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裡傳出消息,周兆路的《證之研究》已經肯定可以獲得本年度的優秀論文獎。研究院只有這一項個人獎。全國中醫系統得此殊榮的人據說不會超過五名。消化系研究室劉副主任的論文在角逐中失敗了。
「老周,祝賀你。」
「我沒有想到會得獎,魚目混珠罷了。」
「你衝破了老傢伙們的圍困,這是中年人集體的勝利……」
老劉很真誠,周兆路倒不好意思起來。他可憐這個老對手,這個人幹得比他還苦,但總是不走運。
「明年看你的了……」他說。
「走著瞧吧。」
「你行!」
「我當然行。再一次祝賀,祝你好自為之……」
老劉的眼睛裡終於流露了一絲隱情。嫉妒,不服輸,還有淡淡的悲哀。這使周兆路感到了更大的愉快。他當然會好自為之,他知道該怎麼做。無須別人指點。
他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是,處事待人要更加謙謹。虛心的受惠者是虛心者本人。這樣做不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華乃倩提出要慶賀一下。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她溫情脈脈,似乎真的在為他喜悅。她不妨為他喜悅,但他的事業跟她沒有什麼關係。她是勝利者無足輕重的點綴,是命運給他安排的賞心悅目的小小插曲。
他有權享受她。
元旦前夕,各室大掃除。周兆路在廁所遇上了黨委書記。他正在洗拖把,書記從擋板裡鑽出來,愣了一下。他沒有注意。書記是個隨和的老人,很器重知識分子,但年輕的業務幹部們免不了拿他開開玩笑。
「小周,你們室工作總結搞完了嗎?」
「完了,打印好了給您送一份兒。」
「好的、好的……」
書記一邊繫褲子一邊憨厚地衝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著拖把走出辦公室,發覺老人仍在走廊裡轉悠。他一定有什麼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問。
「哪裡!小周……搞完衛生,咱倆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習慣,多麼嚴肅的談話都是「聊聊」。評職稱那次他們聊過,老書記讓他切勿驕傲,當了研究員要干更多的工作,因為幾百個資歷相當的人都盯著他。
他的言談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總有好事。入黨、提升副主任,這一次談什麼呢?
氣氛不大對頭。老書記眼裡有東西。周兆路本能地緊張起來。
「你業務上很突出,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我入黨時間比你長,我的話是真心實意的,要謹慎,再謹慎,小心跌交子……」
「我明白,但是……」
「各個方面都不要讓人抓住辮子,有些事情稍一不慎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您指的是什麼?」
他意識到自己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鎮靜,鎮靜!他命令自己,但拳頭已經不知不覺地攥了起來。
「人一突出,會招來各種目光,許多人都有這方面的教訓。」書記想把話題繞開去。
「您別繞圈子了,我哪兒不對請批評,保證虛心接受!」
周兆路開了個玩笑,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船就要翻了,也許已經翻了。他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異常空虛的感覺。他的抵抗不過是虛張聲勢。
「你們知識分子臉皮兒薄。」老書記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樣瞧著他,「上次到通縣醫院講課,你收了講課費?」
「收了。」
「有人告你貪得無厭,利用上班時間出外講課還要高價。」
「部裡有文件,可以領取報酬。」
他顯得很激動,但心情一下子鬆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後盡量利用業餘時間就是了。」
「那我的價錢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談了,你心裡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穩重,不用糾纏,但要引起注意,你還年輕,要做的工作還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從書記屋裡出來時有一會兒腳步發飄,過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他差點兒喊出:「這是造謠!」而那時老書記並沒有說什麼。他以為他會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兒的書記險些害了他。這個婆婆媽媽的該死的老好人兒!
不過,講課的事會不會是借口?他是否別有所指?謠言或不是謠言,他信嗎?別人信嗎?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來。
有人樂意聽到他的醜聞。他出乖露醜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華乃倩把他拖進了這個危險境地。她勾引了他,讓他用名譽、地位來做這種無謂的冒險。整個勾當都是她一手策劃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連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誰有可能告發他。
他得在敵意中小心做人。
敵意是熟悉的東西。他這個土包子剛到城市上大學時,同學們都用憐憫的目光看他。褲子是粗布做的,襪子上打著補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績名列前茅,使別人在競爭中失敗的時候,他的山裡人特徵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變自己,終於成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勝利者。敵意不能改變他的前程,他是一個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員在單位沒有任何變化。他笑著、忙碌著,有條不紊地干他應做的事情。
論文得的是一等獎。電視新聞裡有發獎會的鏡頭,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閃現了一下。女兒和兒子看到了,妻子沒有看到。她彎著背坐在電視機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聞片。這情景讓他感動。她為他驕傲。
他把獎金給鄉下的母親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們不缺錢花。他也鬧不清為什麼要寄。他發表論文有不少收入,但從來沒有給母親寄過這麼多錢。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時候上學的情景。那時候他比現在快活。
他拜訪了在家休息的錢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靜,院裡人很少打擾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繞了一趟榮寶齋,給他的領導和事業上的導師挑了一副硯台。先生有收集這玩意兒的怪癖,很懂行。
老人果然很高興,只是說太貴了,埋怨周兆路不該如此破費。他送給弟子一幅裱好的字,自己寫的。
周兆路說寫得真好。他不懂書法,但他卻認為先生的筆力遒勁,自成一格。他彷彿被那漆黑的墨跡吸引了。
老人越發高興。
周兆路沒有別的目的。前幾年老人出版了專著,總結了畢生的醫道實踐。外人誰也不知道這本近三十萬字的著作是周兆路幫助整理的。他的文字工夫確立了這本書的系統性,但錢先生的醫術他是欽佩的。他不想招搖這件事,錢先生要在序言中對弟子表示謝意,也被他拒絕了。他的事業中有錢先生的心血,他提升為副主任也是先生推薦的。他沒有別的目的。
先生為他引見了不少中醫界的名人。
先生有一次曾提起,待百年之後,他遺產中的幾千冊醫書要留給他最信得過的人。他沒提周兆路的名字,但周兆路明白自己就是先生信得過的人。
他希望老人高興。
「兆路,前些日子院裡幾個領導看了我一趟,幾個人都來了……」
老人有點兒遲疑。
「有些事在這兒說不大合適,但對你我是放心的。」
周兆路笑笑。
「院裡考慮提拔一個管業務的副院長,他們說了幾個候選人,想聽聽我的意見……」
「您的話一向是有份量的。」
「老朽了,人家是不是真把我的意見當回事很難說,可是我說了,我怎麼考慮就怎麼說,我不避嫌。」
「是的……」
周兆路又笑笑,但笑得不太自然。他有一種預感。這種預感使他渾身發熱,脈搏明顯加快了。
「我認為你很合適。業務水平不用說了,年齡對路子,為人也拿得起來。領導的意思好像也傾向於你,我的話大家點頭了……」
「蒙您美言,我可不是那塊料,還是搞我的研究舒心。」
手心裡濕呼呼的。他又出汗了。五花八門的念頭亂紛紛地撲過來,他既愉快又緊張。一個新的台階已經出現在腳下,他知道自己渴望邁上去。
「只要不荒疏學問,官當做則做,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的心思……你上進心強,別把機會丟了……」
「我得好好想想。」
「我已經和幾個老傢伙聯繫過了,英雄所見略同,你得有思想準備。如果真不想幹,先別說出去……」
「趕著鴨子上架,我行麼?」
「你行!我們要聯合舉薦你,這對院裡的業務有好處,讓別的半吊子幹我們還不放心呢……」
「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顯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很自卑似的。但信心正在悄悄膨脹,有一種想立即採取行動的慾望。
從錢先生家裡出來,他不想坐車,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城市顯得非常開闊,行人也充滿友善,平時喧鬧的車流和噪音有一種淡淡的親切感。他耳邊很寧靜,能聽到自己有力的心動。
老書記的談話有了新的解釋。那是一種鋪墊,一種提醒,是大的勝利前的外圍清掃。他的行為應盡量獲得最大的支持,使嫉妒、誣告、詆毀等小動作難以施展。好心的書記的用意變得明顯了。
「你還年輕,要做的工作還很多……」
他想起了書記的話。他的水平、為人終於得到了更為成功的評價。書記是好人。錢先生是好人。他們懂得他。他甚至對那個不知名的指責者也充滿善意。那人在講課報酬上惹是生非,實在令人同情。他比那人強大得多,他比所有嫉妒或仰懼他的人都更有力量。
他也明白華乃倩為什麼愛他了。他的成功,使他對女人也有了非凡的吸引力。不是她勾引他,而是他把她俘獲了。過去他懷疑過自己的魅力,現在他知道自己的形象比自己一向認為的要好。
他可以征服許多人,包括女人。但是,有些事顯然不適宜陷進去,至少眼下不能陷進去。他不能過於慷慨。他不能拿自己的前程去換取一個女人的虛榮心。
必須果斷地結束那種曖昧關係。是時候了。周兆路想到這裡,有點兒遺憾。
星期天,他在鴻賓樓請客。室裡大多數同事都來了。表面上是因為論文獲獎,大家起哄讓他犒勞,實際上是他想找個機會和大夥兒親熱親熱。未來的陞遷不會讓這些人不高興,他們知道他是一個怎樣的領導。他們也是他今後應當長久依靠的力量。讓別人知道自己信任他們是重要的。
席間他沒有注意華乃倩。她坐在另一張餐桌上。同事的吃相是她取笑的目標,大家嘻嘻哈哈地吃得很高興。她仍舊那麼活潑,話多而俏皮,似乎是想讓周兆路注意她的存在。但是在他眼裡她是下屬,和在座的別人沒有什麼不同。他必須習慣這樣看待她。
情婦。他想到了這個詞。但事情正在結束。他不討厭她。他討厭那兩個字,它們的肉感讓他不舒服。
他們事前約好,吃過飯他去舊書店,她去委託商行,然後在傢具店碰頭。永定門外的房子星期天由老姑娘佔著,他們不能去。她為此沮喪,他不。在一個不認識的人的床上,蓋著乾淨的別人的被子偷偷做愛,已經不能讓他無動於衷。
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那確實有點兒噁心。不真實,像做戲,而且像醜劇。他扮演的角色已經失去新奇感,也許這種角色本身就是短命的。
他在舊書店給兒子買了一本畫報,遠遠地就看到華乃倩在傢具店門口站著。他們用目光打了招呼,就近拐入小胡同,前面不遠是民族宮。胡同裡人很少。因為有同事,她的打扮不如往常幽會時嬌艷,沒有抹口紅。她不抹口紅也很美。
「我和老林徹底吵翻了!」
「出了什麼事?……」
她的話來得有點兒突然。
「沒什麼,就是不想跟他過了。」
「這種事應該冷靜……」
「我試過,冷靜一年兩年可以,可是我實在混不下去了,我不能因為可憐一個人把自己大半輩子都毀掉,我失去的已經太多了!」
周兆路看看她。臉色不太好,小鼻子蒼白地翹著,確實顯示了一種他不大理解的痛苦。厭惡配偶,在他只是想像中的事。他一直沒有不喜歡自己的妻子。她跟他相反。她想幹什麼呢?
「你有孩子,有事業,老林也不是讓人無法容忍的人,還是冷靜為好。」
「你不理解我,你事事如意,可我呢?以後的日子連想都不敢想!」
「你……打算怎麼辦?」
「離婚,只有這個辦法了。」
「不能緩和一下嗎?」
「不能!」
「他的態度呢?」
「可想而知。他哀求、發火都沒用,我的決心不會改變。」
這是一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的聲音。她籌劃一切,支配一切,沒有她幹不成的事情。這和她嬌柔的外表無法協調。如果她表現得軟弱一點兒,對自己的選擇帶些自悔心理,周兆路大概會毫不遲疑地憐惜她。
他想的是,這和我無關。離婚純粹是她個人的事情,他們的關係沒有附加條件,他跟她親近並不是為了造成這種破壞性的結局。他不是沒有牽掛的第三者。
他想表明態度,但話不大好說。
「離婚以後,怎麼生活呢?」
「自由了,總會活得好些。」
「你有點兒草率……」
「是麼?沒想到……你至少應該幫我出出主意吧。」
她不滿意他的態度。她希望他說點兒什麼呢?總不至於也讓他傚法她吧?她說過,不打算威脅他的家庭。他很看重這個說法,它曾使他解除武裝,專心地醉心於她。
「你知道,我是有奢望的女人。」
這話她也說過。他一直弄不清含義。
「奢望指什麼?」
「和我所愛的人生活在一起!」
他們站在人行橫道中央,對面是民族宮鑲著綠邊兒的白色大廈。一連串汽車擦身而過,周兆路嚇得不敢往兩邊看。頭有點兒暈眩,大廈彷彿正鋪天蓋地地壓下來。
「你還年輕,找個合適的人不困難。」
「……正在找。」
「你會找到的。」
他在心裡又加了一句:但不是我。絕對不可能是我。他鬆了一口氣,因為她只朝他笑笑,不再提這件事了。他本來想說出自己對保持曖昧關係越來越不安,暗示她中斷來往,現在也只好不提了。
那天他再也沒找到機會。
他們進民族宮看了傢具展覽。她對昂貴豪華的家庭擺設很有鑒賞力,他卻一點兒也沒有興趣。想到她零亂頹敗的家室,他覺得她不可能建立有秩序的生活。她自己漂泊不定,還要置別人於紊亂。必須盡快擺脫她。
「這套沙發真漂亮!」她說。
「是漂亮……」
「你喜歡這個顏色嗎?」
「……很好!」
他心不在焉。沙發是白色的,一套五個。她喜歡白色。她有一套連衣裙和一雙高跟鞋是白色的,她的內衣全部都是白色。
白色對她不合適,他今天才看出這一點。她應當穿紫色的衣服,像大廳裡那一排叫不出名來的花一樣。白色未免太清潔。
他不知道她對分手會有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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