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說:「你可別這樣,求求你高興起來,行不?」
她說得如同一個小女孩兒在對一個大人進行著又莊重又要緊的懇求。我的手感覺到被她的手抖動了一下。那也是許多小女孩兒握著大人的手耍嬌時的慣常方式。而且,她的一隻腳還在樓階上跺了一下……
我的男人的心理倏忽地又被一種甜蜜的溫馨的小滿足迷幻了。
世上沒有一個男人不喜歡這一種女人對他們造成的迷幻。沒有一個男人不曾企圖在女人們身上尋求這一種迷幻。它像一小杯低度的,對於男人們的心靈具有滋補作用的甘味兒藥酒。
我說:「行,我高興起來……」
我盡量使自己的語調聽來顯得不無愉快……
「還有兩級台階了,蹦下去吧!」
「好,蹦下去。」
於是她握著我的手,輕輕數著「一……二……」,和我同時一蹦……
一出樓口,她便挽——不,不是挽,而是用她的兩隻手臂,親暱地摟抱住了我的一隻手臂。她的一隻手臂從我腋下插過,將她那隻手的五指分開,和我那隻手的五指交叉在一起,就那麼和我的手繼續握著。我感覺到她的細長的潤膩的手指,且在我手背上劃來劃去。而她的另一隻手,則輕輕往我臂彎一搭。於是她的身子便極其自然地斜依著我了。只有戀愛之中的青年男女,或者新婚燕爾的小夫妻,或者內心裡充滿備受寵愛的幸福感的少女們和她們大朋友似的父親們,才會那樣子走在一起。我幾乎不曾看到過一個四十三四歲的男人和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那樣子走在一起,哪怕他們是感情篤厚的夫婦。而我不是她的夫,她也不是我的婦啊。而且我已有婦,她已有夫。
我說:「別這樣,這不好……」
她說:「好……」
我說:「別忘了這是在你家門口……」
她說:「不是在我家門口,不過是在他家門口……」
我說:「那也不好,萬一被人看見……」
她說:「我巴不得被誰看見,轉告他……」
我說:「那我還能再見他的面嗎?」
她說:「也許他還會暗自高興,他希望他的妻子也找到一個情人。他有過那麼多情人,換了一個又換一個,而他的妻子在這方面從無可指責,他的心理是很不平衡的。我比你更深刻地瞭解他這個人。他感到自己對不起別人的時候,首先不是譴責自己,而是祈禱別人也能對不起他一次。這一點已經成了他現在的做人原則了。他就管這種原則叫公平原則。好比他在買賣中佔了別人的便宜,下一次他會有意識地讓給別人幾分小利。如果他妻子的情人是他所輕蔑的人,反感的人,他就會覺得是在對他進行報復,會恨得咬牙切齒。但如果那一個男人是他的朋友,是和他關係很親密的一個人,他就會暗暗慶幸,覺得是一件正中下懷的事,覺得終於如願以償了。這就是你的子卿。這就是被人們叫作『華哥』的『大款』翟子卿……」
我十分驚詫她將自己說成是「他的妻子」。十分驚詫她對現在的子卿看透的程度。更驚詫於她說時那一種口吻。那是一種很平靜很平靜的口吻。聽不出絲毫怨憤的情緒。彷彿一位極其理性的導演,在逐層分析一個劇本裡的一對不正常的夫婦的關係。
我簡直無話可說。
我也不再向她提出我的要求。既然她覺得我和她這麼走在一起好,那我就跟著她的感覺走吧。何況對我來說,那已變成了一種美好的感覺。
大約十點了。在哈爾濱這座北方的城市,即或夏季,晚十點以後,街上也難見行人的影蹤了。夜空陰沉,沒有月亮,也幾乎沒有星星。要下雨了。卻又不會馬上就下起來。一陣陣雨前的濕風吹過,我的身子不禁抖了一下,覺得從心裡往外有些涼。街樹肥大的葉子,在我們頭頂上嘩嘩作響。水銀路燈清幽的光輝,將新鋪的柏油路面照得反射出烏玻璃似的亮澤。分明是有灑水車剛剛灑過水,輕微的踩水聲伴著我的腳步……
她不是一個小女孩兒——我在心裡對自己說——不,她可不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兒。也不是情竇初開春心蕩漾的少女。不是天生浪漫氣質的少婦。她是一個任什麼樣的男人都休想用假情假義欺騙她進而能將她控制於股掌之上的很成熟的女人。不知為什麼,我還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一向非常理性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具有了她那麼多的理性,大概也就在社會上完全夠用,甚至綽綽有餘了。然而她時不時作出的小女兒狀,時不時表現出來的小妻子般的任性和嬌嗔,又分明不是裝扮的。而確確實實是由內心裡的情愫促使的。也許,她一向的理性早已使她自己感到索然,感到倦怠了吧?她曾企盼著某一天徹底拋掉它像女人們拋掉穿著彆扭了的鞋子一樣嗎?是不是所有一切被認為和自認為很理性的女人,內心深處其實早都一概地曾企盼著這樣的某一天呢?是不妻子。何況她並不受寵愛。她不過是子卿的「不動產」中最無足輕重的一部分。她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的……
忽然她放開了我的手臂……
她在柏油路上跳躍起來,就像小女孩兒們跳格子那樣向前跳躍……
若是一個嬌小的女人那樣,就算她已經三十六歲了,你從她的背影望著她,你也定會感到她的活潑是可愛的,那一種情形是怪有意味兒的。
然而她不屬於嬌小的女人一類。她挺拔。豐滿,像一頭健壯的雌鹿。儘管她的背影仍那麼窈窕,但是她那種跳躍的姿態,已是沒法兒再顯出活潑和靈動的樣子了……
一個三十七歲的女人,只有事實上是被從情感和心理兩方面都壓抑得太久了,才會逆溯年齡往小女孩兒和少女階段去重新體驗自我。於她們,這無疑是在心理誤區中的任性的自我放縱。而在別人們看來,則肯定是不自然的了。
望著她的背影我心中頓生縷縷悲情。
子卿,子卿,翟子卿啊!你究竟有什麼正當的理由不把這一個好看而且溫良的女人當成一個好妻子愛護?你厭棄這樣一個妻子卻又能從那些主動取悅於你將你稱作「華哥」的女人們身上體驗到另外的一些什麼?你這條一嗅到金錢氣味兒就亢奮不已就激動得渾身哆嗦的雄狗!……
我不禁地詛咒著子卿。
倘那一時刻他就站在我面前,我想我是會有足夠的勇氣指著他告訴——我愛這個你厭棄了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你的妻子!……
如果他認為我當面羞辱了他,而要跟我大打出手的話,我想我是樂於奉陪的……
她在離我十幾米處站住了,等著我。
我走到她跟前時,她問:「你有點兒冷了吧?」
我說:「不冷。」
「我跳格子時,你在欣賞我,對不?」
路燈清幽的光輝下,她笑得很嫵媚。一個三十七歲的好看的女人的嫵媚,乃是從少女至中年一切女性的嫵媚中,最具美感和魅力的嫵媚。因為那一種嫵媚,既含有少女們的本能的羞澀,亦含有成熟女人的本能的矜持。這兩種本能同時相互疊織並且相互渲襯地浮現在一張秀麗的女人的臉龐上,羞澀和矜持就會奇妙地檀變出更多種的意韻來。這也就是為什麼,文明的畫家和攝影師,必定要選擇她們的臉龐發揮藝術表現的才華。她們臉上的表情,也許要比少女們和姑娘們臉上的表情豐富十倍。容易逝去的不過是所謂被叫作「青春的美」,而一個成熟女人容貌的美,也許正是從三十五歲以後才開始的吧?……
路燈光使她的臉半明半暗。使我覺得像一幀黑白特寫照片。而她臉頰上的梨窩兒,看去也更可愛了……
我說:「是的。我是從背後欣賞你來著……」
她說:「今天我覺自己年輕得像一個小姑娘似的……」
我說:「我也這麼覺得……」
我四顧無人,不禁匆匆擁抱了她一下,並且溫柔地在她臉上的梨窩那兒吻了一下……
「快到了……」
「不,還遠呢。你回去吧!別送我了……」
「我指的不是賓館,是我家。」
「你家?」
「嗯。我自己的家。我一定要帶你到我自己的家裡去呆一會兒,起碼得認認門兒……」
「改日吧?」
「不,我不願意……」
「太晚了。」
「不,一點兒也不晚……」
她又像先前那樣攬挽住了我的一隻手臂。我不再說什麼猶豫的話了。實際上我很希望跟她到另一個地方去。到另一個適合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地方去。她的家——用她的話講——她自己的家,該是那樣一個最理想的地方了……
拐入另一條街,又走了不遠,她和我在一座六層樓前駐足了。整幢樓的窗子幾乎全黑了。這兒那兒,錯錯落落的,只有四五戶人家的窗子還亮著。
入樓前,她附耳對我說:「上樓時腳步要輕點兒。在這裡,在鄰居們心目中,我仍是一個單身女子呢!沒誰知道我是什麼『華哥』的妻子……」
室內黑著燈。她先將我讓進。她進來後,反手將保險門鎖「卡噠」擰了一下。
「開關在哪兒邊牆?……」
「別開燈……」
黑暗中,她第二次撲到了我身上。她那雙修長的裸臂,一下子箍住了我的脖子,而我則緊緊摟抱住了她的腰肢……
當她的嘴唇和我的嘴唇吻在一起,我閉上眼睛。彷彿的,我覺得我已不是自己。變成了一條魚。一條不知是什麼樣的魚。並覺得她也變成了一條魚。就是子卿家魚缸裡那一條軀體最優美的「銀龍魚」。我和她好像就是在巨大的有水草的魚缸裡。又似乎不是在魚缸裡,而是在海裡。在海的底下。我明明摟抱著她的腰肢。摟抱得很緊很緊,卻又覺得根本沒有摟抱住她似的。摟抱住的只不過是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似的。我們明明在互相深吻著。我們的雙唇從吻在一起就沒有分離過,卻又覺得根本沒有吻到她似的。吻著的只不過是想像中的虛幻的她似的……
我在海的底下追逐著她,竭力尾隨著她,竭力想要貼近,卻怎麼也迫不上她,怎麼也不能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更無法貼近她。我絕望得想要喊叫起來,可海水湧入我口中,將聲音阻在我喉間。那海水不是鹹的,而是甘甜的。甘甜而又具有濃郁的百年陳酒的醇香。還具有低微的暈醉力。那一種暈醉力混合著那一種濃郁的醇香,在我心裡在腦際間瀰漫著瀰漫著……
也不知過了多許,我緩緩睜開了眼睛。因為我聽到了低泣聲。黑暗中她的臉伏在我肩上,她在哭著。她那雙裸臂仍摟著我的脖子。不過已喪失了最初的熱烈而衝動的力度。它們緊貼在我胸前。我的雙手從她腰際愛撫上去,愛撫著她的雙肩,它們在微微聳動著。因她不停止的竭力克制著的低泣而聳動……
我惶惑又不安地問:「你怎麼了?」
她的臉在我肩上緩緩側過來,側向我的臉,咽聲說:「沒怎麼……」
短短的三個字裡,聽著包含無盡的委屈,也似乎包含無盡的滿足……
「那為什麼哭?……」
「不知道……就是想哭……」
「我們進屋吧,好不好?……」
「好……」
她回答得極乖。然而卻一動未動,仍像一隻趴伏在樹幹上的小蜥蜴似的,依偎在我懷裡……
我又說:「我們進屋去吧……」
她說:「你扶我進屋……我……像溺水了,剛被救上來似的,渾身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我想,在我們的長吻中,對她而言,只怕是「竭盡全力」的一次吧?對我而言,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於是我擁著她進入到屋裡去。
只有一間屋。依稀可見,除了床,還有一對沙發。
「扶我到床那兒……」
我將她扶到了床邊。她在床邊款款坐下後,我替她脫下了鞋,她將雙腿蜷上床,指指窗子。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走過去拉上了窗簾。
我默默退到沙發那兒,並未立即坐下,站在那兒,望著她依稀的身影,試探地問:「開燈嗎?……」
依稀中她對我搖搖頭。
「茶几上有涼杯,涼杯裡有水,給我倒點兒水吧……」
我給她倒了半杯涼水,復又走到她跟前遞給她,她接過杯,一小口一小口地緩飲著,而我靜靜地守候在床邊。
她飲光杯裡的水,將杯放在床頭櫃上,仰起臉,語調很窘地問:「真不好意思,被你瞧不大起了吧?」
我說:「你怎麼能這樣想呢!……」
於是我坐在她身旁,擁抱住了她……
她說:「我不是一個輕佻的女人……」
我說:「我根本沒有這樣以為……」
她說:「可我畢竟也是一個女人啊……」
我說:「我都理解……」
「我心裡真怕……」
「如果我都什麼也不怕了,你又怕什麼?……」
「不是怕別的,是怕……」
「怕什麼?……」
「怕被你瞧不起。我覺得,一個女人,太主動地委身於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在得到了她之後,往往反而輕蔑她,往往會將她的主動,當成情慾和性慾的迫切需要……」
「我不是那樣的男人。我發誓我……其實我對你更有那樣的……」
我語無倫次起來……
她又將一隻手捂在我嘴上……
「我明白,你出現在我面前不久,我就從你想看又不敢多看我一眼的目光中明白了……可畢竟是我樂意的……」
她也將她的頭靠在了我胸前……
「可畢竟……畢竟我也是一個女人啊!在我們兩個之間,你不要總把你自己想的,和我多麼不一樣兒。你也不要一再地強調這一點,這起碼不符合事實。不是你想獲得,而我僅僅給予,不是的,真不是這樣的,我和你是一樣的,我也想從你身上獲得。我也希望你能多多地,多多地給予我。我們不是夫妻,也不可能是夫妻,這只是一種緣分。我和你,只要誰一多慮,這種緣就錯過了,一旦錯過了,就再也追尋不回來了。即使後來又有了今天這樣的機會,那也是另一次另一種緣了。似乎沒什麼不同,其實是很不一樣的,很不同的,好比一個人某一天最想散步,好比一個人某一年的四月最想游春,可卻沒去。儘管第二天散步了,儘管第二年的四月游春了,那就能等於他那一天也去散步了,那一年的四月也去游春了嗎?這是多麼不盡相同的兩件事兒,兩回事啊!你想,我也想。你想的,也是我想的,你有那麼多顧慮,我理解你的心理障礙必然會比我嚴重。所以我也有些憐憫你,現在好了,現在我們終於都抓住了屬於我們的這一次,這一種緣。不是你一個人終於抓住了,也不是我一個終於抓住了,而是我們兩個人終於抓住了。每個人的一生,究竟能有幾次緣啊……」
我極盡溫柔地愛撫著這個偎在我懷中的女人,一言不發傾聽著她對我的娓娓訴說,彷彿在虔誠地接受她對我的幸福的催眠,我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愛憐,內心裡充滿了對她的甜蜜的繾綣的情慾,並燃燒著渴望與她作愛的性慾的火焰。如果不是她那娓娓訴說的話語也起到著奇妙的,對我的情慾和性慾間接滿足的作用,我想我已經不是僅僅在擁抱著她了……
「你的小說集,我差不多都讀過了。有幾篇小說,還讀了不止一遍。坦率講,並不是因為你的小說寫得好。也不是因為我最偏愛你的小說。而是因為,我想從你的小說中去發現他的影子。去瞭解從前那個,我所不瞭解的他。當我意識到他開始棄我之後,我傷心極了。我不明白在我和他之間究竟產生了什麼……什麼古怪的問題,我企望從你的小說中獲得答案。至少,獲得到某種可能幫助我找到答案,或者接近答案的啟發。你的好幾篇小說中,都有他的影子,是不?……」
我說:「是的……」
她接著說:「可是呢,越讀你的小說,我對現在的他,反而越感到困惑了。困惑越多,越大,越不可解,這困惑就漸漸變成了對他的厭棄,就如同他厭棄我一樣。在你後期的小說中,不再出現他的影子了,是不?……」
「是的。他從我們連被調走後,我們就分開了。一別二十多年……」
「在你前期的小說中,有時男主人公身上更多地具有你的影子,有時男主人公身上其實更多地具有他的影子。你們兩個,有許多相似之處,是不?……」
「是的,小時候我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都有種窮志氣,都善良,都有孝心,都對窮人有很深的感情。……」
「所以,後來我也就不再從你的小說中去認真分析,究竟哪一個是你,究竟哪一個是他了。我覺得凡是我喜歡的男主人公,既是你,也是他似的。我越厭棄把我的命運徹底改變,弄得沒了個人前景的他,越是喜歡你早期小說中的幾個男主人公。所以當你出現在我面前,他們就變成了一個人。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你,我覺得我對你似乎一點兒也不陌生,非但不陌生。而且好像早就熟悉了,早就互相瞭解了,早就你眷我愛地親近過了,早就以情相許了似的。你明白嗎?……」
「明白……」
「不,我想你還是沒太明白,我也沒太說清楚。我沒法兒說清楚,這是不一樣的……」
「和什麼?……」
「和某些讀了小說,就把小說中的男主人公,想像成寫小說的那個男人,並且癡心迷戀的女孩子是不一樣的。我不是她們那種女孩子,我再怎麼淺薄,也不至於淺薄到那種程度。我覺得——我說了你別生氣,我覺得你才應該是他,你正應該是他。是我愛上的他,從過去的生活回來了。並且,會向我懺悔,請求我的寬恕,重新好好兒地愛我,體恤我。幾次我差點兒開口叫錯了你,差點兒用他的名字叫你。你真的沒生氣嗎?……」
「我沒生氣……」
「你可千萬別生氣,也千萬別以為,我想把你當成他,不是這樣的,他對於我早已經是一個不大相干的人了。我是想……想……想把我的丈夫當成你。這和想把你當成他,也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我是一個結婚十五年了的女人啊,可我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丈夫,也僅在頭幾年裡有過一個幸福的妻子的感覺。那時我太年輕,太單純。我為什麼就不可把一個我認為自己早就熟悉,早就互相瞭解,早就你眷我愛的男人……當成……當成……當成是自己的丈大呢?……」
她又哭了。
我俯下頭,吻她的手,吻她的裸臂,吻她白皙的頸子,吻她的眼睛,吻盡著她臉上的淚……
她忽然用雙手捧住我的頭,使我的臉正對著她的臉,淚眼漣漣地凝視著我問:「你說我有這種權利嗎?」
我再也忍不住,哭了。
我說:「有……」
「你還用說,是你更想從我身上獲得到……那類話嗎?」
我說:「不。我再也不那麼說了……」
「我也要。你多想要,我就多想要。愛撫,親吻,情慾,性慾,我都要。非常……想要,要……許多許多。既然我們都沒有錯過今天晚上這一次緣分,都抓住了它。我們吝嗇什麼似的,那就是我們自己傻了!也對不起緣分,我要給你許多許多,把一個當了妻子,而實際上又不是妻子的女人積蓄了十幾年的情和欲,統統都給你。我也要你給我許多許多,如果你真的覺得你是那麼的渴望從我身上獲得……」
我不再聽她說下去,緩緩使她傾倒在床上,並隨即伏在她身上。我的男人的雙手和男人的唇,開始貪得無厭地在她身體的一切裸露之處肆無忌憚地,彷彿奪掠似的「收穫」著。而且,開始迫不及待地向她的衫子和裙子之下進犯……
我覺得我如同是一頭從高原上光禿禿的荒崖奔下來的一隻野羊,一隻餓得惶惶然的野羊。奔下來後到了一片茵茵的雨後的嫩綠草地上,會將草地一寸寸吞食光似的……
「先別……」
她的雙手抓住了我的雙手,不許它們伸到她的乳罩下去。
「你這饞嘴的小貓呀……」
她抓著我的雙手輕輕將我推開,欠起了身子。
「先坐在沙發上好嗎?」
我猶豫了一下,又想撲倒她。
「聽話……」
我乖乖地退到沙發那兒,不情願地坐下了。
她那兩條修長的雙腿併攏著,在床上以優美的姿態劃了一段弧,轉眼間人已站立在地上了。
「坐著別動,可不許跟著我……」
她的臉望向我,一邊朝門口走,一邊這麼說。
我點了一下頭,她已走出去了,並把門關上了。
我非常願意聽她的話,我老老實實地坐著,回想著她方才對我說的那些話,認為我幸運地見到的,不但是一個好看的,最值得我從內心裡迷戀上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最真實的女人,最誠摯的女人,最坦白的女人。從這樣的一個女人嘴裡,不管說出多麼令我感到難為情的話,我是都不會以輕佻的眼光看待她的。我是都會覺得她的話像詩句一樣值得我百聽不厭的……
十幾分鐘後,門外傳進了她的聲音:
「你還坐在那兒嗎?」
我說:「我還老老實實地坐著……」
「你沒有開燈吧?」
「對,我沒有開燈。」
「你現在……閉上眼睛……」
「為什麼?……」
「不許問為什麼,閉上了嗎?」
「閉上了……」
「我不叫你睜開,你可不許睜開。」
「行……」
「也不許半睜半閉地偷看。」
「行……」
我感覺到門開了。
感覺到她又進入到屋裡了。彷彿的,還帶入了一種微妙的清涼……@
「茶几上有台燈,開關在台燈座上,將你的手放在台燈座上。」
我的手放在台燈座上了。
「摸到開關了嗎?」
「摸到了……」
「現在,你自己心裡數五個數,然後你按開關。」
我在心裡默默數著——一、二、三……
台燈亮了。
我瞪大眼睛,一時刻呆住了——彷彿一尊與人體等高的蠟像放置在我面前,那是完全裸著的她。是的,除了她腳上的拖鞋是身體以外的東西。而她的一切衣物都堆落在她腳旁。她全身白晰的肌膚也宛如蠟脂凝成的,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顯得潤澤無比,潤澤得似乎能撣水成滴。這女人身體的每一條曲線,都恰到好處地過渡成為身體的另外一些部分的曲線。而這樣的和那樣的一些曲線,奇異地起伏成為女人身體最優美的那些部位。它們在從她的頸子兩側到她的雙肩,以及在她的腰際,在她的豐滿的乳房之間,體現出婀娜的體態的生動嫵媚……
她看去像一個輪廓美妙的瓶。
像一個蘊藏著未來的生命的壺。
我屏息斂氣地望著她,不知為什麼,聯想到了春天和夏天這兩個我最為留戀的季節。聯想到了春分、谷雨、清明、夏至、驚蟄、白露這些節氣……
聯想到了希臘史詩《奧德賽》中的詩句——
我看見你的時候
我以為看見了阿波羅神壇旁那一棵長春籐
彷彿每一枝枝條,每一片葉子,
都昭示著一道神諭……
想到了雨果的詩句
女人的肌膚是這樣聖潔
竟使人不能不信
當情熱如火焰的時候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彷彿這些早已被積壓在我記憶的最底層的,少年和青年時期經常獨自避到什麼沒有人的地方反反覆覆吟誦過的詩句,正是為了那一天,那一時刻,才在我頭腦中被保存下來的。它們一旦從我記憶的最底層筍拱而出,便放射著燦爛似的,每一個字都熠熠閃光似的。於是我頭腦中一片輝煌亮麗,如同有無數支蠟燭在我頭腦中同時點亮了。而她,而那個臉龐秀麗身體優美並且完全裸著的女人,那個像銀龍魚變成的美人魚一樣的女人,又彷彿正是為了擊發出那些片斷詩句的燦爛,為了證明她無愧於它們,為了證明她自己原本和它們是同一類事物,才心靈坦然地將她自己一覽無餘的展示給我看的……
她的髮髻當然是已經散開著的了,她的長髮烏黑濃密,左半縷瀑垂在胸前,覆蓋住了半個肩。髮梢如簾,稀疏有致地遮在左乳的上方。但是又未能將半個肩覆蓋得周嚴,也未能將左乳的上方遮得勻齊,於是從頭髮的下面,如雕透般呈現出鉤繡花邊似的白哲潤澤的膚色。她的右半縷長髮瀑垂在背後,襯映著她的右肩,使她的右肩看去是更加的潤澤白皙了。她方才分明是洗臉去了,也許還大致地擦了身。這使她的臉龐看去尤其清俊了。一雙眼睛顯得更加清澈更加黑亮了,雙唇也顯得更加潮紅了……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沉靜地望著我,她臉上完全沒有笑意。釋然著一種若有所思的沉靜,好比霏雨即過,從最薄淡的玄雲後面緩緩移出的圓月。使我想像那一種沉靜亦必如同她那時的心境,若有所思其實並無所思,從容而又沉靜,輕鬆而又沉靜。本能地愉悅著而又本能地沉靜著……
她的腰肢微微向前彎了一下,左臂也隨之一彎,攬齊了胸前那半縷長髮,向後一撩。於是她的上身隨之微微向後一傾,頭也向後揚了一下,胸前那半縷長髮便甩到背後去了。她將頭左右晃了晃,看上去是為了將兩縷長髮悠散開來,勻合起來。接著,她兩隻手臂同時朝後舉起,雙手在腦後將長髮往頭頂盤。轉瞬盤成了一頂篷蓬鬆松的黑色的無沿小帽似的髮髻……
這時她轉身朝床邊輕盈地走去……
而她的目光仍側視著我……
而這時她才又沉靜又嫵媚地對我一笑。剎那間我覺得台燈的光度亮了十倍。她臉上那一種沉靜襯托著她臉上那一種別樣的嫵媚,如同一片荷葉襯托著花蕾……
她先是坐在床上,接著將雙腿也蜷到了床上,而兩隻腳擔在床沿。她斜欠著身體,伸出一隻手臂,從腳上取下了一隻拖鞋,又取下了另一隻拖鞋,身體向床沿傾了傾,將兩隻拖鞋擺正在床下……
我無法理解她為什麼要將拖鞋擺得那麼正……
她將她的一隻手臂曲起來,臂時支在枕上,手撐著臉腮,而將另一隻手臂向我伸出。它欲墜不墜的,手心向上,手指微微彎著,彷彿我不立刻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臂立刻便會垂落下去似的……
這時她是淺笑得更其嫵媚了……
她的眼睛也更澄澈更晶亮了……
緊抱著的美就是上帝。
緊抱著一個能將你的整個心靈都溶解在她身上的女人,一個上帝的最虔誠的信徒那時也會將上帝的存在頓然忘得一乾二淨……
何況我從不曾相信過上帝的存在……
如果真有上帝,如果他正從他天庭的宮殿憑窗望著我,望著我和她,望著我們,他一定會因為他是上帝而覺得懊悔的……
「你哭了?……」
是的,當我們靜靜地偎臥著的時候,我哭了。我像個孩子似的,將臉埋在她胸上,哭了。
「為什麼?……」
「我嫉妒……」
「誰?……」
「他……」
「他是不值得你嫉妒的……」
「他值得……」
「為什麼?」
「他為什麼是你丈夫?……」
「即使他不是,別人也會是。而正因為是他,不是別人,我們才有這一種緣啊……」
可她的話安慰不了我,恰恰是在那一時刻,我對翟子卿的嫉妒之心膨脹到了所謂極點。
我像一個被最不公平對待了的孩子,嫉妒之心使我完全沒有了自尊可言,好比一個孩子接觸到了他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其他的事物可以替代的事物,而接觸後,他更加確信它的不可替代性了,而它卻屬於別的孩子。別的孩子擁有丟棄的特權,他自己則萬難再有接觸它的機會了……
這樣的孩子在這樣的時候一般的表現是用頭去撞牆。
我當時是緊緊摟抱著她須臾不肯放開……
男人對男人的嫉妒,表象看來,林林總總,形形色色。但撫去了與金錢,與功名,與所謂成就感,以及與各自在社會坐標上的有利位置相連綴的諸方面,歸根結底,也許乃是由不同的他們與不同的女人們的不同關係所造成的吧?歸根結底,在這個分明的仍以男人們的意志、意識和能力和技巧主宰著的世界上,男人們在爭奪的是他們主宰一個,幾個,甚至許多女人們的實力。如果這世界上沒有女人,男人們還需要金錢幹什麼?男人們還沽名釣譽幹什麼?男人們還孜孜以求地追逐所謂成就感幹什麼?男人們還在乎他們的社會地位幹什麼?……
當男人們的情慾和他們的嫉妒心和他們的思想混合在一起的時候,嬗變成的只有一種東西,那就是憎恨,空前的憎恨。它有時導致殺人的惡念絲毫也不奇怪,有思想的嫉妒是最為可怕的。因為它使你認為,即使毀滅了對方你也是無罪的……
我說:「我想殺了他……」
她欠起身,雙手捧著我的臉,親吻我,親吻我臉上的淚。像我曾親吻盡她臉上的淚一樣。
在她的親吻和愛撫下,我的心態漸漸平復了。
她說:「他全部東西中最好的是我……」
我說:「你不是他的什麼東西!」
她又用雙手捧著我的臉,凝視我……
「當然不是,當然不是,我不過在用你們男人的思想邏輯指出我和他的關係……」
「是他的思想邏輯!」
「當然。當然首先是他的思想邏輯,其次也是你的。最後是你們全體男人的,你別生氣地瞪著我,如果你承認你是一個男人,你就不要生氣,也不必生氣。女人不明白男人們這一點是幼稚的。明白了男人們這一點,因而就討厭男人們是可笑的。是心理不正常的,我既明白男人們這一點又並不討厭男人們這一點,你這麼痛苦地嫉妒他其實我能理解。完全理解,知道我心裡對此是怎麼想的嗎?……」
「覺得我……好可憐……」
「有那麼點兒,但主要的是覺得,我們的緣是令我感動的,我內心裡這會兒充滿了感動,感動極了啊!你如果一點兒也不嫉妒他,那麼我……你設身處地從我的角度替我想一想,我和蕩婦又有什麼兩樣?和免費一次的娼妓又有什麼兩樣了?他最好的此刻完全屬於你,可憐的是他,而並非是你啊!如果你由於嫉妒而憎恨他,你實際上不是已經通過這一點兒對他進行了報復,進行了踐踏嗎?……」
她仍雙手捧著我的臉,仍溫情脈脈地凝視著我,而我卻不禁垂下了目光。她的又真摯又理智又對我的心靈具有無限勸慰性的話,使我簡直沒有勇氣再望著她……
「其實我也憎恨他,又鄙視又憎恨,這會兒,還多了一點兒對他的可憐,其實可憐他是多餘的,完全沒有必要的。只不過證明我自己太善良,你替我報復了他,我也替我自己報復了他。儘管這可能傷害不了他,但對我公平了些,對別的男人也公平了些,比如你……」
「你究竟為什麼不和他離婚?……」
我垂著目光,盡量用一種平靜的語調問。
「那又怎樣?」
「你可以和別人結婚。」
「如果我說我想和你結婚,你能為我離婚嗎?」
「能……」
我沉默了片刻才回答,聲音低得不能再低。
「望著我。」
「……」
「望著我。」
我緩緩地撩起了目光。
「你說謊了是不是?」
「是的……」
我只好老老實實地承認,隨即又垂下了目光……
「讓我再去和什麼樣的男人結婚呢?我已經三十七歲了。我已不可能再重新從三十多歲的男人們之間尋找丈夫,一個老大姐大概只適合作他們中某些人的情婦。而且,大概是那些具有所謂『戀母情結』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們的情婦。如果要作他們的妻子,他們就會對我敬而遠之了,儘管我明白我對男人們仍具有魅力。和報刊文章上譁眾取寵地告訴人們的恰恰相反,男人們在婚姻方面的所謂『現代觀念』更加是妻子越年輕越好。這符合男人們的事實……」
她的身體又傾倒了下去……
我又伏在她的胸上,親偎著……
「再說,我放眼望去,中國三十多歲的男人,包括幾乎一切被自認為知識結構高,層次高的男人,並沒多少我覺得我嫁給他們就會感到幸福的。都像是什麼流水線上生產的組合玩具,被叫作『聖鬥士』和『變形金剛』的那一種。名、利、性。性在他們的迫切需要中是排在第三位的。在追逐名利的過程中,忙裡偷閒地才為他們自己滿足一下性,他們彷彿已經不大會愛了,也沒有什麼情慾了,沒有情慾滋潤的愛那算是什麼?時代已經將他們的情慾瓦解了,吸乾了,只剩下單純的性的能力了。而四十多歲的人又都是丈夫了,我也不想充當第三者的角色,你以為一個『大款』的妻子一旦離了婚,會比農村寡婦再找一個丈夫更容易嗎?如果她能從『大款』那兒瓜分到一大筆錢,可能會另當別論,可是他不會分給我錢的,別看他對向他索賠貞潔的姑娘們還算慷慨大方,對我就不然了,那樣他會覺得他損失慘重。這也就是,他絕不主動提出離婚的主要的原因。他把我徹底毀了,我知道和他離婚後,我會落個什麼下場。所謂正派的好男人們,將會把我當成一個『大款』飼養膩了的寵物。他們內心裡也會渴望跟我上床,但是必須偷偷摸摸的。而那些被認為是色鬼的男人們,會像一些孩子對待無主的小貓小狗,企圖誘我為所欲為而又肆無忌憚,那我就永無寧日了,他說的也有一定道理,錢在今天已經和人的尊嚴有點兒密不可分了。但我不會要他的錢的。他哪一天大發慈悲了,主動給我也不要……」
「那你……可怎麼辦?……」
「我用我自己的私房錢,入了他的股。我現在倒是天天祈禱他多賺錢了,多多益善,那麼我自己將來也有股紅可分了,等我有了一筆屬於我自己的錢,等他母親……等老人家不在了,我就自由了,我有我自己的錢,我有我自己的魅力,我要從從容容地去尋找屬於我後半生的那份兒緣……」
「為什麼要等大娘……要等他母親不在了?……」
「老人家對我太好,拿我當親女兒一樣看待,我和他實際上的關係,老人家至今還蒙在鼓裡。我不忍在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傷她的心,老人家經不起傷心的事兒了……糟糕,我得看一下表,你替我看一下吧……」
我未動。
我想那樣伏在她身上睡去……
「聽話……」
她輕輕推了我一下……
我不得不離開她,去茶几那兒拿起了我的手錶——已經差五分十二點了……
「有這麼晚了?……」
我回到床上,將手錶遞給她自己看……
我說:「既然這麼晚了,我就不能回賓館了,路還挺遠呢,可能連車也打不到了……」
其實我是捨不得離開她,我覺得她是能明白這一點的,
她說:「我怎麼能讓你回賓館呢?……」
我笑了……
她又說:「你今晚就睡到我這兒吧,明天可以起得晚點兒,等左鄰右舍的大人們都上班去了,沒人會發現你從我這兒離開,你再走,行嗎?……」
我說:「行……」
我重又伏在她身上,雙臂摟抱住她的腰,讓她柔軟的身體壓住我的雙手……
「不過我得走了,我得去看看老人家,老人家獨自睡,我不放心。萬一又下床,摔了碰了可怎麼辦呢?往常都有小阿姨就伴,今天我又放了小阿姨的假,允許她三天後再回來……再說我答應了老人家要回去陪她過夜的,對老人家我不能言而無信是不?……」
我說:「這一次例外……」。
她將修長的手指弓起,輕輕刮了我的鼻了一下:「聽話,讓我起來。我答應你……還有下一次緣好不好?……」
我說:「不好……」
將她摟抱得更緊……
「我快喘不上氣兒了……」
她又用手指刮了我的鼻子一下……
「你呀,你們男人呀……好吧……我再給你……半個小時,知足了吧?……」
我說:「不……」
「四十分鐘……」
我說:「不……」
「你以為我這會兒就捨得離開這兒嗎?最多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一定得讓我走,啊?我以後用三次機會回報你。我不會騙你的,你想我能騙你嗎?我可以做到在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不傷老人家的心,但我做不到為了她老人家再讓自己受煎熬,我已經想通了……」
我說:「一百次……」
她哧哧地笑了,用一種成熟的女人在極特殊情形之下才會本能具有的又溫柔又嬌憨的語調說:「一千次,咱倆拉勾,一千次以後,你可就要忘了我……不夠一千次緣我不再成為別人的妻子,我發誓……」
在成年男人和成年女人如膠似漆繾綣纏綿難捨難分的作愛風景中,所互相呢噥道出的,只有青年男女們在那種時刻才彼此狎言的挾帶著一陣陣情慾火焰的癡話,若不證明他們在最佳的熱戀年齡不曾真的戀愛過,那便證明他們當年的戀愛是太刻骨銘心了,於前一種情況他們是在本能地彌補人生最遺憾的損失。如同體內太缺少某種營養的人本能地對最具有那一種營養的食物吞吃不夠,於後一種情況他們是在本能地重溫過去。如同年輕時暢遊不竭的人在幾年甚至十幾年後又一次滿懷對水的激情撲入水中,暢遊的興奮和激情往往會使他們作出彷彿在澡盆裡嬉水的小孩子般的可笑亦可愛的種種情狀來……
當時我們的情狀便是那樣……
以後我又回憶起她,回憶起那一個像要下雨又始終並未下起雨的夜晚,才算明白了當時的我自己和當時的那一個好看的女人……
我不曾料想在我四十四歲時竟有一個女人以對我可言永恆似的情慾和性慾給了我的生命以補償……
那一個夜晚她在我的心目中就是愛神,活生生的以一個好看的情慾似火溫柔似水的女人之身眷顧於我的愛神……
那一個夜晚對我刻骨銘心,憶之悵然,思之愴然……
我們彼此呢噥著那麼多簡單而又熾熱的癡話。一遍遍地彼此重複的彷彿都是那一時刻男人和女人必須說的魔語。在我們彼此說著的癡說的彼此感召下,我們充溢地彼此給予了那麼多親吻,那麼多愛撫,那麼多滿足,那麼多那麼多……
當「她自己的家裡」只留下我一個人後,我覺得我實際上已附在她身上也隨她而去了似的,我覺得留下的只不過是我的一具遊走了心靈的軀體似的……
我覺得過了好長好長的時間我才從暴風驟雨般的愛的猛烈衝擊波後平靜下來,我才又開始能夠思考了……
對一個男人而言,有時情慾本身即思想,而且是最真實最少偽飾最具靈犀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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