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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撲籟籟,無非子流下了眼淚兒。

  袁軍長帶著左膀右臂幾員武夫走了,臨走前無非子扎扎實實地給他算了一卦,這一卦算得他必須先奔西北,西北地界有幾個師的兵力因找不到有奶的娘幾乎已淪為流寇,只要帶上錢到那裡就能拉出兵馬,保證袁軍長麾下還能有精兵強將。至於圍攻柴豬堡的時辰,無非子算得是在四十天之後,四十天之後的哪一天?批不出個准日子,有幾個吉日可以供作選擇,但還要根據軍情而定,但四十天之內不可用兵,因為袁軍長這一步流年運氣,印堂著班超,光熙精舍如武王,自印堂至光熙還差四十天的光陰,一切要好自為之。對於無非子的批相,袁軍長記在心頭,此次出師不成功便成仁,一定要殺出威風。

  聚合成飯莊這一層樓客房只留下十幾個人,其中大多是文職,每日操辦軍款、軍火,且和各派軍閥勢力時時調整關係,還為袁軍長刺探情報。空蕩蕩一層樓房只住著十幾個男人,來來往往的女賓卻多達四五十人。花界女郎最講義氣,投靠到一家門下,不將這門這戶吃窮吃敗吃垮吃光,決不會三心二意再去尋找新歡。袁軍長住在聚合成時,一批隨員,衛士,呼啦啦一群漢子,花呼哨一幫女流。如今大多數漢子走了,女流卻沒有減少,幾個女賓包圍一個好漢,如此就沒有人顧得無非子了。

  宋四妹這時才來到聚合成飯莊和無非子相會,一番卿卿我我之後,無非子對自己的相好吐露了真情。

  「人生在世,成敗本來無足輕重,有盛便有衰,有圓便有缺,有盈便有虧,四大皆空,宇宙本只一個無字。」無非子自我寬慰地感歎著,「只是我不該衰得這樣早,也不該敗得這樣慘,我還沒有給你掙下一筆產業,鬼谷生日後還要打著我的幌子混事由,我一敗塗地,他如何問江湖呀!」

  無非子雖然一番花言巧語將混星子袁軍長說得天暈地轉,又一番巧安排將哈哈王爺推進陷阱,終於保全下了自己一條性命;但他深知,袁軍長儘管有了一筆巨款,但要想東山再起,也決非易事。張作霖本來不會久居關外,他好不容易調兵遣將在關內打出天下站穩腳跟,憑袁軍長重新集結的一幫烏合之眾也決不會再逼得張作霖讓出山河。而正在得意之時的榮將軍,已是越打越勝,越勝越勇,兵家貴在一個「威」字,四面楚歌,風聲鶴唳尚且能擊潰於軍萬馬,如今只要憑借榮軍長的大旗就足以令人聞風喪膽;袁軍長捲土重來不過是雞蛋碰石頭,最後必是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現如今是顧不得那許多了,總得想個辦法逃出袁軍長的監禁呀!」宋四妹對無非子一片真情勝過扎髻夫妻,無非子歎息她陪著抽泣,無非子掉眼淚她陪著哭鼻子。

  「袁軍長可以大搖大擺地在聚合成飯莊包下房子設兵部,他就能買下黑道上的人置我於死地。不是我不能跑,在天津衛混這麼多年,家家飯莊旅舍的後門地道我瞭如指掌,可是我溜出去容易,保活命難。這許多日子,倘我稍微流露出一點跑的意思,這聚合成後門就挨著海河,半夜三更將人裝麻袋裡沉到河底的事不是比扔根柴禾棍還容易了嗎?」

  「咱兩人跑,上海有我的姐妹。」

  「噓!」無非子忙抬手摀住宋四妹的嘴巴。「你到了上海可以混,我呢?這江湖上吃子平飯,江南江北兩不來往。」「子平」者也,就是江湖術士們對自身職業的稱謂,如廚師稱自己為勤行,胡編瞎掰的稱自己為作家,招搖過市之徒稱自己是明星一般。

  「唉,那就真沒活路了?」

  宋四妹坐在床上雙手托著腮,嬌滴滴地歪著腦袋瞅著無非子,無非子看著宋四妹超凡的美貌面容,心中更覺自己的責任重大。

  「一定要設法讓袁軍長收復柴豬堡,否則我休想逃出他的虎口。」無非子心事重重地說。

  「逃出虎口之後,你更名改姓,我幫你做個小生意,這碼頭上不會餓死咱們的。」宋四妹一片真情,準備與無非子同舟共濟一起過窮日子,而且還要作他的賢內助。

  「不吃子平飯了?」無非子向宋四妹問道。

  「誰還信你呀?將一個落魄武夫錯看作是常勝將軍,給一個吃了敗仗的喪家犬批了個『進』字,你還怎麼好意思再設相室作相士?」宋四妹不無同情地對無非子說著。「那相室咱不要了,找個主兒兌出去,小神仙另起爐灶,換個名兒先去馬路邊上擺卦攤,求左十八爺成全著他,我再給他找幾個『敲托的』、『貼靴的』。你沒聽說嗎,南市劉半仙卦攤就常有一個披麻帶孝的女人去哭拜,喊著叫著地說:『神仙的卦真靈呀,昨日說孩兒的爹有飛來橫禍,當晚就被電車軋死了。神仙再給我們孤兒寡母指條明路吧。』其實,那個哭喊的女人是他兒媳婦。嘻嘻。」宋四妹說到開心時,破涕為笑,笑得軟軟的身子八道彎兒。

  「讓我無非子從此銷聲匿跡,我還有點不甘心。唯能化險為夷者,方為大丈夫;欲扭轉乾坤者,必先置於死地而後生,我一定要讓袁軍長收回柴豬堡!」說話時無非子用力地揮著拳頭。

  「你坐在這客房裡,能有本領讓袁軍長收復失地?你若是道士行了,會妖術,坐在屋裡一發妖術,千里萬里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你一唸咒,如今守柴豬堡的官兵就癱成一堆爛泥,機關鎗也不響了,裝甲車也不轉了,呆看著袁軍長大搖大擺地坐收江山。」

  「要想辦法,要想辦法。」無非子反背著手在客房裡轉來轉去,他一雙手用力地搓得咯咯響,兩彎眉毛緊緊地鎖成一條直線。

  「你想辦法吧,只要你能想出辦法,我就去給你跑腿。」宋四妹一本正經地說著,「我這人也就這麼點能耐。交際花嘛,能成全事。」

  ……

  布翰林多日見不到無非子,心中鬱鬱不樂,每日下午他還是準時來無非子相室閒坐,盤問小神仙鬼谷生,問他師父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布翰林來找無非子,多年來只是研究學問,布翰林精於《易經》,寫過一部《易經布注》,自己掏錢在掃葉山房活字版印了五百冊,如今還堆在自家下房裡沒有拆包。無非子研究《易經》自成一家,兩個人由史論易,由世論易,彼此談得極是投機。老實講,若不是為和無非子共同弘揚國粹,布翰林是不肯屈尊來無非子相室的。布翰林看不起哈哈王爺,正是這些草包王爺,直到自家亡了天下,還沒鬧明白世界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八國聯軍打進家門,還不相信世界上居然還有什麼意大利、奧地利,布翰林將這等人看得如行屍走肉一般。對於劉洞門,布翰林更視若一介無賴,滿嘴沒有一句實話。倘若你看見他衝著一個人喊爹,你可千萬別相信那個人是他的爸爸。一旦他發現被他喚作爹的人原來是個窮光蛋,立即一腳便將他遠遠踢開。至於那個左十八爺,布翰林從來不正眼看他,渣滓,非同類也。

  偏偏無非子不見了蹤影,布翰林覺得日月都沒了光彩。

  「聽說你師父有個要好的女子,是不是兩個人躲起來過荒唐歲月去了?」布翰林百無聊賴地問鬼谷生,一雙眼睛還在相室裡查看,看來看去果然不見有無非子的蹤跡,這才想起了他素日不屑一提的女子。

  「學生放肆。」未回答布翰林的詢問,鬼谷生先向翰林施了一個拱手大禮,「子不敢言父,徒不敢言師,我師父此去一月有餘,學生也是疑惑他必是故意躲避一樁什麼事情。」

  「這事倒是有的。」布翰林搖頭擺腦地回答,「民國十三年二次直奉戰爭,吳佩孚自不量力要作中原霸主,其時馮玉祥將軍已經率部入京,你師父料定吳佩孚必敗。偏偏吳佩孚派下人來接你師父進京批命相面,為他看看武運造化,那一次你師父便躲了起來,對外放風說是老母去世回原籍守孝,其實是悄悄地住進了日租界。不如此何致干就結識了這位宋四小姐呢?直到吳佩孚大敗遠去江南,段祺瑞任執政大總統,你師父才又回到了相室。」

  「翰林聖明。」鬼谷生詭詐地睨視著布翰林故意詢問,「你說這次我師父躲誰呢?」

  「躲孫傳芳,孫傳芳任五省聯軍司令,正在得意之時呀!」布翰林掐著指頭自己默叨著,「躲張宗昌?張宗昌不到天津來,天津也沒他的行館。躲靳雲鵬?靳總理有日本勢力作後台,北洋各路好漢無論誰勝誰負都得捧著他當家主事。那,你說他躲誰呢?」

  「學生不才,實在看不出什麼門道。」鬼谷生要個滑頭迴避開布翰林的詢問,趁布翰林閉目思忖的當兒,跑走開應酬門面去了。

  沒有無非子陪翰林說話,布翰林實在覺得無聊。可翰林不似無非子那另外的幾個好友,不來無非子相室,還各有各的去處;布翰林除了在無非子相室閒坐之外,其它便再沒有一個去處。大街上市聲鼎沸,翰林乘包月車穿過街衢,猶如赴湯蹈火一般,坐在車裡閉著眼睛,但滿耳還是摩登女郎的笑聲和商店收音機放出來的喪邦之音;逛商店,布翰林都叫不出那些洋貨的名稱,看著那些上百元一條的勞什子領帶,看著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衣裙,布翰林只恨自己不該活到如今這一大把年紀,居然還要親眼看到人變成了禽獸。此外,什麼舞廳,真光電影院,彈子房、賽馬場、回力球社,罪孽,罪孽,皇帝在位時,何以就沒想到早把這類孽障除掉!

  所以,儘管無非子相室不見了無非子,空空蕩蕩,相室裡還坐著布翰林,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翻閱相書,品味《易經》,喝茶,聞鼻煙,看報。無非子愛看報,相室裡有許多報紙,什麼《庸言》、《申報》、《民國》、《北洋》甚至還有《369畫報》,以及許許多多沒一篇正經文章的小報。布翰林看報是一目十行的,只有《庸言》報看得仔細,因為這《庸言》報的主筆是老熟人劉洞門,文若其人,報若其人,讀《庸言》報就似當面聽劉洞門說謊話一般。

  不知為什麼,這《庸言》報最近忽然對奉閻戰局極是關注。頭一版幾乎全是奉閻戰爭的消息,什麼專電、專稿,還有一幅一幅的大照片。讀過這些天的報紙,布翰林得知一位袁大將軍集結了數十萬精兵,正浩浩蕩蕩地向奉軍駐地調兵遣將。這位袁大將軍得民心,所到之處民眾列隊歡迎慰勞,袁大將軍的隊伍紀律嚴明,一兵士因向小販索要紙煙一支已被軍法處判處當眾重責四十軍棍。而且袁大將軍善用兵,是黃埔首屆高材生,在德國研究軍事多年,其關於戰爭學的專著已在英國出版,等等等等,看來,這位袁大將軍馬上就要成事了。

  此事非同小可,布翰林放下報紙,悄悄地來到了春湖飯店。

  春湖飯店是張作霖在天津的行館,或者可以愛稱是奉軍的老窩。一個龐大的辦事機構,還有一個嚴密的特務體系,張作霖神不知鬼不覺地常來天津,來天津就住在春湖飯店,而這位布翰林,便是張大帥的一位密友。

  張作霖立足東三省,腳踩兩隻船,一隻船是日本的軍國主義勢力。日本軍國主義勢力覬覦東三省,對這一片沃土早就垂涎三尺,張作霖佔據東三省,允許日本軍國主義勢力得利益,日本軍國主義勢力是張作霖的後台老闆。張作霖腳下踩的第二隻船,是原來旗人勢力的上層人物,因為關外畢竟是努爾哈赤的老家,而布翰林又是旗人勢力上層知識分子的頭面人物,高高地捧著布翰林,張作霖的江山就坐得穩當。對於張作霖的禮賢下士,布翰林是感恩戴德,中國讀書人歷來遵循士為知己者死的道德準則,所以暗中布翰林總給張作霖看著動靜。

  「翰林來得正好。」在春湖飯莊的密室裡,布翰林見到了秘密潛來天津的張作霖,張大帥拉住布翰林,推心置腹地就要說知心話。

  「大帥,我正有要事找你。」布翰林風風火火地坐在大沙發椅上,開門見山地對張作霖說著,「我估摸著大帥在天津。」

  「翰林有什麼指教?」張作霖謙恭地問著。

  中國的軍閥,到底也是禮樂之邦的武夫,無論他們多凶,多渾,但他們在讀書人面前不敢輕慢,因為他們知道,在中國,不先把讀書人買通了,就休想坐收天下。中國的讀書人沒能耐,但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讀書人一瞎攪和,必把天下攪得一塌糊塗。所以無論哪一派系的軍閥,儘管他們一面殺共產黨,可同時他們還要作出一副姿態,把幾個老學問簍子當聖人一般地供奉著,以此表示王道。

  「我想,大帥此番來津,必是為了和閻錫山的戰事吧?」布翰林察看著張作霖的面色問著。

  「翰林聖明。雁北打起來了。」

  「莽撞,莽撞。」布翰林雙手拍著沙發椅靠手說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你看看這篇文章。」說著,布翰林從懷裡取出一張《庸言》報,這是他從無非子相室帶出來的。

  張作霖莫名其妙地接過報紙,布翰林幫他展開報紙,指著一小段文字給他看。張作霖虛合著眼睛看看報紙,那上面的標題是:雨亭遇柴堡,大將軍不畏地名乎?

  「什麼意思?」張作霖抬頭問道。

  「雨亭是大帥的大號,柴豬堡或可稱作柴堡,自古大將忌地名,雨亭,柴堡,你不以為這地名不吉嗎?」

  「還有一個豬字。」張作霖剛剛拿下柴豬堡,自然不服,他爭辯地大聲說著。

  「就在這一個豬字上呀!」布翰林一揮手,激動地站起身來,「張大帥生於光緒元年,光緒元年是公歷一千八百七十五年,是年的干支是乙亥。大帥你屬豬!」

  「啊!」張作霖吃驚地吸一口涼氣。

  布翰林順勢又走上一步,對著張作霖大聲說道:「今年大帥四十八歲,又是本近年。」

  「啊!」張作霖又是一聲驚歎。

  「張雨亭生於乙亥,四十八歲上,又逢亥年,偏偏要去攻打柴豬堡,莫非你忘了要三思而後行的至理名言了嗎?」

  「翰林趕緊找人給我相面算命吧。」張作霖氣餒地說著,「聽說天津有個無非子……」

  「他躲起來了。」布翰林又坐了下來,萬般無奈地說,「我本來還疑惑,他躲的是哪一個?如今明白了,他躲的就是你張大帥呀,無非子,你真是神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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