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方才沒在心聽大娘的話?」
「哦,聽了聽了,您老是不是問我,給那個和子卿……給和子卿……那姑娘三萬元是多還是少?……」
「是啊,雖然錢都給人家了,大娘還是覺得心裡邊常常怪不安的,你是見多識廣的人,大娘想聽聽你怎麼看?嗯?你怎麼看?……」
老人家的目光是那麼虔誠。彷彿不論我怎麼回答,對她都是一個從此可以安生的結論了。
我反問:「那姑娘……還來糾纏過嗎?」
老人家搖搖頭:「沒來糾纏過。只是臨走擱下了話兒,這一輩子是非子卿不嫁了!」
我又問:「子卿什麼態度?」
老人家說:「子卿哪兒有個態度呢!你可叫他能有個什麼態度呢?我把人家姑娘的話兒告訴了他,你猜他當時怎麼著?」
「他怎麼?」
「他冷笑,還說——她那麼愛我,與我有什麼相干?你聽,這叫人話嗎?」
我說:「沒再來糾纏就好,您老也不必總把這件事兒當成塊心病。如今的姑娘們,千奇百怪。連她們自己有時候都弄不明白她們自己,別人更沒法兒明白她們了!我看三萬元不算少!」
「不算少?」
「不算少。」
「可大娘總覺得似乎少了點。如果咱們還像以前那麼窮,人家多要,咱砸鍋賣鐵也給不起。可如今咱們不是不窮了嗎?不是多給也給得起了嗎?」
「大娘,依您給多少才算多?」
「是啊!給多少才算多呢?子卿也吹鬍子瞪眼地這麼問我。孩子,這是咱娘倆兒私下裡說悄悄話——這不就叫為富不仁了嗎?」
老人家的語氣很沉重。
我笑了笑。
我說:「大娘,您言重了。這談不上什麼為富不仁。如今時代不同了,女孩子們都很開放了。根本不太把和男人們那種事兒當成回事了。她們都不在乎,您替她們在乎什麼呢?」
老人家說:「人家不是和我的兒子嗎?要是和別人的兒子,大娘心裡會感到不安嗎?」
我說:「比起那些從窮困的農鄉到南方城市裡去當暗娼的農家姑娘,她應該知足。那些農家姑娘一年賣多少次身也休想掙到三萬!」
老人家瞇起雙老眼注視了我許久之後,才自言自語似的說:「原來你是這麼看的……原來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我說:「是啊大娘,這世道已經這樣了。」
老人家低下了頭去。始終著我一隻手的她那隻手,也鬆開了,若有所思地在床單上來回撫摩著。
我說:「我看看嫂子忙得如何了!」
說罷就下了床。下了床我有一種解脫了的感覺。
老人家忽然又抬起頭問:「子卿他到底有多少了?」
我說;「什麼?」
老人家說:「錢……」
我問:「他從沒告訴過您?」
老人家搖頭。搖罷頭說:「我也沒稀罕問過他。」
我將兩根手指向老人家交叉起來……
「十萬?……」
「十個……」
「十個……十萬?……」
「還多。」
「還多?……」
老人家漸漸睜大了眼睛。
我說:「他陪我到外邊吃飯那天,親口對我講的。」
她的嘴也張大了。她似乎還欲問什麼,或說什麼。她那種吃驚的樣子使我深感不安。我站在床邊沒有馬上離開。心裡猜測著她也許會怎麼問怎麼說。
然而她什麼也未再問。什麼也未再說。緩緩地,她將身子向窗口轉過去了。我覺得那時有一種忐忑的陰影籠罩了老人家的雙眼……
「嫂子」走入客廳,一邊撩起圍裙擦手,一邊說:「媽,曉聲弟,我做好了,咱們吃吧?」
老人家背對著我,背對著她,凝望著窗外,彷彿沒聽見。
「嫂子」便將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問——媽怎麼了?你和媽談了些什麼?
我說:「大娘,嫂子請您吃飯呢!」
「哦,哦,好,吃飯……」
老人家這才轉過身來,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強。「嫂子」想必也看出了這一點。她趕緊走過來。蹲在床邊,替老人家將拖鞋套在腳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攙著老人家離開客廳,來到飯廳。
「嫂子」真是個灑脫的女人,一個小時內,就將冷菜熱菜擺滿了一桌子。而且,每樣菜看去都做得很內行。
她柔聲細語地問:「媽,是您坐上座,還是請曉聲弟坐上座?」
我急說:「當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卻說:「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貴客,你坐上座。」
我哪裡肯坐上座!
我紅了臉,用目光求援地望著「嫂子」說:「大娘是長輩,就算我是個客,也是晚輩,怎麼可以坐上座?再說今天還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卻固執起來,板著臉說:「正因為今天是我生日,你們兩個晚輩,都該哄我老太太個高興才對!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氣地站著,不肯入席。
我一時很窘。坐上座覺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擺著似乎不行,一個勁兒為難地撓頭。
「嫂子」笑了。
「嫂子」調和地說:「這樣吧!咱們把方桌改成圓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邊,於是方桌變成了圓桌。
「媽,這就不分什麼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間,我和曉聲弟坐你兩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個小孩兒似的。
老人家猶豫片刻,終於點頭道:「這行,還是我兒媳婦會安排。我聽我兒媳婦的!」
我落座後,內心裡悻悻地詛咒著「……子卿,子卿,你這個混帳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掙大錢,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裡當兒子!乾脆你連妻子也別要,兒子和丈夫的義務都讓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頓飯吃了很久。為了使氣氛顯得親熱祥和,我和「嫂子」頻頻向老人家敬酒。我們之間也頻頻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絲絲的果子酒,有豐盛的一桌子涼菜熱菜佐著,都沒顯出過量的樣子。
飯後,老人家說困了,想先睡。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勝酒力,說著就拖過枕頭,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說:「媽,你再撐一會兒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於是她兌了一杯溫水,一手將杯擎在老人家嘴邊,一手從後攬著老人家身子,讓老人家半依在她懷裡漱口,請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著……
待老人家漱罷口,「嫂子」又說:「媽,您得把假牙摘下來。我替您刷淨了泡上。戴著假牙睡也不好……」
於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丟在杯裡……
老人家臨躺倒前,望著我說:「孩子,你別忙走。陪你嫂子多聊會兒。你也不是個抬腳就回家鄉的人,見一面怪不易的。你要願意,你就別回賓館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沒你單獨住的屋……」
「嫂子」去絞了一條熱毛巾,替老人家細緻地擦了遍臉,接著細緻地擦過了雙手,然後才替老人家蓋上一床薄被。
她雙膝跪在床上,回頭望著我問:「你說敞著窗,媽夜裡會不會著涼?」
我說:「不至於吧?」
她說:「那就敞著。」
可她下了床,又有點兒不放心起來,探身窗外看看天說:「好像要下雨,還是關上窗吧!」
於是把窗關上了。拉嚴了窗簾兒。
「咱們過那邊屋去坐吧好不?」
她輕聲問。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訴我——她怕我說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會兒。
我點了點頭。
於是她熄了燈,在前邊引我離開了客廳……
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另一個房裡的沙發上吸煙。就是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那個房間。一支煙還沒吸完,「嫂子」已洗過了臉,拿著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著我,一邊擾著長髮,一邊說:「你也漱漱口,洗把臉吧。我已經替你兌好了熱水。」
我說:「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頭,溫婉地笑了。
我洗罷臉,手拿著毛巾,出神地端詳著鏡子裡的我自己。忽而覺得自己並非一個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碼不像自己總是很慚愧地認為的那麼相貌平庸。這一發現使我內心裡暗暗激動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們面前,我一向半自覺半不自覺地尋找這樣一種自我感覺——雖然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彷彿只有這樣一種在女性們面前的可憐兮兮的自我感覺,才是對於我最準確的一種自我感覺。而在我照鏡子的那一時刻,我卻很奇異地尋找到了另一種自我感覺似的。它悄悄告訴我——你並不醜。而且你很溫柔。溫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個醜男人。全體女人都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女人們的男人觀。這是女人們的一條真理。
惑惑地我覺得,彷彿也是那個好看的,我該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傳達給我這樣的自信。她每看我時那種親近的目光,她每開口說話前那種脈脈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說話時那種悅耳的南方音韻的伊依款語,似乎都悄悄傳達給我一種我應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個有巨大的魚缸和一排書架的房間裡坐待著我。落地燈的橘紅色的燈罩,將那個房間裡的燈光營造得又溫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問我自己——你是誰?你究竟是作家梁曉聲還是「大款」翟子卿?你為什麼動輒想像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們稱為「華哥」的童年夥伴翟子卿?你為什麼對他的母親懷有真摯的親情而對他的妻子竟懷有蠢蠢欲動的邪念?親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內心裡,你的心靈能包含得下嗎?你能扮演好這兩種對立的角色嗎?
「嫂子」的面容出現在鏡子裡。
我掩飾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戰士在軍營裡還符合標準。
「嫂子」在洗漱間門外哧哧地笑。
我轉過身,滿臉窘態地望著她,一時變得像個啞巴。
「你沒事兒吧?」
她輕輕地問。
我說:「沒事兒。」
感到喉間乾澀,說出的話也是嘶啞的。
「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
「要是頭暈,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間睡會兒?」
「頭不暈。」
「那你方才是怎麼了?」
「我常獨自對著鏡子發呆。」
「為什麼?」
「我常覺得自己丑。」
「是——嗎?……」
「是的。」
她低下頭又笑了,隨即抬起頭說:「你不醜……」
「……」
我的心在胸膛裡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興。」
「真的?」
在我聽來,她問的分明是「為什麼」。
我說:「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時候,大娘像我的另一個母親。我第一次陪大娘過生日……」
她說:「我還以為你喝多了,胃裡難受,會吐呢!不放心才過來看你一眼,沒想到你在對著鏡子發呆……」
她將她找過頭髮的木梳子遞給我:「梳梳吧!瞧你頭髮亂蓬蓬的……」
她終於從洗漱間門外閃開了。
我和她都在沙發上坐下後,她端起茶壺,為我倒了一杯茶。
這時我發現茶几上放著一本書。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說集……《白樺樹皮燈罩》。黑龍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開來,書頁朝下放著的。
我立刻望向魚缸。橘紅色的落地燈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魚缸內,使魚缸裡的水也變成了淡淡的橘紅色。彷彿兌進了紅葡萄酒似的。魚們大多靜靜地潛在水底,一動也不動。看去宛若一些標本。只有那幾條品種高貴的「銀龍」,仍在款款擺動豐滿而修長的身軀,儀態萬方地游著。落地燈光使它們那原本銀光爍爍的鱗衣,也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橘紅色。從它們的脊鰭部開始淡下來,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們在銀光爍爍的鱗衣外,又披了一襲薄得看不到經緯織絡的紗巾。這些魚缸裡的「貴婦」和「紳士」們,顯得那麼的悠然閒逸。
對於我,當發現別人在看自己的小說的時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種感覺,最初的感覺,其實並非如某些人們所想像的是一種多麼良好的感覺,而首先是一種害羞的感覺。就好比一個少女的內衣,被別人當著她的面拿在別人的手裡。十餘年來,我將自己一次次掰開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創作中了。儘管難免常用遮遮掩掩,矯揉造作甚至文過飾非的詞句近乎本能地「包裝」自己,但閱讀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輕輕巧巧地就會將那些「技藝」性的詞句從我的作品中撫去,而顯見地看到由我變成為的一個男人的無數碎屑。哪怕用地攤上賣的最廉價的放大鏡一照,一個男人的某些本質都可能會一覽無餘。而一切本質的東西從來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對於外科醫生,不論躺在手術台上的是美人兒還是醜女,她們的腹腔一旦被剖開臟器都是一樣的。並且都是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賞的眼光觀看的東西。正是這一點,使我發現別人在讀我的小說的時候,首先產生的是一種害羞的感覺。接著產生的便是一種恓惶的感覺了。如果對方是女性,我則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無地自容了。並且每每會產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像——想像對方當著我的面拿起我的書一抖,於是抖落一地「技藝」性的詞句,還抖落出了一個赤身裸體的小人兒。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男人兒。他是由真誠和虛偽捏造而成的。捏造得渾然一體。我常因自己那一部分真誠而害羞而棲惶。不明白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的真誠本質上必是羞澀的這一點,那簡直是一個粗糙的不值得與之交談的人。我也常因自己那一部分虛偽而害羞而恓惶。即使當你的虛偽成功地欺騙了別人的時候,你表面上裝出很真誠的樣子,你的意識裡暗暗自鳴得意,而你的內心裡其實仍是很沮喪很索然的。沒有一個習慣了虛偽的人內心深處不是如此。
我不理解「嫂子」她為什麼要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我的書。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將我的書那樣放著。不,其實我明白,她將我的書那樣放著的用意是太昭然了——難道她不是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嗎?某個女人總是從某個男作家的書開始對他感興趣的。她心底裡已對我滋生著一種怎樣的興趣呢?
我望著魚缸,佯裝出在欣賞那幾條「銀龍」的樣子,而內心裡卻在研究著她,判斷著她,希望得出一個有把握的結論。我覺得魚缸裡那一條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彷彿就是她。我這麼覺得之後,它便在我眼裡變得性感極了。我渴求著幾分鐘後在我和她之間發生什麼事情。我週身的血液因心底裡的那一種渴求而加速循環。我產生了一種想要躍身到魚缸裡雲的衝動。躍身到魚缸裡去馬上與那一條游姿最優雅體態最豐滿而又最婀娜的「銀龍」親近,它彷彿正在魚缸裡向我發出妖燒的誘惑……
「你在欣賞那條『銀龍』?」
她低聲問,並且注視著我。聲音彷彿並不來自我身邊,而來自魚缸裡似的。
我說:「它很……性感……」
我沒轉臉看她。但我知道她在注視著我。
她撲哧笑了。
她用她的手輕輕碰了我的手一下,柔聲細語地說:「你倒是喝茶呀!」
我說:「我喝……」
我端起了茶杯。我們的目光那時一撞對。在橘紅色的落地燈光的照耀之下,她的淺粉色的無袖短衫的顏色變深了。蛋青色的裙子,也像魚缸裡那條最吸引我的「銀龍」一樣,被噴染上了一層橘紅。而她那白皙的頸子,白皙的雙臂,彷彿更加白哲得透明了。透明得泛潤著隱約的血色似的……
我的目光不能自禁地朝下望去……
而她那時卻有意無意地將拖鞋交替蹬掉,將兩腳放到了沙發上,用裙裾罩住了收攏在胸前的雙腿。並將下頦抵著支起在裙子下面的膝上。裙裾的邊緣只露出著她的腳趾。我那時才發現,她的腳趾甲是塗紅了的。不是所有的腳趾甲都塗紅了。而是只有兩個大腳趾的趾甲塗紅了。像兩顆好看的鮮紅的草莓……
我的目光趕緊又望向魚缸。又望向那條性感的「銀龍」……
那一時刻我覺得自己可憐極了。我自憐得想要咧開嘴嚶嚶哭泣、我在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面前一向極端自卑。並且對她們的美好的肉體一向饞涎欲滴。當我文質彬彬地自詡我很「欣賞」她們的時候,我自己心裡最清楚那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天大的謊話。最清楚我內心裡萌生的勃勃的慾念,和「欣賞」這個雅致的詞是毫不相干的。因而我總是在日常生活和某些社交場合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動自覺地遠遠避開那些對我有誘惑力的女子。我太沒有能力抵禦她們客觀上對我造成的誘惑了。好比一個喜歡吃巧克力的孩子,面對一塊散發著奶油香味的巧克力,你沒法兒使他內心裡不品咂咀嚼它的滋味兒。我並沒有被熟悉我的男子們和女人們視為一個「好色之徒」,那也許實在是由於我善於偽裝。或者還由於我的自卑給人們造成的假相。倘若被對我具有誘惑力的女子而奚落,而嘲笑,而輕蔑和羞辱,那無疑將會造成對我的心靈的最嚴重的創傷。實際上我是因害怕在自己的心靈上留下這樣的創傷而遠避我所嚮往的某些女子。至於什麼名聲的毀譽,倒從來不曾是我所顧忌的。在男人群中,我一向要求自己要像一個所謂「正人君子」那麼地去處世為人,而對於我所嚮往的女子,我從來也沒有,壓根兒也沒有打算規長矩短地奉行什麼「君子風範」。我又渴求她們又唯恐遭到來自於她們的致命的傷害。我是一個本質上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謹小慎微的「好色之徒」。我是一個外表斯文的「好色之徒」。與某些被人指斥為「好色之徒」的男人相比,說到底我不過是一個對女色有著耗子一樣的膽怯的理性的男人而已。如果膽怯也算是一種特殊內容的理性的話……
那一天我在子卿家裡,情形對我而言正如一隻耗子蹲踞在夾鼠器或捕鼠籠旁,盯著什麼對耗子的嗅覺最具刺激性的食餌,激動萬分而且膽怯萬分,企圖捨生忘死地一撲,又不知一撲之下會有怎樣可怕的後果。我不但覺得她分明的已在暗示我她對我很感興趣,而且覺得,即使我的行為超越了她所能欣悅允許的範圍,她似乎也不會還擲我以傷害的。對她的這種研究和判斷,熱忱地慫恿我對她的強烈的慾念。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對我具有根本無法抗拒的誘惑性和迷幻性的女人如此之近地坐在一起。近得我甚至能感覺到她的每一次呼吸。近得我甚至能一陣陣嗅到她身上散發出的肌芳膚馨的女人特有的馥香體味兒。她正屬於那類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女人——沒有被什麼脂粉污染過的天生美好的女人。她已向我發出暗示。她似乎也和我期待著她的主動一樣在默默期待著我的主動。她是我完全可以自信不會因我的「侵犯」而憎惡我甚至陡然翻臉傷害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我今後不會再碰到第二個這樣的女人,不會再有第二次這樣的機會和這樣的一個女人很近地坐在一起。但是……
但是我得稱她「嫂子」!但是她是「子卿」的妻子!但是那是在子卿的家裡!但是在另一房間裡,正睡著我的另一位母親似的老人家。她是這一個好看的,我的男人意識所常常嚮往和渴求親偎的,對我具有巨大誘惑力的女人的婆婆!她還是子卿的母親!……
當我不怕,也似乎沒有什麼根據怕一個我所渴求與之親偎押愛的女人的時候,我又彷彿怕起了我自己,怕起了別的什麼……
我飲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後,艱滯地說出兩個字是——「我走……」
她睥睨著我,似乎不明白我的話。
我又說:「我得走了……」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並且隨之站了起來。
「別走……」
她拉住了我的一隻手。
她的聲音也輕得不能再輕。
她微微仰起她的臉瞧著我,表情帶有幾分乞求的意味兒。
她的手很軟,手心很細潤。
我可憐地站在她面前,希望我的手永久地被她的手拉住。
那時刻我想到了子卿母親對我講的某些話,心裡倏忽間湧起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的無限憐憫。
然而她自己看去似乎並不認為自己足以被人憐憫似的。因為她正以一種反而憐憫我似的目光仰望著我。如同一頭臥著的母鹿仰望著一匹小馬駒。
「你別那麼……那麼和自己過不去……」
我傻笑著。當然並未從她手中抽出我的手。
「你坐下……」
我又順從地坐下了。
她仍未放開我的手。
她問:「別人給你看過手相嗎?」
我說:「看過。」
「都怎麼說?」
「不一致。有的說我四十四歲以後事業順利,有的說江郎才盡,寫不出什麼好作品了。」
「感情歷程方面呢?」
「這……」
「不好意思自己說?那就讓我來相吧。翻過手……」
她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於是我將那隻手手心朝上伸向她……
「不是這隻手,是另一隻手,男左女右……」
我訕笑了一下,縮回那一隻手,將另一隻手伸向她……
她用她的一隻手攥住我的四指的指尖兒,用另一隻手的中指,不斷地撫平著我手掌心的掌紋,眼睛很近地湊向我的手掌心細看……
「你是一個性情中人……」
她說罷抬頭看我。
我說:「也許吧……」
她低下頭,又細審我的掌紋,又說:「你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我訥訥地問:「什麼樣的男人,算是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
她說:「把一切女人當女人看的男人……對他們喜愛的女人當女人喜歡的男人……」
我一時有些難以完全理解她的話。然而內心裡湧起一陣溫柔之情。畢竟的,被一個女人認為是一個對女人很善良的男人,乃是一切男人都很希望的事。
「那樣的男人們,又該是怎樣的呢?」
我鼓起勇氣凝視著她。於是我們彼此凝視著了。
我同時在內心裡驅除著我的膽怯。我對自己說——她不是什麼「嫂子」。她僅僅是一個女人。一個好看的女人。一個一再向我暗示,甚至鼓勵我對她進行「侵犯」的女人。而且,還是一個靈魂深處正渴望著男人的情愛撫慰的女人……
「用我告訴你嗎?你是知道的呀!」
她的眼睛在這麼對我說。
「我……我……你也應該知道的,我早已結婚了,早已做了父親了……我……我是不會……不可能離婚的……」
她兩邊的嘴角同時微微朝上一掣,緊抿著的雙唇作出了一種好看的,會心而笑的模樣。那時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就出現了兩個淺淺的梨窩兒。使我感到她的表情文靜而動人。又成熟似乎又天真。
「你怎麼會產生如此古怪的念頭?」
她的眼睛又似乎是在這麼對我說。
「我……咱們中國人有句古話——寧穿朋友衣,不奪朋友妻……」
我彷彿是在向她申訴著什麼,其實我是企圖從她那兒獲得粉碎道德桎梏的理由。僅僅靠我自己為自己尋找到的不堪一擊的理由,我覺得我還是說服不了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一心想要偷盜而又預先翻閱法典,已望著從法典上發現偷盜不犯法的根據的賊。那一時刻我的心理障礙已根本不是什麼膽怯。而是——僅僅是——一番天經地義的辯護詞。並且,最好由她口中向我陳述出來……
她白晰的臉頰上又出現兩個淺淺的梨窩兒。
這一次她是啟唇微笑了。
「你呀……」——她悄悄地說:「你讀古典小說讀得太多了吧?你盡量別把自己往壞處想不行嗎?」
「可你畢竟是子卿……」
她將一隻手朝我嘴上輕輕一捂:「別提他。尤其這會兒,別提他……」
她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我搖頭。
我怔了片刻,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抓住了她捂在我嘴上那隻手,緊緊地握著。
她又說:「我們達成過協議——我對他採取無為而治的政策。我只能這樣。他在這方面已經不可救藥了。而他,也不得限制我這方面的自由……」
她停頓了幾秒鐘,接著說:「這樣也好。起碼,暫時這樣也好……」
那時,她那張秀麗的臉便籠罩上了一層傷戚。
我囁嚅地問:「他……並不愛你?……」——我仍握著她那隻手。並用我的臉偎著它。並將它順著我的臉移至我的唇上,貪婪地親吻著它。
而她,也仍握著審視過我手相那一隻手。握住的仍是我那隻手的四根手指的指尖兒。
「如果他從來也沒愛過我,我也不會和他成為夫妻……」
我低下頭,也在我那隻手的手心親吻了一下。
「為什麼,後來又不愛你了?……」
「我不知道……」
她將她的臉伏在我的手心上了。
「你別再問了……」
她的聲音有些變了。聽來有幾分悲不勝述……
於是我什麼都不再問了。我繼續用我的臉偎著她那隻手,並不停地親吻它。
「我不知道,真的……」
她緩緩抬起了頭。她雙眼蒙著一層淚。
我說:「我再也不提他了……」
聽了我的話,她噙著淚,嫣然一笑。隨即閉上眼睛,於是兩行淚從她眼角慢而又慢地淌下來。
她將我的手當手絹,左一下,右一下,從自己臉上抹去了淚。
她又笑了笑,有幾分不好意思地說:「真是讓你見笑了……」
我說:「我不能……」
她說:「什麼?……」
我說:「我不能把你當成嫂子而又……你自己也別這麼以為你自己……」
她凝視著我說:「那你就僅僅把我當成一個女人吧。我們之間,和誰都沒有什麼相干……」
她那一種凝視,既對我的心靈具有無法抗拒的衝擊性,也對我的心靈具有徹底的滌蕩性。每當她凝視我,交織在我心靈裡的,使我自感卑鄙的種種顧忌和複雜思想,便彷彿被一掃而光了……
「對女人來說,男人是情愛的泉眼。對男人來說,女人也是這樣。誰渴了,面對泉眼,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泉水,洗臉以驅熱,暢飲以止渴,不是什麼罪過,是上帝對人類的體恤。只要泉水在為渴者而湧之時,泉眼也享受到一種奉獻似的滿足,就是自然而又美好的。這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的德行無關,也和……」
於是我抽出了始終把握在她手中的那隻手,輕輕摀住了她的嘴,像她方才摀住我的嘴一樣。
這時的我內心裡是既沒了絲毫膽怯絲毫顧忌也不再需要更理由充分的辯護詞了。儘管她的話在我聽來不無「杯水主義」的意味。儘管此前我頭腦裡的形成的一切關於情愛觀的思想,一向是與「杯水主義」難相容納的。
我站了起來,繞過茶几,踱到了她身前。
她將雙腳從沙發上放下了。她仰起臉眈眈地望著我,表情自若而又沉靜。那一時刻她的兩眼異常明亮,閃耀著某種奇異的光彩。只有她的眼睛在向我證明——她內心裡的情慾之火正熊熊地燃燒著。而我的眼睛也在向她證明著我內心裡相同的情形。
我雙手捧住了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龐。我覺得她的臉似乎倏然間由白皙而變得艷紅。我疑心那是被我的雙手燙的。我疑心我內心裡的情慾之火就要從雙手開始像蠟燭一樣發出光輝燃燒起來了……
我向那張好看的女人的臉俯下身去,俯下了我的頭……
不料她卻猛地推開了我……
我愕異地瞧著她……
她愕異地望向門口處……
她的嘴張了幾張,說出一個字是——「媽……」
我一回頭,見子卿母親出現在門口,雙手扶著一邊的門框,正默默地望著我們……
我下意識地說出兩個字是——「大娘……」
我無地自容,我退回到我坐過的那張沙發那兒,無比心虛地坐了下去,掩飾地端起茶杯,將一杯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盡。接著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茶水,又一飲而盡。我感覺到了老人家的目光正從門口盯在我身上。我不敢望向她老人家。
我自言自語狀地說:「嫂子做的菜都口重。我……渴極了……」
我抓起煙盒,吸著一支煙,目光無處可定,抬起頭瞧瞧屋頂,向左邊轉臉瞧瞧書架,向右邊轉臉瞧瞧魚缸,就是不敢朝門口瞧。
最後我的目光還是投注到了那條彷彿極其性感的「銀龍」身上……
我無話找話地說:「多漂亮的『銀龍』魚啊!……」
我聽到「嫂子」在門口對子卿的母親說:「媽,你怎麼悄沒聲兒地起來了?你渴了,還是要……解手兒?……」
子卿的母親什麼都不說。我感到老人家的目光盯在我身上……
我聽到「嫂子」又說:「媽,我和我曉聲弟,互相看手相來著……」
我終於聽到子卿的母親開口道:「是嗎?……」
僅僅是兩個字。
「媽,他可神著呢!不但會看手相,還會看面相,他方才就是正要給我看面相……」
我再也不能不向門口看。
「是啊是啊,我方才正要給我嫂子看面相……大娘,我也為您老看看面相吧?……」
我說著,索性站起,也走到了老人身旁。與其被老人家如芒在背的目光遠距離盯著,莫如乾脆裝出坦坦蕩蕩的模樣,和老人家面對面的對視著。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熬有介事的假相,也許會較容易地欺騙過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的眼睛吧?何況老人家的眼神兒並不好。當時我心裡這麼僥倖地暗想著。
「唉,大娘都七十多歲了,好怎樣?不好又怎樣?還能活幾天?你看的什麼命啊!我聽這屋沒有動靜,以為你走了,就你嫂子閒呆著,怕她悶,才過來看看。你們接著聊吧,大娘不打擾你們了……」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說完,轉過了身去。
我不禁和「嫂子」對視了一眼。我自信我已將老人家騙過去了。她的眼睛告訴我,她也是這麼以為的。彷彿還告訴我,其實她不多麼在乎老人家對我的話信還是未信。起碼不像我那麼在乎。
老人家轉過身去之後,扶著牆,又向她躺過的那個房間慢騰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
「嫂子」跟在老人家身旁追問:「媽,你睡得好好兒的,怎麼就起來了呢?是不是渴了呀?」
老人家說:「我不渴……」
「嫂子」又問:「胃裡不舒服?吃得多了點兒?」
老人家說:「別管我,去陪著你曉聲弟聊吧……」
「那……你準是……要解手兒……」
「解手兒?嗯……對了,我是要解手兒……我也心裡正怪著,我怎麼睡得好好兒的就起來了呢?……」
「媽,我扶你去衛生間……」
「嫂子」就攙扶住老人家,幫助老人家就地向後轉,扶著老人家向衛生間緩緩走。邊扶著老人家,邊扭頭對我說:「媽這二年,頭腦一陣陣地犯糊塗,大不如以前了,這種年紀,正是老人們最需要兒女的階段啊……」
我三分有真感觸七分虛與委婉地說:「是啊是啊,幸虧嫂子是個好兒媳婦……」
我的話當然是故意說給老人家聽的。我的感觸是因老人家而生。我的虛與委婉是為了進一步欺騙那太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太容易被假話所欺騙的老人家……
我內心深處不禁的又聚集起了一種罪過感。
「嫂子」將老人家扶入衛生間,出來後默默地,似乎因了什麼對我不無歉意地望著……
而我內心裡也對她充滿了歉意。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為什麼,反正覺得更應該深懷歉意的是我,而不是她。根本不應該是她。
我的目光將我內心裡的歉意連同我的想法默默傳達給她……
在我認為她領會了之後,我若有所失地將頭低下了。那一時刻,我又覺得我的罪過感,其實不是因翟子卿的母親才在內心裡聚集起來的,也不是因那個將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撇閃在家裡到外地去掙大錢的翟子卿,而恰恰是因我面前已脈脈含情地望著我的這個好看的女人本身。我相信她對我——一個她似乎早就熟悉,早就有好感的男人寄托了那麼多的需要,而我卻只不過僅僅給予了她一點兒親偎和一些吻。全都給在她的一隻手上。也許還不及實際上她給予我的令一個男人的心靈一陣陣顫瑟的情慾陶醉多……
我從來也沒有對別人的妻子有過那一天裡的行徑。而且居然在幾個小時內我就完全地墜入了情網。完全地成為了俘虜。我一點兒也不認為是她成功地誘惑了我。恰恰相反,我靠牆站在她對面,低著頭,深懷著對她的無限的歉意,回想著這一過程的每一個細節,首先自己向自己承認,是我對她的姿色懷有太強烈的,強烈得近乎可憐的飢渴欲了。她的眼睛早已透視到了我內心裡那一種翻江倒海般的情形。只不過她打算心甘情願地滿足我罷了。好比一位母親可憐一個自己覺得還喜歡得起來的別人家的孩子,打算解開衣襟,托起乳房,將乳頭毫無嫌棄地塞入到孩子的嘴裡一樣。在那孩子咂咂吮吸的時候,她自己也同時享受到另一種愉悅?……
忽然她撲到我身上,雙手捧住我的頭熱烈吻我。那是很久很久的一次深吻。吻得我幾乎窒息了過去。深吻之後,她的臉頰親偎著我的臉頰,嘴兒附在我耳畔悄語:「抱緊我……」
我說:「別……」
她說:「抱緊我……」
我朝衛生間的門望了一眼,雙臂朝她身後一摟,將她豐滿的腰肢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同時我將自己的頭低了下去,埋在她胸前兩乳之間的部位。它們從兩邊環托著我的臉頰,像水袋一樣柔軟而又像海綿一樣富有彈性……
我暈暈眩眩簡直就想那麼樣睡過去了……
衛生間裡響起了沖水聲……
然而我已不願,或者更準確地說,已根本不知自己怎樣做才能放開她了。我只不過抬起頭,吃驚地朝衛生間的門望過去。我想我當時的樣子一定由於慌張和反應呆滯而顯得十分可笑。
她將她的雙手背向身後,頗費勁兒地破開了我對她的緊緊的摟抱,自己解放了自己……
她悄悄退到衛生間門旁,守候著,而眼睛卻依然在望著我。在半明半暗處,它們閃亮閃亮的。如同極度亢奮的狸鼠一類小動物的黑而亮的眼睛……
老人家從衛生間出來了。她又恭敬地扶著婆婆去洗手。我站在原處望著她們的背影,恰能夠望見她在洗漱室裡怎樣給婆婆洗手,擦手。當她扶著老人家離開洗漱室,從我面前經過時,我說:「大娘,嫂子,我該走了。」
我並不認為她對老人家所表現出的種種孝梯之情是偽裝的虛假的。我覺得她的孝梯之情是真實的、虔誠的。一個將婆婆當母親一樣敬愛著的女人,大概也就能做到她那樣了吧?唯其如此,我才決心趁早離開這個別人的家。我從沒作過「第三者」,也從沒有過「第三者」們的心理體驗。那一時刻我暗自思忖,其實一切「第三者」在某種程序上都是可憐的。起碼是可憐過。因為不論你是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你在情愛方面介入到別人的家庭裡的時候,只要你還稍有一點點普通的道德意識,你就沒法兒絲毫也不譴責自己。我並不因子卿而感到多麼的良心不安。最初是感到的,但那一時刻已經不再感到了。子卿他已變成一個「大款」了。已經變成「華哥」了。他從我們的社會中佔有著的已經夠多了。起碼,和我們大多數中國人相比,已經佔有得相當不少了。在他靠金錢佔有過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中,肯定也有是別的男人的妻子的。他像我一樣覺得自己卑鄙過嗎?覺得自己可恥過嗎?良心惴惴不安過嗎?深深地自責過嗎?我確信他是沒有感到過自己卑鄙沒有感到過自己可恥沒有良心不安過也沒有自責過的。他的老母親對我講他用三萬元了結了他和一個癡心愛上他的少女之間遊戲般情緣的事,就證明了我對他的判斷。我不覺得我是在「偷」他的妻子。只不過,他厭棄的,而我不幸一見之下就不能自拔地迷戀上了。好比一個專拾貴族們的「垃圾」的人,我從他的「垃圾箱」裡發現了我所稀罕的「東西」,而這「東西」恰恰是他的妻子罷了。但是「嫂子」她對子卿母親的那種生活中難能可貴的婆媳之情著實地感動了我。我依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第三者」似的,覺得自己分明的已「插足」於她們婆媳之間了。我良心的惴惴不安,我對自己的深深的自責,乃因老人家所產生啊!又分明的,「嫂子」她對於老人家來說,似乎是比對子卿更需要也更能獲得到情感慰藉的一個人。不管老人家內心裡覺察到了還是被我並不巧妙的巧言欺騙過去了,事實上我都是等於在「偷」她老人家的兒媳婦啊!我無法想像她一旦知曉了我的行徑,內心裡會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兒,而老人家之對於我,乃是像我的第二位母親一樣的啊!……
我想是的,我應該離開子卿的家了。我想我今後再也不要來了。一想到這裡我很傷感。我是真的無可奈何地迷戀上了這個好看的,我須尊稱為「嫂子」的女人了啊!
她們聽了我的話,互相對視了一眼,同時將目光都望向了我。
我又說:「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大娘,嫂子,以後我再來看你們。大娘,我保證以後我再來陪您過一個生日。」
老人家說:「那,你就走吧,時候是不早了啊……」
我沒料到老人家半句挽留我的話都不說。我覺得老人家對我的態度變得淡淡的了。我作賊心虛地又認為,其實老人家並沒輕信我的巧言,並不懷疑她自己的眼睛。她內心裡已經開始像對待一個不堪信任的小人一樣對待我了吧?
我一時感到極窘。馬上就走不是,拖延著不走也不是。
「嫂子」說:「你急什麼,才九點多,再坐會兒吧?」
她望著我的目光之中又流露出了些許歉意。彷彿她也敏感到了老人家對我的態度的變化。彷彿她認為我是她的一個被動的受牽聯者。彷彿,她因此而對我感到很內疚似的。
「媽,我替您送送他吧?……」
她這麼問老人家。完全是一種商量的口吻。好像老人家若搖頭,她則有心送我也不送了似的。
老人家沒回答她話,卻望著我問:「你要她送送你嗎?」
我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發燒。
我訥訥地說:「不不,您千萬別讓『嫂子』送我了……」
「嫂子」瞪了我一眼,說:「你怎麼可以這麼對媽說呢?媽,我還是代您送送吧?人家大老遠專為了陪您過生日來的,而且二十多年沒見了,以後三年兩載才能再見上一面,不送送咱們像話啊?」
老人家沉吟片刻,低聲說:「那,你替媽去送送也對……」
口吻依然淡淡的。說完,扶著牆,逕自往她睡過的屋裡移去。
「嫂子」她瞧瞧我,又望老人家背影一眼,對我命令似的說:「你別走,你得等我送你……」
她急忙尾隨著老人家走到那間屋子裡去了。
「媽,您身子別朝那邊側躺著。朝那邊側躺著不好,壓迫心臟。媽,您抬一下頭,枕頭太低,早晨起來頭會暈的,我給您墊高點兒……」
「媽,我替您送去了啊!您先安安靜靜地睡吧。我不送多遠,一會兒就回來。今晚我在這邊家陪您過夜……」
我聽到「嫂子」對老人家柔聲細語地說著這些話……
我沒始終在原處等她。
我像一隻貓似的,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子卿家,於黑暗中站在門外,一邊吸煙一邊等她。
一會兒,她出來了。
「你怎麼不在家裡等我?」
她輕聲問。站在我對面,靠得離我很近。
於黑暗中,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她說「家裡」,倒好像門後對於我而言不是別人家,是我自己的家,是我和她共同擁有的家似的。
我想她是不能看到我臉上的苦笑的。
我說:「我不願污染別人家裡的空氣。」
「你怎麼不開燈?」
「我沒摸到開關。」
「不在這邊牆上,在那邊牆上。」
我便跨向那邊的牆,伸出一隻手去摸開關。
「算了。」她說:「有我引著你,摔不著你就是……」
她軟軟地偎到我身上,同時在我臉上迅速吻了一下。接著,她的一隻手順著我的手臂,摸到了我的一隻手,握著,一階一階地引導我下樓。
我問:「安頓大娘睡下了?」
她「嗯」了一聲。
「大娘好像……不怎麼太高興了似的……」
「你好像……也不怎麼太高興了似的……」
「你呢?你今天,就是現在,高興嗎?」
「我覺得你不太高興了似的,我也就高興不起來了。」
「我覺得大娘不大高興了似的,我也就高興不起來了。」
她在樓梯上站住了……
她又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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