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有的作家有極好的自我感覺,幾篇小說寫下來,就感覺自己成了社會精英,於是大言不慚,把前輩人都說成是"死石頭",而且揚言說,"如果他們寫的是小說,那我寫的就不是小說;而如果我寫的是小說,那他們寫的就不是小說。"云云云云。
信哉斯言,不必小兒張狂,老朽我就先聲明,我寫的,不是小說。
活到60歲一大把年紀,沒有得意過一分一秒,總是站在路邊看著人家高門樓裡熱鬧,更總是站在台下看著人家輝煌;最後被逼著走上了一條寫小說的道路,寫了幾篇之後,倒更發現原來在人生的一場搏殺之中,我只是一個失敗者。有背於父兄教育,沒發財致富,光宗耀祖;更愧對組織培養,未能為國分憂,哪怕多多少少地負上過一點點"責任"。撫今思昔,前20年天下人負我,後20年我負天下人,天生我才有何用?許多時候,夜不成眠,暗自也落過幾滴眼淚。
如此,我才理解,何以當一個人最最落魄的時候,就會想起"當日所有之女子","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了。不是自作多情,自作多情的人,可能玩味"當日所有之女子",但不會賞析高潔和美麗;惟有零落人間的落魄人,才會有真誠的悔恨,也才有最最刻骨銘心的愛。
於是,我"寫"了桃兒、杏兒,"寫"了《婢女春紅》,"寫"了那些"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美麗女性;正如我在《菊兒姐姐》的小說中寫的那樣,在絕望的年代裡,她們給過我溫暖,在農場不眠的長夜裡,我枕邊的淚痕裡有她們的惋惜。如今我寫《金枝玉葉》,寫侯家大院裡的姐姐、妹妹,寫那些像藍天一樣、卻又似一股氣兒一般地一瞬間就不復存在了的一切一切,如果說也有什麼目的話,也不外就是要對自己說一句:失去了親情的人類,必將落入災難。
如果說寫老天津的三教九流,我寫得灑脫,那麼寫這幾位女子,我寫得痛苦;我如一個虔誠的信徒,摹臨天使的畫像,我怕自己心底的污濁,遮掩了她們生命的靈光。回憶這一切,對我,是無限的幸福,對讀者,或者會得到一點點慰藉。親情這樣美好,為什麼我們曾經擯棄過它?
正是面對給過我們溫暖和愛的人,我們才深知何為"愧則有餘、悔又無益",而重新走近這些"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的女子,我才再不敢說自己是一個小說作家。至於那些精於寫小說之道的人,自然不能理解,一個老之將至的人,何以會有這樣的感情?
50年的歲月,留給我的,只是"愧則有餘、悔又無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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