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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乃倩獲得了碩士學位。她的論文題目很長,《生脈注射液熱稀釋氣囊導管研究及其血液動力學的一般狀態》。她最初擬定的題目概括力不強,現在的題目是周兆路為她設計的。答辯時遇到了一點兒小麻煩。有人對八個病例都是男性這一點提出疑問,險些動搖了論文的基礎。答辯台上的華乃倩沒有思想準備,支支吾吾地解釋不清。她缺乏經驗,她不應該一上台就顯得那麼信心十足。你口氣越大,人家越樂意看到你陷入窘境。如果你稍稍膽怯一些,哪怕是徹頭徹尾的裝相,人家就會同情你,甚至在關鍵的地方拉你一把。

  周兆路恨不得衝上去替她駁斥對方。她求援的目光屢次射向他。他勸自己,要穩住,再等等看。他希望有人先於他站起來保護她,他不想直接出面。僵持中,消化系疾病研究室的劉副主任也跳出來發難了。他大概嗅出了論文題目中的周式氣味。他從不放過與周兆路暗自作對的機會。

  「病例的男性化導致整個研究結論的殘缺,這一點難以否定。華乃倩同志經驗不足是可以原諒的,但在研究方法的嚴肅性方面有值得反省的地方……」

  周兆路乾咳了幾聲。他坐不住了。旁聽的人很多,有幾位從附屬醫院的門診大樓跑來,白大褂都來不及脫。不少人是衝著華乃倩來的,他知道。他們也許想親眼見識見識研究院的大花瓶到底能盛多少水兒。

  「病例主體的性別在這裡沒有決定性的意義,等論文全部宣讀完了,這一點將更加明確,大家耐心一些。」

  前排幾位老研究員沖周兆路頻頻點頭,他簡短地發表了意見便坐下了。不能糾纏。但姓劉的還不罷休。

  「可以暫時認為這沒有決定性的意義,但是否存在著有意義的影響呢?我認為這種影響是消極的……」

  「任何研究都有局限性,任何結論都是相對的。華乃倩的病例選擇受到病例本身的限制,她沒有什麼責任。如果說病例積累不足,那麼這個責任我們整個研究室願意承擔,與這篇論文無關……」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老劉眼鏡邪光閃爍,主動休戰了。周兆路覺得此人的表演令人作嘔。但他客氣地朝對方笑了笑。他顯得寬容而且有風度。那個人卻過於赤裸裸了,想攻擊人家研究室何必繞圈子去難為一個弱女子呢?這屋裡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同情她!

  周兆路暗想:「你勝不了我。」

  老劉是六二年畢業的北醫大高材生,比他早兩年進研究院。他們是院裡的兩顆星星,幾乎從一開始就在業務上較量開了。他們先後入黨,同時提升為研究室副主任,但在奪取研究員職稱時,周兆路壓倒了他,只有一個名額,試點文件中的評定標準又不太明確,最後起決定作用的是為人。老劉缺肚量,言辭袒露激烈,朋友和敵人一樣多。周兆路則可以向一切人微笑。當然,他的英文、日文的譯筆都比老劉漂亮,對手恐怕沒有可能在這方面超越他了。他們的關係只有片刻親密,那時他燒鍋爐,老劉掃廁所,也曾相互唏噓、共同承受壓給「白專」典型的種種懲罰。事過境遷,老劉重新撲到醫道上簡直就像一頭餓狼,而周兆路也時時感到一種強大的威脅,他不想在事業上被這個人拋在後面。他比姓劉的強。他始終這樣認為。

  答辯結束之後,在走廊裡周兆路覺得情況有點兒不大對頭。老劉紮在一堆人裡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他想下樓,老劉居心不良地跟了過來。瘦得像個蝦米,眼鏡彷彿隨時有可能從瓦刀臉上脫落。周兆路警覺地看著他。

  「鄙人有個問題想請教。」

  「說吧,什麼事?」

  「據我所知,北醫中醫研究生班是去年結業的吧?」

  「對,分到我們院三個,華乃倩是其中之一。工作滿一年由所在單位考核授予學位,這些情況你應當知道。」

  周兆路笑著,想照那醜臉上狠狠地砸一拳。他是誠心跟我們研究室過不去,那就試試看吧。

  「你誤會了。」老劉撓撓胳膊,說:「華乃倩選的病例是不是有一年以前的?」

  「……有。」

  「有幾個?」

  「四個,也許是三個。」

  「作為獨立的研究……」

  「這很正常,臨床病例屬大家所有,誰也不能獨佔檔案。」

  「你又誤會了。我的記憶力還可以,至少有兩例病例你在論文中使用過。它們怎麼到了華乃倩筆下呢,是你同意的麼?」

  「我幫她選的。」

  「這就對了。她在註釋裡沒有提到這一點,這對論文的嚴謹是有害的。她應該用一兩句話對病例的原有研究者表示感謝……」

  「為什麼不在會上提出來?」

  「沒必要!我有點兒可憐她,她的水平我不敢恭維,但她的確太漂亮了,也算咱們研究院的小小驕傲吧。不打擾了。」

  「不客氣……」

  這個咬文嚼字的混蛋!周兆路感到不安。老劉無非是給他一點兒難堪,但也不排除那人對他和華乃倩的關係的敏感。他們沒有證據。他們不可能有證據。他是研究室負責人,對下屬進行業務上的指導無可非議。別有用心的人休想在這件事上打倒他。他是不可戰勝的。他竭力使自己相信這一點。但是,他心裡有點兒發虛。畢竟已經發生了什麼,自欺欺人是不行的。以後要格外當心。

  華乃倩在辦公室裡等他,臉色粉紅,嘴唇緊抿,好像要哭出來似的。答辯的後半段,她完全失去了自信,嗓音羞澀得像個小姑娘。周兆路當時生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摸摸她的頭髮,安慰她。現在,他覺得她就要投到自己懷裡來了。他移開目光,心裡發苦。門留著半尺大的縫隙,這很合適,可以阻止兩個人幹出蠢事。他有一種要擁抱她的強烈慾望。

  「回自己的辦公室去吧。」

  「今天真丟人。」

  她還沒有從懊喪中解脫出來。

  「這很正常,總的反應不錯,估計最後評定沒有問題。」

  「沒想到會這麼挑剔……」

  「不是衝你來的,這種小動作沒什麼了不起的,以後……處事要慎重……」

  「我知道。多虧了你……」

  「你去吧,以後再談。快活一點兒,乃倩,我喜歡你快活的樣子……」

  她瞧了他一會兒,飛快地摸了摸他的手背,出去了。她裙下的腿肚子在門口閃了一下,像消逝的弧光。他經常為她的一舉一動發呆,在班車或餐桌上,不時為追想她的某一個眼神兒而苦惱。她的魅力難發抗拒,她把他拽入了類似初戀似的痛苦之中。大學二年級時他單戀過一個比他高一屆的同系女生,直到那人畢業他沒跟人家說過一句話,絕望的單相思持續了很久。這段往事已經埋葬。在與華乃倩的關係中他是被動的,但那種絕望的情緒卻十分相似。他只能在無望的感情動盪中隨波逐流。他害怕現在,更害怕將來。他感到異常孤獨。緊挨著那個星期六,他們曾經又一次幽會。他們是從衛生部一個報告會上分頭溜出來的,在天壇公園找了一塊僻靜的草地,纏綿了整整一下午。他很克制,卻暈頭暈腦地說了許多情話,事後連自己都不敢回想。好像不是他,而是一個第三者在胡言亂語。

  「倩!」

  他這樣稱呼她。四十四歲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來。他內心有一個純粹而清晰的慾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後奉獻。他迷戀那具溫軟的肉體。說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確是一個可愛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語,空蕩蕩的辦公室像一座墳墓,他自己則像一個痛苦的幽靈。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華乃倩赤裸豐滿的身體。他強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幾個老研究員,想把華乃倩學位的事盡快定下來。他用對本研究室的關心把另一種曖昧的關心掩蓋起來了。他能為她做的事情,暫時只有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無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場大病。他近來一直這樣,回家成了一件傷腦筋的事情。進了那個三居室的舒適的單元,他便是原來那個好丈夫、好爸爸了。他幫助妻子料理家務,不時說幾個輕鬆的笑話,逗全家樂一樂。他指點兒子的功課,拍著他的小腦袋鼓勵他。他坐在沙發上和女兒討論問題,女兒多麼不講道理,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終和言細語。他是這個家庭愛的核心。等大家去看電視了,他就坐到書桌前靜靜地讀書,給醫學雜誌撰寫論文,或者分析研究課題的細節。妻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習慣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說。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溫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頁書也讀不進,一篇文章也寫不出來,他只是呆坐著無休止地自我折磨罷了。他研究那個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雜亂無章。華乃倩在台燈的光影裡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擊打他的耳鼓,他臉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遲遲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覺得自己和妻子之間橫著另一個女人的身體,蠻橫、妖柔,而又動人心魄。他無力排除這種臆想,他渴望逃避。

  妻子不是慾望強烈的人,也覺察了他的淡漠。她很憂慮。

  「你最近太疲勞了。」

  「事多,總有人來找你,沒辦法。」

  「安心搞研究,少參加社會活動。你是研究員,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開。誰讓咱們年富力強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補一補了,瞧你瘦得像什麼了……」

  妻子撫摸他的身體。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溫柔地滑動,有點兒癢癢,卻令人心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攬到懷裡。在對自身罪惡的體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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