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林娃河娃兩兄弟的「拍賣告示」貼出來很久了,卻只賣出了一口棺材。
為賣這口棺材,兩兄弟給娘跪下了。娘不讓賣,娘不知怎的就聽說信兒了,聽說信就坐到那口棺材前看著,一動也不動地看著。娘老了,光景一日不如一日了,說不定哪一天就去了,賣了娘的「大皮襖」,娘走的時候用席裹嗎?娘說著就掉淚了。
可兩兄弟太急著用錢了,沒有本錢幹不成大事,借又借不來,有什麼辦法呢。河娃一急就給娘跪下了,他跪在娘跟前說:「娘,趕明給你打副好棺材。你放心,掙了錢給你打副柏木的……」
「娘還能挨到那一天麼?……」
「娘……」
「娘……」林娃「撲咚」一聲也跪下了。
瞎娘眼眨眨的慢慢站起來了,她看不見兒子,可她知道兒子大了,林娃三十了,河娃二十八了,都過了娶媳婦的年齡了。她覺得這是她的罪過,沒給兒子娶媳婦,也沒給兒子掙下一份好家業,她心裡愧。她放下竹竿,伸手摸著放在屋裡的棺材,從這頭摸到那頭,又從那頭摸到這頭,手抖抖的。這棺材是他爹活著的時候備下的,一共兩口,他爹去的時候用了一口,就剩下這一口了。這口棺材用本漆漆了五遍,摸上去很光,一定是黑亮黑亮的。她歎口氣,擦了擦掛著淚花的瞎眼,只擺了擺手,再沒說什麼……
河娃趕忙說:「娘,趕明兒掙了錢一定不委屈您老人家……」
娘說:「起來吧。『貨』抬去,房就別賣了。別賣房。我就是將來用席裹,也不讓恁賣房。蓋所房子不容易,你爹是蓋房時累死的呀!再說,賣了房你們咋娶媳婦……」
河娃又趕忙說:「娘,聽你的話,房不賣了。」
「多少錢呢?」娘問。
「春堂家急等棺材用,多少錢都要。」
娘又歎了口氣,說:「既然急用錢,那就要他四百吧。這是好木料,漆漆油油的就不說了,春堂子年輕輕地死了,大家夠傷心的,不能多要錢……」
林娃看看河娃,剛要張口,河娃忙給他擠擠眼,說:「娘,不多要。」
「叫人來抬吧。」
兩人給娘磕了個頭,急忙走出去了。
現在,這口棺材已經讓死去的春堂子睡了。可講價的時候河娃張口就要一千!最後落到了九百上,河娃死不轉口,春堂子家急等用,也就認了……
這一陣子,河娃的聰明才智發揮到了最大限度。為了弄夠本錢,所有能想的門道他都想了,所有能賣的東西也都賣了。連常常掄拳頭揍他的林娃也被他糊弄住了,一天到晚讓他支使得團團轉,人的慾望是跟人的想像同步的,河娃覺得他活到二十八歲這一年才活出點味道來。他覺得他非幹成不行。楊如意算什麼東西?他會超過他的,一定要超過他!總有一天他要把那狗兒一腳踏在地上,踏出屎來!……
可是,他還差兩千塊錢。
沒有這兩千塊錢機器就弄不回來。上哪兒再去弄錢哪?款是貸不來的,貸款要靠關係,可他們的親戚中三代都沒有一個當官的。走門子吧,送一次禮據說都得花上千元,還不一定貸給呢。那錢太黑了,他們捨不得。眼下只有賣房這條路了。可房子沒人要不說,娘還死活不讓賣。他把娘的棺材都抬去了,還能說什麼呢?
人到了這一步就再也停不下來了。就好像娃子們打的木陀螺,只有一鞭一鞭地抽下去,讓它不停地轉不停地轉……停下來人會發瘋的。河娃像狼一樣地在屋裡竄來竄去,眉頭擰成一團死疙瘩,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急得直想撞牆!林娃又蹲在那兒不吭了,只是黑臉上的抬頭紋很重很重,剛沾三十的邊,便愁出老相來了。
河娃又狠狠地吸了兩口煙,甩了煙蒂,從桌上拿起一把宰雞用的刀,「噗」一下紮在手腕上,鮮紅的血順著刀刃一點一點地往下淌……
林娃抬起頭,疑惑地望著河娃那淌血的手臂,問:「你……你幹啥?」
河娃咬著牙說:「哥,咱只有這一條路了,你幹不幹?」
林娃愣愣地問:「幹啥?」
「去摸兩圈。一晚上贏個千兒八百的,兩晚上就夠了。」河娃望著自己那冒著血花兒的胳膊,很沉靜地說。
林娃悶聲悶氣地說:「屌!又想邪門。贏?你輸個千兒八百差不多!別瞎張狂了……」
「哥,你看,刀紮在自己肉上,能不知道疼麼?我狠下心來,就為這一錘子,只能贏,不能輸!」河娃說著,胳膊上的血越淌越多,順著胳膊往下流……
林娃看不下去了,走過去把他手腕上的刀拔下來,說:「去包包吧,淨瞎張狂!」
河娃沒有動,他眼珠子轉了轉,說:「哥,咱倆都去打,保證不輸。」他過去是打過麻將的,偶爾也有些輸贏,只是不常打,那是要花錢的。過去憑運氣打牌,從沒贏過。這次他想再碰碰運氣,要打就必須贏。他是為幹大事去掙錢的,不能輸,一輸就毀了。
「不中!」林娃跳起來了,「不輸也不能幹。這是血汗錢,一家人的血汗錢,不能叫你拿著隨意糟踐!……」
「哥,我想出了個只贏不輸的法兒。」河娃擠擠眼說。
「狗屁,啥法兒能光贏不輸?」
「咱倆一塊去打,就能光贏不輸。」河娃眼亮了。
「倆人一塊打?」
「倆人。」
「哼,倆人輸得更多!」
「你聽說完,」河娃說,「你知道人家老打家兒是咋贏的?」
「咋贏的?」
「都有『絕招』!」河娃說。
「人家是傻子,還能看不出來?河娃,別瞎想了。咱還是販雞子吧,起早貪黑的,也許一兩年就能掙夠。」林娃還是不聽他的。
河娃搖搖頭說:「哥呀,哥,你就會下死力。這一回准贏的。比方說,咱倆坐對臉兒,你贏『兩萬』,輕輕彈兩下桌子就行了,只當是叫牌呢,沒人能看出來。」
林娃抬起頭來,沒好氣地說:「我要贏『三朵』呢?」
河娃的目光像火蛇一樣地舞動著,很興奮地說:「打牌哪有不吸煙的,你連吸三口煙我就知道了。」
林娃很驚訝地看了看河娃,竟有點信了:「那……我要贏『四眼』呢?」
「嗨,兩指頭揉揉眼,誰還會注意這……」河娃說。
林娃的眼瞪大了:「你說能贏?」
「能贏!」河娃說著,腦海裡飄動著像雪片一樣的「大團結」……
「要是贏『發財』呢?」
「撓撓頭。」
「『紅中』?」
「摸摸鼻子。」
「『白板』?」
「摸摸臉。」
「要、要、要是『東風』呢?」林娃眼裡也放光了。
「看看坐在東邊的那個人就行了。」
林娃咧開嘴花了:「河娃,這法兒你是咋想出來的?」
「天無絕人之路。」河娃說,「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就干兩黑晌兒?」
「兩晚上就夠了。」
「再不幹了?」
「再不幹了。」
河娃用舌頭舔了舔胳膊上的血,血鹹鹹的,很腥。不過,他到底把林娃說服了。幹這事沒有幫手是不行的。他狠下心往胳膊上扎一刀,就是想逼林娃跟他一塊豁出去幹。林娃太摳了,他不能不這樣做。他得叫他信……
說完這一切,河娃累了。他把身子扔在床上,大腦卻仍在極度興奮之中,眼前彷彿舞動著一張一張的十元票,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著的十元票……是不是太容易了哪?
片刻,他忽地從床上坐起來,說:「哥,頭三盤,咱先不使這法兒,讓他們先贏贏。然後,他們就不懷疑了。」
林娃咧咧嘴說:「中。」
「也不能盤盤贏。要是盤盤都贏,也會叫人看出來。咱隔一兩盤贏幾盤,幹得巧妙些……」
「中中。」
「也別老想著這法兒。打得自然些,別緊張,一緊張也會叫人看出『巧』來。」
林娃咧著大嘴笑起來:「依你啦,兄弟,依你啦。」
河娃想了想又囑咐說:「牌打得大方些,別和人惱,人家出錯一兩張牌,想拿回去就叫他拿回去。屁哩,贏他再多,他也沒話說。」
林娃點點頭,愣愣地想了一會兒,說:「河娃……」
「嗯。」
「這……心太黑了吧?」
河娃不屑地看了林娃一眼,說:「哥,你不想掙大錢娶媳婦了?」
「……想。」
「想,就別說這話。給雞打水虧不虧心?不干虧心事掙不來錢……」
林娃諾諾地說:「就這兩晚上,虧心事不能多幹,多干會出事的。聽我的話吧,河娃。」
「行了,行了。」河娃不耐煩地說,「就這兩晚上,本錢夠了,咱就正兒八經去幹大事!」
「去金寡婦那兒?」
「去金寡婦那兒。」
村裡,金寡婦家是個玩賭的地方。金寡婦的男人死得早,為人不正經,跟外邊的二拐子有一手。二拐子愛賭,金寡婦這裡就成了個賭場,每晚都有人來。二拐子號稱「賭王」,他們要去「賭王」那裡碰碰運氣了。這是一場只能勝不能敗的戰鬥……
天黑的時候,兩兄弟就這麼去了,懷裡揣了一千塊血汗錢。
三十九
月黑頭天,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像一塊巨大的黑磁鐵,冰冷、堅硬、突兀。「磁鐵」上彷彿吸著千萬條銀黑色的小蛇兒,小蛇舞動遊走,閃著一彎彎刺人的黑色芒兒亮。當人稍稍離這樓房近一些的時候,便覺得有一股陰冷的風襲來,頓時也就有了百蛇纏身的恐怖……
四十
小獨根坐在院子裡壘「大高樓」呢。他腰裡依舊拴著一根繩子,這根繩子不到一百天是不能解的。不過,他已經習慣了。
他坐在地上,把一個個曬乾了的玉米棒子碼起來,很細心地先壘了「院牆」,然後便開始壘「大高樓」了。他是照著村街對面的樓房壘的,一個個當牆用的玉米棒子都擺得很整齊,可玉米棒子太滑,擺著擺著就坍了,於是又重新開始……
在扁擔楊村,只有獨根喜歡那座樓房。這樓房在他眼裡簡直就像一座金色的宮殿,太漂亮了。他幾乎天天望著這樓房發呆,這樓房裡邊是什麼樣呢,一定是有很多很多的門,門裡都有什麼呢?他想不明白了。於是就極想到這樓房裡去看看。可娘總是不讓。娘什麼都依他,可這事娘不依。他哭了,也鬧了,娘就是不解繩兒。他鬧得太厲害的時候,娘就嚇他,娘說這樓裡有鬼。鬼要吃人的!
每逢家裡沒人的時候,小獨根便趴在院牆的豁口處,偷偷地往這邊瞅。只要一聽見咳嗽聲,他就喊:
「爺,爺。」
羅鍋來順太寂寞了,一聽見孩子的喊聲便弓著腰走出來。這些日子他老多了,臉黃黃的,還一個勁咳嗽。他很想讓這孩子到他身邊來,跟孩子說說話。可這孩子拴著呢,又不敢讓他來。只好遠遠地望著孩子的小臉,說:
「獨根,娘上地了?」
「上地了。」
「家沒人了?」
「沒人了。」
往下,羅鍋來順沒話說了。他想說,孩子,你過來吧,我給你解了那繩兒,你過來吧,可那媳婦已經死了兩個孩子了,這獨根是她的命。他要是解了繩兒,那媳婦會罵的。再說,這孩子有災,拴起來是個「破法兒」,他也不能解。只有歎口氣,說:
「快了,孩子,快到百天了……」
「我娘也說快了。」
「滿了百天你就能過來了。」
「爺,你等著我。」小獨根說。
「我等著你。」
這幾句話,老人和孩子一天要說好幾遍,老重複說。彷彿那一點點希望、渴求、慰藉全在這話裡了。說了,心裡就好受些。有時候,小獨根突然會問:
「爺,那樓裡有鬼麼?」
羅鍋來順一下子就怔住了,那目光呆滯滯的,臉上露出了恐怖的神情。人家都說這房子邪。夜裡,他也常聽見很奇怪的聲音,有人叫他……可他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怕嚇著孩子。於是便說:
「沒鬼。孩子,沒鬼。」
「娘說,這房裡有鬼,鬼能吃人!」小獨根眼巴巴地望著老人。
「……」羅鍋來順又沒話說了。
「爺,真沒鬼麼?」
「爺老了,爺什麼也看不見。」
「娘說,鬼是看不見的。看不見怎麼吃人呢?」
羅鍋來順望著孩子那稚嫩的小臉兒說:「孩子,你怕鬼麼?」
小獨根繃著臉兒說:「爺不怕,我也不怕!」
羅鍋來順笑了。
小獨根也笑了。
娘在家的時候,獨根就一個人坐在院裡壘「大高樓」。樓房是金黃色的,玉米棒子也是金黃色的,獨根也想蓋一座金黃色的樓,用玉米棒子,「蓋」樓。他幹得非常認真,總是弄一頭汗。可是,他的樓怎麼也「蓋」不好,壘著壘著就「忽拉」倒了,再壘再壘再壘……
在小獨根那幼小的心靈裡只有這麼一座樓。他一天到晚坐在院子裡「蓋」樓,從來也沒有玩膩的時候。扁擔楊村的孩子到了獨根這一代才有了樓的概念。這概念也許是模糊的,可那樓房已清晰地印在孩子的腦海裡了。拴著的獨根對土地、田野的印象是淡漠的,對樓房的印象卻日益加深。樓房給他帶來了無窮的幻想和神秘,他按自己的想像給那樓房加了一道一道的門,永遠走不完的門,每一道門裡都有他所不知道的東西……他多想去看看呢!
可是,一到夜裡,睡得好好的獨根又會突然坐起來,說出那句讓大人們害怕的話:
「楊萬倉回來了。」
四十一
每當那臨著村街的鋁合金大門開了的時候,路過的人就會看到樓下那八根水磨石廊柱。那廊柱是乳黃色的。看上去圓潤光潔,堅硬挺拔。然而,當人們再路過的時候,便又覺得那廊柱像變了樣似的,上粗下細,帶弧兒的,一根根似倒立著的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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