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三月。站在鎮上,聽不見吆喝牲口下地的聲音,也看不見土地甦醒,麥子返青。可是大家都起得早。商店的五間紅漆門臉,還沒有打開,大家都在後院走進走出。到東廂房倒一杯開水,圍著爐子烤一烤窩窩頭片。這時店堂裡電話鈴響,韓姐趕緊嚥下一口乾糧,車轉身子,那披在身上的棉襖袖子,撥浪鼓般摔打著。她嘴裡說著:「我的,準是我的……」身子已經穿過院子,往店堂裡一鑽不見了。她的動作總是這樣快當。雖說在店裡,數著是一個大姐,可是行動帶著一陣陣的風。果然是她的電話,聽見她嚷得嗓子發啞。這電話來路不近呀。
「……你們把水車安上了?澆得上返青水了?那好呀!……怎麼?壞了個牙輪?掏換掏換?……那可說不好,得跑一跑看,可是今天該我出車售貨呀,……得,澆水要緊,隨著就辦,說話就跑……」
韓姐還沒有掛上電話,小孫已經走到院子北牆根,那裡停著一輛平板三輪車。小孫掀開車上的苫布,這位短頭髮的姑娘,老是藍布衣服青布鞋,說話不多,可是十分的仔細。你看她一手還拿著窩窩頭片,不慌不忙,一口口咬著。那眼睛卻把車上的大包小捆,從布匹到針線,從毛主席著作到橡皮塊兒,全部檢點了,全部計算了。
「孫姐,我替韓姐出車去。」
說話的是高個子大聰。她年紀最小,個子卻最高,又挺直,又水靈。大家叫別人多半帶著個姓。叫她只用她本名中的一個「聰」字,加上一個「大」。可能因為「大聰」聽起來,跟「大蔥」一樣吧。
小孫正在心裡計數,她只望著大聰,搖了搖頭。大聰也不再多說,挺挺的往店堂走去。只聽得劈啪聲響,大聰在領頭撣土掃地,準備開門了。
農忙時節,商店的後院,大家早早起來,走進走出,好像不過是喝口水,吃點乾糧。可是細細一看,人人都在留神著,準備著,一聲號令,立刻投入戰鬥。
韓姐,小孫,大聰,是店裡百貨組的售貨員。她們三個人中間,如果細細看起來,又有一種十分動人的東西。好比這一天,是輪著韓姐出車下鄉的日子,可是有個生產隊來了電話,她得去專門解決「水車牙輪」呀。韓姐還沒掛電話呢,小孫已經去檢點車上百貨,準備替班出車了。小孫還在車跟前站著呢,大聰已經來到櫃台,操持著開店了。她們中間,還沒有來得及商量、研究。就是來得及,好像也用不著什麼解釋、說明等等。聽說那賽球的運動場上,一號一起跑,二號就知道悄悄地插到那個方向去接應,三號立刻張手跺腳,堵住哪一路,……這叫作「默契」。聽說一場球打得好壞,和這具體的戰鬥的「默契」大有關係。
春日天還短,黃昏時分,起了一陣風,嗚嗚叫著奔過田野,捲起黃沙滾滾,撲面如同貓爪抓撓。這北國的春風,就是這般威勢。小孫蹬著三輪,逆風往鎮上走。她離座站起來,加勁往前蹬。短頭髮倒捲上去,汗珠子順流而下。她可是腿不亂,腳不停,一聲氣也不吭,只顧一步步往前蹬。忽然背後哧啦聲響,一輛自行車衝了上來,只見韓姐弓著腰,跟趴在車把上一樣。頭上臉上肩膀上,黃霜霜的一層塵土,她扭頭盯著小孫,哈哈一笑。一張花臉,一嘴白牙。聽那笑聲,又比早起更加沙啞。小孫明白了,這一天韓姐不知跑了多少路,說了多少話,可是生產隊的「水車牙輪」已經解決了。韓姐跳下車子,抽出一隻手,推著三輪前進。小孫叫道:
「你快走吧,今晚盤貨。」
對呀,盤貨呀。售貨員都知道,這是繁重的工作呀。百貨組,只扔下個大聰看家呀。韓姐「得」的一聲,又跳上車子,伏著腰身,往風沙裡衝去。小孫又離座加勁,一步步往前蹬。忽然又是哧啦聲響,原來韓姐掉轉了車頭,順著風,箭一般奔了回來,啞嗓使勁叫道:
「拐彎的時候,往麥地裡瞧沒有?」
「怎麼了?」
「我怎麼覺著地裡白花花的呢?一心攆你,沒顧上細看。」
「我也沒細看……是有些白花花的……那是黃沙吧?」
「那裡沒有沙荒地呀?不都是二隊的高產黑土田嗎?」
「呀!」小孫尋思著道,「他們剛買了炭酸氫氨,還不少呢,像是五千斤。」
「要都在明面上撒著,可不都白糟踐了。」
夜色朦朧,風怒號,土驚飛。兩雙亮晶晶的眼睛,對望了一眼,如同電閃,差不多同聲叫道:
「你快去。」
「你快回。」
韓姐藉著風勢,真個一溜煙般跑了。小孫爽性跳下三輪,一手扶車把,一手拽車座,埋著頭,努著腰,一步一個勁。等到推回鎮上,摸黑拐進商店後院,襯衣早已貼在脊樑上了。可她只是拿上毛巾,把短頭髮上、藍布衣服青布鞋上的塵土撣了幾撣,就悄悄走進店堂。店堂裡邊燈明火亮,百貨組、布匹組、文具組,上架下櫃,清點歸置,清脆的算盤珠子得得響著。小孫悄悄走到百貨架子跟前,伸手去數玻璃杯。大聰猛回頭,吃驚叫道:
「孫姐,是你呀。」
小孫怏怏地把韓姐半道發現化肥問題,折回二隊去的事說了說。大聰想了想,說道:
「早起三隊也來拉炭酸氫氨來著,我給倉庫開的條,也是五千斤。」
「告訴他們不能明使沒有?」
大聰搖了搖頭:「我忙著……」
「得刨溝。得著土埋上。」
「詳細的,我也說不全面呀……」
小孫就不說話了。兩人把一架子的玻璃東西,清點清楚,在密密麻麻的本子上,端端正正寫下數字,小孫才慢慢說道:
「大聰,韓姐回來,還得著急不是?還得往三隊跑不是?」
大聰點了點頭。隨手從衣兜裡扯出一條蔥綠的紗巾,往頭上一蒙,一邊說道:
「晚去不如趕早。我跑一趟。」
「不是農藥上,你說不全面嗎?」
「嗯——」
大聰把鼻子一皺——的確她皺的不是眉頭,主要是鼻子。小孫笑道:
「韓姐回來,你們倆盤貨。你們倆哪裡也不用去了。」
說著悄悄退出燈明火亮的店堂。
可是料想不到,結果是韓姐和小孫一同回來的。原來二隊和三隊,對這一號化肥的性能,都不大熟悉。又都不很相信售貨員說的道理,有些支吾。這兩個售貨員就尋思:辦事要辦徹底。離了生產隊,都奔公社反映去了。她們在公社裡碰了頭,公社書記很重視這個情況,立刻派人下去。她們兩個才一同騎上車,乘著北國的春風,穿過春忙的黑夜,回到商店裡了。
兩人趕緊走進店堂,只見百貨組櫃台里外,一個人影也沒有。布匹組那裡,倒很熱鬧。大聰也擠在裡邊,幫著量零碎布頭。她的個子比別人高了兩三寸,挺挺立著。十個細長的手指頭,抓得又多,動彈得又快。韓姐和小孫把百貨櫃台前前後後全看了一遍,明白盤貨已經順利結束,外加打掃得一乾二淨。兩人滿心的歡喜,漫到了嘴邊。回頭去找大聰說話,布匹組那裡卻又沒有了她。店堂裡明燈盞盞,她又鑽到哪裡去了呢?兩人會心一笑,悄悄走到後院,走進東廂房。果然,爐子上熱著兩個銀亮的飯盒。飯盒上邊,齊頭並腦兩雙筷子。韓姐和小孫立刻矮挫了半截身子,坐在爐邊的小凳子上邊了。那大聰呢,挺挺地靠牆站著,水靈靈地站著,笑吟吟地站著。她為獨自盤了貨,不由得高興吧?她緊瞅著兩個風塵僕僕的姐姐,為給姐姐熱了飯做了菜,禁不住得意吧?
韓姐呼啦呼啦扒了三口五口米飯,定了定心。「哈——」的一聲,她的嗓子比黃昏時分又見沙啞了一點。她叫道:
「哈——大米飯啊,要有—一」
一語未了,大聰驚覺過來。原來得意之中,卻忘下了最得意的一樣東西。慌忙回身,端出一隻紅花碗——
「酸菜!」
立刻,小孫不知從哪裡抓出來紫紅紅的干辣椒,韓姐已經一手勺一手香油瓶子。大約一分鐘以後,就有三雙筷子——吃過晚飯的大聰,也拿起一雙,一齊向爐台上那又辣又香又酸的地方,不住地進攻,邊吃邊哈哈笑著。
趁這工夫,打聽一下她們的「默契」是怎樣形成的好不好呢?她們是怎樣走到一塊堆來的呢?怎樣一心一意幹上了售貨員的工作的呢?
三個人當中,韓姐來得最早。一九五八年的時候,許多家庭婦女走上了工作崗位。韓姐就是其中的一個。剛來,也是有些不慣。她說:
「在家侍候人,出來還是侍候人呀。」
因此接待顧客中間,不免生些閒氣。按她的秉性,本當發作發作,可又只能悶著,不久鬧了場病,吃飯不香,睡覺不甜。商店裡的書記,就在這間東廂房裡,給她煎藥、熬稀的,刷洗髒衣裳,守著爐子談心。把侍候一個人一個家和為人民服務,作了種種比較。等她恢復康健,又帶她上了當時熱火朝天的水利工地,那是鍛煉思想的大學校。她這才走出家庭小圈子,跨進了建設的行列。她為工地上的鐵絲草繩、水碗土筐,四處奔走。她的腿勤嘴快,日漸出了名。水利工程結束,大家還是找她,她更加一抓到底,決不半路撒手。好比早晨來的電話,水車缺個牙輪。百貨根本不賣五金零件,商店也從不修理機器。可是生產隊不往別處打電話,逕直來找韓姐。聽說有時候,有的隊長為買點東西意見不合,也來韓姐這裡告訴呢。
韓姐又到哪裡去找牙輪呢?她騎上車先到區裡生產資料門市部,沒有。再到修理合作社,沒法解決。她一點也不奇怪,要是眼面前辦得到的,生產隊還會來找她嗎?又上廢品回收公司尋了一遍,又上建築倉庫繞了一轉,緊跑緊趕,已經晌午了,這才有些著急起來。麥子澆不上返青水,少打多少糧食呀!她這裡問那裡打聽,有人幫她出主意,說改裝了電井的地方,作興還有水車零件閒著。又打聽什麼地方新近改裝,跑出去四十多里,可是人家的舊水車,已經處理了。人家聽了這一番奔走情況,也很感動,給四處打電話。有的說有,趕緊撲了去,誰知水車牌子不同,牙輪對不上口。又跑了十來里,才從剛卸下來的一個水車上,現擰下一個對口的牙輪來。等到黃昏路遇小孫的時候,其實兩腿早已酸痛。可是一發現化肥問題,精神立刻振作起來,二話沒說,隨手撥轉車頭,開始一場新的奔走。
韓姐是一員闖將,一員先鋒。遠近知名,來去如風。不達到目的,決不罷休。
一九六一年,小孫高小畢業。本來進工廠學車工,可是廠裡一時用不著那麼多人,轉到商店來了。她雖說不吭聲,可是不高興,悶著頭走進走出。韓姐幾次拉著手問她,也只說了個:
「頭疼。」
後來著了涼,真正頭疼發燒。也就在東廂房裡,這回是韓姐給煎藥、熬稀的,刷洗髒衣裳,守著爐子談心。小孫沒有家庭的牽掛,她們談的是勞動,社會主義的勞動。不論是坐著寫字,或是站著於活。站在車床跟前,或是櫃台裡邊,都不分高低貴賤。她們談的是前途,只要為人民服務,都有光榮前途,行行出狀元……
小孫的思想一打開,就堅守崗位,穩穩當當,到現在也有幾個年頭了。可是要搜集她的先進事跡,又很不容易。彷彿只不過韓姐的許多奔走,有她在後邊替班吧。替班站櫃台,替班進貨盤貨,替班出車。你看剛才一場風,她一蹬一個勁,一身的汗水。可她想著什麼呢?想著家裡要盤貨,撂給大聰一人太繁重。韓姐跑來幫著推車,她叫韓姐快往回趕。你看她回到店裡,跟大聰盤著那一架子玻璃東西,卻又想著黑夜野外的韓姐,跑完了二隊,准還得跑三隊,她頂著風沙接應去了。論在外邊跑牙輪跑化肥,是韓姐跑的。論家裡獨自盤了貨呢,是大聰。可是裡邊處邊,少得了這位藍布衣服青布鞋,不多言不多語的小孫嗎?
小孫是一員硬裡子,一員守將。她的事跡,往往藏在別人的事跡裡邊。今年百貨組選組長,選的是她。
大聰是一位中學畢業生。去年來到商店,挺拔利落,水蔥一般。可是她的腦子裡,有不知從哪裡來的一副對子:
十年寒窗賣針線
一生事業站櫃台
有這麼兩句話作怪,水蔥一般的人,也得三天兩頭頭疼腦熱呀。韓姐常不在家,這回是小孫在東廂房裡,為她煎藥、熬稀的,刷洗髒衣裳。她們三個,日常守著爐子讀毛主席的書,聯繫實際,討論為什麼賣針線,櫃台又是個什麼崗位。大聰的筆頭也快當,能把三人的心得寫下來,漂漂亮亮貼到牆報上邊去。你看現在,韓姐、孫姐一不在家,她就是店堂裡領頭撣土開張的人。你看站櫃台才多少日子呀,一個人頂一攤,一清二楚盤了貨,還擠在布匹組裡量布頭呢。
這是一員心靈手巧的新人。她的面前,展開了廣闊的天地。可是究竟是怎樣的一員將呢?目前好像還不能定型。前些日子,推選她進城去參加售貨技術比賽大會。這位「初生之犢」,竟只用了十八秒鐘,把四個玻璃瓶捆紮牢固,還帶有手提環,榮獲第三名。可是高高興興往回走的時候,竟又用了九元多錢,買了一雙鹿皮扎花手套。這要在農村裡戴出去,一不合用,二來也太顯眼了。
當天晚上,為了這十八秒鐘的捆紮瓶子,也為了這九元多錢的扎花手套,三個人圍在爐邊,談了小半夜。聽說這個「活思想」還是抓在點子上哩。這兩樣很是大聰的特點呀,還聽說最後又是三雙筷子,一齊向又酸又辣的酸菜進攻一番,東廂房裡好不熱鬧。
她們就是這樣走到一塊堆來的。這中間有煩惱,有克服,有奔走,有堅守,有鼓勵也有批評。當她們一步步明白了一切工作都是為了革命、為了人民的時候,三個人才一心一意起來了。如果這中間真有那叫作「默契」的東西,那麼這東西在奔騰的運動場上,博得了千萬人的喝彩。這東西在萬里長空,英雄戰鬥的長機僚機之間,又如驚雷急電,振奮人心。在鄉村商店,十分家常的勞動中間,這東西又溶溶如山泉村酒,讓人心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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