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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二十六


  兩年前,日本人侵佔了中國東北。英法德等國也紛紛提出新的要求:擴大租界,允許派更多的軍隊保護他們在中國領土上的礦產、企業。國民政府在這個問題上態度十分曖昧。英法商人很害怕有朝一日太陽旗插到他們的左右前後,讓他們舉步艱難。他們大大地加快了撈錢的步伐。竹溪壩錫礦似乎在一夜之間又鑿出三個井口。小火車像梭子一樣忙碌著。羅爾礦長已經五十多了,他很希望在兩年之內,在中日兩國宣戰之前,把哀牢山下深藏的錫礦石全部挖出來。儘管他也知道這個念頭非常荒唐簡直不可思議。

  林素娥在這天清晨,突然感到腹部有一陣難忍的疼痛,當時她還不知道這陣疼痛是死神的第一聲召喚。她仍然有條不紊地做了一系列的家務,然後,對狗狗說:「領著丹圖出去玩吧。不要下河洗澡,水涼。」裕聰離家後七個月,程秀英生出一個男孩。小丹圖失去了本來就不多的家庭溫情。除了父親在家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在這個家是多餘的。四嬸非常疼愛他,叫他和她睡。沒過多久,他就受不了。四嬸白天給他的疼愛限制了他的自由,夜間不分時辰的親吻和撫摸叫他緩不過氣來。他有些害怕了。他喜歡到那個充滿鐵腥氣的小院,那裡有四個孩子,那個嬸子鈴鐺一樣的聲音十分好聽。女人總是長久地用夢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多像你爹呀,他可是壩子裡最好最好的男人。你和狗狗都快點長大吧。」女人像母雞一樣的天性,很快讓他遺忘了那個庭院深深的大家,乾脆擠到那張小床上去了。林素娥愉快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楊雪娟來叫丹圖回去,林素娥不冷不熱他說:「你是他娘嗎?和你睡也礙事。那巫婆是個沒心肝的,會用魔法殺死丹圖。還是跟我吧。」

  「礦上冒頂了!小苦瓜也在裡面。」

  林素娥還沒回過神,那人一腳踩到街上青石板上的青苔,一個滾打起來,顧不得去抹臉上的血污,又大喊,「礦上冒頂了——礦上冒頂了——」

  整個壩子驚慌起來。因為正值農閒,許多家的男人都在礦上打短工。女人一想起當家的早晨還沒回來吃飯,嗷嗷地驚叫起來。呼喚名字的聲音,孩子驚恐萬狀的哭喊,潮水一樣湧過水泥橋。

  不知為什麼,儘管小苦瓜在她那肥沃的土地上耕耘十餘年顆粒沒收,聽到冒頂的消息後,什麼旁人都沒想到,首先想到小苦瓜。

  小苦瓜摸摸頭頂的礦燈,伸了一個懶腰。又一個月過去了。他正想著領了工資給老婆扯幾尺白布做件內衣,頂棚上響起的聲音嚇得他倒退三步。一個外地漢子喊了一聲:「不好,要冒頂了。」話音未落,一個山崩地裂的聲音把他們永遠留在黑暗之中。三百二十七個生命同時開始人生的彌留之際。三號井四號井通向光明的道路被攔腰斬斷。

  繼續開工?還是先救人?羅爾礦長無法很快作出選擇。報廢了兩口井,損失已經夠大了。不能全礦停工。

  上千人用手用鍬挖了一整天,漸漸醒悟這麼做是徒勞的。黃昏的時候,男人們首先清醒過來,回到壩子裡商量辦法。只有幾個女人一直幹到黎明,抱一塊石頭喊一聲:「孩子他爹,你可要等著」。

  幾個老太婆去求程秀英卜吉凶。程秀英拿出一支箭遞過去:「找僾尼人試試看,他們會找洋人的。」那個丹圖姑娘是個僾尼人。她忘不了僾尼人。她想看看洋人會把僾尼人怎麼樣。

  男人們這一夜都沒睡,在找一個完全之策。從通風口挖下去是個辦法,可是如果不慎造成堵塞,要不了半個時辰,幾百個人都會悶死裡面。男人們蹲在草地上,望著遠天上的星星一言不發。在啟明星快要失去光輝的時候,一個乾瘦的老者的聲音伴著一聲公雞的啼鳴響起了。

  「把二號井和三號井挖通。年輕時我在東北挖過煤,用了這法子才活到今天。不過那樣一干,二號井也就廢了,洋人不會幹的。救命如救火,再過兩天,挖出來也沒用了。大家都要帶傢伙。」


二十七


  這一天,太陽甚至比平時出來得要早。血乎乎的大盤子滾出樹梢的時候,楊雪娟正在看那個鳥籠子,當時她聞到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血腥氣,並沒十分在意,在男人們到礦上去的時候,拿了案板上的菜刀,奪過女人手中做針線活的剪子,都掖到褲腰裡。

  沒人下井了。

  幾個漢子找到羅爾,要求分幾個小組輪換在二號井和三號井之間打一個通道。羅爾冷冷地拒絕了。就是停工三大,也不能在這一點上作出半點讓步。降兩次工資,沒有撫恤金,也曾這麼熱鬧過。他十分清楚,對付這樣一幫烏合之眾,用強硬和耐心就足夠了。

  他挺起肚子,大聲對喧鬧的人群喊:「不要再鬧了,快上班吧。礦上出了這樣的事,我心裡很難過,可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的靈魂都要迸天堂的。」

  巴菲里昂·傑西的妻子,那個曾和六種膚色男人親近過的、在五個國家播種下露水愛情的法國女人,腆著大肚子走到人群前面。她用一截兩寸長的鮮紅的指甲刮刮右臉頰上的蝴蝶雀斑。很驚奇地發現這一群像綿羊一樣老實像黃牛一樣悶聲不吭的男人臉上怎麼會出現刺眼的閃光。教堂的鐘聲響了。今天是禮拜天,經常礦上許多人要去教堂做彌撒。周裕慧仍像往常一樣,安詳地耐心地等待第一個虔誠的教徒。人群從草地裡步步逼向軍隊,似乎他們被閻羅殿的小鬼輕柔的呼喚迷住了,九頭牛再加上十二匹蒙古純種白龍馬也拉他們不回。

  靜極了。

  讓人迷醉的神奇寂靜。

  山坡的竹林裡,幾十個背著弓箭的漢子摸了下來。

  就是在這個時候,周丹圖掙脫了林素娥的手,從露易莎的墳包後面竄了出去,眨眼沒入寂靜的人群裡,女人伸出一隻手,只抓住了一截楠木神弓的斷弦。

  「操傢伙,殺了這狗屎不如的洋人。」

  石塊幾乎和這喊聲一起衝出人群。大肚子洋女人被菜刀砍倒了。人流像火車輪子一樣從女人身上碾過,他們一個勁兒地向前,根本無暇顧忌腳下肚皮的爆炸聲。「開槍!」羅爾喊道。沒有人響應。左右兩側射過來十幾支冷箭,立刻有兩個英國兵撲倒了。「射擊!」巴菲里昂·傑西上尉用英語重複一次。三挺機槍和五十幾支步槍同時嗒嗒起來。開始人們只看到一片火紅的亮點,後面的人們感覺不到一點子彈的危險,把人流像潮頭一樣湧向高出地面兩尺多的鐵路。那些機槍和步槍像割韭菜一樣,把人們一排排地割倒在鐵軌上,遠處看去竟像收割完了的稻田裡的一行行稻捆。

  單希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把一個機槍手釘在地上,第二支箭剛放在弦上,巴菲里昂·傑西向他舉起了槍……

  隨著一陣「媽呀媽呀」的喊聲,恐懼重新回到人的意識裡面。潮頭向鐵路兩邊流去,後面的人流開始逃遁。六歲的周丹圖在這個時候被擁到路基上。墳丘後面把手指咬爛的女人看見一隻小手朝半空中一伸立刻就不見了。

  她抱起那個小人兒向回走的時候,槍聲早停止了。巴菲里昂·傑西上尉叫人抬走了五六具士兵的屍體。有兩個到了另一個世界換了腦袋。羅爾辨認不出那兩具無頭屍體。都是上士,都身高一米八十,脖子像是機器截斷的,碗口大的疤都在肥斫的喉結下面一指。巴菲里昂·傑西看看倒在血泊之中的新婚妻子,忽然弄不明白「驕傲」這個詞竟意味著什麼。他紅著眼睛一把奪過林素娥懷裡小孩的屍體,用一雙顫抖的手捧起女人的臉看看。女人黯然的眼神在陽光下倍加迷人。巴菲里昂笑笑,回頭嗚哩哇啦用英語喊了一大通,十幾個士兵也笑,端著槍在他和林素娥周圍圍了一個半圈。他用難以置信的浪漫輕輕地解開了林素娥的衣服,把女人赤裸裸地送到上帝面前後,他把女人平放在厚密的青草地上。士兵們「嗚哇」地表現出驚奇。這樣身體豐滿勻稱的女人只能從安格爾的油畫中才能見到,而這種屍橫遍野中的溫柔,則需要到十六世紀魯本斯的作品中尋找。

  竹溪壩的許多人自始至終目睹了整個過程,聽到鈴鐺一樣的聲音慢慢消逝在空氣裡。鐵匠陳摳出自己一個眼珠子,正要摳第二個,小孫女喊他一聲,他把手停在半空。他狼狐一樣哀鳴一聲:「畜牲啊——這個家毀了。」


二十八


  槍聲停止後,周恩隆小心翼翼走出家門。雜貨店的小二慌慌張張跑過來。

  「老,老掌櫃的,洋,洋人殺人了,小少爺沒了。」

  周恩隆用枴杖敲敲青石板。

  「反了!反了!簡直無法無天。乾隆皇爺那會,洋人還給他下跪哩。你快去報官,讓曹親家來。」

  曹仁已近耄耋之年。他帶了四五個兵,坐著兩人滑竿轎連夜趕到竹溪壩。

  第二天早上,曹仁到現場查看一番,然後和羅爾礦長、巴菲里昂上尉進行了一次正式會晤。

  「貴國來到這裡開礦,出了這麼多人命,我代表本縣政府,請你們給一個解釋。」

  羅爾礦長在桌子那邊彬彬有禮地說:「我是個搞企業的,政治上的問題該由兩國政府協商解決,目前,我所考慮的核心問題是怎樣恢復生產。」

  巴菲里昂上尉笑笑:「軍隊只是國家機器,我們是奉命保護錫礦,雙方各有損傷,就讓這不愉快過去吧。」

  一見曹縣長空著手回來,周恩隆急忙上前問:「親家,人呢?抓的人呢?」

  曹仁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很疲憊地說:「他們有外文豁免權,連稅都不上。我這個七品小縣該告老還鄉了。還是埋人吧。」


二十九


  林素娥這顆多情的種子在竹溪壩開出一朵散發著奇異香氣的花朵。花香使八個家庭發生曠日持久的戰爭,七個女人嚷著要跳阿墨河最終都沒跳成,九個家庭本著家醜不可外揚的原則彼此心照不宣地在竹溪壩和平共處。

  如今她卻這樣去了,竹溪壩的人知道鈴鐺一樣的笑聲永遠消逝了。這個聲音曾經帶給他們無窮無盡的歡樂和苦惱。人們都從心底裡原諒了她,她是在四十六個男人帶著微笑的慢慢折磨中痛苦地死去,她還以輕浮的帶著孩子氣的脾性教會了女人如何愛自己的丈夫怎樣去熱愛所有的孩子。

  周恩隆無法想像世上竟有人創造出如此新奇歹毒的法子殺人,他的汗毛都一根根豎了起來。他拿出一百塊大洋嘩地推到八仙桌上。

  「賢弟,侄媳婦清清白白來到竹溪壩,也要乾乾淨淨地去。厚葬。」

  鐵匠陳佝僂著身子,「大哥,你要作主。媳婦可是清白的,洋人作賤了她。多仁義孝順的孩子,壩上的人誰不誇她。如今撇下四個娃娃走了。天殺的洋人呵!」

  人們不會忘記那個灰老鼠樣子的小姑娘,更不會忘記那一雙受驚小兔子一樣迷人的眼睛。在那個鐵腥氣充盈的小院子裡開始了十分緩慢的清洗工作。程秀英點燃三炷香,把頭髮披散了,男人們知趣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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