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第二天上午,朱七早早地來到胡九爺家,滿面陪笑,向他懇求再借穿一天大褂。第一天穿著大褂去給老岳父祝壽,第二天穿著大褂去上權仙大戲院看戲,今天應該是第三天了。
胡九爺聽朱七說明來意之後,當即面色便有些難看,他老大不高興地呼扇著鼻孔,嘟嘟囔囔地說道:「我早料到,一穿到身上,就不捨得脫下來了。本來麼,多體面呀,走到哪裡都受人待敬,順氣。人活在世,不就是要個臉面嗎?一件大褂,放在家裡也是壓箱子底兒,誰愛穿只管借去穿,我都七老八十的人,還穿這勞什子作嘛?也風光過了,露臉的事也做過了,大世面也見了,去年你胡九爺單槍匹馬跑上海,穿的就是這件大褂兒。火車站上三個上海癟三,迎面攔住我要敲竹槓,一拍胸脯,瞧瞧你大爺是誰,掄起胳膊來,啪啪啪,一人給他一個大耳光,他們愣沒敢還手。為嘛?這身穿戴唬人。可是,朱七,別怪你胡九爺口冷,找地方照照自己的模樣,穿上這件大褂兒,你有那麼大的威風嗎?就算你有那麼大的威風,你又打算去唬誰?前一天你借走,說是穿著給姥爺拜壽,我沒攔你,好小子,有志氣,人往高處走,怕親戚堆兒裡讓人瞧扁了。昨日你沒送回來,我沒去要,年輕人好個浮文,免不了再穿上它去會會朋友,你九大爺也是從年輕的時候過來的,明白你們的心。可是到了第三天你還想穿它,朱七,我怕你出去惹事。這麼多年,九大爺是看著你長起來的,雖說沒個准事由,可到底是老實本分,不做虧心的事。可是常言說得好,嘛東西一變了本色,一準是想胡弄人。狗安個犄角,裝羊,沒安好心,準是想偷肉吃;豬安鼻子,裝象,也不本分,準是想逃過八月節那一刀。你朱七憑白無故地為嘛要穿大褂兒?穿上大褂兒你就休想在南市大街掙錢了,不掙錢,你拿嘛養活老婆孩兒?你準是想穿件大褂兒冒充大掌櫃,冒充錢莊大老闆,冒充洋行經理,你想買空賣空,你想投機倒把,你想用唾沫粘家雀,你想掛『油子』引畫眉鳥。朱七,你有那麼大能耐嗎?惹出禍來,你擔得起嗎?別看著別人穿著大褂兒在市面上招搖眼饞,人家既然敢穿大褂兒,背後就准有靠山,惹出事來,有人兜著;罵陣叫板,有人在背後『戳』著。盤起道來,人家是船上有板,板上有釘;論起家譜,人家上有師父,下有弟兄。朱七,你哪樣比得了?不是胡九爺捨不得那件大褂兒,九爺是疼你照應你,在人屋簷下,不能不低頭,老老實實做人下人。立國興邦,替天行道,沒有你朱七的事,你就好歹混碗粥喝得了,我的傻朱七。」胡九爺口若懸河,一口氣說得朱七目瞪口呆,若不是煙袋滅了,胡九爺還能再說兩個鐘頭。
「九爺,您老聽我說,是這麼回事……」朱七本來編了一套謊言,托詞要去官面申辦一個什麼執照,但是沒容他繼續往下講,胡九爺一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嘛也別嘮叨了,不就是再穿一天嗎?你拿走;明日上午你再不送回來,我就去端你們家灶上的大鐵鍋。」
「九爺,明早上不等天亮,我准把大褂送回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朱七指天發誓,而且他早下了橫心,這是今生今世最後一次穿大褂了。
「罷了!」胡九爺性格爽朗,他揮手在朱七肩膀上拍了一下,順勢將朱七推出房門,「別絮叨了,快忙你的正事去吧。」
下午,朱七依然短襖短褲在南市大街混事由,今天運氣不錯,跑成了一樁小生意,一家小店舖三十桶油漆沒賣出去,年月太久幾乎快變質了,正好遇見個老客來逛南市大街,三言兩語說是在樂亭縣城裡開棺材鋪的。不買點便宜貨嗎?討價還價,還真談成了。朱七穿針引線,兩頭吃回扣,掙下了四五天的花銷。
傍晚,朱七跑回家來匆匆吃過晚飯,穿上大褂兒再往外走,他心裡可實在不是滋味了。
這算是唱的哪出戲?誰稀罕穿這件大褂兒,誰是孫子。白天穿小襖小褲,還不是照樣掙錢?倘穿上這件大褂,那七八元錢也就賺不來了,你說說穿大褂怎麼個美法?可如今穿大褂兒幹嘛呢?穿上大褂去做缺德事,把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往袁老五嘴裡送,不穿大褂,你還不配扮這個角色。唉,穿小襖小褲賣的是力氣賣的是臉皮;穿上大褂,賣的是良心。
搖搖頭,朱七一陣心酸,剛才走出家門,妻子還好一番數落。本來嘛,本本分分的朱七,白天忙了一天活,晚上正應該喝二兩貓尿,好生在家裡歇歇。可如今他換穿上大褂往外跑,「你小子若是出去找騷娘們兒,可別怪我不給你留面子,我也不和你打,我也不和你鬧,我把手指甲剪得尖尖的往你臉上撓,撓得你滿臉血道道,這叫給你掛晃子,看你還有什麼臉見人。」費了好多唇舌,朱七才向妻子解釋明白自己不是去找騷娘們兒,你瞧,我一分錢沒帶,我是出去幫助人成全點事,他沒敢說是引見魯桂花去見袁五爺,若是妻子知道他去幹這種事,那就不光是要給他掛晃子的事了,叫來老岳爺,她父女倆活剝了朱七的皮。
來到上權仙戲院後門,魯桂花早在胡同口等著他了。今天魯桂花好一番打扮,油頭粉面,稼胭脂擦粉畫眉抹紅嘴唇,鬢角上還戴著一朵鮮花,身上穿著粉紅色花旗袍,白色的高跟鞋,戴著手錶、戒指、耳環,明明稱得上是時代大摩登。朱七遠遠地一看,心中暗自一震,不由得他放慢了腳步。唉,這麼漂亮的女子,往大黑豬一般的袁老五那兒送,天爺呀,你把這等可憐蟲送到世上來做嘛呀!
「朱二爺。」遠遠地,魯桂花向著朱七招呼了一聲,匆匆地便迎面走了過來。
「我看,別去了。」朱七猶豫地變了主意,「你別吃這行飯了,大伙給你湊點本錢,找個僻靜地方去擺個煙攤……」
「你當那碗飯就容易吃呀?」魯桂花望著朱七說道,「被逼到江湖道上來的,都是早試過七十二行沒立住腳的人,不過就是比上吊投河還差著那麼一步罷了。你想想,那把茶壺已經放在台口上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胳膊擰不過大腿,到最後翻了臉,砸了戲園子,打斷你筋骨,也還是要把你拉到火炕裡。你別過意不去,就是死在他手裡,我也認了。」
朱七沒有說什麼,只是搖頭歎息,算了,自己不是想真心助人嗎?只要將魯桂花送到袁老五手裡,自己回頭就走,從今後自己也不和魯桂花來往了,有怨有恨,也就兩不相干了,誰讓自己穿大褂冒充稽察呢?活該。
朱七在前,魯桂花在後,兩個人轉彎抹角匆匆地走,魯桂花問朱七道:
「這個袁老五嘛脾氣?」
「嗐,這號人還能有准脾氣?就是一個字,渾。」朱七沒好氣地回答。
「只要渾就好辦,就怕他又有勢又明白,那可就真要了奴家的命了。」魯桂花到底是久經沙場的人了,她把一樁可怕的事說得好不輕巧。
走進世界飯店,拐二樓,上三樓,又是那個通亮通亮的世界,到了袁五爺處,恰好今日五爺輕閒,正一個人在大躺椅上享清福呢,見有客人來訪,袁五爺搖手讓左右侍女們退下,仰面躺好,只等來人先說話。
「學徒魯桂花給袁五爺請安。」魯桂花雙手按在腰間,向袁五一爺施了個東方女性禮。
「我走啦。」站在後面的朱七以為自己完成了引見使命,便急著想往家跑。
「你忙嘛?」魯桂花拽著來七的袖口,悄聲地說:「還有你的事呢。」
「哪兒來的?」袁五爺從鼻孔裡哼出了聲音。
「學徒原在北京平安戲院獻藝。」
「孫老六挺好的吧?」袁五爺問。」
「孫六爺托咐學徒問袁五爺好。」魯桂花答著。
「光跟我玩虛的,去年我有一批貨,不過就是過北京借道罷了,他愣不給面子,你說說他夠朋友嗎?」說罷,袁五爺在躺椅上坐了起來,兩道目光打在魯桂花身上,袁五爺一笑,「有人緣兒。」他是誇獎魯桂花討人喜愛。
「魯桂花老闆初來乍到,日後還要靠五爺多關照。」朱七背書一般地重複著魯桂花事先教會他的惟一一句台詞,說完便呆站在牆邊。
「沒說的,沒說的。」袁五爺突然來了精神兒,他一骨碌從躺椅上站了起來,哈巴著腿在房裡打轉轉。
「姓嘛?」也不知為什麼,袁五爺突然拍了一下朱七的肩膀,大聲地問道。
朱七打了個冷戰,他沒料到袁五爺會和自己搭訕,忙支楞好身子回答:「姓朱。」
「嘛字輩的?」梨園行的規矩,按字排輩,袁五爺把朱七看成了魯桂花的師傅。
「七字輩的」朱七順口回答。
「嗐,五爺高抬了,這是我表哥,他哪裡排得上輩呀。」魯桂花忙插話解圍。
「哈哈哈,朱七,這名字好記。」袁五爺放聲地笑著說,「前二年北口鬧事,那個人也叫朱七……」
「那個朱七不是我。」朱七忙搶著申辯。
「我知道那個朱七不是你,那個朱七早沒有了。咱不是不給他面子呀,給你個下台階,順著坡兒往下溜吧,嘿,他非充漢子,可借了的一條人命,還不到四十歲,扔下了老婆孩子。」
「我,我該走了。」朱七聽得毛骨悚然,看看小桂花,看看袁五爺,回身就要走。
「你放心吧,今天夜裡,你妹子留下陪我說說話,南市大街,日後有你們兄妹倆的飯吃。」袁五爺向著朱七的背影說著。
咕咚一下,匆匆往外跑的朱七被門檻絆了一腳,身子一搖晃,幾乎跌在門邊。
「慌嘛!」袁五爺放聲地說著,「沒見過這世面?五爺把你妹子留下是賞你的臉,不願意,你把你妹子領走。跟你說吧,我袁老五在南市大街明拿明放,明起明坐,不捂著不蓋著,亮亮堂堂大老爺們兒不欺侮婦孺,不霸佔民女,拜門子就只一宿,第二回我還不認識你,明人不做暗事,南市產街人人都知道。有人說我仁義,有人罵我霸道,我全沒往心裡去,我就這麼著了,有本事的你除了我,沒本事你還得服我。我決不像有的人那樣,表面上斯斯文文,滿嘴的仁義道德,暗地裡在火車上騙女學生,拐到南市大街做完壞事,還裝模作樣地鬧取締南市,花出錢來想抓個替死鬼……」
袁五爺在背後吵吵嚷嚷地喊著,魯桂花再三為朱七的失態辯解,「五爺」我這個表哥是老怯,他可沒有別的意思,君子不和小人一般見識,我替他給您陪禮了。」
回家,立即回家!朱七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家去,回家後脫下大褂,打一盆水洗洗身子,把這幾天穿大褂的穢氣狠狠地洗掉,然後換上自己的短襖短褲,從今後本本分分做人。害怕被人看見還穿著大褂,他沒敢走南市大街,也是為了快些往家跑,朱七抄近路光往小胡同拐,小胡同沒有路燈,昏昏暗暗,對面沒有一個人。
路上,磚頭石塊幾乎將朱七絆倒,也不知踩上什麼東西,腳下一滑,朱七的身子左右打晃,伸出一隻胳膊想扶牆站住,也不知是什麼東西被抓在了手裡,軟軟乎乎,藉著月光一看,是一隻人手,再往上看,一隻光光的胳膊,哎呀,朱七大喊一聲,抓著鬼了,嘻嘻一聲,朱七被拉進了一個小黑院。
暗娼,把朱七拉進院來的是一個精瘦精瘦的女人,什麼長相,朱七實在沒看清,只覺著活似年畫上的鬼一樣,皮膚是綠的,眼珠是綠的,嘴唇也是綠的,一雙綠綠的手爪子抓住朱七不放:「夜半三更的,這是急著往哪兒跑呀!」
「奶奶,你饒命吧!」當朱七明白過來眼前發生的是一樁多麼荒唐的事,當朱七舉目看清了面前站著的這個女人是個什麼樣的人,當朱七環視四周辨明了自己到了一個什麼地方,他慌了,立時黃豆粒般的汗珠滾了下來,他全身哆嗦著,上牙嗑下牙,急得雙腳蹦。
「哎喲,這可怎麼說的,我的哥哥,就算我模樣差點,也不致於把你嚇成這樣呀!」全身發綠的暗娼尖聲尖氣地說著。
「我,我沒錢!」朱七嚷嚷著說。
「這不還有件大褂嗎?暗娼還是不鬆手。
「這大褂是借的。」朱七放聲喊。
「借的不要緊,完了事押在這兒,明日再帶錢來贖。」
「我,我跟你豁命啦!」
朱七好一番掙扎,終於從暗娼手中掙脫了出來,使出全身的力氣,跑出小黑院,跑出小胡同,跑到有路燈的地方,站住,呼哧呼哧地喘大氣,哎呀,朱七的身子一陣發軟,順勢他依在了電線桿子上。
朱七的大褂不見了,被人扒下去了。
回去找大褂兒,哪條胡同?哪個門?他一點印象也沒有,弄不好再挨頓揍,說你「囉皂」,囉皂者,尋釁鬧事之謂也,官家民家娼家,都視為忍無可忍,唉,先回家,慢慢想辦法吧。天爺,穿上大褂怎麼這麼多倒楣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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