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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胎換骨 作者:林希

我覺得在一些小說中,右派似被美化了


  在農場幾年,我是最安心於脫胎換骨的典型人物中的一個。白天無論分配我做什麼活,我都從來不討價還價,而且勞動中從來不偷懶,不和任何人交頭接耳,不聽到哨聲不休息,也不像吸煙的人那樣,動不動地就站在地頭吸一支煙。就是為了偷這一點點懶,許多本來不會吸煙的人也學會吸煙了。因為勞動中你不能把農活停下來,但你可以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吸煙是允許的,而不會吸煙的人則還要幹活。我不吸煙,我就是低頭幹活。

  口頭上說每天勞動八小時,但到了農場,就沒有只勞動八小時的日子了,早晨六點起床之後,草草地吃過早飯,人們就爭先恐後地下地了。也不是農場有什麼要求,就是一個「表現」,勞動態度好,就是進步的表現。我自然不能落後,也就跟著積極改造的人下地了。

  初來農場時,隊長說先要過勞動關,其實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就感覺勞動關是用不著過的,每天勞動有定額,幹不完定額,回到班裡就要受「幫助」。大家共同干一種活的時候,任何人也不得偷懶,誰不出力氣,大家都會看得出來,不等回到班裡,就在地頭上罵你了。我有自覺,在勞動上總是最賣力氣的一個。

  其實在農場裡,最難過的既不是勞動關,也不是生活關,農場裡最難過的大關,是爭取摘帽關。而為了爭取摘帽,每一個右派都使出了全部的聰明才智,也使出了全身的本領,更有許多人還要有特殊的「表現」,這樣,沒有希望摘帽的人,譬如我,就只能看著別人表現了。

  第一年國慶節,突然宣佈給兩三個右派摘帽子,右派們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但是摘帽之後,右派們看到了希望,於是農場裡的氣氛立即就變樣了,每一個人都在暗中努力,要使自己在明年國慶節摘帽。其實我對這幾個摘帽的人作過分析,他們本來也沒有什麼特殊的表現,他們的摘帽,可能是把他們整錯了,或者是他們有什麼背景,趕個機會,就說是摘帽了。這種機會對於我是不存在的,別人只是右派,我還有一個胡風分子的身份,就是全農場的人都摘了帽子,也還是要把我留下,我是永遠也休想回到人民隊伍中去了。

  為迎接國慶節前的摘帽,七、八、九三個月是最關鍵的時刻。右派們的種種表現是很精彩的,有的人勞動時拚命地幹,烈日下光著大半個身子,突然一聲喊叫,就暈倒了,大家跑過去把他救過來,什麼話也不說,拾起鋤頭又接著耪地。情況匯報上去,立即就得到表揚,作為表現,就記在隊長的印象中了,摘帽子就是一個條件。更有的人狠狠批判自己,批判自己的父母,找自己犯錯誤的思想根源,動不動就往隊部交思想材料。自然也有的人檢舉他人反動言行,於是農場裡的氣氛變得越來越緊張。

  後來一些反映勞改農場生活的小說,把右派們一個一個寫得那樣美好,但以我幾年農場的生活經歷,我覺得在一些小說中,右派們是被美化了。一個人在失去了自尊的時候,那是無論什麼事情都能做出來的,社會上的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農場裡只能比社會更露骨,也更殘酷。


在右派班長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就是在右派們爭先改造立功的時候,傳來消息說,農場已經任命右派做班長了。這真是太令人興奮了,本來只有屬於內部矛盾的人才能做班長,譬如我們這個班的班長就是京劇團的小武把子。這些人壞得很,許多班長在地裡總是向學員們要這要那,他們出工時自己不帶煙,想吸煙的時候,就向班裡的學員要,有的右派學員投其所好,就「喂」他們煙吸,他們得了這些人的好處,就對這些人格外關照,而不肯給他們煙吸的人,就總被他們匯報。更有的班長向學員們借飯票,借錢,反正就是占右派學員的便宜。這種事,農場自然也就漸漸地知道了,於是農場開始挑選可靠的右派做班長。這些右派班長,把當班長看得非常神聖,不像那些小壞蛋,把班裡搞得一塌糊塗。右派班長對於各項要求都非常認真,學習,勞動,都頭頭是道,把班裡的生活搞得非常正規,隊部自然也很滿意。

  但是,右派班長卻遠比那些小壞蛋班長厲害多了。他們有文化,他們能夠看出你是真心接受改造,還是表面上接受改造,更能看出你是不是對抗改造,隨便一點小事,他們都能分析出立場觀點來,所以,在右派班長的管理下,大家都格外小心。

  有一天,農場改善生活,早晨炸丸子,每人發一個條,拿條去可以買一兩糧票的丸子。兒子買回之後,我們新上任的班長給大家做工作,這位班長對大家說,今天早晨農場為了改善大家的生活,浪費了幾百斤油。我這個人就是愛多嘴,這時我就在一旁說:「吃到人肚裡的東西,怎麼能說是浪費呢?」如果這句話被小武把子班長聽見,他可能哈哈一笑也就過去了,但右派班長的嗅覺靈敏,他一下就聽出立場來了,晚上開會他就點了我的名,說我對抗改造。幸虧隊部不想找典型,這樣我才免了一場大禍。

  小武把子當班長,白天幹活,晚上學習,此外誰愛做什麼,他一概不管;但是右派班長卻什麼都管。我從外面帶來了幾本書,全都是我最離不開的那些書。小武把子班長看見我看書,還頗有點格外的敬重,但是自從右派班長上任之後,他不允許我看書了。他說讀那些書對我的改造不利,他規定學員們只能讀馬列的書,這一下讀書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選拔右派當班長的做法是成功的,很快,所有的班長就全換成右派了,這一來連那些小壞蛋們也老實了。過去他們認為自己是內部矛盾,常常不服管教,把他們交給右派班長管理,沒有多少日子他們就老實了。右派班長也不和他們發威,右派班長會找他們談話,會對他們做工作,會對他們的一言一行做階級分析,這一下,他們再不敢搗亂了。他們知道只要右派班長到隊部一匯報,他們就休想出去了,因為他們和右派不一樣,右派進來之後,沒有出去的希望。可是他們只要表現好了,就可以出去。有右派班長時時地盯著他們,他們一個個全都聽話了。

  在右派班長的努力下,農場的生活越來越正規,點名、站隊、出工、學習、開會,都有點勞改犯的味道了。但也還是有人們覺察不到的暗流在農場裡湧動著,生活好像就是這樣,陰陽相生相剋,農場也是一個大世界,它不可能違背人類社會這個共同的規律。

  農場裡幾年生活,使我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我變得無憂無慮了。幾乎每一個右派都愁眉苦臉地生活著,而只有少數幾個人卻活得極是輕鬆。我想,這是因為在一個人的精神徹底崩潰之後,完全喪失了自尊,他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也就再感覺不到失望。他不再尊重自己,也不再尊重別人,他對一切都失掉了責任感,變成了一隻動物,一隻生死由之的動物了。


什麼叫脫胎換骨?就是把你心裡的話藏起來


  我從小受的教育,極有禮貌,苟於小節,但到農場之後,我光著膀子在大庭廣眾之下走來走去,一點也不覺害羞。我的衣服破得到了不能再穿的地步,但我還是穿著它上工下工,城裡的乞丐都要比我穿的體面。我的一頂草帽,連帽頂都沒有了,但我還是每天頂在頭上,好歹也能遮些陽光。我喝生水,吃才從地裡拔下來的青菜,飯前不洗手,睡前不漱口,連我自己都想像不到我變成什麼樣子了。而且我還學會了罵街,罵最難聽的粗話。

  還是那些小壞蛋們,他們著我好欺侮,就總是和我過不去,動不動就向我耍威風。最先我總是躲著他們,由他們罵我。有時候他們故意在我的身上尋開心,或者是無意中打一下、踢一腳,然後大家哈哈大笑,算是在我身上「找樂兒」。但有一次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就是在他們和我無理取鬧的時候,站在農田地裡,放下農具,我向他們罵了起來。罵人的話,不外就是那幾句罷了,他能罵出口,為什麼我就罵不出口?媽媽姐姐地,我就罵起來了,這一罵,真把他們罵傻了,他們沒想到我也會開口罵人,今天見我真的也罵起來了,他們反而不敢欺侮我了。

  就這樣,我整整罵了一個下午,就是後來於起活來的時候,我也是一面幹活一面罵街,罵得那些小壞蛋們沒有一個出來敢答言的。

  這一罵,罵出了一個朋友,大家叫他大劉。這位朋友四十多歲,自幼參加革命,抗日時打過游擊,參加過解放戰爭,從東北打到海南島。建國後沒有來得及休整,一個命令下來,又渡江抗美援朝。按道理說,他是一個革命功臣,但不幸卻被打成右派,和我一樣,被送到農場來了。

  大劉是為什麼被打成右派的呢?他自己對我說過,反右鬥爭開始的時候,他是積極分子,在一個單位裡領導運動,讓他主持鬥爭會,批鬥他們單位裡的右派。一天,又是開批鬥會,大會休息的時候,他去廁所,在廁所裡他看沒有外人,就對一個人說:「鳴放時不是讓大家說話嗎?怎麼又說人家是右派呢?就是右派,也不能這樣對待人家的呀……」說著,他就從廁所出來了。回到會場一看,會場裡的標語改了,改成「右派分子劉某某必須低頭認罪」了。原來他在廁所說話的時候,被人偷聽去了,立即匯報到最高領導,他因為同情右派,立即就被打成右派了。

  大劉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降級降職降薪,送到農場改造。但他對於自己的當右派滿不在乎,到了農場也是蠻不講理,稍一不高興,破口就罵,連上皇帝馬場長都不敢惹他,更沒有人敢問他是什麼東西。就是平時走在農場大院裡,他也是罵不絕口。他沒有什麼文化,也沒有多少詞彙,他罵街的時候,就是一句話:「你有本事,把我槍斃了,槍斃不了我,我就操你媽媽!」農場對他很感頭疼,就分配他趕大車,盡量少讓他在農場裡待。趕大車可以天天到市裡去,他可以中午在市裡吃包子,晚上故意很晚才回來,大多數時間,他不參加學習。

  有一天,班裡派我出去和大劉拉沙子,大劉趕車,我坐在馬車上,一路上大劉就對我說:「好樣的,你早就該罵狗操的他們。」大劉繼續鼓勵著我說,「別怕他們,咱沒做那種對不起祖宗的亨,咱也沒犯下挨槍斃的罪過。這地方就是欺軟怕硬,你越孫子,他越欺侮你。這就叫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只要你豁得出去,誰也不敢把你怎麼樣。知道為什麼建這個農場嗎?咱們這些人原先都報過逮捕,或是勞動教養,可是對於這些人查不出歷史污點來,逮捕證沒法簽,這才交給公安局代管,收在了這個農場裡。只要你不殺人放火,這個農場也沒法送你去監獄。懂嗎?這叫隔離,什麼叫隔離?你們有學問的人叫軟禁。中國沒有軟禁,就叫隔離,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軟禁,就不是硬禁,頂大也不能給你戴銬子,你只管把心放在肚裡,你越孫子,他們越欺侮你。上次開會,那個王八蛋隊長問你是什麼東西,你真不理他,他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別看他衝著你揮拳頭,他不敢打你,他打了人,他犯錯誤。他們為什麼欺侮你?他們早研究好了,你年紀小,膽小,讀書的孩子,沒經過世面,拿你開刀,有震動力。從今之後,你就天不怕,地不怕,讓他們看出你是豁出去了,破罐破摔了,你也不想好了,你也不想出去了,他們也就不打你的算盤了。」

  感謝大劉,他向我交了底,原來農場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他們只能是看著這些人,他們不能任意處置這些人。他們也不能隨便把一個人送進監獄去,他們也沒有權想給誰摘帽子就給誰摘帽子,他們就是奉命在這裡看管右派,不能把他們留在城裡,也不能治他們的罪,還得嚇唬著他們老老實實的。因為你不是刑事犯罪,他們可以把小偷小摸小流氓們送進公安局去受點罪,卻不能把右派送到公安局去,右派畢竟不是刑事犯罪。

  「你是不知道呀,」漸漸地大劑和我關係越來越近了,跟車出去幹活的時候,他就在路上對我說,「從一革命,咱們就對知識分子不放心,只有不識字的人最可靠。有學生出身的知識分子參加革命,執行任務時,一定要派一個不識字的人搭伴,連站崗放哨都不能同時派兩個知識分子。隊伍洩露了機密,先懷疑知識分子裡面有沒有內奸,打了敗仗,也先懷疑是不是這幾個知識分子動搖了軍心。其實上級也沒發文件,也沒佈置精神,反正就是處處防著知識分子。如今總算把知識分子劃出來了,送到農場來,也不怕扎堆兒了,留在外邊的知識分子也老實了,可是也不想想,沒有知識分子革命能有今天的勝利嗎?」大劉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幹部,他對革命有自己直覺的看法。

  「別以為脫胎換骨這四個字是什麼人發明的。」大劉也有一肚子的學問,也只有我才肯聽他講這一肚子的學問,「知識分子參加革命都得脫胎換骨。都是參加革命,我們就不問什麼動機,知識分子參加革命就先要說明是什麼動機。為什麼?農民就知道二畝地,革命勝利分二畝地回家種地去了,知識分子一參加革命,他這一輩子就幹下去了,革命勝利只給他二畝地,他不幹。所以得先說清楚,你是奔著什麼來的,是不是想撈一把。再說,知識分子革命不徹底,革到半路上,一個不順心,走了,農民革命就徹底,絕對走不了。所以,知識分子一參加革命,就必得先脫胎換骨,脫胎換骨到把他原來的那些思想全放棄了,成了一個革命的新人,和革命一心一意了,連半點三心二意也沒有了,革命才放心你。可是如今又說是風吹草動,一風吹草動,知識分子又犯老毛病了。讓你給黨提意見,你就只說好,無論怎麼動員,你也是沒意見。對你說,一個政黨做了這麼多的工作,能沒有缺點嗎?你就說就是沒有缺點。對你說,越是給黨提意見才越是幫助黨,你就說,我給黨提意見就是給黨提優點。明白了嗎?什麼叫脫胎換骨,就是把你心裡的話藏起來,你就揣摸著他愛聽什麼,說過了頭也沒錯,佛不打燒香磕頭的,記住了嗎?」

  大劉是一個農民的後代,自幼參加革命,他對革命竟然有了這樣的一番理解,說來也是一種悲劇。據大劉對我說,他參加革命的時候,有的人明明識字,也裝做不識字,識字的人就是這樣危險,至於像我們讀過這麼多書的人,那就更時時提防你可能對革命不忠誠了。

  像我這樣的人,與大劉這樣的人混在一起,自然是送走了一個個摘帽的同伴,自己一直不能摘帽。時間長了,在農場勞動、生活倒也習慣了。

  我不像有的人,在農場裡潛心地讀馬列的書,我更讀不懂《資本論》;但在農場,我也在思考,雖然我不可能思考中國的前途,不可能思考革命的未來,但我還是能思考一些膚淺的道理,從反胡風,到反右,以我自己的親身經歷,思考這一場一場的運動。

           (選自《拜謁人生》,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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