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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了。怕趕不上班車,妻子提前叫醒了他。她已經買來早點,門廳地上有些凌亂的濕鞋印。他到陽台上站了一會兒沒有風,雪花飄得很柔和。

  不行。腦袋還是昏沉沉的。

  感覺很微妙。以前也有過幾次,但記不清和這次是不是一樣。考大學那年,從縣城回到山溝的家,有過這種感覺。如果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會怎麼樣呢?這個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事情很少讓他失望。將要得到某種東西之前,讓人不平靜的不是喜悅,而是類似恐懼的不安情緒。生活的每一次上升都面臨這種局面,結果無一不是以他得到該得的東西而告終。

  這一次他沒有把握。

  消息已經傳開。食堂、樓道、辦公室,到處都是議論和猜測,他要升副院長了,或者不是他而是別的某一位要升副院長了。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但心裡比任何人都緊張。

  他分析出許多不利因素。組織能力不足,業務知識不全面,遇事雖然冷靜,但不夠果斷。想得最多的是他和她的關係。他確認這是一個污點。掩蓋是可以的,但永遠不可能消除了。想到她有可能給他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煩躁的情緒就達到頂點。

  「副院長,真的嗎?」

  「有可能。」

  妻子也沒有給他安慰。她太興奮。他原以為她會淡漠,會勸他安心於學術,那樣他心裡的壓力會減輕一些。

  女人都是一樣的。可能不是虛榮。地位畢竟是個很實在的東西。它的誘惑力恐怕任何人都難以拒絕。沒有指望的人才會對它冷淡。跟女人有點兒相似,但比女人堂皇。

  「慢點兒走,小心滑倒。」

  「晚飯不要等我。」

  「你忙吧,我等著你。」

  妻子為他掖好圍巾,比平時更加溫柔。她的目光像個新娘子。

  雪很大。有些地方乾淨了,有些地方髒了,黑白分明。路上的爛雪像污泥,樹塔上堆著潔白的花絮。空氣真好。

  今天他準備向華乃倩攤牌。時間是他定的,地點自然還是老地方。這是他第一次採取主動。昨天華乃倩在他辦公室裡顯得很激動。她可能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害怕對她的打擊太突然,不忍心告訴她這是最後的分離。但華乃倩執迷不悟的樣子也讓他惱火。明明知道他的處境,如果真愛他,本應體諒他的苦心的,她卻只知一味地搾取。

  他已經不單單是後悔。

  分別可以更乾脆。挑中老地方,不能不說是懷著很陰暗的心理。他讀遍了那個蕩人心魂的身子,猛然丟棄的念頭用厭倦無法解釋。它勾出了數不清的留戀。正視內心的真實是可怕的。

  華乃倩小腹上有一塊不大的黑痣。

  他不愛她!但人的記憶卻牢固而詳細。他內心的叫喊顯得更加虛偽。雙重的、捉摸不定也無從揭露的虛偽!

  班車在東單停了一下,上車的人裡有華乃倩。她的呢子大衣是淺色的,介於黃和粉之間的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顏色。他把目光移開,想看看手裡的雜誌。在班車上看點兒東西是老習慣,今天卻讀不進去。

  直到晚上,他沒有找到和華乃倩說話的機會。如果有這種機會,也許會使他改變決定,換一個幽會的場合。

  在咖啡館裡或便道旁,她會歇斯底里大發作嗎?

  院黨委開了一整天擴大會議。周兆路和另外四個副院長人選也應召參加。問題已經明確,五個人要輪流答辯,接受臨時組織的考核委員會的質詢,然後根據高低優劣確定最後的當選者。會上討論了答辯的結構。施政綱領,這個詞時髦得令人討厭。

  沒有人退縮。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氣氛。這是存心折磨人!周兆路強烈地感到命運始終操在別人的手裡,答辯無非是讓人更直接地面對殘酷的選擇。

  老劉也是五人之一。表態時他語氣激昂,聲稱準備接受挑戰,接受上級和群眾的公正評價。他太急切了,他不會走運,性格決定了他的失敗。

  「我願意試一試,不論成功與否,從全局考慮一下院裡的業務情況是有益的,感謝領導給了我這樣的機會。」

  周兆路簡短地談了想法。含而不露。他知道自己給在座的人留下了什麼印象。從第一個回合開始他就要全力以赴。

  錢老來電話勉勵:「你口才好,這樣對你更有好處!認真準備,有什麼問題可以來找我……」

  老頭了在院裡勢力很大。他當然要找他的。周兆路感到好笑的是老人的另一句話:「你可要為我爭口氣呀……」

  我憑什麼要為你爭氣呢?入選後面隱藏著複雜的人事關係。這倒是他可以利用的一點。那麼,就為老頭子爭口氣吧!

  傍晚,他乘車來到永定門外。窗口有燈光,她在等他。雪在腳底下咯吱咯吱地呻吟,一股淡淡的哀傷湧上心頭。他記不清來過多少次了,這種心情還從未有過。

  樓道裡冷嗖嗖的,他生怕遇上什麼人,儘管他誰也不認識。

  他動作很麻利,轉眼登上五樓。門開了一道縫兒,他看也不看就擠了進去。他忘了到底敲了幾下門,應當是三下,這是用過多次的信號。他沒和她一起來過,她總是先進去等他,把一切都準備好。他不可能呆得太久,時間顯得很寶貴。

  水已經燒好了。床上是攤開的被子。她穿著羊毛衫,臉紅撲撲的,把他的呢子大衣往衣架上一掛,便急匆匆跑過來擁抱他。他看了看窗簾,又著看床頭那兩個並排放著的枕頭。她睡裡邊,他躺外邊。這個模式跟他的家庭出奇地相似。此外便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

  他對妻子從來沒有這麼粗暴過。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使他變得很野蠻。他一點兒也不難為情,是因為丑和美在這裡絕妙地統一在一起了。幻覺中他常想,這也算一種境界吧,沒有冒險便無從體味它。

  他大汗淋漓地喘息。絕望了似的。分離在即,不論怎樣努力從這身上領略的韻味都將是有限的、告別式的了。他將永遠失去它。她閉著眼睛,胸上皮膚變得粉紅,他不知道那微啟的紅唇是否喚起了他的柔情,但他確實有點傷感。

  他起身穿衣服的時候,她縮在被窩裡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背對著她。

  「你這就走嗎?急什麼……」

  他沒有答話,心事重重地繫好鞋帶,鑽進廁所,不一會兒又鑽出來。到廚房給自己沏了一杯紅茶,嗅了嗅熱氣,然後平端著回到臥室,在椅子上坐下來。

  她的大眼睛水汪汪的。不像三十六歲。她的嬌懶和奔放屬於更年輕的女人。陌生人恐怕很難猜出她的年齡。

  「起來吧,我想跟你說件事情。」

  「你的事?」

  「……就算是吧,跟你也有關。」

  「我知道了,請說。」

  「起來,這像什麼?」

  「這樣暖和……」

  她伸出一條光腿,又怕冷似地縮回去,笑得很嬌氣。但她還是起來了,一邊穿衣服一邊小心地看著他。

  「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是為當官的事發愁吧?」她問得很輕鬆。

  「乃倩,我的處境你明白……我覺得咱們該全面考慮一下了。」

  「考慮什麼?」

  「……雖然做得不對,可跟你在一起我很愉快,我不會忘記你的……」

  「幹嗎說這些?」

  她臉白了,好像才明白過來。周兆路喝一口茶,語氣穩重得像是談一樁買賣。

  「考慮再三,還是現在分手的好。」

  「……不是開玩笑吧?」

  「不是。」

  「你想得太容易了。」

  手有點兒哆嗦,他把茶杯放到櫃子上。老姑娘在相框裡用淒楚的目光看著他。那邊,華乃倩披散著頭髮不動了,靠在枕頭上。漂亮的臉蛋冷冰冰的,有點兒出人意外。周兆路硬著頭皮說下去:「這樣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我們可以恢復正常生活。你知道,我實在太累了,壓力大得讓人受不了。我喜歡你,可是……我一直很內疚……」

  「挑這個時候懺悔,為什麼?」

  「你和老林關係緊張,我多少也有一點兒責任,我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麼複雜……」

  「你知道他和我們的事沒關係,我和他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你知道!」

  她跳下床來,只穿著短褲從他眼前走過,氣急敗壞地摔上廁所的門。她上身穿著毛衣,兩條細長的大腿好像是從毛衣裡伸出的怪物。這模樣很新奇,他沒見過。

  歇斯底里?

  他等著,忍不住又去看那張相片。老姑娘可能是無辜的,她大概想不到自己的住宅成了骯髒的通姦場所,自己的被子曾掩蓋過一個赤身露體的野男人。她不可能瞭解這種陰謀,至少從表面上看來她是一本正經的。

  大懇都一本正經。

  從廁所出來,她的眼圈發紅。她躺回床上,用被子蒙住下身。

  「你還想說什麼?」她嗓音也變了。

  「意思就這些,希望你能理解……」

  「你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你誤會了。」

  「這樣分手我不同意!我不是包袱,想挎就挎起來,想甩就甩掉……你不能這樣對待我……」

  「你冷靜些!」

  「……你真叫我失望!」

  嗓音終於顫抖起來,她哭了。第一次看到她哭,沒有聲音,淚水很多。周兆路想過去抱抱她,但那樣事情會更糟。他想了一會兒,又把茶杯端起來,更加專注地看著這個各方面都令人迷惑的女人。

  眼淚可能是愛的證明,也可能是因為承受不了自身遭到的損害。他不想傷害她,但人需要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眼淚不能使他退卻。

  「別這樣,這樣不好,何必呢?」他聽到的是一個偽君子的聲音,「以後你仍然是我最親近的友人……」

  「就這樣……完了?」

  「只能這樣。」

  「如果我說……我根本不同意呢?」

  「你不會的!」

  「我就是不同意,不同意!」

  「耍小孩子脾氣只能壞事……」

  「……我愛你!」

  「我知道。分手了,我也仍然喜歡你。可是以前那種關係,一天也不能繼續了,這……很危險!」

  靜了一會兒。窗外有風,有冰涼的雪。

  她先把腿伸出床沿,彷彿是最後的炫耀,然後站起來。他也站起來。他的不知所措不是裝出來的,笨拙的回吻也不是裝出來的。整個告別儀式倉促而又傷感。

  她的嘴唇帶著苦味兒。

  「乃倩,我對不起你……」

  他還想說什麼,但突然看到她的目光裡有一種譏笑的意味。他不作聲了,感覺也隨之麻痺,在臉上啄著的像兩瓣濕潤的桔子皮,他懷疑逢場作戲的不只是他。

  他默默地穿好大衣,繫好圍脖,在身上拍打拍打。冷靜得就像剛剛參加完一個會議。他要走了,永遠不再回來。

  「祝你高昇!」

  她眼淚汪汪,但眼淚後面的譏笑是明確的。她不可能不知道分手的真正理由,但周兆路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祝你飛黃騰達!」

  好像還不夠惡毒,她又加上一句。

  周兆路受到了打擊。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出於道德感,他是不會和她分手的。看來她比他更明白。

  他呆呆地站著,有一會兒,他甚至想留下來。慰藉她,愛撫她,讓她收回那惡毒的言語,向她證明他還沒有卑怯到那種地步。但是,除了徒然增加一點兒虛偽之外,新的解釋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何必呢?」

  他軟弱地嘟噥了一句,逃似的離開了她。華乃倩的目光變得讓人無法忍受。昔日美麗的眼睛裡有藐視、憎惡,有隱隱約約的報復慾望,就是沒有柔情。

  這是一個陌生的女人。他熟悉的只是她的身體,對她的內心卻一無所知。

  她會報復嗎?她會葬送雙方的名譽,跟他同歸於盡嗎?在北戴河的曠野裡,她一邊耽於淫樂一邊往腿上抹防蚊油!她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

  周兆路在鐵路橋下邊跌了一跤。他爬起來,氣哼哼地往堅硬的積雪上猛跺,薄冰在夜風裡卡卡地尖叫。行人稀少,沒有人注意他。開往長安街的公共汽車正在前方徐徐轉彎,黃色的小燈一亮一滅。

  他小心地跑起來,大衣前襟黑翅膀似地拍打著膝蓋。生活已經處在轉折關頭,他絕不能退出競爭,儘管眼前出了一個意料不到的敵手。他用不著怕一個女人。降伏對手的主動權仍舊在自己手中!

  他在車門關閉之前身子敏捷地竄了上去。像一隻鳥,撲入了巢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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