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一聲,正在劉尚文、朱七由店主陪同往飯店門外走去的時候,就在三樓下二樓的樓梯拐彎處,一個驚慌的姑娘栽倒在了樓廊裡。
「哎喲,這可怎麼說的。」店主驚呼一聲,跑上去,他是害怕客店裡出人命,忙蹲下身子將少女抱起來。朱七熱心腸,且他又素日學會了許許多多按摩。拿環、揪瘊子之類的雜八醫術,忙跑過來伸出食指用力地掐著姑娘的人中,過了許久,姑娘才喘過一口氣來。
「這姑娘叫秦麗。」店主向劉尚文介紹說,「昨日晚上來的,說是濟南的學生,在天津換車去西安。」
「血!」突然,朱七喊了一聲,劉尚文順著朱七的目光望下去,姑娘的衣裙上、腿上手上果然沾滿了鮮紅的血漬。
店主嚇得打了個寒戰,他仰頭望望劉尚文說:「莫非她犯了人命案?」幾個人一起轉身望去,樓梯上滴滴地留著血跡。劉尚文到底是辦案的老手,順著血跡追過去,追查到一間敞著大門的客房前,大喊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闖進去,驚得朱七全身哆嗦,不多時劉尚文從屋裡走出來,什麼也沒有。
「秦小姐,你醒醒!」三個人將姑娘扶進她原來住的客房,店主搖著秦麗的肩膀呼喊。朱七跟著劉尚文在屋內巡視,床上亂亂糟糟,床單上有血漬污跡,桌椅橫倒豎歪,明明是發生過一場格鬥,而且,被子裡還有一條領帶。朱七望望劉尚文,心中似有所悟。
「你瞧,這姑娘來天津,坐的還是特等車廂。」劉尚文從桌上抬起一張火車票,瞧了瞧,對劉尚文說。
一個單身的女學生,此時又在放暑假,由濟南經天津去西安,必是去看望親戚。乘的是特等車廂,比普通硬座車廂的票價貴三倍,要麼家裡是個老財,要麼是爹娘怕女兒一個人出門不安全,坐在特等廂裡的都是有身份的體面人,不致於出意外。火車到天津,要明日才能去西安,一個單身少女如何要到南市大街來住店,而且住在店裡,夜半就闖進來了一個系領帶的男人……
「朱稽察,天時不早,咱該回局子去了。」劉尚文眨眨眼,提醒朱七該走了,朱七懵裡懵懂,心想這眼前出了案子,你劉尚文明明是官面上的人,卻偏偏裝作沒看見,大黑了。
「劉副官,您老可不能走。」店主慌了,他將身子橫蹲在客房門口,目光中閃動著那麼可憐的神態,「朱稽察也看見了,這可是跟開店的不相干。秦小姐,秦小姐,是怎麼一檔子事,你可當著兩位副官的面說呀!」
「我走,我走!」秦麗終於甦醒過來了,她看看眼前的陌生人,看看客房,掙扎著身子站起來,拚命地往門外沖,但沒容她邁出房門,又全身癱軟地跌倒了。
「秦小姐,有話你說,有二位副官在,丟了錢財幫你找,受了欺侮咱們去告官,那人什麼長相?多大年紀?有這條領帶就好辦。二位副官你看,秦小姐的指甲尖上有血,必是抓了歹人的臉,趁著臉上的傷,趕緊查訪!」
「嗚嗚嗚……」秦麗雙手蒙著臉悲痛萬般地哭了,她哭得全身顫抖,幾乎憋過了氣。
朱七心軟,忙倒了一杯水送到秦麗面前:「這位小姐你先喝口水,別光哭,只要你在那個王八蛋的臉上留下了傷,有劉副官在,準能把壞人抓到,你說話呀!」
「朱七!」劉尚文發火了,「有你小子嘛事?你不走,我走!」說著劉尚文又要走。
「劉副官,你可太不仗義了!」店主也火了,他掐著腰站在劉尚文對面,橫眉之目,「別逼得我說出好聽的來,這多年來東方飯店設慢待了幾位副官,天知道地知道,我知道你知道,節骨眼上你溜號,別怪我不義氣,找個地方我就把這些不是人幹的事全抖出來。我嘛也不怕,同完了,我還開我的店,就怕有那號狗娘養的就要丟飯碗。」
「我走,我去西安!」秦麗姑娘只是捂著臉哭,一選連聲吵著要去西安,這個啞巴虧自己吞在肚裡,趕緊逃出這個鬼地方。
「小姐,有話你得說,你不說明白,我也不放你走。」店主逼著秦麗把事件原委對劉尚文說清楚,只是秦麗仍然不肯說。
「事情不是明擺在這兒了嗎?」劉尚文在店主的威脅面前,再不能溜號了,「這位小姐必是身子不方便,我看休息一天,明日早早地乘車去西安吧。」
劉尚文精明,他將秦而小姐身上的血、客房床上的血全歸到身子不方便上來了,店主心領神會,馬上扶秦麗躺在床上,然後大聲地說道:「有朱稽察在場,事情可都看在眼裡了,這位小姐是位女學生,夜裡住店來了不方便。」店主的話是向著圍在門外的人們說的。其實人們不過是看看熱鬧,他們才沒興趣追詢事件真相。只是,突然間眾人一起打了個冷戰,蓬地一聲,眼前突然一片賊亮,鎂光燈一閃,不知是哪家報館的記者混了進來,冷不防拍了張照片。
「這是誰?」劉尚文火了,他大步從屋裡跑出來,惡洶洶地喊叫:「這是誰?這是誰?」只是聲音一聲比一聲遠,一聲比一聲微,傻朱七還在客房裡等著,劉尚文早溜得沒了影兒。
朱七已經感到此事不可兒戲,便藉故出來尋找劉尚文,急匆匆跑出客房,「劉副官,劉副官。」撥開圍在門外的眾人,朱七一路招呼著一路往外跑,衝下樓梯跑出東方飯店,他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已經全濕透了。
朱七沒有去派出所找劉尚文,他一陣急急令快如風,不多時便回到了家中。
「缺德的,這一夜時間你幹嘛去了?」寶兒娘見到朱七,迎頭便是一頓臭罵,「披了件人皮,你這是往哪兒充大尾巴鷹去了?」
「哎呀,寶兒娘,我可開眼界長見識了。」朱七一面脫著大褂,一面急著將自己這一夜的見聞講給妻子聽。「這麼多年,天天在南市大街混事由,只看見人山人海鬧鬧嚷嚷,忍的是孫子氣,吃的是豬狗食。這南市大街到底為嘛這麼熱鬧,這熱鬧裡面又是些嘛把戲,咱是一概不知。這一穿上大褂,人物了,咱這才算真來到了南市大街,進了世界飯店,那個亮呀,全是女的,好幾個女的包著一個老爺們兒,袁五爺咱也見著了,立在南市大街,一跺腳滿街亂顫,大娘們兒把他一圍,也是癱成了一團泥。嘛叫找五爺求地盤?你說了半天,他嘛也沒聽見,手氣好,一把滿貫,贏了,你就順著聲喊『應了』,面子就算求下來了,沒白跑腿,兩元錢。」說著,朱七將牛小丑塞在他口袋裡的鈔票掏了出來。
「早知道穿大褂能賺錢,咱早攢錢買一件了。」寶兒娘接過鈔票,喜滋滋地說。
「還有熱鬧呢。這些事,不穿大褂兒,你根本看不見。」接著朱七向妻子述說了被劉尚文拉去查店的種種情形,他講了魯桂花今晚約他去捧角,又說了瞎老范倒賣紙煙被處罰當場拍賣,最後他又講了女學生秦麗。「你琢磨琢磨這個理呀!山東濟南府的一個單身女學生,她怎麼會來南市住店?必是有人領來的。誰領來的?人家女學生就是不說,可她是坐特等車廂來的,誰能坐特等車?滿天津衛昨天總共有幾個人從濟南府坐火車來的?這還不好查嗎?準是個大人物,官面上的,大經理,反正是這個洋學生在火車上認識了一個夠分的人物,這個人物還一嘴的仁義道德,洋學生就信了他,到天津這個大人物就給洋學生找了個客店,夜半三更他又摸進來把人家洋學生糟踏了。有嘛證據?滿身是血呀,這不缺德嗎?你又有錢又有勢,嘛樣的天仙弄不到手?可這小子就是要糟踏人家洋學生,這個洋學生長得也甜,跟大電影明星一樣。這案子好破,女學生把這個王八蛋的臉抓破了,只要見著臉上帶傷的,你就抓住往局子裡送,掛出晃子來了,還不好認嗎?」
「別瞎白活了,有你的嘛事呀!」寶兒娘嗔怪丈夫說,「一宿沒合眼,快歪在床上歇會兒吧。下響還得掙去呢。」
朱七在妻子的照料下躺在炕上,才要合眼睡覺,抬頭一看,妻子早把大褂折疊好,正挾在腋下往外走呢。
「你幹嘛?」朱七問。
「給胡九爺送大褂去呀。」妻子答道。
「別,別。」朱七支楞坐起來阻攔,「今晚上還得穿呢。你沒聽說人家小桂花在上權仙給我留包廂了嗎?穿小褲小襖怎麼去?」
「可昨日和胡九爺說定只穿一天的。」
「嗐,他沒來要,你別拾那個碴兒。我晚上去給小桂花捧角兒,她能白讓我辛苦嗎?」朱七比比劃劃地對妻子說。
「唉。」寶兒娘終於無可奈何地回來了。「明日可一准要給胡九爺送回去了,這大褂可不是咱穿的,這就和龍袍一樣,沒那份造化要惹事的。誰不盼著堂堂正正地做個人呀?可咱命裡注定是人下人,千萬可別想知道大人先生們天天都在變什麼戲法,沒咱的事。變出風來,咱是吃窩頭稀粥;變出火來,咱是吃稀粥窩頭。人家的戲法不是為咱們變的,咱們眼不見心靜。見識多了眼雜,聽得多了耳朵根子雜,水流千遭歸大海,咱們不捨下一張臉皮,不賣出一身力氣,這世上就不養活咱。朱七,你可別豬八戒帶髯口,愣充黑臉千歲。」
呼嚕呼嚕,躺在被窩裡的朱七已經睡著了。
到上權仙大戲院捧角,朱七用不著這麼早就來到南市大街。小桂花剛剛登台,演不上壓軸戲,雖說不演「帽兒戲」,至晚也要排在三四出。上權仙晚七點半開戲,《跳加官》,《拾玉鐲》,輪到小桂花出台唱《起解》,最早也要到九點鐘。
伸長脖子往大店舖裡張望,牆上掛的大表指的是六點半,時間太早,便慢慢地在街上轉悠,東瞧瞧西望望,依然享受穿大褂人士的待遇,所到之處都遠接高迎,明明是個人物。
「朱七爺。」走著走著,忽然聽見背後有個小孩兒招呼自己,朱七回頭一看,原來是擺煙攤的牛小丑,這小子真機靈,也不知他怎麼就知道了自己姓朱,而且大號老七。
「呀哈,小丑,買賣行嗎?」朱七問著。
「托七大爺的福,頭天出攤,不瞞七大爺,賺了,這南市大街真是塊肥地呀!」牛小丑滿面春風地說著。
「還能不賺錢嗎?發行價買了二十條大前門,零包的賣。」朱七想起昨日夜半牛小丑鑽進東方飯店強買香煙的事。
「七大爺說那二十條大前門呀!」牛小丑左右瞧瞧,見附近沒有什麼人,這才又翹著雙腳湊到朱七耳邊悄聲地說,「全是『捂煙』。」所謂的「捂煙」,就是受潮發霉變質的煙。
「啊?」朱七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陪老范賣的那幾百箱大前門……」
「全是『捂煙』。」牛小丑神秘地對朱七說,「這事瞞不過我,別看我才十五歲,這南市大街連玩帶轉的也七八年了,嘛鬼吹燈的戲法我都知道。磨老范從煙廠買出二百箱『捂煙』,本來這些煙都該點把火燒掉的,他就一文不值半文地買出來了,這『捂煙』不能賣呀,他就雇下小工子在他家裡換盒,把煙盒換成新的,再包成條,再封成箱,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成了好煙。誰給他換的盒?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他瞎老范要坑人。換完盒之後,又往東方飯店運,夜半三更雞不叫狗不咬的時候,我一琢磨,明白了,東方飯店不是住著一幫等著買煙的老客嗎?對,他準是想坑這幫老財迷。」
「可是,劉副官查店……」朱七傻了,他鬧不明白這其中的奧秘。
「那是他們串通好了唱的紅白臉。」牛小丑給朱七解釋,「人家買大前門沒貨,你成箱地運來賣給大伙,有人信嗎?所以呀,半夜三更就來個查店的,一腳就踢開了唁老范的門,一進門就抓住了黑貨,兩個人吵吵鬧鬧地把老客們都吵醒,當場拍賣,你想想,這不就出手了嗎?老客們又不當場抽,立時馬上僱車送到火車站發貨,這台戲不就唱圓了嗎?」
「可劉副官還拉著我……」朱七又問。
「劉副官滿南市大街正想找個穿大褂的體面人物呢,全穿小襖短褲,若是有人怕上當呢?有位穿大褂的人物在場,再上當,人們也心甘情願。朱七伯,他們沒分你好處嗎?」
「我,我嘛也沒撈著。」朱七攤開雙手說。
「劉副官太黑了,瞎老范至少要分給他一半,您那份兒在劉副官手裡了。」
「明知是假貨,你怎麼還搶著買呢?」朱七實在琢磨不透此中的道理,依然在追問。
「許他大坑,就許我小坑。」牛小丑理直氣壯地回答著。
「你小子可是賣零盒。」朱七說。
「哎喲,七大爺,這才看能耐了。有人來買大前門,一看是位爺,老老實實送上一盒真貨;再一看,傻冒兒,沒來過天津衛沒逛過南市大街,沒抽過大前門,今日要破費破費擺擺譜,爺們兒,來這盒吧,他點著了一抽,咧咧嘴,有股怪味兒,喲,二爺,這叫新配方,天津衛大前門就有這麼一股邪味兒,開口胃去吧您哪!」牛小丑說罷,洋洋得意地笑了。
「你小子真不是東西。」朱七聽明白了來龍去脈,半是玩笑地罵著牛小丑,「你七大爺這麼多年沒學會的缺德能耐,你初來乍到就玩熟了,誰若是說中國沒前程,我跟他拼,你就瞧瞧我們這下一茬寶貝兒,比上輩兒更不是玩藝兒。寶貝兒,你小子就這麼長吧。」說完,朱七轉身走開了。
「朱七爺。」背後牛小丑追上來,他將一盒大前門香煙塞在朱七手裡,「您帶著,這可是真的,穿這件大褂兒,抽大前門,南市大前街,您老橫膛吧。」
朱七似是怪不情願地接過香煙,他瞧著牛小丑的一臉壞笑,說著,「快幹你的生意去吧。」
「朱七爺,別忘了去劉副官那兒要你那份兒『好處』,和他們不能客氣,你不伸手,他們決不會把你應得的那份給你,無毒不丈夫呀!」
說罷,牛小丑走了,朱七心裡亂糟糟地沿著南市大街往上權仙走著。唉,原以為穿上件大褂得了便宜,其實是被人耍弄乾了件不是人的事。原以先做人下人的時候,總盼著有一天能體體面面地做個人;輪到真借了件人皮披在身上,朱七這才發現自己變得不是人了。合夥地胡弄人、欺侮人、坑人騙人,一件人皮就成了一塊招牌,人們心想這位爺穿著大褂兒,他怎麼會騙人呢?還跟著警察,口口聲聲地喊著「朱稽察」,原來這是姜太公釣魚,用的是直鉤,缺德呀!朱七發誓,有朝一日,即使朱七有了屬於自己的大褂,他也絕對不做虧心事,絕對不靠大褂兒胡弄人。
「買報瞧,買報看,天津衛的新聞有千千萬。」迎面,一個報童搖著手中的晚報,一路喊叫著跑了過來:「快來瞧,快來看,天津衛的新聞有千千萬。那哈,女學生到了天津衛,南市大街住了客店,夜半三更一聲響,床底下鑽出來英雄漢。」
朱七聽著,噗哧笑了,明明是床底下鑽出來大壞蛋,卻要說是鑽出了英雄漢,南市大街不是罵閒街的地方,半句話說得諧了音,立即有可能付出一條腿的代價,幸虧祖先給我們創造了如此豐富的同義詞。否則還真要難死了小人物。「買張報!」破天荒,朱七買了張晚報。
果然,報童滿街吆喝的那條新聞,正就是朱七昨日在東方飯店親眼所見的那件事,雖然朱七識字不多,經過報棍子渲染過的這樁事件,添枝加葉的許多聳人聽聞之處,連猜帶蒙,總也明白了一大半。該女學生不肯披露芳名,蒙面嗚咽不止,據警方人士推測,當為被歹人矇騙,天良安在,本埠名聲安在……嘛叫安在,朱七猜想一定是安裝在什麼地方的意思,把天良安裝在什麼地方了?是應該問問,干缺德事的人,準是把天良安裝錯了地方。喲,這兒還有,國民參政會程副議長南巡歸來,緊急向報界呼籲匡正世風,程副議長有志於治理南市秩序久焉,此次一定要督請市政當局將作惡歹人逮捕歸案云云。這「云云」是嘛意思,朱七仍然鬧不明白,云云,一層雲彩又一層雲彩,明白了,莫怪陰天呢。
來到上權仙,剛剛敲頭遍鑼,對樓上的夥計說是小桂花老闆留的廂,夥計鞠過躬。轉身引路,拐彎抹角,在二樓偏東一個後排包廂裡,朱七落了坐。看看正包廂、中包廂裡面擺了茶壺茶碗乾鮮果品,看看自己這個包廂,嘛也沒有,知道小桂花牌不靚,這個小偏廂還是自己掏的錢,知足了。倘若不是這件大褂兒,朱七還真不敢進上權仙,所以今天與其說是朱七看戲,不如說是大褂兒看戲,朱七沾了大褂的便宜。
不過也還有既屬於自己,又給自己抬成色的東西,一是大前門香煙,整盒地往機上一擺,夥計的眼睛裡都跳出亮光;二是那張晚報,壓在大前門煙盒下邊,夥計送上來的茶壺,沒敢往報紙上放。
正襟危坐,朱七第二次體驗到這大褂可真是好東西,戲園牆上貼的廣告,一個白胖胖的嬰兒,下面兩行字,世上什麼事最痛苦?嬰兒沒有母乳最痛苦,請服催奶靈;還可以再貼一張廣告,上面是朱七的全身像,下面兩行字:世上什麼事最幸福?大老爺們兒穿大褂兒最幸福,請向胡九爺借大褂。
再折「帽兒戲」,中廂正廂還沒有來人,滿戲園嘈嘈亂亂沒有人聽,只有朱七一個人全神貫注盡情欣賞,好,玩藝兒絕,地道,味足。這兩出小戲,朱七聽過,只是沒看過演出,老門戶之間,斷斷續續,聽胡九爺唱過一段,聽九嫂子哼過兩口,九疙瘩叫過板,禿九念過白口,串起來也是多半出,今日由一個角穿著行頭畫著臉從頭唱下來,才知道胡九爺。九嫂子、九疙瘩、禿九全是不沾邊。
終於,戲園裡安靜下來了;終於,中廂正廂也上了座。天哪,朱七這才看見自己僅憑一件大褂一盒大前門一張晚報坐在這兒,太寒磣了,正廂中廂,少爺穿著西服,老爺穿著長衫,雖說也是大褂,但看著比自己的大褂成色高,太太小姐更是珠光寶氣,全身閃著亮光,一陣陣香氣襲來,朱七羞得不敢抬頭。
舞台角兒上走出來一個夥計,抬手將掛在台口的戲報翻過去一頁,大張的花紙,頭大的字:小桂花·《女起解》。
「好哎!」朱七放開嗓子喊了一聲。
這手活,他幹過,這就叫喊碰頭好,原來穿小襖短褲,沒轍的時候,也被拉去給角兒喊碰頭好,一齣戲下來,分個「四旗」的份子,一元多錢。如今情不自禁,放開嗓子就叫喚,喊完之後出一身冷汗,忘了自己是坐在包廂裡,而且穿著大褂兒,還有一盒大前門香煙,一張晚報。不合身份,天津衛說是「不合窯性」。轉著腦袋左右瞧瞧,沒有任何反應,眾人好像什麼也沒聽見,沒有欣賞沒有厭惡沒有驚訝沒有責怪,沒有人將他朱七放在心上看在眼裡,雖說穿了大褂,坐在真應該穿大褂的人圈裡,你原來是嘛,此時還是嘛,休想打馬虎眼。
「你說你公道,我說我公道;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崇公道出來四句上場詩念罷,「蘇三,行動著呀!」隨之,後台傳出來一聲「苦——呀——」嗓音柔細,似行雲流水,如泣如訴,是以讓人感到是一位名角兒。一陣鑼鼓傢伙點聲中,蘇三上場,小碎步,舞姿優美,定場、亮相,小桂花的目光先向台下瞟視,然後舉目向二樓包廂望去,有分教,這是暗示眾位聽眾不可造次,捧角的人物在二樓包廂裡坐著哪。朱七心領神會,這次斯文,沒有叫好,學著體面人物的派頭兒,拍著雙手,鼓掌捧場。只可借掌聲稀疏,沒有任何反應,看看左右包廂,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依然談笑風生,嗑瓜子削蘋果皮,沒有一個人往台上看一眼。俯身看看樓下散坐,更是鴉雀無聲,不是全神貫注,似是全進住了呼吸,沒有人鼓掌,沒有人喊好,活將個小桂花「涼」在了台上。
「蘇三離了洪洞縣……」小桂花吃了定心丸,有朱稽察在樓上坐鎮,自己只管放心地作藝,使出全身解數,唱工做工,全是爐火純青,最難侍候的天津戲迷,沒有挑出毛病。
只是台下的空氣過於緊張,連送茶水、送手巾把兒的夥計似都格外當心,朱七扶著包廂欄杆往下望,也不見有什麼凶漢走動,只是覺著安寧得過了分,不像是戲園子,像兵營。
小桂花漸漸地也感到氣氛有些異常了,她賣力氣本來可以「撈」好的地方,台下仍是沒有一點動靜。她閃電般地往樓上包廂望望,她的朱稽察還在那裡坐著,穩住心神,繼續往下唱:
「哪一位去到南京轉,與我那三郎把信傳。」唱腔淒涼婉約,聲淚俱下,已是十分感人。
「我上南京!」突然一個黑漢在台下散座中間站了起來,他將一隻腳蹬在椅子上,惡洶洶地向著台上的蘇三大聲喊話,「這爺們兒上南京,有嘛話你就對這爺們說吧。」
啊!全戲園立時亂了,樓上包廂裡的聽眾一股腦湧到樓欄杆處,扶著欄杆俯身往下看,台下的散座觀眾沒有人答腔,天津爺們兒知道,這叫「鬧事」,有心搗亂,誰出面干涉跟誰來。
小桂花暗中打了個冷戰。崇公道見過世面,忙出來圓場,他走到台口向著那位大漢一抱拳,拿腔作調地說著白口:「我說蘇三吶,今日算你走運,正趕上這位爺上南京,我這裡把話替你托咐到了,日後你可要重謝呀!」
小桂花自然明白崇公道的話外之音,便在台上向那個凶漢弓著雙腿施了一個禮,鑼鼓點過場,蘇三又接著往下唱。
「罷了,今日瞧在崇公道的面上,我這把茶壺不給你往台上飛。」那個鬧事的黑漢大搖大擺地走到台口,指著台上的蘇三大喊著,「懂得規矩嗎?知道這是嘛地方嗎?該燒的香你燒了嗎?該拜的佛你拜了嗎?放明白點,後會有期。」
說完,那個凶漢抬手將一把茶壺放在舞台口上,一甩袖子,搖晃著身子走了,直到凶漢走出戲園,樓上包廂的爺們娘們才回到座位上,嘁嘁嚓嚓又是一片喧鬧,台下的聽眾也才又重新坐好,等著台上的蘇三往下唱。只是台上的小桂花已經滿面淚痕,抽抽噎噎,她已經唱不下去了,還要感謝崇公道,他引著蘇三又走了一個過場,蘇三這才又重新叫板,胡琴拉起了過門兒。在轉圈的時候他湊在小桂花的耳邊悄聲地說:「我的魯老闆,可把我嚇死了,我還當您老早拜過袁五爺了呢。」
樓上包廂裡的朱七氣炸了肺,早聽說戲園子裡有飛茶壺的事,自己素日沒錢聽戲,自然也沒造化看飛茶壺。如今摻和到人群裡來了,這才見識,原來這就叫飛茶壺,雖說茶壺並沒有飛起來,但先「下栽兒」不認「式子」,明日就玩真的,明明是一幫惡霸。看看臺上的小桂花,朱七覺得她實在可憐,滿心指望有朱稽察坐鎮,沒想到這位朱稽察是個冒牌兒貨,明明他在台上包廂拍了巴掌,台下鬧事的黑漢壓根兒沒將他當回事兒,但凡有點骨氣,白刀子紅刀子地和他擠了。唉,這地方太黑,光穿件借來的大褂兒還是一文不值。
朱七已經完全沒有心思看戲了,他離開包廂,匆匆地往樓下走去,橫下一條心,這件大褂不穿了。披著老爺們兒的皮,幹不出來老爺們兒的事;穿上男子漢的行頭,不能當男子漢使喚。呸,還不如就窩窩囊囊地做人下人去呢。從今後乾乾淨淨、安安分分,只求養家餬口也就是了。
「朱稽察。」朱七匆匆忙忙從戲園走出來,剛要往小胡同拐,誰料才下台還沒卸完裝的魯桂花,一把從背後將他拉住。
「你別叫我朱稽察了。」朱七轉身看見背後可憐巴巴的魯桂花,心中也是一陣辛酸。「我若是朱稽察,剛才我早出來鎮眼了。跟你明說了吧,我這件大褂兒是借來的。」
「不管你是真稽察,還是假稽察,這碼頭上我舉目無親,你送人送到家,救人救到底,你得幫我一把呀!」魯桂花淚眼汪汪地懇求著,那可憐的樣子實在讓人動心。
「我怎麼幫你呀。」朱七無可奈何地說著,「要想在這地方站住腳,就得去拜袁五爺。」
「那就勞駕朱二爺領我去吧。」魯桂花拉住來七不放,朱七也實在不忍心就這樣跑掉。
「袁五爺跟我沒『面子』。」朱七爭辯著說,
「他跟你沒『面子』。跟你這件大褂還能沒『面子』嗎?」魯桂花著急地說,「你只要將我領進門,別的事你就別管了,不是還沒到跳河上吊的地步嗎?他還能從我一個單身女子身上得什麼便宜?我早把這個世界看透了,蹚著走吧。」
朱七終於被魯桂花纏得沒辦法了,他知道梨園行的規矩,女藝人到南市大街拜袁五爺,要有師傅引路,師傅沒跟著來天津,要由琴師搭橋,袁五爺從來不見單身女藝人。唉,深深地歎息一聲,朱七暗自搖了搖頭,沒想到沒想到,如今自己竟然要去扮演這麼一個角色,把一隻小羊往狼嘴裡送,缺德,缺德。
「今天是太晚了。」朱七看看滿天的星星,對魯桂花說,「到了這時刻,袁五爺已經找不到了,明天吧,明天無論是風是雨,我一准來。只求你日後別記恨我,但凡有一點能耐,我若是不幫助你,我不是人!」說著,朱七掄起手掌狠狠地抽打著自己的嘴巴,啪啪的聲音,在空曠的胡同裡蕩起回聲。
「朱二爺,你也別難過,咱們不是愛活著嗎?這口孫子氣,咱們舒舒服服,樂樂呵呵地往肚裡咽;別以為死了清淨,陰曹地府,閻王爺手下,小鬼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魯桂花仰臉望著朱七,淚花在燈下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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