上的一個無賴,無賴對礦長不滿,手持利刃闖進礦長家,威脅礦長的妻子。他並不是真的對礦長妻子動手,只是露出猙獰面目,一再說他要殺人,結果把礦長的妻子嚇壞了,嚇得精神上出了毛病。這個情況是礦上宣傳部的劉部長提供給我的,它說明當礦長也不容易。據劉部長講,那個無賴是「牛二」一樣的人物,誰都敢罵,誰都敢打,誰都惹不起他。公安局也抓過他兩次,但公安局抓他彷彿使他獲得了某種文憑似的,他更有了驕橫的資本。我提到那個無賴是心存僥倖,覺得那樣的傢伙反正也不看報。我忽略了一點,凡是哪地方產生無賴,那裡必定有無賴產生的土壤,無賴本人不看報,那些「土壤」不一定不看報。「土壤」看了報,會很興奮,會拿著報紙去拱無賴發火,期待無賴有更精采的表演。後來聽到的一個情況讓我大為驚奇,那個為人們所不齒的無賴原來和礦上的書記關係甚為密切,他經常到書記家喝酒,和書記稱兄道弟。得知這個情況後,我為自己的頭腦簡單大為懊惱。礦長和書記勢不兩立,這種現象相當普遍,我是瞭解的。可我為什麼沒有把無賴的有恃無恐和書記聯繫起來呢!為什麼沒想到無賴不過是書記的別動隊呢!我傻了,真正的大傻瓜一個。當時我就有了一個預感,我會受到應有的懲罰。當然了,懲罰我的實際上是礦上的書記。書記表面上會待我比過去還熱情,但他的別動隊不會饒過我,不會饒過一個沒多大抵抗能力的搖筆桿子的人。再到這個礦,我就有一種期待懲罰的感覺。懲罰的實現是在一天晚間,那天我是到南方某地採訪,回來時順便到礦上看岳父,晚間我和岳父岳母正在岳母臥室裡看電視,突然一聲巨響,一塊鵝蛋大的石頭破窗而入,落在窗內的桌面上。襲擊者的石頭是連發,緊接著幾塊形狀大小差不多的石頭炮彈一樣發射進來。有一塊石頭目標瞄得不太準,擊在下面一家鄰居的玻璃上,把鄰居家的玻璃也擊得稀哩嘩啦。我馬上意識到這一定是那個無賴之徒干的。他的眼線可真好使,我剛到這個礦他就知道了。他一定經過周密偵察,選定我和岳父岳母都集中在這個屋時,才向這個屋開火。他發射用的石頭也像是經過事先準備和精選的,據我所知,岳父家樓下是一個小菜園,菜園邊是一堵牆,場外是一條運煤的土路,沒有石頭可以利用。而且我斷定,作案的不只是那個無賴,作案者一定還有同夥,不然的話,不會在那麼短的時間內砸進那麼多石頭。岳父和岳母都很吃驚,岳母到陽台上對黑夜大罵。內弟也從他的臥室裡出來了,他斷定是調皮的學生娃子干的,旋即下樓去,想捉一個肇事者是問。我和岳父無話可說,退避到別的屋去。岳父一定會以為這種偷襲是衝著他來的,他在礦上工作多年,會得罪一些人,這些人就趁岳父的女婿到來的時候,衝他扔石頭,給他點難堪。岳父大概已經在心裡為那些和他有嫌隙的人排隊,想斷定這種打黑槍的事是誰幹的。這件事對岳父精神上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他當著女婿的面丟了面子,他會覺得很窩心。我沒有告訴岳父,這件事的發生很可能與我寫的那篇通訊有關,我不願意承擔為岳父家招來禍事的罪名,這是我的卑下之處。
兩年過去了,窗玻璃上被石頭擊穿的兩個窟窿還在,只是裡外糊上了報紙。連陰雨把報紙潤濕了,糊在外面的報紙脫落下來,糊在裡面的報紙也往上折著角,風一吹呼嗒呼嗒響。這兩個窟窿彷彿分別代表著我和岳父精神上的兩塊創傷,沒有人能彌補它。現在是夏天,透點風雨無所謂。在嚴冬,爛玻璃的空洞會透進風雪寒氣,不知年邁的岳母怎麼消受得了。我想到,倘若岳父還在任上,還管著全礦的物資供應和產品銷售,別說爛兩塊玻璃,就是所有的窗玻璃全部打碎,自會有人主動上門把玻璃換上嶄新的。可是,岳父離休了,對別人沒用了,別人當然不會為他服務。我設想,岳父或許向他過去的部下張過口,要部下為他家換兩塊玻璃。他過去的部下口頭上也答應了,就是不付諸實踐,一而再,再而三,後來弄得岳父也不好意思再張口了。我想像,岳母拿這件事將過岳父的軍,說他當幾十年幹部當的是個啥,連兩塊玻璃都換不了。這話戳到了岳父的病處,岳父對岳母大發雷霆,說他不想換,就是不想換,怎麼著?岳母如果再嘮叨,他把別的玻璃也打碎!雷霆之怒之後,岳父會自言自語半天。岳父到了晚年,時常自言自語。誰也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他的表情很嚴肅,很執拗,像是就一些重大問題在和別人爭論。實際上,岳父是在和自己較勁,這位老人開始對自己的一生進行反思,或者說進行總結,他反思和總結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看成對立面,再對自己進行挑剔。岳父晚年活得稍稍明白一些了。
劉部長一聽說我來到礦上,就找到岳父家來了。礦上來一個外人總是傳得很快,不像北京,北京進去上萬人,也不過如大海裡撒進一把沙子,一點也不顯眼。這就是小地方和大地方的區別。劉部長的情緒有些躁,一再說宣傳工作不能幹,沒意思。他說晚上要請我到他家坐坐。坐坐是喝酒的代名詞。我說不去,私人花錢請客何苦呢?他要我一定去,說他最近苦惱得很,有話跟我說。我要他現在就說。他笑了笑,說沒法說。他們苦惱我知道,他和礦長的關係不錯,沒少為礦長吹喇叭,前不久礦長升了官,調到礦務局去了,他失去了靠山,有些無所適從。他跟礦長關係好,和書記的關係就有些惡劣,礦長走了書記還在,書記不會有好果子給他吃。劉部長和我年齡大小差不多,我跟他說話不大講客氣,就把他的苦惱點破了。不料他說這只是苦惱的一部分,現在更大的苦惱不是為權,而是為錢。晚上到他家喝了酒,才把他的苦惱都弄清楚了。可以說劉部長的苦惱是渴望發財的苦惱,他的苦惱像某種極易傳染的流行病一樣,發病率極為普遍,它是整個時代的苦惱,整個時代的病症。因為劉部長苦惱的大背景和岳父家家道衰落的大背景是一樣的,我很願意在這裡說一說。自從國家允許私人開煤礦,國有大礦的日子就每況愈下。道理很簡單,整個國民經濟和人民日常生活對煤的需求不是無限量的,私人小煤窯出的煤多了,就把國營大礦的生意給擠了。小煤窯有很大的靈活性,誰買小煤窯的煤,窯主就給你回扣,小窯主發大財,也讓買方發點小財,所以用戶都願意買小煤窯的煤。小煤窯與大礦搶生意是一方面,更讓國有礦難以招架的是小煤窯與大礦爭資源,凡是有大礦的地方,都無一例外地分佈著許多小煤窯,設若大礦是一塊肥肉,那麼小煤窯就像四面八方麋集而來的禿鷲,這些禿鷲雄健而貪婪,它們對國有大礦抽筋啄肉,肆意踐踏,把好端端的國有煤田糟蹋得千瘡百孔。我吃著國有煤礦的飯,難免偏袒國有礦一方,並對蜂起的小煤窯稍有微辭。平心而論,我們不得不承認,小煤窯顯得更有生氣,更有活力,更具戰鬥力。打小煤窯一出世,就對國有煤礦構成了挑戰和威脅,在挑戰和威脅面前,國有礦雖然個子很大,卻顯得無能為力,越來越不行。國有礦的辦法是向國家要飯吃。國家的態度是現在無飯供應,國家要求國有煤礦大量減人,減下來的人想法找門路,幹別的事,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宣傳這些政策時,報紙上經常出現的一個詞彙叫「斷奶絕糧」,這個詞彙很無情,讓國有煤礦的人聽了寒心,他們覺得他們真的被拋棄了。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國有煤礦的人才開始醒悟,才明白靠誰都不如靠自己,才紛紛辦起公司,緊著往自己口袋裡劃拉錢。劉部長讓他們宣傳部的人集資,辦起了一個小型印刷廠。礦上每年印不少文字材料和表格,以前都是到外單位去印,錢都讓外人掙了。劉部長的意思,要把礦上的這些活兒全部承攬過來,錢由他們來掙。應該說劉部長這個主意是不錯的,宣傳部的工作人員也很興奮,平時他們的收入都不高,經常埋怨宣傳部門是清水衙門,這一鬧,他們覺得他們也要發點小財了。他們互相祝福,空前地同心協力。他們計劃賺了錢好好慶賀一番。他們還對小型印刷廠的遠景作了描繪,用滾雪球的辦法使印刷廠的規模不斷擴大,以後就不一定叫印刷廠了,叫印刷公司。那麼劉部長就是總經理,副部長就是副總經理。他們還要擁有自己的汽車,大的和小的都要有,等等。劉部長和他的同事們沒有想到的是,礦上的行政辦公室和財務科聯合起來,也辦了一個印刷廠,這樣就形成了競爭的局面。在競爭中,宣傳部再次暴露了「清水衙門」的劣勢。而行政辦公室和財務科都是握有實權的單位,他們向全礦各科室和各區隊打了招呼,凡是在他辦的印刷廠裡印東西,財務科可以付錢,否則一律不付給。這事情仔細想想很有意思,財務科實際上是自己給自己付錢,他們只是把錢劃轉一下,把礦上的錢劃轉到他們的金庫裡而已。所謂辦印刷廠,只不過是一個名義,有了這個名義,用起國家的錢就名正言順了。宣傳部辦的印刷廠也幹了一些印刷的活兒,比如本部門炮製的一些宣傳材料等。劉部長到礦財務科要求付給紙張費和印刷費時,財務科長說礦上沒錢,拒付。劉部長向財務科長說了許多好話,財務科長仍舊一毛不拔。財務科長說,你不是不知道,礦上給工人發工資還得求爺爺告奶奶地向銀行跑貸款,如今貸款跑不下來,工人已經兩個月沒發工資了。財務科長還跟劉部長開玩笑,說肚子都果不了,還印什麼宣傳材料,乾脆印人民幣得了。劉部長私下裡打聽過,行政辦公室和財務科合辦的印刷廠印東西的錢礦上全給了,這是明擺著欺負宣傳部,明擺著要把宣傳部的印刷廠擠流產。劉部長急得眼都紅了,嘴唇起了一層燎泡,像是又長了一個嘴唇。宣傳部的人也彷彿到了世界末日,一個個表情沉重。他們下了很大決心,帶著美好的憧憬,把家裡有限的一點積蓄拿出來,買了印刷機械和紙張,還聘了技術工人,本來要大幹一場的,現在印刷廠不能運轉,印刷機械和紙張就等於廢鐵和廢紙。劉部長到岳父家找我時,他剛和礦上的一位副書記幹了一架,副書記是宣傳部門的主管,劉部長要求副書記主持正義,為宣傳部的同志撐腰說話。副書記一向是個綿善人,他說現在連我都分不清啥是正義啥是非正義,哪裡談得上主持不主持。劉部長說,要是這樣的話,他這個部長沒法干了。副書記說,沒法干你不幹,有人干。劉部長沒想到一向性格綿善的人會這樣說話,他一下子驚得目瞪口呆。他請我吃飯時,把副書記和財務科長也請去了,說是讓他們作陪。後來我明白,他實際上不是請我,而是以請我為幌子,請副書記和財務科長喝酒。他表示不再寫報道稿子了,請我喝酒已沒有任何意義,他是拿我作陪,企圖在酒桌上和副書記和財務科長緩和矛盾,謀求出路。這對於劉部長來說,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他率先為印刷廠投資,把家裡近萬元存款全拿出來了,還讓妻子向親戚家借了一部分。眼看著投資收不回來,妻子已把他埋怨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那天喝酒,我看不出對改善劉部長印刷廠的處境有什麼實質性的幫助,劉部長一個勁喝酒,作苦樣子。而副書記和財務科長只顧划拳行令,好像真的不知道劉部長的苦衷一樣。劉部長的文筆是不錯的,寫過不少好稿子,有一篇小報告文學還得過我們報社的徵文獎。可他被礦上的窘況逼得轉移了人生方向,他一轉移方向就陷入了欲發財而不得,欲拔腿而不可自拔的尷尬境地。這讓我想到隨便轉移大方向是多麼可怕。我還想到,劉部長在任尚且如此,而我的岳父已無職無權,靠那點不斷貶值的離休工資過日子,窘困一些是必然的。
晚上,岳母安排我睡在岳父床上。岳父的床已有好幾個月沒睡過人了,岳父大概永遠也不可能再睡這張床了。睡在這張床上,我似乎聞到了死亡的氣息。有那麼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就是岳父,自己就是這臥室的主人,自己也快要死了,我有些恐懼,趕緊拉亮了燈。燈光幫我驅散了死亡的陰影,我把自己的肌體摸了摸,覺得肌肉結實平滑,斷定自己正當壯年,離死還有一定的距離。床頭的牆上掛著一個鏡框,鏡框裡的玻璃下鑲嵌著許多照片,其中有一張經年的黑白照片,是岳父當八路軍時照的。照片上有四個八路。岳父坐在前面。看樣子岳父那時不過二十來歲,他身著軍裝,胸前戴著八路軍的標牌,眉目含笑,透出一股子英武之氣。這張照片對岳父來說是珍貴的,它是岳父家唯一一張能喚起岳父對八路軍軍旅生活回憶的線索和實證,我相信,如果讓岳父講起這張照片的來歷,講起他和照片上三個戰友的友誼,以及那些戰友後來的去向,岳父會帶著驕傲的神情,興致勃勃地講一大篇子話。出於搜集創作素材的私心,有幾次我差一點就這張已經有些發黃的照片提出話題,但話到嘴邊,我即嚥了回去。這是因為,對我父親的歷史,我心上有一些隱痛,父親和岳父分屬兩個政治陣營,岳父的陣營勝利了,而父親的陣營失敗了。勝者為三敗者賊,作為「賊」的後代,我活得自然有些卑微,但也反彈似地建立了病態般的自尊。和妻子談戀愛時,我沒有把父親的那段歷史告訴妻子。我知道,在那政治壓倒一切的年代,如果岳父知道我父親和他政治上是對立的,他會堅決反對把女兒嫁給我。當然,岳父後來知道了我的來歷,他沒有埋怨什麼,那時人們的政治觀念已經比較淡薄。再說,埋怨也沒什麼意義,一切已不可挽回。岳父知道我會寫點東西,我猜想他動過向我講他的革命歷史的念頭,並願意讓我寫一寫他。可是我沒有給岳父提供講述的機會,我裝作對岳父的歷史一點也不感興趣,看見這張照片也裝作看不見。這說明在這個問題上我心理的狹隘和陰暗。鏡框裡還有一張彩色照片,那是劉部長上門給岳父家照的全家福。岳父岳母抱著孫子在前面坐著,內弟和三芹在後面站著。岳父的孫子那天大概是剛滿百天,吃得白白胖胖。他們照像時把白胖小子脫得光光的,露出肚子下面的小雞雞。小雞雞是岳父家能夠繼續延續下去的根芽,他們自覺不自覺地向人們展示著這好看的根芽。岳父岳母一人出一隻胳膊扶孫子立著,孫子是整個畫面的中心。小傢伙笑著,全家人也都笑著,那種幸福的氣氛不是小小的畫面所能包容的。內弟把同樣的照片寄給我們一張,於是「全家幸福」的信息就傳向了北京,妻子拿著照片不無炫耀地對我說:「看我娘家侄兒,多棒!」後來三芹和內弟離了婚,三芹把岳父的孫子也帶走了,那是岳父唯一的孫子啊!既然「全家福」不復存在,他們為什麼還要把「全家福」繼續高懸在那裡呢!兩位老人過來過去看見這張照片,難道對他們已垂暮的心不是一種折磨嗎?他們或許需要自欺,或許需要生活在一種幻境裡。他們或許已經目光遲鈍,感應遲鈍,任何事物對他們精神都不能構成刺激。要是這後一種情況,那當然好。
雨又下大了,窗外一片澆注的聲響,這聲響讓我感到雨注的硬度。硬度是從長空垂落的速度構成的。它們剛垂落時相當順利,沒遇到任何阻攔,於是便越落越快,彷彿要無休止的垂落下去。任何垂落都是有限度的,它們不可避免地落在建築物上,落在樹上,落在莊稼葉子上,落在泥土裡。它們對遇到阻攔缺乏思想準備,像是猝不及防,結果只能是由於猛烈撞擊而爆炸。雨點的爆炸效果總是很好,若白天,我們站在一座樓的陽台看另一座樓的樓頂,就會發現,每一個雨點的爆炸都破碎到不能再碎,由於連續爆炸,濺起的雨彈的碎片甚至不再是物質的東西,而是成了一片水氣,霧氣。平時我們從欣賞的角度,願意把落雨的聲音寫成優美的聲音,其實這優美的聲音正是雨點自我爆炸時發出的最後的哀鳴。當然,這哀鳴是自自然然的,它不打算嗚給任何人聽,所以沒有任何造作之氣。我有聽雨和看雨的愛好,起身到陽台去了。雨氣很涼,頗有秋雨的氣息。從陽台向南看去,礦井和生產區就在那片窪地裡。在大雨之中,井架子和礦石上的燈盞都朦朦朧朧,又小又昏,看上去十分遙遠。給我的感覺,這個礦就像一條船,高高的井架恰似船桅,現在這條船在風雨中飄搖,隨時都有在風急浪高中沉沒的危險。面對窮途,船上的乘客開始驚慌失措,有的準備跳水,有的已經跳了水,還有的抱著一線希望,抱緊船桅不放。在滂沱的雨中,我彷彿聽到了乘客們的哭喊,這哭喊是絕望的,讓人心碎。岳父家所居樓房的東南角,有一座二層小樓,那裡都是燈火輝煌,大雨不能對那裡的輝煌有所遮掩,反倒使其更加顯眼。小樓的廊廈向外拓著,寬寬的迴廊邊的欄杆用鋼鐵焊就。欄柱上塗了紅漆,欄柱之間的鐵板上,彩繪著喜鵲嗓梅之類的圖案。小樓正面的牆壁幾乎鑲滿了一種帶彩釉的裝飾磚,這種彩釉的主色調是嫩綠的顏色,看上去十分淺薄。別的顏色還有紅黃紫等。彩釉磚的圖案五花八門,不過是招財童子,百子返,大得大壽等流傳了幾千年的民俗氣很重的畫面。小樓的院牆很高,院牆頂上扯著電網。這家的大門是鐵質的,看上去很厚。這家的門樓子也很特別,出奇的尖,出奇的高,讓人想起教堂的門臉兒。只要站到岳父家陽台上,必然會看見這座小樓。一開始吸引我對這座小樓有所觀察的,是這家人豢養的兩條大狼狗。這兩條狼狗一定都是優良品種。它們有著尖尖的耳朵,鋒利的門齒,凶狠的眼睛,和駿馬一樣的身材。它們被主人用鐵鏈子拴在二樓鋪展出去的一塊平台上,這塊平台的一邊是院牆,院牆比平台高出半人多,院牆外邊是一條土路。它倆雖然被拴著卻一點也不安靜,拖著鐵鏈子在平台上來回躥動,不時地發出狂吠,那種急於咬人的樣子,簡直像一對瘋狗。更可惡的是,只要大門外院牆邊的土路上有人走過或有拉煤的汽車開過,它們就立起身子,前爪搭在牆頭上,凶相畢露居高臨下地一陣狂叫。它們這種站立起來在牆後只露出嘴臉的樣子特別像人,像古代的兵士站在城樓上對城下的敵方謾罵。謾罵也是克敵制勝的一種手段。這兩隻狗東西大概是用它們的語言在罵人,它們不管是誰,不問青紅皂白,看見一個就罵一個。它們的謾罵一定十分惡毒,這從它們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來。有一個過路的孩子大概以為狼狗會從牆上撲下來,嚇得哇哇大哭。還有一個像是外地來的壯年漢子,面對瘋狂的狗吠,他竟裹步不前,對兩隻越叫越凶的狗看了半天,直到看見有當地人走過去了,他才敢尾隨其後快步跟過去。有一點我不甚明白,並沒有人在跟前唆使和監督它們,它們幹嘛這麼忠於職守,幹嘛這麼賣力,換個詞兒來說,它們的自覺性幹嘛這麼高,難道它們對人類有一種天然的仇視嗎?若是對人類有著天然仇視的話,它們對主子的忠實又該怎樣解釋呢?看來狗性和人性一樣,也有它複雜的一面。
儘管我對這座小樓觀察過多次,但從來沒看見過這家的主人,沒看見過男主人,沒看見過女主人,也沒看見過小主人,給我的印象這家人總是鐵門緊閉,戒備森嚴。久久地注視著這座小樓,我犯了想像的毛病,我想像:這家的主人是一個小煤窯主,是一個暴發戶。他文化水平不高,但極有心計,善於經營。他的錢多得不得了,就玩狗,玩汽車,玩女人等。我在腦子裡勾畫出不少男人和女人,金錢和女人,當權者和女人的故事,故事都發生在這座有些神秘的小樓裡。後來我向劉部長打聽這座小樓的主人,劉部長的介紹使我對自己的想像暗自得意,小樓主人的真實情況和我虛擬的想像基本吻合。小樓的主人姓盧,確實是一位小煤窯主。盧窯主四十多歲,人生得矮小,只讀過幾年小學。盧窯主父親是當地有名的惡霸地主,搞了數不清的女人,解放初被槍斃了。前些年,盧窯主受夠白眼和欺辱,還因偷盜被判過徒刑。盧窯主的命運開始轉機是在國家允許私人開辦小煤窯之後,盧窯主抓住機遇,把他父親當年廢棄的一孔小煤窯揀起來,收拾收拾很快就出了煤。那孔小煤窯當年因透水而關閉。據說盧窯主的父親一聽說窯下進水,怕窯工出來鬧事,就下令砍斷提升用的繩索,並用碾盤封住井口,把十幾口子外鄉的窯工統統悶死在裡面。幾十年過去,人們知道那個黑洞裡都是冤魂,傳說在陰天下雨的夜裡還能聽到冤魂的啼哭。可盧窯主不信這些,他率先下去一看,窯底並沒什麼透水,只有一片的白骨,關於透水的傳說成了一個謎,再也無人能解得開了。盧窯主把白骨稍事清理,黑的煤就源源不斷地運出來了,有了煤就有了錢,盧窯主很快就暴發了。後來人們用宿命的觀點來解釋這件事,說那個小煤窯是老地主給他兒子留下的存錢庫,現在他兒子可以下窯取錢花了。還有人說,老地主聽到了風聲,知道自己日子不長了就編了個透水的理由,把煤窯給封了,實際上窯下根本沒有透水。而這個秘密只有老地主的兒子知道。人們的這些解釋,對盧窯主的暴富是一種認可,認為老地主和小窯主前些年付出的代價太多,現在該對盧窯主進行補償了。盧窯主盡量以開明的姿態出現,錢多起來後,他捐一些給村裡修路,再捐一些給鄉里學校蓋教學樓,同時,他樂於時常給村長、鄉長、縣長塞錢。他親口告訴過劉部長,有一年春節前,他駕著車給各級頭頭腦腦塞錢,一天就送出去十五萬。上級領導和新聞單位的人來了,那些頭頭腦腦異口同聲,都誇盧窯主致富不忘鄉親,是優秀農民企業家,於是,盧窯主很快紅火起來,廣播電台給他錄音,電視台給他錄像,大報小報都登他的照片。盧窯主不讓新聞單位的白干,每一個採訪他的人都能得到「好處」。介紹到這裡,劉部長建議我也去採訪盧窯主一下,給盧窯主來上一篇。盧窯主雖然在本地宣傳得很充分,但北京的報紙上得很少。盧窯主要是知道北京的記者來採訪他,不知怎樣高興呢!劉部長自告奮勇要帶我去,說肯定虧待不了我。說實在話,劉部長的建議有些讓我動心,我相信,如果我去給盧窯主寫一篇報告文學,不用費我多大勁。盧窯主給我的「好處」很可能是稿酬的幾倍甚至幾十倍,這對我無疑是一個誘惑。小煤窯的錢都是小窯主的,小窯主可以自由支配,不像國有大礦,送給記者一些煙、酒之類的禮品,還遮著蓋著,一點兒也不大方。另外,出於搜集小說創作素材的需要,我也願意認識一下盧窯主,到他的小煤窯看看,到他那座神秘的小樓裡看看。國有大礦使用機器采煤,人也比較機械化,在那裡越來越難找到像樣子的故事。小煤窯採用的還是近乎原始的手工挖煤手段,礦工也多是僱傭來的外地的農民,在那裡,人和金錢的關係,人和自然抗爭的關係,人和死亡的關係,剝削和被剝削的關係,男人和女人的關係等,都非常緊密和赤裸,每一層關係裡都有故事可以挖掘,每一個故事都包含著人性的複雜和人性的魅力。我在山西省採訪過住在窩棚裡的小煤窯的窯工,在大雪鋪地的隆冬到內蒙古的一條山溝裡看過那裡的小煤窯,那些地方都深深地刺激著我的精神,使我想到生命的渺小和生命的偉大,生命的悲哀和生命的壯麗。為方便起見,我總是把一些煤礦生活故事的背景放在落後的小煤窯,而不是放在先進的國有大礦。我這種干法只能說明我是小說創作領域的小生產者,缺乏大工業生產的技能和氣魄。
我猶豫再三,到底沒去造訪盧窯主,也拒絕了劉部長退一步的建議,讓盧窯主登門來拜訪我。我覺得自己還不至於那麼下賤,還不至於墮落到為一點可憐的物質利益就出賣自己的人格和良心,還不至於為一個淫棍捧臭腳。據劉部長介紹,儘管盧窯主在家鄉建立小樓,但他很少在小樓裡住,因為他在鄭州市區另外買了一套寬敞豪華的商品房。小樓留給他老婆住,他帶著小姘到鄭州去住。他有進口小轎車,自己又會開車,從小煤窯到鄭州只幾十里路,來往很方便。他的小姘不是固定的,過一段時間就換一個。他用錢把女人招來,再用錢把女人打發走。他買來的商品房實際上就是他玩弄商品女人的場所。他彷彿要和父親來一個比賽,看誰搞的女人更多。村上的支書勸他稍稍收著點。支書話後面當然有話。盧窯主把支書活後面的話猜到了,他不忌諱談到他父親,他說,我頂多像我父親一樣,也吃一顆槍子。盧窯主除了喜歡玩女人,還喜歡玩攝像機,他用攝像機攝莊稼地,攝他父親的墳堆和墳堆前新樹的高大的石碑,攝豬配種馬配種,攝赤身露體滿臉煤污的窯工,據說他還把每一個姘頭都攝了裸體像,以便比較和欣賞。有蒙面的強人趁他回家時,不止一次地翻過牆去襲擊他,向他勒索錢。他表現得很乖,稱強人為哥們兒,一捆兒一捆兒把錢扔給人家了。後來,他就在牆上佈置了電網,在門口佈置了狼狗,還在車上放了雙筒獵槍。關於盧窯主的情況,我瞭解到的只有這麼多了。我知道,我瞭解到的情況只是一些皮毛,像我現在看盧窯主雨中的小樓一樣,只看到外部,看不到內部,只看到表,看不到裡。不過,這座小樓已經很說明問題了,它和村裡其他農民的房子相比,和礦上建築質量很差的居民住宅相比,優勢相當明顯。可以這麼說,它的存在對盧窯主來說具有紀念碑的性質,它紀念著盧窯生輝煌的崛起,紀念著盧氏家族家道的中興。這座「紀念碑」對它附近的國有煤礦以及對整個社會來說,也不能說沒有意義,意義如何,不是如愚之輩所能分析得了的。寫到這裡我突然想到,紀念碑本來說是只有外部沒有內部,只看到外部就夠了,不遺憾了。我曾經問過岳父,對面那座小樓住的是什麼人家,我明知故問的目的,是想聽聽他對小樓的看法,我估計老岳父是很義憤的,不說別的,光那隻狼狗的狐假虎威足以引起岳父的反感。岳父的回答讓我非常失望,當他向我探著身子伸長脖頸聽清我問那座小樓的主人是誰時,便收回身子和脖頸坐好,說不知道。我啟發他說,大概是個小煤窯主吧?岳父還是說不知道。岳父身體沒出毛病時,天天在陽台上侍弄花草,只要稍一抬眼,就會看見那座小樓,他真的對那醒目的建築視而不見嗎?還是故意迴避著什麼呢?
我和岳母一塊兒到礦務局總醫院看望岳父。岳父所住的老幹部病房在總醫院底部一角。我原來在礦務局宣傳部供職時,住在醫院對面的家屬樓上,對這座醫院比較熟悉。底部一角原來是太平間的位置,不知什麼時候改成了老幹部病房。老幹部病房建得不錯,房前有花地,花池正開放著一種草本的花,在雨中花朵顯得很鮮艷,很乾淨。病房的廊廈挺寬,下著雨病人也可以出來在廊廈下活動。房後是農人的莊稼地,地裡種著茁壯的玉米。我一下子轉不過來,覺得那裡還是太平間,因為那一溜房子和整座醫院是隔離的,彷彿和人世也是隔離的,人一住進那裡就預示著永遠「太平」了,或者離永遠「太平」不遠了。我和岳母走進岳父的房間,不見內弟在那裡,只岳父一人在床沿低頭耷腦地呆坐著。聽妻子上次回去對我說,內弟又在談戀愛,女方是附近縣城的一個售貨員,售貨員帶著一個男孩子,男孩子六七歲了,已開始喊內弟為爸爸。這說明他們的關係已不同尋常。有一個女人吸引著內弟,內弟自然要時常到縣城走一走。岳父面部浮腫,表情僵化,我喊了他之後,他直著眼,微張著嘴,像是極力辨認了一下,才認出我是誰。他問我怎麼得閒回來了,接著就問他女兒怎麼沒回來。我告訴他,他女兒會回來的,等孩子放了暑假,他女兒就回來了。他聽了我的回答,好像達到了目的,就不說話了。岳父的聽覺已基本喪失,跟他說一句話非常費勁,往往是我問兩遍,還要岳母幫著大聲問兩遍,他才能聽一個大概。我問他感覺是否好些。他說他得的是膽囊炎,等消了炎,他的病就好了,他估計再住個把月院就差不多了。他說的時間與醫生預計的他最後的期限是一致的,這讓我暗暗吃了一驚,有那麼一刻,我懷疑岳父已經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了,他裝作不知道是想給他的親人一個安慰,以減少親人們心上的痛苦。他說再過個把月他的病就好了,其實是暗示他再有個把月就永遠離開這個世界了。要是我的懷疑成立的話,我真想為岳父痛哭。可是據我平時的觀察,知道岳父不是一個有心的人,他不大懂人世間充滿了詭計和虛狂,不大懂對身患絕症的人施行人道主義需要謊言。人的心智和人的年齡不成正比,心智不會隨年齡的增加而增加。岳父是一個思想單純的人,從一開始他就應付不了這個複雜的社會,他的一生都活得懵懵懂懂。為了證實一下岳父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我問岳父想不想回家看看,因為礦上給我派了車,我可以用車把他拉回去,再把他送回來,據說對行將離去的人一般是不提家的,家會勾起病人對人生的留戀,病人會痛徹肝腸。岳母大聲把我的話傳達給岳父,岳父的神情沒有什麼變化,他說回家幹啥,反正病快好了,等好了再回家。看來岳父真的不知道他得的是什麼病,他太輕信,太容易受欺騙,他既缺乏觀察的能力,也缺乏分析的能力,這是岳父的可憐之處,也是岳父的悲哀之處。那麼我就問岳父想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岳父指了指他的肚子,說什麼都吃不下。岳父的肚子腫脹得很厲害,像一隻面缸。這時內弟從外面回來了,內弟說,醫生昨天就從岳父的肚子裡抽出半盆子黃水,今天還要抽,岳父看見我和內弟說話,他聽不見我們說的是什麼,就以自己的思路對我說,礦上的礦長來看過他了,書記來看過他了,局裡老幹部處的處長也來看過他了。岳父說這些情況時又流露出固執的自信表情,他說:「組織上……對咱不錯。」我知道岳父很看重這些,他認為這些人來醫院看他是他的一種政治待遇,他有資格享受這種待遇。岳父哪裡知道,在他沒告訴我「組織上」對他不錯之前,我已經知道這些人來看望過他了,連他們給岳父帶了些什麼禮品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因為老幹部處的處長是我原來在礦務局工作時的同事,他把他以及礦上的領導去看岳父的事對我講得很詳細,我向他衷心地表示了感謝。可以設想,要是「組織」上的人不去看望一下岳父,岳父將會感到莫大的遺憾。臨走時,我又拜訪了這所醫院的院長,請他對岳父給予關照。我所能做的只有這些了。我讓岳父躺下,虛偽地勸他安心養病。他突然顯得有些焦躁,埋怨醫生怎麼還不來給他抽肚子裡的水,昨天醫生說今天十點半再拍一次,十點半已經到了。我看了看表,時間剛好是十點半。我催內弟去找醫生。從這件事來看,岳父求治多麼心切,岳父求生的願望是多麼強烈。我知道我這次離開岳父後,恐怕永遠也見不到活著的岳父了。這種念頭一閃而過,我沒有往深裡去想,也不願往深裡去想。我只想,我來看過岳父了,是岳父病重住院期間看望的,我可以對妻子匯報看岳父的經過了,以後若有人問起岳父逝世的情況,我也會搬出這次看望。還有我母親是個極重禮儀的人,她知道我是岳父唯一的女婿,若是在岳父病重期間女婿無動於衷,母親會指責我不懂事,不懂禮。有了這次看望,在母親面前也可以說得過去了。這麼說來,我看望岳父是出於一種任務觀念,是作出的一種姿態,是作給別人看的。寫到這裡我很猶豫,覺得自己是否把自己剝得太赤裸了,這樣會不會傷了天下作岳父者的心,會不會引起女婿們的反感,會不會影響自己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我岳父的兒女們看到這篇東西會不會罵我對他父親一點也沒感情。可我還是這樣寫了,我想讓人們知道,人間的親情是多麼有限,是多麼靠不住。親情不能驅動類似看望這種行為,就只能靠我們平常所說的責任感了,由此可見,所謂責任感是多麼無奈,多麼勉強,又是多麼虛假。
內弟要我放心,他說他會照顧好他爸爸的。我向他道了辛苦。內弟目光游移,神情疲憊,樣子萎頓,在他身上幾乎看不到青年人的影子了。後來我才知道,在岳父離休後的日子裡,繼三芹和內弟離婚而去,又一個女人和內弟離了婚。岳父住院期間,他正和一個帶孩子的女人蠅蠅苟苟,內弟面臨著抉擇,也面臨著許多棘手的事,是生活的重壓把他壓成那副可憐的樣子。內弟留下繼續侍候岳父,我陪岳母回到礦上去了。雨還下著,到處都水啦啦的。雨水不能阻止人們的行為,醫院門前的橫街上仍是人來人往,各種叫賣聲不絕於耳。這條橫街是返往礦務局機關所在地的,原來不能叫街,只是一條馬路,馬路兩側不是山溝,就是莊稼地,山溝下面的坡地也種著莊稼。那時我從家屬樓去礦務局上班,出門就是碧綠的田園。在春天裡的星期天,我和妻子抱著不滿週歲的女兒到山溝下面的麥地裡挖野菜,我們讓女兒坐在綠茸茸的麥苗上,任她用小手拍打著被溫煦的春風吹得起起伏伏的麥苗,我們夫妻不離左右,彎著腰在麥地間尋覓野菜的菜芽。田梗上種著泡桐,泡桐還沒長葉,先開滿了一樹紫盈盈的花盞。溝底不長莊稼的地方,青草鋪地,一脈清流,幾枚卵石,幾星野花。那情景想起來就讓人覺著寧靜和溫馨。現在馬路兩旁的莊稼地都蓋成了房屋,都成了商業性門面,街上嘈雜,地面髒污,到處充滿著交易氣氛。看著這些迎面而來的把人的耳目與田園隔離的生硬建築,我心裡堵堵的,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受,我離開這裡不過十來年的時間,一切都變得面目全非。而我在這個礦區整整生活了九年,這裡有我的奮鬥,也有我的屈辱,有我的愛,也有我的恨,這是一塊讓我想起來就幾乎落淚的地方,這塊地方現在卻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有一種失去家園的感覺,還有一種滄桑感。
內弟原來也不是這副落魄模樣。我和妻子談戀愛時,內弟正讀中學,那時內弟已高出妻子不少,他身材如玉樹臨風,生性綿善純樸,很得岳父岳母喜愛。岳父在礦上分管供應和銷售期間,內弟的條件也相應優越起來。內弟曾要求開汽車,當司機。岳父不同意,岳父擺出一副大公無私的架勢,說只要他在任上,內弟就別打算當司機。內弟不當司機也不至於下井搶大掀采煤了,他自己活動,調到了礦上機電科,任務是管理井下的電纜。內弟雖然不是幹部,但他除了每天下井轉一圈,其餘時間都呆在辦公室裡,跟幹部差不多,因為每天有入井補助費,他掙的錢比一般幹部還多些。內弟在礦上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內弟在礦上生活區走過,有的礦工家屬遠遠地指著內弟對別人介紹,說那是誰誰誰的兒子。在他們心目中,內弟是幹部子弟。內弟是從礦務局所在地遷到礦上的,礦務局與礦上相比地方要大一些,從大一些的地方到小一些的地方,小一些地方的人對內弟也願意另眼相看。還有,當時礦上的礦長,是岳父家在礦務局居住時的鄰居,礦長是看著內弟長大的,內弟也一直把礦長叫叔叔。這層關係也讓周圍的人羨慕。有的人開始當面恭維內弟,說內弟這身衣服很好,那身衣服也很好。這種恭維是低水平的,恭維的是一些皮毛,恭維跟不恭維差不多。有的人恭維起來水平比較高,讓人乍一聽有些驚喜,有些不好意思,但能讓人動心,讓人過耳不志。比如,有人叫著內弟的名字,說你看人家,雖說是幹部子弟,雖說家庭條件那麼優越,人家一點兒也不張揚,一點兒也不驕傲,無論對誰都那麼謙遜,都透著和氣。不能說這種恭維裡沒有真實的成分,恭維者的高明之處在於他能基於真實,高於真實,使被恭維者真假難辨,以為人家說的都是真的。內弟為這些廉價的恭維所推動,虛榮心逐漸滋長,幹部子北的優越感也越來越明顯,這為他後來的妻離子散一落千丈埋下痛苦的種子。
三芹就是在內弟自我感覺良好的那個階段瞄上內弟的,同時追求內弟的女孩子有兩個,一個是岳父岳母老熟人的二閨女,另一個是三芹。岳父岳母傾向讓內弟和二閨女談,他們的理由是對二閨女知底,和二閨女的父母打親家也比較好相處。內弟不拒絕和二閨女來往。他心中春風得意,表面裝作很為難的樣子,暗地卻玩著三角戀愛的把戲,內弟也看過一些通俗讀物,那裡面總少不了三角或多角戀愛的故事。內弟驚喜於自己也有條件有機會創造這種很不錯的故事了,他難免把自己混同於讀物裡故事中的一個角色,他願意把自己的心情在故事中的男主角那裡得到印證,也願意把男主角的手段在二閨女和三芹那裡實踐一下。從後來的結果判斷,內弟比較願意和三芹好,三芹是在校的女中學生,才十六歲,身體大概沒受到過污染。三芹的臉型,以及高挺的鼻子,略深的眼窩,兩道濃濃密並連得較近的眉毛,都酷似印度的女孩子。這種長相別緻的女孩子在礦上是極少見的。內弟不會放過她。三芹雖然年齡不大,可發育已經成熟。她一定在暗處觀察過內弟,認為內弟是她理想中的男子。她抓住內弟的心情比內弟要抓住她的心情還要迫切,他對內弟的追求可以說是奮不顧身。她利用自身的優勢和她家和內弟家住得近的便利條件,很快就把內弟控制住了,並擊敗了二閨女。
三芹家和內弟家住的是同一個宿舍樓,同一個單元門進出。不向的是,內弟家住在二樓,三芹家住在一樓;內弟家是三居室,三芹家是二居室,當時,兩家的經濟狀況懸殊是很大的。三芹的父親是個采煤工,他有了一個孩子之後,老婆死了。三芹的母親在礦區附近的農村劇團唱戲,她有了三個孩子之後,丈夫死了。經人撮合,他們成了夫妻。他們結婚後,通力合作,又一連串生了三個孩子。三芹就是他們合作的產品之一。也就是說,他們加起來有七個孩子,全家九口人僅靠三芹父親的工資維持生活。後來,三芹的父親又在井下出了工傷事故,不能下井挖煤了,這樣一來,他們家的日子就更困難了。據說三芹的母親是一個極能幹的女人,為了全家人的生計,她費盡了心機,用盡了手段。她利用自己唱戲時練就的本事,在礦領導面前隨哭隨笑,隨打隨鬧,得到礦上不少救濟。按說礦上的家屬樓是輪不到她家住的,不知她使用了什麼招數,竟把兩間樓房弄到了手。三芹的母親得社會風氣也快,聽我妻子說,「四人幫」垮臺後,古裝戲劇有瞭解禁的苗頭,三芹的母親就拉起她們的老戲班子,上演一些傳統劇目。妻子說,她看過三芹的母親演的《抬花轎》,三芹的母親在其中飾演女主角,不論扮相、台步、唱腔都不錯,挺像那麼回事。那場戲是在礦上俱樂部演的,人們好多年沒看過古裝戲了,俱樂部裡塞得滿滿的,人聲鼎沸,如同過節。戲班子不僅在礦上演,還到附近農村去被,她們很是紅火了一陣子,也賺了一些錢。隨著一些正規劇團紛紛上演古裝戲,她們才被比下去了。演戲搞不到錢,三芹的母親聽說可以做生意了,就及時調整了方向和部署,在礦上最有利的地段搭起一個油氈棚子,開始買日用百貨。草創時期的油氈棚子很破舊,很不起眼。後來的事實證明,那是三芹家發家的發端,油氈棚子對她們家來說像里程碑一樣意義重大,那個能幹的女人,像是得到了某種夢境的啟示,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她幹得雄心勃勃,馬不停蹄。她不反對正上學的十六歲的女兒和二十四歲的內弟談戀愛。我相信她對女兒投去的目光是鼓勵的。她需要和岳父家聯姻,這是她整個發家部署的一部分。去岳父家的人都要從她門前經過,她會從門縫裡看到。岳父家喝酒行令的聲音,她也會聽到。她對岳父家因權勢帶來的好處十分妒忌,又覺得這種權勢也可以為我所用。借用岳父權勢最有效的途徑,只能通過他的三女兒三芹來走了。她對內弟一定也考察過,衡量過,儘管內弟比三芹大了八歲,但關係不大,內弟這個人還算厚道,內弟的工作也不錯。她的大女兒、二女兒已先後嫁給礦上的采煤工,前不久,她的大女婿在井下發生事故死亡,撇下大女兒和一個女兒的女兒,好不可憐。而內弟是機電工,不是采煤工,機電工比采煤工安全得多。
我不知道三芹在學校學習成績如何,我估計她學習不會好,她大概從來不愛學習,她上學是為了給自己增加一點資本。有了俊俏的臉模子,加上讀過中學,找個好一點的丈夫就不成問題了。內弟的出現,使她彷彿發現了最終目標。和這個最終目標相比,上學已變得毫無意義,簡直成了多餘。三芹的心思迅速向她認準的目標轉移,她求成的心情好像比內弟還要急切,她已無心讀書,一心在內弟身上打轉轉。只要內弟在家,她必定也呆在內弟的房間裡。她到內弟的房間須經過岳父岳母房間的門口,可她做得又靜悄,又輕捷,像一隻貓一樣,滋溜就鑽進內弟房間裡去了。有時她從內弟房間裡出來時,岳母會碰見她,岳母會感到很驚奇,不知三芹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怎麼進來的。三芹有時會故意走到岳父岳母面前,幫岳父岳母做一些諸如端茶倒水之類的小事情。她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看得二位老人笑逐顏開。岳父岳母對三芹加入他們的家庭已經默許。儘管岳父對三芹家的人有些看不起,儘管岳母嫌三芹歲數小了點,內弟比三芹大得太多,但他們覺得能得到這麼一個漂亮的兒媳婦還是不錯。岳父岳母很清楚,三芹這麼熱衷於和他們的兒子好,是三芹家在巴結他們家,就像通常人們說的是三芹家向他們家攀高枝兒。我想岳父岳母私下裡一定分析過這件事,也是這麼認定的,他們口氣上好像無可奈何,可他們心裡還是充滿了愉悅。原來他們還不大敢承認自己家就是高枝兒,現在有人不惜一切地攀援上來,他們才把自己所處的高枝位置判定了,這對二位老人的心理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滿足。這種心理帶來的副作用是他們一直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待三芹,三芹成了他們的兒媳婦,三芹為他們家生了孫子,直至兩家的經濟力量對比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們仍用老眼光挑剔著三芹,嫌三芹懶,嫌三芹不懂事,這很難說不是三芹另覓新歡最終和內弟離婚的因素之一。
三芹當時一門心思撲在內弟身上,這正中了內弟的下懷,內弟對三芹的態度大概有些「花開堪折直須折」的味道,很快就使三芹嘗到了甜頭。內弟比三芹大八歲,當時這對內弟來說是一個優勢,他自感比三芹懂得的要多。內弟一方面在三芹面前賣弄一些不著邊際的空話,另一方面覺得自己有責任引導和幫助三芹開發三芹的身體。我想三芹一開始會被內弟從別處販來的空話蒙住,眨著星子一樣的眼睛聽內弟胡侃,佩服內弟懂的真多,學問真大。或許三芹對內弟的賣弄根本不感興趣,但為了討內弟的歡心,她裝作很感興趣的樣子。聽得很專注,還不時地來一句驚歎詞,表示反響強烈。趁著三芹對他很服氣的當兒,他就對三芹有了動作,他裝作很老練,一切都不在話下。實際上,他做得很緊張,很笨拙,一點也摸不著門道。我相信內弟是一個處子,處子對自己身體的恐懼,加上對處女身體的恐懼,都使他心頭大跳,大驚失色。他出了一頭汗。他說天氣真熱。他要三芹不要怕。實際上也是對自己說的,在給自己打氣。他說我看過書,書上就是這麼寫的。內弟這麼說,可笑得有點按圖索驥,可是,別管怎麼說,內弟還是成功了。他的成功也許很不徹底,只是象徵性的,但接下來的第二次,他就徹底成功了。按照常規,三芹應該哭一鼻子,她的哭是給自己心上留下一個記號,也給內弟心上留下一個記號,以便使二人記下這個不平常的突破性的日子。他們開始談到愛,內弟拿愛給自己的行為來一個昇華,並拿愛給三芹以長久的許諾,內弟知道,好多人都是這麼做的。三芹那樣的年齡,她好像把人間的事都弄懂了,其實是似懂非懂;她不大會欺騙別人,但她已學會了欺騙自己。她順著內弟的說法,把愛強調得更加直白。這裡不排除她對愛有過美好的憧憬,一些低俗的報刊上登的男歡女愛的故事也曾使她春心蕩漾,想入非非。可時代到了今天這一步,許多所謂的愛都是功利的槓桿在起作用,三芹對內弟的追求就是明顯的例證。三芹不願承認她的功利目的,是出於對愛的一種傳統理解,是想把他們的關係真正注入愛的性質。當然,三芹的這些想法都是我根據後來的事實分析出來的。三芹當時沒有能力對自己進行深究,她有的只是一些朦朧的感性認識。她順著感官的指引,一路激動,一路新奇,一路覺得好玩,不知不覺就走遠了。內弟和三芹有的是精力,他們的節目很快實現了日常化。內弟的工作是三班倒,上夜班時白天在家睡覺。這時三芹就不再去上學,她來到內弟臥室,很快就鑽進內弟被窩裡去了。他們折騰夠了,內弟睡,三芹也陪著他睡,有時睡得昏天黑地,兩個人連飯也不吃。這種情況岳父岳母都是知道的,我相信兩位老人不贊成他們這樣,岳母一定委婉地勸誡過內弟。內弟不耐煩地要岳母別管,又說現在都這樣。岳母看著內弟,猶猶豫豫,就不再管了。內弟和三芹沒結婚之前,還到北京我家來過一次。一同來的還有三芹的大姐大芹。那時大芹失去丈夫不久,哀傷還沒過去,表情沉重,說話很少。我印象裡,大芹一直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好像害怕失去丈夫之後再失去女兒似的。而內弟、三芹一副小戀人和觀光客模樣,又輕鬆又愉快。我估計事情是這樣,三芹的母親見大女兒悶悶不樂,怕她鬱結成病,就勸她出去散散心。內弟聽說了,就主動提出帶大芹和三芹到我們家來,並不無炫耀地向三芹家的人打保票,說吃住都沒問題。那時我家只有一間房,門廳也很小。我們只好在門廳支一張折疊床,讓大芹和她女兒睡。內弟提出,他和三芹打一個地鋪,睡在我們床前的地上。好像只能這樣了。我知道內弟和三芹還沒結婚。沒結婚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同居,我和妻子心裡都覺得有些彆扭,可你又不能拆散他們,阻止他們,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的便。內弟和三芹那樣年齡,兩個人都是一盆旺火,白天馬不停蹄地遊覽,不但不能使他們燃燒的勢頭有所減弱,好像反而越燒越旺了。下面的事情我就不寫了,我要給內弟和三芹留一些面子,也給我自己留一些面子。有天早上吃飯時,妻子出於好心,問內弟和三芹昨晚休息得好嗎。三芹埋怨內弟出氣太重了。內弟有慢性鼻炎,緊急時候都是靠嘴協助呼吸,內弟粗重的喘息一定弄得三芹很不好意思。三芹的埋怨使我們都很尷尬,一時也無話可說。他們這麼幹,三芹難免會受孕。好在作流產手術不是什麼難事,懷上孕流產就是了。至於三芹流過幾次產,我不瞭解情況,不能妄說。
三芹到了結婚年齡,卻沒有馬上和內弟結婚,她提出讓岳父給她安排工作。應該說這是一個條件,三芹在婚前適當向男方提出一些交換條件是正常的,如同待嫁的農村姑娘向婆家要彩禮一樣。女工在礦上參加工作很難,要成為一名國家正式工人更難。礦山上的男人對女人的需求量是很大的,而礦山上的工作崗位對女工的需求量是極小的,礦上有不少女孩子在家待業,她們等待得很苦,有的J、小年紀就愁白了頭。三芹家的人之所以支持三芹和內弟談戀愛,其中一條主要原因,大概是出於對三芹今後出路的考慮。一個人的出路對一個人的一生畢竟是重要的。這表明,三芹家的人一開始就把三芹當作一個交換的籌碼,使交換蘊含著商業性質,並給以後三芹和內弟的婚變埋下了優筆。給一個女孩子安排工作,對岳父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在那時候還允許頂替參加工作,岳父呢,也正好到了離休的年齡,於是岳父就把政策所允許的子女頂替參加工作的機會給了三芹。我想,這應該是岳父的一項重大決定,他是獨子,當年冒著生命危險外出參加革命,才贏得了後來的這份工作。如同革命勝利果實來之不易一樣,岳父的工作也來之不易。岳父在給三芹辦理頂替手續時,心情矛盾重重。那些日子,他喝酒明顯增多,情緒焦躁不安。動不動就對岳母發火。岳母問他怎麼了,誰惹他了。他說不出誰惹他了,呆坐著一語不發。他端泥壺喝茶時,手抖得茶都灑出來了。岳母跟他說話只得小心翼翼、看著他的臉色。岳母越是這樣,他的火氣越大。岳父從來不是一個善於掩蓋自己情緒的人,有了高興的事兒和愁苦的事兒,他總是溢於言表。有時他發的像是無名火,連他自己一時也搞不明白怎麼就這麼焦躁,肝火怎麼就這麼大。其實如果他靜下來仔細想想,是可以把發火的原因想明白的,有些事情一旦想明白了。也就釋然了。遺憾的是,岳父對自己的內心總是缺乏深入探究,總是在內心世界的邊緣地帶打轉轉,快樂和痛苦都不曾深刻過。我站在岳父的立場,來替岳父想想,岳父發火的原因不外乎兩種,一是被迫離休帶給他的巨大失落,失落包括兩個方面,物質上的和精神上的。岳父對離休的事缺乏準備,離休期限的臨近,對他來說有些猝不及防。他當然知道離休意味著什麼,權力的旁落,額外收入的中斷,精神支柱的撤走等,這些都使他有了不祥的預感。另一個原因就是三芹頂替他參加工作的事,直到這時,他心裡才接觸到交換這兩個字,這是他剛碰一下就趕快回縮的兩個字,這兩個字使他覺得受到了羞辱,受到了傷害。他聽到過農村貧困地區拿女兒為兒子換親的事兒。雖然岳父的家境和貧困農民的家境不能同日而語,而實際上,岳父等於拿自己的工作為兒子換了一個媳婦。推而遠之,岳父懷著那麼崇高的理想和莊嚴的使命,早年投身革命,所積累的資本,到頭來只不過換了一個兒媳婦,這是岳父極不願意接受的。岳父曾發過狠,寧可讓他離休的名額空下來,也堅決不同意三芹頂替他參加工作,他要保持他的尊嚴和崇高。可事情走到那一步,一切已由不得他了。如果他不同意三芹頂替他參加工作,極有可能失去三芹這個挺不錯的兒媳婦,內弟和三芹都作出過這種暗示。這種暗示帶有敦促和威脅的性質。三芹家的人也放出了口風,說三芹要頂替我岳父參加工作了,彷彿頂替的事已成定局。岳母對岳父的猶豫不決很不滿意,岳母認為這沒有任何可猶豫的,讓三芹頂替了工作,就等於給兒媳婦下了定金,有了兒媳婦才會有孫子,人一輩子活什麼,不就是活兒孫嗎!岳父對岳母說:「你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岳母說:「我什麼也不知道?我看你才是個大傻瓜!」現實總是比理想更有力量,就這樣,岳父別彆扭扭地讓三芹頂替參加了工作。岳父已崇高不起來,所謂尊嚴也一敗塗地。如果事情僅僅至此,岳父的悲哀還是有限的,更可悲的是,這件事情只不過為岳父的悲哀剛剛拉開序幕,悲劇正推著岳父一步一步往高處走。
岳父離休後的第一個明顯跡象,是聽不到他家的划拳行令聲了。這突然的沉寂讓岳父的鄰居們也感到不太適應,彷彿生活中少了一個節目。酒,岳父還是要喝的,只不過由和別人對飲變成了獨酌獨飲。酒的味道好像也不大對勁兒,有點苦不嘰的。對於這種與以前截然不同的情景,岳父不大甘心,他想製造出一點氣氛,變截然不同為平穩過渡,或者以此向人們宣告:我雖然離休了,但一切照舊,日子照舊紅火,朋友照舊親密。於是,岳母在酒、菜方面作了準備,向以前的酒友們發了邀請。岳父平常不會和人開玩笑,這次邀請人家卻使用了玩笑的口氣,他說,怎麼,我離休了你們就不去我家喝酒了?我管得起你們酒!岳父這樣說實際上是將了人家一軍,人家不得不答應了岳父的邀請。讓岳父感到大為遺憾的是,答應了去岳父家喝酒的人都沒有去。他們都找到了有力的借口搪塞岳父。不能否認這其中有好心人,他們不想讓岳父破費,但多數被邀請者對岳父採取的是拋棄態度,他們認為和岳父交往已沒有任何價值,不願喝他的酒,也不願恭維他了。這件事對岳父精神上是一個不小的打擊,有句俗話叫宴席好辦客難請,岳父嘗到了客難請的滋味,他難受得頭都暈了。岳母若是有文化,岳母若是善解人意,岳母若是懂得世態炎涼,這時她應該給岳父以安慰,讓岳父想開些。若不會勸慰,什麼都別說也就是了。可岳母的態度對岳父敗壞的心情簡直是雪上加霜。被邀請的人不到,岳母顯得比岳父還著急,她一遍又一遍地問:怎麼還不來呢?怎麼還不來呢?岳母的性格和習慣就是這樣,她不是向別人發問,而是自言自語地問自己。她這種問自己的辦法等於把屋裡所有的人都問了,弄得全家都充滿著煩躁的空氣。我妻子在這一點上繼承了她母親的性格,找點什麼東西時,她總是禁不住問放哪兒了。一聽見她發問,我就要她問你自己。或者教導她:你就不會獨立自主悶心問腦地找嗎,亂問什麼!找東西是用心,用眼睛。不是用嘴。她說:又沒問你,你急什麼?我說,你喋喋不休,沒問我也等於問我了。妻子這次不再亂問了,可下次要找東西時,她又不由地自問,真讓人拿她沒辦法。岳父真想對岳母大打出手,發洩一下心中的鬱悶。但岳父忍住了,他說人家可能有急事。第二天,岳父聽到一個消息,礦上有個人喝酒喝死了。這個人正是岳父的酒友。岳父請他喝酒他不去,原來是應邀到另一家喝酒去了,這另一家的主人是接替岳父職務的那個人。事情到這種地步已經有些故事性了,故事有開頭,有懸念,有巧合,也有不錯的結尾。我指出它的故事性是擔心有人不相信這是真事,因為人們對故事都保持有一種警惕心理,實際上,任何杜撰出來的故事都是有限的,都會有破綻,而生活本身真是千奇百怪,絢麗多姿。這件富有故事性的事情對岳父精神上是一個安慰,他認為那個人要是到他家喝酒的話,岳父不至於把那人灌死。因為他欺騙了岳父,所以就受到了懲罰。這件事情對離休的岳父長期有用,他不承認他請不到客,他舉出喝酒死人的例子,說請人喝酒會惹麻煩,有酒還是自己喝的好。
突然閒下來的岳父除了喝酒,睡覺,就一個人到田野裡轉一轉。太陽剛出來時,夏日的田野生機盎然,鳥在叫,狗在跑,莊稼葉子上掛滿了露珠。高粱和谷子地裡散發出一種氣味,使岳父回想起他的童年和少年,憶起他早已過世的母親和父親,他突然覺得有些孤獨,有些傷感,鼻子酸酸的,幾乎流了淚。他在地邊一塊裸出地皮的石頭上坐下來,一坐就是半天。後來回到家,他的心境還在遠處,他想,一個從農村高粱地裡走出的窮孩子,走南闖北的,做過官,有兒有女有孫女,往後還可能有孫子,夠可以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他幾乎想拉岳母一起回憶過去的時光,特別是那些看似苦難卻值得回味的時光。還沒等他開口,岳母就向他報告了一連串日常生活用品漲價的信息,比如茄子漲到多少錢一斤,豆角漲到多少錢一斤。岳母很犯愁,她說照這樣漲下去,岳父那點離休工資恐怕連兩個人吃飯都保不住了。岳母跟岳父算經濟帳,算著算著就埋怨岳父當初不該把長工資的機會讓給別人。岳父起初還心平氣和地聽著,後來情緒突然就變得很壞,他說,離休工資雖少,還是我掙的呢!你呢?一分錢也沒有。以後我不管你了,你讓你兒子你閨女養活你去吧!岳父的口氣很決絕。岳母眼裡閃著淚光,說,你不管我,我就死了吧!岳父嘴裡嘟嘟囔囔,不知說了些什麼。
與此同時,三芹家的日子可以說直線上升。三芹的父親開的雜貨店商品種類不斷增加,除了賣糖煙酒,連油鹽醬醋也賣。可貴的是這位老礦工的那種創業精神,每天天還不亮,他的店舖就開張了。晚上直到半夜,他的店舖還燈火通明。老礦工一天到晚在店舖守著,連吃飯都捨不得離開一會兒,讓家裡人隨便給他送點吃的填飽肚子就拉倒了。他的服務態度極和善,童叟無欺。他以此贏得了不少回頭客。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心中有了巨大的驅動力,那就是發財。我妻子親眼看見他去追趕一個買了三毛錢熟花生忘了給錢的小伙子,他跑了裡把路把小伙子追上了,要回了三毛鐵。回店舖時又是一路緊跑,累得氣喘吁吁,臉都黃了。他有些氣惱,說吃花生想不給錢,辦不到!
老礦工日夜守著的店舖,只是他們家商品經濟活動的一小部分,更大一些的生意由內弟的岳母來做。這位唱過戲的女人在商品經濟大潮中可謂如魚得水,左右逢源。礦區缺水,自然就缺蔬菜。她瞅準了礦區的菜比鄭州市區的菜貴得多,而礦區離市區不過幾十里,她雇了汽車,成車地把菜拉回來了,再批發給礦區的小販。這一轉手,大把的票子就到了她的腰包。西瓜成熟的季節,她收拾得利利索索,手裡攥著一個不起眼的尼龍布兜就出門去了,看上去像是徒手打天下。她是在太陽還在睡大覺時出門,等太陽升到當頭,她已經把有名的汴涼西瓜運回來了。她在司機駕駛室裡和司機並排坐著,司機吸著煙,她也吸著煙。她指揮司機往這拐,往那拐。車開到礦上,她腿一撂就從駕駛樓裡下來了,顯得瀟灑自如。有時她不必跑到西瓜產地去販瓜,只需在路邊樹蔭下一站,就把滿載西瓜的過路車截下來了。這種半路截瓜尤其需要手段,別人截總是截不住,不知她使用了什麼樣的手段,西瓜便源源不斷地按照她的意願,卸在她指定的地方。我想她的手段大概屬於商業秘密一類,我不可能獲悉。按我的猜測,她的手段的運用說不定是當年演戲打下的基礎。演戲需要調動自身的魅力,讓觀眾盡快入戲。截瓜也需要調動自身的魅力,讓被截者盡快入「戲」。如此一來,她把藝術引入經商,繼爾把經商藝術化了,這樣的女人,合該她賺錢,合該她發家。
內弟意識不到他岳母家的暴發會對他的家庭構成威脅,相反,他大概覺得岳母家發了他們也會跟著沾光,找了這家的閨女作老婆是值得慶幸的事。他不斷向父親母親報告岳母家發家的成績,比如他的岳母一個西瓜季賺了多少萬,一年下來存了多少萬。比如他的岳父已開始在老家買宅基地造屋,造的屋都是樓屋等。內弟不懂得,他的報告對他老父親的精神構成多麼深刻的刺激,岳父簡直有些憤怒了,幹了一輩子革命的人受窮,不三不四的人靠投機倒把發了大財,這是怎麼搞的。岳父一向對上面的政策深信不疑,現在他不得不產生疑慮。他甚至回過頭來讚賞「文革」中「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作法。這時因為一件小事,岳父對岳母和內弟大大發作了一通。天氣炎熱,岳母讓岳父買一個電扇,落地扇買不起,裝一個吊扇總可以吧。可不知為什麼,岳父遲遲不辦。內弟把三芹家淘汰下來的一個小台扇揀回來了,給岳母用。那小台扇像是一件玩具,風量微乎其微,而且破舊不堪。岳父一看內弟揀回這樣的破爛貨就非常噁心。和親家相比,他承認人家富了,他家窮了,但他打定主意人窮志不短,決不沾親家一分一厘。內弟這樣做等於在老爺子眼裡揉沙子,他命令內弟立即把小台扇拿走或者扔掉。可是,岳母寶貝似地護著小台扇,既不讓拿走,也不讓扔掉。小台扇用了不幾天就不轉了,這遂了岳父的心。這種情況下,岳母拿出我妻子給她的錢,擅自買了一個吊扇。一個吊扇不過百十塊錢,岳父看來這卻是一筆相當大的支出,他對岳母大發雷霆之怒,說這麼大的事岳母都不跟他商量,問岳母眼裡還有沒有他,這個家到底誰當家?岳母一點也不示弱,她說,我又沒花你的錢,這是我閨女給我的錢!你去各家看看,誰家沒有電扇,你想熱死我呀?!岳父說,熱死你,熱死你,我看一點兒也熱不死你!
和所有的男人一樣,岳父羞於承認他們窘困,他像遮掩傷疤一樣,極力迴避著窘困這樣的字眼。他所能做的,就是節衣縮食。岳父在經濟上不能和親家抗衡,只好在政治上尋找出路。這時礦上要挑選一位資深革命老幹部給煤礦學校擔任校外政治輔導員,岳父當仁不讓地擔起這個角色。我不知道岳父會給那些學生娃子們講些什麼,按常規,他應該給孩子們憶苦思甜,講舊社會多麼多麼苦,多麼多麼難;講現在的生活多麼甜。多麼幸福。無論講到過去還是現在,岳父都難免會聯想起他目前的困頓境況,但為了輔導的需要,為了政治的需要,他忍痛把家庭生活說得非常幸福。這件事真是難為了岳父,它並不能對岳父的精神有所安慰,只能加深岳父的悲哀。岳父後來大概是實在忍不住了,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說,你替我寫封信吧。我作了岳父的女婿,岳父第一次讓我給他辦事,而辦寫信這種事恰是我的長項,我沒問寫什麼就答應了。岳父難於啟齒的樣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才把要寫的內容說了出來。岳父要我替他寫一封申訴信,申訴的是他的工資問題。岳父認為,別人的工資都長過好幾遍了,他的工資從「文革」以來一直沒動過,這不合理。他寫信的對象是省委組織部部長。寫信的事兒一定在岳父心中醞釀了很久,他信奉「我們應當相信黨」的格言,自然就想到了組織部。這件事岳父一定和岳母商量過,這對他們來說是無奈之舉,也是一項重大決定。岳父給我說申訴內容時,岳母也在一旁坐著,我見岳母的神情十分緊張,好像他們要我幹的是一件鋌而走險的事,他們要改變生活困境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筆頭子上。我一聽岳父說是這種事兒,就覺得十分可笑,它足以證明岳父缺乏社會生活經驗,缺乏對現今社會的瞭解,說得不好聽一些,它證明岳父的思想多麼過時,多麼理想化。我不能斷言組織部長一定看不到申訴信,我可以斷言組織部長會對申訴信不屑一顧,置之不理。我沒有笑,也沒有說寫信無用的話,我怕傷了兩位老人的心,岳父讓我寫什麼我就寫了。我明白我的信只能給垂暮的老人增加無望的希望,其實質等於和別人合夥來欺騙可憐的老人,可這沒辦法,人類的一個主要功能就是欺騙,人類的一個主要活動就是欺騙與被欺騙,誰也逃脫不了。
我把替岳父寫申訴信的事告訴妻子。妻子趁回去探親的機會,勸岳父去做生意。妻子的理由是,人家能做生意,咱為什麼不能做;人家能發財,咱為什麼不能發。妻子說的人家指的是岳父的親家。妻子的建議很具體,她實地考察了這個礦所有的店舖和攤點,發現這個礦沒有小書攤兒,就建議岳父辦一個小書攤兒,賣圖書報刊,還可以開展出租圖書的業務。妻子先被自己的設想激動了,她說,辦小書攤兒既高雅,又給礦工提供了精神食糧,自己還可以得到實惠,真是一舉多得的事。她慷慨地許諾願意從資金方面對開辦小書攤兒給予支持。據說岳父對我妻子的建議是點過頭的,只是一直沒有落實在行動上。妻子對此很不理解,每每提起來就露出遺憾之意,覺得她父親坐失良機,把她的那麼好的建議給作廢了。這就是妻子的單純可愛之處了。不想想看,她父親怎麼可能去做生意呢,拋開精力不夠等身體方面的原因不說,一個離休老幹部怎麼能放下革命的架子逐利於街市呢!岳父要保持革命的晚節,從岳父的眼光看來,去做生意簡直等於失節,晚年失節,過去的榮譽也將前功盡棄,這是萬萬使不得的。再者,岳父的親家做生愈了,發財了,越是這樣,岳父越堅決不會去做生意。岳父歷來認為,他和親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他是打江山的人,而他的親家不過是小市民,倆眼孔是方的,只認一個「錢」字,如果他跟在親家屁股後面,也去做生意,豈不是和親家同流合污了嗎!小說寫到這裡,我把我的判斷說給妻子聽,妻子回想了一下,舉了一些實例,證實我的判斷是對的。她驚異於我對她家的事怎麼吃得這麼透。我不無得意地說,那當然,也不想想你丈夫是幹什麼吃的!大話說過,我的心馬上就虛了,我是幹什麼吃——的呢?
岳父家的失勢和日益貧困,受害最深的不是岳父和岳母,而是內弟。內弟自身本來就沒什麼資本和魅力,他之所以能娶到一個年輕漂亮的老婆,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岳父當時的權利,是外在因素。外在因素一旦消失,內弟可說是靠山山倒,靠河河干。我一直認為內弟是一個好孩子,是一個不惹事也幹不成什麼大事的好孩子。社會上這樣的好孩子不少,他們有活兒干,有吃穿,有家,有老婆孩子,一般來說都會平安地終其一生,而且始終都會被評價為安分的公民。如果內弟找一個年齡相當、稍微五一些的女人作老婆,這個女人或許會死心塌地地跟他過一輩子。毛病出在內弟對自己的條件缺乏正確的估價,在婚姻問題上太奢侈了。太奢侈了就要付出代價,這其中好像含有必然性。三芹對內弟的厭煩一天甚過一天,她看內弟哪裡都不順眼,嫌內弟懶,嫌內弟髒,嫌內弟沒本事,還直言不諱地嫌內弟沒有錢。她不斷地向內弟報告誰家買彩電了,誰家買電冰箱了,誰給老婆買金項鏈了,接著就問內弟,你呢,你給家裡買什麼了,你給我買什麼了?嫁給你真算倒了霉。內弟在三芹面前變得好像很理虧似的,有點唯唯諾諾。他不能在物質上滿足三芹的要求,就想在精神上多給三芹一些愛撫。內弟沒有料到,這種空泛的愛撫正是三芹所反感的。三芹拒絕內弟和她親近,繼爾拒絕內弟和她做愛,這讓內弟非常苦惱。沒辦法,內弟只好千方百計從物質上去討好三芹。一個工人,掙的錢總是有限的,但內弟哪怕掙到幾塊錢的加班費,就馬上交給三芹了。他把錢交給三芹時,用的是取悅的口氣,還帶那麼一點自炫,意思是說,你看,我也能掙錢。三芹問他哪兒來的錢,他作出來錢門路很多的樣子,說,這你就不用管了。錢交給三芹,效果是立竿見影,三芹臉面上會好看一點,拒絕內弟和她親近時也不那麼堅決了。內弟摸到了這個規律,就在錢上作文章。比如他得了一筆獎金,不是一下子把獎金全部交給三芹,而是今天給三芹五塊,過幾天需要和三芹親近時再給三芹十塊。他打算採取不斷線常流水的辦法維持正常的夫妻生活。這時,內弟和三芹的關係已變成赤裸裸的交換關係,這種關係對他們來說是悲哀的,但他們不知不覺就墮落到這種地步了。三芹的胃口自然是越來越大,她參照娘家人做生意的辦法,想通過搜刮內弟積累財富。而隨著煤礦的經營情況越來越糟,內弟別說拿獎金,連維持日常生活的工資也不能按時領到。三芹毫不客氣,她讓內弟離她遠點,三芹和內弟的關係急劇惡化,他們彷彿已經過不下去了,地上滿是塵土,床上都是髒衣,廚房裡飯碗上的飯粒霉變得長了毛,整個家庭充滿腐爛的氣息。三芹把孩子放在岳母手上,自己回到她爸爸媽媽那裡去了。她的爸爸媽媽都是腰纏萬貫的人了,她為他們感到驕傲。可是爸爸媽媽並不歡迎她。他們已經確立了全新的觀念,這種觀念就是流行的商品意識。他們已習慣用商品的眼光看待一切,衡量一切。三芹在他們家吃飯,他們覺得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損失,每天要損失好幾塊錢。為了彌補損失,他們就給在芹派一些活干,讓三芹洗大堆的衣服,讓三芹往店舖搬貨物等。三芹在自己家裡什麼都懶得動手,到父母那裡,卻像一頭騾子一樣,表現得吃苦耐勞。三芹願意回過頭來巴結父母,父母若願意開恩,手指縫兒裡漏下一星半點,就夠花銷一陣子的。實踐證明,父母對她是無情的,她未出嫁前家裡貧窮時那種親情和溫暖已蕩然無存,代之而來的是輜銖必較。有一回,三芹帶兒子在父親的店舖吃了一瓶糖水桔子罐頭,因為沒付錢,父親的臉色很不悅。之後,三芹的母親多次提到那瓶罐頭,說要不是被三芹的兒子吃掉,一瓶罐頭能賣好幾塊錢呢!有一次三芹有些生氣,頂撞她的父母:你們就知道見錢親,除了錢,你們眼裡還有沒有別的!三芹的母親並不生氣,她說,你見錢不親?見錢不親怎麼想起你爹你娘來了?三芹一時無話可說。三芹哭了。她還得回自己家。礦上調整住房,把岳父的房子調整掉了兩間,這兩間房單獨在一處,由內弟和三芹住。礦上一把房子收走,內弟和三芹只得和岳父岳母合住。這種合住不論對岳父岳母還是對三芹,都是一種災難,只能使家庭破裂加劇。這裡似乎含有一種物理原理,兩個物體如果保持一定的距離,物體會相對完整;如果把物體放置在一起,物體就會產生摩擦,碰撞,繼爾產生破裂。住在同一套居室的五個人,除了內弟的兒子以外,其他四人構成一個旋轉著的矛盾體,四人中抽出任何兩人,都是一組矛盾,差別是矛盾的尖銳程度不同。他們之間幾乎每天都因一些雞毛蒜皮小事,發生彆扭,我不想詳細記述了。反正岳父岳母和三芹之間已到了彼此厭惡的程度。我在前面已經提到過,岳父岳母認為三芹是巴巴結結嫁給他們的兒子的,他們一直用居高臨下的、挑剔的目光看待三芹,他們見三芹現在變成這種成心不好好過日子的喪門星樣子,心裡又痛又恨。為了保全兒子的家,為了讓孫子有個媽,他們盡量把痛恨壓抑著。但岳父岳母都不是善於克己的人,他們對三芹的厭惡總是時不時表露出來。就是嘴上不露出來,他們的目光裡也流露出來。他們看三芹時目光裡甚至有了敵意。三芹對岳父岳母的厭惡更甚,厭惡他們說話,厭惡他們走路,厭惡他們吃飯時費力咀嚼的樣子,厭惡他們睡覺打呼嚕,以至厭惡他們的老態,厭惡他們整個人。三芹對岳父岳母厭惡到不能看見他們,一看見他們就從心裡起煩。為了避免起煩,不得不回家時,她就躲在自己那間屋裡不出來,或者睡覺,或者跟兒子玩。岳母摸摸索索把飯做好了,喊三芹吃飯,喊的時候自然不會有好氣。三芹或者呼嚕起來了,不管不顧,揀自己愛吃的足吃一通,吃飽一抹嘴就走。或者因為不願看見岳父岳母,連飯也不吃了。她不在家裡吃,就到飯館去吃。到飯館吃完了,還故意回家說給內弟聽,故意讓岳父岳母也聽見。三芹在自覺地從精神上折磨兩位老人。兩位老人忍無可忍,有火氣就往內弟身上撒。內弟是典型的受夾板氣。為了躲避,內弟謊稱加班,一個人到礦區的田野裡遊蕩,像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三芹不會坐待,她通過在鄭州市區工作的妹妹,開始活動著往鄭州調。從礦區往市區調動,難度是很大的。有多少人,跑了多少年,錢財費了不少,仍調動不成。可三芹竟然調成了,而且速度很快,箇中的竅門真讓人猜不透。三芹一走,對內弟來說已露出妻離子散的徵兆,內弟不太甘心,想追著三芹也調到鄭州去。三芹和她的妹妹當然不願幫內弟的忙,內弟便找到我頭上。作為內弟的姐夫,幫內弟調動我責無旁貸,可我明白自己在求人方面多麼低能,更主要的是,我沒什麼東西可給人家交換。我雖然在京城某家行業報的編輯部任一個小頭目,可出了這個行業系統,誰認識你是誰呢!我把畏難情緒埋在心裡,硬著頭皮去求人。我在鄭州有不少熟人,他們都是從礦區調進來的,有幾個人還當了不小的頭頭。我把這些頭頭在心裡排了排隊,選擇了一個管工業的頭頭,估計在他手下眾多的廠子裡安排一個人不成問題,就去求他。我沒給他帶什麼禮品。對這樣一位老熟人,若像通常做的那樣帶著煙酒之類,於我於他都是極難堪的,這是我的理解。事成之後,我會讓內弟感謝他。見面後,我拿過去一塊蹲點參加勞動的事跟他開了一個玩笑,按北京的說法,叫見面先套一套磁。讓我大為驚駭的是,他對我的玩笑沒有任何友好的反應,以公事公辦的冰冷面孔對我說,有什麼話直說吧,我馬上還要開會。他這樣的態度,對我敏感而脆弱的心不啻是一個沉重打擊,我甚至感到受到了侮辱。我想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僵硬而灰白。我真想憤然離去。我不明白人一旦當了官兒怎麼就變得這副模樣。可為了內弟,我還是耐著性子把內弟的困境對他講了。他答應給想想辦法。一開始見他的面孔,我就知道這事沒什麼希望。後來內弟又找過他兩次,並給他送了禮,果然是白費工夫白搭錢。我還給內弟介紹過別的人,有的人態度雖友善一些,但事情都沒有讓人滿意的結果。
這期間,三芹已得了新歡。按一般的估計,三芹會找一個年齡相當的人,會找一個有錢的人,這樣才可以彌補和內弟的婚姻帶給她的缺陷。事實上,三芹的新歡對像比內弟還大得多,和我與妻子一樣,屬於「老三屆」那一茬人。另外,那男子已有妻室兒女,錢也很有限。這樣看來,三芹所追求的並不是物質上的東西,而是精神上的東西。這件事情真是大有深意,如果深挖,說不定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出小說的材料。
關於三芹有了新歡的情報,是三芹的一個鄰居向內弟提供的,這個鄰居是一個年輕女人。三芹在這個樓上租了一間房,就和這個女人作了鄰居。這個女人是從農村進城做服裝生意的,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這個女人的出現更具有戲劇性,更富有小說資源。當她得知內弟是三芹的丈夫,就主動地、熱心地向內弟提供有關三芹和人偷情的情報,並唆使內弟捉姦。內弟不知怎麼就和這位神秘而奇怪的陌生女人結成了同盟,而把三芹當成了外人,敵人。現代生活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如墜雲霧昏頭昏腦就在這裡,它輕而易舉地打破了常規,裂變得快,組合得也快,人們還沒來得及理解它,新的情景就又出現了。在年輕女人的有力配合下,內弟捉姦成功,內弟當著三芹的面揍了那個男的,促使三芹和他撕破了臉皮,同時宣告他們的婚姻徹底失敗。
內弟和三芹離婚時,沒有要他的兒子。這個兒子是岳父岳母唯一的孫子。孫子判給她了,無疑摘了岳父岳母的心肝。孫子被人從岳父岳母膝前帶走時,兩位老人眼裡都噙滿了淚水。內弟不要兒子,是存有私心的,他要擺脫兒子的牽掛,以利再婚。現在我懷疑不讓內弟要兒子是那個做服裝生意的年輕女人的主意,我還懷疑地唆使內弟捉姦的同時她與內弟已勾搭成奸,因為內弟剛和三芹離婚,她就迫不及待地和內弟結婚了。據內弟後來說,他那麼快和三芹的鄰居女人成婚,是成心氣一氣三芹,是對三芹實施報復。我不知道內弟這種輕率的行動是否對三芹構成了報復,反正三芹和內弟作了幾年夫妻的情誼一下子被內弟這種報復行為破壞盡了。內弟娶下這個做服裝生意的女人後,很是揚揚自得了幾天,他把那女人領到岳父岳母跟前,彷彿在說,女人還不好找嗎!這個女人很會來事,在岳父岳母面前言花語巧,彷彿她是天下第一賢德女人。我和妻子都無緣得見曾經是我們弟媳婦的這個女人,不知道她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只知道這個女人很快付得了二位老人的歡心。岳父岳母把僅有的一點防老的積蓄全部拿出來了,給他們新的兒媳婦買東西。這個女人得了東西就再也沒有到岳父岳母家裡去過,她和內弟閃電般地結了婚,又閃電般地離了婚。這個女人不是做服裝生意的嗎,她只不過把內弟當成一件過手的服裝,穿了穿,覺得不合適,很快就拋出去了。這類女人是城市裡的新居民,她們的思想是新的類型,她們是到城裡淘金,一心想著獵獲什麼,要獵獲到一些東西,她們往往是拿自己的身體作誘餌。說內弟和這個女人是婚姻關係,不如直接說他們是買賣關係。內弟帶上幾十塊錢去一次,她就讓內弟把愛做一次。我說這些不是妄猜,是內弟親口告訴我的。內弟願意把那個女人說得很賴,說他雖說花了錢,但那個女人的眼務一點也不熱情,完全是應付的觀點,應付完了,連飯也不給內弟做一口。內弟提出要吃飯,他的「愛人」把話說得很難聽,說你來不就是幹那事嗎?給你,干去吧!內弟被人家問住了,他沒說出還有別的什麼事。內弟很快就厭倦了這種生活,他回過頭來懷念和三芹在一起的美好時光,想他的兒子。他對新妻子的女兒親近不起來,卻一次又一次偷偷地買了東西去看兒子。新妻子發現了這一舉動,以他和三芹藕斷絲連為由,一腳把他蹬開了。這件事我不知道內弟是怎樣對岳父岳母交代的,我相信他會把一切責任都推在人家身上,把賣服裝的女人說得一無是處。岳父岳母的神情失望而茫然。
內弟在礦務局醫院護理岳父期間,所談的第三個女人,說來情況更可怕。那女人的男人是個罪犯,正在監獄服刑。女人表示要跟丈夫離婚,但婚還沒離就和內弟好上了。我妻子得知這種情況後,要內弟趕快與人家一刀兩斷,否則後患無窮。
我看望岳父回到北京不久,內弟就給我們來了電報,這回岳父是真的不行了。
岳父一直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的是什麼病,對自己的後事沒留什麼遺囑。岳父的子女們作主,沒讓礦上安排任何悼念活動,就不聲不張地把岳父送上了重霄九。
既然寫到岳父的人生畫上了句號,這篇東西也該結束了,可妻子奔喪回來後對我談及的幾件小事,讓我耿耿在懷。不得不略記一二。
在岳父彌留之際,岳父的兒女們想給岳父一點安慰,按照傳統的觀念,最大的安慰當然是讓岳父看一看他的第三代人,最好是看一看他的孫子。能稱得上岳父孫子的只能是三芹的兒子了,這個小傢伙雖說在法律認定上和岳父家已沒什麼關係,可從血脈上,他和內弟有著不可更改的血緣關係。妻哥托人捎信,讓三芹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把兒子送回來,給將死的老人看一看。岳父的子女們的計劃沒能實現,也就是說,岳父臨死時未能見上他的孫子一面。據說三芹把兒子帶到了礦上,但沒有交給岳父家的人。三芹的意思可能想藉機拿一把,她帶兒子呆在父母家裡,等岳父家的人去求她。而岳父的子女們想著三芹會把兒子交給他們,這是人之常情。就這樣,他們把岳父看孫子一眼的機會錯過去了。
岳父死不瞑目。他的眼睛裡露出驚詫,好像沒想到自己怎麼這麼快就完了。他的眼睛裡露出探究,好像直到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世上有好多事情需要問一下為什麼……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妻哥強行把他的眼皮抹塌下來,如同關上兩扇窗戶。「窗戶」關上後,岳父就陷入永久的黑暗裡了。
還有一件事讓我這個作女婿的心裡有點難受。妻子他們在整理岳父的遺物時,發現我轉送給岳父的煙和酒岳父基本上沒有享受。像岳父這樣嗜煙嗜酒的人,再有十倍於這些的煙酒也不夠岳父享用的,我不明白老岳父把這些煙酒存起來作什麼?現在我只能這樣理解,岳父是個節儉的人,他覺得這些煙酒價錢太貴了,捨不得享用;再一種理解是,岳父把好煙好酒存起來,等家裡來了客人,他好拿出來招待人家,然而他沒等到這樣的機會……
有一天,我對妻子說,你們家老爺子真可憐,我寫寫他吧!說了這樣的話,我突然覺得鼻子很酸。岳父,您走好!
【作者簡介】劉慶邦,男,1951年生。1978年開始發表作品,長、中、短篇小說並制,曾獲得多種文學獎。現在《中國煤炭報》社工作,中國作協會員。
耐住性子
劉慶邦
世上許多事情都壞在缺少耐性上,比如小貓釣魚的故事。小貓開始釣魚不夠專心,不夠耐心,故事沒有從經驗、性格、意志等方面幫助它尋找自身的原因,只是歸咎於一些蜻蜓啦蝴蝶啦來自外部的誘惑。現在來看,這些外部誘惑確實不容忽視。我們可以把蜻蜓蝴蝶看作誘惑的一般性代表,推而廣之,構成對小貓誘惑的整個外部環境要複雜得多,嚴重得多。面對一個喧鬧、嘈雜、充滿誘惑的世界,老貓以正統的觀點,要求小貓專心致志釣魚,實在是強其所難。幸好,小貓是一個聽話的好孩子,它聽從了老一輩的教導,長了耐心,很快就釣到一條大魚。一條大魚也是誘惑,不過它是作為耐心的成果出現的,這比較符合大眾的願望。
原來我認為寫小說和釣魚同樣需要有耐心,隨著把小說作下去,我發現自己的想法相當可笑,釣魚和寫小說根本不可同日而語,釣魚頂多可以作為寫小說的一點點比喻,比如都可能受到外部干擾等。這是因為,釣魚不必用心,有等待就夠了,談不到耐心上。寫小說用的是心智,心力,心血,才真正用得上耐心二字。是否可以這樣認為,判斷一部作品的優劣,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這部作品包合有多少耐心,耐心是小說含金量的一個重要標誌。「十年辛苦不尋常」的《紅樓夢》,包含的耐心是巨大的。博大精深的《史記》,其中蘊捨的耐心也是不言而喻的。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很少見到大作品,好作品,箇中原因學者們已作了不少分析。余以為,失卻耐心,缺乏耐心,恐怕也是原因之一。我們通常見到的對作家魂不守舍的解釋,與給小貓一開始釣不到魚所規定的原因在不多,都是歸咎於外部誘惑的干擾。誰都不能否認,外部誘惑對作家耐心的破壞力是巨大的,世態千變萬化,心靈敏感的作家首當其衝。作家要生存,要應付世事,難免要分心。在追求物質享受成為時尚的風氣裡,面對金錢、美女、電視等具有政治運動效力一樣的衝擊,作家要保持住一份耐性,實在是一種奢侈。從全世界範圍來看,生產、生活的現代化程度越高,人們越追求快捷和簡單,耐性就越差。有一份資料表明,在高度物質文明的日本,人們喜歡在上下班的電車裡看成本的漫畫連環畫,一些經濟書、股票行情、投資指南等都要用漫畫形式來展現。新一代青年人已撇開了文字這個媒介,直接進入圖像。圖像媒介的結果是思維的直感化和耐性的消失。剛寫下這篇短文的題目時,我還不大悲觀,寫到這裡,我突然對全人類的文學創作前景都深表憂慮。可以這麼說,連我們的古人寫小說的耐心都不太足,司馬遷、曹雪芹的耐心是逼出來的,帶有很大的強制性。現在沒人來逼我們,只有靠自己逼自己。我們逼迫自己的能力究竟有多大,逼出來的耐心能維持多久,都是一個問號。我們往往一開始還有點耐心,到後來就耐不住了。我們在正常情況下還有點耐心,一到非正常情況下就不行了。我們把漫漫長夜都熬過了,快勝利時,卻頂不住了,弄得前功盡棄。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能否不把失去耐心的原因都推給外部?能否眼睛向內,從自身找一找原因?再一個問題是,保持耐心還有沒有可能?有沒有超越自我本能的孤獨者出現?據我的觀察,毫無疑問,有的作年正以頑強的意志抵禦外部世界對耐心的肆意侵犯,並較好地保持了神聖的耐心,我在心裡向這樣的作家表示敬意,也試著確立自己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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