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駐足不前了。站立在河畔,面對著小月河,傾述地自說自話。是的,她那是自說自話。分明的,並不完全是為了說給我聽。更是她內心裡希圖一吐為快。我相信即使我不在她身旁,她也會面對著小月河愴然地說上那麼多話的。大顆大顆的淚珠,撲籟籟地,一顆接一顆地順著她瘦削的臉頰往下淌……
我說:「冉,別太自責了。我們每個人永遠無法預知的,便是我們自己和我們的親人,會在什麼時候和怎樣死去。許多事也許是許多人命定的事,自責沒用,想開點。至於你母親求我的事,當時明確回絕也不好,只有先答應下來。或許她今天專執一念,過幾天就忘了,自己不再提了……」冉沒回答我的話。
我還想對她說些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挺多餘,便轉身往家走。
我回頭看了一次,見冉仍站在那兒,面對著小月河。我不知她是否還在自說自話。她的背影那麼的孤單……我估計錯了。只隔一天,冉的母親便打來電話,問我事情進展得如何?而我那時正慶幸老太太可能真的忘了……我謊說在進展之中,還算比較順利。
老太太說:「我謝謝你。你聽清楚了嗎?我謝謝你。也代表老頭子謝謝你……」
那一種至誠相托和銜恩必報的口吻,使我明白,若期待她忘了,純粹是我的癡心妄想……放下電話我就找《北大荒人名錄》。找到了就翻。感謝它,還真叫我查到了。那上面竟有當律師的人,也有當檢查官和法官的人,不過都不是我認識的人。不認識,也只有冒昧地去認識去求求看了。應了那句話——現用現交。
接下來的三天,我將一切事情都擱置一邊,每天專跑著別人打官司的事。各方面的知青戰友都挺給我面子的,都說事情如果確如我講的那樣,官司還是值得一打的,打這場官司之目的還是有可能實現的,並都表示願意盡力而為。就像我對冉的母親表示願意盡力而為一樣——三分誠意七分不好意思當面明確回絕……第三天,晚上我才回到家裡。三天來把自己搞得舌長腿短,一回到家裡便躺在床上。躺下了就不願動,但我還是說服自己往冉家掛了一次電話。接電話的是冉。
我說:「冉,你母親並沒忘了那件事兒。」
她說:「媽媽就坐在我身邊。」
我說:「那,就叫她接電話吧!」
我本是有些感想欲對冉說說的。當然也包含有向她述述辛苦表表功勞的意圖。但她說她母親就坐在她身邊,我便索然了。而且我聽出,她的話有那麼一層聲明似的意味兒——我和她的母親之間一求一諾的事,還是我直接對她母親說為好。即使對她說了也白說,說什麼都白說,起碼那會兒是那樣。因為她不可能也不願對我的熱心有所表示,因為她不可能也不願參與什麼意見,因為她的母親就坐在她身邊……我向老太太作了「匯報」之後,聽到老太太那端說:「冉,去燒壺開水。」電話靜了片刻,才又聽到她說:「該花錢之處,你就替我做主,比如請律師。我百分之百信得過你。老頭子生前畢竟出過幾本書,錢是還存下了一點兒的。如今用在老頭子身上,他若泉下有靈,也就清楚我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了……」
我聽出她是在用手捂著話筒說……放下電話,我想從明天開始,我又可以照常進入寫作狀態了。於是身心一時鬆弛,往錄像機裡塞了一盤錄像帶,是周潤發主演的《賭神》。我和妻子和兒子都是周潤發的忠實觀眾。如今一事了卻,身心鬆弛,妻子和兒女跟著沾光,陪我看。三天來,妻子和兒子也極關心我辦的事兒,也極希望我盡快將事情辦完,辦成。或者,起碼盡快辦到有了一個可以交待得過去的結果。因為他們知道,祈祝我辦得順利些,比勸我別瞎浪費精力更明智。他們明白,我是不得不為之而為之。我如果四處碰壁一籌莫展,他們的身心也是鬆弛不了的。尤其兒子,當知道那位他和他的小夥伴們都曾詛咒過的喬爺爺被一個女人用一柄傘捅死了,顯得內心異常不安,甚至不無罪過感,害怕遭到某種神秘報復。他惴惴地問過我人死了是否真的有靈魂。我說過去信仰科學的世人認為人死了是沒有什麼靈魂的。死了就是死了,煙消雲散,一個生命體化為烏有。但現代科學也承認,人死了可能有「靈魂」,也就是某種生命的殘餘信息,但所謂「靈魂」存在的時間必不會很長,而且除了短期的存在,是不會做得了任何事情的。兒子又問我會不會附體?我說當然也不會。兒子似乎放心了許多,接著問我,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我說這個問題不但我不知道,還沒有一個人確實知道。誰如果自稱確實知道,誰就是騙子,或者自欺欺人。他卻相當執拗,說既然人們現在已經知道了靈魂重七克半,肯定也是已經知道了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的。駁我不要自己不知道,就為一切人都不知道。我反問他從哪兒知道靈魂重七克半這一點的。他說他的同學告訴他的。而他的同學是從一本叫做《世界珍聞》的書上看到的。我好生驚愕,些個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些個乳牙還沒換全的孩子,竟知道靈魂重七克半,難怪世人創造了一種說法——「知識大爆炸」!兒子還請求我去向比我知識面廣泛的別人們替他和他的小夥伴們打聽打聽,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最後他承認,他和他的小夥伴們,都咒那位喬爺爺不得好死過。他替自己也替小夥伴們信誓旦旦地辯護——他們所咒的死法雖然千奇百怪,富於想像,但是他們中絕對的沒有一個咒過喬爺爺被女人用傘捅死。並且承認,他之所以很關心靈魂究竟會存在多少時間的問題,是因為他希望,那位喬爺爺的靈魂,已然超過了它可能存在的最長的時間限。也就是說,雖存在過,而又不復存在了。當然這也是他的小夥伴們的一致希望。他告訴他們喬爺爺死了,他們都和他一樣,內心裡產生了曾咒過喬爺爺的某種罪過感,和害怕遭到報復的恐懼感。兒子是希望從我口中得到確切的證實——不但喬爺爺死了,連他的靈魂也「死」掉了……我聽罷兒子的話哭笑不得。我對他說——喬爺爺其實是一位很好很好的老爺爺,只不過因為他們不瞭解他,才一度因為花花的死以為他很壞(我又瞭解他多少呢)?喬爺爺非常善良,非常有涵養。他那份兒涵養,非是一般人們所能達到的……
「有涵養還和婦女吵架?你們大人不是常說,好男不和女斗嗎?他要不是和人家吵得太凶,人家也不至於用傘捅他,他也不會死!」
兒子持懷疑態度。
我不禁地一怔。
我又說:「你呀,還有你那些小朋友,千萬不要再因花花的死記恨他了。其實他和你們一樣喜歡那隻小狗,甚至比你們更喜歡它。對花花的死,喬爺爺是一點兒責任也沒有的。是那些人太可惡,當他面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又捉弄了他。他還讓我向你們請罪,希望通過我的解釋,獲得你們的寬恕和原諒呢……」
「那你為什麼沒向我解釋?」
兒子不幹了,耍起小孩子脾氣來,說如果我向他們解釋了,他們是會寬恕和原諒的,也就不至於還用千奇百怪的死法咒他死了……
所以,在兒子,祈祝我把事情辦成也體現著某種寄托——大概同時便能減輕他幼小心靈裡的罪過感,和害怕遭到報復的恐懼感……
所以,見我身心鬆弛的樣子,他比他媽媽尤為顯得喜悅……
我們一家三口正看到《賭神》富於刺激的打鬥片斷,忽聽有人敲門。
「誰呀?」妻應了一聲,嘟噥,「這些人,都九點多了,不老老實實在家呆著,還往別人家裡竄!」
她去開了門,請進四個人。更嚴格地說,是三個半人:三個大人,和一個孩子。三個大人都是男的,她一個也不認識。孩子是個女孩兒,三四歲的樣子,被一個大人背著。當然連那女孩兒妻也是不認識的。三個大人中我只認識一個,是我當年同連隊的北大荒知青戰友,已經幾年沒見過面了。我一邊從床上坐起,一邊暗想:這麼晚了他來幹什麼呢?……我已經忘記他叫什麼名字了。
他說:「事先沒聯繫聯繫,唐突地就登門了,真不好意思。」我說:「沒什麼沒什麼,戰友嘛。」
他笑笑,問:「你還能叫出我的名字嗎?」
我不十分有把握地回答:「你是王松江吧?」
他又笑笑,說:「不是王松江,是王松山。」
我將他們請往另一房間。待他們都有地方坐了,詢問地望著王松山。
他向我介紹另兩人。說一個是他朋友,叫齊明和,就是帶女孩兒那個。女孩很乖,也很怯生,模樣靈靈秀秀的,挺招人愛。偎在她爸爸懷裡,瞪著一雙聰慧的大眼睛,眈眈地望著我。王松山說五十多歲的那個,是齊明和的妻子的單位的領導,一家區屬醫院的副院長,主管行政工作,姓韓。那位韓院長就給了我一張名片,說今後看病開藥什麼的,可以找他。
我更加困惑,不知他領著這麼兩位關係特別的客人,這麼晚了到我家來究竟有什麼事兒。但我對他們表示歡迎,請他們吸煙,並給那女孩兒削了個蘋果。她不敢接,她爸爸說接著吧,她也不接。王松山說接著吧,她仍不接。王松山替她接了,塞在她手裡,她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我覺得那小女孩的一雙眼睛似乎在研究我,似乎企圖看到我心裡去。她企圖從我心裡發現什麼呢?這個小女孩兒!
王松山問我最近在寫什麼?
我說一篇小說剛寫了一半兒,不得不放下,三天來為一件和創作根本無關的事四處奔波。
另兩位客人聽我這麼說,彼此對視了一眼。我覺得他們實際上是交換了一次眼色。
王松山問我那是件什麼事兒?說也許他能幫上點兒忙。
我說倒不必,說已經辦得有些眉目了。於是向他們講起冉的父親是怎樣怎樣一位可親可敬的老心理學家,以及他被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的荒謬的不幸,以及他的「心裡好恨」的老伴兒對我的「全權拜託」。我講時,自然是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自然說了那個女人肯定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或者是個慣於爭強鬥勝的潑婦之類的話……三位客人一直不插言,一直默默地聚精會神地聽我講。連那女孩兒也不吃蘋果了,也瞪著雙大眼睛凝視著我聽我講,彷彿聽我講鬼故事的樣子。
我講完,除了王松山和那小女孩兒仍在望著我,另兩位客人都低下了頭,都一口接一口吸煙。
王松山坦率地說:「我們也是為這件事來打擾你的。」我不禁「噢」了一聲。
他又說:「小齊就是那個女人的丈夫。這女孩兒的媽媽是韓院長他們醫院的護士。」
他們都沒抬頭。
女孩兒眼中頓時湧出了淚,淌在她小臉蛋兒上,吧嗒吧嗒往地下掉。
我怔愣住了。
我從未像那一天那一時刻那麼徹底地怔愣過。
我十分後悔針對那女人說出的那番帶有感情立場之傾向的,主觀評論性的話。我心想王松山你好混蛋!你幹嗎不一進門就向我介紹清楚哇?
「我帶他們來,是想求你,替小齊,替這孩子,向死者的家屬疏通疏通,盡力爭取讓死者的家屬向法院表個態,少判孩子媽媽幾年。七年啊!不體恤大人體恤一下孩子,媽媽將在監獄裡關七年,對這孩子意味著什麼啊!不僅是小齊和這孩子求你,韓院長也求你,我也求你……」
妻子過來了,依著門,一會兒看王松山,一會兒看韓院長,一會兒看那女孩兒和女孩兒的爸,目光最後落在我臉上,彷彿我真能拯救誰。
「我……你怎麼知道我……這事兒也沒登過報哇!……」我前言不搭後語。
「我一位鄰居聽他們單位的人說的。他們單位的人,聽死者女兒公司的人說的。我一開始不信,來時走在路上,我們還都想,沒那麼巧的事兒。剛才你自己一講,證實了。北京雖然很大,但人傳人的,上午東城汽車壓死個人,不到下午,西城就會有許多人知道了。北京人傳事兒的愛好是天生的,何況一個女人用傘捅死了一個老頭兒,老頭兒又是學者又是名人的,這類事兒許多人准認為太值得一傳了。不過我也挺感激那些傳來傳去的人,沒他們傳,傳不到我耳朵裡,那麼即使我很同情小齊和這孩子,也不知道該從哪條線上辦這樣的事兒。現在看來我帶他們找你是找對了,這叫天可憐見的。不管你樂意不樂意,你這條線,我是扯住就不撒手了!……」
王松山非常之自信地說。那種自信中,充滿了對我的依賴。說時,目光始終盯住我。
兒子也不看《賭神》了。兒子也過這邊兒來了,靠妻子歪站著,不望別人,單只望向那女孩兒。
韓副院長終於抬起了頭,耿直地說:「我們小姚不是你認為那種女人。她不是……她是我們醫院的護士標兵……」那小齊離開座位,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卻仍未抬頭,並且扯了女兒一下,說:「英英,咱們給叔叔跪下,求求叔叔……」
那女孩兒也便雙膝一曲跪在我面前。仰視著我,眼裡流著淚。
我一時不知所措,目瞪口呆。
妻哪裡能看得下去這個,她衝進屋,抱起了那女孩兒,憐憫地對女孩兒說:「乖孩子,跟阿姨到那間屋玩去。阿姨和小哥哥陪你看一盤錄像帶,動畫的……」
女孩兒終於哇地哭出了聲。哭著喃喃地說:「我不要看動畫片兒,我要給叔叔跪,我要和爸爸一塊兒給叔叔跪。我媽媽不是潑婦,別人都說我媽媽是好人……」
畢竟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一心要和爸爸一塊兒跪,但被抱走時卻沒有拚命掙扎著不依,溫順得很,只不過扭頭淚眼汪汪地繼續睇視我……我想那女孩兒忍到那時才哭出聲來真是不容易。她分明是不願在我家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實在忍不住了才哭出聲來的,她分明是忍得太久了。她強忍著不哭出聲時,心也是在哀哀地哭吧?
我看見妻眼中噙著淚。
我覺得北京真他媽的小。
女孩兒的爸爸也哭了,像大多數男人一樣,他的哭聲是極度自抑的。男人的哭其實不是哭,那是一種理性的掙扎,故對看著一個男人哭的別的男人的情感傾向最具有動搖性。
王松山見我怔愣住了,趕緊扶他起來,卻扶不動他。那小齊的兩條腿彷彿和地板焊在一起了。我省過神兒來,也趕緊扶他。我們兩個人,才將他硬扶起來,硬按坐在他坐過的位置上。
我說:「你別這樣。你跪我沒用,我又不是死者的家屬,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的關係。如果我的話一句頂別人一萬句,衝你今天帶著孩子來到我家裡這一份誠意,事情打我這兒就一了百了啦……」
王松山說:「你別推委。我剛才已經有話在先了,不僅是小齊替他老婆求你,不僅是他女兒替媽媽求你,不僅是韓副院長替小姚求你,也是我在替朋友求你。你和死者沒有任何特殊關係?那對方全權委託你?那你三天來替對方四處奔波,非要把我們小姚判個十年二十年的?對方給了你多少錢?你吐個數,我們翻番兒給你,只求你從中疏通疏通……」他說得我臉紅了。
我嘟噥:「你扯哪去了?什麼錢不錢的?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
韓副院長見我面露慍色,見王松山心直口快地仍大有「逼宮」的架勢,瞪了他一眼,遞給他一支煙,叫他不要說了。
我看出王松山也面有慍色,當年的他就是個急性子。我替自己辯護:「受人至誠相托,我那也是沒辦法。我怎麼能知道事情會搞成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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