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一年多前,在他的清末民初系列小說出了三本專集,越寫越有魅力的時刻,說過一句話:惟有小說無可說。這很令人咀嚼。
一個作家在他風頭正勁,用時髦的話說正「走紅」的時刻這樣說,是說小說就是說,貴在一說,要在一說,作家該說該講的盡在小說中講過說過,無需在小說之外另外補話加說敘說了呢?還是提起小說別一番滋味在心頭,無可端說,無可由說呢?
作為天津人,同鄉;同在一個編輯部做過事,同仁;共在詩壇上操過業,同志;讀過,編發過林希許多小說的同黨,我做後者思。或可說,於我需要告訴讀者的,關於林希比起林希小說來,更有敘說不盡,欲說還休的話。
一
「嚴寒在每一處屋簷下掛滿了冰柱/積雪幾乎致死了所有窗欞……」
這是八十年代初,林希吃筆墨官司,得到平反再問世時寫的兩句詩。與林希初踏文壇的間隔,整整是春夏秋冬一百個季節。
那時我因故離開了編輯部,所以,當林希回到編輯部(原《新港》,現在的《天津文學》)時,我不知道他相隔漫長的二十五年後和大家再見面時,那目光是溫熱的?冷雋的?還是侷促的?緘默的?我只知道,原先文氣的瘦瘦的林希,學生的稚情的赤子的林希已經變得詼諧、微胖並具有相當沉著和厚重了。
前額已禿,眼鏡依舊,年華卻不再。
二十五年,四分之一世紀的歲劫,文壇又出了幾多人,幾代人?作為個人的歷史,無論別人有意或者無意都會被疏忽和遺忘的。
二十歲到四十五歲,恰正是一個人生命的黃金時期,作為一個大家庭出身的文人林希,被剝奪了一切說的權利,有筆不能寫,有口不能說;作為中國胡風反革命集團最年輕的一員,他被打入正常生活的另冊。
所以當林希有機會參加一次筆會,與當時名聲雀起的一批作家同時來到夏日涼爽宜人的北方海濱北戴河時,那第一個海濱浴後的晚間,大家為相識圍坐陽台上各自聊述的自己,便成了他真正讓世人瞭解的開端。
那一晚——事隔多年,我還聽到有人向我述及——所有講述自己身世並知道無數別人身世的人,最終都被他的自述、他的淪難、他的落劫,所吸引、所撼動。
所有人都沉默下來,包括北戴河,海的潮聲。
我相信林希講到了他的死。在落日的餘暉中,在強制他做非人的勞動的那條無名河的河裡他被水窒息。是同在勞改隊同受管制的同伴背了他,跑,一個多年給牲口治病從沒給人治過病的獸醫,救了他。
那一晚人們的心無疑是沉重的,沒有做過惡夢的人也要做惡夢。但是轉天一早,當一對年老的陌生夫婦,迎著霧遮的曦光攜肩踏海,向著海浪深處走去,望著他們的背影,人們發出不同感歎時,林希卻陡生一段富有靈感的寓意描述,詩樣地輕鬆了所有的人。
他說:遠遠的水天銜接處有一條讓人生命涅槃的線。這對老夫婦就是迎著早潮踏奔那條線去的。凡是越過了那條線並又走回來的人,老的都可以變少,瘦的都可以變胖,不美的都可以變美,平凡的都可以變得不凡,礁石可以變成美麗石,雪浪可以變成白菊花……
啊,那條線,那條線,人們都望著海中水天銜接處的那條線,期望那對老年夫婦變成少年夫婦踏奔回來。同時也都想到了林希,感到他就是在生活裡踏過那條線又回來的人。所以過往歲月年華負十字架最重的他,於今卻又變得這般任自,這樣愉悅,這等輕鬆……
那次筆會,後來在人們的記憶裡便變成了林希筆會。林希的再問世,就源於這種人生多年被禁銅後得到涅槃。得到昇華的說。
二
其實林希筆會前,林希也並不就是林希。
這個文縐縐叫得響的名字,以及後來被稱為無名河林希,無非子林希,乃至蛐蛐四爺的林希的林希本身,就是一個故事。
「我是中世紀驍勇的騎士/托著珵亮的甲冑/……在無名河畔暗夜的審訊室裡/低垂著高傲的頭顱。」
這是林希曾在《無名河》詩裡的自述。
林希祖籍侯姓,在山西,是個大家族,祖輩是吃洋飯的。林希祖父南開大學畢業在美孚洋行當職員,父親在海關,會日文。英文兩種外語,他從小既受傳統的儒家教育,又接受新學西學的影響,骨子裡實際是一種中西文化的混原,既傳統又開放,既安分守己又不安分守己。或者叫半個書香門第,半個買辦家族養大的侯姓三世孫。
林希的祖父行三。當時家裡有個二爺是老學究,讀書很多,學問大得沒地方用,平時沒事就在幾個孩子身上打主意,改名字玩。按家譜倒,林希這輩兒是蟲字輩兒。蟲,乃生物之微也,不能離草,所以先時起名就叫侯蟲萼。用二爺的話說白了,就叫蟲子咬花心。咬就咬吧,興許這個鬚眉將來就能勝粉黛了。但起到林希弟兄以下的人身上,有了一個叫蟲良的了,這就讓侯姓大家族人臉上無光,讓林希二爺感到不雅了。家無娼人何謂「從良」呢?所以後來二爺不知查了哪種出處,得知蟲紅二字漢音相諧之妙,於是蟲字輩改成紅字輩,侯蟲尊便成了侯紅萼,或者侯紅鵝了。
起名字在中國從上古時期就很重視,其要在:人們都覺得名系安危,名貫跡蹤,名字與人命連,與人運連。相書上也是這麼說的。但是侯紅萼三個字並沒如林希二爺所願,給林希帶來紅運。這個十幾歲就享譽文壇,被《新港》早期同仁稱為神童、才子的人,卻在開國之初,五十年代文壇遭劫第一難時,便被打成胡風反黨集團的外圍成員。他一下成了反革命。侯紅萼做夢也沒想到,他這個花間的小蟲也遭命運扼了。
他倒楣了,被掛起來,不知是不是名字的關係,反正那時二爺早已不在人世了。但人掛起來,沒地方安置,也得工作,當編輯看稿,復作者信。怎麼署名呢?仍是侯紅萼嗎?那就反骨依仍,居心叵測,尚有圖謀了。不署名嗎?萬一出了差池,生出麻煩,查誰找誰去嗎?難得當時領導方紀寬容了一下,讓他改一個名字。
於是侯紅萼便就很隨便地改了這個名字:林希。他那時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並沒想到林希這兩個字,能夠伴他度過近半生的劫難,會到本世紀最後一個十年,伴他在中國文壇展現一種旖旎的風光。
其實,這名字當時起得說隨便也並不隨便。林希先時求學上的是師範學院,畢業後走上社會的第一件工作是到唐山林西煤礦教書。林西是他起步的地方,而後才因才思和靈氣涉及文壇。既然是從林西起步從林西來的,來自煤礦還復煤礦,就略變一下方位的西為希求的希,希冀的希吧。
從此,林希的這名字,便帶著地下埋藏多年的烏金的厚重,唐山林西礦的煤味,跟隨了林希一生。從另一個方面講,也許就便還有個能夠燃燒的隱喻,林希沒說,我這麼想。
他沒有再希冀改過。除了讓兒子在戶籍上仍留有祖籍的侯姓,除了他在一篇《天津閒人》的小說中,闡述過「筆者祖上老先賢」侯氏家姓,他沒再在自己身上重複提過用過侯紅萼這三個字。
一是長達二十五年下放改造沉埋期,他不能頂原名,頂了原名,人家知道你就是那個最年輕的胡風分子,你就是那個反革命,你沒法活。
一是平反落實政策他成為一種富有生命力的活的出土文物後,即用林希的名字叩響了文壇。他不想再勾沉起過去非人的一切,或者憑借冤獄造成的輝煌裝點自己的後半生。他被打成反革命是因為文學,或者泛義的說是文化,他重新從泥地裡滾站起來,肩上不屈負著仍是文學、文化。上帝有約,他的生命好像就是為此而來的。
他淪為「階下囚」的那些年,人們曾不止一次地究索逼問過他的後台。他說,沒後台。他一個十七八歲的剛剛參加工作的青年有什麼後台?如果非說有的話,他承認,那就是祖上傳的教的,自己學的愛的文學、文化。
林希的才情在他早期在天津機床廠下放勞動改造,人身遭受「政治淪陷」時就已顯現。為了批判搞臭他,當時廠裡運動辦作為反面教材,曾摘抄過他許多詩詞日記,冠以「反動言論」的大標語在工廠院牆上張貼出來。沒想到這些摘抄出來的東西,深得小青年們的喜愛,貼他大字報那天,廠院聚滿了人,許多人偷偷地記抄,嚇得廠運動辦趕緊炮製了其他人的大字報蓋上。後來到文化大革命,當所有在廠內被揪斗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要把大字報貼到家門口時,因為文化的庇護和「反動言論」教訓,怕一提胡風分子反倒宣揚了他,獨沒到他家去,使他在家居的附近得以倖免了許多麻煩。
大家無可奈何了文化,也就無可奈何了他,說明文化人文化有時比政治更具有穿透力。
林希後來以自己復活的文思雄據詩界、小說界之後,曾反思過自己家族的文化背景和自身的文化烙印。他說:我們這個大家族有過創業的一代,有過守業的一代,也有過享樂的一代,更有過敗家的一代,到了我這代,那就是破落的一代了。創業的一代,不知文化,屬於資本原始積累;守業的一代,才知用文化修正自己家族的形象;享樂的一代,把物質財富都敗光了,只留下精神文化傳後;到了破落的一代,他就想以僅存的精神文化,來反思這個大家族的歷史了。
於是就有了林希一生無論遭多大難也沒有捨棄的對文學的選擇;有了他自幼就生成的不滅的信念:什麼都可以戰勝,可以降服,惟文化不能。
對未來,無論現實是陷在多麼深深的井下殘酷的背煤,多麼烈烈的日曬中,穿「黑號坎兒』搬磚,林希惟一拋捨不了的「深重罪孽」就是:對文學文化的一片不渝的真誠,不渝的赤心。他從未間斷過生活積累、文化積累、精神餐飲、思維創作。
所以當他一旦有了能夠一洗清白的時刻,他就成了一座爆發的火山。首唱的既不是落寂的怨埋回首,也不是個人的哀惋淒訴,而是敢有歌聲動地的「重新經歷抽芽的痛苦/重新經歷揚花的歡樂。」
三
我認識林希,是在一九七九年的時候。在先,我只知道天津被打成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有一個年紀僅大我六歲的人。那時專門有一冊普及宣傳的連環畫,是寫有個叫綠燈棗的青年如何墮落成為胡風分子的。那時我還是正在初中唸書的學生。
林希這個名字是從打倒四人幫後的《詩刊》上,讀到的他那首至今堪稱一代絕唱、具有別一番滋味的抒情敘事長詩《無名河》時認知的。
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這詩選載在1980年6月號的《詩刊》上,那是一本杏黃色大開的封面。
「我來自親愛的黨心頭滲出的第一滴血/我來自年輕的共和國第一顆悲傷的淚/……我來自一個柔弱姑娘一雙哭紅的眼睛/我來自人民心頭對於現實的第一個問號……」
當我真正和他由神交相識到意會相見成為摯友時,已經錯過詩人林希近30萬行詩創作的收穫季節,他,「一顆破土太晚的種子」,已成了令人刮目相看,輕易不再為詩的小說家林希了。
形容從煉獄中脫落出來的林希,一位素常悉知他的文友,講了十分形象的三態。
他說:一般開會學習他是固態林希,一言不發;素常生活交往他是液態林希,四流奔注;進入創作步入自然天地,他是氣態林希,縱橫自如。
給人印象他的小說創作好像是一下子進入一種品位,一種境界的。其實不然。
由詩的自由到小說的自由,這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平移的過程,否則就不會在作家群中單獨列出一個詩人的頭銜,特別是對四十五歲平反出來以後、詩創作達到一個公認的高峰、五十歲起再從頭拋棄詩的語言構思進行小說創作的林希來說,這不啻是從一座山上下來再爬另一座山。從一個強手如林的文界出來再闖入另一個強手如林的文界。
林希自己說過:「開始也是寫了一些十分勉強的東西」,「自己也是投入了整個的身心,但就是寫不出自個的個性,於是很有一段時間,我也是覺得自己似是江郎才盡了,甚至再不想寫文章了。」
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使得林希年過半百後還非要用文字在小說創作上再成就一番呢?
——上帝誤我多少年,從此罷休不甘心,或者說既然黑得被埋沒得成了煤就得燃燒,這是其一。
——骨鯁在喉,有許許多多生活積累,還沒寫出來,特別有許許多多憋在心裡的話要一吐為快地說,要用可以得心應手的小說來說,這更是其二。
林希是個強人,是個至者。
中國,五十歲後寫小說成名者,還有人在,這是中國這塊土地上人磨人、人練人的一種特產。
但是在中國,先前在一個領域已創出一個峰嶺,詩歌(無名河)在全國詩歌首獲獎;五十歲後寫小說又成名,小說創作再獲獎的,惟林希一人。
從詩人無名河到小說無非子,十年,用林希自己的話說是「一口氣,一口氣三百萬字」:《相士無非子》、《高買》、《丑末寅出》、《蛐蛐四爺》。《天津閒人》、《紅黑陣》、《圈兒酒》、《鍋伙》、《癢癢》、《找飯轍》、《遛籠》、《拜賊》、《正一品紅炯豬頭》,滾滾而來。上至總統、王官大人,下至平民百姓,五行八作,三教九流,無所不深入,無所不涉及。
林希的心理年齡是年輕的,創作年齡更年輕。「六十歲的年紀,五十歲的心態,四十歲的精力,三十歲的幹勁,二十歲的飯量。」他說。他不知老之將至之所在。
詩人林希自負是問世的,小說家林希達觀是審世的。詩人林希衝破的是一種夢境,小說家林希撩開的是一種世境。詩人林希讓人品味到一種我思我在的靈氣,小說家林希讓人感悟到一種世事混然的雄風。
在當今中國文壇,林希未嘗不是真正富有實力一派的代表。
四
我想起了一個日子——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八日。
這是個林希至今記憶得格外清楚的日子。
那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被北京學生燎到了天津機床廠,他正在車間低頭幹活,憑著多年「黑五類」的「反動」嗅覺,他知道這個日子臨近,並已預感到一切的不可避免,但還是低估了。他怎麼也沒想到,當他和廠內被稱為地富反壞右的人一起被揪出來時,竟要他披麻戴孝扛著招魂幡遊街。這已經不是揪斗了,而是人身的踐踏,人格的侮辱。他不能忍受,絕不能忍受。詩的,文學的,名門大家的本質爆發,他豁出去了,把要他穿的孝服撕了,孝帽子扔在地上。他說,他喊:我有罪,你們該送哪送哪,該判什麼判什麼,這樣侮辱我不行,我是人,不是動物。畜類。
可就因為這個「我是人」,就因為他撕毀孝服膽敢公然違抗造反派命令,便豈止是罪惡昭彰了,而且是反動文人的那根寧折不彎的梗骨又暴露。於是,死不悔改、負隅頑抗、反動到底的他,被眾人圍著沒頭沒臉地暴打開了。那是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天,他不想活了,他想死,他想就這樣暴屍於天下。那一天如果不是一個老工人出來,他就真的沒了,豈止打翻在地,而是要跟一條蟲一樣被砸成肉泥,活活打死。
老工人當眾喝罵他,臭林希,你這個胡風分子、鐵桿右派。雙加料的反動文人,死不認罪死有餘辜,今天我非讓你低頭不可!說著撥開眾人,把躺在地上渾身是傷的林希揪起來,帶到外面無人的地方,又小聲勸說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聽我的,穿上吧,先躲過這一回。就這樣他喚起了他文人順情悻世的心,平生第一次穿了孝服被揪斗遊街。他低著頭,看著土地,再不知這世界是什麼樣子了。
這記憶是那樣深刻。深痛。深切、深徹。
林希後來說這件事時,聲音仍是顫顫的。然而當我復讀他選在本書中的幾篇津味小說,卻發現他對中國人古來用衣來框人。壓人、整人、滅人事是這樣用尋常心,從容諧趣描寫開來的:
《婢女春紅》尾聲,作者說:操辦母親的喪事,「按道理講,只有親人才能穿孝服,劉媽是母親帶過來的陪房丫環,那是可以當晚輩看的,儘管劉媽比母親小不了幾歲,但主僕之間就是兩輩人,她自然有權穿一件孝服的,當然不是重孝,只是一雙白鞋,頭上有一條白布纏頭,就這樣,劉媽已是十分驕傲了」,而春紅,雖然是被大先生堵在屋裡,為大先生生了個女兒,且陪大先生在外生活了幾年,但終因為是老僕人吳三代的女兒,姑奶奶定孝眼的時候,連個僕人的資格也沒有。春紅為了要一條白布條,繫在頭上,「跪在姑媽的面前不肯起來,一聲聲向姑媽央求」,甚至為爭個養女的名分一頭撞死在大門上都不行。「無論一個家族有多少人,這一『承』服著孝,是親是疏,就全分出來了。」
《高買》:「當今陳三爺袍子馬褂,綾羅綢緞地穿著,坐著包月車,胸前掛著金懷表,世人們是只識衣冠不識人的。此一時彼一時,同一副容貌,穿著號坎兒就是人伕,穿上龍袍就是皇命老子,你有膽量穿玉皇大帝的衣冠,連神鬼都給你下跪磕頭。無論天上地下,大家都認一個理兒,認錯了容貌,多不過落個寒倫,倘若認錯了衣冠,弄不準會惹出殺身滅門之禍來。」
《丑末寅初》:「只要一件大褂兒穿在身上,人們便會將他看作是帳房先生,銀號管事,經理掌櫃,、甚至於還有幾分像它面兒上的人物」,「人們圍著朱七轉,其實是圍著朱七的大褂兒轉,倘若這件大褂兒內一根竹竿挑著,大家也會圍著那根竹竿兒轉,這叫人往高處走嘛,否則時代何以還會進步。」
整個《丑末寅初》這部獲獎的中篇,其實就是因人不待見的朱七穿上一件從九爺那兒借來的大褂兒,便也爺似的變得「瞧著是個人物」後經歷發生的,所以要興世就興衣、要滅人就滅衣。但文思到此,林希筆峰一轉,藉著小說人物的口卻道出衣服最終不過是人的行頭,假皮罷了。龍袍玉杖皇冠扎靠齊了,傢伙點兒叫起來,出將入相上了台,你是個皇上,唱完了這出卸了裝,該幹什麼還得去幹什麼。林希不止在一個中篇裡,這樣做說書人狀地笑嘻嘻告白天下人說:「當人下人的時候,總盼著能體體面面地作個人,可待到裝出個人模樣來,才真嘗到了不是人的滋味。」
這真是入木三分入骨三分入世三分入史三分三四一十二分地把世事琢磨透了。
林希心中有個大悲愴,筆下卻是一個大幽默。
五
生活中的林希很幽默,做學問的林希也是笑嘻嘻的林希。他似乎總是用天津衛老爺們兒的口氣說:開眼了吧,您啦。他不僅在津味小說中寫相士無非子動作遲緩,穿衣服先伸進一隻胳膊,第二隻袖子抻過來,要等天祥商場窗外藍牌電車開出一站地去;寫袁世凱的茶童不經意跌了袁世凱最喜愛的宋瓷國寶的蓋碗,渾身抖索時順勢伏在地上,只因嚇得喊出一個「龍」字,不但沒問罪,反得了四枚金鎳子的賞賜,而且在生活中也有推門就是一個故事,張嘴就是一個笑話的笑佛之稱。
他講故事,能用他腹中的魅力把周圍無論幹什麼的人都吸引過來;他講笑話,可以把比他小二三十歲的年輕後生講得哈哈大笑,捧腹不止。中國的經史子集他無不讀,天津衛的正史、野史,民風。俗情,碼頭規矩、江湖暗話他都懂。
一次,與北京出版界的幾位文友同桌吃飯席間扯到袁世凱,林希順口講了袁世凱大公子袁克定的一個例子:「那時袁克定出來坐包月,只要路上有人一攔車下跪,給大公子磕頭求拜,大公子就停下來吩咐左右賞銀。一張嘴幾十兩銀子就出去了。這種闊少的舉做不用隔世,只一代就可把萬貫家業敗光。天津衛過去這種有名有姓的闊少還不少。街面上相應地還有一批打家劫舍,偷雞撥煙袋的惡少和一群提鳥架鷹。捧腳拾屁的狗少,都有代表人物,合起來就成了本地的土特產,聞名一時的天津三少。」幾句話說得席間幾位直了眼,一位負責刊物的主編當場敲定:就這個題目了,給我們寫天津三少。話說到這,平時不善酒的林希卻笑笑地端起杯,讓大家喝酒唱喏說:區區酒菜,聊興而已。
林希的幽默沒有舶來味,是純東方的、自嘲的、諷喻的、調笑的。
我曾就幽默問題和林希專門聊談過。林希小說的幽默不僅僅在個性的用語風格上,行文的流暢風趣上,像小說(正一品紅燜豬頭)中的紅炯豬頭那樣,經過「燒、煮、蒸、淹、薰、燉、燜七道工序」的揉搓,關鍵時刻一上台面還能像傳統評書、相聲段子那樣,抖出幾個響脆的包袱,而且是通篇寓意、遵常規而又違常規的、文學藝術含率很高的大幽默。比如:《相士無非子》中的相士耍兵痞,《高買》中的官匪相通相近,《蛐蛐四爺》中的蟲性即人性,《天津閒人》中的閒人不閒,還有《遛籠》中的有好籠子沒好鳥,《拜賊》中的善人府弟父子不拜先人、聖賢拜賊,《嗚嘟嘟》中的電車司機和電車賣票踩鈴和吹哨吹踩出的那個「嘟達嘀達達」。
林希說:幽默是對生活的一種批判,是對不盡人意的一種文化思索和藝術表達,當然也還是久經世事,對自己免遭敵意和免遭非人道世界傷害的一種保護。
我說,林希的幽默,源泉在於悲哀,精髓出自善良。
林希十分首肯,稍後他又補充他的意思說:當然,最根本的還是要讓人好讀、愛看,讓人從中找到一種活著的、屬於人性的撫慰和精神上的平衡。
六
在北京小說選刊召開的一次小說茶會上,有人調侃林希說:寫詩的林希是七分天使三分魔鬼,寫小說時林希是三分天使七分魔鬼。當時人們和林希一起笑應:整個一個魔鬼天使三七開的大顛倒。但無論如何,脫去了精短的吟歎的詩服,換上了寫滿咒符的小說長袍,是林希解剖複雜社會與人生的一種更適宜的找到。是深味了文學、文化作用的林希,沉入世事谷底後的一種積蓄的必然。
也是在那次茶會上,有人說林希找到了一口惟他莫屬的清末民初的文學的深井,越往下挖水源越豐富。
七十多歲的老大姐柳溪乾脆調侃說:林希找到了快感。
林希不否認,他不止一次地說:他寫小說十分輕鬆,十分舒服,越寫越得意。「一篇小說寫完,用天津話說,像是吃了一隻大糖梨似的,嘴裡覺著甜,心裡覺著舒暢」,而且小說寫完,不立馬寄出去,「有事沒事的就翻出來讀,讀著讀著,讀到好笑處,自己先撲哧一聲地笑了,再讀到悲傷處,自己的眼淚也就先流下來,實在覺著沒地方修改了,才像女兒似的嫁出去。」
而且林希不寫別的,就寫家事,寫陳芝麻、爛谷子。
也許有人會說,依林希的年齡,至多三十年代出生,他怎麼會清楚地知道清末民初本世紀的那些事,他怎麼會把相士、丐幫、報業、賭局、偷兒、娼兒,寫得那樣頭頭是道,栩栩如生。
這是個秘密。
一次飯後和幾個年輕人神侃了舊時天津衛的叫花子組織「鍋伙」後,林希說,先父大人在世時是個花花公子,敗家,整天和闊少在一起揮霍,就像現在大款一樣,一天揮霍三萬五萬不當回事。父親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母親總怕他跑,所以每當他乘包月車出去時,就把我放在車上,善良的母親以為這樣就可以約束父親,不會跑或跑不掉了,其實父親是不想跑,要跑怎麼也能跑掉,但是這樣一來,我卻開眼了,從幼小時就跟著放浪形骸的父親出酒樓進飯莊逛了外面的世界,見了吃喝嫖賭抽各種世面,懂得了什麼是花天酒地、什麼是胡吃海花。
林希小時,家中有個看香火的劉師傅,這個人平時賦閒,家中有事找他,沒事隔十天半月來一次,斷事很準。他父親跑出去十多天找不到了,家裡急得火上房,問他在哪裡,他估摸出個地方去找吧,八九不離十。林希有個親舅舅死在日本紅道衙門裡,逮他純是綁票,知道家裡有錢,讓人拿錢去贖,但沒想到,在衙門裡扣了一夜,第二天嚇死了,這時家裡誰也不知道,劉師傅也沒跟去,一問他怎麼樣?他說:二奶奶,準備後事吧,我看人沒了。結果真應上了,真有些料事如神,相士無非子的原魂就在這兒。林希還有個本家叔叔,十分有錢但就是不務正業,癮上了小偷小摸,進了高買那種行當,以能在當眾面前掛走幾匹綢緞為榮尚,小說《高買》中有些細節就來自他本家叔。
這些都是林希聊性大發時說的,但更為人所不知的卻是林希下了地獄,當了牛鬼成為人下人之後,做為「十個人,九個惡棍最後一個是單純娃娃」的伏罪所得。在那一天非人的勞動和歧視後,臨到晚間,進了牛棚,除了每天照舊地挨次罰站,報告當天改造經過外,就是沒完沒了地交待過往的罪行罪惡,於是書本上社會上聞所未聞的事,便都翻弄出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無奇不有,而且細節掰扯得沒法再細,有些事簡直是正常情況下採訪不到的。這無形中造就了林希,成為了被貶踏期的林希的一筆難得財富。
家世、身世、世事,最終構成了50歲後才開始操作小說的林希一種深厚的烏金礦藏般的積累,成了「禍兮福所依」的存在。
實際目前他僅僅是開採了他所經歷的生活表層,他有太多的存貯,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受。
一方面「有點家學的老底,又知道點家裡的老事,說實話,又懷戀家裡的老氣氛,把那些老事、老人、老情、老理兒寫出來,為含辛的人述怨,為飲恨的人伸張。如是,也算是盡到了我作為一個破落子弟的本分了。」(林希的原話)
一方面用本世紀初發生的事關照本世紀末,這也是一種接近現實,甚至是經過審視、沉澱、過濾的更深刻的現實。就文學講,沒有為了現實而現實的。任何人無論怎麼寫當代,怎麼與事件同步,寫出來後都成為歷史,誰都在寫歷史。問題是從什麼視角去關照歷史。
從這點說,作家的責任或可以說,就是歷史的責任,責任的歷史。
七
林希有肚子,大肚子林希肚裡有量。
林希肚裡的量,除去前面講過是從身世上經的,家世上得的之外,就是讀書讀來的。
有人說,林希的讀書可以寫上一本書。他這一生不抽煙,無酒癮,無茶嗜,吃喝嫖賭都懂且都不沾,惟一癡醉的就是讀書。
遭難時,無論怎麼批怎麼鬥,改不了的惟一毛病就是讀書。《無名河》詩中,頭一天到勞改農場「進門的報告」就是:「這兒,是簡單的一套被褥/這兒,是隨身的幾件衣服/一冊沒有寫過一個字的筆記本/幾本人生離不開的書」。報告會後,最後提的一個問題還是「睡前,能不能看書」。
書,成了他終生隨行物。機床廠勞動這麼些年,中午別人打撲克沖盹兒嘮閒嗑,他卻獨自一人在車間大牆下,擺一條長凳面壁長讀。
人生五味,世事七情,一卷在手,俱在其中。林希視讀書為他生活的第一品行,第一樂趣。他不明白現時什麼都流行為什麼就不流行讀書。在事事論商,人人浮海中,他每到一處看的借的尋的找的,仍然是書。一次在作協附近的古籍書店裡,他翻書找書竟然迷得連身邊的幾個熟人都沒看到。
林希讀書很得閒的真髓。每天早晨起來洗漱後投入寫作至中午,剩下的時間就讀書,讀影印書讀膠印書讀線裝書,讀有字書讀無字書讀書外書,包括讀比他年輕的人的最新作品和黃昏前推開屋門提籃到附近自由市場買菜,讀市井書讀社會書。
中等身材,福字臉,穿著隨便的林希,腆著大肚子走在街上東買西問,很有點閒在的「天津人」之風,給他一把蒲扇,往攤前一站,說他是賣西瓜的,那便無二;給他一把折扇,坐在八仙桌子邊,說他是算命代寫書信的,更是逼真。
「細數我鬢邊的白髮/市俗的計數無法回答/我到底付出的多/或是得到的多/因為,一切都可以得到補償/儘管一切都曾失落」。
林希一生沒入過仕途,除了做「牛鬼」受審問外,沒找過領導,沒任過任何私職公職社會職,沒蹬踏過任何皇階勢門官梯。當反革命時他獲得的最佳名稱,是三輪車伕。那時大年初一,整個天津城沉浸在歡樂的年味中,當時的「領導階級」獨不放他的假,讓他拉著三四百斤的鐵餅子,從河北到河東,從這廠家到那廠家。天津北站附近小樹林地道,是個遠近聞名的下大陡坡上大斜坡的「臘子口」,他一人風也似地獨力支撐著上來下去地過,從沒皺過眉。
重返文壇後,他有相當一段時間遠居在天津津南的一個被稱為小海地的地方,每週一次騎自行車到市裡作協機關開會、辦事、取信件、翻資料、借書,挾帶享受一次公家噴浴澡塘的恩寵。林希至今仍足踏布履,為房子奔波。
林希倒楣後,再沒登過綺室華套、大家庭院。他與妻子是在一間向親戚借來的七平方米的小屋內結的婚。而後孩子大了又換借了一間九平方米的房子,直到一九八○年落實政策,回到編輯部,已經四十五歲的林希才得以分到這大都市豪華圈外的偏遠地區,有了一間屬於自己讀書寫作的斗室和一間與妻共寢的,依仍是百姓級的單元房。
除了書,除了一生經歷,滿腹史實和對四朝八野五味七情三十六番水清水濁五十八遭日出日沒要說要寫的話、一個埋沒了開不出花的紅萼的名字,林希一無所有。
《無名河》詩問世後,不是沒有人留他居京任職,但終被他拒絕了。板凳一坐十年冷,自甘筆底消浮名,這是林希的素質,是自幼便有文化功底的作家林希和久經世事陶冶的布衣林希的渾然合成,是越過了海的那條線又走回來的人的不再衰退的成熟。
一個夏日入伏前天將雨的中午時刻,在編輯部一間連電扇風也刮不起來的屋子裡,林希曾這樣面對滿屋子爬滿字的稿紙和我說:我現在惟一所求,就是尋找和開拓屬於我而不是屬於別人的文學空間。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招數、招法都見過了,最終執著世事的還是要奮求。生活可以是很悲慘,很悲哀,很悲壯的,但人不,人活著要對得起自己,不能跟命運賭博。想幹點事就得把自己整個生命都投入進去。
說這話時,林希寬寬的前額發著亮光,白皙皙有些發紅的臉上滿佈著一種為人可見肝膽的真誠。
由是我再一次想到林希的那句話:唯有小說無可說。我相信,沒有二十五年的冤罪,聰明的林希,富有才學的林希會成為更有創見的林希,但假如沒有這二十五年的冤罪,林希絕不會成為現在的林希,抑或成為小說大家的林希。苦難如此糾纏著文學,這是沒法子的,上帝也莫能奈何。
邵燕祥在評價林希小說時,說過一句很精闢的話,他說林希是把「二十年代的砂變成九十年代的朱」。在結束本文時,我想翻借一下這句話:林希不啻是一個把過往生活給他的鐵鏈最終製成藝術金鏈的人。
世上飽受苦難的人很多,能像他這樣作為的人,委實不多。
1998年6月16日改定
註:文中引文俱出自林希的文章,引詩出自林希的詩作《無名河》。《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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