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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十八


  裕聰站在山坡上,目光越過眼前的一片青岡樹林。霧氣絲絲地抽進天空,那個大寨子就在那個山坳裡,晨光熹微之中呈出一片淡淡的青藍。溪水安靜地流淌,無數只小鳥在自由地鳴叫,水牛懶怏快地散步。他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裡還要好的去處了。盤古開了天地,給人類創造的就是這樣的生存環境。後來,在淵源千古日子的流逝之後,在人類拳頭大小腦袋裡的溝溝壑壑之中,智慧像孫猴子一樣從乾裂的巖縫裡生長出來,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超凡而又神奇的發明,就有了戰爭,就有了流血的看不見血的心靈的死亡,當然還有愛情帶來的各種瘟疫。人類發瘋了,把智慧膨脹到毀滅自身的邊緣。周裕聰首先想到了陶淵明的《桃花源》。古人已經知道逃離智慧了。

  二十天來,他就希望能找到一片這樣安溫和閒散的天地。大部分的焦躁、迷惘、無所適從都丟到路上了,唯有孤獨像影子一樣追隨著他。人與人之間就像高築牆的一個四合院,相互間只能感覺到對方的存在,無法溝通。拆了圍牆,無疑於扒開自己的胸膛。人都怕流血。父親想的什麼,他不能理解。他想尋找一個用眼睛說話的姑娘,父親也不能理解。他和娟娟之間只有一步,亂倫的欄柵輕輕地一放,就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天河。

  這裡真好。一幢幢閣樓全是由樹木壘成,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姑娘們十四歲生日那天,兩頰泛著桃紅,用三道紅布把烏亮的頭髮紮在腦後,隨著新婚之夜的決堤,紅布才突然變成白色。好多天,裕聰都在沉醉,忽視了小伙子肩上也掛著能殺人的弓箭。這個寨子的人都講僾尼話,裕聰可以講日常用語。

  剛進寨子的時候,年輕人都用警惕的目光遠遠追隨著他,他感到後腦勺發涼,急得手舞足蹈地解釋,也沒能使後腦勺暖和起來。後來,一個門牙缺了三顆,雙手抱著一個小水桶似的竹製水煙筒的老者擠進了人群,像打量牛犢一樣看著他,又伸出一隻青筋暴跳的手摸摸他背上的紅綢子包袱皮,昏花的老眼亮了一下:「是漢人兄弟?很久以前,他們來過一次,一個人坐著小車,手裡拿著一把鳥毛扇子,抓過我們的首領。你們的牛和馬都是木頭做的。」裕聰點點頭,他知道老人講的是諸葛丞相七擒孟獲的故事。

  為了向寨子的人證實他身上確實流淌著漢族人的血,他用了半個月時間,把全寨子耕地的犁都作了改裝,這樣,只用一頭水牛就可以輕鬆地拉上飛跑。寨子裡的小伙子有更多的時間練射箭,他們幫助裕聰在一個清澈的水塘邊搭起一個小木屋。

  他知道寨子裡最漂亮的姑娘叫丹圖。一年一度的射箭比賽決定姑娘們的終身幸福,誰的箭法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屬於誰。

  單希去年射箭得了第一,丹圖卻沒有嫁給他,對他說:「你再拿兩次第一,我就嫁給你。」

  裕聰覺得這是一件趣事。他發現寨裡小伙子的弓都用青岡木做,這種木頭質底不硬,一受潮就會變形。他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血來潮左右,用堅硬無比、彈性極好的楠木做了一張弓。這項工作花去他十五天時間。他在弓上雕了兩條龍。


十九


  丹圖姑娘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奇怪的外鄉人。他幾乎天天要游水。衣服上散發著一種奇怪的香氣,天天早上蹲在水塘邊用一根毛絨絨的東西清洗牙齒,她驚訝地瞪起水汪汪的一雙大眼,裕聰告訴她:「這樣,牙齒就不會像孟契老爹那樣被蟲子吃掉。」丹圖好奇地親親他的嘴,聞到一股甜甜的香氣。裕聰被姑娘身上那股水靈靈的鮮花氣息感動了,撕下一塊紅綢子對丹圖說:「用這個換掉你頭上的布條,天仙也比不上你。」

  寨子裡的小伙子都沒注意到丹圖身上的變化。丹圖有一天對裕聰說:「你會射箭就好了。」

  射箭比賽在秋天舉行,裕聰離家已有半年多了。結果,單希又奪得第一。丹圖突然問單希:「你能一箭射下兩隻小鳥嗎?」眾人以為這姑娘著了魔,才講出這種不可思議的話。「漢人大哥就有這本領。」比賽失敗的一干人正為只剩下一次機會懊喪,這下都吵著要見識見識。

  裕聰一箭射下兩隻鳥。單希不以為然地說:「這是碰巧,有一回我也一箭射死兩隻野雞。」裕聰一時好勝,又舉起了弓。儘管寨子裡的人對裕聰接連創造奇跡習以為常,看到半空中一箭穿著兩隻鳥慢慢墜落,仍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其實,這種一箭雙鳥的技術只運用了算術,估准了第二隻鳥和第一隻鳥的距離就行了。孟契老爹拿過裕聰的弓,看看兩條龍,對大家說:「他造的是神弓。」單希一下子絕望了。

  在一個菊花香氣滿野飄蕩的晚上。周裕聰抵擋不住丹圖姑娘純粹得叫人心酸心疼的熱情,在神秘的王國裡又一次迷蕩了。在浪漫的游戈當中,他弄不清楚在這一片肥沃的土地裡為什麼總是發生種豆得瓜的錯亂。他剛要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一切都晚了。

  丹圖驕傲地解下了頭髮上的三道紅綢子。

  共同的命運很快把一群年輕人聚集在單希的周圍。事情發生得太快,喜慶的酒還沒有釀,紅綢子就飄然落地。「單希,他是漢人,你不能放過他。」單希沒有理睬,黯然地說:「他射箭比我好」。「丹圖說三次第一才能娶她,漢人只贏了一次。」「殺了他。」「他有神弓。」「孟契老爹瞎說,那是魔法,身上抹點雞血,弓就不靈了。」單希認定周裕聰壞了寨子裡的規矩,恐怕吹落三道紅綢子也使了魔。他同意把寨子裡的魔鬼幹掉。

  當夜,十幾個人殺了十幾隻雞,把身上抹滿血腥包圍了小木屋。他們扛著裕聰翻越十三道山嶺,涉過二十一條小溪,在黎明的時候,把裕聰吊在一棵銀杏樹上。

  他睜開眼睛看見東方天際盡頭的一片魚肚白,心裡十分感激自己的生命能這樣快地結束。那次賭博就把什麼都預示了。「單希,射死吧!」單希看見周裕聰那雙深陷的眼睛裡射出兩道神秘的陰鬱,「曬死他,叫狼吃掉更好」。

  五天後,單希再也不願聽到丹圖牝貓叫春一樣的哀鳴,他感到心裡有幾條小蛇在游動,一個人來到銀杏樹下。樹上,只剩下兩條白布在半空中飄蕩。


二十


  周恩隆得到裕聰的口信,已經過了四年,裕聰出走的第二年春天,有人傳說裕聰在南面紅河邊上叫哈尼人吊死了。人們忽然想起了程秀英唱的巫歌。程秀英把她男人詛咒死了,竹溪壩的人都這麼認為。在那四個多月裡,程秀英成了壩子裡最讓人瞧不起的女人。她真誠悲傷的哭泣,連心最軟的老太婆也感動不了,都說她是裝的。裕慧聽到這個消息,忽然記起了從童年到青年和三哥之間的情愛,為裕聰的死做了祈禱。四個月之後,又有消息傳來:裕聰做強盜了。老人們開始搖頭晃腦,模稜兩可地評說著:「這個裕聰,多仁義的孩子,怎麼會……」漸漸地,裕聰的生死對竹溪壩的人,已經無關緊要。人們把精力用於對付乾旱,對付錫礦減工資,防備小苦瓜老婆鈴鐺一樣的笑聲,照料孩子,哪有時間考慮別人是否幸福。

  周恩隆對裕聰的死活根本不聞不問,好像不曾有過這個兒子似的。

  二兒子裕智回來了。他因為戰功卓著,已被晉陞為少校團副。他留著小黑鬍子,黑皮馬靴亮得可以照見人影。兩個衛兵朝門兩邊一站,他推開了門。曹秋雁愣半天,才認出眼前這位風度翩翩、氣質高貴的軍官是自己的丈夫。第二天早上,曹秋雁穿著丈夫帶給她的絲織透明睡衣,驚喜道:「三年多不見,你簡直無可挑剔,現在我真是喜歡死你了。」裕智斜靠在床上,慢慢摸著新刮的臉,「他媽的,怎麼也恨不起來你。不過我這個人喜歡以牙還牙。」

  吃過早飯,周恩隆問裕智:「將來這局勢,你看能成事嗎?」

  周裕智用手拍拍手槍套,「爹,用這個摘個省長烏紗帽戴戴沒問題。」

  省長在過上是三品官,周恩隆覺得老二這兩年是出息了。

  這天晚上,周裕智站在河邊看著南邊輝煌的燈光目光複雜。他在家裡住了十天就走了。

  半個月後,費南多·吉爾在個舊遭人暗算,一顆子彈從他後背打了進去。死的時候,他已經是英國皇家陸軍的中尉。

  又過了兩個月,周恩隆聽說裕聰做了「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總司令,再也顧不得做父親的尊嚴,向裕聰遞去了和解的秋波。雇的信使為了六塊大洋,在路上受盡了折磨,把皺皺巴巴的信遞給裕聰,六塊大洋只剩下一個銅板。

  信的大意是說:知道你迷途知返,為父十分高興,如果軍務忙的話,可以考慮把秀英送來。信上說的「老二媳婦不爭氣,裕慧執迷不悟」等句子含糊不清,裕聰很費解。

  他不願寫信,拿了二十塊大洋交給信使:「告訴我爹,我準備秋天回去住一段。」


二十一


  一個土匪砍斷了白布,把明晃晃的刀架在他肩上,第一句話就問:「你會不會寫字?」

  那時他還沉浸在對死亡的徹骨感受裡,糊里糊塗點點頭。

  「算你媽的命大」。一個疤拉臉說。

  他開始做這些土匪的軍師,做一天可以活一天。軍師也就是綁票之後寫個黑帖,分贓時打個算盤的角色。經他的手,向四個富戶下了八封黑帖,最後,兩家送來了銀元,撕了兩個肉票。他曾想逃跑,又想過自殺,結果都沒幹,總夢見自己殺了人。稀裡糊塗過了一年多。

  有一天夜裡,他們襲擊了一個傣家寨子。分完了贓物,他又在想逃跑的事,牆的那一面是一間草屋,窸窸窣窣的響動一直沒停,幾個人鬼鬼祟祟進進出出。過了一會兒,李大眼提著褲子,跑過來喊他:「周大哥,該輪到你了,這回你可別推了,好得很。」他站起來,閉上眼睛,一拳把李大眼打翻在地。裡面傳來一個抱打不平的聲音:「裝什麼蒜,你也乾淨不到哪去,大王正一個人消受呢。」

  當他把疤拉臉淌著血的屍體拖到地上,看清那姑娘頂多有十三歲。小姑娘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不敢出聲。他殺了人。推門的時候他並沒想到要殺人。用腳踢踢疤拉臉,哼都不哼了。再看那姑娘,才發現姑娘光著身子,小貓一樣蜷在床的一角。把姑娘的衣服扔過去,他有點清醒了。怎麼辦?如今他是自由了,可以平安從容地走掉。可這姑娘還是個孩子。還有好多好多女孩子。殺掉一個人,原來也這麼簡單。小姑娘呢?過了這一夜,她的一輩子就完了。現在我會殺人了。我走掉了姑娘怎麼辦?我能往哪裡走?正在猶豫,一干人擁了進來。他把疤拉臉的手槍拿在手裡,警惕地看著眾人。「從今晚起,我是頭兒,不服氣的出來比試比試。」

  他用兩年時間,吞併了大小四十二股土匪。成立「紅河哀牢山保家軍」的當天,他制定了詳細的法令。他當著六個大隊長的面宣佈:「再出現綁票、奸女人者,殺!我們要好好地幹出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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