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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懷戀鄉村裡的點心匣子,那種擺在鄉村集市上的馬糞紙做成的點心匣子。

  在鄉村的集市上,每每會看到一群一群的鄉下女人蹲在那兒賣點心。那點心匣子有浸了油的,也有沒浸上油的,匣子上的封貼都很精彩。那時我自然就會想起二姐,就覺得二發且也在那兒蹲著,面前擺著花花綠綠的點心匣子,等人來買。是的,我記住了鄉村裡的點心匣子,卻沒有記住二姐的臉。

  鄉下人一般是不吃點心的,鄉下人的點心都是串親戚用的。這節或逢會的時候,就見鄉人一群一群的提著點心來串親戚,那提來的點心必然是帶匣的。鄉下人買點心並不看重點心的質量,而是看匣子,只要匣子上的封貼是新的,匣子沒油浸的痕跡,就買。買了還是串親戚用,沒有人吃,不捨得吃。親戚家送來的點心,就一直擱房樑上掛著。那點心或許放了一年,或許放了半載,待有了出門的時光就再送到親戚家去。也有的一送來就提到集市上賣了,賣的價自然很低,換一月的鹽錢。還有的就這麼一直串下去,點心匣子在一家一家的親戚中轉,轉到最後又轉回來了,打開來看,點心早已風乾,就只剩下了匣子。到了這時候,點心自然倒掉。匣子若還新,就還留著。在二姐家的房樑上就掛著這麼一串點心匣子,匣子旁邊是一個竹籃,竹籃裡放的是點。竹籃外面掛的是空匣子。匣子和點心分開放,是怕點心油了匣子。

  二姐家的鋼蛋十五歲的時候,偷吃過竹籃裡的點心。那時他很好奇,很想嘗嘗點心是什麼滋味,就趁家裡沒人的時候偷偷爬到樑上,把竹籃裡的點心吃了。後來他說那點心是甜的,裡邊有小蟲兒,小蟲兒很香。

  待二姐串親戚的時候卻發現點心沒有了。她先把匣子取下來,一隻隻擺好,然後再裝點心。可一取竹籃,就發現竹籃空了。於是很火,親戚也不串了,把孩子一個個叫過來審。

  鋼蛋說:「我沒有吃。」

  鐵蛋說:「我沒有吃。」

  平安也說:「我沒有吃。」

  三個孩子都不承認,二姐就讓他們在當院裡跪下,老實說了才能站起來。二姐說那是一隻「氣死貓」籃子,老鼠進不去,貓也夠不著,不是你們饞嘴是誰?

  三個孩子在院裡跪了一個時辰,跪著跪著平安哭起來了。這時鋼蛋說:「是我吃了。叫他們站起來吧,是我偷吃了。」

  二姐氣壞了,說:「你咋這麼饞呢?就你大,就你不懂事。你不知這點心是串親戚用的?在你老姥姥那兒,無論多金貴的東西,放一年,放十年,擱在眼皮底下我都不動,咋脫生個你?!打嘴!」

  鋼蛋就打自己的嘴。打了十下,把臉都打腫了。

  二姐間:「記住了沒有?」

  鋼蛋噙著淚說:「記住了。」

  三年後,鋼蛋當兵去了。臨走那天,二姐知道鋼蛋好吃點心,就背著鐵蛋和平安把放點心的竹籃取下來讓他吃。鋼蛋沒吃。鋼蛋說,點心留著串親戚用吧。鋼蛋還說,等當兵回來,上北京捎幾包好點心。那好點心不串親戚,自家吃,讓家裡人好好嘗嘗……

  就在鋼蛋參軍的第二年,縣民政局的人突然到鄉下來了。縣民政局的人提了五匣點心來到了二姐家,一進門就很客氣地說:

  「老嫂子,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很早就想來看看你們,一直沒空來……有照顧不到的地方,您多批評吧。」

  那會兒二姐才四十來歲,還不算老,可在公家人眼裡已是很老很老了。二姐正在院裡拾掇玉米呢,玉米剛從地裡拉回來,就趕著剝,好掛起來曬,怕捂了。二姐看見公家人提著禮物來了,就慌慌地讓他們上屋裡坐。待民政局的人坐了,二姐一邊剝著玉米,一邊聽他們說客氣話。民政局的老馬說:「老嫂子,王鋼蛋同志在部隊表現很好,一直積極要求進步,還立了功呢……」

  二姐就說:「別叫他回來,俺也不去攪擾他,叫他好好進步吧。」

  老馬說:「王鋼蛋同志入伍第一年就當上了班長,一直是吃苦在前……」

  二姐說:「不缺,家裡啥也不缺,叫他別操心家裡。咱莊戶人沒別的,有力,叫他別惜乎力。」

  老馬說:「王鋼蛋同志一心為國,從不計較個人得失……」

  二姐說:「可不,玉米還濕著呢,曬乾了好交秋糧。這是玉米種,得單打單曬,金貴著呢。」

  老馬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就沒話找話說:「老嫂子,今年、今年收成不賴吧?」

  二姐手剝著玉米,眼一灑就落在點心匣上了。她說:「來就來了,還花那錢幹啥。咋能讓公家花錢哪?……到底是城裡點心,那匣多好!」

  眾人就看那點心匣子,看了,默然。片刻,老馬從提包裡拿出一套新軍裝,緩緩地說:「王鋼蛋同志……」

  二姐說:「這孩子,還叫人捎回來一套衣裳。不叫他掛家,他還掛家。真不主貴!恁拿去穿吧……」

  老馬愣住了,民政局的人也都愣住了,不知往下該怎麼說才好,就默默地抽煙。抽了一會兒,老馬囁嚅道:「老嫂子,組織上……」

  二姐說:「不怕恁笑話,俺缺人手,日子也緊巴一點兒,日子緊巴主要是想省錢蓋房子。這會兒鄉下說媳婦得先有房子。俺想趁他在隊伍上的時候給他說房媳婦,在隊伍上媳婦好說一點兒。這會兒先別給他說,等蓋了房子再說。今年雨水大,湮沒長好,鄉下全靠這一季煙哩,要不就蓋了……」

  民政局的人不吭了,都望著二姐剝玉米的手,默默地盯著看。看了,就覺得不像人的手……爾後又看自己的手,看了,就再沒說什麼。

  後來民政局的人在地裡找到了姐夫。姐夫在地里拉玉米呢,車裝好了,就遇上了民政局的人。姐夫說:「來了?」

  民政局的人勾著頭說:「來了。」

  往下就站著,默默地站著……姐夫就蹲在車桿下哭起來了,手捂著臉哭。

  姐夫把那車玉米從地裡拉回來天已黑透了。二姐幫他卸車,二姐說:「咋恁晚?天都黑透了。」

  姐夫沒吭聲。他揉了揉眼,沒吭聲。

  二姐又說:「縣上的人來了,說鋼蛋進步了,還拿了五匣點心……」

  那晚,二姐吃得很多,姐夫吃得很少。二姐看看饃筐說:「累了?累了就早歇吧。」

  姐夫就早歇了。二姐一個人坐下來副玉米,一直剝到半夜。

  半夜的時候,油燈忽悠了兩下,滅了。二姐忽然就站了起來,站起就往外走。她怔怔地走出家門,走出院於,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夜很淡,大地灰濛濛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樹上,撒一地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二姐的腳跳跳地踩著小白錢兒走,走得很邪。

  等姐夫從家裡追出來的時候,就見二姐獨自站在寂寂的曠野裡,像瘋了似地大聲喊:

  「鋼蛋——!」

  「鋼蛋——!」

  「鋼蛋——!」

  喊了,她又順原路慢慢走回來。路上,依舊是踩著斑斑駁駁的小白錢兒走,跳跳的。回到家,又原樣坐下來剝玉米,一直剝到天明……

  次日,二姐好好的,一切如常,像是並不記得昨晚的事兒。她看見民政局拿來的點心匣子油了,就趕忙拿到集會上去賣。開初她打算一匣要一塊錢,可在集會上蹲了半響設人要。後來有人看了看匣子說:「油了,九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你看看?」人家不看,搖搖頭去了。又有人看了看,說:「八毛吧?」二姐說:「新封新匣呀?」人家比了個手勢,說:「油了,你看油了。八毛吧?」二姐說:「你隨意給。城裡的點心,你隨意給吧。」人家就掏了四塊錢,提走了那五匣點心。

  就在二姐賣點心的時候,姐夫被民政局的車接走了。

  這時,村裡人才知道鋼蛋在邊境上犧牲了。鋼蛋虛歲十九,頭年三月去當的兵,走時高高興興的。他才去了一年零六個月,就被越南人打死了。越南人用中國製造的衝鋒鎗射出了一顆美國子彈,鋼蛋就犧牲了。

  村人都說二姐沒福,鋼蛋剛能接住力就走了,走了就不再回來了。

  這事兒一直是瞞著二姐的。去集會上賣點心的時候,二姐見了人還說:「俺鋼蛋進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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