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真不是人麼?我不敢這樣說。可我總覺得二姐是有神性的。不然,我怎會記不起她的面目呢?
要知道,我從八歲起就跟二姐在鄉下野,野了許多年那。那時候,為了一張嘴,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到鄉下來。每次來,二姐都站在離村口遠遠的大路上等我。是的,我記住了那座石橋,也記住了二姐穿在身上的棗花布衫。我常常把那件棗花布衫當作鄉村的旗幟,遠遠地望見了,就急煎煎地向它奔去。它也彷彿具有某種靈性,老遠老遠,就聽見它說:「兄弟,你回來啦,兄弟。
二姐的棗花布衫在田野裡是會轉色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紅的,有時候我覺得它是紫的,有時候它是黃的,有時候它又是綠的。在夕陽下它是金紅的,人也彷彿溶進了金紅色的大地;在芥麥地裡它是紫的,人一進去就不見了影兒;在油菜地裡它是黃的,人像是化在了燦燦的粉黃中;在玉米田裡它又是綠色的,走著走著,倏爾就尋不到了。所以,田野裡總響著我聲聲急切的呼喚:「二姐,二姐——」
我似乎是記住了二姐的手。二姐的手並不鮮嫩,手指也不纖細,那是很粗很澀的一雙手,摸上去像鋸齒一樣。每當這雙手牽著我的時候,我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草香。那草香一日日伴著我,久久後熏得我也有了一點點靈氣,以至於多年後我仍然認得什麼是「馬屎菜」,什麼叫「麵條棵兒」。什麼是「芨芨萊」,什麼是「狗尾巴草」。至於哪種是能吃的「苦瓜蛋兒」,哪種是「甜啞巴桿兒」,那是一看便能認出的。
鄉村是手的世界。我很難說清這雙手的魔力。跟二姐在田野裡野的時候,我知道這雙手出奇的快,出奇的靈巧。先不說割草吧,鄉村最美妙的音樂就是割草,那「嚓嚓,嚓嚓嚓」的聲響讓人心醉。那是生命的音樂,那音樂奏起的一剎那間天還是灰的,東方僅露出淡淡的一線紅,繼爾滾滾的一輪紅回升起,一桿兩桿地躍動,漸漸就釘在了中天,送大地一片泛著七彩光色的氣派,然後慢慢西移、下沉,燒一天胭脂的紅……直到那一線灰紅消去的時候,樂聲才止。二姐十二歲就是勞力了,憑著這雙手,二姐掙的工分抵得上兩個壯漢。
我還知道二姐的指紋,二姐手上有九個「斗」。鄉人說,九「斗」一「簸箕」是福相,可二姐的福在哪裡呢?我說不清楚。我只知道那鋸條樣的小手指一頓飯的功夫就能編出十個好看的蟈蟈籠子。當然還有兩層樓的,那要慢一些。二姐編的蟈蟈籠使我從小就有了一點點商品意識。編好了籠子,二姐就帶我去地裡抓蟈蟈,那是一抓一個准。抓住了,二姐就問我:「叫了麼?」我歡歡地說:「叫了!」二姐說:「只有母蟈蟈才叫,公蟈蟈不會叫。」於是我就把裝了母蟈蟈的籠子帶回城去,拿到學校門口跟同學們換蒸饃吃。可我怎麼就沒想到呢,二姐原是聽不見蟈蟈叫的……
那時候,二姐的手就是我的食品袋。跟著她我嘗遍了鄉間的野果。即使在光禿禿的冬天裡,二姐也能在野外地老鼠營造的「搬倉洞」裡刨出一捧花生來!可這雙手平素卻是專揀黑饃饃吃的。在姥姥家裡,飯一向分兩種,黑窩窩是姥姥跟二姐吃的,摻了些白面的饃是我跟姥爺吃的。鄉間的女人,似乎都長了一雙拿黑漠的手,那彷彿是命定的。二姐才比我大四歲,又是姥爺姥姥極疼愛的孫女,為什麼就不能拿白饃呢?那時,我不懂。長大了,我仍然不懂。但我卻明白了「黑」與「白」。我固執地認為,黑與白就是人生的全部含義。
我痛罵過自己,似乎不應該這樣「肢解」二姐。二姐示惠於我,我憑什麼「肢解」她呢?
可映在我眼前的還是一個背影,二姐的背影。也許是我常常跟在二姐身後的緣故。在我的印象裡,二姐肩頭上那塊補丁是很醒目的。那是一塊藍色的補丁,布是半成新,針腳很細,細得讓人看不出。尤其叫我難忘的是那補丁上還繡著一朵花,是「牛屎餅花」。這是名字最難聽的花,卻是鄉村裡最鮮艷最美麗的花朵。在鄉人的院子裡,種在窗前的就是「牛屎餅花」。這種花的香氣很淡,在風中細品才能捉到,但這種花的香氣最久,即使乾枯了,也有絲絲縷縷餘香不散。後來二姐那繡在補了上的「牛屎餅花」磨去了,只有花的印痕依然清晰……
從二姐的肩頭望過去,還時常能看到鄰村的一塊坡地,坡地上立著一個年輕的漢子。在夏日的黃昏,那漢子總是野野的光著脊樑,遠遠看上去熱騰騰的。間或拄著一張鋤,就那麼斜斜地站著,身上被落日的餘暉照得亮亮的,像黑緞一樣。開初我不明白,後來總見二姐就那麼站著,即使背著草捆的時候,她也那麼站著,癡癡地朝西邊望。而西邊坡地上的漢子,也常常那樣站著,久了,就見他也朝這邊望。那一瞬間,二姐就把頭勾下去了,爾後聳一聳背上的草捆,又慢慢、慢慢地抬起頭……那坡地並不遙遠,卻沒見誰走過去或走過來,就那麼僅僅望著,望著。有時候,就見那年輕的後生在坡地裡犁田,犁著犁著就打起牲口來。那鞭兒炸炸地響著,人也一竄一竄地罵,罵聲十分地響亮。於是,我拽起割草的二姐朝那邊看。看著看著,那漢子就不再打牲口了,重又規規矩矩地犁田,鞭兒悠悠地晃著,在坡上一行一行地走。收工時,天地都靜了,又見二姐朝那邊望,他朝這邊望,就那麼默默無言地相互望著……
這也許是二姐一生中最有色彩的部分了。在那個夏天裡,二姐的臉總是很生動地朝著西邊,與那年輕的漢子無言地相望。沒有見誰說過一句話。我曾一再倒放記憶的膠片,是的,他們沒有說過話,連一聲吆喝都沒有。後來那漢子就不再來了,坡地上空空的。可二姐還是朝西邊坡地裡望,一日又一日,無論風天還是雨天,二姐總在望,默默地,默默地……
終於有一天,二姐帶我穿過了那塊坡地。那是秋後時節,坡地裡的芝麻一片一片地開著小朵的白花,香氣十分濃郁。可二姐並沒有在那塊坡地裡停下,她僅僅是看了一眼,就又往前走,身子搖搖的。穿過高粱地,又穿過玉米田,也不知走了多久,抬起眼來,已經站在了墳地裡。那是一塊極大的墳地,墳地裡最顯眼的是一座潮濕的新墳。二姐就在那座新墳前站住了。
二姐站住了,我的記憶也「站」住了。只記得二姐留在墳地裡的腳窩很深,五個腳趾的印痕深深地扣進地裡,那印痕一圈一圈地繞著新墳,就像在地上鐫刻一個巨大的花環……
這就是二姐的秘密。二姐一生中就這麼一件秘密。
記得那是雨後的黃昏,在回去的路上,我要二姐帶我去捉靖蜒,二姐就帶我去場裡捉蜻蜒。空氣濕濕的,地也濕濕的。蜻蜒在空中一群一群地飛,忽一下高了,忽一下又低了,那薄薄的羽翼在晚霞中折射出七彩的神光,旋得十分好看。我拿著場裡的水掀去撲,東一下,西一下,總也撲不著。急了,我就喊:「姐,姐……」
二姐幹什麼都幫我。可那一次二姐沒有幫我,我記得二姐沒有幫我。她站在場院裡,一動也不動,默默地看著靖蜒飛。靖蜒飛來了,又飛去了,亮著黑黑的頭,搖著薄薄的羽,一雙雙,一對對,在她身邊打著旋兒,有一隻精蜒竟然停在二姐的肩上,二姐還是不動,愣愣的。我跑過去撲,卻見二姐的嘴在動,二姐說:「丁丁(蜻蜒)比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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