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立冬的時候,場裡著火了。這場大火斷斷續續地燒了好些天,把扁擔楊的人心燒得更亂了。
這場火是在夜裡燒起來的。立冬以來,天漸漸冷了,一擦黑兒人們就不出門了。這天夜裡,開初人們只看到西天裡有紅紅的一片,坐在屋裡就看到了,可誰也不知道那是什麼。當火轟轟烈烈地燒起來的時候,人們才知道是麥秸垛著火了。各家人都惦掛著自己的垛,匆忙忙擔了水桶趕到場裡,可那燒起來的麥秸垛已救不下了,麥秸著火是沒救的。好在這天夜裡沒有風,只燒了一家的垛,人們也就暗暗地鬆了口氣。
不了,燒著的偏偏是麥玲家的垛,麥玲子爹是披著棉襖穿褲衩子跑出來的,他一看燒了他家的垛,別人家的都好好的,立時跳腳大罵:
「日他媽,得罪哪小舅了?把娃兒給恁扔井裡了?把恁娘日死了?!……」
麥玲子在一旁站著,忙拉住爹不讓他罵。可強脾氣的「老槓」一竄一竄地罵得聲更高了,誰也勸不住他。這時,場裡站的人也都議論紛紛:是呀,好好的,麥秸垛給人點了,八成是得罪誰了吧?
暗夜裡,村人們你看我,我看你,眼都綠綠地發亮,彷彿各自都揣著一點不願讓人知道的小想頭,那小想頭只能躲進屋裡,躺在床上的時候才能偷偷說的……
火漸漸地熄了……
場裡站的人也漸漸地散了。麥玲子強拉著爹往家走,可「老槓」走一路罵了一路,恨得直跺腳……
第二天早上,人們忽然又聽見大碗嬸在村街裡拍著屁股高聲大罵!原來,後半夜的時候,她家的麥秸垛也被人偷偷地點著了。早上去看的時候,已成了一攤黑灰……
往下,火越燒越大了。接連幾天夜裡,場裡的麥秸一垛接一垛地騰上了天空!熊熊的火光把半個天都映紅了,火焰捲起來的濃煙滾滾地飄進了扁擔楊,飄進了一家一家的小院。整個扁擔楊像炸了的蜂窩一樣,一會兒跑出來了,一會兒又跑回去了;一會兒是這家的麥秸垛著火了,一會兒又是那家的麥秸垛著火了。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一片叫罵聲!
扁擔楊村人彷彿一夜之間就都傳染上了疑心病。在牆角處、背影裡、門後頭、床頭上,到處都在嘀嘀咕咕地猜測議論。連走路都像賊似的,輕輕來,輕輕去。你偷偷地看看我家,我悄悄地瞅瞅你家,都彷彿看出了一點可疑之處。然而,誰也說不清火是怎樣燒起來的。沒有被燒的人家害怕自家的麥秸垛被燒,心裡惶惶不安;被人燒了麥秸垛的人家更是恨得咬牙,旁敲側擊,逢人就罵。一個個眼都熬得紅紅的,那腦子不知轉了多少圈了,各自都在絞盡腦汁想自己的仇人,想自己什麼時候得罪誰了……
鄉公安特派員來了。縣公安局的馬股長也帶著人來了。可整整在村裡、場上查了一天,也沒查出個究竟來。不過,越查頭緒越多,一下子就有了幾百條線索!你說是我,我說是他,他說是……哎呀,幾百年的陳谷子爛芝麻全都翻出來了:你頭年藥死了我一隻雞子;我在紅薯地裡紮了他的豬;他犁地時多犁了一溝兒,兩家打起來了;誰跟誰又因為誰結下仇了……連馬股長也給弄糊塗了,他不曉得鄉下著火竟會牽連這麼多人,這麼多事。告發者竟是被告發者;被告發者又是告發者。更可怕的是幾百戶人家都成了懷疑對象,卻查不出火到底是誰放的……
可是,一到夜裡,不定啥時候,火又突兀地燒起來了!眼看著場裡的麥秸垛越來越少,黑色的飛灰像蝴蝶似的飄得到處都是,一垛一垛的麥秸都化成了灰燼……
兇手到底是誰呢?
當大火連續燒起來時,麥玲子愣住了。
不錯,第一場火是她點的。可她沒想燒人家的垛,她燒的是自家的麥秸呀!她燒了自家的一個麥秸垛,竟然引出一連串的大火,十幾垛麥秸都跟著化成了灰兒,這的確是她沒想到的。
她心煩,心煩才幹出這事來的。近些天來,她一直煩得想發瘋,看什麼都不順。不知是否有人研究過年輕姑娘的心理,人到了一定的時候就睡不著覺了,總是胡想一氣。麥玲子想得很多,也很怪。她想到過死,也想過一些別的烏七八糟的事情。夜裡想,白天也想。她有時會想到變成一隻小鳥飛出去,在無垠的天空中悠悠地飛,那有多痛快呀!有時她想馬上就死,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啦,啥也不想啥也不看了,像春堂子那樣的,眼一閉啥都不說了,可想是想了,念頭轉到死角裡的時候,她也沒幹出什麼來,最終也不過燒了自家的麥秸垛。
其實,那天夜裡她已經躺下了。可老鼠吱吱叫著竄來竄去,牆角裡的蛐蛐也長一聲短一聲地焦人;床上的跳蚤更是一蹦一蹦地癢得鑽心,她睡不著,就爬起來了。她爬起來聽見爹在隔壁屋裡打呼嚕,呼嚕聲很響,帶著一股很濃的酒臭氣,自然還夾雜著「咯吱咯吱」的磨牙聲。不知怎的,她的心火一下子就燒起來了,腦子裡「嗡嗡」地像有一萬隻蜜蜂在叫!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出了院門。當她出了門之後,她下意識地發現她手裡握著一盒火柴!
她在場裡站了很久,一個人默默地站在那兒,突然就想起了死了的親娘。娘一輩子連家門都沒出過,人就像木頭一樣總給爹去壓……那時她還小,但夜裡的恐怖給她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她一想到那些個臭烘烘的夜晚,總像看到了娘那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的臉。爹一喝醉就去找娘的事,娘的叫聲十分的尖利!那叫聲像是紮在她腦海裡去了……
麥場裡寂無人聲,一個個麥秸垛兒自立著,月光像水一樣涼,把那圓圓的影兒斜投在地上,一會兒明瞭,一會兒又暗了。夜氣寒寒的,她哆嗦了一下,火柴「啪」一下掉在地上了,她彎腰去撿,撿起來緊緊地攥在手裡。同時,她心裡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渴望,她渴望自己幹出一點什麼事來。陡然一種無可名狀的破壞欲攥住了她的心。她再也停不下來了,她像貓一樣地朝自家的麥秸垛走去,她在麥秸垛前站下來,「嚓」地劃著了一根火柴,一根,她只劃了一根……
事後,她有點後悔了。平靜下來她就後悔了。她本想跟爹說說這事兒,讓爹罵一頓算了。家裡沒有喂牲口,點了麥秸垛也沒啥大關係的。可她沒想到爹會發那麼大火,看爹正在氣頭上,她也就沒敢說,再後,火越燒越大了,連公安局的人都驚動了,她就更不敢說了。
然而,麥玲子還是不明白。這事也太蹊蹺了,點了自家的麥秸垛,怎麼就惹得一村人的麥秸垛都跟著燒呢?這真是太邪了!是人幹的,還是鬼幹的?點一垛,點兩垛,怎麼會一垛接一垛地燒起沖天大火呢?後來的火究竟是誰點的?她想不明白,怎麼也想不明白。一時,她很怕很怕,怕公安局的人會查到她的頭上,那她是說不清楚的,她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楚。再說,出了這麼大的事,村裡亂糟糟的,誰會信她呢。一時,她又想立馬站出來,對全村人說:火是我放的,第一場火是我放的。我點了自家的麥秸垛,這大火是我惹起來的,讓公安局的人把我抓走吧!可思來想去,她還是沒敢說。
那麼,誰是兇手呢?
麥玲子覺得自己不是兇手,她點的是自家的麥秸垛,毀壞自家的東西不能算是犯罪,麥玲子沒有犯罪。然而,失火的原因卻是她一手造成的。她拋出的第一根火柴成了犯罪的根源,正是她造成了連續不斷的大火,造成了整個村子的混亂,她不想承認,可也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念頭在她腦海裡反反覆覆地出現,就像一個扯不清理又亂的線糰子,攪得她頭皮都快要炸了。於是,一切又重新開始,她覺得她是有罪的,她就是兇手。
當「兇手」的念頭在她腦海裡逐漸加重的時候,她竟然有了一點點快樂,說不清楚的惡的快樂。雖然她有點怕,雖然對意外結局的恐懼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但她終於幹出點事情來了。她既然能點自家的麥秸垛,就可以點別人家的。她是能幹的,只要她想幹,這很容易。那麼,麥玲子在一夜之間成了有罪的女人。從一個純潔的姑娘到一個有罪的女人,她在有意與無意之間完成了人生的巨大跨越,她犯了罪。那種朦朦朧朧的人生渴望在犯罪之後終於喚醒了。她有能力有勇氣犯罪,就有能力有勇氣幹任何事情。於是她的心靈從舊有的束縛中掙脫出來第一次得到了解放,走完了這一步,她就無所顧忌了。
當麥玲子有了罪的意識之後,一個個夜晚都變得更加無法忍受。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向場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劃著了一根火柴……緊接著心裡就燃起了通天大火,熾熱的火焰的燒炙烤著她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個神經。就是在夢中,她也是在火焰的燃燒中度過的,從此,不管她走向何處,這場大火將永遠伴隨著她……
當火燒起來的時候,瘸爺落淚了。他站在門前,望著暗夜中那燒紅的西天,暗自歎道:
「應驗了,應驗了。那娃子算的卦應驗了!」
前些日子,他沐手焚香,剛剛埋下了第一道「符」,禍事就又出來了。「符」一共三道,是他花了四十塊錢從「小陰陽先生」那裡買來的,他本希望這道「符」能鎮住村裡的邪氣,看來是鎮不住了。不過,當初「小陰陽先生」倒也說了,這場災是免不了的,當「止」在他身上。可怎麼「止」呢?他卻猜不透……
那晚,瘸爺仍在費心勞神地破譯那個神秘的◎,這個◎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海裡,黑天白日都纏著他。不知有多少日子了,他像木乃伊似的呆坐著,以全身的精血去悟這個◎,他覺得這個◎牽制著全族人的身家性命,牽制著扁擔楊的未來。這裡邊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奧妙,有包羅萬象的人生……他掉進去了,掉進去就再也游不上來了,有時候,他覺得他年邁的生命已燃燒淨盡,燈油快要熬干了,隨時都會死去。但他又覺得不能死,他得給扁擔楊的後人有個交代。他要拯救這個被邪氣籠罩了的村莊,把族人引上正道。正是這個崇高的信念支撐著他年邁的軀體,使他一日日在這個◎裡掙扎著……
這時候,臥在他身邊的老狗黑子突然叫了起來,叫得很凶。立時,一村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了。
黑子的叫聲把他從深不可測的◎裡喚了回來。他抬起頭,一下子就看見了那燒紅了半個天的火光!
「著火了!著火了!快救火呀……」
他慌忙走出來,站在院裡大聲呼叫。看看仍無動靜,老人拄著枴杖走上村街,用枴杖敲一家一家的院門:
「著火了!著火了!快去救火……」
當村人們都擔了水桶跑出來的時候,瘸爺才鬆了一口氣。
可是,火又接連不斷地燒起來了。一團一團的火球在麥場上滾動翻捲,爾後化成一片黑灰!只見那飄舞的黑灰像蝴蝶一樣飄上天空,帶著一股濃重的焦湖味撲向扁擔楊……
瘸爺神色肅穆地站在院子裡,默默地望著夜空裡的火光,連連頓著手裡的枴杖,歎息不止:「邪呀,太邪了!」他覺得這場可怕的火災已經燒到村人們的心裡去了,村子裡再不會平靜了。亂了,一切都亂了!他得想法「止」住這場火災,不能再讓它燒下去了。
可怎麼才能「止」得住呢?連公安局的人都查不出結果來,他又能怎樣呢。無奈,老人拄著枴杖去找楊書印了。他是村長,是扁擔楊最精明的人,他也許有辦法。再說,他該管的。
失火的時候,楊書印正在床上躺著,他的偏頭痛病又犯了。
場裡燒了一垛麥秸,他根本就沒當回事。他最憂心的是那個狗兒楊如意。這娃子太棘手!當他覺得他的權力和威望受到威脅的時候,他不得不考慮得長遠些。是的,這娃子讓他睡不著覺了。從那天晚上交手之後,楊書印就睡不著覺了。他一生當中處理過許多棘手的事情,從沒有敗過。可這娃子分明是個很強硬的對手,是他最喜歡也最恨的一個人。他喜歡這娃子的才幹和膽略,恨這娃子的狡詐和殘酷。每當他想到這娃子一點情面也不留的時候,他的頭就木木的發痛!
可楊書印畢竟是楊書印,他也是治過人的。
早些年,他親手把一個看中的年輕人毀了。那小伙子很聰明,是高中生,又是復員軍人,在部隊裡曾當過團部的文書,一筆好字。他一下子就看中了,回來沒幾年就推這小伙當了支書。可這娃子漸漸就把他忘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到他家裡來,做什麼事也不和他商量。後來竟然屢次跑公社書記那裡反映他的情況。這一切楊書印都看在眼裡,可看見了卻只裝著沒看見。乾脆什麼事也不管,什麼事也不問,一切都讓這娃子出頭。囚這娃子三番五次地去公社反映情況,公社書記為此專門找了楊書印一趟,很含蓄地問他:「村裡情況怎麼樣?班子是不是不團結呀?……」楊書印卻笑著說:「班子很團結,新支書是年輕人,幹勁很大,很有魄力!對我也很尊重。工作做得不錯……」往下,每當那年輕支書去反映他的問題時,楊書印卻到處講他的好話,漸漸地連公社書記也不相信那年輕人了。他覺得這娃子品質太壞,人家一手提拔了你,到處講你的好話,你怎麼老反映人家的問題呢?這樣,說得多了,不但不去調查,連聽也不願聽了。可這娃子還蒙在鼓裡,仍然很積極地去公社反映楊書印的問題,幹什麼事都強著出頭。有了權力,村裡人也開始捧他了,經常有人請他去喝酒。初時他還謹慎些,誰請也不去。還是楊書印專門請了他一次,他才去了。以後請的次數多了,他也不在意了。誰請都去,終於喝醉到了不分東西南北的程度,尿到主兒家的灶火裡了……那天剛好全公社的幹部在這裡開現場會,人都來齊了,這娃子還不知道呢(他怎麼會不知道呢?這是個永久的秘密),當時,楊書印急得滿頭大汗,領著公社書記到處找他。等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醉得連褲子都提不起來了……公社書記氣壞了,一怒之下叫人把他抬到會場裡亮了亮相,當眾免了他的職!免職的時候,楊書印掉淚了,他懇求說:「這娃子年輕,有才幹,能不能再給他個補救的機會……」公社書記當場批評了他。事後,公社書記對他說:「老楊,你這人心太善了。他不知告你多少次了,你還替他說話!」楊書印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再後,這娃子在村子裡混不下去了,楊書印又一次寬宏大量地安排他去煤礦上當工人。走的時候,這娃子感動得哭了,說他對不起楊書印。楊書印聽了,還是笑笑,什麼也不說。這娃子走了不到一年就被砸死了,那是個集體辦的小煤窯,設備很差,經常出事故,要的就是下死力的農民……如今,這娃子就埋在村西的墓地裡,萋萋的荒草覆蓋著墳頭,他死時才二十七歲……
可是,這娃子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這一切都是楊書印事先安排好的。
沒有比楊書印更周全的人了。他每到這娃子週年祭日的時候還去墳裡看看他。當他那闊大的身量立在墳前的時候,村人們都看見他掉淚了……
這樣的角色能敗在楊如意手裡麼?應該是不會的。可這娃子不是一般人物,他不能太大意了,他得好好想想。
然而,楊書印也沒想到場上的火會越燒越大,連公安局的人都驚動了。馬股長一到家裡來,他就覺得事情不那麼簡單了,假如這場大火連綿不斷地燒下去,終有一天會燒到他的頭上。若是他的麥秸垛也被人點了,那他就不是楊書印了。再說,案子不破,他的威望也跟著受影響。他不能不管了,他得截住這場火,不能再讓它燒下去了。於是,他硬撐著從床上爬起來,開始盤算這場火的緣由了……
楊書印是瞭解扁擔楊的。他知道扁擔楊村沒有一個人有膽量連續放火,幹這麼大的事。當縣公安局的馬股長讓他提供懷疑對象的時候,他沉思了很久很久,爾後抬起頭來,凝神望著遠處,淡淡地說:「這種事很難說。不過,前些天,有人回來了一趟,又悄悄地走了。」
「誰?」馬股長問。
楊書印輕輕地吐出了三個字:「……楊如意。」
馬股長像是明白了楊書印的意思,立刻說:「先抓起來問問!」
楊書印笑笑說:「問問也好,別冤枉了人家……」
然而,當馬股長回城去簽「拘留證」的時候,一切都變了,楊如意的懷疑對像被排除了。有人打了電話,失火的時候,他正在縣長家裡坐著……
楊書印聽了,默默地吸著煙,心說:這娃子也夠厲害了。好,很好。
後來,當瘸爺找上門來的時候,楊書印急忙上前扶住老人,說:「喲,咋驚動您老人家了,快坐,快坐。」
瘸爺坐下來,憂心地說:「書印,這事你得管呢。」
「管,二叔,你放心吧,我管。」楊書印一口承當下來,果決地說。
瘸爺歎口氣:「唉,人心都亂了……」
楊書印點點頭說:「二叔,公安局的人在這兒住著呢,我能不管麼。我正想去找您老人家商量呢。這案子牽連人太多,咱不能讓馬股長他們把人都抓走哇!」
瘸爺抬起頭來,盯著楊書印:「你知道……?」
楊書印鄭重地點點頭,說:「我猜,八九不離十了……二叔,為扁擔楊那些不爭氣的族人、娃子,你得幫幫我呀。」
「你說吧,書印。」
楊書印緩緩地說:「咱既不能讓公安局的抓走人,也得想出個了的辦法,這火要想止住,也不難。不過,總得有個人站出來……」
「你是說讓我去公安局投案!?」
楊書印趕忙解釋說:「不。您老這麼大歲數了,怎麼叫您受這罪呢!再說您老清白一世,就是我楊書印再沒本事,也不能叫屎罐子往您頭上扣。我去也不能讓您去,我說的不是這意思,咱得想法把火止住。咱村只有一個人能止住,一個德高望重的人……」
瘸爺忽然就想起「小陰陽先生」的話了,這話果然就應在他身上了。他歎了口氣,不再說什麼了。
「二叔,這事怕只有您老出頭了……」
瘸爺默默地點了點頭,「你儘管說吧,書印。」
「我想,火不是一個人放的……」
「真不是一個人?」
「肯定不是。你疑心我,我懷疑你,火燒起來就沒頭了,各人都在尋自己的仇家……尋來尋去,牽連人越來越多,事也會越鬧越大……二叔,這事讓您老人家出頭,我也是不得已……」
「說吧,書印,說吧。」
楊書印沉吟片刻,說:「二叔,您是五保戶,只有一畝多麥秸,垛不大。你……把垛點了吧?」
瘸爺好半天沒說一句話,他慢慢地抬起眼皮,望著楊書印。他看到的是一雙焦慮、憂傷的眼睛;一雙誠之又誠的眼睛……
「二叔,你做了一輩子好人,就再做一次吧。點了你的垛,村裡人就不會瞎懷疑了。你當然不會黑著心燒別人的。這樣,火就不會再燒下去了。火一熄,公安局查不出緣由,也就不會抓人了。」
「能止住?」
楊書印淒然地點了點頭。
瘸爺慢慢地站了起來,拄著枴杖走了……
這天夜裡,瘸爺的麥秸垛著火了。瘸爺沒有去救火,他站在院裡,神色凝重地望著西天裡的火花,眼裡的淚撲嗒撲嗒地滴下來了……
著火的時候,楊書印也在院裡站著,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說實話,沒有治住楊如意,讓這麼一位孤寡的老人去「頂缸」,他心裡也不痛快……
果然,萬分精明的楊書印是最瞭解扁擔楊的。歷時數天,鬧得人心惶惶的火災,終還是熄了。雖然場上的麥秸垛已寥寥無幾了,可楊書印家的麥秸垛卻安然無恙。這是權力和威望的標誌……
然而,經了這場大火,那沸騰的人心還會靜下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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