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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二十二


  如果不是接二連三的差錯,他命裡注定要老死在這片紅土上。當了司令之後,他並沒有獲得二哥裕智那種良好感覺。隊伍是拉起來了,沒有軍餉,還得去偷,去搶,要麼就得投靠軍隊。他很想有一個安靜的環境,考慮一下三千多人的出路。

  李大眼很早就把裕聰回家的事告訴了周恩隆,只是說具體日子沒定。周恩隆很想和裕聰談一談。兩個兒子都出息了,他心中睡了多年的東西又活動起來。他並沒有因為裕聰曾幹過殺人越貨的勾當而羞愧。朱元璋當年做過和尚,劉備賣過草鞋。關鍵是你後來成沒成器,周司令的大名在哀勞山已經有口皆碑。因為有了他,強盜才從這裡銷聲匿跡,夜裡才可以睡得安生。壩上的人又開始談當年金鈴鐺的事。因此,周裕聰這次回來真有點衣錦還鄉的味道。可惜他不知道壩上的人早改變了對他的看法,獨自一個,悄悄地回來了。

  後半夜的時候,他慢慢走過水泥橋。背後的礦區更加發達。房子已經建到深潭邊上。讓桂花香包圍的熟悉得叫他想流淚的壩子越來越近,麻木了幾年的溫柔之情不能抑制地萌發了。幾年來,他顧不得思想一切往事。那股濃濃的鐵腥氣味徹底喚醒了他仔細的記憶和已經淹沒很久的感覺。他想起這個院子內曾給他如火如荼熱情的女人。他在窗榻下站了很久。小苦瓜和鐵匠陳大叔都活著,他想起來了。

  最後他還是敲了,女人一開門,見是他,驚喜得眼淚直流。除了女人的熱情更加迷狂之外,一切都今非昔比了。皮膚失去了光澤,肌肉不再有彈性。他剛想到歲月的流逝不至於這麼快地摧殘這水靈靈的花朵,即刻辨別出女人身上有一種混雜的污濁氣息。他點著燈,驚訝地看見陰影裡一個小床上睡著四個小孩。這幾年,林素娥又生了一對雙生子和一個女兒。女人臉紅了,「裕聰哥,我對不起你。那一年聽說你死了,小狗狗又病了一場,我就……」燈光的照射下,他發現女人身上深深淺淺、大大小小的磨難要深重得多,無法想像。他隱隱約約有些內疚,「別說了,是我毀了你。」他第一次帶著溫柔而憐憫的愛心和女人溫存。

  他在拂曉前離去,臨走時對女人說:「我不會再來了,孩子的大名就叫狗狗吧。」他無可奈何的樣子似乎很不願成為製造苦難的同謀。


二十三


  壩上的人大多數都來看望了他,都很願意聽一段他這幾年的傳奇經歷。前三天,他講了一些純粹有根有據的事情,後來他只好添油加醋地講,再後來,人越來越多,他只好不客氣地說:「你們總不能讓我編吧?」

  周恩隆自始至終都豎起耳朵聽,最後只剩下他一個聽眾的時候,他突然問:「殺死你大哥的孔昭通是不是你親手殺的?」

  周裕聰最不願別人提起這件事,因為李大眼為了替裕聰報仇,殺了孔昭通一家八口,其中包括孔昭通七歲的女兒。小姑娘安詳而又稚氣的小臉一直是他的一塊心病。

  「爹,在這件事上,我難逃公道。」

  周恩隆覺得裕聰什麼地方不如裕智那麼盡如人意,張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裕聰模模糊糊地感到,父親仍在他面前佈置陷阱,他自己除了掉進去之外,竟別無其它的選擇。他漸漸厭惡父親那張臉了,藏在那張臉背後讓他害怕的東西竟層出不窮。他剛想出去到河邊散散心,甚至沒有來得及辨出鳥籠子讓楊雪娟修補多次的痕跡,幾個光屁股嬉水時的朋友擠進大門。

  「裕聰哥,帶我們出去當兵吧。」

  「狗日的洋人心太黑。」

  「工資又降了百分之十。」

  「光今年就死十個了。一個子兒也不給,硬是一條破席捲了埋了。」

  裕聰苦笑著,不厭其煩地解釋,想盡可能地用語言說明,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一片淨土,所有可以比較好壞高低的只有一個純潔度,竹溪壩相比較起來,算是一個極樂世界了。說來說去,沒一個人相信。

  「那你能不能去說說,人死了給買口棺材。」

  裕聰知道這事非常難辦,連忙推辭。

  「你是司令了,手下有那麼多條槍,怕什麼!他們只有四十幾個人。」

  明知道要碰壁,他還是走進了河南岸的軍營,這次他帶著槍。

  「朋友,」羅爾生氣了,「你變了許多,聽說你也信奉武力了?但願你不是來威脅我。你不是以官方的身份來的,我根本不予理睬。我早說過,不願幹的可以走。撫恤金?不是來到礦上早凍死餓死了。這還不夠人道?希望下次見面,能談一些彼此愉快的事情。」

  裕聰垂頭喪氣,邁進大門,他看見楊雪娟正在望著鳥籠子發呆。女人一臉憔悴,眼睛裡燃著幽藍的火苗,人生的韶華時光駛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港灣,沒有一個人有力量留住它。

  楊雪娟看看裕聰,無限傷感地說:「三哥,你見老了,看到你的樣子,我就想到一隻疲憊的大灰狼。」

  裕聰在家裡住了一個月,才發現裕慧已經是神甫打扮,半個月見不到一次面。


二十四


  十月的一天,菊花開得正盛。程秀英正沉浸在吃了就吐帶來的喜悅裡。她給菊花澆了兩桶水,一抬頭,看見大門進來兩個哈尼族漢子。他們帶著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一個人手裡捧著一張散發著楠木芬芳的長弓。一個漢子吃力地用漢話說:「這是周司令的孩子,這是他的神弓。告訴他,丹圖死了。周司令是個好人。」漢子把弓遞過去,又拿出一支箭,「我們僾尼、景頗人武裝了。要我們幫忙,拿著這箭找我們。周司令是個好人。」

  只用看看孩子那張小臉,程秀英什麼都清楚了。裕聰回來後,她忍不住問一句:「丹圖是姑娘嗎?」裕聰點點頭。「她死了。」裕聰看著孩子,良久不語,愣了半天,用哈尼話對小孩說:「記住,你叫周丹圖。」

  單希來的時候,他和二哥在河邊坐著。

  裕智已經晉陞為中校團長,他的隊伍已經開到個舊附近。他專程回來,是想和裕聰攜起手,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裕聰感到二哥變得十分陌生,說的話字字句句都見血。裕聰直覺地感到,二哥已經邁上了通向死亡的道路。

  「三弟,你還等什麼?你現在把隊伍拉過來,憑你三千多人馬,至少給你個團長。再過兩年,這雲南就是姓周的天下,看這局勢,說不定還能打出半壁江山。」

  裕聰訕笑一聲:「你這話爹最喜歡聽。」

  裕智根本沒有注意到已經話不投機。

  「爹也是為我們好,哪一家的小輩不想著光宗耀祖?你還猶豫什麼?滇南的土匪不是一下子就叫你吃了?我就缺你那種謀略。」

  「什麼金鈴鐺,團長、師長,都臭狗屎一堆。我是逼上梁山。不願意再干了。我當初的處境,你不是不知道。」

  裕聰把雙手深埋在頭髮裡,眼前的河水看著心就發冷。

  「三弟,你不要太固執,沒有軍餉,吃什麼?弄到後來就無法收拾,到那時候,你不得不把刀架在父老鄉親的脖子上,向他們要錢。說實話,良心在這年頭還有幾兩重?揣摸著它還在那裡放著,就不錯了。就說洋人在這裡開礦吧,成火車成火車拉走了,政府還要派軍隊保護鐵路。別人在家裡偷你老婆,你還得站在門口放風,就是這個道理。都怕洋人,我怕個屌,先把錫礦改改姓再說。」

  裕聰知道二哥講的道理有點歪,可究竟還是個道理。二哥去進行戰鬥,至少目標很明確,統治一大片人,為了自己的光榮,為了大堆大堆的銀元。自己為了什麼?簡樸單純生活的好處?見鬼去吧。他隱約覺得,開始一件事情很容易,結束它要難於上青天。他清楚地意識到,以前的小娟娟,現在的老四媳婦,按理說早已經與他不相干的女人,臉上掛著的悲淒的孤獨的憔悴,又牽動了他心裡的某一個部分,讓他進退都很難。他一個石子接一個石子往河裡投,激起的水珠子濺滿他一臉。

  「二哥,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你要讓我想想,好好想想。我感到很累了,很累很累。」


二十五


  多年來,裕聰從來沒對這個怪物一樣的教堂產生好感。記得它剛落成的時候,他和四弟正在河南邊那片青草地裡捉蛐蛐,裕慧拉著他,指著教堂說:「三哥,你看那個漂亮的房子像什麼?」他裝模作樣地看看,「像個墳包包。」由於教堂的鐘聲敲碎了他無數個少年美夢,他一直沒有進過這個道貌岸然的怪房子。

  他帶著槍,像當年傑西和吉爾那樣,大步邁進去。裡面幽靜陰森無比,高高的房頂上升著幾個上為三角形下為長方形的天窗,幾根神秘的光柱伸了進來。進到這裡面,誰都想攀援著那些光柱逃出去。大概那上面就象徵著天堂吧。

  這些年楊約瑟一直有個願望,想把竹溪壩的教堂變成哀牢山一帶的宗教之都。牆上掛了幾幅臨摹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大師宗教題材的油畫。喬爾喬納和丁托雷托的《逃往雅典》、《耶穌蒙難》,還有拉斐爾的《聖女的婚禮》。在一間小廳裡放了一架管風琴,準備給合唱班伴奏用。由於風箱破了兩個洞,拉出的聲音就像是得了結核病的游吟詩人的吟唱。楊約瑟用了畢生的智慧修它,也沒有使它哼出一支像模像樣的聖歌。

  裕聰走到那架管風琴旁,看見裕慧身穿黑色教士服,目光嚴肅而安詳地站在聖壇前。聖壇上放著一本翻開的《舊約》,一個外國女人跪在他面前,把一隻戴著白手套的纖細的手讓裕慧拉住。下個禮拜,她就要和巴菲里昂·傑西上尉在這裡舉行婚禮,她現在來向神甫懺悔她長達五年之久的漂泊流浪的賣淫罪孽。

  「現在,跟我讀第四章第一百三十八小節。」

  裕聰再也按捺不住,一股怨恨之噴勃出來:「四弟!你在幹什麼!」

  「拯救一個墜落的靈魂。」

  「見你的鬼!」裕聰一拳打過去。弟弟倒在地上,隨著女人一聲牝貓一樣的尖叫,一股腥鹹的液體,流過裕慧好看的下巴,滴到他胸前的小楠木十字架上。

  「你還是救救你自己吧,你像是喝了迷魂湯一樣。你睜開眼看看,娟娟那麼好的姑娘叫你折磨成什麼樣子了!你先救救她吧。」

  裕慧慢慢扶著椅子爬了起來,發直的眼睛盯著陌生的三哥。

  「三哥,」老四平靜地說,「膨脹的慾望使你無可救藥。懺悔吧,也許對你有所幫助。」

  裕聰知道說服不了老四,臨走的時候又威脅說:「你還想當教皇!再不回去睡覺,我就一把火燒了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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