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楊書印在村委會的辦公室裡坐著,煙,一支接一支地抽。
民兵已經集合起來了,繩子也預備好了,可楊書印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他不想這樣做。他凡事都考慮上、中、下三策。他覺得這是下策。
讓民兵去把這一對「狗男女」捆起來,好好整治整治,然後送到鄉政府或是直接送到縣上去,他都有充足的理由。這狗兒楊如意也太不像話了,每次回來都帶一個妞兒,連瘸爺都看不下去了,收拾他是很正當的。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拿雙。把這一對狗男女捆起來,他縱然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人是丟定了。他還可以找人寫一份證言,讓村裡人都在證言上簽上名字,證明這一對狗男女在扁擔楊搞不正當男女關係,耍流氓。甚至可以把麥玲子失蹤的事也寫上去,以示問題的嚴重性。這樣,就足夠讓那狗兒在公安局裡喝一陣子稀飯了。
可他知道,這樣做也僅是讓楊如意丟丟人。終究還會放的。這不是什麼大事,也許一送去當即就放回來了。那狗兒局面不小,路已鋪得差不多了,到處都有他的關係。只怕一個公安局的副局長頂不住壓力,一個電話打過去,立時就得放人。這狗兒說不定第二天就會坐著轎車耀武揚威地回來。說不定還帶著那個浪女人,鬧個不了了之。那樣,仇在心裡種下了,他楊書印臉上也無光。
平心而論,楊書印還算是大度的。這娃子在他面前狂得不像樣子,他早有心想治治他,給他點教訓。可他卻一直沒有下手。他喜歡這娃子,看中這娃子是個人才,對人才他是捨不得下手的。這是匹好馬,好馬都會狂躁些。扁擔楊村要是有這麼一個人給他頂著,他後半輩子就不用發愁了。因此,他還是想把這娃子的心收過來。要想征服一個人的心是很難的。楊書印當耕讀教師時就很欣賞諸葛亮的一段話:「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他知道這娃子心勁不弱,是極不好對付的。但他還想試試。他一向是很自信的。
如今到處都在嚷嚷改革,一個小小的村長的確不算什麼了。他在村裡的威望已不如過去了。地分了,求他辦事的人少了,誰還尊敬他呢。可要是在村裡樹這樣一個改革典型,讓這娃子把他的資金、設備全都弄回來,在村裡辦一個廠……有權有錢,扁擔楊村不還是他說了算麼?縱然這娃子不安分,可到了這十八畝地頭上,他有通天本事也翻不出楊書印的手心……
楊書印內心深處最想得到的就是這些。
一個人離不開你的時候才會真正服你。楊書印要做的就是要讓這娃子知道,在扁擔楊村是離不開他楊書印的。他要再和這娃子談談,好好談談。叫娃子自己想吧。若不行,他就做一回惡人……
一切都盤算好之後,楊書印這才打發人去叫楊如意。他特意地讓人告訴楊如意,老叔有事找他,讓他趕緊來,晚了會出事情的。
天已晚了,暮色四合,遠處的田野裡刮來一陣陣冷風。楊書印坐在村辦公室裡等楊如意。他突然想到,這娃子是機靈人,他要是不來呢?他要是坐上轎車走了呢?
這時,他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那是年輕人的腳步,輕捷、有力、無所畏懼。
楊書印笑了。他身子一仰,穩穩地靠在了椅子上。
門開了。果然是楊如意,西裝革履、神色泰然的楊如意。他一進門就說:
「老叔,我知道你還會找我。我知道。」
楊書印笑模笑樣地站了起來,說:「如意,來來,快坐。」
楊如意依舊站著,問:「老叔,這回找我,怕是有事吧?」
楊書印搶先遞過一支煙來,笑著說:「如意,沒事叔侄兒倆就不能說說話了?」
楊如意這才往椅子上一坐,「說吧。」
「聽說你回來招工來了?」
「是呀,招工來了。給村裡年輕人尋條出路。」楊如意很隨便地說,「咋,老叔也想去?老叔要去,年齡可以適當放寬一些……」
楊書印並沒惱,臉上還是笑瞇瞇的:「老叔老了,老叔沒這份能耐了。不過,這是好事兒。」楊書印說著,身子又往前傾了傾,「聽說,你還想給村裡辦件大事兒?」
楊如意愣了一下,片刻,他歪著頭看了看楊書印,點點頭,又點點頭:「我要辦的事很多,不知你說的是哪一件事兒?」
「嗨呀,說法兒多了。有人說你要把廠遷回來……還有人說,你要拿十萬塊錢,在村裡辦個分廠……好哇,這很好哇!這事兒老叔支持你。村裡給你批地方。你情甩開手干了……」
楊如意笑了笑,說:「老叔,你還是不死心哪。」
楊書印臉上的肌肉微微地動了一下,立時露出很吃驚的樣子,「咋,你沒這想法兒?」
「想法兒倒有,就怕幹不成。」
「噢,有啥想法兒說說?老叔大力支持你。」
楊如意吸著煙,心平氣和地說:「老叔,咱村花幾十萬塊錢造個窯。是經你手造的,花的是全村人的血汗錢,成了麼?沒成,垮了,經你手垮了。咱村的拖拉機也是經你手包出去的,開出去就成了一堆廢鐵……」
楊書印的眉頭皺了皺,卻仍然很懇切地說:「如意呀,恁叔老了。掙錢的事兒,恁叔是不懂。恁叔就給你當個後勤吧。恁叔是一門心思想讓村裡富起來呀!……」
楊如意冷冷地說:「老叔,你不懂掙錢抓經濟,可你會治人,你總想把人治得服服帖帖的。人治服了,也啥都幹不成了。要想幹成,只有一條路——」
「你說你說……」
楊如意突然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你、下、台。」
屋裡靜下來了,空氣很悶。楊書印的臉一陣紅了,又一陣白了,他嘴角抽動了幾下,眼裡暴射出一道逼人的光。倏而,他慢慢地把眼閉上了,身子往後一仰,拍了拍頭,又拍拍頭,長歎一聲,彷彿是很艱難地說:
「老叔不中用了。如意,你來幹吧。你來……干吧。老叔不插手,決不插手。」
楊如意搖搖頭說:「老叔,你不會。你受不了。你一輩子都在琢磨整治人的法子,你也夠苦了。你不會罷手的。除非是上頭不叫你干了。要是上頭真不叫你干了,只怕你半年也活不了。不過,老叔要真是想開了,去我那廠裡當個保管吧。我看你當保管還可以。一月可以給你一百塊錢,不能再多了……」
這話一下子刺到楊書印心裡去了。這比扇他的臉還難受呢!堂堂的一村之長,扁擔楊最有能耐的人物,什麼事沒經過?什麼人沒見過?三十八年來他經過了多少風浪,可這娃子卻把他說得一錢不值,到了頂只能捨施他一個保管當……楊書印的臉憋得黑紫黑紫的,血一下子湧到頭上來了。他立時就想叫人把這娃子捆起來,高高地吊在樑上,任憑違犯政策,任憑村長不幹,也要好好地整治整治他!
可是,人老了,必然就考慮得長遠些。他還有下一步呢,下一步……楊書印異常艱難地克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很沉重的、嗡嗡作響的頭,兩隻大手抓住椅子,直起身來,長歎一聲,十二萬分懇切地說:
「如意,老叔把一顆心都扒給你了,你還是不信。不信也罷了。說心裡話,老叔喜歡你。你年輕、氣盛,老叔也不怪你。可年輕人,老叔為你擔著一份心哪!……」
「噢?」楊如意默默地看著楊書印,等他把話說下去。
楊書印慢慢地吸著煙說:「如意,你也該謹慎些才是。村裡傳了不少閒話,連老族長都看不下去了。有倆錢是好事兒,可錢也會壞人的。」
「是,老叔說的是。」楊如意點點頭說。
「唉,如意呀,你咋做出這種事哪?你做這種事兒,連老叔都不好為你說話呀!村裡沸沸揚揚的,非把你和那女人捆到縣上……」
楊如意眼裡泛出了一點灼人的綠光。他咬著牙,很鄭重地點點頭說:「老叔是為我好,我明白了。」
楊書印閉上眼,像是十分憂慮地問:「如意,玲子也是你拐出去的麼?」
「你說哪?」
「老叔當然不信,可你趟趟都帶女人回來,村裡人都看著呢。事兒已到了這種地步,叫老叔咋做工作呢?……」
說到這裡,楊書印不再說了。他點到為止,往下他看著楊如意,看他穿的那件質地很好的西裝,鄉下人一時還叫不出名的雙排扣西裝。看他那雙樣式很新的皮鞋,那皮鞋在鄉村的土路上蕩了一些土塵,卻還是很亮的。然後他看著楊如意的臉,一張紅潤卻藏著疲倦的臉。兩人的目光終還是對視了……
楊如意目光直直地盯著楊書印,盯了很久很久。這雙眼睛裡什麼也沒說,就直直地盯著另一雙眼睛,聽另一雙眼睛「說」,直到另一雙老辣深沉的眼睛把話「說」盡為止。然後這雙眼睛動了一下,很活泛地動了一下,那感覺就像是貓捉老鼠而被老鼠咬了一樣……
楊如意彷彿是很知心地往前傾了傾身子,說:「老叔,你都安排好了。我想你什麼都安排好了。把我跟惠惠捆起來,先在村裡丟丟人,然後捆著送到縣上去,跟人說這是一對胡搞八搞的流氓。你證據確鑿,有人證也有物證。想必你也給那位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旭升打過招呼了。不管事大事小,起碼可以先關我幾天。這你能辦到,我相信你能辦到……」
楊書印用十分讚賞的目光望著楊如意。
「老叔,你還可以把麥玲子失蹤的事加到我身上,說是我拐走的。這又是一條罪。光這一條罪就可以查個十天半月,也可以查半年。你心裡很清楚,我不會輕易就認了。我的錢撒出去就是路,路也不窄……但耍流氓搞女人這條罪是躲不過的。捆了也就捆了,關了也就關了。最起碼叫我丟丟人、受受罪。叫我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楊書印依舊用十分讚賞的目光望著楊如意,只是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顯出來了,彷彿是突然之間湧出來的,顯得十分蒼老。
「老叔,你很會做,我知道你很會做。你不但會叫民兵把我捆起來送到縣上,你還會連夜趕去把我保出來。你會盡力去活動,給人說好話保我出來。當然,為了讓我感激你,服服帖帖地跟著你,你還會做很多很多……圖啥呢,老叔,你圖啥呢?僅僅是喜歡我,當然不是……」
楊書印忽地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著……
「老叔,你只有一個目的。你口口聲聲說是為扁擔楊,其實是為你自己。你想牢牢地把持住扁擔楊。這年頭,要想真正把持住扁擔楊,不搞經濟是不行的。不搞經濟慢慢就沒人聽你的了。於是你想到了我。你開始也僅僅是嫉妒、恨、看不起。一所樓房就惹得你坐不住了。漸漸你的心思變了,你想把我抓在你手裡,把我辛辛苦苦搞起來的塗料廠抓在你手裡……」
當一個人當著另一個人的面,把他的心機一條一條地揭出來,毫不留情地揭出來的時候,他心裡會是什麼滋味呢?
楊書印站住了,臉上很勉強地帶著笑,那笑很苦很苦。他搖著頭,反反覆覆地說:「娃子呀,娃子呀,你把老叔想成這樣了,你把老叔想成這樣了……」
「老叔,我回來就是想歇歇的。我太累了。我在城裡跟人撕過、咬過、拼過,每天都像狼一樣地跟人鬥。我坑過人,也被人坑過。為合同上的事,我幾乎每月都要上法庭跟人家打官司。大地方能人多,黑心人也多。在生意上人與人是很殘酷的,有時候會逼得人想跳樓自殺……這些,我都應付過來了。我回家來就是想歇一歇,喘口氣,有個女人陪陪我。老叔哇,這事兒你弄不成。你要弄成了,我早就不在城裡混了……」
楊書印沉著臉說:「既然你把老叔想得這麼壞,老叔也就用不著替你操心了……」
「老叔,你動了一輩子心思。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我讓你看件東西吧。」楊如意說著,很從容地從內衣兜裡掏出一張紅紙來,那張折疊很整齊的紅紙上赫然地印著「結婚證書」四個字。楊如意把這張「結婚證書」扔到楊書印面前的桌上,「老叔,好管閒事的人太多了,你不是頭一個。看看吧,我是早有準備的。當然,這不算什麼,不過是一張紙,一張具有法律效力的紙……」
楊書印看著那張「結婚證書」,突然有了一腳蹬空的感覺。這娃子心計太深太深!他玩女人竟帶著這張「護身符」。有了這張紙,他幹什麼都合法了。這東西肯定是花錢弄來的。過去是權力起作用,現在錢也開始起作用了。有錢什麼都可以買出來。高明啊,太高明了!
楊如意從兜裡掏出打火機,「啪」一下打著火,又漫不經心地把那張「結婚證書」提起來,放在火上點著。他捏住紙的一角,就那麼眼瞅著火苗兒一點一點地燃盡,然後隨手扔在地上,抬起頭,看了看楊書印,說:
「老叔,這不算啥。我還有呢。你想得一點也不錯,這東西是花錢弄來的。我連去都沒去,打聲招呼就給我送來了。可這上邊蓋著政府的大印,有了這張紙,你想捆人就成了笑話了。那樣,犯法的不是我,而是你了……」
說著,他真的又從內衣兜裡掏出一張來。他拿著這張紅紙在楊書印眼前晃了晃,冷冷地說:
「你可以說這是假的。我也說這是假的。是托關係弄來的。可到了公安局、法院,就沒人敢說這是假的了。誰敢說法律是假的?誰敢說法律可以用錢買?老叔,你要捆就捆吧。只要你不怕犯法,不怕住拘留所,要捆就捆吧。」
楊如意站起來了,楊書印也站起來了,兩人互相看了一眼,平平常常的一眼。然後楊如意大步走出去了。
很長時間過去了,楊書印腦海裡仍是一片空白。他的手抖抖地拿煙來吸,煙掉在地上了,他彎腰去撿,撿了兩次……
門外那些好事的民兵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三五成群地聚著說閒話。他們都等著看一場好戲,看那狗兒被繩捆起來的熊樣兒,更想看的是那浪妞兒……
許久,楊書印緩慢地走出來了。他陰沉著臉對準備捆人的民兵說:
「都回去吧。明兒……找會計領勞務費,每人一塊。」
眾人都愣住了。怎麼?不捆了麼?不是說好要捆那小舅的麼?就這麼白白地放過他了?漢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又一齊望著楊書印,誰也沒有走。
楊書印看看眾人,無力地擺擺手說:
「娃子年輕,再給他個機會吧。給他個改過的機會……」
五十九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五間屋子是綠顏色的。進了前四間屋子,再進第五間屋子,你就像走進了濕熱難耐、密不透風的玉米田,臭烘烘的玉米田。你身上立時就有汗下來,渾身大汗。接著你眼裡很快就印上了綠顏色,再也去不掉的綠顏色……
六十
來來回來了。
來來去尋麥玲子,去了好多天,卻還是一個人回來了。他沒有尋到麥玲子。沒有尋到麥玲子不說,他兜裡揣著一把罰款條子回來了
他躲不過「紅燈」。
其實來來根本就沒顧上尋麥玲子。他從縣城坐火車到了省城,本是要去打聽麥玲子的下落的。可他一下車沒走多遠就碰上了「紅燈」。他不知道頭頂上有「紅燈」,也不知道那「紅燈」是幹什麼用的。眼看著是路,他就走過去了,走過去就被警察拽住了。來來嚇了一跳,說:「咋啦?」那警察學他:「咋咋咋,你說咋咋咋?」來來紅著臉又說:「咋,咋啦?」那警察鐵著臉說:「咋不咋,拿錢吧,罰款兩元。」「走走路就要兩塊?」那警察不理他,只刷刷地往「罰款收據」上寫字,然後「嚓」一下撕下來遞給他:「拿錢吧,兩塊。下次注意。」來來嘟嘟噥噥地從兜裡掏出兩塊錢遞過去,那民警「啪」地給他敬個禮,去了,來來繼續往前走,心裡覺得這兩塊錢花得太冤枉。走走路還要罰款,走路憑什麼要罰款呢?……他走著想著,想著走著,猛然間又聽見有人厲聲喝道:「站住!」他又站住了。又是一個警察走過來,把他拉到一邊去,很嚴厲地說:「怎麼搞的?你沒看見紅燈麼?!」來來急了,忙說:「沒看見、沒看見紅燈。」那警察說:「那好吧,你別走了,在這兒好好學習學習。」來來臉上的汗下來了,苦苦哀求說:「俺是鄉里人,不懂規矩。俺還有急事呢。人丟了……」那警察看看他說:「好吧,罰款兩元。」來來沒辦法,只得又掏出兩塊錢來……
又是「紅燈」……
又是「紅燈」……
來來不敢再往前走了,來來躲不過頭上的「紅燈」。他越想躲越躲不過,於是就慌慌張張地往回走。往回走還是撞了「紅燈」……
來來窩囊透了。來來回來沒敢跟人說他窩囊透了。人們問他,他只說沒尋到麥玲子,跑了很多地方都沒找到麥玲子……
大碗嬸說:「這人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要是活著,只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下落……」
來來問:「誰?」
大碗嬸肯定地說:「狗兒,那狗雜種知道。你去問他吧,要是人活著,他就知道。」
這話是大碗嬸在來來回到村裡的那天下午當著眾人的面說的。大碗嬸是很有本事的女人,滾蛋子生了六個娃兒,每個娃兒都有一隻盆樣的大碗,一家人吃起飯來一片喉嚨響。每每端出飯碗來,都叫人看了發愁。大碗嬸卻一點也不愁。除了罵男人(罵男人她能罵出一百二十個花樣)之外,她一天到晚走東家串西家,村裡的事沒有她不知道的。她愁了這家,又愁那家,有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是從她嘴裡傳出去的。
來來聽了大碗嬸的話,什麼也沒說就夾著腿蹲下了。
大碗嬸問:「咋了?你咋了?」
來來勾著頭說:「我……肚子痛。」
大碗嬸說:「礙事麼?礙事找人給你看看……」
來來說:「不礙事,一會兒就好了。」
話是這麼說,來來就是不站起來。他一直在地上蹲著,熬到人走完了,他才站起來。站起來就往家跑。他的腿下又濕了……
此後的夜裡,來來像夜遊神似地在村子周圍竄來竄去。他總是急急忙忙地走著,神情恍惚,兩眼卻瞪得大大的,不知在幹些什麼。眼看著人家的麥地都澆過水、施過肥了,唯有他的麥地連一次水也沒澆過,麥苗兒都黃尖了,他也不管。
有人見他在河坡裡坐過。河坡裡有一大片葦子地,蘆葦長得又高又密。他在葦叢裡鑽來鑽去的,身上粘了許多白毛毛兒。然後他在葦叢邊上坐下來,嘴裡噙著一根葦節,「咯吱、咯吱」地嚼著……
有人見他一個人站在老墳地裡,來來突然之間變得膽大了。他竟敢一個人到老墳地裡去,而且頭枕著春堂子的墳頭躺在那裡。冬夜的寒風帶哨兒,一陣一陣地「嗚嗚」著,周圍一片漆黑,看上去十分□人。可他就那麼蜷著身子躺在老墳地裡,兩眼瞪瞪地,不知在想什麼……
還有人見他在樓房周圍轉來轉去,這裡站站,那裡站站,像聽牆根似的,神情十分古怪。有人晚上出門看見一條五尺高的黑影兒樁似的在牆根處立著,嚇得頭髮都豎起來了,忙大著膽子問:「誰?!」他就說:「我,是我。」人家問:「幹啥呢?你幹啥呢?」他說:「不幹啥。我啥也不幹。」……
楊如意坐轎車回來的那天晚上,人們看見來來到那貼了「招工廣告」的牆跟前去了。村裡只有來來一個人到那「招工廣告」跟前去看。他在那裡站了很久,還一根一根地劃了火柴映著看。他一共劃了七根火柴才把那張「招工廣告」看完。看完後他在黑影裡又站了一會兒,繼而慢慢地順著村街往前走。他像是很遲疑的樣子,走走,停停,又往前走,終於在樓房門前站住了。
這是個綠色的夜晚,村街裡到處閃爍著熒熒的綠光。來來看見不遠處站著一條狗,那狗不祥地望著他,眼裡似乎帶著嘲笑的意味。來來一下子就衝動起來,他走上去,「咚咚」地拍響了那鋁合金大門:
「楊如意,你出來。有種的你就出來!」
這當兒,羅鍋來順悄沒聲地從小草棚裡走出來了,他走上前怯聲問:「來來,你有事給我說,給我說吧。」
來來不理羅鍋來順,又喊:
「楊如意,狗日的你出來!」
羅鍋來順又在一邊求道:「來來,一村住著,有啥事不好說呢?你給我說吧……」
來來看見楊如意從樓上下來了,那腳步聲「咚咚」地響著,就像是踩在來來的心口上。接下去來來聽到了開門聲,鋁合金大門「嘩」地拉開了,楊如意在門口站著,狼狗「汪汪」地在他身後咬……
「什麼事,你說吧?」楊如意冷冷地看了來來一眼。
來來干干地嚥了口唾沫說:「你……你說,你把麥玲子拐到哪兒去了?」
楊如意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問:「誰說我拐了麥玲子,誰說的?」
來來沒詞兒了。來來脖子一強,說:「你,你,你……就是你!」
楊如意說:「你看見了?你看見我拐了麥玲子?麥玲子又不是三歲的孩子……」
來來說:「麥玲子沒跳井沒跳河,不是你拐了還能到哪兒去?!」
楊如意看了看來來,點點頭說:「好吧,就算我拐了麥玲子。你過來吧,你過來我給你說。」
來來一直沒有抬頭。來來只聽見樓上飄著優雅的樂曲聲,還有女人那浪浪的唱。他一聽見楊如意讓他進去,便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
楊如意又說:「站在門口像什麼?你來麼,你進來我給你好好說說。」
來來抬頭看了看樓房,只覺得身上過電似的寒了一下,嘴裡卻說:「我怕了你麼?」
「你過來麼,我又不是狼,能吃了你?哼……」
來來往前跨了一步,又抬頭看了看那樓房,大聲說:「屁,我不怕你!」
楊如意用蔑視的眼光瞥了來來一下,一甩手扭身就走。
來來的膽子一下就大起來了,他說:「你站住!」
楊如意臉都沒扭,說:「想聽我說了?你來吧。」
來來又往前跨了一步,十分艱難的一步……
楊如意登登地上樓去了,邊走邊說:「我的信息還是比較多的,也許能給你找到點線索……」
來來出汗了,他一緊張就出汗。五尺多高的來來一步一步地走進那所樓房裡去了……
羅鍋來順在樓下的黑影裡蹲著,他怕兩人會吵起來。可是,沒有聽見吵架的聲音。樓上的門是關著的,羅鍋來順什麼也沒有聽到。
六十一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六間屋子是紫顏色的。……一走進第六間屋子,你會覺得你一下子掉進陷阱裡去了。那令人恐怖的紫色很快地侵入到你全身的每一個毛孔,就像全身爬滿了蠍子、蜈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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