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夜裡時常做夢,夢裡出現的總是那片灰濛濛的土地,土地上長著兩株黑色的穗兒。在夢中我知道。那穗兒就是二姐的眼睛。醒來後我又覺得可笑,也許是我的記憶聯想產生了錯誤。記得童年時二姐曾帶我去掐「麥佬」,二姐說:「那黑穗穗兒就是麥佬。」於是我記住了麥佬,卻記不住二姐的眼睛……
二姐十年裡只進過一趟城,那是我結婚的時候。
我是臘月裡結婚的。結婚時本應通知二姐,可母親說:二姐的日子過得艱難,人又撐得極大,別再讓她花錢了。於是就沒有通知二姐。
誰知,臘月二十三,就在我結婚的前一天,二姐竟來了。這是二姐出嫁後第一次進城串親戚。可以看出,二姐為進這趟城,曾經長時間地準備過。二姐是拉著架子車來的,車頭上擠擠地坐著三個孩子,車裡卻赫然放著一扇豬肉。聽姐夫說,得信兒晚了,來不及置辦什麼,二姐就連夜央人把辛辛苦苦餵了一年的肥豬殺了。二姐的禮太重了,重得叫母親無言。一二姐站在母親面前,笑著說:「大姑,我看你來了。」母親卻故意嗔著臉說:「看我幹啥,我還沒死哩,你別來看我。」二姐顯然沒聽見母親的話,就把孩子一個個扯到母親面前,說:「叫姥姥。」二個孩子高高低低地在母親面前排著,小臉紅撲撲的。孩子們全都穿著嶄新的藍布衣裳,連戴的帽子也是藍的,一色的斜紋藍,二姐和姐夫竟也穿著一身嶄新的藍。
這支藍色的小隊在接受母親的目光的「檢閱」。十年了,整整十年,二姐沒有進過一趟城。現在她來了,帶著一個藍色的小隊……這不由使人想起十年前二姐相親的那天晚上,來相親的姐夫也是穿的一身藍,然而那套「行頭」卻是借人家的,從上到下都是借的。這會兒二姐帶來了自家的「藍色」,那衣裳顯然是一塊布料剪出來的,一針一線都是二姐縫織的。為穿上這一身藍,二姐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
母親也被這宣言般的「藍色」震住了。她的手摩挲著孩子的頭,目光卻望著二姐。二姐依舊很瘦,顏色黃黃的,但精神很好,頭髮梳得很整齊,臉上透著喜慶,只是額頭上的皺紋太重了,一重一重的,鬢邊竟有了白髮!那笑也很疲倦,是硬撐出來的。
母親把二姐拉到隔壁的房間裡,大聲說:「妮,別太撐了,別撐了!」
二姐說:「沒稱,自家用的,還用稱麼?」
母親罵道:「死妮子呀,死妮子!」
二姐笑了,「大姑,到鄉下住幾天吧。我餵了十幾隻母雞呢,天天給你打雞蛋……」
母親沒話說了,歎了口氣說:「多住幾天吧,好好養養身子。」
二姐說:「老大上學了,二年級,叫鋼蛋。老二叫鐵蛋,也快了。小三叫平安,可能吃呢……」
母親搖著頭說:「怎麼就聾成這樣呢?」
二姐一拍手說:「兄弟媳婦呢?得叫我看看新媳婦呀!」
母親大聲說:「還能不讓你看麼,明兒就來了。」
二姐說:「忙呢,俺趕黑還回去哩。」
母親發火了,「忙,忙,成天就你忙!忙就別來呀!」
二姐笑笑,就又不吭了。
吃罷午飯,我把妻子叫來了。妻是城裡長大的女人,城裡長大的女人都有一種先天的優越。她進門是帶著笑的,但我看出那是一種敷衍的笑,笑得很勉強,沒有甜味。我介紹說:「這是鄉下來的二姐……」
妻點點頭,仍笑著,沒有話。她平時話很多,這會兒卻沒有話。她的目光巡視了「藍色小隊」,那優越就暗暗從眼裡溢出來。是的,那藍斜紋布在城裡已不時興了。她看到的是很土氣的鄉下人。可她哪裡知道,那「藍色」是二姐十年辛勞的宣言哪!
二姐一向待人親熱,她跑上來拉住妻的手說:「多好啊,高挑挑的,多好!」
妻的鼻子卻微微地強了一下,身子往後撐著,說:「你坐,你坐。」
二姐一點不覺,歡歡地說:「不忙。秋收了,麥種上了,光剩拉糞、撿煙這些零碎活兒了……」
妻子很勉強地說:「哦,哦……」
二姐說:「啥時到鄉下去玩玩,恁一塊去。我給恁□豆麵條,烙柿餅饃饃吃。」
妻子又應付說:「哦,哦。」
二姐說:「不麻煩,一點兒也不麻煩。」
我暗暗地捅了妻子一下,希望她能待二姐熱情一些,二姐不是一般的親戚……然而,妻子卻突然貼近我的耳畔,悄悄說:「看見了麼,她身上有虱,在衣領上爬呢!」
我沒有吭聲。我裝著什麼都沒聽見的樣子,繼續跟二姐說話。一邊說話一邊逗小三玩,想藉機轉移妻子的注意力。
可是,妻子卻以為我沒有聽見,那目光仍斜斜地望著二姐的衣領,一直跟蹤下去。片刻,她又一次貼近我的耳邊,急煎煎地小聲說:「她身上有虱!」
我狠狠瞪了妻子一眼,仍舊不吭。二姐是很要面子的人,我不能讓二姐看出來。妻子沒下過鄉,不知道鄉下日月的艱辛,因此她很看重「虱子」,她不知道「虱子」是靠汗水來喂的。
城市女人的淺薄是無法想像的。妻子在我的暗示下雖然有所收斂,可她那游來游去的目光卻不由地依然停在二姐的衣領上,看那匹「虱子」的蠕動……
我站起來。我站起來擋住了她的視線,以免使二姐難堪。可妻就像得了心病似的,也跟著站了起來,嘴一張一張的。我說:「你走吧」
終於,出門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地說:「她身上有虱!晚上別讓她在這兒住。」
我的頭「轟」地一下大了,我很想給她一巴掌,狠狠地給她一巴掌!我知道城市女人一向都用肉體的眼睛看人,而從來不會用心,靈的眼睛去看人。因此城市女人的眼裡沒有溫情和體諒,更沒有厚道和寬容,只有刻薄和挑剔。我不知道應該跟她說點什麼。我很想說說二姐送來的豬肉,可她不會理解,她不知道在鄉村裡一扇豬肉意味著什麼。我很想說說我的童年,告訴她我小時候就是很髒很髒的小髒孩,生滿虱子的小髒孩,那時,我的每一條衣縫都是二姐用牙咬過的,因為虱子太多!……
可我什麼也沒說,對「城市」我無以訴說。妻的心不壞,可她不懂,永遠不懂。
二姐沒有參加手續二天的婚宴。她支持說:「家裡還忙呢。」執意要走。家裡人都勸她留下來,母親發了很大的脾氣!好說歹說,總算把三個孩子留下了,可她和姐夫還是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鋼蛋說:「俺媽說了,夜裡不叫喝湯(吃晚飯。)」
母親問:「為啥不叫喝湯(吃晚飯)?」
鋼蛋說:「鐵蛋、平安光尿床。媽說,城裡姥姥家的床乾淨,尿上了要打屁股!」
母親說:「吃吧,姥姥讓吃,尿上了也不打屁股。」
可三個孩子竟不肯吃,硬是餓了一晚上。氣得母親直罵!
後來聽街坊說,那晚二姐並沒有走,她和姐夫趁晚上的功夫掏糞去了。她們是拉著滿滿一車糞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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