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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槓一花 作者:林希



  自從有了天津衛,天津衛的地面兒就沒有平靜過一天,鬧鬧哄哄,時時總像是要出什麼大事一樣。其實還真就是這麼一回事,明明你出門時看著平平靜靜的,街上也沒有什麼人,就是偶爾有一個人走過來,看那面色也不帶凶相;可是走著走著,你就聽見背後一聲喊,再一回頭,一條漢子倒下了。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弄倒的,他身邊兒也沒有任何人,反正他就是倒下了,再也爬不起來了。這時候,你千萬可別過去打聽:「這位爺,你是自己跌倒的,還是被別人給鼓搗倒的?」只裝作是什麼也沒看見,麻利幾點,你快走人,這就算是你知道天津衛是一個什麼地方。老朽在天津住了這許多年,深知道天津衛這地方,不是好呆的,進了天津衛,看見打架的,別勸;看見糊弄人的,別笑;看見噁心人的事,你可是千萬別吐,只要是你一噁心,立即就有入過來了:「怎麼著,反胃?」說著,胳膊根兒就露出來了。所以,學乖點,進了天津衛,你就溜邊兒,人多的地方少去,無論什麼熱鬧,你也是少看,平安就是福,這就是老朽我在天津衛混了這許多年,至今還能落個全須全尾得出來的經驗。

  怎麼著天津衛這地方好人就不敢抬頭?很簡單,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歷來是有河就有霸,有九條大河在天津流,那麼至少也要有九位混江龍在天津稱王稱霸;只要有一位英雄好漢稱雄,老百姓就夠受的了,天津爺們兒頭上有九條好漢稱雄,你說說天津衛這地方,好人還敢喘氣兒嗎?人家說了,看著這兒不好,你走呀,天下大著哪,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麼;可是咱不是沒有地方好去嗎?但妨有個地方收留咱,咱也不至於至今還在天津衛「窩」著,窩得人七竅生煙。沒法兒,誰讓咱沒有本事呢?

  當然,天津衛也不是人人都沒有本事,天津人若是全都沒有本事,那天津衛早就被山東漢子給蹚平了,山東好漢為什麼放著天津不進,反而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闖關東?這就是因為天津這地方進不來。你莫看武老二三碗老酒下肚敢走景陽崗,你讓他喝六碗老酒,再給他吃一隻豹子膽,他也未必就敢下天津。得了吧,林爺,經你這樣一說,這天津衛豈不就是遍地虎狼了嗎?不是這麼一回事,天津衛一隻老虎也沒有,天津人不吃人,也不咬人;可是天津人不吃人、不咬人,未必就不琢磨人。要知道琢磨人可是比吃人、咬人還要厲害多了。「穿林海,跨雪原」,楊子榮唱得是何等的豪壯,可是一旦有一個會琢磨人的人躲在林海雪原之中,他楊子榮就再也不敢那樣唱了,蔫溜兒地走吧,有什麼事,進了威虎廳再說,座山鵬是一個大傻冒兒,你說你自己是老九,他就信你是老九。開個小玩笑,倘若座山鵬是天津人,他楊子榮也不敢上威虎山。

  說正經的——

  天津爺們兒陳老六走了一趟楊柳青,回來就抖起來了。

  陳老六走了一趟楊柳青,怎麼就抖起來了?這是後話,沒有別的事,你就耐心地往下聽。

  陳老六有好幾個名字,他的本名叫什麼?無關重要,也沒有人想打聽,打聽出來也記不住,大家只知道他除了叫陳老六之外,有時候還叫陳六爺,也有的時候叫陳六兒。三個名字,三種身份,三個場合,三種活法。抖起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六爺,抖不起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老六;抖出禍來的時候,人們叫他陳六兒。

  這一連好幾年,陳六兒混得不怎麼樣,連老婆都被混跑了,就一個人在一個叫不出地名來,也看不出是房子來的地方窩著,窩得陳六兒一點精神兒也沒有了,每天早晨他睡到十一點,為什麼他如此貪睡?也不為什麼,就是為了省一頓早飯。

  陳老六怎麼就這樣沒轍?不是陳老六沒有本事,是陳老六沒有機會。陳老六自認為是治世的英豪,還可能是亂世的奸雄,只是治世的時候還沒到,而亂世的如今又出了太多的梟雄,陳老六兩頭趕不上,就只好窩在天津衛,連每日的飯轍都沒有。

  可是,不是常說天津衛餓不死人嗎?沒錯兒,到如今陳老六什麼事也不做,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怎麼他就沒有餓死呢?他什麼正經差事也不做,每日就是游手好閒地在街面上閒逛,臉面上還不帶饑色,嘴頭上還有一層油,你就說說是誰養活著他吧?說來說去,還是天津衛好。進了天津衛,喝西北風都能活,不像那些窮地方,汗珠子不掉地上摔八瓣,就休想混上吃喝,天津衛這地方,有本事的也混不出大名堂,沒能耐的也餓不著。

  陳老六自己說,他若是混好了,能主管六國總理衙門。可是如今哩?他一國總理衙門也管不著,他就是光棍一條地活著,每天睜開兩隻眼睛,還不知道今天的飯轍在什麼地方。可是陳老六一天也沒挨餓,天天都能混上飯吃。而且還不光是有飯吃,還有戲看,有時候還有幾分威風,陳老六怎麼就有這麼大的本事?他怎麼就能夠在天津衛吃白食、看蹭戲,還能打便宜人?天津衛好地方,天津衛調教出來的,就是這類英雄好漢。

  什麼地方調教這類英雄好漢?沒有專門的學校,也沒有函授部;天津衛調教這類人物的地方有兩處,一個是三不管,第二個地方,就是胡同口上的小酒館。三不管調教這類人物,看的是真本事,小酒館調教這類人物,從基礎知識學起,類似後來的培訓班。陳老六是小酒館裡的常客,每天晚上陳老六在外邊混了一天,腰裡有了兩角錢,找個姐兒吧,不夠數,看場戲吧,又犯不上花錢,做什麼也不合算,就一頭進了小酒館,一壺酒,正好兩角錢,沒有下酒菜,就向掌櫃「尋」一粒花生米,如何就叫做是「尋」?這個字是作者想當然想出來的,就是向掌櫃的要一粒花生米,天津人說是「尋」,但是發「新」的音。

  有分教,凡是這種酒客,天津人通稱他們是一槓一花,也就是一壺老白干、一粒花生米;酒壺算是一槓,花生米算是一花,到晚上天津小酒館裡的常客大多是這類一槓一花,也就是最窮最窮的窮光蛋。

  天津衛,每一條胡同口都有一家小酒館,小酒館沒有字號,就是一間小房,最狼狽的連個窗戶都沒有,就是一張桌子,四條板凳,春夏秋冬有一個小火爐,天津爺們兒不喝涼酒,幾十隻酒壺在一隻鍋裡放著,鍋裡的水總是冒著熱氣兒,喝完一壺再換一壺,也用不著掌櫃的動手,你只管自己從鍋裡取出一壺就是。只是算賬時你可別想打馬虎眼,你換壺的時候,老闆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少一分錢,你也休想從這個門走出去。

  每天晚上到小酒館來喝酒的,人不多,大多是老熟人,今天有你,明天有他,有錢的爺們兒就每天必到,大家見了面,也就是互相打個招呼,誰也不多說話,各人喝各人的酒。喝酒的人知道,言多語失,何況酒後吐真言,萬一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惹出是非來,不好了斷;所以彼此都有個防備,一進門,就不說話。可是不說話憋得難受,瞅冷子就往外冒,冒出來也不是一句整話,沒頭沒尾,沒有一個完整的意思,愣頭愣腦,如此,就是冒出句不中聽的話,誰也挑不出刺兒來,這就是天津衛小酒館的特種語言。

  這一天晚上小酒館裡照舊生意興隆,陳老六沒事兒,還是第一個走進小酒館的,坐下來,照舊,一槓一花,一壺老白於,捨不得一口吞下去,就一點一點地吮。一粒花生米,掰成四瓣兒,才往嘴裡放了一瓣兒,就看見進來一個人,在陳老六對面坐下了,坐下之後把帽子往桌上一放,就搖了一下頭:「是條漢子,不混出個人模樣來,不回家。」說完,就自己從鍋裡取出了一壺酒。

  陳老六抬頭向剛剛落坐的人看了一眼,沒說話,只是眨了眨眼睛,又吮了一小口酒。

  「楊柳青市面上興旺。」陳老六也是自言自語。他聽對面那個人說話是楊柳青口音,就順情說好話,恭維楊柳青人的日子好過。

  對面的人也沒答理陳老六,只是自己喝酒,這位爺像是有事,沒功夫在小酒館裡泡,一揚脖,就把一壺酒喝下肚去了。站起身來,把一張票往賬桌上一放,回頭就走,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話:「吳大頭,我佩服你!」說罷,就走得無影無蹤了。

  就這麼著,第二天,陳老六下了一趟楊柳青。

  楊柳青,距離天津六十里,是天津西邊的一個大鎮,楊柳青第一有名的是楊柳青年畫,第二有名的是石家大院。石家是楊柳青鎮上的第一大戶,有錢有勢,歸屬於天津八大家之列,出過狀元,出過名士,後來的電影藝術家石輝,就是石家大院的後人;當然這與本文無關,這裡就按下不表了。那麼這楊柳青第三有名的是什麼呢?楊柳青鎮第三有名的,就是出了一個人物,吳大頭。

  吳大頭是個什麼人物?聽名字還聽不出個四五六來嗎?好人有叫「大頭」的嗎?袁世凱後來叫袁大頭,那是因為光洋銀元上有他的頭像,那頭像很大,又是一個光頭,人們就叫他袁大頭。此外哩?此外中國再沒有第二個大頭了,史書上沒有大頭,政界、軍界,再至於文界、花界全都沒有大頭,但民間,卻有數不清的大頭。一切被人看不起的人,大家都喜歡叫他大頭,當然,這要他得長著一顆大腦袋瓜兒。

  吳大頭的腦袋瓜子就長得大,所以全楊柳青鎮裡的人都叫他吳大頭。這個吳大頭是楊柳青鎮有名的無賴,專門和高門樓的人作對,楊柳青鎮最高的門樓是石家大院,所以這個吳大頭就因為和石家大院作對,而深得楊柳青鎮人的擁戴。諸位須知,一個人要想出名,最近的道兒,就是和高門樓作對。高門樓麼,因其門樓的高,而不得人心,窮人進不得高門樓,自然就恨高門樓,所以在中國最有號召力的事情,就是砸高門樓,一呼百應,歷來如此。

  吳大頭和石家大院作對,他也沒有多大的膿水,人家石家大院裡的人出來,年少的是去學校,年長的去進天津衛赴宴,無論是老是小,他都不敢攔截;吳大頭和石家大院作對,就是逢年過節,他拉上一口老母豬,按在石家大院門外,殺豬。老母豬一叫喚,引來好多人,這時候吳大頭再說些閒話,算是為民眾出了氣。吳大頭一面綁豬一面大聲地喊著:「我讓你肥,長這麼肥幹嗎?不就是等著這一刀嗎?」說著,他又舉起了手裡的殺豬刀。這一下果然有效,看熱鬧的人一起叫好,隨之就有人向石家大院緊緊關著的大門拋石頭。隨後,吳大頭一刀下去,把一口肥豬殺死,血漬四濺,把石家大院門外濺了一地的血。吳大頭走了之後,人家石家大院出來人清掃,把血漬洗乾淨了,這時吳大頭就說自己勝利了,老百姓也說吳大頭給自己出了一口氣。

  到底,吳大頭沒有「後擢兒」,單槍匹馬地和人家高門樓犯擰,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後也沒得著什麼便宜。七十二計,走為上,吳大頭一走了之,發下誓言,不混出個人樣來,不回楊柳青。就這樣吳大頭賣兵走了,去了奉天,在張大帥麾下做了一員丘八。本來張大帥手下多一張嘴和少一張嘴,也覺不出來,只是吳大頭生來嗓門大,就憑著他會喊操,第二年上,他的肩上就扛上了真正的「一槓一花」,有人說是當了排長,也有人說是當了排副,反正也算得是帶兵的人了吧,一些在楊柳青混不上日月的人,就紛紛投奔吳大頭去了。這期間陳老六也去過一次奉天,到了軍部,說是找吳排長,兵營門外站崗的大兵說:「長官帶兵進山了。」陳老六也沒問長官進山是保護老百姓去了,還是搶劫老百姓去了。沒有地方好住,他又一個人回到天津來了。

  可是,你聽小酒館裡那個人明明是說:「吳大頭,我佩服你。」看來,這吳大頭如今是狗熊穿袍子,他要成人了;就這麼著,陳老六第二天下了一趟楊柳青鎮。又過了一天,到了晚上陳老六再走進小酒館,眾酒友一齊吆喝了一聲「喲呵」,表示大家一起大吃一驚。為什麼大吃一驚?陳老六也不是每天必須到小酒館來的人物,就算是有一天他沒來小酒館,也不至於就令眾人如此吃驚,但今天陳老六比往日不同了,怎麼個不同?陳老六今天戴了一頂奉軍的軍帽。

  軍帽,諸位想必全都見過,後來的文化大革命,凡是體面的人物,全都有一頂軍帽,只是咱們解放軍的軍帽全都是布做的,官兵也沒有任何分別;而當年奉軍的軍帽,就和後來人民戰士的軍帽大不一般了。奉軍的軍帽,一色黑,大帽沿,大帽殼,當兵的是白帽帶,當官的是紅帽帶,張大帥身為司令,他的帽子是金帽帶。那麼陳老六從楊柳青帶回來的這頂軍帽是什麼顏色的帽帶呢?當然是紅色的帽帶,倘若是白帽帶,小酒館裡的人也就不「喲呵」了。

  其實,原先奉軍的軍帽也是設計得沒有學問,白帽帶當然全都是當兵的了,金帽帶又只有張大帥一人,那麼這紅帽帶下邊的人可就多了,從一槓一花少尉排副,到滿金三個花的上將軍長,全都是紅帽帶,這就叫兩頭小中間大,總司令張大帥就是一個人,金帽帶,下邊的戰士,無論多少人,全都是清一色的白帽帶,只有中間這一些人,珍珠瑪瑙土坷垃,全都是紅帽帶,這一下就給有的人鑽了空子了。當然啦,在軍營裡,人家不能光看你的帽帶,是什麼軍銜,還得有肩章,可是出了兵營。不帶肩章,這就只憑一頂紅帽帶的軍帽看威風了:「奉軍的長官」,無論什麼人,全包括進來了。

  不過小酒館裡的人,就是看見陳老六今天戴了一頂紅帽帶的軍帽,也就只是「喲呵」一聲罷了,「喲呵」完了之後,各人還是喝著各人的酒,誰也不問陳老六是怎麼就得了這樣威風的一頂軍帽,倒也是有人說了半句話:「還得說是萬金油的牌兒正,一槓一花。」再往下就不說了。萬金油,就是後來的清涼油。用一隻小盒裝著,有個頭暈牙疼呀什麼的,抹上一點就管用,到了夏天,它更是祛暑的良藥。萬金油的牌兒正,是因為萬金油是老虎牌的,人們常說萬金油牌兒正,就是說這件事是「唬(虎)牌的」,蒙人。至於下面的那個一槓一花,也許是說陳老六是一槓一花的老酒友,也許是說這頂軍帽算是一槓一花的軍官帽。

  陳老六沒跟人犯頂,你怎麼就知道我沒在奉軍裡面混出了一個小官當當?你怎麼就斷定我不是奉軍的軍官?沒關係,是騾子是馬,要拉出來遛,走著瞧,這年頭就認帽子,有了這頂帽子,就有了三分的運氣,咱們慢慢來。

  在小酒館,陳老六沒佔上便宜,喝了一壺酒,伸手向對面的酒友「尋」半塊豆腐乾,那個人特小氣,明明掰下一大塊來了,眼看著也快送到陳老六手裡了,他還是咬了一小口,一點不給面子;就衝著這頂紅帽帶的軍帽,你也不能這樣看不起人。拉倒了,往遠處看,誰知道誰會走到哪一步?

  走出小酒館,到了馬路上,警察看了陳老六一眼,沒敬禮,只是向他擺了一下手:「邊兒走。」沒拿陳老六當一槓一花看待。陳老六好漢不吃眼前虧,上邊道。邊道上賣煙的老百姓倒嚇了一跳,那是一個老太太,她見到陳老六走上了邊道,立即就走上來一步,用身子把小煙攤擋住了,她是怕陳老六拿煙不給錢,這才算是沒有委屈陳老六一槓一花的身份。陳老六響噹噹一條好漢,從來不做那種狗食事,看也沒看老太太一眼,就走過去了。從大馬路一直走到頭,到了河邊,沒有地方好去,原道走回來,又走到老太太的小煙攤旁邊,想要一支煙,又張不開口,一咬牙,走過去了。

  「喲,出門沒帶煙卷。」一個酸溜溜嬌滴滴的聲音,攔住了陳老六,抬頭一看,不是外人,老相識,宋四妹。

  「四妹,是你呀。」陳老六向宋四妹說著,順手接過來宋四妹遞過來的煙卷。「你看,想買盒煙吧,沒帶零錢。」

  「行呀,一槓一花。」宋四妹沒有問陳老六何以出門不帶零錢,倒是她看見了陳老六頭上的那頂紅帽帶軍官帽,至少是一槓一花的少尉排副,估計也做不上大官,便就酸溜溜地向陳老六說著。

  「別拿我找樂兒了。」陳老六和宋四妹不說謊話,他點著了煙卷,低著頭說道,「若是真混上一槓一花,我還能夠到這時候還在街上逛嗎?戲園子,飯館子,哪兒不是人去的地方呀。」

  「得了吧,你還想騙我?」宋四妹還是一口咬定陳老六混得不錯,「你是公差在身,那些地方不能去,再說又想找點大便宜,這才戴著官帽子在街上逛。」

  「你是說我這頂帽子呀。」說著,陳老六就把帽子摘了下來,順手把帽子夾在了腋下。

  「走,走,上我那兒說說話去。」說著,宋四妹拉著陳老六就走。

  「不行,沒對你說嗎,我沒帶零錢。」陳老六掙扎著往後退,只是宋四妹把他拉得太緊,無論他如何掙扎,他也還是被宋四妹拉走了。




  宋四妹一個人單槍匹馬在天津衛混事由,不容易;她不進班子,不下海,就是自己在北方飯店裡包著一間房,憑著人緣兒,憑著好時光、好容貌,也就算是吃香的、喝辣的,一點沒有委屈自己。只是最近一段時間,天津衛地面上太平穩,政界不換人,軍界無磨擦,生意上也沒有大起大落;如此,宋四妹的日子就欠了一點火勃。類如宋四妹這種人,最希望天下大亂,為什麼中國人說「亂世出佳人」?就因為一到亂世,美人就有了用武之地,成者王侯要美人,敗者為賊,也要找美人,所以每逢亂世,美人又出名又發財,這才算是到了「偶爾露崢嶸」的時候。

  宋四妹和陳老六的關係,沒有一點感情;宋四妹二十歲,陳老六三十歲過了頭;宋四妹眉清目秀,陳老六大黑狗熊,兩個人壓根兒就不是一路人。可是宋四妹有用得著陳老六的地方,離開了陳老六,宋四妹在天津衛就寸步難行,所以過個一、兩個月,宋四妹就得把陳老六請來說說話,然後再吩咐他去辦點什麼事。宋四妹什麼時候用陳老六?那就不用說了;沒有陳老六,宋四妹哪裡會有這麼多的朋友?所以每到宋四妹朋友不夠多的時候,她就把陳老六找來,讓他給自己介紹幾個朋友,如此,宋四妹的日月就有了保證。再有宋四妹用陳老六的時候,那就是宋四妹想甩掉她的一個什麼朋友了,這個朋友當然自己不肯走,那麼多的錢都花在宋四妹的身上了,怎麼說走就走呢?這好辦,把陳老六一請來,那個該走的朋友就走了。宋四妹最最需要陳老六的時候,是宋四妹遇到麻煩事的時候,譬如一個什麼人「驃」上宋四妹了,或者是有個什麼人天天來找宋四妹「羅皂」,把陳老六一找來,逢凶化吉,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有一次,一個小警察暗中要找宋四妹的便宜,宋四妹當然「盤靚」,好歹也打發過他,可是這個警察沒完沒了,他還是從心裡真愛宋四妹。這樣,宋四妹就把陳老六找來了,如此這般一說,陳老六再找到那個小警察,開門見山,陳老六對那個小警察說:「你別跟人家起膩,人家是混事由,你一個月那點進項,養得起人家嗎?」這一說,那個小警察明白了,見好就收,拉倒了。

  這次,宋四妹找陳老六,沒有任何事情求他辦;倒是宋四妹給了陳老六二十元錢:「老六,帶上這二十元錢,明天你就去泡澡塘子,進戲園子,吃飯館子,哪兒惹眼,你就往那兒去,你還別小氣,你就大把大把地花錢,錢用完了,你再到我這兒來拿,也用不著跟我報賬,你就可著性兒地花吧。」

  「你混事由不容易,我不能花你的錢。」陳老六眼圈裡含著眼淚兒,沒有去接宋四妹送過來的錢,他以為是宋四妹心記和自己好,如今看著自己沒轍,就起了惻隱之心,想周濟自己,於是便拿出錢來讓他花。到底陳老六是條漢子,老爺們兒不花女人的錢,何況還不是自己娘們兒的錢。

  「嗐,傻子,我的錢能讓你白花嗎?」說著,宋四妹把錢塞進了陳老六的腰包;陳老六有志氣,一把又把錢掏了出來,隨之就給宋四妹送了回去。

  「我日後還不起,你還看不出來嗎?一時半時的,我不會有什麼發旺。」陳老六說著,還向後退縮著。

  「我不是讓你去花錢,我是讓你出去給我掙錢。」宋四妹又把錢給陳老六送了過來,仍是嬌滴滴地說著。

  「我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給你掙錢呢?」陳老六不解地問著。

  「你如今不再是以前的陳老六了,你已經是一槓一花了。」宋四妹向陳老六撒嬌地看了一眼,提著嗓門對陳老六說。

  「我早就是一槓一花了。」陳老六以為宋四妹是說他喝酒時一壺老白干,一粒大果仁,於是就立即應聲著說。

  「我不是說你喝酒一槓一花,我是說你這頂帽子一槓一花。」宋四妹從陳老六的頭上取下來那頂帽子,向陳老六說著。

  「嗐,快別說這頂帽子了,這是我從吳大頭那裡撿來的。吳大頭的腦袋瓜子大,這頂軍帽他戴著不合適,在家裡放著也沒用,我又少一頂帽子,這樣我就順手牽出來了。」

  「牽出來,就有用。」說著,宋四妹把這頂帽子在半空中搖了一搖,又是得意地向陳老六說著。

  「我不懂。」陳老六懵裡懵懂地向宋四妹說著。

  「你不懂,就聽我說呀。」說著,宋四妹拉著陳老六坐在了自己的身邊。

  …………

  從北方飯店出來,天時剛到黃昏,陳老六沒有地方好去,腰包裡又有宋四妹給的那二十元錢,而且宋四妹還說了,哪個館子大,你就去那家館子吃飯;哪個戲園子闊,你去那裡看戲;哪家澡塘子氣派,你就去哪裡泡。罷了,咱就照著四妹說的辦,看看到底有什麼便宜。

  頭一站,當然要去吃飯,登瀛樓飯莊闊,憑著腰包裡的那二十元錢,陳老六敢進,可是看看自己這一身粗氣,陳老六又沒有那份膽子;還有起士林餐廳,滿堂的外國人,陳老六也沒吃過西餐,就知道外國人吃麵包抹黃油,還有洋蔥頭炸牛排,可是那要穿西裝,陳老六沒有那套行頭,也還是不敢進。想來想去找了一個中偏高一點的地方,進去了,果然沒受冷遇:「二爺喝酒,裡面請。」也沒說「二樓看座」,就讓到樓下散座裡了。

  就坐之後,陳老六把紅帽帶的軍帽往飯桌上一放,夥計過來倒是也看了一眼,可是沒帶出嚇一跳的神態來,然後就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來,給陳老六把飯桌擦於淨了,「二爺用點嘛?」說著,夥計就開始給陳老六報菜名,也沒報太高的名菜,就是爆三樣、煙肝尖、紅燒肉、四喜丸子之類的家常菜。陳老六聽過之後,就向夥計問道:「你報的這四樣菜,總共多少錢?」

  夥計看了看陳老六又說:「看二爺這塊頭,兩道菜就夠了,多不過一元五毛錢,還加上兩壺酒。」

  「我若是想照著五元錢花呢?」陳老六一拍紅帽帶的軍帽,向夥計問著。

  「喲,那您老就不能這樣吃了,五元錢半桌大席,您老一個人用,我給您老換成春風楊柳、平湖秋色,外加一道百鳥朝鳳,最後是一盆三潭印月。」

  「得了吧,我還是來一碗紅燒肉吧。」陳老六不知道那些菜名都是什麼名堂,他就知道三潭印月是一小盆丸子湯,至於百鳥朝鳳是什麼菜,他就想像不出來了,萬一端上來一百隻雞腦袋,那可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一碗紅燒肉端上來,滿堂的客人全向著陳老六看,陳老六知道眾人不是看他的軍帽,眾人是要看他如何一個人把這一大碗紅燒肉吞下肚去。陳老六沒含糊,大顯身手,一低頭,就把一大碗紅燒肉掃光了。吃完之後,一抹嘴唇,陳老六才想起來不應該吃得這樣快。可是沒有辦法,這不是頭一遭嗎?再來就可以慢慢吃了。

  吃得滿面紅光,陳老六結賬,也就是才花了一元四毛錢,基本上還算是低消費,沒有引起什麼震動;站起身來走人,才走到門口,後面夥計喊了一聲:「二爺留步。」陳老六想,這回沒吃白食呀,你讓我留步幹嗎?回頭一看,夥計正拿著他那頂官帽子追了出來:「二爺,你的軍帽。」說著夥計把那頂人家留著沒用的紅帽帶軍帽交到了陳老六的手裡。

  「上當。」走出飯店之後,陳老六一搖頭,後悔了,一頓飯用一元四毛錢,陳老六自己沒這樣破費過,一元四毛錢,就可以在小酒館泡一個星期;再說,就是上等的後座,也才六毛錢一斤,一元四毛錢,二斤多肉,買到家裡自己燒,比他飯店裡燒的還有滋味,至少不至於燒得這樣甜,如今的飯店學南味,什麼菜都放糖,其實紅燒肉要多放醬,那樣吃起來才不膩。再說了,夥計明明看見這頂紅帽帶的軍帽了,怎麼一分錢也沒少算?莫非他就不怕軍界的人嗎?

  拉倒了,到別處找便宜去吧。

  飯店旁邊,正好有一家澡塘子,走上一步,裡面的夥計已經把大門簾撩起來了,陳老六一想,不對,洗澡不能戴軍帽,不戴軍帽,誰知道你是一槓一花?進了澡塘子,人人都得脫光□,人若是一光了□,那也就分不出高低貴賤來了,不是要貨賣一張皮嗎?脫下這層皮,誰也唬不住人了;所以,澡塘子不是蒙世的地方。那麼去哪裡蒙世呢?走,不遠處有一家戲園子,大舞台,不高不低,今天演的是《大鬧天宮》,是說孫猴子剛當了粥馬瘟,也是一槓一花,嫌官小,要求破格提拔,玉皇大帝不拿它當一回事,它就無法無天地來了一次大破壞,一定要求給個職位。好,就看這齣戲。進得大舞台戲園,先也是夥計抬頭看了一眼陳老六腦袋瓜子上邊頂著的紅帽帶軍帽,果然也不似吃驚的樣子,就把陳老六領到一個位兒上去了。散池,也不算太偏,可也不是正座前排,別看你陳老六今天戴上了一槓一花的紅帽帶軍帽,戲園子裡的夥計不認你,要想在這裡嚇唬人,還得胸前再掛上一塊小牌牌,要麼肩膀上再真地扛出點什麼槓槓來。光憑一頂紅帽帶的軍帽,休想在這裡撿著便宜。

  大大方方,陳老六坐在了座位上,夥計送過來了茶壺,新泡的小葉,正興德包茶葉的印花紙,還在茶壺上套著呢。這就行,平日進大舞台,沒享受過這麼高的待遇,個人專用的茶壺,那是只有夠身份的人才有的,沒身份的人,看戲不許喝茶,這些人也不渴,少喝點也少尿點,免得惹人討厭。如今陳老六有資格喝茶了,自己沒說話,茶壺就送過來了,憑什麼?人家還不就是看在這頂紅帽帶軍帽的面子上了,好生兒地戴著,千萬別摘下來,帽子一摘下來,說不定這壺茶就要被夥計端走了。陳老六摸摸腦袋瓜子,軍帽還頂在頭上,好像後邊的人也在小聲地嘰咕,說是前邊人頭上的帽子擋住了台上的戲,可是聽聽又不像是說自已,他們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那是說戴氈帽的那個,戴軍帽的,擋了你的視線,你也不敢說。

  台上孫悟空那裡大鬧天宮,台下陳老六暗自在笑世上的人大勢利眼,明明還是那個陳老六,一沒有學到什麼魔法,二沒練會什麼功夫,怎麼一夜之間,就有了威風。「阿嚏!」陳老六打了一個噴嚏,聲音極大,痛快,聽戲的人也沒有人說話,大家只是向陳老六看了看,台下的燈黑,沒看清臉兒,就看見腦袋瓜子上頂著一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沒有人敢吱聲了,人們又把頭轉了回去。

  這齣戲看得痛快,雖然也花了票錢,也花了茶錢,手巾把送過來三四次,算是孝敬陳六爺的一點意思,夥計沒收錢,還給陳六爺鞠了一個大躬,「六爺關照。」陳老六一點頭,就出來了,心裡覺出來一股兒甜意,腳下就有點暈乎。

  走出戲院來,一陣涼風又把陳老六的暈乎勁吹跑了,得了什麼便宜?不就是打了一個噴嚏嗎?戴上這麼一頂帽子,就為了打一個噴嚏,也太不值得了。打噴嚏哪裡不能打?找一個公共廁所,伸長了脖子,放開嗓子,愛怎麼打,就怎麼打,何必一定要戴上這個一槓一花?不對,若是只為了讓自己到戲院來打個噴嚏,宋四妹不至於給自己二十元錢,這點錢,她也是來得不易。一定這頂軍帽還有大用處,自己還要開發開發一槓一花的威風。

  陳老六戴著一槓一花的軍帽在天津衛逛了三天,一點什麼是非也沒攪起來,陳老六自己也覺著沒什麼意思了,又趕上天熱,他真想把這頂帽子丟了。第四天,宋四妹給的那二十元錢快花完了,陳老六也不想再去見宋四妹了,男子漢,不能總花老娘們兒的錢。拉倒吧,錢還是要自己去掙。

  晚上,陳老六又進了三不管,這次他把軍帽夾在胳肢窩裡了,走著走著,走到了一個地方,瞎話楊說書,進去聽聽,陳老六就一步邁進了書場。

  瞎話楊是三不管有名的說書藝人,只是他一不說《三國演義》,二不說《水泊梁山》,他說什麼?他說瞎話。怎麼就叫是說瞎話呢?就是他沒有一定的「話」,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瞎話楊站在書案後邊,一拍驚堂木:「請了。」隨之向各位聽書的爺作一個大揖,這就開始說起來了。他說什麼呢?不是說過了嗎,他說瞎話。

  瞎話楊說書,沒有一定的段子,他說時局,說社會新聞,說天下奇談,說直奉戰爭,說北洋政府,說洪憲皇帝,還說世界大戰;瞎話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開口就說天下事,能把人說得勝目結舌。當然瞎話楊說的事,一多半是瞎話,他說直奉戰爭先從天津曹家大院說起,先說曹家的老人是怎樣夜裡做了一個夢,第二天夫人就對老爺子說最近身子有點不方便,十個月之後,一天夜裡下大雨,這時候就看見半空中飛過一條黑龍,隨之「哇」的一聲,曹家大院裡就降生了一個嬰兒,這個嬰兒降生的時候,正趕上一聲霹靂巨響,把廚房裡的菜刀都震到地下來了,這時曹家老人就說,這孩子玩刀來了,所以日後才有了這一場混戰。是瞎話不是?諸位看官自己琢磨去吧。

  坐在書場裡,陳老六沒有心思聽瞎話楊說書,心裡只想著自己的事情,戴了三天的紅帽帶軍帽,也算是一槓一花了,可是一點便宜沒有得到,白花了宋四妹的二十元錢,下一步該如何走?沒了主見。還是照舊過窮日子吧,還要再找個發跡的機會,看不出眉目來。正胡思亂想之間,就聽見瞎話楊一拍驚堂木:「請了。」他又說起來了。

  「話說天津衛,地處九河下梢,八方居民雜處,滿街上跑大洋錢,大河裡撈元寶,這才是天下太平,百業興旺景象。」瞎話楊說書,先說大好形勢,這和我們後來說書不一樣,我們是先說坎坷曲折,最後才說光明尾巴。為什麼兩家的活做得不一樣?因為現在聽的是最後結局,受盡艱辛的最後都得到了重用,蒙受不白之冤的最後也都得到了平反,壞事做盡的,最後被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而主持公道的,最後還是沒有受壞人的蒙蔽,沒有這個大團圓,審查通不過,有了這個大團圓,無論前邊如何亂套,最後也還是顯示出了優越性。而瞎話楊說書的時候,就和如今我們做活的法兒不一樣了,瞎話楊得先把好話說在前邊,留到最後再說,聽書的爺沒有那麼大的功夫,聽得不耐煩了,一抬屁股走了,回到局子之後,一道令,就把你的書場封了,說你給當局栽贓。這時,你說後邊留著包袱呢,馬上就要說你的好話了,可是,他說沒有那麼大的功夫等你,先封了你的書場再說。所以瞎話楊做活的時候,要開篇定板;而到了我們做活的時候,要的才是收篇看活。諸位看官,你們說說是不是這麼一回事?

  今天瞎話楊開篇之後,說到的是時局。

  「各位看官請了,想當年,直系、奉系一場大戰,打得是何等的難解難分!到最後,一路英雄,一路好漢,一個得勝、一個凱旋,兩家人分據關裡關外,關裡是天時地利、關外是歌舞昇平,果然是中國人好福氣,關裡關外都是忠良當朝,日月一天比一天興旺。可是這中國的事,福禍難料,吉凶難分,誰又能料到,無意之中,就在這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奉系軍人又悄悄地進關了呢?且住,你瞎話楊又在說瞎話了,你道是奉系軍人進關,難道這直系軍人就坐視不管嗎?對了,諸位這就要聽我瞎話楊細細地評說了。近日以來,我瞎話楊在市面上常常見有奉系的軍官走動,官不大,身份不高,一槓一花,大搖大擺地進戲園子、澡塘子、飯館子,進到裡面也不鬧事,也不揚威,就是告訴天津地面一個信兒,奉軍的隊伍又下來了。」

  「啊!」立即,全書場的人一片驚呼,天下又要大亂了。

  瞎話楊一套瞎話,把整個一個天津衛說得民心惶惶,沒過多少時間,滿天津衛就傳開奉軍進關的消息了。消息說,奉軍的先行部隊已經到了楊柳青鎮,有人說是一個排,有人說是一個營,到了陳老六一天晚上又到宋四妹住處來找宋四妹的時候,市面上已經傳言說是到了一個旅的兵力了。可是到底天津人見過世面,就是有人說楊柳青鎮上駐著一個旅的奉軍兵力,天津人也沒把這當作是一回事,老百姓照舊各人忙著各人的營生,生意字號照舊是有買有賣,市面上一點什麼變化也看不出來。

  如此,只是苦了宋四妹的一番心計,沒沾上什麼便宜,聽陳老六說過市面上的情形之後,她也沒了主見。

  「我明白,你這是想掛腥兒開高氣兒。」陳老六一番話挑明了宋四妹的如意算盤,「放出風來,說是奉軍先頭部隊已經進關,市面上一定就要有動靜。怎麼個動靜?老百姓就要搶買米面,生意上就要有大出大進,這一下,你宋四妹的日子好過了,商人們就要到你這裡來談生意,發了財的人,也要到你這裡來尋開心。這叫一活百活,市場上一活,你們這種生意就跟著一起活。對不對?四妹,天津市面活不活,看什麼?就是看花界的日子紅火不紅火,你們這裡熱鬧,天津市面上就活,你們的門前一冷清,天津市面就蕭條,這事瞞不了我。」陳老六極是自信地說著。

  陳老六說的話,沒錯,就是這麼一個道理;只是其中有兩個黑詞,要向大家做一些交代,不交代清楚了,大家沒有這麼高的水平,也還是鬧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掛腥兒」,是一種操作方式,市面上本來沒什麼事,有一個人出來掛點腥,就是製造一點事端,說不定市面上就活了。掛腥兒,類若後來的「炒」,無論是人、是事,只要一掛腥兒,立即就會有個起色,市面上沒事,掛點腥兒,就會引起一場震動;一個人沒什麼能耐,出來一個人給他掛點腥兒,說不定就會身價百倍。所不同的是,過去會掛腥兒的,只是宋四妹這類人;而如今會掛腥兒的,則常常是一些文人,越是有學問的人越會掛腥兒,一是給別人掛腥兒,二是給自己掛腥兒,掛上腥兒,就抖起來了,不著名的就著名了,說不定還會由此得道,那就更不一般了。

  懂得了什麼是「掛腥兒」,那就不難理解什麼是「開高氣兒」了;掛腥兒,只是製造事端,而開高氣兒,那才是自己發財得實惠呢。宋四妹的得意算盤,想先用陳老六這頂一槓一花的官帽子把事端製造起來,然後自己再從中漁利,說不定就會得點大便宜。只是呢,事情挑起來之後,也沒看出起色,也沒有人來找宋四妹搭橋,也沒人來找宋四妹說事,就像天下太平無事一樣。

  不能夠!




  公元1926年,時在春夏之交,南方傳來北伐軍揮師北上的消息,天津市面已是開始動盪不安了;而恰在此時,又有種種社會花絮點綴其間,天津衛越逢亂世越紅火,天津人已經在等著發生什麼大事件了。

  什麼事情把天津衛攪得沸沸揚揚?不是什麼正經事,只是一天早晨,天津人突然在大街上看見有八輛花車魚貫而過,向著正西楊柳青鎮的方向馳騁而去了。

  二十年代的天津花車,就是轎子馬車,一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木製馬車,馬車上裝點著打著花結的兩條紅綢,看著果然絢麗多姿;只是天津人心明眼亮,乘坐這類花車的仕女絕無名門閨秀,更無良家女子,乘坐這類花車過市的,全都是花界女子。

  八輛花車,八位花界女子,直奔楊柳青鎮而去。做什麼?第二天小報上就登出了消息:《八姐妹春遊楊柳青鎮》,雖然北伐戰事正緊,但天津衛混事由的姐妹,卻正是要在這亂世一顯風采。

  八姐妹春遊的發起人是宋四妹,為八姐妹做導遊的卻是陳老六,八姐妹到楊柳青去,說明楊柳青鎮此時正有人在等著這八位美女,否則春暖花開,天津市裡也正是客人多的好時節,八姐妹幹嗎放著生意不做,卻偏要到楊柳青鎮去游春?不必諱言,楊柳青鎮也有美女,不必天津衛的美女下凡,人家也一樣風光;而且楊柳青鎮到底也是一個小鎮,呼喇喇一次去了八位美女,沒有幾十兩黃金,誰又能招架得起?說明了吧,楊柳青有大生意好做,所以人家這八位姐兒,才會投奔到那裡去的。

  三天之後,八位仕女再乘著花車回到天津,氣象果然就不一般了:先說這八位仕女的神色,那才是一個個春光滿面,看著真是滋潤異常,正如鮮花得到春雨一般,連眼睛裡都閃著異光;再看這八位仕女的穿著,那更是一個個如花似玉,人人是全新的綢緞,不是揮金如土的大爺,這年月誰掏得出這麼多的錢?而且最最重要,這八位姐兒,每個人都從楊柳青鎮帶回來了四、五隻金嘎子,還有玉鐲子,那才是全身的珠光寶氣,明眼人看得出來,姐兒們是發了大財了。

  這一下,明眼人看出來了,北伐軍一路殺來,北洋軍閥氣數已盡,稍稍有些眼力的聰明人,都表示決不和北伐軍對抗,只有奉系沒有退路,於是就做出了一副要和北伐軍血戰到底的氣勢。你瞧,眼見著直系軍閥盤據華北無戰意,奉系軍人就派下先頭部隊探路來了,過不了多少日子,說不定奉系軍閥就要乘虛而入華北,到那時華北就成了奉系軍閥的天下了。

  而且,這還不僅僅是人們心中對於時局的猜測,更重要的還有大報小報的一番哄鬧,一下子,歷來平靜的天津地面,也開始有些動盪不安了。春暖鴨先知,最先是大宅門的老少爺們兒把家眷送往南方,果然是中國男子漢,先把家屬遠遠地打發走,只留下一個人,也就豁出去了。又過了些日子,大馬路的商家加固門臉了,在大木門外加了一道鐵門,那就是說,就是過兵,除非你向他大門開炮,否則你是休想把他大門砸開了。又過了一些日子,大戶人家開始往租界地轉移金銀細軟了,也不知是哪一戶人家開的頭,就只見一輛一輛裝滿大箱子的人力車,往租界地拉,車子兩旁還有人保縹,明明是護送金銀財寶。

  「這是怎麼一回事?」糊里糊塗的老百姓就相互詢問開了。

  「說是天下不太平了。」看出一點端底來的有識之士,就對眾人說著。

  「還能如何不太平呢?」看破世道的人,又自言自語地問著。

  「諸位、諸位,報紙上可是這樣說的。」於是就有識字的人出來,給大家讀他才買來的小報,那小報上說奉系軍閥就要進天津了,而且他們還要拉著隊伍在市面上走,無論走到哪裡,只要是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進民宅,搶商號,鬍子兵,歷來是不講理的祖宗。

  「天下大亂了,天下大亂了。」一片啼噓,人們散開,又各自找自己的飯轍去了。

  中國的事,有人怕天下大亂,還有人怕天下不亂;天下大亂,百姓遭殃;天下不亂,英雄無用武之地,一身的本事耍不開,也就得不著便宜。

  天下大亂,什麼人得了便宜呢?先從小處說,頭一個得便宜的,是賣磚瓦的字號,連多年賣不出去的老磚瓦,都被人們搶購一空了。人們為什麼搶購磚瓦?臨街住的人家要把門窗砌死,有大戶人家住的胡同,還要把胡同口砌死,這一下,青磚、紅磚就成了搶手貨。再一個發財的,是做小工的,平時他們除了修房之外,幾乎沒有多少活計好做,而如今每一條胡同都想封死,做小工的就成了紅人兒,類著後來的天王牌明星,而且出場費越來越高,一個工竟然要到了八角錢。再有呢?再有,發財的就更多了,做鐵門的,看夜的壯漢,米面鋪,什麼什麼生意都興旺了,許多人也就發財了。那麼往大處說呢?往大處說,得便宜的人就更多了,只是那些人得便宜老百姓看不出來,而且人家明明是得著便宜,嘴上還說是為老百姓操心,當然,那是人家的造化,你想給老百姓操點心,人家還說你不配呢。但是,如今唯一沒有得著便宜的,倒是那個戴著一槓一花軍帽、把事情攪到這般地步的陳老六,除了宋四妹給他的那20元活動經費之外,他是一點好處也沒得著。你說說他冤也不冤?

  「呸!」一拍桌子,陳老六發火了,「什麼奉系軍閥進關,放屁,全都是老謠,其實就是吳大頭帶著幾個相好的回了一趟楊柳青鎮,和奉系軍閥壓根兒沒有一點關係。我到楊柳青鎮去過,也看見了吳大頭,他好像是說他不想幹了,根本就不是先行軍。你們算是上了鬼當了。」陳老六拍案而起,想把事實真相當眾公佈,一場奉軍進關的謠言,不知多少人發了財,而這個語言的炮製人,陳老六自己卻沒有得到一點便宜,氣憤之極,陳老六要當眾戳穿這個陰謀了。

  再至於八姐妹游春,那就更是糊弄人了,宋四妹帶著她的相好姐妹去了一趟楊柳青鎮,吳大頭倒也是請她們吃了一頓飯,至於她們回來之後,穿在身上的新衣,那是她們原來的老家底,那些首飾也全是假的,你們可千萬不要信那些姐兒們的話,姐兒們若是想糊弄人,那法兒才多著呢。

  怒氣沖沖,陳老六從他住的大雜院走出來,正想找個地方把事實真相張揚張揚,才走到南市大街南口,就見有一行人正在向人們打聽:「請問,有一位陳六爺是在這裡住嗎?」

  南市大街裡的老住戶,沒有人不認識陳老六,可是一聽說是找陳六爺,人們疑惑了;再看看這幾位打聽陳六爺的人物,一位位長衫馬褂,不可能是陳老六的朋友,所以人們也沒有把陳六爺和陳老六連在一起。正好,陳老六從大雜院裡才走出來,老鄰居們就向陳老六問道:「老六,你知道有位陳六爺是住在這裡嗎?」陳老六想著剛才的事,心裡正煩,立即就沒有好氣地回答著說:「少跟我打聽事,我是什麼也不知道。」

  「喲,陳六爺!」立即,那些打聽陳六爺的人就把陳老六圍住了,不等陳老六說話,人們一擁而上,圍著陳老六就走,也沒走遠,只幾步,就把陳老六擁進到一家飯館裡來了。

  陳老六被眾人擁著往前走,就聽見後面的老鄰居們吃驚地說:「喲,陳老六變成陳六爺了。」

  被眾人擁進飯館之後,陳老六一面掙扎著一面向眾人問道:「嘛事?我不該你們的,不欠你們的,你們揪著我幹嗎?」

  「六爺,先坐下再說。」眾人拉著陳老六就圍成了一圈坐了下來。

  「看茶!」領頭的一位爺向茶房發了話,立即就有人送上來了一壺茶,茶水好香,陳老六估摸必是在高末之上。

  「六爺嘗嘗這種茶。」說著,就有人把茶盅送了過來,「極品雀舌。滿天津衛今年才進了一斤,這一壺就是大洋一元呢。」

  「我×。」陳老六在心裡罵了一句,為世上居然有這樣貴的茶葉,而自己從生下來又一直沒有嘗過,甚是氣憤,但他沒有罵出聲來;因為他已經看出一點眉目,這些人一定是有事求他了。

  沒過多少時間,酒席擺好,看樣子全都是春風楊柳、平湖秋色之類的大菜,陳老六說不出名兒來,但知道無論是什麼大菜都可以下筷子,當仁不讓,陳老六一筷子就把「春風楊柳」裡的「楊柳」夾到自己盤裡來了——一縷韭菜。

  「六爺真是玩笑了,怎麼就把這一盤供觀賞用的春風楊柳移到自己盤裡來了呢?」說著,就有人又把那一縷韭菜從陳老六的盤子裡夾回去了。

  「上大菜。」那個領頭的人下了命令,他一定是怕陳老六再當眾出醜,便立即吩咐快些把可以吃的東西送上來。

  「上菜!」夥計一聲大喊,紅燒肉、干燒魚,一盤一盤地送上來了,陳老六一頓狼吞虎嚥,穩住了心神,他這才向眾人問道:「你們幾位都是誰呀?」

  「敝人於敬如,河東區公所的所長。」領頭那位先生客客氣氣地向陳老六做著自我介紹,陳老六一聽是區公所所長,當即心裡就打了一個冷戰,我的天,上回犯事,陳老六就進過區公所,聽說審問的那位大人就是區公所的所長,好在他審過的人太多了,未必就記住了陳老六的容貌,咳嗽了一聲,穩定一下心情,陳老六聽他們往下說。

  「我們於所長今天設宴,是想和陳六爺交個朋友。」於敬如才說完話,立即就有一個人過來對陳老六說著。

  陳老六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忙對於敬如施過一個大禮,然後這才對於敬如說道:「陳老六一介閒散,承蒙於所長抬愛,也真是高攀了。」

  於敬如沒再和陳老六客氣,開門見山,他向陳老六問道,「聽說你最近去過楊柳青鎮?」

  「回於所長的示問,小的我確實是去過一趟楊柳青鎮。」陳老六說著,「可那是人家姐兒們想出去逛逛,找我給帶個路。」

  「在楊柳青遇見什麼人了?」於敬如接著又向陳老六問著。

  「我沒遇見什麼人,人家姐兒們遇見什麼人了,人家也不對我說。」陳老六懵懵懂懂地回答說。

  「我們隨後也去過了。」於敬如又說著。

  「你們也游春去了?」陳老六吃了一大塊魚,一面吐魚刺,一面向於敬如問著。

  「重兵壓鎮,我們哪裡有心思游春呀?」於敬如搖著一雙手說。

  「楊柳青市面這樣平穩,怎麼就叫重兵壓鎮了?」陳老六不解地問著。

  「陳六爺就不要玩笑了,奉軍就要進關了。」於敬如沒有直接回答陳老六的話,這時旁邊一個人接過話來對陳老六說著。

  「老謠。不就是回來一個吳大頭嗎?」陳老六一擺手回答著說。

  「最初呢,我們也沒把這當作是一件事。」於敬如說著。

  「就是,就是。」眾人在一旁答腔。

  「後來呢,我們也派下人到楊柳青鎮去過一趟,可是那位吳大頭,哦哦哦,是吳排副不見了。」

  「他能跑到哪裡去?」陳老六向於敬如問著。

  「這一下,你可以想呀,原來奉軍進關的謠傳不就是真的了嗎?」於敬如還是對陳老六說著。

  「那怎麼就真的了呢?」陳老六還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又向於敬如問著。

  「早以先聽說奉軍進關的消息,我們沒往心裡去,到後來,天津衛有人頂著一槓一花的帽子招搖過市,我們也沒把這當作是一回事;可是後來又有了八姐妹春遊,這一下,事情不可玩笑了,若只是吳大頭一個人,他能把八姐妹打點得這樣舒服嗎?哈哈哈哈。」說著,於敬如笑了。

  「哈哈哈哈。」眾人跟著一起笑了,陳老六也跟著笑出了聲來。

  「等到我們派人下了楊柳青,發現吳大頭,哦哦哦,是吳排副不見了,這時,我們才想起這件事麻煩了。」

  「有什麼麻煩的?」陳老六問著。

  「你想呀,吳大頭為奉軍做先行官,先到楊柳青鎮探路號房,如今一切就緒,他回到奉天搬兵去了;吳大頭,呸呸呸,我怎麼就改不了這個口?吳大排副第一次回楊柳青鎮,他是獨來獨往,可是下一次大軍進關,那就要過天津衛了。陳六爺想必也知道這過兵的事吧,他們只要是從路上一過,那就和過蝗蟲一樣呀,連樹葉都給你吃光了。」說著,於敬如拭了一下額頭,他額上已經是大汗淋漓了。

  「沒事,告訴各家商號,把大門關好就是了。」陳老六沒把這事看得有多麼嚴重,就滿不含糊地說著。

  「不行呀,陳六爺忘記了那一年過兵,沿街商號被洗劫一空的場面了?商家的門板有什麼用呀,一槍托子就砸開了。」

  「換鐵門。」

  「人家有手榴彈。」於敬如說得心驚肉跳。

  「謝謝幾位爺賞飯,我正在外面惹惹點事,告辭了。」聽到此時,陳老六聽出些眉目來了,原來是人們要他出面和吳大頭聯絡,奉軍進關的時候,火車直開楊柳青鎮,千萬別進天津城。端點架子,這事不是吃一頓飯就能說通的,說罷,陳老六站起身來就往外走。

  「陳六爺留步。」眾人見陳老六要走,就一起站起來把他攔了下來,「正事還沒有說完,陳六爺怎麼就走呢?」說著,眾人又把陳老六拉了回來;本來陳老六還要掙扎,但說話間陳老六覺得有人似是在他衣袋裡塞了一個什麼東西,把手伸到衣袋裡一摸,有一個小紙包,還有點厚度,這一下陳老六安靜下來了,他估摸著這個小紙包裡至少也要包著十元錢。

  半推半就,陳老六又坐了下來,這才又從頭聽於敬如對他述說事情的經過。

  天津衛,市區內分做六個區,於敬如是河東區區公所的所長;而且,於敬如這個人歷來把護佑本區民眾的安全看作是本人的第一職責,如今,聽說奉軍要拉著隊伍從天津過兵,他自然就要出面成全本區民眾。如何一個成全的辦法?於敬如不能率眾抵禦,唯一的辦法就是買通關係,請奉軍進津時不要走河東這條路。好在天津有好多條大路,無論走哪條路都行,就是別走河東這條路。

  於敬如心黑了,你河東怕奉軍洗劫,人家河西、河北就不怕奉軍洗劫了嗎?不對,那河西的大街上雖然也是商號毗鄰,但是河西的商號中有許多是下野的祖宗們開的商號,你奉軍過兵時只要稍有冒犯,他一個電報,說不定就會調下什麼人來,帶上萬把人就把你收拾了,就算是奉軍善戰,可到底天津不是他的老家,出門在外,不是也要找那些好欺的下手嗎?那麼河北的商家又有什麼後台呢?河北沒有後台,河北的人野,你奉軍只要敢動手,河北就有人出來和你拚命,而且河北只要有一個人出來,後面立即就有成千上萬,你惹得起嗎?所以子敬如這才請出陳老六來,買通關節,奉軍一旦過兵,只要不從河東走,那就是天下太平。

  「其實這個事不難辦,只要你們肯出錢,還會沒有人出來成全嗎?」陳老六聽過之後,對於敬如說著。

  「話是這樣說的呀,不是對陳六爺說過的嗎?我們也派人到楊柳青鎮去過了,就是沒有見到吳大頭,呸,你瞧,我又跟人家吳排副套近乎了。」於敬如搖了搖頭,對於自己的不恭,甚為懊悔。

  「你們下楊柳青沒有見到吳大頭,我也是沒有地方好找他呀。」陳老六束手無策地對於敬如說著。

  「我們當然也不是請陳六爺出面去見吳排副的,可是我們聽說天津有人能見到吳排副,你們說是不是?」於敬如向他的朋友們問著。

  「對,對,有人能見到吳排副。」眾人一起應聲說著。

  「誰能見到吳大頭?」陳老六向眾人問著。

  「宋四妹。」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著說。

  「嗐,那還不好辦嗎?你們出個人找一趟宋四妹不就是了嗎?還能和她說說話,嘿嘿。」陳老六詭詐地向眾人笑了笑,暗示他們見到宋四妹一定會得便宜的。

  「唉唉呀,陳六爺。」眾人中一位人物拍了一下陳老六的肩膀,向陳老六說道,「不是不方便嗎?」

  「那有什麼不方便的?就算她宋四妹如花似玉,如今正在走紅,可她到底也還是煙花女子,不就是一個錢嗎?」陳老六又吞下了一塊大肉,趕著舒服勁,大言不慚地說著。

  「不是錢的事,不是,不是有個身份的妨礙了嗎?啊啊啊?」

  哦,陳老六明白了,這些人想見宋四妹,可是又怕事情傳出去有損名聲,於是這才請出自己,要自己到宋四妹那裡去說情。唉喲喲,我的宋四妹你好鬼精喲,到此時陳老六才明白何以她宋四妹拿出二十元錢來讓自己在街上走,有分教,這叫直鉤釣魚,咬鉤兒啦,爺們兒。

  「只是,這事情要活動……」陳老六吞吞吐吐,是想向人們說,辦這種事,不能赤手空拳,不出點血,怕是辦不來的。

  「唉呀,陳六爺把話說到哪裡去了。」於敬如不等陳老六把話說完,就搶先對陳老六說道,「陳六爺這邊的好處呢,大家心照不宣了,再至於宋四妹那邊呢,請陳六爺給宋四妹捎個話,我們是不會虧待她的。事情只怕難在吳大頭的身上,他若是開的價兒太高,那也就不給面子了。不過呢,還要請宋四妹把話給吳大頭帶過去,大家客客氣氣,市面上不會拿錢看得太重;如果一定不給面子,區公所無能為力,天津衛市面上也不是沒有英雄好漢。」於敬如軟中帶硬,把醜話說在前面,見好就收,大家相安無事,撕破臉,誰也不是好惹的。

  「好說,好說,這事我試試看。」陳老六酒足飯飽,拍拍腰包,好歹得了便宜,順坡下水,陳老六一口答應下來,要去找宋四妹斡旋。

  「小四兒,真有你的。」見到宋四妹,陳老六打哈哈取笑地對宋四妹說了於敬如找到自己的經過,說著,還向宋四妹擠了擠眼,表示他對宋四妹的讚賞。

  「他們怎麼說的?」宋四妹急著想知道於敬如許下了什麼條件,便向陳老六問著。

  一五一十,陳老六把於敬如對自己說的話,和盤地對宋四妹說了,宋四妹聽過之後,點著了一支煙,才吸了一口,「噗哧」一下,宋四妹竟忍俊不住地笑出了聲來。

  「天津衛的事,就是跛拐李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這些人,你不糊弄他,他難受。」宋四妹笑了笑說。

  「若說起來,這天下的事也是真哏,最先是我從吳大頭那裡頂回來了一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沒幾天功夫就傳出了奉軍要進天津的謠言,原以為鬧一陣也就算了,可是市面上還真就有了動靜。到如今假戲唱真了,有人就出錢要買通我,要我請我的小四妹出去,到吳大頭那裡求人情,等奉軍進天津時,別走河東那條路。」陳老六說著,也從宋四妹的煙盒抽出一支煙來,洋洋得意地點上,也吸了起來。

  「這天底下的事,全都是哄起來的,除了棒子面一天一個價兒之外,沒有一件事是真的。他既然信以為真,咱們也就假戲真唱,吳大頭還在楊柳青鎮『貓』著呢,說好了的,除了我之外,他是誰也不見。你瞧,他們找不到吳大頭心慌了不是?」

  「他們還以為吳大頭真是什麼先行官呢,瞧他那份『揍相』,十斤重的大腦袋瓜子,活賽個大窩瓜。哈哈哈哈。」說著,陳老六放聲地大笑了起來。

  「順水推舟,你就把話兒帶回去,就說我宋四妹說了,想見吳大頭,沒那麼容易,吳大頭身負重任,沒有張大帥的命令,他是誰也不敢見。再告訴他們,吳大頭只和一個人有面子,這個人就是我宋四妹,只是,我是不見錢不出山,休想拿甜言蜜語糊弄我。而且如今我宋四妹子身子不方便,得了點小病,他們若問是什麼病?你就說是早上受了一點熱、下晌受了一點涼,嘻嘻、嘻嘻嘻。」宋四妹說著,又笑了。

  「還是我們小四兒的主意高。」陳老六一拍大腿,把於敬如塞給他的那個小紙包取了出來,打開一看,果然是十元錢,說著,陳老六就把錢送了過來。

  「你留著用吧。」宋四妹沒有收下錢,反而對陳老六說著,「十元錢就想買通我,沒門兒,告訴他們,我宋四妹這些日子不想管閒事。」

  「小四兒,你也別開價太高了,於敬如已經把話說在前面了,差不離兒的,一切都好辦,太離譜,他也就不客氣了。你想連我都給了十元錢,至於你,那能少得了嗎?這樣吧,我給開個價兒,想讓宋四妹出山去見吳大頭,少說五十元。」

  「呸,」當頭,宋四妹就衝著陳老六啐了一口,「你也把我看得太不值錢了,好歹我和一個什麼人說說話,也是五十元。告訴他們,少了一巴掌,我宋四妹不去楊柳青。」

  「一巴掌不就是五十元嗎?」陳老六向宋四妹說著。

  「你陳老六一巴掌是五十,我宋四妹一巴掌是五百。你那是窮巴掌。」

  「好,我這就把話帶回去。」說罷,陳老六就從宋四妹那裡出來了。

  第二天一早,陳老六正想去區公所找於敬如傳話,也是才走出大雜院,剛走到南市北口,就只見一輛膠皮車停在口外。見到陳老六出來,立即就有人迎了上來,向著陳老六施了一個禮,然後就畢恭畢敬地說道:「陳六爺,沒敢到您府上去驚動您,我們在此恭候您多時了。」

  「你們是哪兒的?」陳老六怕遇見人,便向後退了一步問著。

  「天津商會。」來人還恭恭敬敬地說著。

  「我又不開字號,商會找我幹嗎?」陳老六搖了搖頭對來人說著。

  「既然找到你頭上,就一定有事唄,知道商會是什麼地方嗎?多少人想高攀,還找不著大門呢,今天商會找到你頭上來,你這不是眼看著就要交上好運氣了嗎?」說著,來人向陳老六伸出胳膊,請他上車,然後又向陳老六遞過了一張名片,陳老六識不得幾個字,不敢接這張名片、就只向來人問道:

  「你就說是誰找我吧。」

  「商會會長余子鵬。」

  「我×。」陳老六又在心裡罵了一句,這次是他嚇了一跳。余子鵬,好大的名聲,在天津衛已經是婦孺皆知的人物了,他不光是天津的首富,而且還是天津衛的第一大善人,而且天津商會又是天津最大的組織,有許多市政府辦不來的事,都是由天津商會出面協辦的。老百姓敢不聽官府的話,老百姓沒有和商會作對的,因為你得罪了商會,就等於你砸了自己的飯碗。你說你不是生意人,可是幹哪行不也是要吃商界的飯嗎?你拉洋車,商會說不許雇這個人的車,你不就要活活餓死了嗎?所以,在天津衛,商會的勢力比市政府大,商會會長余子鵬,就是天津的一方首腦,他說讓你去一趟,好大的面子,還派下車來,就是丟給你一條小繩兒,你也得乖乖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去見他呀。

  車子把陳老六拉到天津商會門口,陳老六從車上走下來,跟著來人又走進了商會大樓,天津商會大樓好高好大,陳老六在門外把鞋底兒擦乾淨了,又隨著來人往樓上走,那樓梯上鋪著地毯,陳老六沒敢走地毯,就沿著樓梯邊兒往上走,連扶手都沒敢扶,那扶手太光太亮,陳老六知道自己的手粗。

  來人把陳老六領到一間陳老六從來沒有見過的大房子裡,陳老六隻看見這房裡好多好多的大沙發,陳老六怕給人家坐壞了,就立在房角兒裡,做孫子狀,等著商會會長余子鵬出來見自己。

  陳老六沒有手錶,不知道等了多少時間,估摸著也就是一泡尿的功夫吧,門外走進人來了,也沒和陳老六打招呼,就沒頭沒腦地對陳老六說道:「你是陳老六吧,余會長說了,你去給奉軍的那個吳什麼帶個信,問問張大帥,去年不是說過了嗎?無論什麼時候進關,也要直開楊柳青鎮的,怎麼又揚言要從天津過兵了呢?河東一帶,如今已是鬧得雞犬不寧了,河東區公所趁機向字號派捐,商界找到商會來,商會不能不管。見到那個吳什麼,你就對他說,奉軍有什麼過不去的事,只管對商會,幹嗎讓區公所從中漁利?你去吧,有什麼回信兒早早地帶回來,有你的好處。」說完,那個人就走出去了,隨後又過來一個人,就把陳老六領出去了;到了商會門外,那個領他出來的人交給了他十元錢,也沒有說這錢是做什麼用的,然後,那個人就走回去了。

  從商會大樓走出來,陳老六連東南西北都認不得了,「我×,這個事可是鬧大了。」陳老六又在心裡罵了一句;隨之就抬手在額上拭了一下,這時,他的額上已經滾出大汗珠子來了。

  區公所盼著天下大亂,天下大亂了,他區公所好派捐派稅;而天津商會卻盼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百業興旺,商會算一個人股,銀子就河水一般地往腰包裡流。而如今河東區公所張揚奉軍要進關,而天津商會又最怕奉軍進關,如此,他兩家就一起找到陳老六,要他把吳大頭下楊柳青的緣由弄清楚,市面上不能總是這樣亂哄哄。

  「麻煩,這裡面有麻煩。」陳老六自言自語地說著,多多少少,他看出了這裡面的「貓膩」。其實陳老六就是少點文化,他若是有點文化,他就會知道這裡面的麻煩,在哲學上叫作是矛盾,而且這矛盾就是對立面,一個說東、一個說西,不這樣,就不成世界。而且陳老六還不明白,這世上的麻煩是相互轉化的,有時候這邊麻煩多些,有時候就那邊麻煩多些,不過無論是哪邊遇見了麻煩最後全都是老百姓倒霉,因為天下只有老百姓才能把麻煩變成不麻煩,而老百姓把麻煩變成不麻煩的唯一辦法,就是讓麻煩的雙方都得便宜。不如此,他們就還找老百姓的麻煩。




  前一次陳老六引路,領著八姐妹去楊柳青鎮,沸沸揚揚,就和當年袁世凱登極做洪憲皇帝一樣,攪得天津衛動盪不安;這一次陳老六又帶上宋四妹下楊柳青鎮,他兩個是神不知、鬼不覺,一點也沒敢驚動天津市面,兩個人來了一個熱油炸丸子——蔫溜兒。

  陳老六為什麼二次帶宋四妹下楊柳青?他心裡沒底了。

  第一次,他帶八姐妹春遊,裡面的事,外面不知道,回來之後,也就說是見到了吳大頭,而且八姐妹把吳大頭侍候得美美滋滋,吳大頭也沒虧待八姐妹,一人一份厚禮,也就算是還了人情。吳大頭款待八姐妹的事小,但是八姐妹從楊柳青帶回來的消息重要,奉軍真的派下了先行官,奉軍進關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本來呢,天津衛講話,見好就收,陳老六和宋四妹都得點好處,事情也就快涼下來了,可是萬萬沒有想到,區公所插手進來,一下子,半路上殺出來一個程咬金,這事情就眼看著鬧大了。再到後來天津商會過問此事,陳老六覺得非同小可,這事不鬧個水落石出,是不行了。

  「老六,別怕,天塌下來,有你宋四妹頂著呢。」宋四妹聽過陳老六把區公所和商會的事對她說過之後,滿不在乎地對陳老六說著,「區公所有區公所的鬼點子,商會有商會的花花腸子,他兩家各有各的打算,至於他兩家的麻煩,他們自然有他們的辦法,不過我倒看出了一著棋,最後他們還得把我搬出來,一個要江山,一個要美人,他們誰也不是吃虧的人。」

  正因為要在這場事裡得渾水,宋四妹這才跟著陳老六二次下楊柳青。

  天津下楊柳青的火車,每天只有一次,早晨六點開車,陳老六和宋四妹睡懶覺,趕不上這趟車;而在軍閥混戰的年代,還不興什麼長途汽車,百十里之內,就乘坐大馬車。所以,天津西車站總是有大馬車停著,趕車的夥計不時地吆喝著:「下楊柳青哩,一時兒的功夫就到了。」表示他的馬跑得快。

  天津衛,認識陳老六的人不多,但是認識宋四妹的人不少,為了遮人耳目,陳老六穿了一身小褲小襖,宋四妹扮作一個鄉下女人,兩個人一路上只小聲地說話,活賽是一對鄉下夫妻回娘家一樣。

  陳老六和宋四妹趕到西車站的時候,正是下楊柳青的人最多的時候,每架馬車上都坐下了五六個人,趕車的夥計吆喝著:「再上一個人就走啦!」拚命地拉客人。陳老六在大馬車中間想找一架乾淨點的馬車坐,就在馬車之間走了一遭;說也怪,本來趕車的漢子看見有人過來,都拚命地喊叫,唯獨今天見到陳老六,倒一個個閉緊了嘴巴,人人都看著陳老六不出聲,就好像看吊死鬼一樣。不管別人如何看自己,反正今天要下楊柳青,看中了一輛馬車,陳老六就招呼宋四妹上車,還沒等陳老六把宋四妹扶上馬車,呼喇喇,原來已經坐在馬車上的人,竟一起從車上跳下來了。跳下車來,他們也不說話,就是各人抱緊各人的包袱,活賽是逃跑一樣,匆匆地從陳老六身邊跑開了。

  「怕我個嘛?」坐上馬車,陳老六不解地向宋四妹問著,宋四妹當然也是不解其意,只是向陳老六看了看,似是要在陳老六的身上找答案。

  「長官。」宋四妹還沒有同明白眾人怕陳老六的原因,倒是趕車的先說了話,「你老若是回楊柳青鎮呢,我是心甘情願地孝敬長官;可是若是派我拉差呢,長官,我也是出來掙錢花的。」

  「你說這話是嘛意思,坐車能不給你錢嗎?」陳老六衝著趕車的漢子說道。

  「不是這個意思,長官不要動怒。」趕車的漢子立即對陳老六說著,「長官看見了,長官才一上車,老百姓們就嚇得下車走了,老百姓當然不敢和長官在一輛車上擠的,我呢就孝敬長官一趟,日後,長官也會對我有關照的。」

  「嗐,你別拿他當長官看待,他也是老百姓。」宋四妹見趕車的漢子對陳老六畢恭畢敬的樣子,心裡已經明白是陳老六這一槓一花的軍帽把他嚇著了,便趕忙向趕車的漢子解釋著說。

  「長官都說自己也是老百姓,還說自己是百姓的子弟;俺們百姓可從來也不敢這樣說,俺們說長官是百姓的父母。老百姓心甘情願當兒子,能讓當兒子就感恩不盡了,就說這位長官吧,他就把百姓當親兒子看了,看著俺這輛車乾淨,他一沒有罵,二沒有打,三沒有往下轟老百姓,就是自己帶著太太上了車,還要和老百姓坐一起回楊柳青,你說俺們能不孝敬這樣的長官嗎?」

  「我說趕車的,你這是滿嘴說了些嘛呀?」陳老六越聽越糊塗,便又向趕車的漢子問著。趕車的漢子沒敢再多說話,鞭子一揚,就趕著馬車跑起來了。

  「長官抽煙。」說著,趕車的漢子回過身來,把一盒香煙送了過來,「平時坐蹭車的,頂多也就是一些八尺半,像您老這樣的長官,差不多就有自己的車子了。」趕車的說「八尺半」,指的是一般的大兵,因為當兵的無論身高身矮,一律身穿八尺半布做的褂子,所以人們管大兵叫八尺半,戴上軍帽,就是一槓一花了,這樣趕車的漢子就更不敢慢怠了。

  果然是「一時兒」的時間,馬車就趕到了楊柳青。才走下高坡,陳老六撩眼一望,楊柳青鎮街口上站著四個大兵,走近些一看,又是穿著奉軍的軍衣,人人頂著軍帽,當然全都是白帽帶,看得出來,是八尺半。

  坐在車上,陳老六向宋四妹看了一眼,暗示她楊柳青鎮發生了變化,宋四妹又是何等的精明人兒,她一把就把陳老六頭上頂著的那頂一槓一花軍帽扯了下來;幸虧趕車的漢子沒有看見,否則他非得向陳老六要雙份的車錢不可。

  「就停在這裡吧。」陳老六吩咐趕車的漢子把車子停下,然後扶著宋四妹走下車來,陳老六想給車錢,但是趕車的漢子沒想到會給錢,立即掉轉馬頭,他又向天津方向跑去了,他還想把這趟孝敬陳老六的損失補回來呢。

  「站住!」不等陳老六和宋四妹走近過來,八尺半們就衝著他兩個喊了起來。

  陳老六沒敢違抗,乖乖地就站住了,還向八尺半們鞠了一個大躬。

  「哪疙瘩來的?」八尺半們操著東北口音向陳老六問著。

  「天津衛。」陳老六回答著說。

  「這小娘們兒是你什麼人?」八尺半們又問。

  「是我娘兒們。」陳老六信口回答著說。

  「老總,鎮上出嘛事了?」宋四妹見事情奇怪,就走過來一步問著。

  「沒你的事。」八尺半們衝著宋四妹說著,便又上上下下地看了她好一陣,這才又向陳老六問著,「進鎮做啥?」

  「串親戚。」

  「哪疙瘩住?」

  「南下坡香油作坊後身往南第二個門兒。」陳老六順口就回答著說。

  「認識鎮上的吳大頭嗎?」奉軍站崗的大兵又問著。

  「唉呀,不是跟你老說了嗎,我們是天津衛的人,今天下楊柳青鎮走親戚,進了楊柳青鎮,我們是倆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我們也在鎮上呆不長,說兩句話就走。」陳老六已經看出來楊柳青出了事,便信口開河地回答著說。

  奉軍的大兵見這兩個人也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又盤問了兩句,就放他們進去了。走進楊柳青鎮,果然見有奉軍大兵走動,數了數,少也有十幾個人,還有一個戴紅帽帶軍帽的,顯然是帶兵進關的人了。陳老六看見真有人戴著軍帽,他那頂一槓一花軍帽就不敢戴了,偷偷地把軍帽收好,他就帶著宋四妹在街上遛。

  如果是陳老六一個人下楊柳青,直接他就找吳大頭去了,可是如今身邊還有一個宋四妹,他就怕找不到吳大頭,再把宋四妹便宜了別人;所以,一定要先探聽到吳大頭的消息,然後才能去軍部。在街上逛了一會兒,肚子也有些餓了,就近進了一家包子鋪,買上兩碗肉包子,陳老六和宋四妹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陳老六抬頭見飯鋪裡人不多,就看了看宋四妹,然後才小聲地對宋四妹說:「這吳大頭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上次見他的時候,也沒聽他說自己是先行官;怎麼就真地下來人了?」宋四妹也是疑疑惑惑地問著。

  「這樣吧,」陳老六想出了一個主意,便對宋四妹說著,「吃完包子,你先在這兒等我,我到吳大頭住的地方去一趟;若是找到他呢,咱們再和他合計下一步的交易,若是找不到他,咱們改日再來。你沒看見嗎?滿街上至少也有好幾個一槓一花,這些人若是見著你,還不得把你吞下去。」

  「也行,你可是要快去快回。」宋四妹囑咐陳老六說。

  「楊柳青巴掌大的地方,轉一圈也用不了多少時間,一時兒的功夫我就回來了。」說著,陳老六才要往外走,飯鋪裡一個人也不怎麼地就認出了宋四妹,那個人向宋四妹笑了笑,然後就自言自語地說著:

  「八姐妹又來了。」

  「呸!」宋四妹向著那個人華了一口,隨之就對那個人說:「少到外面嚷嚷去呀。」

  「宋四妹下楊柳青還用我嚷嚷?」說完,那個人就走出去了。

  陳老六知道此時楊柳青不能久待,便急匆匆地走出小飯鋪,打聽吳大頭的消息去了。

  走出飯鋪,正好迎面過來一個奉軍的大兵,陳老六迎上去遞過一支香煙,然後向那個大兵笑了笑,便親近地對大兵說道:「總爺辛苦。」

  奉軍大兵接過香煙,由陳老六點著了,吸了一口,隨之就伸過手來,向陳老六說道:「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就半盒煙,還不說全孝敬過來,非得官家自己說話不成?」

  「唉喲,我沒想到總爺缺煙,我這牌子也不好。」

  「咋叫好不好的,冒煙不就完了?」不等陳老六再說話,大兵一伸手,就從陳老六手裡把香煙奪過去了。

  「總爺奉命進關,連買煙的錢也沒有?……」陳老六想套出大兵的話,便東拉西扯地對大兵說著。

  「說是辦完了差有賞呢。」

  「辦什麼差呀?」

  「你想套軍事秘密是不?」

  「不敢,不敢。」陳老六連連地搖著頭說。

  「那好好走你的路不就完了?套的什麼近乎!」說罷,大兵就走開了。

  陳老六碰了一個軟釘子,正想再找個人打聽吳大頭的消息,一抬頭,正看見迎面兩個戴一槓一花軍帽的長官,風風火火地走了過來,這兩個軍官一面走著,一面四處巡視,兩個人還相互說著:「正想找個姐兒呢,她就送上門來了。」

  陳老六一聽,有情況,立即就停下了腳步,那兩個軍官看了陳老六一眼,隨之就向陳老六問道:「你看見天津衛下來的宋四妹了嗎?」

  陳老六沒敢回話,就向著兩個軍官裝傻地問著:「宋四妹是幹嗎的?」

  兩個軍官再沒有答理陳老六,就風一般地跑走找宋四妹去了。

  待兩軍官跑得沒了影兒,陳老六馬上跑回小飯鋪,進得門來,看見宋四妹還沒被人拉走,二話沒說,他拉起宋四妹來,回頭就跑,跑出小飯鋪,陳老六才對宋四妹說:「兩個大鬍子正找你呢。」

  「死嘎巴兒的。」宋四妹罵了一句,再不敢出聲,就跟著陳老六跑了。

  東拐西繞,陳老六帶宋四妹總算從楊柳青逃了出來,兩個人一直等到天黑,才坐上一輛馬車,宋四妹把腦袋包著嚴嚴實實,陳老六把衣服脫下來,光著膀子,完全像是一個鄉下人,兩個人這才算沒落在奉軍的手裡。

  馬車走出來好長一段路,陳老六這才把衣服穿上,誰也不敢說話,就這樣一聲不吭,一直到了天津衛。直到下了馬車,宋四妹這才向陳老六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呀?」

  「沒鬧清。」陳老六更是懵懵懂懂地說著。

  「說不定,這吳大頭真是什麼先行官?」宋四妹自言自語地問著。

  「反正,奉軍是下來人了。」陳老六也是自言自語地說著。

  「嗐,咱一不是區公所,二不是天津商會,管他吳大頭是不是先行官做什麼?咱們不就是唱這齣戲嗎,就說是吳大頭把奉軍搬到楊柳青來了,後面的大部隊跟著就要進關了,想不讓大軍過境,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吧。」

  「這樣說,這齣戲咱就唱下去了?」陳老六向宋四妹問著。

  「錢還沒到手呢,不唱,怎麼著?」宋四妹正顏厲色地向陳老六問著。

  「我怕,我怕……」陳老六膽子小,他怕惹出大禍來。

  「事到如今,蹚著走吧。把你那一槓一花的軍帽拿出來,戴上,這不又進了天津衛了嗎?天津衛就是咱的天下。」說著,宋四妹把陳老六那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拿出來,不問陳老六願意不願意,一伸手就給陳老六扣在腦袋瓜子上了。




  當天晚上,陳老六和宋四妹回到天津北方飯店,兩個人水也顧不得喝一口,立即就合計著該如何向河東區公所和天津商會回話。

  「這個事咱可是不敢胡說八道。」陳老六抹了抹額上的汗珠,對宋四妹說著,「區公所是半個官面,於敬如盼著天下大亂,趁著天下大亂的時機,他得便宜,你回報他說吳大頭狗食一個,他饒不了你。天津商會比官面還要厲害,余子鵬盼著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百業興旺,他商會就發大財。你說說,咱是說奉軍進關呢,還是說壓根兒就沒有這麼一回事?反正我陳老六一名閒散,兩頭我都得罪不起。」

  宋四妹一面換衣服,一面似是想著什麼事情地對陳老六說:「你說這個吳大頭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早以先呢,我倒沒把吳大頭看得有什麼能耐,他不就是腦袋瓜子比別人大嗎?那頂一槓一花的軍帽他戴不了,送給我,也沒看出他有什麼用意。怎麼我戴著這頂一槓一花的帽子在街上一走,就走出了個奉系軍閥要帶兵進關的消息來了呢?」陳老六懵懵懂懂地說著,「不過呢,我是這樣想,吳大頭既然在奉軍混到了一槓一花,沒有點什麼原因,他不會回楊柳青;再說,就算是我陳老六混人一個,可是全天津衛上上下下這麼多高人,如何會和我一起犯傻呢?就憑我這一槓一花的軍帽,就能亂了天下?人家總要看出些什麼眉目來,才會向咱們打聽消息的吧?」

  「嗐,你想這些幹嗎?」宋四妹沒時間聽陳老六嘮叨,一揮手打斷陳老六的話說道,「反正這步棋不是咱們擺下的,咱不是也去了楊柳青鎮了嗎?吳大頭雖然沒見到,可是滿鎮的奉系軍人,咱是看到了,如實對區公所和天津商會說,無論是天下大亂、還是天下太平吧,咱們倆人不全都是混事由嗎?反正下一步有咱的生意好做,你就膛著往下走吧。明天到了區公所和天津商會,你就往『玄』裡說,就告訴他們大兵就要下來了,天津衛大難臨頭了。」

  「你這是讓我跟官面鬧『咋貓子』,自古以來,謊報軍情,可是要坐大牢的,吃不了兜著走,到時候真把我抓起來……」陳老六還有點膽戰心驚地說著。

  「放心吧,老六,真把你抓起來,我想辦法贖你,它面上,你宋四妹還認識幾個人,太大的事辦不來,往外保個人呀什麼的,還不是難事。」說著,宋四妹換過衣服,順勢往床上一躺,「你也該回客了,這一天,可是把我累苦了。」

  「是禍是福,出水再看兩腿泥吧。」說罷,陳老六就怏怏地從北方飯店出來了。

  第二天一早,陳老六來到河東區公所,才邁進區公所大門,立即就見從門房裡走出來一個漢子,陳老六迎過去向著這位爺施了一個禮,然後才畢恭畢敬地向這位爺說著:「我找於所長。」

  「行了,你不就是陳六爺嗎?於所長這兩天公事忙,有什麼話,你就對我說吧。」這位爺立在大門口,不放陳老六進區公所,陳老六自然也就不敢往裡闖。

  「於所長吩咐,有話向於所長親自稟報。」陳老六沒敢往區公所裡闖,就立在門口,帶著三分精氣神兒,向著這位爺說著。

  「於所長吩咐,讓我在這兒等你,讓你有話只管對我說。」這位爺更是帶著八分精氣神兒,對陳老六說著。

  「既然這樣,那我就如實說了。」陳老六看看四周,倒是也沒有閒雜人等,便要開始將自己在楊柳青鎮看到的種種情形向這位爺稟報。

  「好了,好了,你也別囉嗦了。楊柳青鎮的情形,於所長已經全知道了。於所長讓我吩咐你,從今天起,你就在老龍頭火車站恭候奉軍進關。」

  「區公所的意思?……」陳老六向這位爺問著。

  「沒什麼意思,就是讓你去老龍頭火車站照應著些,見到進關的奉軍,快馬兒地給區公所報個信。」這位爺回答著說。

  「那,這算是什麼官差呢?」陳老六莫名其妙地問著。

  「就算是區公所巡察吧。可是沒有薪水。」這位爺對陳老六說著,還沒等陳老六再提什麼問題,這位爺就又對陳老六說道,「每天中午、晚上,你到車站後餃子館去吃一頓餃子,就說記在區公所的賬上好了。」

  「既然是吃區公所的糧晌,那我算是哪一號呢?」陳老六極是認真地問著。

  「你哪一號也不算,你就在老龍頭火車站盯著,等奉軍進關的風吹過去,就沒你的事了。」這位爺帶答不理兒地對陳老六說著。

  「就算是當一天的差,我不也得有身制服嗎?」陳老六想起在各處走動的區公所巡察們的種種神態,就又向這位爺問著。

  「你不用制服,只要戴上你那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就是了。」

  「那是奉軍的軍帽。」陳老六對這位爺說著,只是,話還沒有說完,這位爺似是有什麼公事,一轉身,人家進到院裡去了。陳老六正想往裡面追一步,偏偏這時走過來一個人,一揚手,就把陳老六攔下了。

  「我×。」從區公所走出來,陳老六又罵了一句,只是心裡一尋思,剛要冒出來的火氣,也就又消下去了。前幾天,於敬如把自己請到飯店,想探聽楊柳青的消息,現如今自己到楊柳青鎮把消息探來了,他又不見自己了,天知道他這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過一想到從今之後,自己每天的三頓飯有准地方去吃了,心裡倒也踏實了許多,管他於敬如拿自己當人不當人呢,有飯吃就是人上人。一步一步地向火車站走著,陳老六在心裡暗想,也許奉軍真地就要下來了;什麼政治、軍事上的事,陳老六沒有這麼大的學問,他是一概不懂,不過他也聽瞎話楊在說書的時候說過,如今軍閥們已經是秋後的螞蚱,沒有幾天的蹦頭了,北伐軍一到,他們就要全玩完。這其中只有奉軍還要獨霸天下,所以趁著北伐軍來到之前,他們就要擴大地盤,於是天津衛也就成了奉軍要爭的地方了。

  這一想,陳老六明白了,明白就好辦,陳老六也就知道自己對於天津衛負有什麼責任了。區公所派自己到火車站做巡察,一不是派自己去收稅,二不是派自己去維持治安,他陳老六就管一件事,那就是在老龍頭火車站盯著從東北方向下來的火車,見有奉軍的先頭部隊,立即到區公所報告,好讓區公所早早地有個準備。為什麼不讓自己穿制服呢?就是不能讓奉軍認出自己是官面上的人,戴上一槓一花的軍帽,他們以為是吳大頭帶下來的八尺半,有話好說,就是徵收慰勞,也要聽先行官安排。

  就是這麼一回事,想到這裡,陳老六再不生於敬如不見自己的氣了。

  只是,在老龍頭火車站泡著,也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從東北下來的火車,上午一趟,下午一趟,聽見火車鳴笛,往車廂裡一看,一車的老東北,沒有一個戴軍帽的,就又算是白等了大半天。從車站出來,陳老六公事在身,也不敢走得太遠,就一個人在車站附近遛,好像也沒人注意自己,也沒人怕自己,偶爾有個把人向自己看看,好像也只看自己這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可也沒什麼吃驚的表示,戴著也就是戴著罷了,什麼帽子不是戴呀?

  晚上八點,最後一趟從東北來的火車過去,陳老六從車站出來,一個人悶悶地往回走,走到胡同口,看見小酒館裡生意正火,滿屋的酒友說得好不熱鬧,陳老六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好幾天沒進小酒館了。摸摸口袋,正好還夠一槓一花的花銷,推開門,走進去,找個座位坐下,從鍋裡取出一壺老白干,再向掌櫃要一粒花生米,一槓一花,陳老六自酌自飲地就喝起來了。

  「真不是人揍的。」喝著喝著,就聽背後有人罵了一句街,陳老六也沒往心裡去,喝酒壯膽麼,喝多了誰都敢罵,小酒館裡罵街,早就不是新鮮事了。

  背後罵街的這位爺倒也沒有再往下罵,好像只那一句,也就算是出了氣了。酒館裡安靜了一會兒,正好又有一位爺喝足了酒,到掌櫃的賬桌前交過了錢,人才走到門口,又是自言自語地罵了一句:「傻小子,你算是哪棵蔥呀!」說完,也就走出去了。

  一個罵不是人揍的,一個罵你算是哪棵蔥,陳老六把這兩個人的話連在一起一想,這裡面的「貓膩」就想出來了。頭一個罵的,不是自己,因為自己還不夠那個份兒;第二個人說的你算是哪棵蔥,一片好心,是勸自己別跟著瞎惹惹,沒有你的好處。

  還沒等陳老六把他的想法理出頭緒,正好一推門進來一個穿制服的人,這位爺也不往裡面走,他只是站在門口對小酒館掌櫃的說了三個字:「保安費。」

  「來了,來了。」不等這位爺再催促,酒館掌櫃歡歡地就把一張錢票送了出去,掌櫃的把那張票交到來人手裡之後、轉身就往回走,可是回頭一看,那位爺還立在門口,似是還在等著什麼呢。

  「喲,你瞧。」突然,小酒館掌櫃拍了一下腦瓜門兒,他似是想起了什麼事,這才又從錢櫃裡取出一張票,然後又走回來把這張新取出來的票交到來人的手裡,然後又極是抱歉地說著:「真是老糊塗了,怎麼就把於所長家老壽星的生日給忘了呢?爺,麻煩你替我代勞吧,一點小意思,到了那天,我也就不登門賀壽去了。我沒有衣服。」說著,小酒館掌櫃還向來人鞠了一個大躬。

  來人第二次收下錢,這才轉身走了出去。

  「大兵壓鎮,眼看著奉軍就要進關了,可是人家於所長還沒忘記給娘過生日,果然是天下第一孝子,佩服、佩服。」小酒館掌櫃在自己的座位上重新坐下,這才酸酸地說著。

  小酒館裡的酒友們。還是各人喝著各人的酒,對於掌櫃的牢騷,壓根兒就沒人聽。過了一會兒,小酒館掌櫃似是話還沒有說盡,坐在座位上,他又歎息了一聲:「唉。」然後也還是自言自語地說著,「以先保安費是一月一交,現如今保安費是三天一交了。說是保護我的這個小酒館,呸!什麼奉軍、直軍的,我怕誰呀?我用不著你區公所保護,不就是一罈子酒嗎?聽見外面過兵,我就往酒罈裡摻水。」

  「呸!我算是明白了。」喝了一壺老白干,吃了一粒花生米,陳老六的認識水平又提高了。

  「合算我是讓他們給玩了。」

  到現在,陳老六才明白何以區公所把自己派到老龍頭火車站去做巡察,原來就是要讓天津人感到奉軍就要進關了,害怕奉軍進關,自然就需要區公所出面保護百姓,於是就得三天一交保安費,再加上加固商號門臉兒,封堵居民胡同,這一下,錢就流進區公所的腰包裡去了。

  「不行,我得找宋四妹商量商量去。」陳老六越想越不合算,覺得自己實在是太虧了,直奔北方飯店,他要向宋四妹討個主意。

  走到北方飯店,北方飯店裡一片忙亂景象,好像是人人都在準備搬家,就算是奉軍就要進關了吧,也不至於就全都要搬出去呀。再說區公所收了保安費,他們能不管客人的安全嗎?陳老六鬧不明白是怎麼一個原因,一直就往樓上走,才走進宋四妹的住房,正看見宋四妹也在收拾東西呢。

  「你這是打算幹嗎呀?」

  宋四妹正聚精會神地收拾東西,沒發現背後有人,陳老六突然一聲詢問,倒把宋四妹嚇了一跳。

  「嗐,你就別問了。」宋四妹還是不停地收拾東西,頭也不抬地對陳老六說著,「總哄哄著奉軍就要進關了,這北方飯店裡住的客商,就全都走光了,樓上樓下,一共才剩下了十幾個住戶,北方飯店老闆看生意不行了,就讓客人全住到樓下去,這上面的兩層樓,他就不張羅了,不也是省一筆挑費嗎?」

  「哪,你也犯不上就走呀,好不容易在北方飯店住下,有了常客了,就又要搬家;換到新地方,沒有三月、兩月的,休想混出人緣兒來,我知道吃你們這行飯的難處。」陳老六替宋四妹著想地說著。

  「我的事,用不著你犯愁,眼看著我的運氣就要來了。」宋四妹順勢對陳老六說著。

  「你去哪兒?」陳老六著急地問著。

  「這是軍政秘密,我對你說了,你可千萬不能往外張揚。」宋四妹神秘地對陳老六說著。

  「我這人,光是我自己編的瞎話還說不過來呢,我哪裡有功夫說人家告訴我的正事?」陳老六大言不慚地說著。

  「是這麼著。」宋四妹往窗外看了看,見左右沒有人影兒,這才小聲地對陳老六說著:「河東區公所把日月攪得雞犬不寧,市面的生意眼看著做不成了,這時天津商會自然就要出面干涉,可是那於敬如也不是大傻冒兒,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他能有什麼好辦法呀,那余子鵬也不是好打發的。」陳老六眨著眼睛詢問。

  「若不,你就是傻小子呢,人家於敬如自然會有高招的。如今正是春暖花開的好季節,區公所就出錢立了一個春遊團,讓我帶著我的八姐妹先到一個地方去等著,人家春遊的人隨後就到。」

  「喲,我明白了。這叫調虎離山,先在遠處打窩子,再在窩子裡下母子,這樣才能把看家虎引出來。於敬如,有你的,佩服、佩服!」陳老六不由得把從小酒館裡學來的詞兒就用上了。

  「你瞧,都說這年月百業蕭條,可是,該發財的照舊發財,該開心的,照樣有人哄著人家開心。」宋四妹頗有感觸地說著。

  「怎麼不發財?」陳老六嘟嘟囔囔地說著,「只我這一槓一花的帽子,就讓不知多少人發了財呢。」

  「你知道這次於敬如把誰哄出去了嗎?」宋四妹向陳老六問著。

  「余子鵬!」陳老六立即就回答著說,「那是個老不要臉,只要一沾上腥兒,他連命都不顧地就往前靠,於敬如拿你們八姐妹做油子,把商會的人拉出去,這一下,天津衛的市面上就由著區公所興風作浪了。」

  「算了,嘛話也就別說了。」看著陳老六生氣的樣子,宋四妹只能安慰,「自古以來就是如此,苦命人折騰,富命人發財,人家有這份造化。看著人家發財咱生氣,咱就不興不折騰嗎?不行,你不折騰,就連飯也吃不上。明知道人家得大頭兒,咱也得搭上命地給人家折騰,這不是先把我折騰得有飯吃了嗎?只是苦了你了。」

  「唉。」陳老六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才又說起了話來,「再妨我身上有一點人味兒,我也要去找於敬如,我陳老六這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是你們讓我戴在頭上的,怎麼你們就一點好處也沒有我的呢?我陳老六從楊柳青頂回來這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壓根兒就不知道有什麼用;是你們天天讓我在天津衛『喝蹚』,這才『喝蹚』出來一個奉軍進關的謠傳,如今你們發了財,一個忙著給你娘過生日,一個有八姐妹陪著遊山玩水,倒把我一個人扔在街面上受窮,有一點良心,你們不也應該給我點好處嗎?」

  「你可不能和他動惡(凶)的,區公所裡有地牢,能關人的。忘了上次你在裡面被關了半個月的事了?到最後還是我找出來的人。若不,他於敬如怎麼就記得我呢?」宋四妹勸解著陳老六說。

  「還得說是你們這種人有本事;無論是多大的人物,都和你們有來往。」陳老六說著,話裡充滿了對宋四妹的敬重。

  看著宋四妹忙得抬不起頭來的樣子,陳老六也就不好再向她討主意了,又說了些閒話,陳老六也就從北方飯店出來了。臨走之前,陳老六還對宋四妹說道:「有了准地方,你給我一個信兒。」

  …………

  宋四妹一去沒有消息,陳老六再到老龍頭火車站來做巡察,也覺得怪不帶勁的了,這一連好幾天,他無精打采地在火車站裡裡外外出出進進,雖說是給區公所當差,可是心裡卻只惦著宋四妹。自己頂著這頂一槓一花的奉軍軍帽,非但沒給自己帶來任何好處,如今連宋四妹也搭出去了,說來真是太不合算了。我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呀?真他媽想把這頂帽子扔了,自己還回到市面上去混日子。

  可是,再一想那區公所也不是好惹的,於敬如派給你一個差事,你不好好幹,萬一真是奉軍下來了,而你又沒有給區公所報信,你想想,到時候能饒得了你嗎?好歹再糊弄他幾天也就算了。過幾天,奉軍進關的謠傳一冷下來,於敬如再給他的老娘忙著過生日,余子鵬春遊回來,裝模作樣地一過問街面的事,這場風波也就算過去了,照樣天下太平,天津衛還是天津衛,熱熱鬧鬧過日子。

  無可奈何,陳老六還是每天到火車站當他的差,一天還是到餃子館去吃三頓餃子,雖說沒什麼發旺,可是到底有了吃飯的准地方,也算沒白忙活。只是,一連在火車站當了十來天的差,陳老六忘了一條天津衛的規矩:在天津衛,除非你帶上什麼牌牌兒,若不你穿上制服;否則,你不能總在一個地方立著,更不許總在一個地方蹓躂。為什麼呢?說不清。反正從祖輩上就是這樣傳下來的。

  陳老六呢,也許是覺得自己奉了區公所的命令,腰板硬,於是就忘了這條規矩,可是到底你沒穿制服呀!這樣,到了這一天,果然就出了事了。

  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的時候了,最後一趟從東北開過來的火車到了站,看了一眼,車裡還是不見有奉系軍隊;陳老六和每天一樣慢悠悠地從車站走出來,他想再休息一會兒,也就到了該進餃子館吃餃子去的時候了。

  東瞅瞅,西望望,陳老六百無聊賴地打發時間,誰料想,就在他站著發怔的時候,就看見從對面走過來一個人,陳老六也沒注意這個人是嘛長相,就覺得這個人走到自己身邊,迎面推了自己一下。陳老六沒有防備,一連向後退了兩步,本來呢,迎面過來的人也沒用大力氣,只是陳老六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向後退的時候,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竟然有一個人躬著身子,蹲在了陳老六的身後。陳老六一步沒站穩,咕咚一下,先是坐在這個人的背上,然後再從這個人的背上滾過來,一屁股,陳老六仰面朝天跌在了地上。

  明白嗎?這是做好的圈套,摘你的「眼罩兒」;有分教,這叫狗熊拜佛,朝天不朝地。

  「摘眼罩」,是天津衛市井無賴之間的一種相互懲治辦法。不傷筋骨,不見血,是一種最輕最輕的懲治辦法。一個人得罪了大伙,先摘他的眼罩,看他認不認「式子」,認「式子」從此收斂,吃個啞巴虧,日後也不再找你的事了。不認「式子」,不知收斂,還往下蹚,那下一步,就不會這樣便宜你了。

  陳老六怎麼得罪大伙了?他不就是每天在老龍頭火車站做他的巡察嗎?再說還是區公所的委派。沒這麼簡單,天津衛這地方每天燒香,還不知會得罪哪位神仙呢;不燒香,你還光在一個地方逛,你說說,能不得罪人嗎?

  陳老六在地上躺了一會兒,這也有分教,在天津衛跌倒了,別馬上就爬起來,就勢,先在地上躺會兒,一是舒舒筋骨,二是琢磨琢磨自己是怎麼跌倒的。還是開篇時說的那句話,是自己跌倒的,還是被人給鼓搗倒的?如果是自己跌倒的,爬起來走入;如果是被人鼓搗倒的,還要琢磨琢磨把自己鼓搗倒的這位爺是位什麼人物?比自己「橫」,立馬起來謝罪:「我有眼不識泰山,爺指教,哪兒有不對的地方,小的我改正。」如果把自己鼓搗倒的不如自己「橫」,先罵一句娘,立馬起來,衝過去就是一拳,先把他治服了再說。

  陳老六身子躺在地上,向上一看,了不得,就在自己的四周,滿滿地站了一圈人,全都是英雄好漢。一個個叉著腰,混不講理的神態,還有人把腳伸過來在自己身上踩了一下:「朝天拜佛,哈哈。」一句話,把四周的人全逗笑了。

  陳老六沒有急,沒發火,臉沒紅,心沒跳,慢慢地自己爬起來,一沒有罵街,二沒有發怒,他只是輕輕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再躬下身去,從地上把那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撿起來,再戴在頭上,這時他的臉上才掠過一絲苦笑,然後才像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全是混事由,不容易。」言外之意,是求幾位爺高抬貴手,別太難為自己了。

  「知道這是嘛地方嗎?」衝著陳老六,走過來一位惡漢,上下打量了一眼陳老六,粗聲粗氣地向陳老六問著。

  「回二爺的話,這是火車站。」好漢不吃眼前虧,陳老六自然懂得這點道理,眼看著人家的人多,而自己又只是一個,問什麼回答什麼,不算寒愴。

  「你一不接人,二不送客,天天你在這兒窮蹓躂嘛?」那位惡漢昂著臉,向陳老六問著。

  「有點公事。」陳老六回答著說。

  「別糊弄人來了,公事,不穿制服。」你瞧,人家也不是等閒之輩,知道辦公差的人,必得要穿著制服。

  「穿制服不方便。」陳老六還解釋著說。

  「那你就別個牌兒。」後邊的人向著陳老六說著。

  「牌兒還沒有領出來。」陳老六還是畢恭畢敬地回答著說。

  「那你這頂一槓一花的帽子,又是從哪裡領出來的呢?」說著,一位爺伸手過來,就把陳老六頭上的那頂軍帽摘下來了。

  「那那……」

  「呸!」陳老六正要解釋,不料想,那位爺一揮手,狠狠地就把陳老六那頂一槓一花的軍帽扔在了地上,陳老六剛想躬身把帽子搶過來,誰料,那位爺一抬腳,又狠狠把那頂帽子踩扁了。

  「陳老六,你聽好了,你天天頂著這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在車站逛,你是逛得天津城一片亂亂哄哄,街面上生意也做不成了,天天哄哄著奉軍就要進關,誰還有心思買東西呀?本來商會說是要和河東區公所交涉的,可是商會會長余子鵬被河東區公所的所長於敬如給買通了,於敬如給余子鵬找了一個姐兒,陪余子鵬下蘇杭二州遊山玩水去了。商會會長走了,別人主不了事,這天津衛市面就由著區公所折騰了。」

  「幾位爺全都是街面上的人,我陳老六也在街面上混了不是三年五載的了。」陳老六說著,一副低三下四的神態,他沒敢耍混,這兒不是他陳老六的天下。「奉軍進關不進關,與我陳老六沒有一點關係,我一沒有家眷,二沒有字號,光棍一個,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光喝西北風,我還能活半個月呢。我怕嘛?可是諸位爺就和我不一樣,諸位爺有字號,一天不開張,一天就沒法活,再趕上過兵,一遭洗劫,弄不好就要傾家蕩產。區公所派我在老龍頭火車站給諸位爺打更,為的也是諸位爺的平安……」陳老六低聲低氣地說著,眼睛還向四面尋視,他想找個機會溜掉,趁個沒人注意的時候,一跑了之,明天再也不到火車站來了。

  「看你陳老六也是一個受苦人,今天我們不和你一般見識,你戴著這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在火車站逛,逛得人心惶惶,人家大字號不怕你逛,你越逛,物價越漲,人家越是趁著好價錢賣貨。可是我們這些小字號就吃虧了,貨賣出來,再想進貨,價錢又漲上去了,這一出一進,我們就賠本了。明白嗎?你把我們的生意道給逛沒了。」一位爺出來對陳老六說著,讓陳老六明白今天為什麼要教訓他。

  「唉喲,幾位爺心善,不和我一般見識。我不懂生意道上的事,我就知道給區公所當這份差,一天白吃三頓餃子。」陳老六還是向眾人央求地說著。

  「從明天起,你另找別的飯轍去吧,再看見你到火車站來,我們可就對你不客氣了。」一位爺說著,還揚起拳頭在陳老六的眼前晃了一下,表示明天他若是再來,人家就要動武了。

  「謝謝幾位爺指教,明天我再也不敢到火車站來了。」陳老六連連地向眾人鞠躬,然後就從人圈裡擠出來,悄無聲息地一個人走開了。

  …………

  在火車站摔了個仰面朝天,摔得陳老六全身筋骨酸疼,沿著大馬路緩緩地走著,陳老六一是要舒緩一下身子,二也是要想想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從火車站走出來,不遠的距離,就到了勸業場,勸業場是天津最熱鬧的地方,陳老六沒進勸業場,那裡面賣的東西,他一樣也買不起,他只是毫無目的地走著,想在馬路上消磨時間,到天黑的時候,再回家。

  勸業場後邊,十幾家大飯店,比陳老六吃餃子的小飯鋪,那是闊氣多了,高高的台階,深深的門洞,沒點膽子,誰也不敢往裡走。正趕上此刻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了,飯局一個個地就要散了,大飯莊門外,車水馬龍,一夥一夥的客人乘車而去,人家酒足飯飽,又該找銷魂的地方去了。

  陳老六受了孫子氣,雖說肚子裡倒也沒覺著怎麼委屈,反正不如氣順的時候精神,無精打采地他低頭走著,也不知什麼時候,他就走到了登瀛樓飯莊的大門口。陳老六知道這不是他久留的地方,站得時間長了,就會有人過來攆你。陳老六不敢停留,只加快著腳步往前走,也是冤家路窄,陳老六剛走到登瀛樓飯莊門口,就聽見一陣笑聲傳來,這聲音也熟,陳老六一抬頭,正和從裡面出來的宋四妹打了一個碰頭。

  「四妹!」陳老六才要喊,可是沒喊出來,他知道這地方不是他認親戚的地方,就是他喊出了聲音,也就算是宋四妹聽見了他的喊聲,可是宋四妹也不會在這個時候,更不會在這個地方認他,裝作什麼也沒看見,陳老六又往前走著自己的路。

  倒是宋四妹仁義,也是宋四妹眼尖,再加上登瀛樓飯莊門外的燈多、又亮,只一眼宋四妹就認出了陳老六,宋四妹沒有和陳老六打招呼,她只是向著陳老六的背影,小聲地說了一句話:「老六,我下杭州去了,余會長說了,回來之後,給我在惠中飯店包房間。」

  「行,你算是抖起來了。」陳老六沒有回頭,他只是在心裡說了一句話,隨之,就從登瀛樓飯莊門口走開了。

  這齣戲唱到這裡,陳老六才看出來一點眉目,合算,一切一切全都是人家做好的圈套,用自己這頂一槓一花的奉軍軍帽,攪起來一個奉軍就要進關的消息,鬧得天津衛人心惶惶,日月不寧;這樣,市面上一吃緊,區公所就趁機發財。商會想出面干涉,好辦,干敬如買出來八個姐兒,陪著商會會長余子鵬一干人等下杭州,半個月時間,於敬如斂足了錢,余子鵬回來再出面一說話,一場虛驚雲消霧散,發財的發財了,開心的開心了,倒霉的只是小商號,賠了老本,誤了生意,幾年的苦心經營,全泡湯了。而最倒霉的還是老百姓,三天一次保安費,被區公所搜刮得一千二淨,再想緩過這口氣來,至少也要二年時光;可是,誰知道到那時人家又會想出什麼鬼花招來呢?

  無精打采地走著,不多時又走到了自家門口的小酒館,向裡邊看看,沒有幾個人,摸摸口袋,還夠一槓一花的錢,推門進去,一句話也不說,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坐下,再從熱鍋裡取出一壺老白干,伸手向掌櫃要了一粒花生米,陳老六又喝起來了。沒多少時間,一壺酒喝光,陳老六今天心煩,想再喝一壺,可是往口袋裡一摸,空了,無可奈何,只得坐在原地方「聞」(嗅)酒味;聞酒味也是一種享受,有時候比自己喝酒還過瘤,自己喝酒總怕喝光了,聞酒味沒有一個「聞」完的時候,幾時小酒館關門,你再自己出來,一分錢不多要,豈不是也得了便宜?

  「老六,你那頂軍帽呢?」小酒館掌櫃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就像自言自語一樣,他在陳老六背後說著。

  「被風刮跑了。」陳老六沒說自己在車站被人推了一個仰面朝天的事,就信口編了一個瞎話。

  「我早說頂著那樣一頂帽子在街上逛會惹禍的,風吹跑了也好。」小酒館掌櫃說罷,就又忙著他自己的事去了。

  「唱戲做官。」也不知是哪位酒友,喝著喝著就說了半句話,陳老六也沒去想他這句話是說誰。

  「不全是護佑著天津衛的黎民百姓嗎?」又是一個酒友,又是說了半句話,陳老六還是沒往心裡去。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那份德行。」就在陳老六身後,又一個喝酒的漢子說了半句話。這次,陳老六再也嚥不下去這口氣了,騰地一下,陳老六站起身來,一抽鼻子,他蔫溜兒地自己走了。走到小酒館門外,他聽見小酒館裡一片哄堂大笑,再有人罵什麼話,陳老六就聽不見了。

  小酒館離陳老六的家不遠,沒走幾步,陳老六就走到自己家門口了,好在也用不著招呼什麼人開門,陳老六走進房來,把被子拉過來,身子往炕上一倒,立即就睡著了。這一夜,陳老六睡得好香,他也沒有做夢,也沒有想什麼事,更沒有怨恨什麼人,也不想今後的日子如何過,反正他陳老六就睡著了。

  一篇小說寫到這個火候,如果換了一位新潮才子,那才正是出活的地方。新潮才子一定要寫陳老六倒在炕上如何思考自己的生存模式和自我價值,這時陳老六會從中國想到外國,會從老祖宗那輩想到現在,然後再想一想各個階層的人又是一種如何的活法,想著想著陳老六就歎息了:「唉。」下面,就「唉」出來了許多思辯呀,哲學呀,等等等等。陳老六會通過自己看到世界,而且還通過現在看到前五百年、後五百年,陳老六能把中國看一個「底兒掉」,能從地球的這邊,看到地球的那邊,也就是把全世界看穿了。最後,作者再說出自己的看法,以一此為芸芸眾生指點迷津,使凡是讀了這篇小說的人全能得到一點啟示,從今之後,無論是誰撿到一槓一花的帽子,也就再不會戴在自己的頭上了。

  只是,據老朽多年的觀察,舉凡陳老六這號人,全沒有這等水平,他們屬於那種吃一塹、不長一智的愚頑之輩,無論遇見什麼事,也無論是禍是福,他們一律不去想前因後果,遇見什麼事,就是什麼事。事到臨頭,就知道想辦法佔點便宜,事情過去,就像壓根兒沒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過不了三天兩日,他自己就忘光了。諸君一定看見過螞蟻,那等螞蟻們不停地在地上跑著,也看不出來有什麼使命,也未必就有上邊的吩咐,反正它就是要匆匆地跑,跑著跑著,發現了一點什麼東西,譬如是死蒼蠅呀,鳥屎呀什麼的,立即就牢牢地叼在嘴裡,再匆匆地往回跑;有時候半路上被人踩死了,窩裡的老螞蟻也不知道信兒,它的同伴兒也不出來找它,死了也就死了,過一會兒連影兒也找不到了;這時候再有一幫螞蟻跑來,還是匆匆地跑著,還是匆匆地在地上尋著,然後又不知什麼原因死在路上了。就這樣,死了一幫,再死了一幫,可是地上還是有那麼多的螞蟻,天下也還是那樣熱鬧。而且這熱熱鬧鬧的世界裡,也總是有陳老六這樣的人。

  「過兵嘍,過兵嘍!」

  一陣喊聲,把陳老六從酣睡中驚醒過來,睜開眼睛看看,滿屋的陽光,估摸著該是十點多鐘的時光了,伸伸懶腰,再聽聽,外面還是一片喊叫,明明是出了什麼大事。陳老六坐起身來,再一細聽,聽清楚了,是外面的人在喊:「過兵嘍,過兵嘍!」

  「你瞧!」陳老六一骨碌從炕上跳到了地下,不由得就說了一句。「早就說吳大頭不會無緣無故地下楊柳青的麼。」說罷,陳老六披上衣服就往外面跑。

  胡同裡、大街上,人們發瘋一般地往外跑,陳老六裹在人群裡,和人們一起跑著,一面跑,陳老六還一面向身邊的人詢問:「過嘛兵?」

  「說是泰軍下天津了,從西車站那邊過來的。」跑在陳老六身邊的人回答著陳老六說。

  「下來多少人?」陳老六還向那個人問著,可是那個人早跑得沒了影兒,陳老六顧不得再問,加快腳步,他超過眾人跑到前邊去了。

  陳老六為什麼要往前邊跑?他不是有公差在身嘛。區公所派給自己的官差。自己沒敢不當一回事,在老龍頭火車站巡察了半個月,沒有一點動靜,怎麼就是昨天晚上自己被人摔了一個仰面朝天,一槓一花的軍帽也被人給踩壞了,自己下定決心,再不當這份差了;可是你瞧,還真的就過兵了。快去看看清楚,趕緊往區公所報個信,一是自己沒有謊報軍情,二是自己沒誤公事,第三,街面上那些人也不能再說自己是無事生非了。

  跑過北馬路,再跑過西馬路,眼看著快到西車站了,人山人海,陳老六再也跑不動了。為什麼?人們把路口堵死了,莫說是一個漢子,就是一隻蒼蠅,也休想穿過這道人牆了。

  隔著人牆,站在人群外邊,陳老六跳起來往遠處張望,一跳一跳,果然看見遠處有一群大兵正向這邊走過來,看得出來,就是奉軍的大兵,穿著黑操衣,兩個當官的戴著紅帽帶軍帽,一槓一花,剩下就全戴著白帽帶的軍帽了,還看見珵亮珵亮的軍刀在陽光下閃亮,奉軍威武,大刀片,看著就嚇人。

  「閃開,閃開,區公所的,有公事。」陳老六用力地把眾人扒開,想往前邊擠,只是此時再也沒有人要聽陳老六的話,厚厚的人牆擋在陳老六的面前,陳老六往前走,一步也移不動,陳老六想抽身出來,去區公所報告,一步也退不出來,死死地擠在當中,陳老六再也休想動一步了。

  不看個水落石出,陳老六死不甘心,使出老勁,陳老六低下頭,用腦袋瓜子往前頂,這一招果然有效,陳老六居然從人牆後邊,擠到前邊來了。

  我的天,好不威風!

  陳老六看清楚了,果然就是奉軍的隊伍,前面是三個人並肩地走著,中間一個頭戴一槓一花軍帽的長官,懷裡抱著一個大刀片,象徵是張大帥的「大令」,大刀片兒珵亮耀眼,旁邊兩個戴白帽帶的大兵護在兩旁;聽人家說,憑著張大帥的這個「大令」,當班的無論是長官,還是大兵,遇有什麼情況,就可以先斬後奏,這把大刀片兒,就是張大帥的命令。

  看見奉軍果然進了天津,陳老六心裡十分得意,你們瞧,我陳老六不是和你們鬧「咋貓子」,真有其事,從今之後,你們再別拿陳老六不當一回事了,陳老六說的話,也有真的時候。

  左推右擦,陳老六出一身汗,終於,他擠到人圈裡邊來了,抬頭一看,正和抱著「大令」的奉軍軍官打了一個照面,陳老六身不由己地把右手舉到額前,下意識地向奉軍軍官行了一個不規則的軍禮。奉軍軍官沒有答理他,仍然威風凜凜地抱著大令,在人群裡站著。

  「長官辛苦。」陳老六站穩了身子,想起了區公所交給自己的差事,想起了區公所吩咐過自己、見到奉軍時要說的話,也算是歡迎詞吧。深深地吸一口氣,陳老六拿好了腔調,才要說話,再一抬頭,喲,陳老六看見了他的好朋友,吳大頭。

  這一下,好辦了,全都是老熟人,用不著說客套話了,就明說,河東這一帶地方沒有什麼油水,總爺們還是另走一條路吧。如果總爺們只是下楊柳青鎮,那在市裡走一圈兒也就是了,好在無論是到了哪裡,慰勞總爺的一點孝心,早已是準備好了;而且河東一帶地方的慰勞金,還比別的地方薄。河西一帶地方要比河東富得多,河北一帶地方雖說也窮,可是字號多,一家準備一點,也足夠弟兄們分的了。

  心裡這樣想著,陳老六就又向前走了一步,這時他已經看見吳大頭的大腦袋瓜子了,可是陳老六也是覺得奇怪,上次在楊柳青鎮見到吳大頭的時候,他還戴著一頂一槓一花的軍帽呢,今天正式發兵進天津來了,他怎麼反而倒光著腦袋瓜子了呢?來不及細想,公事要緊,陳老六走上一步,向著吳大頭的大腦袋瓜子就喊了一聲:「吳排副。」

  你瞧,陳老六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無論多近的朋友,公事場面上,不能稱兄道弟,要稱呼他的官職。果然陳老六這一嗓子管用,也不知是正在想著什麼事情的吳大頭,緩緩抬起頭來,向著遠處的陳老六就答上了話。

  「老六,是你嗎?」

  「吳排副,我迎你來了。」陳老六不會說新詞,他把「歡迎」二字,只說成是一個「迎」字,反正意思一樣,吳大頭也不會見怪的。

  「好兄弟,謝謝你送我上路。」吳大頭在遠處對陳老六說著。

  陳老六一聽吳大頭說是送他上路,立時就打了一個冷戰,明明是迎你進關,怎麼倒說是送你上路呢?莫非是你們要開拔嗎?倒也聽說過,奉軍也可能是取道天津直奔西北,所以吳大。頭這才說是送他上路。可是這個詞兒不好聽呀,天津人給死人送殯,才說是送人上路呢。你說這話,就不怕動搖軍心嗎?

  陳老六做事謹慎,他沒敢立即就答腔,仍然是遠遠地站著,大聲地對吳大頭說話:「有什麼用得著兄弟的地方,吳大哥儘管說話。」

  「到如今我也沒什麼用人的地方了,手頭若是寬裕呢,你把哥哥收拾收拾;你若是收拾不起,等掩骨會的人把我收拾了,你給我燒點紙錢。」

  「我×!」陳老六越聽越不對題,他在心裡又罵上了,吳大頭今天你怎麼光說混話。什麼叫做收拾呀?你又不挨砍頭……喲!我×,還真是要收拾了,情形不對,在奉軍軍人的後邊,吳大頭不光是光著腦袋瓜子,他今天還光著膀子呢,而且兩隻胳膊被人家五花大綁地綁在背後,後背上還插著一根三尺多長的紙「簽兒」,那紙簽兒上寫著黑字,黑字上還畫著紅圈兒,看著就有幾分凶相。

  陳老六認得幾個字,揉揉眼睛,他向吳大頭背後的紙簽兒看了看,我×,那紙簽兒上寫著的五個大字,原來是:「逃兵吳大頭」。

  我的天爺,這哪裡是奉軍進關呀,這是問斬逃兵!出「紅差」。

  明白了,明白了,陳老六到此時才真是明白了,雖然是明白得晚了一點吧,可是到底陳老六明白了。原來,吳大頭壓根兒就不是什麼排副,他賣兵到了關外,進了奉軍,可是又不想潔奉軍賣命,也不知怎麼地,他就戴上一頂一槓一花的軍帽,逃出來了。先逃到他的老家楊柳青鎮,躲了一陣時間,奉軍下來人捉他,他又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莫怪上次自己帶著宋四妹去楊柳青鎮沒見著吳大頭呢。這回被人家抓住了,奉軍的軍規最嚴,軍中遇有逃兵,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奉軍也一定要派出官兵捉拿歸案,而且一旦把逃兵捉到,一律開刀問斬,然後把人頭帶回奉天懸掛三天。

  吳大頭,給你賀喜了,這世上的罪,你算是受到頭了,總算是受出來了。

  正尋思著,奉軍開刀問斬逃兵的陣勢排開了,呼喇喇一股旋風,早打開了一個殺人場子,人群散開,後面的大兵就把吳大頭按在了地上;這時,懷抱「大令」的軍官,一步走上前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吳大頭,就算是驗明了正身,隨後,這位監斬的軍官,還向吳大頭問了一句:「吳大頭,你還有什麼話說嗎?」

  誰料,此時吳大頭非但沒有說話,他反而一抬頭唱了起來:

  「好一名大膽的收鄔知縣,孫家莊人命案,你一手遮天;限三天將人犯一齊歸案,少一名將爾的人頭呀,呀,呀,懸掛在高桿!」唱的是《法門寺》裡劉瑾的一段唱詞,銅錘花臉,聲音宏亮,死到臨頭還唱得如此有板有眼、有腔有韻,果然是楊柳青鎮的一條好漢。

  「好!」

  眾人一片喝喊,也算是傳統的中國行刑儀式,殺頭歷來是最悲壯的景觀,被殺頭的人不唱兩口,看著就不過癮。

  「好!」陳老六也跟著眾人一起喊了起來。只是,也不知是為什麼,就在陳老六喊好的時候,陳老六眼窩裡一陣發熱,竟然有兩行熱淚,從自從生下來就沒有流過眼淚兒的陳老六的眼角處流了下來。

  「開斬!」一聲令下,人群一陣騷動,咕咚一聲,人頭落地,吳大頭的大腦袋瓜子骨碌骨碌地就在地上滾起來了。

  吳大頭的腦袋瓜子真大,在地上砸了好深好深的一個大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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