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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餐桌上擺的大菜,陳三說不上名來,全香,全好吃,全是肉,有雞,有魚,再有看不出形狀來的就不知是什麼了。又是在這麼大的飯莊裡,陳三從來沒有見過,只素日從門外走過來走過去,聽見裡面熙熙嚷嚷熱熱鬧鬧,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今生今世還有造化進來擺一次「譜兒」。可如今,你瞧,這不真就來了嗎?堂堂正正地坐著,跑堂的夥計鞠躬哈腰地端茶送飯,一盤一盤的大菜往餐桌上放,「夠了,夠了。」狼吞虎嚥的陳三連聲地嘮叨著。

  說來也真是巧,下晌散工後,陳三回家的路上,被人從背後拍了一下肩膀,回頭一看,面熟,似在什麼地方見過,細端詳,記不起來了。看看衣衫穿戴,這人好氣派,陳三自知自己沒有這等體面的朋友,才入冬,灰鼠皮袍子,褐色馬褂的衣襟邊上反鑲著胎羊皮,禮服呢風帽,風帽上大紅珠子,瞧神態不是錢莊大亨就是富賈士紳。低頭看看,陳三松一口長氣,自己沒踩著這位爺的腳。

  「小的擋了您老的路。」陳三謙恭地將身子門向一旁,忙給這位爺讓道。

  「不認識我了?」陌生人站在陳三的對面,讓他仔細端詳容貌。

  「小的眼拙。」陳三打了個千,忙致歉地說,「侍候過的爺多,周濟過小的爺也多……」

  「你再想想。」陌生人索性把風帽摘下來,露出一條長長的辮子。「你代父頂缸的時候……」陌生人提醒陳三回憶坐大獄時候的往事。

  「唉喲!」陳三猛然拍了一下巴掌,似是想起了什麼,但立即他又安靜下來,退後一步說著,「小的倒是想起了一個人,只是不敢認。」

  「你說。」陌生人拍著陳三的肩膀鼓勵他。

  「小的代父頂缸的時候,在大獄裡遇到過一位爺,名叫吳小手,只是那和爺有什麼相干呢?」陳三猶猶豫豫地似是自言自語。

  「寶貝兒,好機靈,我就是吳小手。」

  哈哈哈哈,一陣開懷大笑之後,吳小手領著陳三去澡堂洗澡,又順路在估衣鋪給陳三買了件長衣服,打扮一番之後,吳小手領陳三來到這天津衛最有名最排場最闊氣的大飯莊,一間單間雅座,擺下了這一桌大席,直吃得陳三天昏地暗,順著汗毛孔往外滲油。

  「吳爺這樣發旺,」吃到肚皮撐得滾圓滾圓之後,陳三才想起了正經話題。「好歹讓陳三在您老手下做份差事,陳三保準盡心盡力。」

  「想跟我干?」吳小手詭譎地眨眨眼睛,似笑不笑地問著陳

  「我哪裡配和吳爺一起幹事由?」陳三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著,「吳爺只派給小的一宗力氣差事就是了,無論是什麼看家護院,拉車裝貨,反正文墨事我不行,我不會記帳,不認得字,我只是眼神好。手巧,跑得快。」

  「你既然想和我搭伴兒,咱倆人如何分帳呢?」吳小手緊盯著陳三的眼睛問。

  「唉喲,吳爺,小的怎麼敢和您老分帳?好歹管飯就行,給不給月錢都沒關係。吳爺,您老收下小的吧,陳三滿身的力氣,只求有個准事由,餓不死就念佛。吳爺,小的先謝您了。」說著,陳三站起身來向著吳小手就是一拜。

  「好。」吳小手終於拍了一下手,「我派你個差事吧。」

  「謝吳爺!」吱愣一下,陳三站起身來,未曾派下差事,先分主僕名分,垂手恭立,陳三等著吳小手的吩咐。

  「我派你的差事不累,不髒,也不需文化。」吳小手將身子依在座椅靠背上,像是掌櫃的吩咐夥計幹活一般向陳三發話,「這份差事極容易,今後無論你在什麼地方遇見我,你就給我做一件事。」

  「吳爺吩咐。」陳三俯身等候。

  「踩我的鞋。」吳小手話音平和地說。

  「什麼?」陳三沒有聽清,忙弓身再問。

  「踩鞋,踩我的鞋後跟。」吳小手還伸手指著自己的一雙鞋向陳三解釋。

  「您老說嘛?」陳三一雙眼睛瞪得滾圓滾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吳爺玩笑了。」突然,陳三噗哧一下笑了,他猜想吳小手在尋自己的開心。

  「今日早上,你不是踩過一次我的鞋了嗎?」吳小手面色嚴肅地對陳三說。

  「今日早上?」陳三抬手摸著後腦勺,暈頭轉向地暗自思忖,「我?我踩過吳爺的鞋?」嘮叨著,回憶著,陳三抬眼觀望著吳小手,漸漸地,他的目光由疑惑變成驚訝,由驚訝變成膽怯,「吳爺,您老不是說笑話吧?」

  陳三自然不會忘記前晌在綢緞莊門外發生的那場驚心動魄事件,他當時只是被那神速的表演驚呆了,根本沒去看那位高買的面貌,此時此刻,偶然邂逅的吳小手自稱是偷綢緞的高買,陳三更為之驚訝不已了。

  「哈哈哈。」吳小手笑了。「若不是前晌上路做活時你為我作了眼罩,幹嘛我買這件長衫酬勞你,還請你來這裡坐大席?」吳小手說著,輕輕地搖搖頭,頗為自己出色的表演得意,「果然我沒看錯,夠機靈,我才喊叫你踩了鞋,立時你就彎腰站住了,正好擋了管事的眼神兒,好搭擋。」

  「哦!」突然,陳三覺著一陣噁心,雙手扶著腹部,他幾乎嘔吐出來,不知不覺間自己給偷東西的盜賊作了幫襯,自己穿了賊衣,吃了賊飯,立時他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他只覺肌膚滾燙,只覺肌肉痙攣,只覺心臟跳得急促紊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老鼠,變成了一個令自己厭惡的歹人。

  「吳小手!」陳三盛怒之下把那件長衫脫下來,直向著吳小手拋了過去,長衫落在餐桌上,將桌上的殘羹剩飯濺得遍地油污。「你看錯了人,我陳三人窮志不窮,活得堂堂正正,死也死得堂堂正正,我決不幹那種被人點脊樑骨的歹事。人各有志,你幹你的高買,我做我的小工,你發財金山銀山我不眼饞,我忍饑挨凍流落街頭用不著你可憐,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從今往後,我不認得你吳小手,你也不認得我陳三,兩不相干了,爺!」說罷,陳三拂袖便要抬腿邁步。

  「別發火呀,陳三。」吳小手平伸胳膊攔住了陳三的路,然後才慢條斯理地說道,「干高買不缺德,逼得堂堂正正的漢子走這條路,才缺德。你爹一輩子唸書,到最後被活活餓死,埋在了亂葬崗子裡,連個墳頭都沒處去尋,他們缺德不缺德?你一個六尺漢子,終日連個正經差事都找不到,吃這『頓』沒那『頓』,他們缺德不缺德?他們為富不仁……」

  吳小手還要為高買伸張,不料陳三早用力撥開他的雙臂,搶先走到了門邊。「你休巧語花言,無論怎麼說也是偷,也是賊,作賊的全說自己是劫富濟貧,有志氣的旁人才不希罕這種接濟,我不幹,死也不幹!」說罷,陳三嘻嘻嘻地大步流星揚長而去了。

  「哈哈哈!」吳小手不但沒有惱怒,反而開懷地笑了,衝著陳三的背影,吳小手大聲地說著:「我勸不服你,有人會勸服你,沒關係,幾時想回頭,儘管來找你吳爺,告訴你個『駐腳兒』(住址),你吳爺住三不管地界忠孝大街仁義裡積善胡同一號……」

  …………

  半個月之後,陳三將一雙腫得似熊掌一般的手掌揣在袖子裡,縮著肩膀來到忠孝大街仁義裡積善胡同一號,找到吳小手,開門見山,橫下一條心說:「吳爺,你收下我吧。」

  吳小手沒有追問陳三回心轉意的原委,回身從箱子裡取出一包草藥,塞到陳三懷裡,又囑咐他說:「用井水熬了泡手,要泡到手掌心蛻了皮,再長出嫩肉,回來你就隨我上路做活。千萬記住,要用井水,萬一錯用了河水,泡出來的手指就硬成了鋼條,那就成了廢物。」

  陳三接過這一包草藥,眼窩一陣發酸,不由得淚珠兒籟籟地湧出了眼眶。

  「別掉淚了,寶貝兒,趁著好年紀,干幾年,混到小老大。老頭子的份上,就享清福吧。下海吃黑錢,全是官府打出來的。」

  陳三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的一雙手掌似握著一對火球,火辣辣地燒得疼痛難忍,過堂時,竹板子嗖嗖地打在手掌上,他咬得牙關咯咯響,打一下,公堂上的府尹問一句:「你偷了未偷?」問一句,陳三回答一聲:「沒偷!」啪,啪,又是一陣木板飛上飛下,陳三的手掌濺出了鮮血。

  官府審案,只在一個「審」字,既然針市街商號將你扭送來了,人人都說是你偷了三匹綢緞,府衙門便按這樁偷案審你。「你偷了沒有?」反反覆覆就問這一句,既不問丟失綢緞時你在什麼地方,也不問當時還有什麼人在附近出沒,更不會派人出去查訪,找找人證物證,公堂上只有一個「審」字,小小刁民從實招來,不招,大膽,用刑。所以公堂上不需三言兩語便下了傢伙,打一下,審一句,不招認,再打,仍不招認,還打,也不會活活打死,犯什麼王法,用到什麼刑,歷來有約定俗成的章法,滾熱堂,就是咬住一個「不」字,把該你承受的刑罰都承受下來,沒有口供不能判,放了拉倒。

  陳三隻記得那件打人手掌的木板已變成烏黑的顏色,是一塊花梨木,二尺長,二寸寬,一寸厚,在公案上拍一下梆梆響,第一下打在手掌心上疼得人全身打顫,第二下再打下來,手掌心便綻出了血絲,手掌要自己伸著,胳膊要自己舉著,倘抗刑,便要將手掌墊在木案上,那真要將骨骼打得粉碎了。

  「冤枉!」陳三不停地喊叫著,明明是誣陷,綢緞莊掌櫃封庫時發現少了三匹綢緞,找到腳行頭,腳行頭只管卸車,不管數量,在場監工的管事不見有閒雜人等鬧事,想來想去,大家說有個老客卸貨時從門前走過,還有個干小工的陳三故意踩了他的鞋,沒錯,準是那麼回事,就是他,扭送官府,不能輕饒!

  「打!」越是喊冤,府尹越是喊打。「不是你,還能是誰?」

  啪!啪!啪!

  打一下,陳三的全身抖一下,嘴裡喊一聲「冤」,回答一句「我沒偷!」心裡罵一句娘,發誓出去一定狠狠地偷,偷,偷!

  明明沒偷,卻抓來打手掌,你打吧,你今日打一下,我來日偷一次,否則那才是白吃了冤枉板子,這偷,明明是官家打出來的。

  過了幾遭熱堂,一共挨了三次打,每次四十板,只因為陳三一口咬定沒偷,官家便不能按竊賊發落,送進大獄,煞煞性子,半個月再放他出去。偏偏這次又被送進原來那個囚籠,原來那個籠頭見陳三又回來了,親熱得不得了,立即著別的囚犯出錢買了生雞蛋,讓陳三托在手掌上治療。

  「我沒偷。」陳三在籠裡還向寵頭解釋。

  「我知道。」籠頭連連點頭回答,「真偷了,就不會挨打了。」

  「什麼道理?」陳三不解地追問。

  「這還不懂?不過是一層窗戶紙麼,真偷了東西,你要去孝敬地方,孝敬捕快,你偷的越多,他們的『外快』越多,他們的差使越肥,他們恨不能你天天上路幹活,怎麼捨得送你到這裡來吃板子呢?」

  「啊!」陳三心裡突然亮了一下,「我來這裡吃板子,原因是因為沒孝敬到他們頭上。」

  「明白了就好,日後就不致於吃眼前虧了。」籠頭萬般疼愛地撫摸著陳三的肩膀說,「寶貝兒,命裡注定該你吃這行飯,吳小手早就看中你了,他知道你不會甘心隨他吃黑錢作高買的,才故意去你幹活的地方惹事,逼你走這條路。如今你也只能走這條路了,出獄之後,誰還雇你做小工呀?」

  陳三深深地歎口氣,安詳地坐在了牆角裡,此時此刻,他心裡變得萬般平靜,一切煩惱立時雲消霧散了。

  跟著吳小手,陳三在家裡練了一年踩鞋。

  踩鞋還要練嗎?最先,陳三也這樣問過。還不就是你從對面走過來,我迎著你走過去,趁亂乎勁我在你鞋後跟上踩一腳,將你一隻鞋踩下來,你罵一句,我道一句歉情,然後半彎下身子遮住眾人視線,趁勢你抓著什麼往長衫裡掛什麼。吳小手笑了笑,回答說:「那是十二三歲的雛兒干的差使,你都十七八歲,該輪上雛兒踩你了,長能耐吧,二爺。」

  給陳三作搭擋的雛兒叫癟蛋,只有十二歲,是吳小手從街上撿來的,三九天夜裡縮在老爺廟廟門外,又餓又冷,已是奄奄一息了。那時節陳三正沒事,終日在家裡將養著癟蛋,頭一個月時間裡,癟蛋連話都不會說,待到三個月後癟蛋恢復好了之後,吳小手就傳授他踩鞋。

  頭一遭上路,癟蛋踩鞋看錯了地方,本來是瞄著皮貨店去的,正有買主將皮袍子從店裡拿出來,在陽光下照看成色,陳三往前走心裡猶豫放慢了步子,癟蛋心裡緊張又快走了兩步,待到二人擦肩時,「唉喲,你踩了我鞋!」陳三喊過一聲,癟蛋求饒地道過歉情,然後弓下身子給陳三作眼罩,陳三也撩起了長衫下擺,抬頭再看,原來身邊的店舖是壽衣店,袍套靴帽,鳳冠霞珮,全是成殮死人的,吐口唾沫,陳三直起腰走開了。

  「這樣吧,我高抬舉你一步。」半個月後,吳小手衝著陳三說話了,「你雖還沒有熬到小老大的份上,可你不能和別人比,你自己單獨上路吧,養活個癟蛋,一個月交我二十元。」

  二十元,陳三吸了一口涼氣,從他陳三生下來,至今也沒見過二十元龍洋湊到一起是個什麼樣子,一袋麵粉是二元龍洋,一個月如何能掛來這麼多的「貨」?去他的,甩手不幹,如今不行了,被賣出去,全天津衛丟的東西全誣賴在你一個人的頭上,那可就不是打手板的事了。

  說是高抬舉一步,並不是吳小手在陳三面前討好,一點玄虛也沒有,吃黑錢作高買,前三年只能幹二仙傳道,本事練出來,師傅賞識,後三年才能一佛出世,那就比干二仙傳道自在多了,自己也能留下些「體己」,有些零頭就可以不繳了。整整六年幹出了名份,一個人既能手下利落,又能眼神靈活,還能借道、踩路、掛貨、分水,作到摘、掛、持、神天衣無縫,這才能混到童子引路的份兒上,這就如同大商號立分號一般,一個人當家作主了。

  論功夫,陳三的活漂亮,當著上三輩下三輩的面,一鍋水燒到沸騰,嘩嘩地翻氣泡,薄薄一片肥皂片扔下鍋去,兩根手指「喇」地伸到沸水裡,閃電一般能將滑溜溜的肥皂片夾出來,肉皮兒不變色,就這麼利索。論乾淨,一件紡羅長衫高高地掛在衣服架上吊起來,從上到下十幾對紐絆結得嚴嚴實實,陳三隻從旁邊慢過,抬腳落腳邁一步的時間,兩根手指一溜煙從上往下一口氣將十幾對紐絆解開,垂吊在屋簷下的紡羅長衫不擺不顫不搖紋絲不動。絕活!老三輩少三輩沒有人不翹大拇指的。

  偏偏一個人上路之後,陳三一連半個多月沒掛上大買賣,也看準了幾個窩子,也瞄住了幾個老客,也和癟蛋過了手勢,自己也走了過去,癟蛋也迎了上來,關節處也踩掉了鞋,只在臨動手前,陳三心裡閃過一個念頭,這不是缺德嗎?再橫下心來想幹,人們圍上來了。

  「師傅,老頭子那裡交不上差,怕咱們的日月不好過吧。」癟蛋見陳三每日空著一雙手垂頭喪氣地回來,便好心地一旁勸告。這時他師徒二個已經另立了一個家,靠近吳小手住的忠孝大街仁義裡積善胡同旁邊,陳三住的是福祿大街聖賢裡富貴胡同一號。這富貴胡同一號是個大雜院,誰也說不清這大雜院中有多少戶人家,沒有大門,院牆坍倒的地方就能自由出入,小矮房破棚鋪,黑洞洞少也有一百多間房,這院裡住著做小生意的,賣煎餅果子肥鹵雞的,還有在雜耍園子唱玩藝兒的。同院住的人互不來往,彼此不同姓名,見面不打招呼,一天二十四小時人出人進,從來沒安靜過。

  是啊,莫說是吳小手那裡交不上二十元龍洋,連自己和癟蛋的肚子都填不飽,好歹算是個住處,每半月交一次房錢,當時交不出來當時滾蛋,等著搬進來住的就跟在二房東的身後,胳膊下夾著條破棉被,家當全帶來了。

  「師傅,吃這行飯,手軟了不行。」癟蛋小小的年紀倒很有見識,「您瞧,街面上一家家金店,綢緞店,皮貨店,那屋裡掛的,架子上擺的,不都是給咱爺們兒準備的嗎?咱爺們兒不去拿,留給誰呢?」

  「你嘴硬吧。」陳三不和癟蛋爭辯,只雙手托腮蹲在地鋪上發呆。

  「心善就要挨餓。」癟蛋像個老婆子似地一個勁嘮叨。「我心善,險些沒死在大馬路上,您老心善,白吃了手板兒。」

  「你閉上嘴吧!」陳三心煩地嗆白癟蛋。

  癟蛋不理睬陳三的喝斥,仍然沒完沒了地說下去:「咱也不貪財,咱也知道自己沒有發財的造化,有了錢,咱也不會消受,我只是見了錢就仇恨,見了值錢的東西就眼紅,我只想把錢抓過來撕掉,把那些值錢的東西放火燒掉,誰也別有錢,誰也別發財,都窮,都窮,都窮得吃不飽穿不暖,全成窮光蛋。」

  「呸!」不愛聽癟蛋說瘋話,陳三惡洶洶地吐一口唾沫,一個人跑到街上閒逛去了。

  東馬路,西馬路,估衣針,竹槓巷,在熱鬧地界逛了一大趟,天時近了黃昏,陳三回到住處,從一處斷牆土堆上邁進大雜院,東拐西拐,左繞右轉,不遠處就到自己的矮棚鋪了。遠遠地從自家棚鋪裡傳出來女人的哭聲,最先,陳三並沒有注意,這富貴胡同一號大雜院裡一年三百六十天日日夜夜哭聲不絕於耳,死人的,挨餓的,賣兒賣女生離死別的,這戶人家那戶人家輪流地哭,可是漸漸地陳三又覺著可疑,這女人的哭聲明明是從自己的矮棚鋪裡傳出來的,真怪,自己在世上孤單一人,何以會有人鑽進自己屋裡來哭?慢慢地走過去,用心向屋裡望,黑洞洞地什麼也看不見,伸手撩起半截布簾,問一聲:「這是誰呀?」沒有人答言,卻只見一個女人向著自己咕咯一聲跪下了身子。

  「你這是作嘛?」陳三慌了,他怕惹是非,忙向後退,忽然癟蛋跑過來將陳三拉進屋裡。

  「師傅,這是我姐。」癟蛋指著跪在地上的女人向陳三說。合一會兒眼,適應了屋裡的黑暗,再睜開眼睛,陳三才看清跪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滿面淚痕,瘦瘦的身子,蒼白的面色,一件大紅襖,一條大綠褲,衣襟上別著一條紫帕子。

  「恩人,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呀!」癟蛋的姐姐一連給陳三嗑了三個頭,說話時還抽抽噎噎地哭泣著。

  「有話慢說,別這樣,別這樣。」陳三上前就要攙扶癟蛋的姐姐,但在他看清癟蛋的姐姐多不過只有十七八歲的時候,便又膽怯地縮回了手。

  「我叫五姑娘。」癟蛋的姐姐自我介紹地說。陳三聽著暗自歎息一聲,唉,你聽聽這名字,怕什麼來什麼,如今又沾上了一個姑娘。

  「你就用飯碗喝水吧。」陳三退到屋角處,把一雙手背在身後憨聲憨氣地說。

  「這孩子有病。」五姑娘坐在地炕邊沿上,摟著弟弟癟蛋對陳三說,「有人說他沒有長壽數,我就把他養在班子裡,老鴇娘天天罵閒街,這孩子有志氣,趁我。趁我那麼著的時候,一個人溜了出來,一連幾個月找不著,我當他不在人世了,兄弟,你幹嘛還活著呀!」說著,五姑娘和癟蛋姐弟兩個摟在一起放聲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這不又見著面了嗎?」陳三不會勸人,只愣頭愣腦地說些傻話。

  「我兄弟剛才全對我說了,說您老對他好,我就這麼一個弟弟,只等他幾時活夠了壽數,我也就不活了。」五姑娘拭拭淚水,長一句短一句地向陳三說著。「我也沒別的懇求,有的對不對的,您老別打他,這孩子五癆七傷,沒有幾載的長限了,我不能讓您老養活他,剛才兄弟對我說了,您老的手運也不好,連『份兒銀』都交不上,我這有五元龍洋,算是替他交的飯錢,只等他有個三長兩短時您老給我報個信,我就感恩不盡了……」

  哭著,說著,五姑娘又要跪地上給陳三磕頭,突然間陳三一聲吼叫,地動山搖,矮棚鋪震得嘩嘩響,一陣黑風蕩起,陳三縱身從五姑娘身上躍過去,登登登一溜大步,他從矮棚鋪跑了出去,轉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待到夜半,陳三一個人回到住處時,當地一聲踢開破木門,不等癟蛋問話,叭叭叭,三匹綢緞甩在地炕上,「×他奶奶!」陳三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隨之山崩地裂一般、一個醉醺醺的陳三跌倒在了地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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