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身上都有一根癢癢筋兒,碰碰這根筋,起碼是全身鬆快,進一步還會覺著生活的活泛,人生的生動。不過這根筋兒各人不得一樣,有的人沾著酒字兒,傍晚回家,一杯在手,一天的風塵勞碌,如同煙消雲散;有的聯繫著「鬥爭」,一季度不整人,兩隻手好像沒處放。一冬不搞運動過春節也不自在,能打心坎裡空虛起來,攤開兩手說:要我們幹什麼呢!有的人罵人過癮,有的人一挨罵就踏實了。還有人身上的癬不全給治好,留點兒半夜裡摳著解悶。也有一輩子沒找著這根筋的,弄得來總是愁眉苦臉,唉聲歎氣。有的人這根筋忽然失靈,好比是號稱煙囪的人,忽然煙到嘴裡不是滋味了。這樣的時候極少,可是一旦趕上了,輕則頭昏腦漲,重則精神分裂,弄不好跳樓、上吊、摸電門、割動脈這等短見識,也是做得出來的。不過忽然失靈的事,平常罕見,一般人不大知底。到了十年浩劫中間,才大量暴露在大眾面前。
有一位叫做羅步柯的,祖上闊到這麼個份兒,讓子孫生怕人家提溜這一壺。腳下是什麼年頭啊,那是鬧著玩兒的嗎?開過連家鋪的小業主,也掛牌游了街了。誰要一提羅步柯的祖上,等於把口黑鍋照腦袋扣下來啦。那得趕緊聲明到父親手裡,已經唏哩嘩啦敗下來。其實羅步柯小時候,也還落下個玩兒。他父親玩狗,他哥哥玩鴿子,他玩熱帶魚。把一個一棵樹全蔭涼了的小院,玩得賽過魚鳥商店。彷彿打娘胎裡起,他就長上了跟動物打交道的癢癢筋兒。不過娘胎裡的事情,本人不容易瞭解。到了五十來歲,才忽然明白,可是一明白,也就晚了。
這裡有一個小故事,這故事論性質,無疑得屬悲劇。興許有的年輕讀者會問,既是悲劇,怎麼叫人覺著油腔滑調似的?其實這才是真實。那年頭像這些故事兒,滿街滿巷躲也躲不開,人都油滑了。要不油滑點兒,怕是過不去。
羅步柯在一個又大又雜的單位裡,伙著編寫一部又大又雜的工具書,滿腦子一會兒天文地理,一會兒詩詞歌賦,一會兒本草綱目……連養個黃鳥的閒心思也沒有,有也不能夠提籠架鳥呀,那不是「自找」啦,跟萬惡的祖上藕斷絲連啦,脫胎換骨的話兒呢,就飯吃啦嗎?
他住著自家的小院,院子南邊缺一個角,東邊讓鄰居拱進來一間小房,院子不成形,不夠他父親踢蹬的,這才留了下來。北頭三間小屋,南頭一間廚房兼堆破爛兒。東西沒有站房子的地兒,倒是偏西長起來一棵紫籐,胳膊粗細,盤根錯節。院裡搭著個架子,那哪夠,扒上了牆頭,撲上了房脊樑。春夏之交,一穗穗,一串串,雪青色茄花色,蝴蝶般的花朵,籠罩著整個院子,張掛在院牆外頭,就是冬天落了葉,也只見龍纏蛇繞,把北房和南屋全都摟在懷裡了。雪青和茄花顏色,屬素雅情調。籐蘿纏繞,也屬古樸的光景。這小院是這彎彎曲曲坑坑窪窪的胡同的勝景,得了個名號「紫籐小院」。
許多年來,胡同越來越破舊,朱漆的門扇掉色了,院牆裂縫了,小房傾斜了,沒有可以和紫籐小院競爭的景色。前幾年,卻在斜對過拐彎的地方,將就老房子翻蓋成集體的工廠,這工廠只有一樣嶄新東西——大煙囪。一色的紅磚,拔地而起,下粗上細,上下溜圓,高過三層樓,仰臉看頂,謹防掉帽子。靠胡同一邊,一步一尺鐵棍子,直達頂端。這當然是梯子,可是從沒有看見誰上去過一回。胡同裡的小孩子淘氣,爬上去一二十步,全胡同的過往街坊,都會吆喝起來。這個梯子,讓人害怕。老年人說不能細瞅,心裡發毛。可還是成了胡同裡的又一景,名號是「煙囪那兒」。
羅步柯的父親玩狗玩到西天去了,玩鴿子的哥哥,現在外國玩洋鴿子。只有羅步柯一人守著這小院。他現在什麼也不玩,把全副玩勁兒投入了編書。從小就讓人看做玩物喪志,全家都是玩家,因此現在也不言志,只是悄悄的熬上心血。傍晚回家,每每臉上潮紅。給紫籐澆水、松土、施肥,眼裡還若有所思,獨自微笑,嘴裡還唸唸有詞。不過個中消息,只有花貓羅密歐曉得。花貓的花,不過是灰裡帶黃,細看可見模糊的條紋。個頭也是中等,營養偏高,肉厚毛光,有時候也這個把耗子,那是玩兒,吃是一口也不吃的。整天守著靜悄悄的院子,偶然翻過牆頭去交交朋友,或是引進來在紫籐架上鑽來鑽去。此外,過著安靜生活,養成嚴守秩序的習慣。
早晨,北屋房門下邊,有個五寸見方,還掛著塊小布簾的洞洞,發生輕輕的摩擦聲音,隨著,「咪噢」一聲貓叫。這貓晚上定時巡邏,出來進去的不清淨,因此在南屋廚房角落裡,給它安排了個荊條編的土筐。早晨由小洞鑽進北屋裡來,站在當地,四腿均勻撐開,尾巴舒展平鋪,對著賴在被窩裡的羅步柯,莊嚴地,意味著警告,包含著譴責,叫道:
「咪噢,咪噢。」
若是夏天,這時窗外的紫籐架子頂上,已經撒下了黃爽爽的清晨的陽光。若是冬天,屋裡屋外都還是沉沉黑夜。看看表,準是六點整。一年四季,日夜長短不同,這貓進屋叫喚,不會有一分鐘以上的差池。
羅步柯聽見貓叫,就在被窩裡微笑,不但不一骨碌起來,反倒把四肢鬆動,擺佈舒適。嘴裡也「咪噢,咪噢」。可這是叫喚貓的名字:
「密歐,密歐。」
平日就只這麼叫,遇上不平常的時候,就叫:
「羅密歐,羅密歐。」
加個羅字,就和主人家同姓了,再者,也怕莎士比亞不高興。其實這個名字的由來,表面上和貓的叫聲有關,內在卻和愛情悲劇聯繫。這貓素日看來老成持重,是守得住清淨,甘居寂寞的角色。唯獨愛情噴發之時,摸爬滾打都是來得,沾土掉毛也在所不惜。主人家的一生閱歷,認定凡是愛情,都是悲劇。
「咪噢,咪噢」三分鐘以後,床上的若還沒有動彈,地上的就縱身上床。這時,羅步柯就從被窩裡蹦出來,光著胳臂腿,三步兩跳鑽到靠窗的一頭沉書桌下邊,揭開扣著的瓦盆,那下邊有一隻碗,碗裡是昨天晚上拌好的貓食。羅密歐早就從兩腿中間鑽了過去,羅步柯這才回身穿衣服,從暖壺裡倒熱水洗臉,一邊斜眼看著羅密歐的吃相,叨叨著:
「看把你噎著,這是本兒上的帶魚。」
「看把你慣的,小排骨還扒拉扒拉。」
「看不把你餓上兩天,那是什麼?干焙鯽瓜兒,有日子沒見啦。」
說著,沏上一杯釅茶,拿兩塊點心,一塊穌皮一塊桃穌撂在桌板上,他對著窗戶,仰坐靠背椅,喝一口茶,摸著點心咬一口,還往桌板上撂,嚼著,瞧著窗外的籐籐盤繞,一身的舒坦。也伸腳在羅密歐身上蹭蹭,交代兩句:
「給我在家老實耽著,不許翻牆,趴人家的陽台。羅密歐朱麗葉,陽台那場戲千古叫絕,多風流,多熱血,多狂,呸,找死,羅密歐不趴陽台,能死那麼些人嗎?人家洋羅密歐,咱管不著,你,老實當你紫籐小院的羅密歐,我不是沒掛過你,打過你,圈過你……」
羅密歐吃飽了,老老實實蹲在羅步柯身邊,使前爪擦擦嘴臉,它愛整潔。支支耳朵,表示好生聽著,可是那綠眼睛會忽然一轉,盯著窗外,院子裡哪怕是落葉,是飛過一個蝴蝶,它都是注意到的,根本沒有在聽屋裡的嘮叨。忽然,這花貓站起來,四腿撐開,尾巴平展,彷彿是為了莊重,也為了運氣,叫出一聲聲響亮的,不可忽視的「咪噢」。
羅步柯也只能立刻站起來,穿過玻璃,穿過籐籐,再穿過牆頭,看看斜對面大煙囪的一個頂,半邊紅磚,幾檔鐵棍,夠了,準是冒黑煙了。趕緊三口兩口嚥下點心,喝乾這杯茶,扣扣子,戴帽子,往外走。黑煙裡有黑沫子,落在院牆上,一星期不打掃,能和煤鋪差不多。也撒在紫籐上邊,連打掃也無法打掃。這當然是膩味的事,可是羅步柯倒不大計較。只是那塔不像塔,柱不是柱,碑不是碑,光禿禿直挺挺戳在半天空,特別是那一檔一檔的鐵棍兒……羅步柯瞧著總是心裡發緊,彷彿監獄的燎望哨,斷頭台的梯子……這都是說不清的事情,只是老有不祥的感覺就是了。他上下班都得打「煙囪那兒」經過,有時候車來人往,只好擦著鐵棍棍過來。越是覺著不祥,還越發禁不住仰臉一張,一張還准一個眼暈,心頭通通地撲騰。
出胡同右拐一站多地,就是那又大又雜的單位了。羅步柯上下班,都是安步當車。傍晚回家,一路上東張西望,魚攤上有沒有小魚爛蝦,肉案子角落裡堆沒堆著肉皮、碎骨。趕上發薪或節假日,那得張望香臘熟肉鋪了。
羅步柯手裡托著個紙包,打開院門,剛往門裡一伸腳,禿嚕一聲,有時候從南屋,有時候從紫籐上邊,有時候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羅密歐,沒等肉眼看清楚,又一聲禿嚕,那是來自北屋房門下邊的小洞。等到打開北屋門,羅密歐已經四腳撐開站在當地,仰臉迎著羅步柯:
「咪噢,咪噢……」
二羅一個在地上、一個在桌板上吃了都是一飯一菜的晚餐。羅步柯往靠背椅上一仰,隨手拿起晚報或是《閱微草堂》,羅密歐就跳上他的膝頭,把身體一盤,剛好佔滿大腿。羅步柯左手拿著晚報,右手伸過去摸摸,拍拍,「隔肢隔肢」。羅密歐拿腳爪迎著擋著,彷彿半推半就。還咧開雪白的尖利的牙齒,半咬不咬那焦黃的手指頭。羅步柯看一段《閱微草堂》,會說:
「瞧瞧人家那馬,水裡火裡,捨命救主。」
看著看著晚報,說:
「瞧瞧人家那狗,咬住褲腿不叫進屋,嘩啦一下地震了,房塌了。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你要是個好樣的,也給你登報上書……」
不多會兒,大腿上邊就呼嚕呼嚕起來,這小小的身體,連肚子帶胸脯,一起一伏,鼓吹出來的呼嚕,在夜間的紫籐小院,那是聽得清清楚楚的。羅步柯歎道:
「瞧,累成這樣,都幹嗎啦?寫上三千字了嗎,校對四十頁清樣了嗎,還是查了五十本書了嗎?你啊,準是又犯賤啦,翻牆頭、扒陽台啦……」
羅步柯放下書報,也打打呵欠,伸伸懶腰,可是不讓大腿動彈,有點發麻也堅持著。那呼嚕呼嚕散發著溫暖,能叫主人家的血液暖暖和和地週身循環。他悠悠地覺著腦子比白天在嘈雜的單位裡活泛,想起來哪條註釋還不牢靠,哪兩個字是哪個版本裡沒有的……這時他兩眼瞇虛,顴骨上潮紅,嘴角掛上了微笑。
忽然,腿上輕輕一震,羅密歐已經跳到地上,伸腰,拱背,抖毛,四腿撐開站定了,叫道:
「咪噢,咪噢……」
這時,看看表,準是十點整,上下差不了分把鐘。「咪噢咪噢」叫個不住,羅步柯連忙扔過去一塊肉骨頭,自己也拿塊點心,咬一口,撂在桌板上,回身鋪床,脫衣裳,準備鑽被窩。那羅密歐才走到門邊,拿前爪掀開小洞布簾,一側身一個滾兒似的鑽了出去。這個靈巧動作,羅步柯天天看見,也要用晚報上的語言歎道:
「高難度,側身轉體三百六十……」
笑瞇瞇地位了燈。紫籐小院走進素雅的,日長月久的,可也是盤根錯節的夢裡。
天有不測風雲,紫籐小院,這,竟也有暴風驟雨的時候。一天清晨六點鐘,天色微明,忽然,一聲慘叫:「咪噢——」
羅步柯從廚房南小屋裡鑽出來。他從南小屋裡鑽出來,光胳臂光腿,他是從被窩裡蹦出來的,他光著胳臂腿蹦了出來!只見北屋的門拉開一條縫,一個什麼破爛東西給使勁扔了出來,落在紫籐下邊,又一聲慘叫!「咪噢——」
羅步柯怎麼在南屋,北屋裡又是誰們,這個情況發生已經大半年了。可是羅步柯好像還暈頭暈腦,當做惡夢在做。咬咬手指頭是知道疼的,可是信又信不過來。
單位裡一年以前就讓一首世代相傳的打油詩打住了:「春天不是編書天,夏日炎炎正好閒,秋天揪人冬天鬥,燒掉書箱好過年。」說起燒書,這個又大又雜的單位,可巧是個編書院。把書和書稿搬出來堆在院子裡,雖不能比做皇陵,也和太子墳差不多。點火的時候,不清楚從哪朝哪代的祭奠裡,或是直追到兩千多年前秦始皇焚書坑儒裡得到啟發,把揪出來的黑幫掛上黑牌,雙膝落地,團團圍住書堆。堆大人少圍不成圓圈,就叫些次等角色,例如「殘渣餘孽」以及「小爬蟲」之流,濫竽充數。羅步柯就是這樣領受了煙熏火燎,立刻弄得不成人樣子。從此等於定了案,每日低頭進哈腰出,打掃樓道,洗刷廁所。
隨著,胡同裡也定下日子燒書,個個院子都要點火,沒有書的拿月份牌年畫湊熱鬧。好比老年間過七月十五,閻羅王放假,鬼門關打開,家家戶戶燒紙錢。五千年的古國,就怕不研究,研究起來都是有淵源的。
那天,來了位不年輕的女人,帶著幾位半大小子。這女人一臉的煙容,竟把一頂軍帽扣在後腦勺,一身軍服還扎上腰皮帶,挽上袖口,露出半截瘦筋筋的胳臂。原本是草綠的的軍帽軍服,已經褪成枯黃顏色,隔五步路就聞得見煙味兒。當然,各人的胳臂上,都有一個嶄新的耀眼的紅箍箍。羅步柯早在紫籐架下,堆起《閱微草堂》一類的破書。人家可是直往北屋裡闖,眨眼間,把陳年鋪蓋,缺扣少把的箱子,喂貓的飯盆飯碗,一起扔到院子裡,宣佈:
「兵團進駐這裡啦。」
一個「兵團」再來個「進駐」,羅步柯無話可說,縮進南小屋和羅密歐作伴。連北屋窗根那裡都不敢去。羅密歐沒有受過火和血的教育,有時候大模大樣走到北屋那邊去,就要遭到腳踢,有回聽見罵道:「四舊。」
這可嚇住了羅步柯,踢踢倒還不要緊,這可是提高到原則上去了。晚上回來,再也不敢托著貓食,悄悄藏在袖筒,偷偷放到盆裡,輕輕呼喚著密歐密歐。早上出門,拿根腰帶,手指頭顫顫的把羅密歐拴在牆角落裡。
有一天,一臉煙容的紅箍箍叫道:
「老頭,給你破破四舊。」
幾個半大小子走進南屋,把羅密歐抓到院子裡,七手八腳,在咪噢咪噢叫著的貓在尾巴上,拴上一串火紅的鞭炮。羅步柯腦子轉不過彎來,還使勁笑著,圍著眾人轉,一邊吩咐羅密歐:
「老實點兒,跟你鬧著玩兒呢。」
人們一擁走出門口。後來才知道是到體育場去了,去沖對立面召開的大會去了。
羅密歐沒有回來。
羅步柯老了十年,不但低頭進低頭出,連腰也駝下來了。他打掃樓道,也不知道是他支使苕帚,還是苕帚支著他。人家也懶肯訓斥他,為的一抬起臉來,總是老眼濕漉漉的,新添了迎風流淚的毛病了。每天早晨六點正,總有「咪噢咪噢」的叫喚,讓半睡半醒中的羅步柯,彷彿心胸崩裂,從被窩裡蹦起來。每天晚上十點正,也總有「咪噢咪噢」在耳邊繞遠抄近,讓他心裡眼裡酸酸的去鑽被窩。
有天傍晚回家,低頭駝腰往南屋裡走,忽然,腦袋頂上一聲「咪噢」,差點叫他一跟斗摔在地上。他沒有回頭看看,不相信真有這樣的叫喚,只顧去推南屋的破木板門。可是一疊連聲:
「咪噢,咪噢,咪噢……」
羅步柯斜過眼睛,從眼角裡張見紫籐架子上,籐條糾結的地方,有一撮灰裡帶黃的毛毛,夠了,這是羅密歐。用不著看見全身,也用不著看見帶有特徵的嘴臉,只要身體上任何部分,哪怕是一撮毛,就能夠斷定,彷彿這中間,有一種神秘的電流傳遞著信息。
羅步柯在單位裡,原來也只是當做兩隻腳的書櫃用的,這個人的好處和壞處都有一條:不滑。可是這時候天知道,他顯出一臉的狡猾來,他探著腳尖,走出無聲的狐狸似的步子,走過紫籐,窺探北屋,窗無動靜,門有掛鎖。他又探步去把院門推上,加閂。這才回身,快走,張手,高叫:
「密歐,羅密歐,密歐,羅密歐……」
那一撮灰毛轉動轉動,從糾結的籐條裡現出身子來了,看看下邊,卻不下來。
「是我,羅密歐,是我,羅密歐,你回家啦。」
那貓卻只在籐條上盤旋,忽然下來幾步,又忽然弓背,扎毛,齜牙,兇惡地緊張地叫兩聲咪噢。一下子又全身沒了勁,虛弱地盤旋起來。灰黃的毛皮稀髒,鬆弛,這邊耷拉一塊,那邊彷彿要掉下渣兒來。它的尾巴,原本那平展展的尾巴,現在燎光了毛,瘦孤丁的,露著骨節,掛著烏紫的血塊……叫人一看,別說眼睛,連五臟都抽搐的尾巴啊。
羅步柯醒悟過來。衝出院門,三腳當做兩步走到胡同口,哆哆嗦嗦掏出錢來,買了一包碎肉,沒有忘記藏在袖筒裡,回來打開紙包,攤在紫籐架下:
「密歐,下來,密歐,你餓了,羅密歐,這是你愛吃的肉,你不認得我了?」
那貓沿著籐條,走到北屋房簷那裡,聞著張著,回過頭來,又走到牆頭,張著聞著……
「它在認家呀。」
那貓認出家來了,聞到肉味了,認出下邊的老主人了,咪噢一聲,衝了下來,誰知離地一人高時,兩隻前腿使勁剎住,兩個爪子彷彿摳進了籐皮,兇惡地拱背,扎毛,狂暴地齜牙叫著,扭身回到上邊,它又認不得了。
羅步柯彷彿當頭澆下一桶涼水,倒退著退回南屋,推上木板門,在板縫裡張望。這時,羅步柯才回過味兒來,讓他手腳冰涼的,是羅密歐的眼神。比較起來,那皮毛、那尾巴、那凶相、那狂叫都不算什麼了。那眼珠子還是綠的,可是往裡摻和了什麼東西,這東西跟鐵水似的沉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沉重地微微地在眼珠裡邊動盪。不能簡單地說是木了,石頭了,鐵了,鹹魚一樣了。要是說得簡單,只好說是瘋了!
不多會兒,那貓箭一樣跑下來,直奔碎肉,叼上一嘴,又箭一般上了紫籐。不多會兒,又箭一般下來,又叼,又上去……
幸好,這幾天紅箍箍們忙得不落家。羅步柯早晚用碎肉、魚腥、米飯、包子,努力了一個星期,才把貓哄進南小屋,給它梳理皮毛,洗淨尾巴。讓它睡在原先那土筐裡,肚皮連帶著胸脯一起一落,全身打出呼嚕。可惜《閱微草堂》已經火化,晚報早已停刊,羅步柯晚上不能看看什麼,可是夠了,聽著這呼嚕,縮著腿歪在兩頭頂牆的鋪板上,一天的疲勞,一世的委屈也可以消散了,羅步柯心想:夠了,過得去了。
羅步柯又年輕回來十年,打掃樓道,選刷廁所,什麼髒不髒的,伸手去摳,貼近了去擦。遇見鬧革命的過來過去,他總是給人一個笑臉,不管人家理還是不理,總是嗓子眼裡咕嚕咕嚕的,跟人招呼說話。沒有人讓他把話說出來,有的走過去了,嘀咕道:
「這老傢伙,誰撓著他的癢癢筋了似的。」
回到院子裡,也總是拿笑臉迎著北屋的紅箍箍們,笑瞇瞇地掃地、松土、灑水。那一臉煙容的女人有天也笑起來說道:
「老頭,吃了什麼藥啦,等忙過這兩天,瞧我治治你那癢癢筋兒。」
羅步柯嗓子裡咕嚕咕嚕地說出話來:
「密歐,羅密歐……」
「喲,那破貓呀,給好生養著,給養壯實了,這是下給你的任務。」
得令!羅步柯容光煥發。原來他獨自的笑瞇瞇,特別是他迎著人們的所有的笑臉,都是為了這隻貓,為了貓的回來,貓的合法護理,貓的可以扣在土筐下面,伴著他縮在鋪板上的生存權利。
一天傍晚,他竟明托著一包貓食回家,忽見一輛中型吉普,擋在小院門口,有人把喇叭按得怪響,那聲音透著不祥。羅步柯腳下一個踉蹌,要跌未倒中間,看見有人揪著羅密歐的脖子上了車,車上七八個人,都戴著柳條帽子,拿著長長短短的棍棒,都是嚷啞了的半大公雞嗓子。吉普車吼叫起來,掉頭甩屁股往外走,胡同路窄,羅步柯還傻著不知道躲閃,給刮了一下,跌出去正好是「煙囪那兒」,後身撞在一檔一檔的鐵棍兒上,不知道皮傷肉痛,只知道吉普車是開去參戰,火攻一個堡壘,羅密歐要綁上棉花,撒上汽油……
仔細研究起來,《封神榜》上有過火牛陣。若說火攻,那是兵書上都寫得有的。諸葛亮還火燒過籐甲兵。
吉普車開出了胡同,剩下孩子們學習分做兩派,明打語錄仗,暗使腳絆子。一個孩子無處藏身,爬上幾檔鐵梯,一個老人家過來吆喝:
「學生,成了野猴了。這是風火梯,這也能上去?瞅著都跟暈,你瞅,你——」
老人家張嘴出不來聲,孩子們一起啊了起來,高高的煙囪頂上,黑黑的有一個人!過往行人站住了腳,街坊四鄰圍了上來。不消說,認出來這就是紫籐小院的羅步柯。
淡淡的夕陽,刷在煙囪頂上,反倒好像水一般涼。羅步柯腳蹬鐵棍,屁股坐在最上邊的鐵棍上,那裡坐不住一個人,只擱著屁股尖兒。頂上邊有兩行扶手,他使兩胳臂彎勾著扶手,兩隻手自自在在耷拉著……
下邊的人叫他,嚇他,罵他,勸他下來,他好像聽見又聽不見,好像認得人又認不得。有人叫孩子到那又大又雜的單位裡報信,也來了幾個人,連語錄也念了幾遍,還是不能夠「立竿見影」。
有眼力好的,看出來他的眼神不對頭,說那本來發黃的眼珠子,現在墨一般黑,好像往裡摻和了什麼東西,這東西跟鐵水似的沉重,又不透明,可又不凝固。沉重地微微地在眼珠裡邊動盪。不能簡單說是木了,石頭了,鐵了,鹹魚一樣了。要是說得簡單,只好說是瘋了。
有人想起救火的情景,小聲說道在下邊拉開帆布,他早晚會跳下來或是掉下來的。誰來吃這辛苦,有人建議調些黑幫來。有人小聲說,倒不如叫個黑幫立功贖罪,上去拽他下來。說完就仰臉張著上邊,要是說錯了,也好等於沒說。大家心裡還都可憐這個殘渣餘孽,也不願意胡同裡鬧摔死鬼。話是說了些,只是沒有人動身動手。等待著站出來一個頭兒腦兒,罵罵咧咧都可以,只要下命令說,爬煙囪貨真價實叫做反動透頂,可是不能夠便宜了他,白讓他摔死。大家才好動彈。
這個情況也可以研究,只怕也是有淵源的,不過那學問就深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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