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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周家大院喜慶的鞭炮還沒有燃盡,災難又降臨了。事後,周恩隆怪罪父親當年選錯了居住地點。黃河、長江這些有神靈的江河都是向東流的。阿墨河為什麼要向西流?

  老大裕德剛剛十歲的時候,一個外鄉人趕著一頭毛驢,駝著四五匹綢子來賣。那時竹溪壩剛剛有了模樣,周家開了一爿雜貨店。漢子來後,賊亮的眼珠子,朝山上轉轉,山青;朝壩子掄掄,感到壩子正要發達;朝周家大院看看,一派興旺氣象,又見一頑童坐在櫃台裡高聲吟頌《大風歌》。交了布匹又死看了頑童一眼,數著銅錢問:「公子貴庚?」周恩隆忙答道:「犬子剛剛十歲,下面還有三個小畜牲。」「老哥好福氣。可憐見的,內子三十二歲才添小女,今春剛滿八歲。」周恩隆看漢子是那種機靈人,心念一動!「一個女婿半個兒,如不嫌棄,就給兩個娃娃定了。」漢子滿口答應。七年來,往來不斷。姑娘長到十五歲,棉絮被套已用了兩床。周恩隆知道後,歡喜道:「也快,轉眼工夫就可以生養了。那就快搬過來。家裡的事越來越雜,裕德娘死得早,該有個女人操持。」

  兩家都忙著辦喜事。




  漢子在女兒喜期前半個月,舉家搬到了竹溪壩。周家的幾個孩子個個知書達理,他暗自驚歎自己的眼力,親家這幾年是在發旺發粗,看來這後半輩子有依靠了。吃回親酒的時候,他吃了兩隻雞,兩斤牛肉,喝了三四斤黃酒,然後瞪大一雙紅眼,大聲說:「親,親家,亂了,亂了,鈴鐺要應驗,裕德做了皇上,我就是國丈了,哈哈哈哈……」大廳裡黑壓壓一片人都放下筷子。周恩隆驚得一把按住漢子的嘴,「親家,可不敢胡說。裕德,裕德!快扶你爹去上房休息。他醉了。都喝,快趁熱吃菜。」看來是裕德為討好老丈人出賣了周家的秘密,周恩隆心裡恨恨的。

  酒席散後,周恩隆癱在圈椅裡,抹了一把冷汗,悲歎一聲:「天哪!這可怎麼辦。」天漸漸暗了下來。大廳裡的殘湯剩萊沒人敢動。大事記上的一筆又一筆都活動起來。記得爹嚥氣前把他叫過去,游絲一樣的聲音對他說:「研墨,想想還得記下這一筆:同治十年,天下大亂,田四浪起事已有十五年。那時周陳孔楊四家居安太久,都住在貴州興義附近。孔家老大秋天失蹤。清兵在大年三十圍了村子。你爺爺,你大伯,四家在那天死了一百零四口。血流成河了。你大伯殺出血路把金鈴鐺交給我,只說了一句:小心二哥,就嚥氣了。咱們四家,面上雖和,可人心難測,稍有差錯就毀了。」

  越想越得防備,「裕聰,掌燈。」他翻身站起朝門外喊,「裕德、裕智、裕慧都進來。」大的十七,小的十一,一排站好。「都跪下!」裕德心神不寧,只盼著家訓早點結束,他已經體會到結婚有一種奇趣。裕聰用一雙陰鬱的眼睛盯住父親,裕慧看見父親目光如炬心裡就慌,很想逃進一個僻靜的小屋,老二裕智很喜歡看父親威風凜凜的樣子。

  「你們都老大不小了,有些事該明白,咱們家不同一般。裕德!心到哪裡去了!」裕德忙支起脖梗,「爹,我在聽。」「你要慢慢學會料理這個家。這些天覺不要睡得太死。」說完,他尋出幾塊紅綢連夜去找鐵匠陳。

  父親的訓斥並沒有妨礙裕德又度過一個喧囂的夜。三兄弟就睡在新房的隔壁。後半夜,裕慧被一陣陣女人低聲尖叫驚醒了,這已經是第四次,他有點害怕了。左邊,二哥裕智蚊子唱歌一樣輕的鼾聲正勻。裕慧把頭轉過半圈,看見兩道幽藍的光亮直射房梁。「三哥,嫂子為什麼要叫?」裕聰壓低聲音:「不要說話!」裕慧低聲咕濃一句,「我怕!」把手伸過去,裕聰大人一樣握住裕慧的小手,眼睛眨都不眨。漸漸地他感受到了某種慾望的慢慢膨脹,他在一種渴望當中漸漸走進了無聊和孤獨。因為他想得頭疼,總也體會不到這類事情的心迷神醉之處,哪怕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最後,他在跨過房梁的歎息一樣的呻吟中慢慢入眠。

  這一夜很平靜。




  哀牢山把這裡圍起一塊十來里見方的盆地,山腳下有景頗的寨子,哈尼的寨子,零星的傣家人還沿著阿墨河搭起了竹樓,往南翻過完全被竹林掩映的青山,就是彝族、白族、拉祜族的天下。火把節的時候,竹溪壩的漢人、回回才放下手中的活計翻過山去熱鬧一番。哀牢山有土匪,竹溪壩的人只是聽說。奸女人要算是惡事,一經傣家女人很輕鬆很幸福地談出她有多少男子,這事情多少也帶有點玫瑰的顏色了。殺人叫人驚恐萬狀。剽悍的景頗人也這麼認為。

  他們是騎著馬過來的,把夜的靜溫,連同裕聰幽甜的夢境都踏碎了。大嫂回門去了,裕德大哥在床上的輾轉聽上去再沒有絲毫的情趣,兩夜欠下的瞌睡像債務一樣沉重地壓在裕聰的眼皮上。當他睜開惺忪的眼時,看見院內點著了火把,一片吵鬧聲破窗而入。

  兩三個嘍囉把小弟兄三個推到大廳的時候,大廳裡人影晃動,家裡代表著尊嚴和威儀的圈椅裡端坐著一位斯文模樣的中年人。父親在一邊垂手而立,身後架著兩把景頗人的劈山大刀。裕聰開始感到恐懼了。中年漢子從椅子上起來,走到周恩隆面前。

  「我找好久了,我爹臨死還在說。你何必再固執下去,打江山要靠刀和槍。不過你們周家人丁真旺,四個公子。當年鐵木真也是領著四個兒子打天下。老哥這幾年恐怕也聽說過我的脾氣,我不亂動刀的,你知道。兄弟我再艱難,也沒到竹溪壩借過柴米。如今不同了。亂世出奸雄。袁大頭做了皇帝,他先前是什麼東西?蔡鍔這混蛋也扯起了人馬,搞什麼雲南獨立。我就上了山。你家祖上不過是御膳房的一個小總管。這回算兄弟借你的寶物,事成之後,不會叫你只管一個御膳房。」

  周恩隆始終昂著頭。他依舊朗聲答道:「大王弄錯了,我們祖籍河南,咸豐年間家遭災荒才流落漂泊至此。你說的什麼金鐘,小的家裡哪裡會有。我只在竹溪壩種幾畝薄地,做點小本生意。大王喜愛什麼就拿好了。」

  中年漢子冷笑一聲:「瞞不了我,早查過了。我知道那是你家的命根子,不出點血你也不會交出來。聽說你剛娶了兒媳婦?」他走到裕德面前,「這是大少爺吧?」

  周恩隆上前一步,「他才十七,借什麼只管對我講。」

  「明年就又是一茬人。都死了,這皇帝夢也不好做了,留一窩寡婦守著你個孤老頭子,也是件趣事。下手吧。」

  裕德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血腥四溢。裕聰死盯了漢子一眼,看清了他右臉頰上有一顆亮亮的黑痣。

  「不是我無情,這年頭,誰有情?三天之後,我派人來取。取不來,等二公子娶了親,我再來。」他把一把劈山大刀摔在八仙桌上。

  裕慧暈了過去。裕智冷漠地看著地上那灘血。周裕聰眼睛盯著騷亂後愈加顯得空空蕩蕩的院子。阿墨河水平靜地流淌著,對壩子裡發生的一切都顯得漠不關心。

  教堂的晨鐘敲響了。

  楊約瑟神父天一亮就跑進周家大院,腋下夾著福音書。楊約瑟是他的中國名字。在神學院讀書的時候,他就渴望能到中國來。到中國後他受盡了磨難,在個舊附近宣傳天主教義差點被毒蛇咬死;面對著空無一人的廣場仍舊要唾沫星子亂飛以示自己的忠貞不渝,就這樣,他也從來沒有動搖過把十字架插遍全中國。這種發生在他眼皮底下的殘暴叫他驚悸不已。他來到停放屍體的小床邊,看著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她的父親睡了兩夜一天酒醒之後知道女兒已經做了小寡婦便用一根竹筷把嘴搗個稀爛。楊約瑟神父安詳地問周恩隆:「我可以為你兒子祈禱嗎?」周恩隆很漠然地點點頭,好像他對這件大悲慟充耳不聞。楊約瑟神父翻開福音書,左手按在裕德冰冷的額頭上。他吟誦起來,語調抑揚頓挫,情感清淡平和,兩張眼皮低低下垂。世上再難想像出還有比這更充滿慈愛的聲音。裕德家的不再哭泣,周恩隆再無法進行周密的思索,整個竹溪壩的人們都飄飄欲仙,在這仁慈的聲音當中看見一隻碩大的紅日從阿墨河的源頭躍出哀牢山。祈禱用一支聖歌結束,楊約瑟神甫在胸前劃了一個十字。裕慧用迷醉的目光盯著神甫。神甫從衣服裡摸出三個精巧的捕木十字架,掛在裕智、裕聰、裕慧的胸前。神甫一走,裕聰一把扯下十字架扔在地上,小聲說:「臭狗屎!」他一看見那個尖頂的教堂就要想到墳墓,就要想到驚走河裡游魚天上飛鳥和一切自由自在飛翔生靈的可惡的鐘聲。

  小晌午的時候,周恩隆身著皂色長袍,頂著西北風站在深潭南面那塊巨大的鵝卵狀石頭上。石頭周圍,黑壓壓的人扇面排開。金鈴鐺的故事像是要在這裡結束了。周恩隆打開紅綢子包,金鈴鐺在陽光下光芒四射。他只說一句:「誰要就拿去吧。」毫不吝惜地鬆開手,鈴鐺的入水聲清晰可辨。

  在金鈴鐺出手的瞬間,他在痛悔早些時候為什麼沒有想到這麼辦?「裕德不該死啊。」

  第二天,土匪頭子派人取貨,他地然地對那些人說:「在深潭裡,去取吧。殺刮存留一概由你們。」




  那些土匪在深潭裡撈了五天徒勞無功。三個月內,深潭裡漂出十五具屍體。他們赤條條下水的時候心裡都存有一個金黃色的夢,上來之後臉上都僵著遺憾。有人這麼評價:「這不像逛青樓,出一身臭汗,丟幾塊大洋就完事了,這是拿小命在賭,那東西靈不靈還難說。」

  一百多天,屍臭氣瀰漫了整個山谷,河水總有一股叫人嘔吐的怪味,沿河居住的姑娘把成筐成筐的梔子花瓣揉成碎沫倒進河中,水的味道仍不褪,街道上到處還可以見到嘔吐的穢物,好像每個人都剛剛懷了孩子似的。並且那氣味始終有哭聲陪伴。有人說鈴鐺在潭裡成了精。把三十里外墨江鎮上的陰陽師程古槐請來除了妖,還是沒人敢下河洗澡。直到芒種前後莫名其妙地漲了一次大水,氣味才算消失。

  那些死了丈夫死了父親死了兄弟死了情人的男男女女剛剛從悲慟中走出來,立馬開始憎恨老周家的人。他們早忘了給裕德出殯時自己也灑下過真誠的眼淚。老周家的人死絕了,或者早把鈴鐺交給土匪,不就太平無事了?歹毒的念頭像雨後的菌子一樣快地產生。

  裕聰是竹溪壩的少年領袖,那雙眼睛似乎就沒人敢去攀比。這樣足勁的兒子幾乎讓所有的家庭都黯淡無光。裕聰生來敢於冒險,他正是在這一點上被那些老奸巨猾的大人們利用了。大人們告訴他:沉進河裡的鈴鐺能夠換幾隻畫眉鳥和八哥。他一下想起了不久前做的一個夢。一位眼睛會說話的小姑娘喊他一聲「小哥哥」,又對他說:「小哥哥,你能捉一隻銀杏樹上的畫眉鳥嗎?」他對大人們說要把金鈴鐺撈上來,換幾隻畫眉鳥養起,等著夢中的小妹妹。

  他站在大鵝卵石上,赤條條的。用一條弧線劃破晴空的時候,根本沒去想十幾個人跑幾里路看他跳水有什麼意義。

  人們焦渴地注視著水面,一串氣泡從水底漂上來,等了好,久再漂上來一串。他們都知道彼此心底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共同願望,只不過佯裝不知罷了。他們在這漫無際涯的等待當中,發洩著凝結太實的鬱憤。水泡一個個在水面上爆炸,他們開始不自在起來。剛要為自己這麼對付一個孩子懺悔,裕聰抱著金鈴鐺上來了。他穿好衣服,誰也不看,就往家裡走。巨大的恐懼壓迫著河邊的人。「這娃娃成精了!」「莫非這打來打去,將來天下還要姓周?」「凡事都有個輪迴,帝王姓氏三千年一回轉,這是天意。」「有回我看見裕聰在河邊睡著了,一條青蛇從一個鼻孔爬到另一個鼻孔。蛇是什麼?是小龍!」

  裕聰回去挨了一頓臭打,父親逼著他把金鈴鐺再一次沉入深潭。

  殺死裕德的土匪頭子聽說這事後,敬慕周恩隆與世無爭的處事,聲稱他孔某人餓死荒山也不再動竹溪壩一粒稻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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