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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十四


  「回來了?」

  「回來了。」

  「坐坐坐,坐!」當楊如意出現在村長家門前的時候,楊書印笑了。他很熱情地給年輕人讓座兒,臉上帶著慈祥的微笑。心裡卻說:娃子,知道你不願來。可就那麼一句話,你就來了。娃子,你還嫩哪。

  楊如意大大方方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坐下後,他從兜裡掏出一盒「555」牌香煙,撕開精美的包裝紙,從裡邊彈出一支來,叼在嘴上,又摸出電子打火機點著,一口一口地吐著煙圈。這一切他做得從容不迫,旁若無人,很有點大家子氣。

  楊書印臉上透出了一絲慍怒的神情。在這個村子裡,還從來沒有一個人吸煙的時候不給他敬煙,可這娃子膽敢當著他的面抽煙,連讓也不讓。這是對他的蔑視!可他還是控制住了。他慢慢地給楊如意倒了一杯茶水,端到他跟前的桌上,笑著說:「喝水吧。這是文廣給我捎來的『毛尖』,你嘗嘗。」

  「記者?」楊如意不經意地說。

  「對對對,文廣現在是省報記者。這娃子有出息。你有啥事可以找他,就說老叔說的,叫他幫幫你。」楊書印很有氣魄地說。

  楊如意微微地笑了笑,仍然是漫不經心地說:「也許,我還能幫幫他呢。」

  「噢?」楊書印故作驚訝地看了看這年輕娃子,「聽說你在外邊幹得不錯?」

  楊如意悠悠地吸了口煙,撮著嘴吐出了一個煙圈,看那煙圈淡化了,才說:「也沒啥,辦個小小的塗料廠。」

  「廠不小吧?不是掛著輕工部的牌子麼?」楊書印不動聲色地問。

  楊如意捏煙的手頓了一下,輕輕地彈了彈煙灰,又叼在嘴上吸起來。心裡說:老傢伙摸到我的底牌了。他竟然也知道我掛的是「輕工部」的鉤,這是不錯的。用的是「輕工部」的牌子,廠卻是他一個人辦的。他淡淡地說:「廠不算大,資金麼,也有個一二百萬……」

  楊書印很關切地問:「聽說,那邊查你的賬了?」

  楊如意抬起頭來,很平靜地看了看楊書印,點點頭說:「不錯,查了。」

  「沒啥事兒吧?」楊書印依舊是很關切地問,「要有啥事給老叔說一聲。老叔人老了,朋友還是有幾個的……」

  「沒啥事兒。」楊如意一口回絕了。

  「沒事就好。」楊書印點點頭,像是終於放心了。

  楊如意眼裡爆出一顆寒星來,他突然單刀直入,話頭一轉,說:「咋,老叔也想吃一嘴?」

  楊書印一時語塞了,他怔怔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繼爾哈哈大笑,說:「嗨呀,娃子,你看老叔有這個心嗎?老叔是怕你出事,年輕人撐個局面不容易,我是為你擔心哪……」

  楊如意卻咬住話頭不放,赤裸裸地說:「老叔想要多少?說個數吧。」

  這娃子嘴好利!是個對手。年輕人,出外跑了幾年,跑出本事來了。好哇!可他楊書印這些年也不是憑白走過來的,這種較量他經得多了。他不在乎年輕人的諷刺,還是微微地笑著:「娃子,你輕看你老叔了。」

  就在這一刻,兩人的目光相撞了。一個是年輕的狡黠的帶著野性的目光;一個是沉穩老辣的精於算計的目光,一個海樣的深邃;一個天空般的無常……

  娃子,別糊弄我。我什麼不知道?你娃子不會沒事,像你這樣的人辦工廠是要鋪路的,一處不鋪就過不去。你不會不行賄。要細查起來,你娃子是住監獄的料!別蒙你老叔了,你老叔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老叔,別來這一套。不錯,我用錢鋪路,我行賄,這都幹過。可我的路鋪寬了,鋪平了,一張一張的「大團結」鋪到北京去了。我花的錢比你見過的錢都多,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一個小小的扁擔楊村村長,還嚇不住我……

  楊書印的眼裡帶著和藹的笑意,可那帶笑的眼神又分明在說:娃子,你以為有錢啥事都能辦到,你想錯了……

  楊如意的目光卻十分犀利:老叔,你靠後站吧,我不光會用錢買路,我也會用人心、用智慧去買路。錢是可以還的。人情卻不那麼容易還。查賬只不過是小菜一碟,我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是你花了錢。你娃子幹的事,哪一條都是犯政策的……

  政策是人訂的。只要場面上有人,就不怕政策……

  你有兩本賬。一本是給人查的,一本是黑帳。

  不錯。

  你玩女人。

  不錯。

  ……娃子,要算起來,哪一條罪都不輕!老叔只要動動嘴,就夠你受的。

  老叔,這世事我比你看得透。你不就是死死地把持住扁擔楊麼。這村子是你說了算,可你的局面太小了。外邊的世界大哪,有本事的人多哪。沒有點本領,你想我能混得下去麼?在村裡你們看不起我爹,看不起我。我就是要叫你們看看,人該怎樣活。你想沒想過,三年之內,蓋一棟像我那樣漂亮的樓房;五年之內,弄部小轎車坐坐?!你沒敢想過,你就沒有這樣的膽氣!你只有抓住芝麻大的扁擔楊,在瓦屋裡喝喝「毛尖兒」茶的膽氣,小得可憐的膽氣。不錯,我玩過女人。那我是談戀愛。你懂得什麼叫談戀愛麼?我沒有勉強過任何女人。實話告訴你,睡是睡了,可在法律上通姦是不犯法的。況且,我、是、談、戀、愛。至於「黑帳」,這你就不懂了。普天之下,沒有一個單位沒有「小賬」的。省政府就有,何況別處?沒有「小賬」請客的錢從哪裡出?不說別的,我敢說扁擔楊就有「小賬」。老叔,你搬不動我。你那一點點精明不算什麼,我工商局、稅務局、公安局、法院……到處都是朋友;縣長、市長家也是常來常往的。再說,這些事只有天知地知,查賬是查不出來的,永遠查不出來。老叔,你也算是個精明人,可你老了。

  楊書印靜靜地望著楊如意,那目光始終是和藹親切的,他歎口氣說:「娃子,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扁擔楊村將來就靠你們年輕人了。咱村還是窮啊。幾千口人的村子,確實需要個頂樑柱啊!……」

  楊如意端起茶碗,吹了兩下,慢慢地呷了一口,辣辣地說:「回來讓你好好培養培養我?最好把資金、設備也都帶回來,也讓你老人家『培養培養』。當然是為了扁擔楊的老少爺兒們,不是為你,你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對不對?」

  楊書印的臉緊了一下,那笑紋慢慢地又從眼角裡瀉出來了。他細細地打量著坐在眼前的這個年輕娃子,從頭上看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他要看看這塊「材料」是怎樣長成的,又是怎樣瞞過他的眼睛的。這娃子的根基並不厚,那樣的家庭,怎麼就長出了這樣一個娃子呢?爹是見人就下跪的主兒,可這娃子身上卻分明有著一副傲骨。這玩意兒應該是天生的,不僅僅是穿上一套筆挺的西裝才有的。他喜歡這副傲骨,可以說很喜歡。有了這副傲骨,走遍天下都不會怯場的。可是……

  楊書印突然說:「你這所樓房蓋得不錯。很不錯……」

  楊如意很自信地說:「是不錯。」

  楊書印還是笑著,眼裡的光一點一點地亮了,那刀鋒般的亮光雖然深藏在眼底,但看上去還是很刺人的。他低頭端起茶碗,慢慢地喝起來……

  楊如意驀地直起頭來,把煙撳滅,盯著這位當村長的老叔……

  你是說給我扒了。你一句話就能給我扒了!對不對?

  你信不信?

  我信。你以為我在乎這所房子?我根本不在乎。扒了我還可以再蓋。一所房子不算什麼。可你就完了。你這村長再也幹不成了,你信不信?

  娃子,那可不一定。

  不信你就試試。假如在三年前,也許我沒辦法。那時我的確還嫩。吃過不少苦頭,也花過不少冤枉錢。現在我已經熬出來了。天大的事都可以擔得起,別說這所房子你扒不了。退一步說,就連我沒闖出局面來的時候你也扒不了。我知道你鄉里、縣上有些人。但你還不知道我的場面有多大,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扒吧,扒了我會天天告你,你一日當村長,我就告你一日,出不了一年,就叫你下台。老叔,你賠得起工夫,我賠得起錢,咱就試試吧。你身子乾淨麼?收集收集怕也能判個十年八年了。頭幾年分隊時,你吞了多少公款?計劃生育的罰款你又佔了多少?隊裡的糧食,隊裡的樹……你私用了多少?你這十幾間瓦房是怎麼蓋的?你為啥比別的人家過得好?怕是喝了不少村人的血汗吧……老叔,要是這所樓能讓你扒了,那我就不蓋了。我就思謀著你扒不了才蓋的。你損失太大,你犯不上……

  楊書印臉上隱隱地透出了一道紫氣,雖然依舊笑著,卻笑得不那麼自然了。他知道這娃子是什麼事都可以幹出來的……

  娃子,我有正當理由,這理由就是政策。我只要把握住這政策,你娃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沒用……

  老叔,不就是「村政規劃」麼。你「規劃」過了,你越「規劃」土地越少,這誰都能看得出來。這時候再「規劃」就是有意整人。你這「政策」嚇唬別人行,在我這裡可過不去。不過,你還是扒吧,我真盼你扒。扒了房咱就有說一說的緣由了。蒙你看得起,能和老叔比比心勁,我很高興。

  楊書印的頭木木的,又開始痛了。橫,他不怕;狂,他也不怕。他最感棘手的就是這步步都能看到的心計和狠勁。年輕輕的,不到三十歲就已辣到了這種地步,那麼,以後呢?他的確有點輕看這娃子了。楊書印心裡騰起一陣烈焰,面對這狡黠的娃子,他有點受不了了。但慢慢地、慢慢地,他胸中燃起來的心火又無聲地熄滅了。知彼難,知己更難。知彼不知己,終有一天要毀……

  老叔,你看我的日子不會長,是吧?我是故意氣你呢。該謹慎的時候我會謹慎。當圓則圓,當方則方。人隨「勢」走,這你是知道的。要真是有一天大「勢」敗了,那我也不怕。活得痛快!也值了。可你估摸會有這一天麼?早呢!車開出去了,就很難再退回來,就是退回來,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老叔,你活了一輩子,精明了一輩子,虧就虧在你「窩」在了扁擔楊,死抱住扁擔楊,你是坐井觀天哪!你老了,你趕不上這大「勢」了,你活得不值呀!

  一個人的承受力是有極限的,而楊書印正坐在極限的邊緣上。他什麼都願意承認,就是不願意承認他老了。雖然嘴上他也說自己老了,可內心裡他是不願意承認的。他覺得他還不老,起碼還能和這娃子較較眼力。在扁擔楊村,他的眼力是公認的。可這娃子的眼像錐子一樣扎人。那簡直不是一雙人眼,那是燒紅了的烙鐵!楊書印幾乎要拍案而起了……

  這時候,楊如意一口把茶碗裡的水喝盡,笑模笑樣地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煙來,遞給楊書印,說:

  「老叔,吸支煙,三五牌的,嘗嘗。」

  楊書印看著楊如意那只拿煙的手,盯了片刻,卻還是接過來了。他仍然是不動聲色地望著這個年輕娃子,那張紫棠子臉上依舊是帶笑的。

  楊如意吸著煙,很瀟灑地說:

  「老叔,我聽說你正托人打聽我的事呢。我想別人也說不詳細,還是我給你說吧。現在我辦的塗料廠有三百多人,產品是不愁銷的。你也知道,我掛的是『輕工部』的牌子,全國二十二個省市都有我的信息員。我還有兩個能幹的女秘書,這你不知道吧?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打場面上了。省公安廳副廳長的女兒出國的事是我給一手辦成的;省報的副總編輯跟我是朋友,就是文廣當記者的那個報社。我說能給文廣幫忙是一點不吹的;偶爾的時候也和輕工廳的廳長們打打麻將,多多少少地輸幾個錢;當然,方便的時候,也到抓輕工的副省長那裡去過;再往下說,每年要到北京去一趟,跟有關的一些上層人士打打交道……我說的還不夠詳細是不是?這裡邊當然還有許多『巧』處。話一說出來就不值錢了,不能多說……」

  楊書印聽著聽著,突然大笑起來,笑得十分痛快!他臉上的每一條肌肉都牽動起來了,笑紋綻在那寬寬的大臉上,眼兒瞇成了一道細細的縫兒。他說:

  「娃子,老叔服你了。」

  楊如意卻冷冷地說:「老叔,你沒服過人。你不會服的。我等著你。等著再跟老叔較較心勁……」

  這天夜裡,當楊如意回去的時候,他把樓房裡的壁燈全拉亮了,樓裡樓外一片燈火輝煌。繼而樓房裡又傳出了悠揚悅耳的旋律,那是錄音機裡放出來的,放到了最大音量!頃刻間,那樂聲和刺人的光亮籠罩了整個村子……

  這天夜裡,村長楊書印一夜沒睡好覺……村人們也都沒睡好覺……


三十五


  樓房裡亮燈的夜晚,整座樓像仙閣一樣地飄浮在扁擔楊的上空。這時候,樓房的下半部是灰黑色的,朦朦朧朧地呈現出神秘恐怖的幻影。而樓房的上半部卻像月宮一樣的搖曳著一盞盞粉紅色的壁燈,那壁燈擎在一個個貼牆而立的「女人」手裡,那「女人」的手也是粉紅色的,看上去像是在翩翩起舞。樓裡是燈,樓外也是燈,迷人的粉紅亮光把樓房上半部映成了縹緲的太虛幻景……

  在這樣的夜晚裡,村人們一般是不出門的……


三十六


  麥玲子這些天一直很反常。

  在春堂子「七日祭」這天裡,她突然關了代銷點的門,跑到場裡來了。場裡垛著一家一家的麥秸垛,圓的方的都有。她坐在自家的麥秸垛上,悠悠地晃著兩腿,朝遠處的墳地裡望。

  場裡靜靜的,雀兒打著旋兒在經了霜的麥秸垛上飛來飛去,忽東忽西,這裡啄啄,那裡啄啄,去尋那散在垛裡的籽籽,啄也很無力,似覺得該去的總要去,該來的終會來,也就不慌……

  麥玲子也不慌。她就這麼一個人在高高的麥秸垛上坐著,看著晃晃的日影兒慢慢移,慢慢移……

  這些天來,她該睡的時候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不該睡的時候卻又想睡,一天到晚囈囈症症的,一時想打扮了,便收拾得俏俏的。穿很瘦很窄的褲子,很花很艷的布衫,把胸脯兜得飽飽的,屁股繃得圓圓的,臉上還抹了很香很香的雪花膏,也不怕人看見,一時又一連好幾天臉也不洗頭也不梳,整日懶懶地發愣,像個女瘋子。她跟村裡的姐妹們說話也少了,見了面總覺得沒話說。人家嘰嘰喳喳說笑的時候,她不笑,臉兒繃著,像是誰欠了她代銷點裡的錢。人家不笑的時候,她又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獨自一個人笑,癡癡地笑。姐妹們說:麥玲子八成是想男人了。就連說這話的時候,她也不打不鬧,默默地發呆……

  她看什麼的時候盯得很死,像「釘」上去了似的。在她眼裡,這落霜的秋日分外地長,太陽很遲很遲的時候才磨出來,爾後又像釘住了似的老也不動。村街裡,老牛拖著犁耙慢慢地從代銷點門前走過,那一聲「哞」的叫聲彷彿有一世那麼久。晌午了,有人跑來買鹽打醋,慌慌地來了,又慌慌地去了,趕死一樣的。代銷點對面的大石□上老蹲著一個人。大石□死在那裡了,人也像死在那裡一般。一天一天的,看久了,看膩了,就叫人想發瘋!

  不知怎的,這陣子她的嗅覺也變得分外靈敏。凡是進代銷點的人她都能聞見一股味,一股很難聞的氣味,男人、女人、孩子身上都有。連跟她自小在一塊玩的姐妹們身上也有。這股味是經眾多的氣味混雜而成的,彷彿在雞屎豬糞馬尿裡泡過,在腥腥甜甜的泥土裡醃過,又在汗味,餿味、煙味和女人身上那股說不出來的東西裡浸過。這股味籠罩了整個扁擔楊村,在陽光下顯得乾燥而又強烈,在陰雨天裡卻顯得膩濕濃重……她偷偷地聞過自己,她覺得自己身上也有這麼一股味,於是,她夜裡一個人躲在屋裡洗身子,洗呀,洗呀,可老也洗不掉這股味。她把渾身上下都抹了雪花膏,抹了厚厚的一層,然後再用水洗掉,可她還是洗不去這股味。姐妹們到代銷點來,都說她身上香,香極了。可她知道,她身上有股子臭味。這股味來自田野,來自土地,來自村街,來自每一個大大小小的院落,來自一個個糞坑,一個個不見天日的紅薯窖……連那沒有生命的大石□上都有這麼一股味,永遠洗不掉的味。

  唯獨那所樓房上沒有這股味。她知道那所樓房上沒有,於是就更恨。恨,也叫人想發瘋。

  有時候,她心裡會產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怪的想法。她甚至很荒唐地想讓來來強姦她。她眼前時常出現來來把她按倒在草垛旁,溝坎上或是河坡裡的情景,一個強壯的剽悍的野蠻的勇敢的來來把她按倒了,她聽到了來來的急促的呼吸聲,看到了來來手腳齊動的粗獷,來來一下子就把她撂倒了,很輕鬆很利索很灑脫地把她撂倒了……可來來不敢,她知道來來不敢。來來沒有這股勇氣也沒有這份膽量,來來像狗一樣地跟著她,卻又不敢怎樣她,來來缺的就是這些,來來的骨頭太軟,撐不起一個天。有時候她又覺得狗兒楊如意會把她拐走,偷偷地拐走,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再也不回來了。她是恨楊如意的,每每想起楊如意的時候就恨得牙癢!可楊如意卻時常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穿西裝的楊如意,騎摩托的楊如意,站在高樓上的楊如意……像畫片一樣地一一映現在她的眼前。女人都服有本事的男人,麥玲子也服。可楊如意算什麼東西呢?!那一雙狼眼賊亮賊亮的,看了就讓人害怕。麥玲子才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哪。況且,這狗日的還從城裡領著浪女人回來顯擺,不就是有幾個臭錢麼。哼,那女人不算白,只是穿著掉屁股裙兒,一扭一扭的會騷人罷了。麥玲子覺得自己打扮出來一定不比那浪女人差!為什麼要這樣比呢,麥玲子說不清楚。可只要一想到這兒,麥玲子就恨從心頭起,覺得她咬了楊如意一口,趴在楊如意的肩膀上死死地咬了一口,咬出血來了。往下她又問自己,為什麼要咬他?他是你什麼人?這時麥玲子又會暗暗地罵自己,罵楊如意……還有的時候,麥玲子想的卻是另外的一個男人,一個無蹤無影、說不出道不出的男人,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這男人從天外飛來,親她抱她摟她,她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這沒有影兒的男人了。這男人把她燒了化了煮了吃了,她心甘情願地躺在這男人的懷抱裡死去……

  二十歲的麥玲子在人生的關口處度日如年。小的時候,她常和姐妹們一起到田野裡割草、掐灰灰萊。那時,她眼中的天地是很廣闊的。田野、河流、村舍都給她以很親切的感覺,一顆苦瓜蛋就能給她很甜美的享受。她常和姐妹們邊走邊唱那支很有趣的鄉村歌謠:「小老鼠,上燈台,偷吃油,下不來……」一直到今天,這首兒時的歌謠還在她耳畔迴盪。雖然這首歌謠一直拽著她,不讓她有非分之想。可村莊在她眼裡卻一日日變得無趣了,無趣得很。是因為她跟爹進城拉了兩趟貨的緣故麼?好像不是的。是小時候一塊長大的來來讓她討厭了麼?來來總纏著她,來來那麼個大漢子卻軟不拉嘰的。她想擺脫來來卻又不想擺脫來來,她有點喜歡來來卻又不喜歡來來,她說不清楚的。人總有說不清楚的時候。她被一些說不出來的東西引誘著,漸漸就生出非分的念頭了……

  現在,麥玲子一個人坐在場邊的麥草垛上,默默地望著不遠處的墳地。墳地裡有一座新墳,新墳前有一座紅綠燒紙紮成的「樓房」,那是春堂子娘在為死去的春堂子做「七日祭」。春堂子埋了七天了,她娘花錢請匠人給他紮了個高高的「樓房」。「樓房」已經用火點著了,風吹著火勢一下子捲去了「樓房」的半邊,那半邊也漸漸地化為飛灰升入空中,死灰在空中飄蕩著,春堂子娘的話也在空中飄蕩著……

  「兒呀,娘給你送房子來了,你就寬寬展展地住吧。年裡節裡,缺啥少啥你言一聲,給娘托個夢……」

  麥玲子望著遠處那漸漸飄散的飛灰,眼裡掉下了兩滴冰冷的淚水……

  這時候,她忽然聽見身後有動靜,便轉過臉去,看見是來來。來來在一排麥草垛前站著,看她轉過臉兒,連頭也不敢抬了,只呼呼地喘著粗氣。

  麥玲子一下子惱了,她大聲說:「來來,你過來!」

  來來動了動身子,卻沒有走過去。來來的腿下又濕了。不知怎麼搞的,自從那天夜裡偷看了麥玲子的身子以後,他只要一看見麥玲子腿下就濕……他不敢過去,他怕麥玲子看見。

  「死來來,你過來呀!」

  來來慢慢地往前挪了兩步,卻又站住了。他是跑了半個村子才找到這裡來的。可人來了,卻又不敢過去。

  麥玲子本來是想狠狠罵他一頓的,看他這副樣子,卻又心軟了,笑著說:「來來,你怕我?我是老虎麼?」

  來來又夾著腿慢騰騰地往前挪了兩步……

  「你怎麼了?」麥玲子很疑惑地望著來來。

  來來臉紅了。他死夾著腿,一聲不吭。

  麥玲子「出溜」一下,從高高的麥秸垛上滑了下來,她兩手叉腰,恨恨地說:「來來,你過來!」

  來來身上出了很多汗,像水洗了似的,又開始往前挪了。

  雀兒飛走了,一個個圓圓的麥秸垛都很沉靜地立著,場上散發著一股濕熱的霉味……

  麥玲子慢慢地把眼閉上了,她臉色蒼白,冷冷地說:

  「抱住我!」

  來來吃驚地張了張嘴,身上卻一點力也沒有了,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很乏很乏。他終也沒有敢撲上去……

  麥玲子慢慢又睜開眼,朝一個一個的麥秸垛望去,那張臉冷白冷白的,像下了霜一樣。她突然很殘酷地說:「來來,你敢點一個麥秸垛麼!」

  來來擦了擦臉上的汗,鼓足勇氣說:「玲子……」

  「我就敢點一個!我惱了就點一個給你們看看,讓全村人都看看這燒起來的大火……」麥玲子說完,像風一樣地走了,走得極快。

  「玲子!……」來來喊了一聲,想追上去,卻還是站住了。他孤零零地在麥草垛前立著,一直站到天黑。他的腿下濕嘰嘰的一片……


三十七


  秋深了,樹葉一片片黃,一片片枯,一片片落。在肅殺的冷風裡,整個扁擔楊都被寒氣裹住了,唯那樓房還散發著暖暖的光亮。那光亮從遠處看是棕紅色的,近看卻又是金黃色的。有時候,人們覺得這不是一所樓房,而是神靈和空間的混合體,是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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