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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他用細麻搓繩,一根很長的繩。他人老了,眼也有些花了。他搓得很慢,很細心,搓一節就展勁拉一拉,生怕斷了。

  瘸爺搓繩的時候,老狗黑子就安詳地在他身邊臥著,看著他搓繩,那狗眼裡竟滿是淒然、蒼涼的神情。彷彿它懂了什麼。

  瘸爺是很痛苦的,瘸爺為村人做了一輩子善事,到老才想起為自己搓一根繩子。沒有人問一問他搓繩子是幹什麼用的。誰也沒有問。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的一生應該說是很值的。他做下的好多事都該記入村史,讓後人流傳下去。在很久以前,瘸爺為村人捨了一條腿。他用這條腿給村人換來了三十畝保命的好地。那時,村裡僅有的三十畝好地被鄰村姓張的大戶人家霸去了。大旱之年,楊姓人全靠這三十畝水澆地保命呢!可這張姓的大戶人家人多勢眾,十分霸道。扁擔楊的老老少少眼看著這塊「寶地」被人搶去,卻沒一個人敢出頭去要。當時瘸爺剛從「隊伍」上逃回來,他五尺多高的身量,一身腱子肉,正值年輕氣盛的時候。一聽說這事,肺都氣炸了,二話不說,掂著一口大鍘就跑出去了。瘸爺一出家門就高聲大罵,一路罵去,罵得一村人灰溜溜的不敢見他。爾後,瘸爺就一個人掂著大鍘站到張姓大戶的門口去罵!他從早上罵到中午,又從中午罵到晚上,歷數張姓大戶的惡跡……夜裡,張姓大戶糾集了本族一幫地痞,摸黑圍上去把瘸爺的腿打斷了!張家以為這就可以了事了,扁擔楊再不會有人敢來鬧了。不料,第二天瘸爺又叫人用床把他抬到了張家的大門前,瘸爺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撐著一條血淋淋的斷腿,手按大鍘,仍是叫罵不止!他一連罵了三天,罵得張姓人家連門都不敢出!就這樣,終於又把那塊「寶地」奪回來了……

  瘸爺一生為村人做的好事是數不盡的,那一樁樁一件件說起來都令人難忘。瘸爺是村人的魂,是村人的膽,連萬分精明的楊書印也不得不敬他三分。

  可瘸爺的一生太苦了,他年輕時也是有過女人的,據說那女人長得很漂亮。後來那女人走了,偷偷地溜走了,是跟人私奔了,村人們都以為那女人是因為瘸爺斷了腿才走的,提起來一個個恨得牙癢,大罵那賤人沒良心!然而只有瘸爺心裡知道那女人為什麼會走。這是瘸爺的秘密,是他永遠不會讓人知道的秘密,瘸爺從來不提這女人的事情,瘸爺內心深處的痛苦和恥辱是沒人知道的……

  ……在那麼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出外七年的瘸爺從「隊伍」上跑回來了,女人喜喜地偎到他跟前,抱他親他咬他,女人想他想得快要發瘋了。可他卻木呆呆地坐著,遲遲不睡,女人趴到他身上,輕聲說:「睡吧,咱睡吧。」女人急呢,女人熬得太久了,可他還是不睡,女人問他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不說。女人嗚嗚地哭了,女人求他打他,他還是一聲不吭。熬到天快亮時,女人獨自睡了,他才悄悄地上了床。可女人並沒有睡,女人一翻身就壓在了他身上,緊緊地抱住他。到了這時候,女人才發現,他的「陽物」叫人割去了!女人呆住了,他被抓了壯丁,一去七年了,女人熬著等了他七年。可把男人等回來了,他的「陽物」卻被人割去了,成了一個廢人!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一遍又一遍地問他,可他就是不說,嘴封得死死的。第二天,瘸爺就掂著那口大鍘為村人奪「寶地」去了……

  此後的年月裡,瘸爺就像贖罪似的加倍地為村人們做好事,積德行善成了他一生的行動準則。他再沒娶過女人,村裡有很多人給他提親,可一提到女人他就默默不語,整個人就像木了一般。往下就沒人敢再說了。

  瘸爺一個人獨住在兩間小屋裡。屋裡除了糧食、床、灶、火和一些破爛家什外,就沒有什麼貴重東西了。瘸爺沒有什麼奢望,也沒有過多地希求。祖上傳下來的家譜和那只與他相依為命的老狗是他最寶貴的東西。

  瘸爺唯一擁有的是他為人們做下的善事。這些善事一件一件都記在他的腦海裡。看見人的時候,他也就看見了他做下的善事,心裡就多了點什麼。那一個個漫漫長夜,全靠這些善舉一樁樁地充填著他那寂寞孤獨的心靈,點燃心火,照亮心中的黑暗,驅散那永無休止的痛苦和恥辱,使生命得以燃燒下去。

  可瘸爺知道,他心裡缺了一塊。他想補上這一塊,用一生去補這一塊……

  瘸爺在搓一根繩子。

  瘸爺搓繩時眼裡仍印著那個令人恐怖的◎。瘸爺一生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參透這個◎。這個◎牽涉著全族人,牽涉一個村莊的興衰。瘸爺潑上性命也要解開這個◎……

  村人們的心已經亂了。天天都有人為爭地吵架;天天都有人為一樁極小的事去罵街;也幾乎天天都有人分家,為爭家產打得頭破血流……亂了,一切都亂得不像樣子了。莫名其妙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地出現……這些事出現都是有緣由的,瘸爺知道這些事都是有緣由的。這就更使他憂慮不安。他已經按「小陰陽先生」的囑咐在西南向、東南向下了兩道「符」了,可邪氣太重了,兩道「符」看來都不能鎮住這股籠罩著整個村莊的邪氣。眼下只剩最後一道「符」了,這最後一道「符」如果還鎮不住呢?瘸爺不敢往下想了……

  現在最當緊的是要解開這個◎。解開這個◎,也就有了破解的辦法。然而,瘸爺遍想不得其法,他曾反反覆覆地回憶早年祖上說過的話,希望能從中得到一點啟示。唉,他苦思了許多個日日夜夜,把能記起來的話都琢磨過了,還是什麼也沒有想明白,倒有一首兒時的歌謠時常從腦海深處鑽出來,擾亂他的心智: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心亂了。瘸爺搓不好繩子了。瘸爺搓繩的手抖抖的。他晃晃頭,想把這一切都晃過去,可晃來晃去,還是這麼一首歌謠在作怪: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為自己的思路繞彎兒羞愧不安。人老了,族中的大事未了,怎麼老想這些可笑的事呢。罷了,罷了……瘸爺家早年是有過一棵棗樹的,那棵棗樹上結了很多棗子,那棗甜甜的,脆脆的,很好娃兒們饞。可他不該想這些,不該的……

  

  小棗樹,彎彎枝兒,

  上邊趴個小閨女。

  搽脂油,抹白粉兒,

  ——骨朵朵兒的小嘴兒!

  瘸爺放下那根搓了一半的繩子,很久很久低頭不語。片刻,他喃喃地對老狗黑子說:

  「黑子,人也有走邪的時候,是不是?」

  黑子偏著頭望著老人,那渾濁不清的狗眼動了一下,彷彿在說:「人也有走邪的時候。」

  「人都是有罪的。」

  「人都是有罪的。」

  「我給你說過隊伍裡的事了。」

  「說過了……」

  「那就贖罪吧。」

  「贖吧……」

  瘸爺突然站了起來,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該去問問孩子,也許孩子能說出點什麼。」

  瘸爺又拄著枴杖出了家門,老狗黑子在後邊默默地跟著他,老人走到哪裡,黑子就跟到哪裡。黑子是老人的伴。

  瘸爺走進了小獨根的家。獨根娘忙給老人讓座,瘸爺不坐,瘸爺默默地望著小獨根……

  小獨根已經拴了許多天了,卻還是在院裡拴著。拴著的小獨根正一個人津津有味地壘「大高樓」呢。他用土壘「大高樓」……

  瘸爺走到孩子跟前,彎腰摸摸孩子的小腦袋,問:「孩子,你夜裡看到什麼了,給爺說說。」

  小獨根很迷茫地望著老人,似乎不懂他的話。

  「孩子,你知道你夜裡說什麼話麼?」

  小獨根搖搖頭。

  「你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你看見啥了?你夜裡看見啥了?」

  小獨根還是搖搖頭。

  「你想想,孩子,你想想夜裡看見啥了?」

  獨根娘也擔心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問:「孩子,給爺說你夜裡看見啥了?」

  小獨根側著小腦袋想了想,說:「我不知道。我睡了,我啥也不知道。」

  「沒聽見有人叫你?」

  「……沒聽見。」

  「孩子,你再想想?」

  「沒聽見沒聽見沒聽見……」小獨根不耐煩了。

  瘸爺徹底失望了。他歎了口氣,仰臉望著天。他一下子就瞅見了對面的樓房,心裡不由一緊:天哪,還會出什麼邪事哪?


六十三


  有人說,那樓房的第七間屋子才是白顏色的。進了前六間屋子,再進第七間,那靜靜的白色一下子就把人「釘」住了。你會覺得你全身都被掏空了,成了一個空空的殼。那「殼」也漸漸地化進白色裡去了,彷彿整個世界本來就是空的,什麼也沒有……


六十四


  邪事果然又出來了。

  冬日的早晨,人們在村街上聞到了一股焦湖的氣味。開初以為是哪裡著火了,便到處去找。可找來找去也沒找到火源。最後才發現那股刺鼻的焦湖味是從來來屋裡飄出來的。

  這時,有人才想起,來來三天沒出門了。便大聲喊道:「來來,你屋裡著火了!快看看吧。」

  門是緊閉著的,屋裡沒人應聲,那股焦湖味還是源源不斷地從屋裡漫散出來,很嗆人。於是,幾個好奇的娃兒爬到窗戶上去看。看了,又驚奇地叫道:

  「來來燒錢哩!來來燒錢哩!……」

  大人們自然不信,紛紛跑來看。卻見來來坐在地上,床前點了一堆火,果然是在燒錢哪!他呆呆地捏著一疊票子,全是五元、十元的票子,就那麼一張一張地往火上遞,眼看著燃燒的火苗兒一點一點地把錢吞噬,化成一片黑煙……把人的眼都看呆了。

  有人失聲叫道:「來來,你幹啥呢?」

  來來不應,就那麼似笑非笑地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他多年積攢的血汗錢一張一張地化為灰燼!

  「來來,你瘋了?!……」

  來來依舊坐著,既不扭頭,也不應聲。那模樣很怪,像是什麼附了身似的。那燃燒過的黑灰落了他一頭一臉,他連動都不動,一直就那麼靜靜地坐著。

  有人使勁地拍著門叫他:「來來,開門,你開開門哪!」

  這時,來來慢慢地站起來了。人們以為他是來開門的。卻不料他走到牆角處去了,竟然對著牆角忽啦啦尿了一泡!女人們趕緊離開窗口,紅著臉罵道:「死來來,你是人麼?」可來來對這一切都不聞不問,尿了,又慢吞吞地回到火堆邊坐下了……

  門外圍的人越來越多了。誰也沒有見過這麼奇怪的事情。好端端的一個人,無緣無故的,怎麼會這樣呢?再說,一個光棍漢,爹娘都不在了,跟著哥嫂長大,攢錢是很不容易的,誰肯輕易地燒錢呢?!莫非他是傻了?

  看來來靜靜地坐著,既不哭也不氣,那臉上竟還是笑模笑樣的,身邊撒著一片燒剩的錢角角。這不是傻了又是什麼呢?

  人們更起勁地拍門叫他。來來的哥嫂也從後院跑來了,兩人站在窗口處一齊叫他:

  「來來,開門哪!你開門哪!……」

  來來還是不開門。屋裡的火漸漸熄了,煙味也漸漸淡了。這時,人們聞見屋裡有一股很腥的尿臊味。來來三天沒出門,只怕屙尿都在屋裡了……

  來來,人高馬大,白白胖胖的來來,怎麼忽然間就成了這個樣子呢?他這不是自己作賤自己麼!

  村裡人已經輪番叫過門了,無論誰叫門他都不開。來來簡直成了個木頭人,不管門外的人怎樣說他、勸他、罵他、求他……他都一聲不吭。目光直直的,那魂兒彷彿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當兒,有人把老族長瘸爺叫來了。瘸爺用枴杖咚咚地砸門:「來來,鱉兒,你給我開門!」

  可屋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瘸爺在門口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回身對眾人說:「去吧,你們都去吧。叫我一個人問問他,他興許會開門。」

  眾人慢慢地散了。只是村裡出了這樣的邪事,各人心裡都十分沉重。錢哪,來來燒的是錢哪!

  瘸爺走到窗口處,貼窗望著坐在地上的來來,輕聲說:「來來,開開門,給爺開開門吧。」

  來來身子動了一下,默默地說:「你也去吧。」

  瘸爺說:「孩子,有啥憋屈的事給爺說說吧。爺老了,是過來人了,爺興許能給你拿個主意。」

  來來漠然地坐著,又不吭聲了。

  瘸爺在窗口處站了很久很久,終也沒有問出一句話來。無奈,瘸爺也只好去了。臨走時,他隔著窗戶說:

  「來來,想開些吧。凡事都得想開些。我還會來看你的。」

  來來像是沒聽見似的,來就來,去就去,不理不睬。

  天黑的時候,瘸爺又來了。他知道來來分家之後,哥嫂就不管他了。老人給來來端了一碗熱飯。瘸爺端著這碗飯趴在窗口叫道:

  「來來,開門吧,爺給你送飯來了,快趁熱吃……」

  屋子裡黑洞洞的。來來仍是那麼坐著,像鬼影兒似的坐著。瘸爺聽見來來在自言自語地說著什麼。老人側耳細聽,久久,老人終於聽明白了。來來反反覆覆地說著一句話,他說:

  「我去過了……」

  瘸爺立時像遭了雷擊似的,險些把飯碗扔了!他渾身哆嗦著勉強站穩身子,嘴裡喃喃道:

  「毀了!毀了……」

  是什麼樣的東西能把一個人的靈魂抽打到如此程度呢?

  當來來從屋裡走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才短短幾天的時間,來來一下子就脫了人形,那高大魁梧的個子如今成了窄窄瘦瘦的一溜兒。頭髮亂得像老鴰窩一樣,上邊沾了許多黑灰。臉上更是黑一塊、灰一塊,被煙火熏得不像個人樣。尤其叫人害怕的是那雙眼睛,那眼睛裡已失盡了光氣,看去就像被人踩癟的死魚泡兒。他就在門口的朝陽處蹲著,身子還在一點一點地縮,縮成了鱉樣的一團。彷彿有一道無形的鞭子在抽打他,抽到心裡去了,他的心在無形的鞭影兒下抽搐著,躲閃著。

  那個白白胖胖的來來,那個在村街裡悠悠地擔著水桶哼小曲兒的來來,那個靦腆得一說話就臉紅的來來,人們再也看不到了。坐在門口的來來只剩下了一個污濁不堪、蓬頭垢面、萎縮成一團的軀殼,他身上連一點陽氣都沒有了。簡直就像是一個滿身鬼氣的死活人!

  縱然是再殘酷的刑法也不會把人折磨成這個樣子。那是一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的標誌。假如他心裡難受,那倒也罷了,說明他還是一個人,還有靈魂在。痛苦的靈魂也是靈魂。一個人只要有魂,總還是可以好起來的。可他似乎已經沒有靈魂了,那給人精氣的靈魂彷彿早已游到天外去了。他無怨無恨無苦無憂,只是靜靜地坐著。眼看著沒有什麼東西能喚醒他了。

  女人們已經不再來看他了。他太髒了。這是一副叫人看了作嘔的形象,人不人鬼不鬼的形象。他的褲襠裡總是濕著,身上散發著一股腥嘰嘰的怪味。人是傻了。傻了的來來卻沒有什麼越軌的行動,他不打人不罵人,只是坐著。

  眼看著來來成了這個樣子,他的哥嫂卻不管不問,分家了,分了家就不是一家人了。嫂子是很厲害的女人,她不讓管,當哥的老實人是不敢說什麼的。鄉下女人當閨女時都是好樣兒的,可一做了媳婦就變了,一個個都變得很潑。中原地帶,十家有九家都是女人當家的。女人做了主,男人就沒說話的地方了。

  那麼,既然親哥嫂都不管,村裡還有誰肯管呢?

  ——瘸爺。只有瘸爺想挽救來來。他知道來來是中了邪了。來來是在那地方中的邪,那陽間跟陰間搭界的地方……

  瘸爺太痛苦了。他很想跟那邪氣鬥一鬥,把一村人都引到正路上去。可他老了,力量也太單薄了。他花錢求來的「符」壓不住邪氣;他絞盡腦汁也解不開那個◎;他曾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蒼,盼著老天能睜開眼來……可到了還是擋不住邪氣,邪氣太旺了!

  瘸爺每天來陪來來坐坐。他沒有別的辦法,可話是開心鎖,他只有用話去暖這娃子的心。他盼著能把這娃子喚回來,把娃子的魂兒喚回來,也許就有救了。

  瘸爺不嫌來來身上的怪味,瘸爺坐在來來的身邊,一遍又一遍地給他訴說往事:

  「孩子,你認得我麼?你知道我是誰麼?你看看我,孩子,你看看我吧。我是你瘸爺呀,小時候抱過你的瘸爺。你真的認不出我了麼?你看我一眼……」

  「孩子,你娘生你的時候太難太難了。她在床上折騰了七天,受了多少罪呀!命都搭上了,臨死時才把你生出來。你娘從床上嚎叫著滾下來,把你生在地上了。你娘生你時流了多少血呀。一攤子草灰都泡濕了。你生下來才四斤三兩重,貓兒樣的。你娘就看了你一眼,臨閉眼時看了看你。你娘囑托你爹,要他把你好好養大,好好活人。娃呀,好好活人哪!

  「孩子,小時候的事情你還記得麼?那時你爹把你抱出來,一家一家的求奶吃。你是吃百家的奶水長大的,孩子。那時的人厚哇,無論你走到哪裡,無論家裡多難,都會有人幫一把拉一把的。孩子,你大一點的時候,就整日在莊稼地裡跑了。你捉螞蚱,捉蜻蜓,挖『搬藏』(地老鼠),掏麻雀……再後你一天天大了,能背上書包上學了。你一蹦一蹦地跟娃子們一起背著書包上學去……孩子,那時你放了學,就跟娃兒們一齊去河堤上摘柿子吃。你記得那好大好大的一片柿樹麼?那柿樹上結的柿子紅燈籠一樣的,你爬了這棵爬那棵,吃得肚子拉稀……孩子,一村人都知道你是怎樣長大的。你吃過百家的奶,吃過地裡長出來的糧食,你活這麼大,究竟是為了啥呢?

  「孩子,你稟氣太弱,你見過啥了,你一定是見過啥了。可古往今來,邪不壓正啊!你心裡只要還有一股氣,你就會慢慢好起來的。挺住吧,孩子,無論見過啥你都要挺住。人是一股氣呀!氣在,人就在。氣洩了,人就完了。孩子,給爺說句話吧。這麼老半天,你不能給爺說句話麼?」

  瘸爺把肚裡的話全都說盡了。瘸爺的誠意是可以動天地的。瘸爺一日日地陪著這木呆呆的娃子,用熾熱的話語焐他的心,企盼著能把這顆給邪氣打碎了的心暖過來。瘸爺甚至在天黑的時候,用他那蒼老的啞嗓子給來來喊魂:

  

  勺子磕住門頭叫,

  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勺子磕住床幫叫,

  遠哩近哩都來到。

  孩兒,回來吧。

  ——回來了。

  然而,一切都白費了。來來已心如死灰,死灰是不能復燃的。無論瘸爺怎麼說,無論瘸爺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仍舊是那麼傻乎乎地坐著……

  瘸爺的失望和痛苦是語言無法表達的。最後,他默默地走回自家的小屋裡去了。他覺得自己太老了,太無用了,既不能為村人驅邪,又不能挽救來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瘸爺又開始搓那根繩子了,一根很長的麻繩。

  不久之後,來來徹底地成了一個廢人。

  沒有人再進來來的家門了,離那院子很遠就能聞到一股腥嘰嘰臭烘烘的氣味。他常常一個人關在屋裡,一躺就是幾天,那屋裡又是屎又是尿的,簡直比豬圈還髒。來來毀了,一個人連自己的屎尿都不能自理,還能幹什麼呢,他身上的邪氣也越來越重了,坐在門口時,仍然是鱉縮縮的。那臉像是給鬼抓了似的,烏青烏青的。臉上也瘦得只剩下了薄薄的一層肉皮,高顴骨硬撐著這張薄臉皮,看上去分明是一個活的骷髏!

  在他那空空如也的眼睛裡映出的是一道一道鞭影麼?是無形的魔鬼在抽打他麼?他的靈魂己吊到了高高的天空之上,在油鍋裡炸?在血水裡泡?或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零割碎剮?要不就是他的魂靈已被押解到了地獄的大牢裡,十二個牛頭馬面的判官正在審問他?讓他目睹下地獄的種種酷刑?爾後用火鉗子夾他的靈魂?……

  不然,人怎麼成了這樣子呢?

  有時候,他的神志看上去還是清醒的,偶爾也翻一翻眼皮,但很快地又塌蒙住了。看到他,你就分不清人和鬼的差別了。他身上沒有一處乾淨地方,全身都長滿了讓人作嘔的癬瘡,兩條腿抓得爛嘰嘰的,腿下呢,還不時流出濕濕的一股……

  一個人到了這種地步,除了讓人害怕,就沒人再可憐他了。唯一叫人索懷的是那個令人恐怖的不解之謎:他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是呀,他到那樓屋裡去了。去了又怎樣呢,去了人就能毀成這樣子麼?奇怪,真奇怪!

  扁擔楊村有這麼一個活的骷髏,還有誰不心悸呢。人們只要一看見他,心裡就有數不清的疑惑生出來,變得更壓抑了。

  冬日是沒有多少活計的,人很閒,日子卻又很悶。一些好奇的百無聊賴的年輕人心裡癢癢的,老想纏住來來問問:

  「來來,你看見啥了?」

  來來總是不吭的。問他十聲八聲,他動都不動。他們大著膽子踢他一下:「來來,屁貨,問你哩,你看見啥了?」

  來來也僅僅是翻翻眼皮,還是一聲不吭。那臉上空空淨淨的,好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什麼也不明白,誰也沒有辦法讓他開口。

  更叫人驚奇的是,每逢到了吃飯的時候,他便慢慢地站起來,手裡端一隻空碗,貼著牆邊挪到周圍鄰近的親戚家去。進了門,他甚也不看,甚也不說,「撲咚」一下,雙膝跪倒,趴在地上磕一個頭,然後把碗高高地遞上去……

  女人們害怕他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又嫌他身上髒,趕緊給他盛碗飯,打發他走。也有的給他舀上一碗麥,攆他走,他就端回去燒一堆火烤著吃。一些心軟的女人,見了他還當人看,給他盛飯時就勸他說:「來來,你的麥苗快旱死了。有機井,你澆澆吧?」可他聽了就跟沒聽見一樣,盛了飯端起碗就走。回去一個人躲起來用手抓著吃,吃了,便又把空碗撂到一邊去了。那碗就一直在地上撂著,眼看著曬乾了,有蟲兒爬進碗裡去了,他翻眼看看,也只是看看,隨即又閉上了。一天他就討這麼一次,爾後又是睡睡、坐坐,成了個死活人。

  這就怪了。你說他傻,他竟然還知道吃飯。說起來還挺懂禮儀呢,不偷不搶,到誰家先磕頭,然後才把碗遞上去,給什麼就吃什麼。還知道一家一家的換著吃,去了這家,又去那家,像一個甚事也沒有的精明人一樣,說他不傻吧,一個大活人,一條漢子,竟然自己管不住自己,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有人說,這還不如死了呢。縱是斷胳膊少腿,也比這樣活著好受哇。這叫人麼?

  來來已經不是個人了。他簡直像是經過了煉獄般的熬煎,身上的精氣已被搾乾了。他成了一堆冶煉後的渣子,一副變了形的軀殼。那刑法是加在心靈上的,心血耗盡了,人還活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當然,也有人說來來是為了女人才成了這樣子的。他一輩子都渴望得到女人。他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和女人在一起,在女人面前他沒說過一句髒話。他還常常一個人去偷偷的聽房,一蹲就是半夜。可女人們都不信這些,女人們眼裡的來來是很規矩的。過去的時候,她們常央他幫忙,叫他幹啥就幹啥,人很勤快,也很老實,從沒多看過女人一眼……

  唯一的緣由是他到那座樓房裡去過。

  他看到了什麼?

  村人們都想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已經有無數的人無數次地問過他了,問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人們鍥而不捨地追問這個死活人,希望能從他嘴裡掏出一句半句話來,好好琢磨琢磨,也許能探出究竟來。可誰也沒有問出來,他不說,什麼也不說,僅有的表示是翻翻眼皮……

  下雨天裡,來來一個人在院裡躺著。雨下了一夜,他也就在院裡躺了一夜,渾身弄得像泥母豬似的。還是瘸爺央人把他抬到屋裡去的。人們把他撂在地上,他就躺在地上,兩眼空空地睜著……

  後來,人們發現老狗黑子時常在來來跟前臥著,黑子看著來來,來來看著黑子,就那麼默默地互相望著,眼裡都空空地印著一個◎。久久,來來會突兀地笑起來,呵呵地傻笑,望著黑子笑。黑子呢,也會「汪汪」地叫上兩聲,像是回應,也像是懂了什麼。爾後又是沉默,無休無止的沉默。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就像是兩個魂靈在說悄悄話……

  這是一具「活屍」與狗的魂靈的對話。無論是晴朗的白日還是陰晦的雨夜,這種讓人發怵讓人恐怖的對話從未停止過。沒人知道他(它)們說了些什麼,這種對話是人世間很難領悟的。

  有時,人們在村街裡走著,突然就會聽到來來的傻笑聲,接著就是老狗黑子「汪汪」的回應,心裡「咯登」一聲,馬上往家趕。


六十五


  有人說,那樓房裡的第八間屋子是灰顏色的。進了一連串的屋子,再進這間屋子,你馬上覺得你身上長出毛來了。一層一層的灰毛。那灰毛霎時間遍佈全身……

  這時候,你就會覺得你不再是人了,你是野獸。你忍不住會發出淒厲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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