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劉慶邦

雲台書屋

家屬房 作者:劉慶邦



  家屬房又叫配種站。叫法是不太文雅,好在那裡的男男女女都不在意,人吃五穀雜糧,站起來兩條腿,趴下去四條腿,不就那麼回事。

  黑丙從窯下出來,一通熱水澡洗得渾身舒泰,回到家屬房,老婆月兒已給他做好了飯,他不吃飯,先要吃肉。

  月兒說:「饞死你。」

  「誰饞?我是怕長住。」

  月兒想了想,才明白話意,臉上飛來一團紅,「你真不要臉!」

  黑丙承認他是不要臉,他要另一種東西,這種東西雖和臉有點相像,但比臉豐滿,實用,有意思。說著咕咕笑,露一口細密的白牙。

  月兒惱了,說丈夫變壞了,當真變壞了,滿嘴胡話臭話,不知跟誰學來的。在家時,聽人說丈夫在礦上有了相好,她氣得一夜沒睡,飛馬流星地趕來,就是為了試試丈夫的心。那件事雖未捅破,可她心裡一刻也不曾放下。如今一切似乎在丈夫嘴上得到證實,她未免傷心,眼裡淚花花的。

  黑丙有些掃興,罵她「土鱉」,不認玩兒,跟不上形勢。問她來幹啥的,知道不知道自己的任務,不知道就滾蛋。

  月兒說:「我土鱉,我當然是土鱉了,要不能落到這一步嗎!我憑什麼滾蛋,我滾了你好去找洋鱉學壞呀!我給你上養老,下養小,家裡一把,地裡一把……」她哭出了聲。

  「得得得,你聽說什麼了?」

  「我能聽說什麼,我什麼也沒聽說。」

  兒子帶著一個毛頭小女孩從外面回來,見媽媽雙手捂臉,爸爸正掰媽媽的手,他那抓滿煤灰的小臉變得嚴肅起來,照爸爸屁股上擂了一拳:「操你媽!」

  黑丙剛要發怒,卻笑了,說:「罵你媽,她不讓爸爸吃肉肉兒。」

  兒子有點疑慮地看看媽媽。月兒說:「就罵他,他不是人。」

  兒子一指黑丙:「就罵他,他不是人。」

  黑丙表示服輸:「好好好,我不是人,這行了吧!」他一把摟過兒子,「讓老子看看,是不是我的種。」

  「不是你的種。」兒子使勁往外掙,口氣很是肯定。

  月兒不禁笑了,罵兒子胡唚,給兒子和小女孩分了些糖,攆他們還到外面玩去,回身時順便把門插上了。黑丙會意,看著月兒的腰身嘿嘿地笑。月兒說:「笑個屁,飯都快涼了,你到底吃不吃。」

  「日你妹子,我的,我嗎嘛不吃!不吃還能給狗留著……」

  事情剛起頭,就有人托托地敲門,問他關起門吃什麼好東西,聽聲音是老嫖。黑丙示意老婆別吭聲,自己卻受不住干擾,沒好氣地說:「敲個毛球,我正洗澡。」老嫖說,剛洗過澡怎麼又洗,小心別掉進河裡出不來。他找門縫往裡瞅,瞅不出名堂,只好走了,到另一家去了。

  這裡有好幾排簡易家屬房,專門安排來礦探親的家屬,一排十幾間,一間住一戶人家。過了一會兒,月兒剛把門打開,老嫖就閃身進來了,他頭髮很長,戴一副墨鏡。黑丙最見不上他這不土不洋不男不女的樣子,不答理他,端著一大碗飯,埋頭呱嘰呱嘰地吃。月兒臉上還有些羞色,她先發制人,說:「這是誰,不拉磨還戴著驢罩眼。」

  老嫖叫著嫂子,把墨鏡取下來,瞅瞅,又戴上,說:「我是驢,你是啥?」跟月兒打聽他老婆。他們是同鄉,所在的兩個村相距不遠,他老婆的事月兒當然知道。老嫖不掙錢,不顧家,前年那場大水過後,別人家都蓋起了瓦屋,獨他老婆小艾領著孩子住草棚子。小艾一賭氣,跟人搭幫去萬里之外的新疆包種棉花,想掙一把錢,靠自己的力量把房子蓋給男人看,誰想棉花收成不好,賺的錢除掉路費還不夠給孩子買一身衣服。家裡的地也耽誤了,兩頭兒不得一頭兒。月兒有時在集上碰見小艾,小艾說不上三句話就哭成淚人,有心提出離婚,一來怕人笑話,二來捨不了丈夫是個工人。都說煤礦工人掙錢多,有誰知道給煤礦工人做老婆的難處。月兒由小艾想到自己,說:「你還有臉問小艾,小艾生生糟蹋在你手裡了。——你們這些男人都沒良心。良心都讓狗扒吃了。」月兒對老嫖說話,眼睛卻瞅著自己男人,話有所指。

  黑丙岔開話題,問老嫖今天怎麼又沒下窯。老嫖馬上作痛苦狀,搬起一條腿,用拳頭捶膝蓋,說他的風濕性關節炎又犯了,做一班窯下來,腿沉得幾天拉不動。

  黑丙說:「是呀,下窯腿拉不動,見了女人成了金剛腿。」

  老嫖被揭了短,不臉紅,也不惱,只訕笑著。他一來想說:

  「大哥別說二哥,你跟我也差不多,你給徐翠兒買呢子大衣,看電影看到玉米地裡,兩個人做成一個人,誰不知道!」因為黑丙事先有話,誰若向月兒透了消息,他就對誰不客氣,老嫖不敢多嘴。隊裡要搞優化組合,黑丙問老嫖可知道。老嫖說知道,管他優不優的,反正他快調到窯上了,前天他又給人事科的麻科長提了兩瓶酒,麻科長收下了。黑丙說:「有酒給他喝,還不如倒進尿罐子裡。他能把你調上窯?你要是他親爹還差不離。他把你騙賣到屠宰場,你還以為給你找個有肉吃的地兒呢!」

  老嫖說:「我不跟你抬摃,到時候就知道了。」好像他對調動已經有了十分把握。

  說話屋裡來了好幾個人,剛結婚的秀才小兩口,老窯工路「媽媽」,外號叫叛徒的王連舉,還有班長空槍。有的坐床,有的坐小凳,無處坐的就一隻腳踩在煤火台上,另一隻腳立在地上說話。這裡煤總算不缺,爐火敞著口子熊熊燃燒,小屋裡一股硫磺味,一股尿臊味,還有一股子熱乎乎的男女相加的家庭氣味兒。這些氣味兒讓男人們記起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家,自己的那一份生活,心頭生出一片溫暖和遐想。他們的眼睛過來過去朝月兒和秀才的新媳婦身上了,說些諸如麥根兒、下雪、物價之類的閒話。之後有人讓老嫖跳一段「踢死狗」。這個提議一屋子人都贊同,中間騰開一塊屁股大的地方,起哄著催老嫖「表演開始」。老嫖有些謙虛,說他不會跳,真不會跳。又說跳迪斯科有什麼難的,只要臉皮厚,誰都會蹦躂幾下。叛徒作下面,說老嫖跳得棒著呢,屁股能扭到肩膀上。大家都笑。路媽媽撇著嘴,臉往一邊扭,表示不屑一看。秀才說:「跳吧跳吧,娛樂娛樂。」月兒不知「踢死狗」怎麼個踢法,讓老嫖要踢快踢,別像大閨女似的扭扭捏捏。

  老嫖被拉起來,他整整衣服,踢踢腿,低頭醞釀了一下情緒,看樣子要跳了。可抬起頭咧了咧嘴,說沒音樂伴奏,沒法兒跳。

  黑丙說:「你要會跳,狗都會跳。」

  老嫖來了勁,非要跳個樣子給黑丙看,他看了一眼班長空槍,怕空槍抓住他把柄,說他跳舞腿怎麼不疼了;見空槍眼仁兒不像往日那麼毒,才放心了。他剛跳了幾下就把人笑壞了,天底下還有這種舞,簡直就是瘸驢上鼓,一步三磕。老嫖卻不笑,兩手拍著自己的屁股:「看見沒有,關鍵在這兒,這叫騰,騰越扭得大,扭得活,就越像。」說著又跳了幾下,前鼓後撅,還轉圈兒。轉得衝著新媳婦時,新媳婦嚇得直躲。眾人笑得更厲害,連路媽媽和空槍也笑了。

  外面天已黑下來了,是陰天,空氣裡有雪的氣息。既然是冬天,鄉下正是農閒,因丈夫不在家旱得要死的女人,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寂寥了將近一年的家屬房變得充實和熱鬧起來。有床鋪和煤火的小屋必有一個女人。這些女人大部皮膚粗糙,但肌肉結實,奶子豐碩。心思在那個事情上多些,對於一些下流的玩笑領會極快,有時顯得比城裡女人還聰明伶俐。被吸引來的單身礦工樂意瞅窟子在女人腿上摸一把,除了有的女人為一種默契報以微笑,多數女人尖叫得又誇張又開心。也有的小屋傳出哭聲和粗野的罵聲。有的小屋聚集了一幫子老鄉在喝酒划拳。不知哪間屋子正放錄音機,音量很大,放的是大鼓書,一個啞嗓子女人賣勁地唱,唱唱說一陣子,敲敲鼓再唱。一扇門打開,一個穿紅毛衣的豐臀女人往家屬房之間的夾道裡潑了一盆水,水很快就凍了。若白天看,纍纍冰層裡有白菜疙瘩、米粒和胖粉條,像玻珀。有摸黑來的不熟悉路徑的人難免滑上一跤,他們只小聲說了一句「我操」,很快就爬起來了。

  黑丙兩口子屋裡的人還沒散,他們商量哪天到附近農村釣回一隻肥狗,燉狗肉喝燒酒。




  小艾領著女兒到礦上來了,一路打聽著到采煤隊宿舍樓上找自己丈夫。有人在樓道裡問她是不是找老嫖。她說不是,說了丈夫的名字,名字相當文氣。人家告訴她,不錯,老嫖就是她丈夫。她不知丈夫什麼時候得了這麼個外號,且不明白外號的含義,有些犯愣。這時已有好幾個人過來上下打量她,對她的身條長相略露驚訝之意。一個腦子快的解釋說,瓢嘛,是葫蘆鋸開做成的,瓢用得時間久了,就叫老瓢,這沒什麼。別人都笑,笑得有些異樣。路媽媽得知她是老嫖的愛人小艾,分開眾人上前說:「小艾同志,我是黨員,跟我來。」把小艾領到自己住的宿舍裡,用大瓦碗給小艾倒水,讓小女孩喊他爺爺,兩眼滿瞅著小艾。小艾急於見到自己男人。路媽媽卻要跟她談談。又說他是黨員,對老嫖是負有責任的,年輕人犯錯誤不怕,改正了還是革命同志。小艾聽出這位很熱情的老工人話裡有話,問丈夫犯了什麼錯誤。路媽媽說:「沒啥沒啥,你來了很好,咱們一起做他的工作。」

  老嫖不知在哪兒聽說老婆來了,急急趕將來,進門無話,沖小艾笑。他今天沒戴墨鏡。小艾見男人很瘦,眼圈紅了一下,低下眉叫女兒喊爸爸。女兒似對這長頭髮的人有些陌生,聲音很細微地叫了一聲。老嫖還是聽見了,答應著抱起女兒,鼻子有點酸。

  小艾來了當然得住家屬房。月兒住的那間屋對面有一間空屋,床板、煤火都現成,只因去年這間屋裡出過人命,好多人不願住。機電隊的一個工人,拿一根鍬把粗的栗木椽子,把自己老婆和隊長棒死在被窩裡了,腦殼都棒碎了,牆上至今還留著血跡和干腦漿子。別人不願住,一是害怕,二是覺得不吉利。小艾不知這間屋的歷史故事,老嫖又不在乎,就把鋪蓋卷從宿舍樓搬來了。小艾看見丈夫的床單黑得像剃頭匠的擦刀布,不知多長時間沒洗,可見男人平時有多懶。更可氣的這床單還是結婚時娘家的陪嫁品,中間磨得極薄,都麻花了,也不換新的,可見男人有多窮酸。心裡不高興,就問他的外號是怎麼回事。老嫖臉上黃了一下,支支吾吾,說要去買鍋碗瓢勺,把話叉開了。炊具是要買,他哪裡有錢。知道秀才好說話,去找秀才借。秀才見著小艾了,覺得這麼好的女人嫁給老嫖實在可惜,心裡同情小艾,才借錢給他。老嫖看看秀才住的屋子,床上撐著白蚊帳,被子疊得四角四正,牆上貼了白紙,床頭掛著電影明星掛歷,真像新房。臨走時,老嫖挺關心地問秀才寫的小說發表沒有。秀才有些不自在,說:「沒有。回頭再聊吧。」

  老嫖買了炊具,月兒給他一些面和白菜,一家人燙燙地吃了一頓麵條。當晚臨睡前,小艾又問老嫖外號的來歷。老嫖已編了一套話,說因為他瘦,人家說他像干葫蘆老瓢。他編的話和別人對小艾的解釋對了點子,小艾相信了。接著又問他犯什麼錯誤。老嫖矢口否認。小艾搬出路媽媽的話。老嫖說:「怎麼能聽他的,那個干雞巴老不死的,長一張賣碎魚的嘴,哪兒都顯著他積極。我犯什麼錯誤,我腿疼,上班少一點,他就看我不順眼。」小艾還是有些疑惑,讓丈夫說實話,不說實話就別想動她。老嫖已急得如狗不得過河,性急之中,賭了一個咒。小艾說:「誰聽你賭咒,看你這沒成色樣子。」推了他一把。老嫖趁勢抱住她的手,把她拉過去了,兩個人盡歡了一回。老嫖說他快調到窯上了,調到窯上就能天天上班掙工資,掙獎金。想到自己幹的齷齪事,很覺愧疚,把小艾往懷裡緊了緊,說小艾不胖,自己掙錢少,讓小艾和孩子在家裡吃苦了,小艾受了感動,溫溫柔柔地哭了一鼻子。

  第二天,小艾就知道了底情。是叛徒王連舉告訴她的。這天老嫖在小艾的催促下上班去了,叛徒沒去。叛徒一大早就來小艾這裡,在床沿坐著不走,說了許多閒話。他一再說老嫖不像話,要是他娶了小艾這樣的老婆,保證對老婆一心一意,拴住脖子拉,也不會去幹那種見不得人的事。他叫小艾妹子,問小艾相信不相信。小艾早氣得轉不過氣來,對叛徒的話聽到了如聽不到。

  叛徒見小艾生氣,明白自己的話生效,心中暗喜,卻歎了一口氣,說他和妹子的命一樣,妹子是男人不正經,他是老婆不正經,要不他一見妹子就覺得親呢,說著過去拍拍小艾的肩膀,拍完了手卻不拿開。

  小艾使勁扭了一下身子,甩了一下肩,把叛徒的手甩開了。

  叛徒閃了手,估量時機不到,自己操之過急了,再把話往老嫖身上引,說:「妹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跟他生氣,氣出病來,罪還得自己受,誰心疼你!有時我就想,你不是胡亂來嗎,興你,也興我,咱們八兩對半斤。再說,現在外頭的女人都興開放……」

  叛徒話沒說完,對門月兒喊小艾,讓小艾幫他撐蚊帳。她見秀才屋裡有蚊帳,非讓黑丙也買一床撐上。黑丙說她神經病,大冬天裡撐什麼蚊帳。她說結婚時沒睡過帳子,現在得補補。她撐蚊帳不圖擋蚊子,圖個大屋套「小屋」,睡著嚴實。黑丙說:「屁,女人就是好跟人比,人家喝醋你流水。」

  小艾過來幫忙,不說話,也不抬頭,擔心一開口就會哭出來。月兒問她怎麼了。小艾說不怎麼。口說不怎麼,眼簾子已濕了。月兒是個靈透女人,知道老嫖的那個嫖的謎底被小艾得著了,說:「艾兒,你想開點兒,誰叫咱是女人咧。」

  小艾持不住,撲到月兒懷裡,叫著姐,姐,哭了個一塌糊塗。月兒也哭,她是哭她自己。哭完了,月兒勸小艾伸伸脖子嚥了算了,跟男人吵一陣子,鬧一陣子,還能怎樣,除了丟人現眼,還分男人的心。窯下的活,命在細麻繩上拴著,要是男人有個三長兩短,當女人的得後悔一輩子。小艾點點頭。

  小艾心裡盛不住事,老嫖下班回來,小艾還是跟他鬧翻了,她一上來就逼老嫖說。老嫖樣子傻傻的,說:「你都知道了,我還說什麼。」

  「你不說,我一頭碰死在你跟前。」

  老嫖只得從實招來,說叫他老嫖其實是很虧的,那地方他只去過一次,花了十塊錢。暗娼是個松皮拉塌的女人,無一點意思。後來公安局把窯窩子端了,那女人把他咬出來,上頭罰了他一百塊。事情傳出去,起初人家叫他嫖客,後來喊來喊去成了老嫖,就這些。他擠巴擠巴眼,想擠出點淚來,以示悔過,誰知眼裡乾得很,一滴蛤蟆尿也擠不出。他把臉伸給小艾,讓小艾出氣。小艾不打,他就自己左右打了幾下:「我叫你不要臉,我叫你沒出息……」打完了,他又嘻皮笑臉,說現在單身在外的窯工哪個不沾腥?一發工資,那些女的就冒出來了,熱情得很,非把東西賣給你,不買也得買。不過他從來沒買過。據他的觀察,那些女人都比不上小艾。說著扳小艾的膀子。小艾說:「滾遠點,別挨我。我們娘兒們吃不上穿不上,你把錢往窯子裡扔,我都沒法說你。」

  「你別說了好不好,再說我就不活了。」




  礦上開大會,傳說要搞優化勞動組合動員。有人說不一定是這事,因了鄰礦有個優化下來的人把隊長捅了,有血的教訓,礦上不能不考慮,兔子急了也咬人,踢誰的飯碗誰都不幹。也有人說,捅死人怎麼著,這本身就是優化。為什麼要優化,因中國人多,捅一個,斃一個,這一下就優下去兩個。路媽媽說:「你們的觀點我都不贊成,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基本的原理。」

  秀才說:「路媽媽,要把你優下去怎麼辦?」

  路媽媽說:「我?我一切行動聽指揮。」

  會在礦上禮堂開,果然不是優化的事,礦上的書記主持會議,說是端正黨風報告會。大家一聽這內容,就有些洩氣,不少人借口撤尿,溜出去了。後來看到人事科麻科長提著兩瓶酒上講台,覺得這裡頭有戲,才來了些興趣。

  老嫖看見麻科長手裡的酒,頭一下漲得好大,「姓麻的,這狗日的,他要幹什麼。」

  台下雀聲四起,有人站起來伸長脖子辨認酒瓶上的商標,想看看是什麼酒。

  麻科長開始慢漫地講,說他黨風如何端正,如何一塵不染。會場上有人小聲插話:「是呀,麻科長乾淨得跟屎殼郎一樣。」

  不少人都笑了。

  麻科長最後才說到酒的事,說有人想調到井上,死氣白賴給他送禮,今天他把酒拿來了,以實際行動保持廉潔。至於誰的酒,就不點名了,酒放在這兒,誰的酒散會後請誰拿走。

  老嫖覺得所有的人都看他。渾身熱燥燥的,像長滿了刺。他低下頭,把鞋帶拉開,裝作繫鞋帶。又覺得這樣不算好漢,就把臉仰起來,看著講台,那兩瓶酒筆直地在台上並排立著,特別刺眼。

  黑丙在他旁邊坐著,踢了他的腳一下,讓他把酒拿回來。他裝沒聽見,兩眼仍看講台,好像在認真聽講。他不打算承認是他的酒。黑丙罵他沒有蛋子,自己離開座位,眾目睽睽之下把酒提下來了。往回走的時候,他很坦然,還沖看他的人笑,彷彿從領導手裡接過了獎品,可他突然不笑了,把兩瓶酒砰地摔碎在水泥地地上,酒瓶全碎,酒流了一地。書記問他幹什麼,要幹什麼。他說:「我的酒,我想摔就摔,誰也管不著!」

  回到家屬房,大家才知道摔碎的酒是老嫖的,稱讚黑丙有種。相比之下,老嫖顯得有點窩囊。老嫖屋裡來了不少人,聽說老嫖給麻科長送酒送老了,都替老嫖鳴不平。叛徒情緒很激憤,說麻科長給人辦難看,要是他,非跟狗日的拼了不可,說著眼一斜一斜地看著小艾。

  小艾說她丟不起這人,拉了孩子要回老家,被月兒拖到她屋裡去了。

  老嫖橫了橫心,把菜刀揣在懷裡,奪門出去了。來到麻科長家門口,他喊:「姓麻的,你出來!麻連玉,有種你出來!」

  不少人跟過來看熱鬧,家屬房的孩子們高興得亂鑽,指著老嫖的懷,示意那裡邊有真傢伙。也有的孩子幫著喊:「出來,出來!」

  不想麻科長從別的地方回來了,他往後理了理頭髮,態度從容、威嚴,一步一步往自己家門口走。麻科長是獨門獨院,房子有好幾間。

  有人捅老嫖的腰,讓他上。誰知老嫖萎下來了,一句話也沒有,眼睜睜地看著麻科長掏鑰匙打開院子門,進去了。

  圍觀的人大為失望,都說這回可算認識老嫖了,屁包一個。

  老嫖調動的事算是吹了,只好咬著牙堅持下窖。他的腿見不得窖下的潮氣,上窖來疼得齜牙咧嘴,一夜不知翻多少次身。有心像過去一樣,干一班,歇兩班,可架不住小艾數叼他,讓他爭氣。

  小艾對他是夠體貼的,天天晚上把他的膝蓋抱在自己熱肚子上,給他暖,給他揉。有一夜揉著揉著睡著了,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一個似曾相識的人強行壓在她身上,她使勁推也推不開。不知怎麼,受懲罰的卻是她,辦法就是把她的衣服全脫光,大庭廣眾之下,在她的肚子上壓一塊大石頭,讓人排隊參觀。那意思是你不愛讓人壓你嗎,這次就把你壓個夠,讓你舒服。排隊參觀的人嘻嘻笑,有人向她啐唾沫。她又氣又臊,想把石頭翻掉,把羞處遮住,可手腳像被釘在地上,怎麼也翻不動,她就哭,就罵人,她覺得自己哭的聲音很大,像是要把自己哭死。這時老嫖把腿挪開,推推她,讓她醒醒,說她做夢了。小艾這才醒了,胸口還咚咚跳,出了一頭汗。夢在腦子裡過了一遍,覺得委屈,抱住老嫖的一隻胳膊。老嫖問她做什麼夢,又哭又叫。她只說石頭壓她肚子,壓得喘不過氣。講了夢,小艾睡不著,說真想替老嫖去下窯。老嫖說,別胡扯八道,甭說下去幹活,走一趟就得尿一褲襠。小艾覺得男人是嚇唬她,說:「只要你能幹,我就能幹。」

  老嫖迷迷糊糊沒精神,讓她「睡吧,睡吧」,打了一個呵欠。小艾說:「要不然,咱就不當這個工人了,回家種地去。」她提到老家村裡的一個人,和老嫖同歲,人家用手扶拖拉機跑運輸,跑發了,拖拉機換成大汽車。天天進錢,草房扒了蓋瓦房,瓦房扒了蓋樓房,人家過的那才叫日子。不聽男人吭聲,晃晃,他已經睡沉了,喉嚨裡絲絲地響,呼吸很沉重,小艾吐了一口氣。

  有下夜班的工人往家屬房走,「一把火一把火」地唱,有人說:「你那一把火別把弟妹的褲子燒破。」唱的人說:「燒破了省得脫。」於是一陣放肆地笑。幾處拍門聲,幾處開門聲,還有女人的輕罵,很快就靜了。

  隔壁咕咚咕咚大響,床走椅子動,還有玻璃器皿的破碎聲,孩子尖聲哭嚎。小艾嚇得縮成一團,把男人推醒,告他隔壁兩口子幹架。老嫖聽了聽,披衣起床,要去勸勸。小艾說:「小心凍著。」自己趕緊蒙上頭。又想聽究竟,把頭重露出來。

  隔壁的礦工正把老婆往門外推,讓她滾。那女人披頭散髮,罵男人流氓,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卻撕撕扯扯往屋裡擠。男人一腳把她踢出來了,從裡邊插死了門。女人發瘋似地想找個傢伙砸門,摸哪兒都是冰,拾不起來。就用兩個拳頭擂門。她上身沒穿衣服,兩個奶子舉著,下身只穿一條花褲衩,光著腳。她邊擂門邊喊叫:「你個流氓,你個畜生,你開門不開,你想凍死我呀,我依你還不行嗎!」

  幾家的男人都出來了,幫著踹門,叫門。裡邊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孩子嚎叫得更厲害。

  月兒也出來了,拉女的去她屋。那女人強得很,死活不去。月兒給她拿衣服和鞋,她也不穿,嚷著:「我死,我死!」

  空槍也過來了,問怎麼回事,半夜三更吵得別人不能睡覺,他讓裡邊的人開門,說不開就把房子點了,讓人拿火來。

  屋裡的礦工才開了門,他誰也不理,很快鑽進被窩蒙上頭。

  那女人更有絕的,她不哭了,也不叫了,進屋就插上門。

  人們在外面聽了聽,屋裡偃旗息鼓,一點聲息也沒有,估計已摟到一塊去了。

  老嫖凍得上下牙直磕。小艾問他打架原因,他說:「說不來,說不來。」

  「快,我給你暖暖。」




  飄飄灑灑下了一場雪,家屬房的平屋頂變得潔白臃腫,這排房與那排房之間的夾道顯得更窄了,有人在夾道裡走,伸開雙臂可同時摘下兩邊房簷下的冰條子。家家房頂有一股白煙,絲絲縷縷地冒。有巧手的媳婦用紅紙剪花,貼在玻璃窗上。紅花映白雪,有些農家風味。

  黑丙由白天班倒成夜班,半夜零點入窯,早上八點出來。這就是說,要是白天不睡覺的話,有一整天時間可以自己支配。

  這天夜裡,黑丙踩著響雪去上班,走到更衣室門口,有人碰了他一下,一看是徐翠。徐翠穿著一件呢子大衣,戴著大口罩,眉上結著霜,不知在這兒等他多久了。他看前後無人,把徐翠領到牆角處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說:「我老婆來了。」

  徐翠摘下口罩,卻不說話,順著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黑丙又說:「我老婆拉春兒就走。」

  徐翠還是不說話。她的家就在礦南邊不遠的農村,男人常年生病,黑丙給她錢,也給她不少力。

  黑丙掏出錢包,把三幾張大小票子都給她。她不伸手接。

  老嫖看見牆角有兩個身影,過來瞅瞅,是他倆,「噗哧」笑了一下,捂著嘴走了。

  黑丙說:「我等著上班,有話回頭再說。」捉過徐翠的手,硬把錢塞在她手裡。

  在更衣室裡,老嫖在黑丙耳根問:「哪個味兒好些?」

  黑丙得意地笑了笑,又板起臉說:「問你自己。胡說我抽你。」

  下了班,黑丙要去自由市場販菜。販菜的事他以前常幹,一天少說也能掙個十塊二十塊,也跟月兒說起過。月兒今天不讓他去,她心裡有個帳,丈夫找相好的得花錢,他販菜得的錢都花在那個娘們兒身上了,肯定是這樣。再說,他說是出去販菜,誰知撒出去的風箏往哪兒飄,說不定那個女人正在自由市場等他。

  黑丙說:「不讓我去,我也得去。物價漲得像氣吹的,掙那點死工資夠屁用,現在誰不想法掙錢。」

  月兒說:「誰見你掙的錢在哪裡,誰知你把錢花到哪裡去了。」

  黑丙瞪眼:「蜷著舌頭說話我揍你,咱家的房子不是我的錢蓋的!」

  「你今天不去就不能活潑,有人在自由市場等你還是怎麼的。」

  「女人,真他媽女人!這樣好不好,你跟我一塊去。」

  月兒把兒子托給小艾照看,當真跟黑丙一塊來到市場。市場人頭攢動,很熱鬧。月兒聽人說過,丈夫給相好買了呢子大衣。她看見穿呢子大衣的女人就不順眼。

  黑丙的辦法是把成宗的菜兌過來,再零賣。他買一堆白菜和一堆蘿蔔,對月兒說:「你賣,我幫腔。」讓月兒喊。月兒說:「我不會。」

  這時過來一個老頭問白菜多少錢一斤,黑丙說:「這個婦女的菜不錯,我經常買她的菜。」一邊向月兒遞眼色。月兒臉紅紅的,很不自然。老頭買了一棵白菜走了。

  又過來一個婦女要買蘿蔔,月兒一見這女人穿著呢子大衣,描眉畫眼,樣子很嬌,心裡不受用,觀察丈夫的表情。丈夫正沖人家笑,說:「這個婦女的蘿蔔不錯,我經常買她的蘿蔔。」月兒翻了他一眼,心說:「哪個婦女?我是你老婆。」穿呢子大衣的女人伸出一個塗了指甲油的細指頭在一個蘿蔔上摁摁,說蘿蔔好是好,價錢貴了點。月兒說:「嫌貴你別買。」口氣很生硬。那女人哼了一聲,身子一扭走了,又說:「沒見這樣賣菜的,土老帽。」

  到手的生意飛了,黑丙讓月兒靠邊站。

  月兒說:「我就看不上你那樣子,不認識人家,跟人家笑啥。」

  黑丙罵了她一句:「我是做生意,不笑,哭吧。」他把月兒一拉,把月兒擋在身後,開始喊:「白菜,蘿蔔,不嫌便宜都來買嘍!來,哥們兒,要多少,不用問價錢,你看我是來做生意的人嗎,還看不出來,這是我買的儲存菜,買得太多了,吃不完,處理一些,誰撒謊是小狗。」買菜的人多了,他讓月兒收錢,他掌秤。月兒臉上又有喜色,沒想到丈夫還有這麼大能耐,說瞎話不臉紅。

  礦上的書記從市場過,站在黑丙的菜攤前,看了又看,插空子問黑丙是不是礦上的工人。黑丙說:「不光是,是的還很呢!」月兒見書記臉大,派頭也大,嚇得大氣不敢出。黑丙笑著向書記兜售他的菜:「要白菜還是要蘿蔔?捏捏,白菜多磁實。蘿蔔保證不糠,鋸成板兒能做凳子。」吃吃咧咧地笑。書記點頭,說不錯,不錯。又問他一天能掙多少錢。黑丙說:「不多,也就萬把塊吧!」說著大笑起來。

  月兒扯他衣服一下,不讓他胡說。黑丙就不說,又喊:「實心白菜蘿蔔嘍……」

  一天下來,他們賺了二十多塊。黑丙對月兒說:「說吧,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我給你買。」

  月兒說:「燒得你。」她不讓花,要攢下來,買一件呢子大衣。

  黑丙嘿嘿笑,想判一下月兒話後面的話。

  「怎麼,我不配穿呢子大衣,是不是?」

  「誰說的?我老婆不配誰配!我老婆打扮打扮,比戲子都漂亮。」他抱住月兒的頭,在她耳邊說了一句髒話。

  月兒推開他:「滾蛋,不要臉!」

  回到揭屬房,碰見空槍從外面回來。空槍的第二職業是給附近一家個體戶的小煤窯當窯師,這事只有黑丙知道。黑丙掏出煙,兩人吸著在路邊說話。黑丙問小窯怎樣。空槍說還是那樣,窯主太壞,近來招了幾個女的下窯,說是給男的提精神,實際還不是他自己用著方便,那些女的快讓窯主用遍了。黑丙問,那些女的能沒有男人嗎,怎麼能放她們出門,女的單獨出門就沒好事,石妮也能鑿出窯窿。空槍說,看樣子都像沒結過婚的。黑丙建議空槍也弄一個摟摟。空槍說:「我哪有那勁頭,你還差不多。」兩個人都笑了。




  吃過晚飯,他們準備去釣狗。黑丙去喊秀才。秀才屋裡亮著燈,敲門卻沒人應。原來秀才有交待,只要他不在家,任何人敲門都不許開。新媳婦兩眼瞅著門,心裡怦怦地跳,喘氣都盡量放輕。秀才跟他約定的有敲門暗號,敲亂了譜就不是他,開了門就危險。

  老嫖和叛徒等急了,催黑丙快走。他們正要走,秀才回來了。秀才讓新媳婦開門,新媳婦還是不開,他使用了暗號,門才開了。這小兩口還有一個約定,秀才每次回來,新媳婦必須親他一下。今天新媳婦見秀才後面跟著人,不好意思就親,但目光戀戀的,上唇抿了一下下唇。秀才知道讓他一塊兒去釣狗,他不大想去,裝作不知道找他什麼事。黑丙做了一個用棍悶狗的動作,秀才還是不能明白。黑丙只好明說,秀才拿不定主意,摸後脖梗子,又看了一眼新媳婦。新媳婦怕他剛回來又走,賭氣撅嘴,眼圈也紅了。黑丙也耐不住這兩口子的斯文勁,就走了。

  黑丙剛走,秀才就掩了門,張開雙臂叫新媳婦貓咪。往日裡他喚貓咪,新媳婦就馬上過來,小兩口摟在一起沒鼻子沒眼兒地親。他倆是中學時的同學,在學校時偷偷好了三年,感情甚厚,兩個人結婚了,還常常懷疑是不是真的結婚了。秀才上班或出門,要是晚回來一會兒,新媳婦就坐立不安,諸事無心,今天秀才到幾十里外的礦工報社送稿去了,去了一天,撇下新媳婦在家閉門呆坐,好不容易把秀才等回來了,她當然得撒個嬌,給秀才點顏色瞧瞧。

  秀才喚她不動,知道她使小性子,走過去,雙手棒了她的臉,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不大,但很有情致。新媳婦故意把眉低下,偏不看他。她剛才還不想賭這麼大的氣。丈夫逗她,她覺得應當把氣賭大一點才有意思。秀才低頭親她,她也不歡迎,把頭一扭。

  秀才不再勉強,說他這次送去的稿子有戲,編輯把稿子留下了。發了這一篇,他要接著發,發得多了,就會引起領導的注意,就有可能調離井下,他的設想越走越遠,要是調他的話,就要求到礦上宣傳科去,那裡是耍筆桿子的地方。

  新媳婦接話,不同意他調到宣傳科去。家屬房住有宣傳科的一個人,正跟老婆鬧離婚,老婆不同意離,那人就天天打老婆,把老婆的下身掐得青一塊紫一塊。那人的老婆解開衣服讓好多家屬看過她的傷。

  秀才心裡笑過,說:「好吧,你說去哪兒咱就去哪兒,聽你的,這行了吧。」

  新媳婦記起剛才她在賭氣,不能這麼快就完了,說:「回來這麼晚,不知道人家心裡……一下午我心口總怦怦跳。」

  秀才作驚訝狀:「是嗎,讓我摸摸。」他一摸新媳婦就笑了,原來他很會摸。

  那幾個人已把狗結果了,正由老嫖扛著往回走,夜裡看,老嫖脖子裡像搭一條不錯的大圍巾。釣狗也簡單,到村頭把狗引出來,趁群狗爭吠時,把包了肉的鉤子拋出。狗見不得肉,當然要咬。這邊像釣魚似的把連結釣子的繩子猛地一拽,覺得沉了,背起繩子就跑。狗呢,當然有點不大情願,也得跟著跑。持棍的人落在後面,在跑動中,照狗頭來那麼幾下,狗就倒下了。

  老嫖叫聲不好,把狗扔在地上。

  黑丙、叛徒以為村裡農民追來了,欲跑,一看,田裡白白的都是殘雪,半個人影也沒有。

  老嫖說狗又活了。

  黑丙、叛徒低頭一瞅,可不是,狗東西一拱一拱地想往起站,眼也半睜著,喉嚨裡絲絲啦啦響。黑丙罵叛徒「笨蛋」,從叛徒手裡奪過棍子,在狗頭上結結實實夯了幾下,狗的腿繃直抖了一陣,這回徹底完蛋了。

  剛把死狗抬進黑丙屋裡,空槍就來了,空槍說:「我剝,狗皮歸我。」他抓了抓狗毛,誇狗身上的花兒不錯。

  黑丙低頭一看,說聲「我操」,不由暗暗叫苦。燈光下他才看清楚了是誰家的狗。這狗對他是很友好的。他吃狗肉的興致一點也沒有了,退幾步,找個小凳子坐下。

  月兒已帶兒子在帳子裡睡下了,她怕兒子害怕血,已把兒子哄睡著。她聽見丈夫說「我操」,問怎麼了。

  黑丙說:「睡你的吧!」他讓空槍把狗拖到老嫖屋裡剝去。

  路媽媽在老嫖屋裡,正跟小艾說話。他給小艾送點錢和糧票,說是互相關心,互相幫助。小艾不要。他說什麼也不答應。老嫖回來,小艾把此事跟他說了。老嫖說,不要不要,空槍說:「怎麼不要,路媽媽關心你們。」

  路媽媽說:「對對,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哎,哎,你幹啥……你……」空槍手裡拿著剝皮尖刀,沖路媽媽走過去,路媽媽往後退,他往前逼。

  空槍說:「閃開點,別濺身上血。」

  路媽媽說:「這事可得保密,讓礦上知道可不得了,關係到工農關係問題。」

  叛徒見路媽媽在小艾這裡,心裡很來氣說:「路媽媽,別走,一會兒把狗雞巴剝出來給你啃。」

  路媽媽生氣了,指著叛徒:「你怎麼說話,你跟誰說話,我是你師傅。」

  叛徒說:「跟你開一個玩笑你當真,這是母狗,哪有那玩意兒,不信你來看看。」他過去分開死狗的兩條腿。

  「不看!」路媽媽態度很堅決。

  空槍剝狗相當嫻熟,先把頭皮剝下,再把四條腿豁開,順肚皮走一刀,拳頭幾捅幾搡,一張完好的狗皮就下來了。




  優化組合還要搞,因為人家都搞了。不全面鋪開,先在空槍所在的采煤隊搞試點。隊長召集各班長開會,讓他們提名單,看誰去誰留。空槍說:「孬種讓班長當,刀子捅不到隊長、礦長頭上,這主意不錯。」

  班長一時成了中心,得了不少笑臉。班長明白,把誰刷下去,一是收入減少,二是面子上難看,采煤隊的活兒雖苦雖險,誰都不願意這時候被砍掉。路媽媽羹空槍出主意,張三李四提了幾個名字,說這些人可優掉:其中還有老嫖。空槍看了一會兒路媽媽,說:「你的意見可以考慮。」

  井下工作面有淋水,像下雨一樣,一班下來,衣服精濕。這樣苦了老嫖,他的腿腫起來了。小艾抱住了他的腿哭了,讓他歇一班。老嫖搖搖頭。隊裡正說優化的事,節骨眼兒上不去上班,還有他的好嗎。這些事情他沒有跟小艾說,悄悄到空槍那裡坐著,意思讓空槍手下留情。空槍說他腿有病,根本不適合在采煤隊干,優下來不見得是壞事,說不定能調個輕工作。老嫖說他也這麼想,就怕小艾知道了生氣。

  空槍說他老婆長得不錯,白。

  老嫖笑笑:「你光見她臉白,身上比臉上更白。」

  空槍的老婆聽見了,說老嫖不要鼻子,又不賣老婆,說老婆黑白幹啥。空槍的老婆是個小矮胖子,一笑像個娃娃,不笑也像個娃娃。她連生了三個女兒還不罷休;意思要生一個男孩。空槍給她一瓶小藥粒子,要她一天服一粒,說服下去會生男孩,並說這是祖傳秘方,不可告別人。誰知幾個月後,肚子還是癟的。老婆問他怎麼回事。他並不埋怨老婆,說這事可能怪他,他的子彈打完了,放的都是空槍。他老婆哭了一場,他的外號因此而得名。

  老嫖說話沒成色,也不知人心,以為空槍的老婆對小艾的白有所嫉妒,說:「你身上也比臉上白。」

  空槍的老婆惱了:「不會說話就別說話,嘴癢了到南牆蹭蹭去。」

  老嫖很尷尬,想笑笑,笑得不成樣子。

  空槍訓老婆:「爺們兒家說話,你插什麼嘴,一邊呆著去。」又告給老嫖,優化的事走著說著,什麼都在變,做窯這活兒……後面的話說出來有些悲觀,他就不說了。

  老嫖剛走,空槍的老婆就說:「老嫖最不是東西,班裡要砍人先砍他,你聽見沒有?」

  空槍說:「要興砍老婆就好了,我先砍你,你都肥成小母豬了。」

  「成老母豬也是你作踐的。」

  叛徒給秀才捎來一封信,信封上印著礦工報字樣,他一進家屬房的夾道就喊:「秀才,這回你得請客,你的小說發表了!」

  秀才小兩口正在屋裡燉狗肉。儘管他沒參加釣狗,黑丙還是送給他一塊狗肉。黑丙說他吃不完這麼多。狗肉的香味瀰漫了一小屋,秀才正跟新媳婦說到狗肉是滋補壯陽之物,吃了狗肉可不得了。新媳婦問怎麼不得了,是不是上火。聽到叛徒喊,秀才趕緊迎出來了。他接過信一掂量,臉霎時變得蒼白。他不馬上拆信,只說謝謝,謝謝。

  叛徒讓他拆開看看。他說這會兒正忙,顧不上看。又說小說寫得不好,沒什麼看的。進屋想關上門。叛徒不等關門就進來了,他執意要看看,說早就想拜讀秀才的小說了,從隊裡辦公室把信給他捎來,連看看都不讓,不夠哥們兒。

  秀才問叛徒,怎麼就斷定他的小說發表了。是不是在別處看到報紙了。他對自己的小說還存有一線希望,希望信封裡真的是報紙,而不是稿子,儘管他摸著硝稿子。

  叛徒說沒有看到報紙,但他敢肯定信裡裝的是報紙,因為現在報社都不退稿子,別看他不寫小說,行情他懂,他表姐就是寫詩的。

  既然這麼說,信更不能讓叛徒看了。信本來裝在兜裡,他覺得不保險,回身把信夾進一本書裡,把這本書放在一摞書的最底層,他心裡像塞了一團東西,沒情沒緒,想歎一口氣,又不敢歎,裝作把發表小說看得很淡,岔開話題,問班裡優化組合的事有沒有消息。

  叛徒告訴他,優下去的可能有老嫖,是路媽媽先給他的內部消息。

  秀才藉機為自己歎了一口氣,口說老嫖可憐。

  新媳婦憋不住,把那封信翻出來,剛要拆開,秀才命令她放下:「我的信,我還沒看,你憑什麼先看,你懂不懂文明!」他的臉色很難看。

  新媳婦還沒受過他這樣訓斥,又是當著別人的面,臉上下不來,把信甩在地上,捂著臉哭了。

  叛徒曠得呆下去無趣,到黑丙屋裡去了。黑丙販菜去了,月兒今天沒去,正洗衣服。洗的是一件水紅褲衩。叛徒斷定這質地很薄臀圍肥大的衣物是月兒的,不免多看了幾眼,他不乏想像力,眼前慢慢畫了一個圓,卻問褲衩盛什麼用的。

  月兒說:「盛你的臉。」

  叛徒很開心:「你的臉有這麼大?」

  「可不,你臉皮是城牆做的,光臉皮有多厚!」

  叛徒誇月兒真聰明,真會說話,自己有些喃喃,一處發熱,一處發哽,嘴裡有些干,原來他又有了新發現,月兒俯下身子洗衣服,把後面的衣服揪上去了,露出一段白,叛徒的眼睛很抓色,一看見就抓住不放。直到月兒站起身,往爐口上方的一條鐵絲上搭衣服,他眼前還是一段白。鐵絲有些高,月兒踮起腳才夠得著。叛徒說:「我幫你搭。」走過去要接褲衩。

  月兒知道他是餓漢子,餓漢子最沒出息,心裡好笑,就隨他去。

  叛徒拿到褲衩手有些抖,搭在鐵絲上拉了又拉,拉得很展樣。回過臉來,他沖月兒笑,手無處放。

  月兒說:「你老婆今天怎麼不來?」

  「我老婆和你差遠了。」

  「怎麼差,還不是一個鼻子兩隻眼。」月兒存心逗逗他,問他是不是長外心了。

  叛徒說他光想長,就是沒處長去,「誰會看得上我呀,你說是不是!」

  月兒想起自己男人,說不定她不在時,男人見了別人家女人也是這副德性,看來男人都是一樣的貨。她撇撇嘴說:「你要個頭兒有個頭兒,要長相有長相人模狗樣的,相好不知有多少呢,在我這兒叫窮充好人,鬼才信你的。」叛徒馬上賭咒發誓,說好多人都有相好,獨他沒有。他挺神秘地告訴月兒,黑丙也有相好的,要月兒一定保密。

  月兒作出吃驚的樣子:「真的?我不信。」

  「哄你我是這個。」他把一隻手扣在另一隻手背上,手指仿爪子亂動,接著把黑丙不許透消息的那件事一五一十對月兒講了。月兒想多抓到一些細節,又怕太細,只由他說。他說的和月兒所知差不多。月兒裝作氣不過當下要拖了叛徒去找黑丙對證。這有點違了叛徒的初衷,叛徒身子往床上歪,裝賴不走,「哎,哎,咱倆不錯,我才對你說,你不能賣我呀!」

  月兒說:「你呀,膽還沒芝麻大。」

  叛徒聽出一個雙關的意思,說:「不錯,這事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他脫鞋上了月兒的床,把帳子也放下來,哼哼,嘰嘰,要睡睡嫂子的帳子啥滋味,「真舒服,哎喲,哎喲,我暈了。」

  「下來,你又不是我兒子。」

  叛徒嘴咧得像褲腰:「好,好,嫂子,我算服你了。」




  班長們把優化組合名單向隊長提出來,隊長還在斟酌,那些人不知從哪裡得到了消息,紛紛來到隊裡辦公室要求證實。隊長說:「急什麼,到時候公佈。」

  看隊長的冷臉,這就等於證實了,他們沒說什麼,都轉回去了。停了一會兒,各人拿了一隻空碗,一根筷子,到隊辦公室叮叮噹噹地敲。隊長讓他們到礦辦公樓敲去,在這兒把碗敲碎也沒用。他們的回答是一片更雜亂更響亮的敲擊聲。隊長拿起電話要礦長,電話接通,隊長不說什麼事,只把送話器對著那碗筷大合奏。礦長問電話什麼毛病,雜音這麼大。隊長說,電話沒什麼毛病,是人出毛病了,優化把人優出了能耐,拿筷子和碗當嘴使,說著掛了電話,找礦長去了。

  碗筷演奏隊尾隨隊長來到礦辦公樓,他們一路走,一路敲。外隊的人聽見這特殊音響,覺得稀罕,飛跑過來看熱鬧。一個人敲得勁大了些,把大瓦碗敲豁了一塊,他翻轉看了看,有些遺憾,換個地方再敲,音色果然不如剛才圓潤。叛徒拿的是藍花搪瓷碗,正敲著,突然把碗拋向空中,碗在空中打著旋,落下時,碗底卻立在筷子尖上,仍飛旋不止。圍觀的人一陣喝彩,讓他再來一個。他剛要再來,被身旁的人照腿彎踹了一腳,提醒他不要兒戲,嚴肅些。他看了看別人,可不是,一個人死眉死眼,都相當嚴肅,他也使勁把臉板住,誰知竟板不住,由於用勁太大,弄得咬牙切齒,十分滑稽。惹得人們把他指出來,笑得彎腰疊肚。他們來到辦公樓前,並不上樓,散坐在一個圓型花壇的池台上,緊一陣慢一陣地打擊。有幹部從樓裡進出時,他們就緊鑼密鼓,無人時就敲得稀些。有個年輕人從樓上窗戶裡伸出頭來,說他們影響辦公。「辦你媽的蛋!」一個敲碗的工人跳進花壇裡揀起土塊往樓上扔。樓上的人嚇得趕緊把窗戶關上了。

  太陽在頭上走。中午時分,麻科長和工會的馮主席從樓上下來了,勸同志們先吃飯,這樣影響不好。正是這吃飯二字使他們覺得憤怒和委屈,碗筷合奏掀起了高潮。他們分別圍了麻科長和馮主席,把碗舉在這兩個人耳邊敲,敲得兩個人頭皮發麻,說的話也被淹沒在打擊樂的演奏中了。這兩人抽身要走。一個老工人拉了馮主席的手,要馮主席跟他走兩步。原來這老工人是個瘸腿,一走一歪,把馮主席也帶歪了。老工人說:「我這腿可是做窯砸斷的,卸磨殺驢,你們忍心嗎!社會主義,社會主義!」他蹲下去,哭起來了,嗓門較粗,哭得不太好聽。

  大家都不敲了,也不散,靜下來聽老工人嚎。天空很高,有些許藍色,辦公樓前寬闊的大院靜得有些狠了。

  空槍那個班挑剩下的除了叛徒等幾個人物,還有路媽媽。路媽媽不信。叛徒喊他「親愛的路媽媽」,讓他拿碗筷快走。他以為叛徒跟他逗悶子,笑著卡吃卡吃眼皮,表示他已經識破了叛徒的騙局,叛徒說:「別人喊你媽媽,你就以為自己是母親,你不信不是?好,算我沒說,白白。」他走到門口又折回來:「爺們兒,你當空槍是好鳥兒,好鳥早死絕了,他背後朝你開火,你還以為放的是空槍呢!」

  空槍的典故路媽媽是知道的,他對叛徒亂用典故極不悅,澀住眼珠子,挑手讓叛徒去去去,叛徒想,老棺材瓤子。

  叛徒走後,接二連三有人招呼路媽媽,在樓道裡喊「運動啦」。其中一個外號小痞子的,跑過來朝路媽媽抱拳打躬,說沒想到咱哥們兒成了一個草棍上拴的螞蚱,叨光叨光。

  路媽媽心裡開始敲小鑼了,越敲越沒點兒,到家屬房找空槍探究竟,他先說窯下的事,想給空槍造成一個印象:我什麼都不知道,一切和原來一樣,空槍不傻,碗筷敲得震天響,路媽媽不會聽不到風聲。他來掏底子,是他把這事看得太重,太要臉面。既然這樣,明話不太好說,空槍誇路媽媽這樣惦著出煤的事,不愧是偉大的,正確的……路媽媽愛聽這個,有些心熱,看來一切果然和原來一爭,但他心裡還不太托底,建議給組合下來的人做做工作,免得他們鬧事。空槍拍了一下大腿:「虧得你提醒我,我怎麼就沒想到這一層呢,他們比不了你,你是黨員,一切行動聽指揮。」

  路媽媽剛要說「那是」,又覺得不大對味,臉上黃了黃,改口說班裡就他一個黨員,是少點。

  空槍說:「是呀,眼下黨員是金貴,像你這樣的,放在采煤班裡太屈材料,安個把書記當當不為過,怎麼,書記就興龜子們做?」空槍有些義憤。一

  路媽媽又把空槍的話當真,也義憤,他勸空槍算了,屈材料不是一年兩年,認了。他像是有些灰心似地歎了一口氣:「我年紀大了,不想當書記多操心,在咱們班子到退休算拉倒。」

  不料空槍說:「不行呀,優化的事上邊派下來有比例指標,我有什麼辦法!」

  這話算是說明白了,路媽媽瞅著空槍的嘴犯呆,頭一圈一圈地大,「怎麼?你是說……你把話說明白點!」

  空槍看看紅頭脹臉的路媽媽,這才笑了,說:「路媽媽,班長你來當怎麼樣?你不要我,我保證沒意見。」

  路媽媽指著空槍,手亂抖:「你……踢開黨委鬧革命……搞陰謀詭計……」

  回到宿舍,路媽媽渾身發軟,瞅瞅碗筷,到底沒拿起來,拉開被子蒙頭躺下了。想到老了老了被人踢了,鼻子酸得像被人捅了一拳,眼角也癢癢的,有濕濕的東西溢出來。後來越想越氣,老嫖算什麼,要臉沒臉,要力沒力,這下窯子睡女人,自己難道還不如老嫖嗎,這裡頭有問題。他不睡了,找到隊裡的黨支部書記,派了空槍許多不是,說空槍有反黨情緒,罵當書記的都是龜子;說空槍到農村偷雞摸狗,破壞工農關係;他還懷疑空槍和老嫖的老婆有一腿,不然的話空槍不會組合老嫖……告下空槍,路媽媽覺得好受些。




  老嫖跟小艾商量怎樣謝謝空槍。小艾說,怎麼謝呢,買瓶酒唄。老嫖問買什麼酒。小艾明知他沒錢,卻說:「要買什麼買什麼,你不是錢多嗎!」

  「我哪裡有錢?你又沒給我掙。」老嫖沖小艾擠著眼笑。

  小艾看出他笑裡藏壞,說:「你不是有妹子嗎,讓你妹子給你掙去。」

  老嫖並不生氣:「我不是女人,要是女人我真的去掙,興啥啥不醜。」他還有一件事瞞著小艾,前天收到父親一封信,說他妹妹年前出嫁,要他寄一百錢給妹妹添箱。自己連老婆孩子的嘴都顧不住,哪有餘錢往家寄。可妹妹結婚一場,當哥的沒點表示實在說不過去。信扔了,事情在心裡存著。雖然他不知發愁,卻明白過來過去絆他腳的都是狗日的錢字。當今的男人,沒錢狗屁不值,倒是女人不怕,身上有個值錢貨,走遍天下不挨餓。

  小艾說:「你別急,下輩子你準得托生成女的。」

  「誰等得到下輩子,現在我就想變女的。不光我,好些男的都想變女的,男人男人,做男人就是難。」

  小艾撇嘴:「你還算個男人嗎?攤上個你,這一輩子虧死了。」

  「攤上誰不虧?你說。哎,我跟你說了,你別生氣,空槍老是誇你長得漂亮,長得白,我說:『我看你老婆也不錯,咱倆換換吧?』空槍說:「『換就換。』我說:『車換著開開,開完了,車還是各人的。』空槍同意這麼著,他就怕你不同意。我說:『沒問題,我老婆好說話。』……」老嫖話沒說完,見小艾捂著臉哭了。老嫖並不勸她,哭不見得不同意,哭哭是應當,他笑著去拉小艾的手,說這樣就不用給空槍買酒了,酒有什麼喝頭。他往下還有趣話,小艾抬手給他一個嘴巴子,把他打愣怔了。

  正說空槍,空槍就來了,兩口子還在剛才話裡沒出來,見了空槍都有些不自然。空槍不知底裡,並不問,兩口子本來就是對頭,磨嘴磕牙是正常事。他只說礦上的事,這月獎金發不成,工資恐怕也不能按時發,煤成了賠錢貨,出得多,虧得多,煤礦還有雞巴干頭?馬上就該過年了,聽說礦上準備動員黨員捐款救濟困難戶,當頭頭的真想得出來,工人沒錢,黨員就有錢?淨他媽的窮對付。有錢人車拉肉,桶打酒,挖煤的想吃頓餃子還得等人救濟,寒心死了。

  空槍的話不知觸著小艾心上哪根弦,小艾趴在床上流了淚。她原以為空槍上門「討債」,聽來聽去空槍說的都是家常話,正經話,句句透著實情,打量自己聽男人一面之詞,把人想差了。有心起來給空槍倒碗水喝,又怕男人過後胡唚。自己到底命苦,在家不得過,出來靠男人,男人又是這麼個缺心少肺的東西,她心裡更悲慼。

  空槍的矮胖子老婆霜著臉站在門口,讓空槍回家。空槍問什麼事。她說反正有事,回去再說。空槍明白她,站起來剛要走,宣傳幹事的老婆跑進來喊救命,一下子撞在空槍身上,她抓了空槍一下,把空槍推開,慌亂地東躲西藏,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才想起來去關門,可已經晚了,那位幹事已經找來了。幹事臉上很平靜,還帶著一絲笑意,讓老婆回去,說這樣不好,讓別人笑話。

  幹事老婆滿臉驚恐往後退:「不不,他要害我,他要掐死我。」

  幹事又笑了一下,說:「我會害你?誰信你的,走吧,你說什麼就是什麼,還不行嗎?」幹事說話一直輕輕的,顯得很有教養。

  幹事老婆越發害怕,說:「別聽他的。」她低下頭,讓人看她的頭髮。眾人看見,她露著一塊塊白頭皮,頭髮顯然是被揪掉的。

  這時秀才和新媳婦也過來了,大家都看著宣傳幹事,想像不出這麼個文靜的人背後怎樣下的狠手。

  老嫖瞅一個機會,低頭想了一下,趁亂溜出來了。

  月兒敢說話,她扒開幹事老婆的頭髮看看,憐惜地連連感歎,說:「我不信,人家是有學問的文明人,不會幹這種缺德事,這不是人幹的。」

  眾人聽出話裡的傾向,都笑了。

  幹事臉上毒了一下,咳咳喉嚨,又露牙笑笑,說:「好吧,再見!」

  幹事走後,一群家屬娘們都圍過來,問幹事老婆到底怎麼著。幹事老婆眼淚汪汪,解開褲帶讓她們看。她下身烏青,沒一塊好肉。肚子上還有一個大燎泡,她說幹事用煙頭杵的。

  月兒說:「纏著他個龜孫,死也不跟他離,看他能把你怎樣,弄死你他也活不成。」

  幹事老婆說,她也這麼想,她來礦上找他,是想懷孕,生個孩子,拴拴他的心,誰知他硬憋著不沾她,惹急了,就拿她吃飯的地兒當尿罐子糞窯子糟填。

  家屬們都罵幹事是畜生,連畜生都不如。

  爺兒們家不便聽她們說話,空槍、秀才等都走了。秀才回到自己屋,碰到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老嫖把他的木箱弄開了,正埋頭翻找,見他進來,老嫖才胡亂把箱子蓋上,紅著臉朝他訕笑。

  「你……幹什麼?」

  老嫖預備的有話:「我想找你的小說看看,你放哪兒了?」

  「算了吧你,找小說?我還不知道你找什麼!借我的錢還沒還,又幹這種事,真不像話!」秀才一把將老嫖拖開,打開箱子,見老婆的衣物被翻得亂七八糟,氣得身上直抖,「我要喊人,讓大家來評評理。」可他沒喊,卻問老嫖:「你說喊不喊吧?」

  老嫖說:「你喊唄,喊人我也不怕,反正我沒拿你的東西,不信你點點,看東西少了沒有。」

  「你不嫌丟人,我都替你嫌丟人,做人怎麼能這樣呢!」秀才到底沒喊。

  老嫖開始賭咒,說真的想讀秀才的小說,因為想得太狠了,沒經秀才允許就來找,這是不太合適。

  秀才說:「算了,別描了,越描越黑,我根本就沒寫過小說。」他讓老嫖走了。

  老嫖臨出門,覺得不太放心,囁嚅著,請秀才別把這事告給小艾,秀才不理他。

  新媳婦回來,秀才還在生氣發呆。新媳婦看到幹事老婆日子難過,覺得自己丈夫不錯,捨不得碰他一指尖,摟住秀才的脖子撒嬌,問他怎麼了。秀才把老嫖的行徑對新媳婦講了。新媳婦驚得說不出話,隨後就哭了。秀才也傷心,小說沒寫成一篇,倒把賊引來了,這怎麼說。這小兩口傷心還有一層,秀才掙的工資,兩個人吃飯都緊巴,哪有什麼可偷的。後來二人商量,這事不提了,老嫖也是窮極的人,今後防著他點就是了。

  這天家屬裡還有一件小事可記。一位農村婦女來找狗,找到月兒屋裡去了。月兒心虛,黑狗白狗公狗母狗問了一堆,到頭說什麼狗都沒看見,生狗不會往屋子裡鑽。那婦女仍不走,打量月兒的屋子,打量月兒的臉。月兒裝作生氣,說要是信不過,就讓她翻。那女人笑笑,說狗要是有良心的話,自己會回去。婦女走後,多嘴的人告訴月兒,這個女人名字叫徐翠。月兒一聽炸了鍋,敢情這不要臉的東西來和她碰瓢比高低來夜裡藉故跟黑丙一場好鬧。




  元旦前,礦上貸款給工人發了工資。那些不知在哪裡呆著的女人,聞訊紛紛聚攏來,在單身礦工宿舍裡亂串。她們摘了眉,較了臉,穿上新鮮衣服,隨手提個籃子什麼的,裝作賣雞蛋或者探親的,進了宿舍樓,眼睛滴溜溜亂瞟,碰上一個礦工就問:「大哥,買雞蛋嗎?」若這個礦工懂暗語,就反問一句:「有帶眼兒的嗎?」問的是雞蛋,眼裡瞅的卻是臉蛋。女人答:「有,要現錢。」如這個礦工覺得買一回值得,就說:「跟我來吧。」就把賣雞蛋的帶到他宿舍裡去了。有時樓道裡無人,那些女人就挨個敲門,門開了,碰上的一個礦工是手頭緊不願花錢的,這個礦工也知道敲門的女人是什麼貨色,說著「不幹不幹」,要關門。誰知女人死皮賴臉,扁著身子硬往屋裡擠。進了屋,兩個人難免逗嘴講價錢,到底男人不經逗弄,結果還是把錢數到人家手裡去了。說沒錢女人也有辦法,你床上有被子,有衣物,她啥都敢拿,她付出了代價,就得了理,就氣壯,不由你不乖。

  一個塗了胭脂的女人敲開了路媽媽的門,一看是個老傢伙,想退出來,路媽媽對她倒歡迎,讓坐問了她好多話,眼神顯得很關切。那女人急著來真的,不料路媽媽嚴肅起來,說:「實話告訴你,我是共產黨員……」女的很不悅,臉子一吊:「你怎麼不早說,白耽誤我半天功夫,真是的。」

  叛徒挑了一個姑娘模樣賣雞蛋的女人,領到他屋裡去了。不花錢的便宜不得占,花錢的可以隨便挑,看來還是錢好,使在哪兒哪兒滑溜。他今天捨得花錢,是要慶賀一番。優化組合的事吹了,不搞了。礦上頭頭說,優化不是不搞,是暫時不搞。暫時不搞絕對不是因為有人敲碗鬧事,礦上決心要幹的事誰也擋不住,這是原則問題,而是因為上級要派安全檢查團來檢查安全,迎接檢查這是大事,一切工作為接待檢查團讓路。叛徒他們不這樣認為,認為他們鬥爭勝利了。

  姑娘的樣子有些羞怯。進屋後,叛徒問她雞蛋有帶眼兒的嗎,她說:「俺……俺不懂你說的黑話,俺是第一回出去賣雞蛋。」

  叛徒高興得搓手:「不懂好,不懂好。」就要下手,「來,我教給你。」

  姑娘很扭捏,說:「大哥,你這是幹啥,俺……俺不喜歡這樣兒。」

  叛徒以為她真是好雞蛋,愈加心花怒放,答應給這樣子樸實的姑娘多一些錢。姑娘低頭想了想,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又要叛徒保證不對別人說,才同意了。剛要動作,姑娘又不動,意思要叛徒先付給她錢。叛徒頭腦發熱發脹,把錢如數給她了。事畢,叛徒方知上當,但為時已晚,那女人隨手揭了他枕頭上的枕巾,大大方方走了。

  有守在門口的工友問叛徒怎樣,花多少錢,值不值。叛徒說:「問個屁,現在什麼都是假的。」直往地上啐唾沫。

  那些女人都不到家屬房去,她們知道那裡的男人都是飽漢子,什麼樣的雞蛋他們都不稀罕。

  這天家屬房出了點事,宣傳幹事兩口子煤氣中毒全死了,兩人是在被窩裡被熏死的,男的只穿內衣,女的卻穿戴整齊,兩隻胳膊還摟著丈夫的脖子。兩口子表情都不痛苦,平靜得似乎有些幸福。經檢查,煤火爐煙筒的閥門關死了,煤火已滅,尚有看不見的餘毒徐徐冒出來,熱烘烘地頂手。屋子的窗戶關得嚴嚴的,有微縫的地方都用剪成條的報紙糊上了,毒氣出不去,新鮮空氣也進不來,許多跡象表明,這二人死得有些蹊蹺。既然都死了,仔細推敲已沒多大意義,就算他們不慎煤氣中毒而亡,這樣大家都省心,省事。

  畢竟是兩條年輕的人命沒了,礦上來人家屬房逐戶查看,指這兒指那兒,以示關懷。工會馮主席在小艾屋裡呆的時間長些,檢查了屋子通風情況,他一再詢問小艾還有什麼困難,並以巧妙方式,讓小艾知道他是工會主席,有責任有義務幫助礦工和礦工家屬解決困難。他換成開玩笑的口吻,說要是有困難不講,就是不相信工會組織,就顯得外氣,就不像一家人,他打聽出來是要批評的,他的意思非要小艾說出一件困難才罷。小艾想,這工會主席真不錯,真熱情,先說丈夫腿有關節炎,不知能不能調到井上。馮主席先不答覆,笑著說:「怎樣,我說你有困難吧!這就對了,這話跟我說,算是說到家了,你知道工會叫什麼,工人之家,得,等著吧,我一定替你說話。不過這事你得保密,不要對別人說,包括你丈夫。」他問小艾能不能做到。小艾點點頭。他說點頭不算,得說出來,他要試試她是不是好孩子,聽不聽話。馮主席嘍咕嘍咕笑,目光火火的,彷彿他和小艾已是老熟人。

  小艾低了頭,說:「能做到。」

  「好,一言為定。」他向小艾伸出了手。

  小艾的手有些畏縮,不大開展,指梢也有些抖,但她還是把手交給了他。他的手很熱,很有力。

  第二天,馮主席又來了,進門就說:「好消息,好消息。」小艾以為丈夫調動的事,馮主席說的卻是另一件事。為歡迎檢查團,礦上要挑一批女招待員,若考察合格,當上了招待員,並且當得好,以後的好處就多了,說不定在礦上安排一個工作干。馮主席說這次迎接安全檢查團非同小可,檢查過關,能得一筆數目可觀的安全獎;倘查出漏洞,就要挨罰。檢查結果如何,全憑檢查人員一張嘴皮。這裡的學問就大了,招待得熨貼,周到,大差不差,他們也不好說什麼。招待不好,雞蛋裡也能挑出骨頭。礦上已派車四處採購大蝦、老鱉等鮮活食品。招待員要年輕、漂亮、身條兒好,笑得甜,到時候統一穿著,服裝已去訂做,學校的學生正練歡迎舞蹈,科室的幹部也動員起來了,包片打掃衛生等。他考察小艾的辦法,是讓小艾正對了他站著,自上而下地審視,「看著我,哎,對對。」他雙手幫小艾正了正臉,「不錯,五官端正,皮膚白淨。」他又把小艾的兩條胳膊順下來,「身條兒也沒得說,有點像舞蹈演員。」他讓小艾笑笑,小艾也笑了。最後他還要看看小艾的手紋,誇小艾有福氣,要時來運轉,看罷了拉住再不放鬆,兩眼往門口瞅,看看門後的插銷插上沒有。

  這時空槍推門進來,見工會主席在這裡,隨即退出去了。

  馮主席裝作和小艾握手告別,大聲說:「再見再見,這個事情我們還要研究。」又小聲對小艾說:「你到我辦公室去吧。我自己一個屋。咱們再談談。你很聰明。」

  馮主席走後,小艾想哭。聰明不聰明,這人的心思小艾是明白的。是去還是不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心裡亂七八糟,關節炎,調上井,當招待員,安排個工作干干,「你又沒給我掙」,「興你,也興我」,「現在外頭的女人都時興開放」,「興啥啥不醜」……她到底還是去了。

  一進門,馮主席就抱緊了她。

  這次「考察」比較徹底,馮主席很滿意。他很自信,問小艾還來不來。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小艾沒點頭,也沒搖頭。馮主席從一個大紙箱裡拿出一條嶄新的床單遞給小艾。小艾不要。他說:「幹嗎不要,這是礦上運動會發獎品剩下的,不光有床單,還有被罩、運動服、運動鞋,在這兒放著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他又給小艾加了一個床罩,用報紙包上,夾在她胳肢窩下了。




  既然優化組合不搞了,路媽媽、叛徒他們還在空槍這個班干。受到一場小小的磨難,他們心裡雖存了芥蒂,但在空槍面前誰也不敢露半點刺巴,個個都成了好乖乖。叛徒身前身後地圍著空槍轉,眼裡露出巴結不及的神色。路媽媽對空槍的每一句話都表示讚賞,不停地沖空槍點頭,並希望空槍注意到他的灰白的高貴的頭。

  倒是空槍覺得有些彆扭,他一面在心裡罵礦上的頭頭朝三暮四,一百個主意不到黑,粗頭蘿蔔都讓班長坐,一面做惡樣子,裝作對那些人沒有任何歉意,有的只是不滿。要拿人開刀時,卻選中了老嫖。有一處采煤場子頂板破碎,還有淋水,空槍命老嫖去那裡干。平日裡一個場子兩個人,今日他讓老嫖單腳跳舞。老嫖剛要說自己的腿。空槍說:「怎麼?你的臉白些!你幹不幹?不干滾雞巴蛋。」

  路媽媽說:「就是,就是。」沖空槍連連點頭。

  黑丙看不過,提出和老嫖一個場子干。

  空槍說:「不行,誰也不行。」

  叛徒附和空槍:「對,不能拉老鄉關係。」

  黑丙沖叛徒踢了一腳碎煤:「哪有你說的話,什麼老鄉關係,我抽你個丈人!」掂著巴掌往叛徒身邊湊。

  叛徒知道黑丙拳頭硬,打人如吃小菜兒,趕緊往空槍身後躲,嘴上說:「你敢!」

  「我不敢,我把你的腸瓤子打出來,你就知道了。」

  空槍攔在黑丙前頭:「幹什麼,打架上窯打去。」

  黑丙仍不罷休,指著叛徒說:「日死你個親姐,你等著瞧。」

  叛徒想,是不是他在黑丙帳子裡上床的事被黑丙知道了,叫黑丙「大哥」,說:「好好好,我服你還不行嗎,咱哥們兒,算我多嘴,你說抽哪邊,我自己抽。」

  黑丙得了面子,臉上活泛了一下,笑了。

  老嫖在泥裡水裡攉煤支柱子,一會兒就滾得像頭泥巴豬。他不明白怎麼得罪了空槍,空槍這樣拿他做伐子。這樣想著,手腳遲鈍些,上頭開了口子,呼啦冒下一大堆碎矸石。空槍不知在哪個暗處站著,照他尻子上開了一腳,「你他媽會幹不會,不會幹上去吧。」老嫖沒防備,一下子摔倒在煤水裡,腦袋磕在一根柱子上,差點爛了。但他看了看空槍,一聲也不敢吭,心裡苦得想哭,擠巴擠巴眼,也不知眼淚出來沒有,他忘了,上頭淋水如下雨,他的眉毛成了房簷滴水,眼淚就是流八缸,空槍也看不見。

  秀才的場子和老嫖的場子挨著,剛才那一幕他都看見了,嚇得心口亂跳,窯下這活兒真不是人幹的,累死累活不說,弄不好了,還挨打受氣。空槍離開後,他悄悄過去,幫老嫖把頂板補住。

  老嫖想起弄開秀才箱子那碼子事,心裡很愧,說:「兄弟,你這人心好,我真對不住你。」

  秀才說:「算了,別提了,都不容易。」說到都不容易,他自己倒想哭了。

  老嫖上窯回到家屬房,小艾迎著他,馬上給他端吃端喝,問他累不累。老嫖心裡煩,沒馬上吃飯,坐在床邊也不說話。小艾心虛,看了一眼床下塞著的破提包,床單和被罩都在提包裡放著,她只鋪在床上試了一下就收起來了,她擔心丈夫聽到了什麼風聲,摟住丈夫的脖子,想試試他。老嫖說人活著真沒勁,不如死了,又說:「你搽什麼了,這麼香!」小艾一驚,馬上離開他。說沒搽什麼。

  老嫖說:「再讓我聞聞。」把鼻子在小艾臉上哧哧地吸,吸了幾下來了興致,不再問小艾搽的什麼,只把手往小艾衣服裡伸。

  小艾試出來了,丈夫是個沒心的,樂得餵他一頓。

  檢查團明天就要來了,礦上張燈結綵,如同接駕。各隊召開緊急會議傳達礦領導最新指示:不許與檢查人員隨便接觸;檢查團問情況時,不准亂說,不知道就說不知道;不許向檢查團告狀,若發現有人告狀,開除礦籍等等。另外要求大家穿戴整齊,面帶笑容。檢查團在礦期間最好不要隨便出來走動。

  小艾燒了熱水,把頭髮洗了一遍,淨了一遍,梳得漆板兒一般。對了鏡子左右照照,下簾不太齊,讓月兒拿剪子給她掠掠。

  月兒說:「人家迎接檢查團,有你什麼事,打扮得這麼漂亮,小心人家把你吃到眼裡去。」在小艾翅翅的奶子上扭了一把。

  小艾護了胸,說:「誰打扮了,我想著該過年了,洗洗頭。」她惦著馮主席讓她當招待員的事,這事當然不便說。

  月兒找條毛巾給她圍上脖子,說:「還說呢,哪天咱倆一塊去洗個澡吧,我給你搓,你給我搓,別把今年的灰帶到明年。」

  「我才不跟你一塊去,讓黑大哥給你搓唄。」

  「看看,剛才還跟我裝文明,這會兒就浪上了不是,他給我搓可以,我怕沒人給你搓,你這細皮嫩肉,一搓還不搓到肉裡去。——別動,再動就進去了——剪子利著呢!」她問馮主席這個人怎樣。

  小艾沒想到月兒會突然提到馮主席,心口撞了幾下,說她也說不上來,那天見過一面,覺得馮主席挺關心群眾的。

  月兒說:「我一看他就不是好東西,兩隻眼餓著呢。」她說現在的男人不知咋回事,一個二個都成了種豬,女人在他們眼裡都是母豬,看見女人就想那條子事。

  小艾說她打的比方難聽,什麼豬呀狗的。

  月兒說:「現在哪有好聽的,人變豬,比豬懶,人變狗,比狗壞,越活越倒退。」她揭下毛巾,用手給小艾捏沾在脖子裡的頭髮,捏不淨,就扯了衣服領子用嘴吹,她存心使壞,把熱乎乎的氣息都吹到小艾脊沿溝兒裡去了,把小艾癢癢得蹲在地上,笑出了兩眼淚。

  家屬房別的幾個娘兒們聽見她倆鬧,不知得了什麼樂事,也過來了。人一多,熱鬧又增加幾分。從小艾的頭髮說到她們也應該燙一次頭,死了就不虧了。空槍的老婆不贊成,一頭卷毛啥樣子,頭髮想打彎鑽進褲襠裡操操。她說礦廣播站有個女的花幾十塊錢燙個頭,那一次被她見著了,娘哎,頭髮支蓬得像個鬼。

  有人說,新媳婦應該燙頭,又年輕,又有文化。新媳婦愛聽別人說話,不願別人說到她,說到她,她就不知如何是好。越是這樣,那些老娘們兒越拿她開心。一個提議,摸摸她的肚子。看秀才給她種上沒有。幾個人就上來扒她的褲子。新媳婦死死抓住褲帶,急得都快哭了,她們才放手,由新媳婦轉到空槍老婆身上。關於「空槍」的詭計她早就識破了,說:「種不上我就不走,不生一個男孩不算完,日他姐,他要不給我,我就跟別人睡,找野種,你看我敢不敢?」

  女人們又是一陣好笑。

  後來她們談到不知什麼人來礦檢查,礦上動這麼大的風景。有說是省上的,有說恐怕比省裡的來頭還大,不然礦上不會下這麼大本錢,光老鱉就買了一百多隻,養在一個水池子裡,幾百隻爪子亂動彈,真算開了眼,見過鱉反潭是什麼樣。她們商量明天去看歡迎儀式,又怕衣冠不整,給礦上丟了面子。商量的結果是不去,礦上領導什麼德性,不知是敬神,還是怕鬼。


十一


  安全檢查團來礦的當天,窯下出了事。一根釬椽別在運行的溜子裡,又戧老嫖的肚子上,前面進去,後面出來。老嫖叫了一聲,想把釬椽拔出來,釬椽沒拔動,他的兩隻胳膊軟軟地垂下來。起初他的頭象被捻著尾部的青蟲一樣拚命扶搖往上長,結果長不去,一落下來,便掛胸前不動。人們把釬椽拔出來時,留下一個空洞,礦燈一照,前牆後牆透亮,看來人是沒救了。

  嚇壞了隊長和安檢員。檢查團在礦長、黨委書記、記者等簇擁下,正在別的工作面檢查,一會兒就到這裡來了,節骨眼上出這麼大的事,如何得了,隊長要大家鎮靜鎮靜,誰也不許離開工作面。他欲打電話向調度室匯報,電話搖通了,又不敢講,趕緊把送話器捂上。

  負責聯絡的副礦長小跑著過來打招呼,要大家作好準備,說不定檢查團就要來了。聽說工作面出了人命,他照隊長臉上就是一耳光:「媽的,你幹的好事,說好不讓你們幹活,誰讓你開溜子的,我操你奶奶,這下都砸在你手裡了。」

  隊長想哭不敢哭,一臉苦相,讓副礦長趕快去通知礦長,把檢查團引到別的地方去。

  副礦長又是一頓臭罵,命他們趕快作現場處理,人先裝進一截破風筒布裡,碼在廢坑底下。那根釬椽埋起來。染血的煤都推進空區裡去,攉遠些,多壓點干煤。處理完畢,副礦長到工作面下風頭嗅嗅,還有一股血腥味。他讓放炮員趕緊崩兩炮,用硝煙味把血腥味壓住。

  檢查團當真來了,穿著嶄新的工作服的一行人從工作面走過,對工程質量沒說好,也沒說不好。走到那堆廢坑木旁邊,礦長不明底細,提議休息一會兒,大家就散坐在坑木上休息。記者藉機照了不少相。

  老嫖是沒什麼說的了。風筒是漆膠的,密不透氣,兩頭緊緊紮著,與現行的世界隔離,這與他很適宜。他睡得已經相當熟,人坐在哪裡他都沒意見,他變得比任何時候都寬容。

  這回輪到副礦長害怕,生怕露出破綻。

  檢查團的一個成員說,這堆廢坑木應當運上去,做些傢具也是好的,在井下放久了就漚糟了。

  礦長說這意見很好,要副礦長馬上辦。

  副礦長說:「是,是。」

  檢查團從井下出來,淨水洗了澡,由招待員引到會客室,坐在沙發上喝茶吸煙吃水果,等候用餐。女招待們果然出色,她們上身穿潔白制服,下穿大紅褲子,進退輕輕盈盈,惹人喜歡。

  老嫖喪命的事礦長、書記都知道了,他們忙裡抽閒,和有關人士緊急研究對策。人放在井下不是事,得想法弄上來。往上運時,最好和廢坑木混裝,這樣可以遮人耳目。弄上來不能送醫院,萬一檢查團心血來潮,提出到醫院看望傷號,很容易露餡。最好送到家屬房去。可死者家屬一定會哭,哭聲讓檢查團聽見,仍將前功盡棄。後來馮主席想出一個好辦法,讓死者家屬到招待所當招待員,把她拴在那裡,檢查團一走就不怕了。礦長說,就這麼辦。

  小艾以為姓馮的騙了她,正在家屬房生悶氣,馮主席來了,拿來一套衣服,讓她穿上趕快走,說:「怎麼樣,我說讓你當招待員吧,說到做到。」

  小艾覺得自己錯怪了馮主席,有些不好意思,很感激地望著馮主席,馮主席等不及,拉了小艾的手就走。小艾說要告訴月兒一聲,讓月兒幫她看著孩子。月兒臉子很難看,說她馬上要出門去。馮主席讓小艾把孩子帶上一塊兒走。月兒光當把門摔上了。

  小艾剛走一會兒兩個人就用一節溜子槽把老嫖抬回來了,上面蓋了一層碎煤。家屬房裡有人問抬的什麼,那兩人就說「煤,煤」。

  月兒想,小艾又當招待員,又有人送煤上門,一定做下了不要臉的事。現在的人可真是的,不值錢了,還是不值錢了。

  老嫖出事的消息是黑丙告訴小艾的。黑丙到招待所找小艾,馮主席等人攔住他,不讓他進大門。黑丙從懷裡掏出一把刀:「媽那個X,誰擋我我就殺誰!」見著小艾,他不那麼凶了,說:「俊華受傷了,你回去看看吧!」

  小艾問傷著哪裡了,礙事不礙。

  黑丙鼻子有些塞,只說:「你回去看看吧。」說了就低頭走了。

  小艾跑到門口就喊:「俊華,俊華」,無人應,迎出來兩個人問她找誰,不讓她進屋。小艾覺得事情不好,不讓她進屋就不進,呆呆地,也不說話。看天,天有點陰,可能又要下雪。看地,地上結冰。天和地有些轉,這是怎麼了?

  月兒出來一把拖住小艾,往自家屋裡拖,她不看小艾,也不說話。這反常舉動使小艾心上的不祥預感又加了幾分。她說:「不,不。」掙脫月兒,衝進自己屋裡去了。那兩個人要她不要哭,不要哭。

  王俊華已被人放置床上,蓋著他家僅有的那條舊被子,頭臉都看不見。

  小艾慢慢揭開被子,王俊華嘴、眼都大張著,好像還在呼喊。

  「你你不要哭,不要哭。」一個人把被子又蓋上了。

  小艾當真沒哭,就那麼在床前傻站著。

  女兒跟回來了,仰著臉搖她的手:「媽,媽,我爸爸怎麼了?」

  小艾低頭看看,認出是女兒,一聲沒哭出來,人就倒下了。

  安全檢查全部合格,上頭給礦上發了安全獎,各級頭頭腦腦留足後,餘下的發給工人,每人都有一份。不知空槍還是誰說了一句,「這錢上沾血太多了,我們花不起。」把安全獎退回去了。一個人起了頭,大家紛紛把錢退回去。

  月兒哭得很痛,要男人立馬跟她回家,這個工人說什麼也不當了。黑丙只得請假送她回去。至於還回不回礦,到家再和她商量。

  小艾被搶救過來了,馮主席建議讓小艾頂替她丈夫當工人,他慷慨激昂,說這時候不替工人說話,他的工會主席就白當了。由於馮主席太熱心,麻科長就不熱心。麻科長搬出條文,把馮主席給擋了。

  過了年,打罷春,家屬房的家屬們要忙春耕,紛紛扯兒帶女回老家了,家屬房裡變得空落落的。

  等秋收已畢,她們還會來,那時候,家屬房又會變得熱鬧起來。

  小艾大約不會來了。

   一九八九年春節

                        (原載《北京文學》1989年5期)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