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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握了手。與各自的心情相比,這種握手未免有點兒冷淡。她的手很小很硬,握起來不太舒服,好像攥住了一小塊骨頭。他的手卻很軟,而且過於濕潤。他是一個喜歡出汗的男人。

  「你吃過了?」他坦然寒暄。

  「吃過了。你呢?」

  「吃過了。」

  他們拉開一步的距離,沿著便道向南走。誰也沒說上哪兒去,但兩個人幾乎同時在東單公園東門外放慢了腳步,互相看了一眼。他仍舊很坦然,他不知道這種坦然給她留下了什麼印象。握手前的一瞬間,他本能地決定採取這種態度。他沒有別的選擇,這種幽會對他來說是太陌生了。

  「進去坐坐?」她問。

  「坐坐。」

  椅子很多,大部空著。有人的長椅上坐著一些擁到一處的年輕戀人或一些形單影隻的孤單老者。他們和這些人不同,他們好長時間不知道應該坐在哪兒,哪兒都不合適。繞了大半個公園,周兆路首先下決心在一把綠椅上坐了下來。這裡挨著路邊,高大門也不遠,眼前不時有人來去。他揣測她的本意是要找一個僻靜的地方。

  「今天不太熱。」她說。

  「有風,挺涼快的。」

  「會開得怎麼樣?」

  「還行。」

  「論文反應好麼?」

  「效果一般,不大對口兒。」

  那張奇怪的條子把他們拉到這兒來,但他們好像誰也不打算提它。周兆路盯著自己的兩條腿。邊兒上還有兩條腿,修長、結實,光滑得出奇,潛伏著媚人的活力。他緊張得脊樑都皺了起來。但他不動聲色。

  他早就認識她,何止認識,他們是同一個研究室的同事。他是研究室的副主任,她是他的下屬。她平時稱呼他「您」或「周副主任」。氣氛活躍時她叫他「老研」和「周公」等等有趣的綽號。她是那種潑潑辣辣,到哪兒都有人緣的女人。她一向快言快語,但是現在,她的寡言和沉靜讓他害怕。他喜歡她,喜歡她的人在研究院裡不只他一個。但是這些喜歡她的容貌和個性的人裡面顯然沒有一個人瞭解她。她是一個謎。也許,竟是一個陷阱。關鍵只在一點,他肯不肯跳下去。

  起因並不是那個條子。兩個月前,她拿著碩士論文來找他。這是答辯前的最後一次潤色。他曾經給她出了很多主意,也許是出了太多的主意。但他樂意這麼做。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主任錢通奎老先生長期抱病,他可以獨享這一雅致寧靜的空間。她站在椅子旁邊,一隻手扶著椅背,一隻手彎在寫字檯上。他起初有些侷促不安,但走廊裡寂靜無聲,他便接受了這一親近的姿態。後來他想,他的沉默很像是一種鼓勵。她的身體接觸了他,他的背和肩膀一下子變得敏感,腦袋卻沉得抬不起來。他忍耐著,若無其事地閃開了,直到她離開辦公室,他都沒敢看她的眼睛。那天他下班很遲,一直靠在椅子上品嚐自己的罪惡,估計同室的人走光了,他才賊一樣溜出來。第二天同事們發覺他比往常嚴肅了許多,都不知為什麼。在餐廳裡,她嘻嘻哈哈地跟他開玩笑,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這倒提醒了他。過於嚴肅是不正常的。但他打不起嬉笑的興致。時隔不久,在乘班車由北苑返回城區的路上,她又一次主動逼迫了他。彷彿很湊巧,她跟他坐在同一排。汽車顛簸中,她用挎包掩著握住了他的手。這太過分了。他沒有反抗,只是用哀求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他分不清她臉上的微笑是得意還是嘲弄。他不知道她到底想幹什麼。她憑什麼這樣無所顧忌地折磨他?

  燈亮了。到處都是暗影。小樹像人一樣立著,花壇一團黑色。京胡聲從公園深處飄來,一個衰老的嗓子顫悠悠地吊上去,好像有人掐住了他的脖子。大街上有電車嗡嗡開過去的聲音,賣冰棍的在吆喝,聲音有點兒慘。

  周兆路長歎了一聲。他們談了一會兒孩子,又沒有話了。她愛人是鋼鐵學院的講師,他從來沒有聽她談過他。如果她和丈夫之間有什麼不愉快,還是等她自己說吧。他不想問。她有一個八歲的兒子,她好像挺喜歡他,話題總往孩子身上繞。

  「小虹功課拔尖兒,可惜長得像他爸爸,一個小地包天。」

  「聰明就好。」

  「我見過你女兒,上次春遊。好漂亮的小姑娘,臉盤真像你。」

  「很嬌氣,我經常批評她。」

  「批評?我們那位是打。孩子要沒有一個好爸爸,全完了!」

  「這個……不過……」

  「過得不順心,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可是又沒有眼淚,心都死了。」

  「你還年輕。」

  「都三十六了,年輕的日子全扔了,找不回來了……活得真沒意思。」

  「你很開朗。」

  「假的,裝的!」

  「我不相信,你是個樂觀的人。今天你既然約我來,我們就索性好好談談。我比你年長,作為關係融洽的同事,我……」

  「別說!別說了……」

  她打斷他,顯得有些衝動。燈光昏暗,她的臉看不大清,小巧的鼻子白得發灰,嘴巴是黑的。她的嘴也很小,像少女。他一點兒沒有防備,手就被拉到那個渾圓的膝蓋上,她低下頭,把臉埋了上去。她的鼻子咯在他手心上,有點兒癢癢。

  「我只希望你陪我坐一會兒,看著我。咱們誰也別裝模作樣。你是個男人,我是個女人,我喜歡你……這就夠了。你不會拒絕我,我知道……」

  「你的苦惱……也許我無法知道,我的意思是……」

  「求你別動,安靜地呆一會兒。」

  手心發潮,他拿不準是汗還是別的什麼。他不敢動,大概也不願動。他發覺不僅在她而且在自己身上有一種十分動人的東西,儘管彼此的動作有點兒僵硬。一切都很簡單,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令人震驚。他以為自己簡直就沒辦法應付,簡直會發心臟病,結果卻異常平靜自然,自然得連想都不用想便伸出了另一隻手。他撫摸了她的頭髮,手指滑下來,又撫摸了她的脖子。他以前注意過這個脖子。他嗓子發乾。

  「這樣……不好……」

  「怎麼才好?你說。」

  她很任性,也很溫柔。她用嘴巴觸他,沿著小臂觸上來。他們都有成熟透了的嘴唇,它們本能地相互尋找,明知道對方在哪兒,卻偏要迂迴著湊過去,來一場心照不宣的偷襲和搏鬥。他做得很認真,就像讀一本好書。書很厚,第一頁就吸引了他,他不想翻得太快。

  草坪上有人穿過,走遠了,又過去一些人,小路上是悄悄的腳步聲。沒有人打擾他們。他們沒有年齡,沒有身份,只有性別。這裡是性別的樂園。周兆路陶然醉想,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她,他會不會像條狗一樣瘋狂起來?別人處在他這個位置會怎麼樣?他覺得連夏夜的空氣裡都充滿了理由,支持他去親吻一個美麗的女人。

  「真高興,你呢?」她小聲問。

  「……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別說。」

  「有點兒難受。」

  「哪兒?」

  「心裡。」

  「為什麼?」

  「不清楚。」

  「有犯罪感麼?」

  「……怎麼會這樣?我沒想到,我們像小孩子……請你原諒……」

  她笑了,幾顆牙齒閃亮,挨他更緊些。他們不再說什麼,動作比語言更有意義也更明確。語言憂心忡忡,而動作令人快慰。他們很忙碌,或者只是他感到她很忙碌。他已經確認她不是苦惱的人。她太迫切、太飢渴,把剛剛冒出一些的浪漫沖淡了。但是,她鮮艷而豐滿。他願意響應她的每一個暗示。這雙唇微啟的嘴巴是一團美麗的花朵,柔潤無比。他弄痛了自己的嘴唇。他有點疲乏了,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倚到他腿上,弄得他很彆扭。他為自己對這個天真的肉體的迷戀感到驚奇。她好像過於大膽了。他把手縮回來,摸摸腦門。她立即覺察了什麼,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臉。她從他懷裡蹦出來,像小兔子一樣靈活,然後站在小路上歪著腦袋打量他。燈光映出了她的輪廓,臉上身上佈滿了神秘的陰影。

  「去喝點兒冷飲吧?」

  「冷飲?」

  周兆路頓時清醒過來。她挽住他胳膊。走出公園大門之後,她戀戀不捨地鬆了手。他很滿意,沒有任何窘迫感。他一時找不到話說,想說的話和心情不大合拍。

  走過長安街,在空中步道的鐵架子北邊找到一家冷飲店。他喝的是紅果冰激凌,她要了一杯菠蘿的。燈光刺眼,周圍不少人在等座位。他們不時交換一下目光,他在她眼裡看到淡淡的柔情。如果她是一眼陷阱,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即使一頭栽下去,仍舊可以從容地爬上來,不留任何痕跡。人生在世免不了陷入尷尬境地,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不能羞澀,不能退卻,更不能忘乎所以。但願這小小的插曲能像來時一樣飛速地離去,讓他和她在彼此的沉默中悄悄欣賞。

  九點鐘,他們在路西的電車站分手。

  「今天的事我有責任……」他措辭謹慎。

  「是我們共同的責任。」

  「事情來得太突然,以後是否不用這種方式……」

  「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對你瞭解得不夠。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你有點兒不高興吧?」

  「我……」

  「我反正敢做敢當,沒什麼可發愁的。」

  「你很天真。」

  「你不怨我吧?我喜歡直來直去,想好了就做,做了絕不後悔。」

  「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家不會毀滅,如果那麼容易毀滅就太好了!別愁眉苦臉的,誰也沒有錯。」

  「車來了。」

  「不要折磨自己,你還是你。」她跨上車後回頭一笑,晃了晃小挎包:「星期一見!」

  她的神態有點兒嬌氣。她的家在東四六條,不出半小時她就能和丈夫團聚,在那裡她的這種媚態是不可想像的。她將帶著另一個男人的氣味走進家門。他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還是他,但他已不是今天早晨離開家門時那個他了。幾個小時以前他還是清白的,在感情上領略了新奇的體驗之後,他已經變得卑鄙。如果他不認為自己卑鄙,這種卑鄙還存在麼?卑鄙可以隱藏。

  周兆路在街頭徘徊,心頭甜苦交加。他回味那些細節,比當時還要激動,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他何以失態到這種地步?也許他骨子裡早就積壓了罪惡的快感,只是借她的手發洩一下罷了。穩重了半生的正人君子,到頭來還是自己把自己給嘲弄了。

  他回到三里河的家,在樓道裡站了半天,遲遲不想敲門。他把那張紙條又看了一遍,撕碎後扔進垃圾道的鐵口。牆角裡騰起許多蚊子,鐵口裡一股爛西紅柿味兒。

  我很苦惱,希望找個朋友談談。想到了你,也只有你!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提醒過你。現在,我決定試試自己能幹些什麼,也許會讓你吃驚。我自己不怕任何懲罰,包括你的拒絕。

  他沒有拒絕。他是她的同謀。但是直到此刻,紙條的內容以及由它引發的一切仍舊是不可思議的。他敲門,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條滑膩膩的白脖子。

  妻子在等他,罩著寬鬆的睡衣,臉皮皺巴巴的沒有一點兒光澤。她比早上蒼老多了。

  「怎麼才回來?」她細聲細氣地問。

  「會拖了。」

  他的笑容虛偽得可怕,但她已經轉身給他熬咖啡去了,拖鞋啪啪地打著水泥地,就像在扇他的嘴巴。他鑽進了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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