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肋巴條 作者:林斤瀾



  我們這個背角落小鎮上,卻有一個大「單位」,靠十年沒有生產什麼,現在生產了,也還在打太極拳。一般幹部都發牢騷,還都說他們負不了責任。有一個一般幹部,和我同院居住,他想閒著也是白閒著,把後院開闢鹹菜園,屋裡打了套沙發。那沙發架子是鋼管窩的,鋼管,我敢斷定不是後院菜園種的。

  他早起坐在沙發上撕油餅吃,一邊議論十年浩劫,分析了封建法西斯,我聽著很精彩,很有啟發。忽然,他由封建這裡順坡一拐,拐到農民那裡,說是落後、愚昧、野蠻、沒有前途……我覺著有些個扎耳朵了。

  在浩劫以前,我自以為比較瞭解農村。在浩劫的漫長又坎坷的道路上,許多事情變了樣,許多認識翻了個兒。我對農村裡的事情,也不敢說「比較瞭解」四個字了。因此,那扎耳朵的是傷人的刺還是治病的針?一時也說不清楚……

  我看著我的鄰居,把油餅撕下一條,塞到嘴裡……

  「啃我們老隊長的肋巴條!」

  我心裡不知哪個背角落地方,冷不防跳出來這麼句話。接著,說這句話的大嫂子,臉膛紅紅地出現在面前。接著,雪花飄飄起來了,雪花中間飄著陣陣油香……一個山村年根景象,彷彿從什麼遙遠的地方,從什麼古老的洞穴裡,一步步推到我面前。

  那位叫人啃了肋巴條的老隊長呢,他又高又瘦,駝著點背,窩著點脖子,像是盡量矬下來一點,好跟人眾一般高矮。他臉上一道道皺紋,橫的堅的能連成圈兒,一圈一圈好像那叫做「螺絲轉兒」的燒餅。多少年來就是這個樣子,彷彿十五歲上就這樣,現在五十了也還這樣,他沒少也沒老。

  他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的雪花裡。他在聞著油香吧,皺紋一圈圈漾開,透著喜興。他望著雪花吧,那眼神又透出來冰雪一般的冷靜。他的精神世界我說不清,說不清……

  我的鄰居嘴裡塞著油餅,也還騰出嗓子來發著議論,可是我聽不清,聽不清……




  林禿子摔死的那年,我下放在老隊長的靠山村裡。我下放的時候是夏天,大家還拿著小紅本三呼「永遠健康」。山村正是麥秋過後,大秋還沒到來,兩個大忙季節中間相對安閒的時候。我看道旁明面上的莊稼,也綠油油齊楚楚的。山坡上,背人的地方,可有稀拉拉的缺苗,也有黃耷耷的水肥兩缺。要是打現在起緊抓緊撓,也能盼上七八成年景。偏生村裡的新隊長泡了湯了。由春起對付到麥秋,說什麼也得撂挑子。這是浩劫中間打派仗的後果,哪兒都有的事兒,全不稀罕。看莊稼,這個靠山村還算是安定的。

  下放幹部背誦著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指示下來,規定了「四同」,又規定了不能「介入」。這個村子過去我來過,關係也還不錯。誰也沒有把我怎麼樣,倒給安排在場院上,寫寫帳,掌掌秤,歸置歸置,給保管員打個下手。在這當家人撂挑的時候,我連串門也得仔細著。可我還是不顯山露水地打聽了老隊長的情況。

  老隊長早就當作「走資派」鬥了一通,先靠邊站,後來徹底下了台。誰也說不清現戴著帽子,還是平頭整臉。只知道整天在地裡於活。鬥他的時候,可是把個黑鐵水宵,糊上白紙,寫上黑字,打上紅叉,扣在腦袋上。在場院裡開鬥爭大會的時候,他戴著這麼個十多斤的東西,來到場院口上,先跪下,再趴下,以後爬到會場中間,撅著。他的老伴兒為這鬧過一場病。

  有天傍晚,我看見老隊長一身土駝著瘦高腰身往家走。我裝著閒遛達尾隨了進去。只見他老伴兒先站在屋門口,忽然一冷顫往屋裡鑽。我走進門,自說自話地坐在門邊板凳上。他老伴兒鑽到屋門裡頭坐著,裡邊黑,我剛從亮地裡進來,只覺著那臉蠟黃蠟黃的,還沒有復元吧。老隊長和我招呼了一聲,就在門口撣土,辟辟啪啪撣了一陣,拿毛巾擦臉。放下毛巾,又拾笤帚掃了掃地,地上沒有什麼可掃的,又拿抹布擦桌子……很明顯,他避免談話。

  可我好容易裝神弄鬼地進來了,不能不張嘴就走,還是自說自話吧。我說公社裡的老書記官復原職了。那年鬥他的時候,頭上戴著黑鐵水筲帽子,脖子上掛一塊拖拉機上卸下來的的鋼板,足三十斤,每到會場,都要爬著進去。他還有「游鬥」任務,有回從這個大隊到那個大隊,小三里地,勒令爬著走,爬得慢了,後邊有專管踢屁股的。說這些話時,我心裡也湧上來落後、愚昧、野蠻……只是沒有說出口來。我把話頭一拐,說老書記官復原職以後,也「游鬥」似的,這村那村來回轉游,檢查夏季的田間管理。我又把話頭引到本村上來,豈可一日沒有當家人……

  這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屋裡的光線,忽然發現裡屋門裡的他老伴兒,嘴唇磕動,像是和誰說話,又不出聲。蠟黃蠟黃的臉上,眼神烏黑,不是烏溜溜,彷彿兩團陰森森的黑氣……

  我心裡一咯登,伸出一個手指頭點點自己的太陽穴,本來這是用不著問的,卻小聲問道:

  「出了問題?」

  老隊長點點頭,把臉轉到門外去了。我沒有經過大腦,又追問了一句:

  「怎麼起的?」

  這問得多愚蠢?

  「感冒。」

  這回答多離奇。小學生也知道,感冒和精神錯亂設有絲毫牽扯。

  「什麼什麼什麼?」

  「感冒。」

  那「螺絲轉」般的皺紋裡,喜、怒、哀、樂都很難說。皺紋本身也像自然形成,和風吹雨打沒有關係。他那眼神裡的透心的冷靜,把玩笑、正經、撒謊、誠實,一概凍在裡頭了。這是什麼樣的人?只能說是很不正常的生活裡,活出來的一個很正常的人。

  我琢磨「感冒」兩個字,是他沙裡淘金般淘出來,又經過千錘百煉,這是精華。他再不給多添一點廢物,也不給減掉一點光彩。只是變著法兒,對付不同的驚訝疑問,一會兒是一疊連聲:

  「感冒感冒感冒……」

  或是拉長語尾:

  「感冒——」

  也有一字一頓的時候:

  「感,冒。」

  就這樣,他把我打發出來了。




  公社裡的老書記轉游到村裡來了。他在地裡轉了一上午,趁大家歇晌的工夫,把老隊長叫到場院裡來。這時,場院除了他們兩個,只有我一個看場院的。老隊長半蹲半坐在台階上,老書記坐在台階前面的碌碡上,看架式,一場正南巴北的談話不可避免了。也許是重炮攻堅,也許是拉鋸,也許是跑馬拉松……這回該我放下簸箕,拿起笤帚,裝著歸置,來回轉磨。一來表示不「介入」,二來也不放棄聽一耳朵。

  老書記年紀不老,頂多不過四十,只因早當了幾年書記,挨一通斗下來,現在回到老位置上,人們為了說話方便,管他叫聲老書記。老隊長不一樣,彷彿坐根兒就是老隊長。

  老書記中等個子,四方臉,挺精神,兩片薄薄的嘴唇,明顯是個會說話的。他從形勢說起,打政策入手,對老隊長老伴兒的精神病,表示了關懷,對村子裡的幹部情況,作了有表揚也有批評的分析……中心意思未曾開言也已明確:老隊長還得挑上擔子。

  沒想到這場談話不是攻堅,也不是拉鋸,倒像是相聲裡邊的「一頭沉」:一個說得沒完,一個只答應著。老隊長蹲著又駝著腰身,整個胸脯全貼在大腿上。低著頭,他的脖子也長些,倒像使勁打膝蓋那兒往前神。他嘴裡有一搭無一搭:

  「可不……」

  「那是……」

  「敢情……」

  沒有一句整話。彷彿任憑風浪起落,他只穩坐釣魚台。彷彿任憑風浪翻新,他都經過見過。不老的老書記雖說很能長篇大論,遇見這麼個爛鐵頑石,終究焦躁起來,從碌碡上一跳起身,兩步搶到老隊長面前……

  我心想:這書記也有一手看家的,那架勢是要砍出殺手銅來了。只聽得抬高了嗓門,使足了氣力,一句趕著一句:

  「甭說那麼多,甭提一片大好形勢,兩條路線,三老四嚴。也甭管多少年的上下級,一塊堆兒摔打滾爬,吃香,坐蠟,有我跑不了你。就好比外州外縣,來了個要飯的,在你跟前費了一車唾沫,要不出一句整話來,你也太難了!」

  老隊長抬起頭來,對這殺手銅,會者不忙,忙者不會,等候多時,就等這一招。那成圈的皺紋活動起來了,有整句話要端出來了……且慢,這模樣好像哪裡常見,錯非棋盤旁邊,那比別人多看兩步的棋手,揪心等著臥槽馬。馬不臥槽,炮不當頭。馬一臥槽,又彷彿漫不經心地把炮往當頭一推。老隊長說道:

  「你的話也說盡了,我也沒處藏、沒地方躲了,就這麼著吧。」

  說罷站起身來,立刻要抬腿,書記給攔住,追問一句:

  「怎麼著啊?」

  「家去,沏碗茶葉水喝,可不唾沫費了一車半了。」

  「不說清楚了,懶得喝你那碗茶。」

  「這麼說吧,多少年來沒騙過你一句半句兒。往後,你得許可,保不齊的騙兩句兒,要不沒法干。」

  「騙兩句兒?什麼呀?」書記掂簸著份量,轉眼一想:先給套上籠頭,不怕不聽吆喝。也就笑起來說道:

  「還怕你把我騙到外國去賣了,就這麼著。」

  兩人並排往外走了。我想:老隊長挑明了留著一步棋。書記沒瞧準這一步是什麼,我是更加摸不著邊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靠山村也有派有勢力,小肚子裡也有屎腸。幾方面說合說合,老隊長走馬上任的時候,大秋也晃晃的來到眼前了。

  場院裡日漸忙活起來,玉米、高粱、豆子、棉花相跟著上場。幾處皮帶輪飛轉,遍地粉塵飛揚。我也給拴住了,哪兒也去不了。只感覺這個秋收得雖說不上緊湊,倒也按部就班地進行著,不知道老隊長是怎麼推動起來的。

  等到大片的大宗的放倒了,種麥子的忙勁兒又追上來的時候,場院上的高潮又漸漸過去了。一天後晌,水房燒得了開水,我挑上水筲往麥地裡走,我走山邊坡地,拖拉機不管的地方。

  看見一塊地上有人有牲口,細看人是六七個,男女老少齊全。牲口是一驢一騾子。老的蹲在地邊抽煙,小伙子歪在地頭,手裡比劃著,嘴裡不知把什麼說得熱鬧。一棵小榆樹下邊,一個婦女納著鞋底,一個小姑娘在割兔兒草。地裡插著犁杖,扣著筐,仰著耙。兩個牲口東一嘴西一嘴找吃的……

  我吆喝著水來了,沒有人搭理。我放下挑子,誰也不動彈,忽聽背後叫道:

  「幹什麼吆喝什麼,你吆喝喝水,我吆喝乾活。」

  回頭一看,老隊長來了。他在桶邊蹲下,舀了一碗,喝一小口,也不招呼誰。抽煙的老頭自己挪過來了,小伙子說著比劃著來了,這一口那一嘴,看來都是不渴。這工夫,老隊長不作聲,光到地裡,看看□溝直不直溜,翻翻土,看看麥粒兒勻不勻稱。試試犁杖,往深裡插插,往淺裡提提。納鞋底的婦女坐不住了,把鞋底往懷裡一掖。這是個紅臉膛的青年媳婦,快活快笑,大步走過來牽上騾子,老隊長扶著犁杖一聲「駕」,走了幾走,那老漢挎上柳鬥,跟上來撒籽。小伙子們也一前一後,端筐掄肥了,小姑娘也打著驢拉著耙,在後尾兒走起來了……

  黃澄澄的秋陽,藍藍的天。暖和和的氣候,黑黑的土。這一組男女老少,光膀的、花襖的、披汗褂的、扎小辮的,掄肥的甩開膀子,把筐掄圓了,滿天星般撒下來。撒籽的手前手後,不緊不慢,連手腕子都有尺寸。扶犁的走得筆直,使耙的走起來像甩著大尾巴。各有各的活,各是各的動作。可又一活會一活,前一個抬手聯繫著後一個挪步,組成一個整體,完成著一個任務。多樣又單一,雜沓又和諧,繁重又優美……藍天大地,紛紛揚揚的粉末,在秋陽裡金星閃閃,這一組人過來過去,我覺著總有什麼樂曲,隨著他們的腳步吹奏。總有什麼美麗的色彩,在他們手上手下塗抹……

  這些年來,把這樣的美景忘記了。可這是有的,在一個湖上,見過打魚的小船。條條船尾,有個矯健的婦女搖槳,船頭站著精壯的男人,把漁網撒到天空,落在水中。小船來回穿梭,漁網上下起落……還有那運動場上的團體操,不過那已經是運動,不是勞動了。

  我眼見這樣的景象出現,卻不知道怎樣發生。老隊長明明沒有講什麼道理。就是讓他講吧,當前的道理除了大批判,就是活學活用。大批判早已批不下去,活學活用本來沒有人肯信。老隊長也沒有褒貶誰,這一組人裡頭,不定這派那派,說誰也輕不是重不是。老隊長也沒法拿工分卡人,政治掛帥,死分死記。女勞力六分,男勞力八分,幹不幹的露面穩拿。

  我納悶……這是一著什麼棋?

  金色的陽光,金閃閃的粉末。當頭掄肥的方臉寬肩膀的小伙子,悠悠地唱起了鼓書:

  

  穿一身士林藍,水靈靈真叫好看。

  兩個紅漆水筲,一條光溜溜扁擔。

  顫悠、悠顫,顫顫悠悠,悠悠顫顫……

  牽牲口的紅臉膛嫂子格格地笑起來,因為小伙們攛弄她,讓她接下來唱顫顫悠悠的,把這挑水挑給沒過門的婆家。

  鼓書的內容和眼前的勞動,全不相干。可是這悠悠顫顫的勁頭,又這般和諧。

  我一直納悶……這一步棋是怎麼走開來的?

  不幾天,晌午,我在場院裡小屋睡覺,叫拖拉機的吼聲驚醒。那年頭講究早出晚歸,兩頭摸黑,可是中間的歇晌不論鐘點。拖拉機怎麼這時候吼叫起來呢?我起來一看,老隊長站在場院東南角上,守著一台手扶拖拉機,使破布擦著兩手的油泥。拖拉機在山村,還是半新鮮的東西。說新鮮吧,哪個村莊都有一兩台。說不新鮮吧,村裡只有個把青年機手能夠駕駛,維修差不離全不會。這台機子前天不知怎麼弄壞了,只好撂著。卻叫老隊長在晌午覺時候,悄悄地拾掇好了。老隊長擦罷兩手,他那瘦高個子上了小機子,好像長腳長手的人騎在毛驢身上,腳手好像都不聽話,可是他把機子開到場院中間了,歪歪扭扭,可是轉起圈子,壓起場上的豆秸了……他不知道會有個我隔著窗戶看著,他那「螺絲轉」的皺紋,和平常總顯得冷靜的眼神,這時全放著光彩,天真的光彩,全神貫注的光彩,狂喜的光彩……

  我忽然察覺:莫非就是這東西。他在種麥地裡,就是拿自己的這種東西,引燃別人身上的這種東西。這東西叫做什麼呢?就是常說的勤勞吧?不夠,還要加上個智慧。這東西美。這東西古老久遠,和落後、愚昧、野蠻一樣,彷彿從什麼深沉的洞穴,一步步推了過來……




  麥子總算播種完了,場院剛好歸置妥當,打掃乾淨。灰色的雲好像拉秧的棉花塞滿天空,越塞越厚越重,有些毛毛掉下來了,隨著,成團的也往下掉了,下起雪來了。

  秋收收晚了些,冬雪來得早了些。山村一冬的柴禾:做飯和燒炕,原都指靠大山高坡上的荊條,應當在雪前砍下來,垛起來。老隊長決定男的不休息,上山砍柴。

  第一天後晌,老隊長守在場院裡,看上山的陸續回來,拍著肩膀上的雪片,跺著腳上的雪花,往場院上扔的柴禾捆,讓老隊長都掉過臉去不忍看,左不過三十斤多點到不了五十。天可是越發的黑,越發的潮濕。老隊長坐不住,瞅瞅雲層,瞄瞄天邊,估一估山頭,皺紋擠緊了,沒有了溝,只見一道道黑圈。我都不敢相信,不過一場雪,能叫老隊長沒有棋了?等到幾個精壯的小伙子們回來,連那掄肥的方臉寬肩膀,也只扔下胳肢窩也能挾上的一捆來,老隊長離了平日的譜兒,急急躁躁地叫人跟公社打聽,氣氣惱惱地找這幾天的天氣預報……

  天都黑嚴了,他沒有回家去吃飯,我尋思瞭解一個人不容易,大秋大忙沒有發過火,怎麼對著燒柴起急呢?上公社的人回來了,帶回來氣象站的回答:不但別指望一兩天出太陽,有可能大雪封山。

  老隊長坐在炕沿下,聽見這個消息,那駝著的腰身一「哈」,和大腿貼上了。只見長長的後脖子繃著筋,整個臉向著地面,看不見那眼神,好一會兒,直起腰身,臉上卻像打個瞌睡醒來,不但和素常一般,還比較的精神,說道:

  「明早開大會。」

  說著往外走,揚起點聲調,顯得高興些,說:

  「家去餵腦袋囉。」

  走到門外雪地裡,彷彿自己囑咐自己:

  「反正誰也不能凍著。」

  他還是留著一著棋,很有可能是他的殺手銅,輕易不露。他不是諸葛亮,不會掐算,也不會呼風喚雨。剛才真正著了通急。現在敲定了天老爺不肯幫忙,非使殺手鑭不行了,他的棋又活了。

  第二天一早,那雪不緊不慢地只顧下,只顧下,人們擠到場院倉庫裡邊來,老隊長站在寫賬的桌子旁邊,把身上的扣子,打脖領起一個個扣得嚴嚴的,把衣襟衣袖扯得平平的,臉上不知怎麼的,顯出恭恭敬敬的樣子。一宣佈開會,從懷裡掏出小紅書,兩手捧住,貼到胸口上,再放下左手,垂直貼在褲腿上……我覺著不妥,不能不介入,我擠過去,湊到他耳朵邊上說:

  「林禿子摔死了,不興這個了……」

  老隊長神色不動,看來他是琢磨過的。我又提醒一句:

  「這一套可能要批。」

  他也湊到我耳朵邊,說:

  「禮多人不怪。」

  他信這麼句俗話,我只好走開,他分明是順著倒著都掂過斤兩的。

  老隊長站得筆管條直,腰也不駝,脖子也不往前窩。渾身的線條,一條魚一條船那樣刷溜,挑不出來吃住風掛著浪的地方。不但我,大家都叫這做派鎮住了,鴉默雀靜。

  老隊長且不開口,順下眼皮,望著胸前的小紅書,要比做祈禱,很像那麼回事。一會兒,抬起眼皮,竟帶出來點憂愁的樣子,慢慢說了起來。他說必須在雪還沒有下大,還沒有凍冰前,把一冬的燒柴儲存起來,不分男女,能上山的都上山,背下柴來,在場院過秤,十斤一個工分,好比誰打了一百五十斤,准給記上十五分……

  他沒有上掛什麼形勢,也不下聯什麼動態。連今天變個方法多勞多得的話都不說。他是反覆琢磨以後,覺著還是一句俗話說得好:「越描越黑。」三言兩語說完了,也不徵求意見,也不再解釋,可也不宣佈散會。小紅書照樣貼在胸口上,手腳照樣直溜溜地逼著,他給群眾一個琢磨時間。凡在農村混過的人,都會知道這點兒「主意」不用提溜,現成滿夠「主義」的份兒。老隊長把會場左右看過兩遍,歎口氣,輕輕說道:

  「就這麼著吧。」

  卻沒有人挪步,群眾不作聲,也不動彈。

  老隊長收起小紅書,鬆動手腳,駝著腰身轉過來說:

  「那就干去吧,該戴鐵笛帽子我戴。」

  小伙子們首先喊出一聲:「得!」往外走。群眾一起說起話來,邊說邊走,不過沒有人說工分,誰也不提剛才的話茬。一般都是見景生情,瞅著雪說雪大雪小,誰也沒認真說,誰也不認真聽,心裡都揣著個陀螺在打旋旋……

  這天後晌,小伙子們背下來的,一般是七八十靠百斤的。我在場院裡放下磅秤,寫帳的時候,一不抹零,二不四捨五入。有的說:

  「七三八四的,算帳多麻煩。」

  我大聲地回答:

  「這你甭管了,這是我的事。」

  第二天,那雪紛紛揚揚下得不露縫兒,也不留空兒。大姑娘們三五結伙,嘰嘰呱呱地上山了。小伙子們超過一百,那方臉寬肩膀的一百五十六,我一筆不苟地給寫下來。

  第三天,那白雪倒黑壓壓地壓了下來,小媳婦們裡頭,那牽牲口的紅臉膛挑了頭,咯咯笑著上山了。那方臉寬肩膀的約上了兩位,搞開了互助組,一個砍,一個捆,一個背,來回倒著干,一天下來,三人都是二百來斤,二十來個工分,我剛寫下帳,嘩的一聲開了鍋,全村張揚起來。

  老隊長估摸著,再有這麼兩三天,全村就暖和到開春了。誰知第四天,小伙子們又都七八十斤往下,方臉寬肩膀的把柴禾捆一扔,秤都不看,扭頭就走,他才五十斤。我叫住他,提筆不寫,問道:

  「還有沒有?」

  他頭也不回,嘀咕道:

  「我不天天兒走資本主義。」說著只管走,帶出點氣沖沖來,「誰要等著抓我的大腦袋,沒門兒。」

  這樣的小伙子,當然是有幫有派的,我不便往深裡打聽,可我眼見一盆火,要叫冰水澆下去了。這時,老隊長叫住了小伙子:

  「你沒找對地方,麻藜巖上進不去腳。」

  方臉小伙子哼了一聲,歪著腦袋翻著眼說:

  「還讓我往懸崖上爬呀?」

  「砍了往下扔,巖下邊擱輛小車擱個人,專管往回推,一人過二百還不累得慌。」

  「勞駕了您哪,我還走社會主義大道。」

  「黑間磨磨鐮刀。」老隊長把自己手裡的刀遞了過去,「就手把我這把也磨磨。明兒連我四個,我挑頭爬懸巖。」

  方臉小伙子望著老隊長,眼睛裡閃閃的像冒火花,接過鐮刀,一聲「得」,往外走,走到場院門口,扯開嗓門唱起了樣板戲:

  「……大樹底下好乘涼……」

  一場大雪過去了,一冬的柴禾也齊備了。我坐在保管屋裡算著賬,看見老隊長悠悠地走進場院,他穿上黑直貢面子,裡邊掛二毛的大衣。這件大衣長過腿肚子,把老隊長的瘦高條裝扮得黑塔似的,這件大衣做了少說也有十年,可是還和嶄新的一樣。一年難得上幾回身,一般是年根分紅的那天,起箱子裡翻出來。這件大衣的穿法是:套上一隻袖子,那半邊披著,使手攏過來,顯得不比人眾大模大樣。他半穿半披著這件大衣,往會計桌子橫邊一坐,歪靠著桌子,看著社員一戶戶來領錢,是他一年裡最松心的一天。

  今天怎麼提早穿上了呢?我愣愣地看著他悠悠地走進屋子,也在我橫邊坐下,也歪著點靠在桌邊,一會兒,悠悠地說:

  「砍荊條這一輪轆,單另寫怎麼樣?」

  我抬頭看著窗外,大雪早已過去,可是還在星星點點地飄著雪花。我沒想別的,只是想起不老的公社老書記,動員他挑起擔子的那天,末末了他說:「保不齊的騙兩句兒,要不沒法干。」這一著棋莫非應在這裡了!「單另寫」幹什麼?準備著兩本賬唄。

  我不覺微微地笑起來,但還沒有笑開,又愣了。飄飄的雪花裡,明明地飄來了油香。老隊長也聞見了,往四下裡扭頭,可不四處都有香味飄飄嗎?他的「螺絲轉」似的皺紋舒展了,他的眼睛閃亮了。我也好像看見了家家戶戶坐上油鍋。大閨女手裡□面杖在案板上飛滾,小媳婦在油鍋前邊兩頰飛紅,小小子兒吃得腮幫子珵亮。這種炸活,城市裡一般只兩道縫三根條,簡簡單單叫做油餅。山村裡平常不炸,要炸就炸得大些,四道縫五根條,叫出許多名兒來:柵欄兒,爐橋,篦子……凡是心愛物兒,總歸叫不夠。在這「浩劫」中的年頭,更加金貴難得了。

  一個婦女推門進來。就是那位快活快笑的紅臉膛,她端來一盤剛出鍋的,鼓鼓的,黃黃的,油泡泡還在吱吱響的,噴香的……她往桌上一撂,瞅定了老隊長,咯咯笑著,說:

  「啃我們老隊長的肋巴條!」




  我看著我的鄰居,把最後一塊油餅塞到嘴裡,鼻子尖兒也蹭油了。

  忽然轟隆隆聲響,拖拉機彷彿撞進院子裡來,鄰居笑道:

  「新政策下來了,農村活了,富起來了,這是來拉東西的,這要下腳料,那要廢品,連潲水都有人包下……」

  說著,那油晃晃的手爪子,往紙堆上抓兩張雪白的透亮的打字紙。這種紙拿農村的眼光看來,就跟絲綢差不多。他揉了揉,擦著手說:

  「今年的麥子不定怎麼樣,冬水沒澆透,農民忙著跑外活。」壓低點嗓門,「農民腰裡掖上千兒八百的不稀罕,投機倒把的起來了。小生產意識;落後、愚昧……」再壓下嗓門,使上點氣音:「聽說要反擊,又要刮冷風了……」

  「堂」的有人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兩張單據。我一看,可不就是幾年不見的老隊長嘛,我跳起來招呼,連聲問道:

  「你們也來了?拉什麼來了?多種經營來了?」

  老隊長不見老也不見少,那「螺絲轉」裡透著喜興,那眼神可是冷靜。只回道:

  「起哄。」

  這回答也離奇。比得過那「感冒」兩個字。

  我的鄰居也連聲問話,但不管是熱風還是冷風,老隊長只變換著口氣:

  「起哄起哄起哄。」

  「起、哄。」

  「起哄——」

  這個人,能有不留著一步棋的時候嗎?我什麼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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