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聽!」——我輕輕拍了下桌子,飲了半杯啤酒潤潤嗓子,便低聲對他「朗誦」:
比金子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珠寶
比珠寶更有魔力的
那一定是鑽石
比鑽石更有魔力的
那就只有女人了
與美妙的女人相比
連魔王的魔杖
都不值一提了……
我「朗誦」時也凝視著他。在我的想像之中,子卿似乎便是一個魔王了。彷彿他正企圖用他巨大的魔法迷亂我的心勝,而我「朗誦」那一首詩是解除他的魔法的咒語……
老闆娘斜靠櫃台,交抱雙臂,笑盈盈地望著我們,如同望著兩個爭強好勝的大孩子。
子卿緩緩拍手。
我說:「難道不是那樣嗎?」
他說:「詩倒不賴。但結論是弱智者的謬論。因為美妙的女人本身就是這世界上最為昂貴的一種東西。是金子、珠寶和鑽石混合成的物質。美妙的女人在一切物質之上,所以你必須用比她們本身造價更高的金錢才能收買她們的芳心。加上這一層意思,才不失為一首起碼自圓其說的詩。請問在如今的世界上,你還能找到一個又美妙又對自己之美妙的價值渾然不知的傻女人嗎?你有多少私有財產?哪怕你僅有一千萬,你在本市登一則徵婚廣告試試看,全市美妙的女人非整天包圍著你吵吵嚷嚷發誓非嫁給你不可!結了婚的也隨時準備為你離婚甚至謀殺親夫!待價而沽並非她們的可悲之處,在這一點上像你這樣的男人們一直在犯著一個嚴重的錯誤!一直不明白沒有人出得起比她們本身的價值高十倍百倍的價格買斷她們,才是她們最大的可悲之處,才是她們覺得最失望、最沮喪和最不幸的事!……」
我一時被他辯糊塗了。但是想起了他老母親希望我勸勸他的話,很有責任感地又說:「子卿啊,你母親的話有一定道理。錢這東西,無所謂少,無所謂多。比起普遍的中國人,你已經可以算是能過上很體面的物質生活的了!差不多就滿足吧。別整天東奔西躥地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掙錢方面了!你母親還能活幾年啊?她渴望你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她,這也屬於老人對兒女的正常心理要求和情感要求嘛!守著你母親過幾年安穩日子吧!……」
他又要了兩瓶啤酒。
「三年,」——他飲了一大口後,嘟噥地說:「三年之後,我一定聽你的!這三年內不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掙錢的機會一次次擺在眼前,如果我自己沒掙到手,我恨我自己恨得咬牙切齒!看著別人掙錢的方式不得法,不靈活,頭腦轉不過彎兒來,比如咱們吃飯這地方,我也忍不住要教導教導……」
我說:「子卿,不然你就投點兒資,也開個小飯館,或辦個小工廠,以後既能有固定的收入,又能有更多的時間關照你母親,豈不更好?」
他將剩下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大不以為然地說:「那樣掙錢,太慢了,也太操心了。純粹是笨人掙錢的方式!」
我不禁朝老闆娘瞥了一眼。她倒絲毫沒顯出聽了不高興的樣子,反而給我們又加了一盤糖拌西紅柿。
待老闆娘走開,我低聲問:「子卿,難道你對錢,真有很大的需求嗎?……」
他說:「是的!我有!……」
我看了他已醉了七八分。他的話幾乎是恨恨地說出來的。我不明白他在恨誰?在生誰的氣?生他老母親的氣?生我的氣?或許他的老母親和我,真有許多對他的不理解處嗎?或許他生他自己的氣?認為在這家小飯館兒陪我吃著喝著向我論說著的時間內,又有某些能掙大錢的機會,正悄悄地令人終生遺憾地從他身邊溜走?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不是他在陪我,明明已經是我在陪他了呀!不是我在浪費他的時間,明明已是他在浪費我的時間了呀!
我決定什麼也不勸了,我決定什麼也不說了。
這時他衝動地抓住我一隻手,向我湊近臉,以苦口婆心的口吻說:「曉聲,你怎麼到現在還不明白?時代早已變了!難道你從來也不曾因為它的變化而感到過恐懼?沒有什麼東西能醫治你的恐懼,只有錢,只有錢啊!你們作家與社會之間的傳統『蜜月』關係已經一去不返地結束了!你們這批『上帝的寵兒』再也沒有什麼榮譽的糖果可以享用了!你們甚至失去了給你們分發獎賞糖果的上帝,你們已經淪落成了商品時代都市文明中的『拾垃圾者』,難道你打算隱居到鄉村去嗎?……」
我說:「不……」
聲音輕得不能再輕。
「還是的!」——他用另一隻手在我頭上摩挲了一下,如同一個大人愛撫一個終於變得懂事了的孩子……
「那麼聽我的,不要再迷戀什麼文學了,不要再當什麼作家了!不要再靠賣文為生了!看看今天的蘇聯,不,這該怎麼說呢?蘇聯他媽的已經不存在了!蘇俄文學,蘇俄繪畫,蘇俄電影——我,和你,我們當年曾多麼敬仰和崇拜啊!可他們的作家們如今都在幹什麼?有點兒積蓄的隱居了,他們的社會不再需要他們了!沒有積蓄的到處打工,有不少人變成了不得不伸手討小費的人!還有的變成了『國際倒爺』來到過中國,大包小包的,情形像我們當年探家一樣!『倒』回去的儘是我們國家假冒偽劣東西!你知道有一次我碰到了誰?《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這裡的黎明靜悄悄》的導演啊!六十多歲了!我不信是他,可別人向我介紹正是他!他叫什麼名字我是記不起來了。但向我介紹他的人絕不會騙我!就是三天前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那位文化局的副處長。還向我介紹了一位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編劇!那一天是我替文化局掏錢請的客,所以我成了真正的主人!他們聽我說看過他們的電影,他們都哭了。他們對我畢恭畢敬的。你猜他們對我提出了什麼樣的懇求?他們懇求我為他們創造幾次在中國掙錢的機會!哪怕教中國孩子學俄語他們都樂意。我沒法兒答應他們的懇求。我沒這義務。但我也著實從內心裡可憐他們,臨分手給了他們一人一千元錢,他們感激得沒法形容。曉聲,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也落到他們那種地步!自從見到了你,三天來我總在替你前思後想!對你,我覺得我有義務!有責任!不管你自己怎麼想,反正我覺得我有!聽著,你是另一個我!起碼是另一半兒我!這麼多年來我也常常回憶起你,我是為了勸你才浪費今天的時間的。可你還反過來勸我!你不是以其昏昏使人昏昏嗎?如果我今天不能勸你改行,我今天的時間可是白耽誤了!……」
我眼中不禁一陣熱,虔淚頓湧。
對於我自己的今後,我並非絲毫沒想過。我不是一個對時代的演變視而不見,麻木不仁的人。我不是一個天生的樂觀主義者。恰恰相反,彷彿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憂鬱情懷幾乎始終追罩著我。即使在我覺得生活很美好,普遍的人們都享受著生活的美好的時候也是那樣。但這絕不意味著我便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了。憂鬱和悲觀,完全是兩回事。我這麼認為。憂鬱是一種有時候可供自己領略的心理風景。而悲觀不是。悲觀只能腐蝕和破壞人的一切情懷。所以我常常本能地拒開悲觀。盡量不使它在我的內心裡發酵。何況,在十二億中國人中,但凡是一個作家,則總歸並不是最可憐最值得同情的人。作家的自哀自憐和過分的自我鍾愛自我欣賞一樣,是摻雜了太多的矯情的……
但我還是極其地被感動了。被子卿的話大大地感動了。被子卿對我的友愛感動了。在如今的現實中,除了你的親兄乃弟,除了你的父母愛人或兒女,還有另外一個人為你將來的命運思前想後,當成是自己的命運一樣操著份兒心,實在可以感到是一種幸福了啊……
我也不禁將自己的另一隻手按在子卿手上。我們兩個人的四隻手交錯疊按著。眼淚在我眼圈兒裡直打轉……
我們的臉彼此湊得很近。我們互相凝視著。子卿的眼淚也在眼圈裡直打轉……
天津《文學自由談》的編輯李晶也是一位女作家。有一次她在給我的信中剖析道——某些知青們之間的深厚的情感,是我們這一代人中極為特殊的情感標本。僅僅用「同代情結」來作結論是膚淺的,不全面的。其中肯定包含著「同性戀」的心理傾向。今天倘不如此探究則便難以解釋清楚——為什麼當年兩個男知青或兩個女知青好得像一個人的現象司空見慣,而一個男知青和一個女知青或一個女知青和一個男知青之間卻難能那樣?即使他們暗暗相愛了,在他們的感情關係中,也總會有他的一個男朋友或她的一個女朋友充當著極其微妙的角色。甚至常常能左右他們感情的進展和結局。實際上,他的男朋友或她的女朋友,在他和她的感情戲劇中,往往在扮演著一個近乎「情人」的角色。他或她沒有那樣的一個「情人」,往往連對異性的愛心都是處於枯萎和乾癟狀態的……
那時刻我凝視著子卿,連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就忽然聯想到了李晶在給我的信中寫的一些話。而我感到終於明白了的是——原來子卿他是我第一個愛過的人啊!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一直是在彼此呵護的關係中長大的。除了子卿,不曾有過一個女孩兒或一位少女一位可愛的姑娘取代過他和我的關係。反過來我對他也是如此。從是孩子到是少年到是青年,我們的感情園圃中都不曾有異性的身影駐留過。我們之間的友愛真的帶有互相憐愛的色彩呢!……
心裡邊這麼想著的時候我一點兒也未覺得羞恥。只不過覺得多多少少有些遺憾罷了。遺憾我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時代的感情色彩回頭觀望竟是那麼的單調。對我而言,當年最親愛最溫馨的色調,除了我的母親,再就是子卿塗在我人生畫板上的了。對子卿而言我當然也是那樣的……
我又想到了鮑衛紅……
她彷彿是一隻蝴蝶,在我們共同的感情園圃中翩飛了一番,不知去向地便飛走了。留在我記憶裡的只是一縷淡遠的惆悵。不知留在子卿記憶裡的是什麼?我們之間從小到大最為深長的一道心理衝突的裂痕,歸根到底是那個鮑衛紅造成的。哪怕僅僅由於這一點,她也夠使我難忘的了……
我聽到老闆娘的丈夫在櫃台那兒低聲發問:「他們怎麼了?……」
我聽到老闆娘這樣地低聲回答她的丈夫:「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兩個大男人會這樣……」
我並未回頭……
子卿也並未朝他們望……
我問:「子卿,那你要我改了行幹什麼呢?」
子卿說:「什麼掙錢幹什麼!什麼來錢快幹什麼!跟我一塊兒干。我,和你。我們兩個加在一起,那我就如虎添翼了!三年後我保證你也可以像我現在一樣積累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那時,我們用我們兩個人的錢,能在本市建立起一種類似王朝的金錢統轄範圍!那時候我就是那個王朝的主教,而你就是國王!你要願意當主教也行,那我就當國王!一個由主教和國王共同挽手統轄的王朝,才是一個理想的王朝!賦予宗教色彩的王權是完美的。賦予思想色彩和哲學意味兒的金錢才更具有魔力……」
我撲哧笑了。
我明白在當時那麼一種情況之下我是絕不該笑的。因為當時子卿的真摯和虔誠是不容置疑的。我也明白他當時對我說出的全是他的肺腑之言。而且於他,不是一時心血來潮的妄言癡語,是深思熟慮後的人生設想……
但我還是忍不住笑了。
我一邊笑一邊回頭朝老闆娘瞥了一眼。那是一種下意識的使然。我猜她和她的丈夫從櫃台那兒望著我們,聽著我們從始至終幾乎一直在談錢,一定像在看兩個「玩深沉」的小品演員在預演,一定早已感到我們太滑稽可笑了……
不料卻發現她正手拿著一台小錄音機,在暗中錄下我和子卿的話!
我急了,大聲說:「老闆娘你……」
我顧此失彼,一時忽略了子卿在我笑後的反應……
啪!……
一隻酒杯摔碎在地上。我倏地將目光從老闆娘身上轉移向子卿,見子卿已離開座位站了起來。
「虛偽!」——他指點著我,惱怒地說:「你!你一樣的那些個人們,我見得多了!你們的話,我也聽得多了!可你們實際上跟我一樣,給你一套帶花園的別墅,你不要?給你一輛『林肯』,你不要?你做夢都想要!可誰給你?憑什麼給你?你得買!拿什麼買?拿錢買!錢從哪兒來?要靠自己去掙!錢不像雨點兒或雪花兒,能均勻地落在每個行人的身上!錢是這樣一種東西,它自然而然地源源不斷地往富人的衣袋裡淌!於是窮人到手的每一個角子都將更多地沾有他們的汗水!貧窮是恥辱!什麼是窮?和你這樣的『拾垃圾者』在一起我是『大款』!因而是比你在這座城市裡還有知名度的『華哥』!可是和另外一些人在一起時,我彷彿是窮光蛋!被人恥笑!輕蔑!有時候他們僅僅比你多二三十萬元錢就像比你多一條命似的!你僅僅因為比他們少二三十萬元錢就像在他們面前你是侏儒一樣!錢就是這麼有權力的東西!而你竟覺得我的話可笑!彷彿我是一個小丑似的!你們寫的書裡,你們發表的文章裡,一貫裝模作樣地告訴人們,尤其是裝出誨人不倦諄諄教導的樣子,告訴孩子們青少年們追求金錢彷彿是一種罪過!教他們最虛偽地企圖過一種與金錢無涉無染的生活!今天,在這個地球上,只有動物才與金錢無涉無染!而所有的人都知道金錢是唯一使人對生活充滿希望的東西!是像玫瑰花一樣美麗的東西!聽著!金錢它代表著健康、俊美、力量、榮譽、高貴和尊嚴!正如它代表著疾病、軟弱、恥辱、下賤和醜陋對它的需求對它的渴望一樣明明白白!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是蕭伯納!你還問我看不看書了?告訴你,自從我十幾年前從書中讀到了蕭伯納這句話,就刻骨銘心地記住了!就覺得其他的一切書都沒有一讀的必要了!……」
子卿他是大醉了。
我很後悔不該那麼撲哧一笑,惹惱了他,又不得不聆聽了他這麼一大番教誨。我趕緊招來老闆娘付賬。這頓飯本是他請我的,不料他醉成這樣,結果卻成了我請他。
付過賬,我嚴正地要求老闆娘將錄音銷毀。
老闆娘將錄音機往身後背,嫣然一笑:「怕什麼啊?我們這兒又不是竊聽點兒,我們兩口子又不是收集民間有害言論的!我們不過是覺得你朋友的話太深刻了,太明白太有道理了!錄下來嘛,為的是以後經常聽,反覆聽,在用字上狠下功夫……」
她的丈夫也說:「是啊是啊,我們絕對沒有別的意思。我們就是想學習學習嘛,你朋友的話很符合時代的潮流嘛!……」
我也顧不上和他們太認真,挽起子卿就往外走。
子卿一掄胳膊:「聽著,都聽著!老子……不是個沒文化的人!對……社會……時代……老子也有……獨到的見解!這個國家現在需要的,不是更好的道德!不是教我門怎樣管理好自己靈魂的道德家!不是……他媽的冠冕堂皇的人權!不是自由、文化、一小撮人津津樂道的什麼他媽的文學和藝術!不是怎樣拯救墮落的同胞姐妹和迷途的同胞兄弟們!也不是上帝的慈悲、憐憫和他媽的什麼仁愛!它最需要的僅僅是金錢!金錢本身就是生活!就是愛、情慾和性!就是最實在的實在之物!是統治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至高無尚的意志!這個國家最應被消滅的,不是……不是對神聖的褻瀆!不是……不是蠱惑人心的虛偽的宣傳、壟斷、酗酒、瘟疫、賣淫、吸毒和艾滋病!而是貧窮!消滅貧窮!金錢萬歲!……」
老闆娘和她的丈夫目瞪口呆……
我對子卿吼:「可恥!……」
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他拖出門。
而子卿在門外仍高叫:「這就是我——一個擁有二百萬的窮光蛋的宣言!一包金幣多麼美!錢櫃多麼美!如果誰的錢喪失光了,誰將嚎啕大哭!像父母失去了寵愛的獨生子一樣!」
我招手截住一輛出租車,將他送回了家裡。
子卿母親守在床邊,低俯著花白了頭髮的頭,端詳著並撫摩著兒子的臉。那一時刻,老人家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放射著無比慈愛的光彩。
我感到內疚極了。
我說:「大娘,真對不起,我勸他別喝那麼多,可他……」
老人家回頭問我:「喝的啤酒,還是白酒?」
我說:「啤酒……」
老人家說:「要喝的是白酒就好了!」
我一怔。
老人家又說:「啤酒,他睡一覺就醒過酒勁兒了。要是白酒,他興許能醉上三天!我巴望他哪一次醉上三天。那樣,我就能守著他三天,看著他三天了……」
老人家幾乎掉光了牙的嘴一癟縮,老眼中撲簌簌落下淚來,無聲地雙手掩面哭了……
那一時刻,我更加明白,對於一個普普通通的蒼老人生命的女人,對於一位含辛茹苦了一輩子的母親,她最最需要的不是金錢,而是一個她看得見撫摩得著的兒子!尤其是,當她的兒子實實在在地擁有了那麼多錢以後,她是多麼希望自己也能實實在在地擁有自己的兒子呵!……
可是子卿的母親卻並不擁有子卿……
我在內心裡愴然地詛咒著:生活、生活!我操你媽的生活!你把我那麼好的一個子卿改變成這樣!你把一個可敬愛的老母親唯一的一個孝子改變成這樣!你這本身就已變得像最不要臉的娼妓一樣的生活!我恨你……
我忍不住想陪著老人家一起哭……
我怕我會那樣……
我一轉身衝出了子卿的家……
接連下了幾天雨。
我終日將自己囚禁在賓館裡,一個字一個字地填寫每頁五百字的大稿紙。從早至晚伏案十餘小時,每天也不過僅能達到兩千餘字的創作進度。子卿他像一個幽靈糾纏住了我。儘管那幾天裡我再也沒去找過他,他也再沒來找過我。甚至連電話都沒打來過一次。然而當我寫作時,卻總覺得他就坐在我身旁或背後,臉上帶著嘲諷的表情注視著我似的。有時我想像貧乏,思維遲鈍,竟至於神經質地猛轉過身大吼:「你走,不要干擾我!……」
吼過之後,連自己也感到自己完全是在發神經,更加心煩意亂,寫不下去了。
離出版社限定的最後交稿期日日迫近,我變得焦躁極了。原以為回到我的母親城,於悠悠往事中尋覓舊情種種,可能會大大激發創作靈感,不料卻是「勞思復勞望,相見不相知」。依稀的往事,都變作了都市靡華的風景!
我決定離開哈爾濱,趕快到黑河去。我在兵團當過一年多的小學代課老師,教過的一個學生如今「出息」了,當上了黑河市一家新落成的賓館的「前台經理」。他給我來信說黑河今非昔比了,熱鬧多了。如果我去,能為我於熱鬧中安排一處靠黑龍江邊的幽幽靜靜的下榻地點。我想所謂「前台經理」,大概就是「領班頭兒」的意思。「領班頭兒」安排個把人的住處不會成問題,他的話也肯定不至於是誇口。決定一下,便於當日訂了票。
下午三點多鐘,我正躺在床上看書,有人敲門。開了門,見是一陌生的小伙子。他很禮貌地問過我姓名,將一封信交給了我,說是「華哥」讓他送來的。交了信,連我房間的門也沒進,說自己還有急事要辦,轉身就走了……
信是封著的。我放下書,手中拿著信,想看又不太想看。
正猶豫,電話響了。
抓起一聽,對方是女人。聲音很親切。然而又很陌生。語調款軟,分明是南方語音。
「是曉聲弟嗎?」
我說我是。一時相當困惑,回憶不起來在這座城市裡有哪一位女性自認為她有資格稱我「曉聲弟」。
「我是吳妍啊!……」
「噢,妍姐,你好。你在哪兒給我打電話呢?」
既然她已稱我「曉聲弟」,我也就只好順水推舟地暫且稱她「妍姐」。怕真是一位年長於我從前又與我或我家關係親密的女性,由於我一時回憶不起對方是誰,而在語氣方面首先就使對方受了冷淡……
「我在媽這兒給你打電話呀!」
「……」
我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因為我的母親早已被我接去北京,和我住在一起了。
「曉聲弟,你幹什麼呢?」
「沒幹什麼,在看書。」
「晚上還有什麼重要的應酬嗎?」
「沒有。沒有什麼應酬……」
「那,今天是她的生日。媽希望你來家裡,陪她過生日……」
「這……」
「別這個那個的了!你可一定要來,啊?嫂子還沒見過你呢!那邊電話又響了,我得去接,見面再聊!你可一定要來呀!媽說你不來她會失望的……」
不待我再問什麼,電話已掛了。
什麼人呢?——她先稱我「曉聲弟」,我只好詭稱她「妍姐」,可她又強調自己是我「嫂子」!她說的「媽」又究竟是誰的媽呢?
我吸著一支煙。苦苦地想著。猛地就想到了子卿身上。該不會是子卿那口子吧?果而是她,那麼當然便是我的「嫂子」了!她在子卿母親家裡給我打電話,對我說是「在媽這兒」,說「今天是媽的生日」,說「媽希望你來家裡」,衝我和子卿從前手足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和我母親從前姐妹般的關係,沖老人家從前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看待的關係,衝我們兩家人的任何一種關係,都是並不唐突的啊!
吳妍——嫂子……
肯定是子卿那口子無疑了!
子卿這個混帳東西!我們都見過兩面了,他竟一個字也沒對我提起過我的「嫂子」!最可恨是他喝醉了那一次!兩個多小時內他滔滔不絕地只談錢、錢、錢!卻隻字沒向我透露他已結了婚!而我也隻字沒問。實則怕他是一個婚姻方面的失敗者,無意間冒犯了他的自尊心……
我立刻撕開了他的信。
信很短。只幾行字。寫的是——曉聲,我因事已於昨日到外地去了。這一時期心情不佳,所以那天多喝了幾杯,不曾想竟醉了。望勿見笑。亦祈勿見責。弟不曉古人云「紈褲不餓死,儒冠多誤身」耶?然孜孜所勸,皆肺腑語耳!還望三思而又三思。但願從外地回來,仍能再見到你……
我將信折起,揣入衣兜,又陷入了沉思。
我不知自己從黑河回到哈爾濱還能住幾天。也完全可能從黑河去牡丹江,從牡丹江直接回北京。一旦又回到北京,沒有極特殊的原因,至少一年內我是不會再回哈爾濱了。我和子卿,還有很多相見的機會。如果我覺得再見到他已不是一件高興的事了,那麼我從此避免見到他,對我似乎也沒有什麼遺憾的了。從前每次回到這座城市因尋找不到他而產生的那種遺憾,卻又因終於見到了他變得極其索然。我搞不清自己究竟是為什麼?對子卿的話,更準確地說是對子卿那些關於金錢的觀點和思想,我並非全盤不能接受。面對現實獨自深思時,其實我和那傢俬營小飯館的老闆娘夫婦是一樣的,覺得他的話聽起來雖然赤裸裸,雖然似乎鄙俗,但又似乎的確是屬於從當代現實之中提純出來的真話。起碼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真話。也許我的索然,只不過是對當代現實產生的一種索然吧?在子卿之前,沒有另一個人和我像他那樣談到金錢。而現實的本質狀況一經用真話道破,大抵總是難免令人感到索然的吧?
但子卿的老母親還能活多少年呢?我和老人家,是見一面就少一面的了。
我不忍心讓老人家失望。
於是我穿上衣服,離開了賓館……
給我開門的是「嫂子」。
「我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她笑著說,閃身將我讓進門。我心中不禁暗訝——她從未見過我,怎麼就那樣自信不是將別一個登門的男人當成了我?
這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是的,我只能說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想用「漂亮」或「美麗」之類的詞形容她。在我看來,只有漂亮的小女孩兒,而沒有什麼漂亮的女人。只有美麗的女郎,而沒有什麼美麗的女人。一個女人在三十五六歲這種年齡,是既不可能「漂亮」也不可能「美麗」的。包括常作畫刊封面人物的女明星們。她們在畫刊封面或彩頁上「光彩照人」的形象,一多半兒要歸功於攝影家。一少半兒要歸功於化妝師。對於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被認為,尤其是被男人認為「是一個好看的女人」,乃是最接近她的形象的真實的。「漂亮」和「美麗」都是最難以持久的。而一個好看的女人則是一個最經看的女人。
當時我心頭像被蠍子蜇了一下。
我暗想從此以後我還是乾脆重新斬斷了和子卿的關係吧!因為我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某位文豪說的一句話。他在一本小說的前言中告誡我們世俗男女——如果你交朋友切忌千萬不能交在金錢和妻子這兩方面都比你幸運的人。這一點反過來對女人們也是一樣的。因為幾乎沒有任何一個男人或女人不曾在想像中讓自己變成了他或她同時佔有那兩種幸運的朋友。而在這一種不可告人的想像之中,許多世俗男女不止一次地在意識裡犯了謀財罪和非法佔有罪。
當時我竟覺得在自己的意識裡犯了謀財罪之後又已經犯了非法佔有罪似的。
三十五六歲的女人中依舊好看的女人其實是並不多的。「嫂子」正是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女人。
我在門廳換拖鞋時低著頭問:「你就是妍姐吧?」
我叫她「妍姐」叫得那麼順口。彷彿我已經不止千百次地那麼叫她了。彷彿她原本就是我的一個「妍姐」,與子卿毫無任何關係。
「別叫我妍姐啊,你該叫我嫂子的!」
她又笑了。笑得也十分好看。
我臉紅了。我心裡想著該叫她「嫂子」而不該像在電話裡一樣叫她「妍姐」的,連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緣何叫出來的還是「妍姐」而不是「嫂子」。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在見到她這個好看的女人之後,本能地拒絕承認她和子卿的關係?
人的潛意識真他媽的是一個潘多拉的盒子啊!
我竟對自己的潛意識有點兒毛骨悚然起來。
我說:「是啊,該叫你嫂子的。可你沒我大。可能要比我小上將近十歲呢!」
我這麼說,無非是想使她認為,在我眼裡,她其實只有三十二三歲。從一見面我就有一種企圖討她歡心的卑鄙念頭。我拿我自己也沒辦法。
她說:「我今年三十六還不到,你今年四十四還不到,我只能算比你小八歲,那你也得叫我嫂子呀!」
這時我聽到子卿的母親在屋裡說:「是曉聲來了吧?大娘正念叨你呢,只怕你不來!」
我說:「大娘,你既然讓嫂子打電話告訴了我,希望我來。我哪兒能不來呢!有再要緊的事兒,也得推脫開,也得先來這兒啊!」
說罷,回頭望著「嫂子」,笑問:「是不嫂子?」
她也又笑了,說:「那是的嘛!」
男人的輩份低於一個年輕於自己十來歲的女人,男人在她面前總難免會有點窘的。這一種輩份和年齡之間的倒置,往往會使男人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滑稽的錯誤的男女關係。但倘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情況則就不同了,年長於她的男人,內心裡其實是非常歡迎這一種關係的倒置的。並且,往往的會本能地利用這一種關係,企圖將他對她的親狎願望戲劇化、情理化,並且權力化……
我自忖不是那種輕佻子弟。也不是那種見了好看的女人就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男人。更多更多的時候,面對一個好看的女人,我是懂得欣賞的。我的欣賞的目光不使她們感到如芒在背,不使她們討厭,於我也就滿足了。只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我欣賞她們的同時內心裡產生性方面的聯想。即便在那樣的時候我也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卑鄙之徒。因為那並非是我的錯。每一個男人面對好看的女人時內心裡都產生過性方面的聯想,這已經是由科學的權威所作出的結論了。正如每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可愛的孩子,必然會產生將那孩子抱起在懷裡的熱情衝動是一樣的。
然而對於她,對於這個我該叫「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看她時的目光卻不僅是欣賞的。這使我不敢多看她。卻又忍不住要多看她一眼。
子卿,子卿,你對生活還有什麼失意?如果我是你……
我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我將會怎樣地去愛這個好看的女人,而不是像子卿一樣,撇下老母親和好看的妻子整天東奔西竄去賺錢,彷彿全世界的印製錢鈔的機器都將永遠地停止了運轉似的……
就算是那樣吧,有這麼一個好看的妻子長相廝守,哪怕是粗茶淡飯,哪怕是低矮茅舍,哪怕是一份最被人瞧不起的工作,又都算得了什麼呢?錢多錢少又有什麼恐懼不恐懼的呢?
我一經在內心裡那麼質問子卿,一經想像著如果我是子卿,頓然的我明白了我自己,明白了我對這個好看的女人究竟為什麼一見之下就心旌搖搖——原來仍是嫉妒這條毒蛇在我內心裡作祟!
路上我絕沒有想到子卿會有一個這麼好看的妻子。普遍的我的同代人已經開始變老了。普遍的我們的妻子比我們更早地就開始變老了。普遍的她們早已由當年的少女們變成如今年輕人眼裡的「大嬸兒」們了,起碼也是變成了「阿姨」們了。普遍的她們早已腰肢渾圓,減肥藥對她們已不起作用了。普遍的她們早已容顏憔翠,頭髮失去了光澤,一切高級的「養面奶」或「美發液」對她們已沒有意義了。走在路上時我以為我將要見到的嫂子必是她們中的一個,沒想到她和她們是那麼的不同!對普通的中國男人而言,大概再也沒有比一個野心勃勃的「大款」同時擁有一位好妻子這種事兒更令人憤憤不平的了!那一天我不得不承認,我是普通的中國男人中心理承受能力極普通的一個。我對「嫂子」的種種非非之想,也許只有三分之一是個好色之心未混的中年男子對一個好看的婦人的苟且念頭,而三分之二是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的強烈的嫉妒。如果子卿他光只是有錢,我還能盡量擺平自己內心裡對他的嫉妒。可他不光只是有錢。他還有一個好看的女人作他的妻子。我在想像中對她產生的種種苟且念頭,包含有我對子卿,並且通過對子卿,進而似乎對一切爆發而富的「大款」們潛意識裡的即使不能「共」他們的「產」也不妨「共」他們的妻一回的「革命衝動」……儘管我得稱他「嫂子」!儘管子卿是我從兒童到少年到青年時期的手足般的兄弟!
「嫂子」的身高大約在一米七三至七五左右。我是鬚眉中的小男人。身高對外宣佈一米七○。我自己心裡最清楚,實則僅有一米六九。我想她若不是穿的拖鞋,穿的是高跟鞋的話,那麼和我站在一起,肯定會比我高出半頭。我若想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話,只有仰視她了。
「嫂子」的皮膚很白皙。正是北方最熱的8月裡,她穿著無袖的雞心領的小衫子,淺粉色的。和一條蛋青色的裙子。裙裾不算太短也不算太長,剛及膝部。她的兩條裸臂修長。雙手和手指也修長。她的兩條小腿很挺拔。腿和臂都白得像漂白過了似的。她的臉尤其白皙。皮膚細膩得嫩潤無比。細膩得閃耀著如蠟的光澤。眼睛很大。鼻樑很端正。很高。她的嘴唇很紅潤。我看出那是一種天生的紅潤。並沒塗唇膏。她的臉上也沒有絲毫化妝過的痕跡。沒修過眉。也沒描眉。雙眼皮更不是外科美容手術製造出來的。她渾身上下沒有現代都市女性的脂粉氣。整個人彷彿從裡到外顯得那麼的乾淨,那麼的清爽,那麼的優雅。
這是一個天生的好看的經看的女人。她身上除了衣物之外再沒有任何多餘的零七八碎。沒戴項鏈。沒戴耳環。沒戴戒指。我原以為她胸前的什麼菱形的東西,是一塊白玉胸飾。卻不是。而是她的衫子上開出的裁口兒。是她頸下透出的菱形的肌膚。
子卿的母親照例盤腿坐在床上。老人家似乎不習慣坐沙發。老人家將我喚過去,拍拍床,也讓我坐床上。我不好意思坐床上。
老人家雙手攥住我一隻手不放。嗔道:「有什麼好意思不好意思的?這兒不就是你另一個家嗎?我不就像你另一個娘似的嗎?你坐在沙發那兒我跟你說話不近便。脫了拖鞋,給我乖乖坐床上!」
我只好脫了拖鞋,坐在床上。
老人家見我側身坐著,兩腿垂在床下,仍顯出不高興的樣子,問:「你不習慣盤腿坐著嗎?」
我笑了,只好學她那樣,盤腿坐在她對面。
老人家也笑了,說:「咱娘倆兒這樣才近便嘛!」
「嫂子」此時已扎上了圍裙,問老人家:「媽,我給你抻長壽麵行不?」
老人家說:「行啊!怎麼不行?小孩子過生日,要吃蛋糕了什麼的。老太太過生日,還是吃長壽麵對講究。」
「嫂子」微笑地瞧著我說:「那,就有勞你陪媽聊著了,我到廚房去做。」
我說:「嫂子,我給你打下手!」
她說:「不用不用。請你來,就是希望你能陪媽聊聊,你還是陪媽聊著吧!」
老人家也說:「她一個人忙就行。俺這媳婦麻利著呢。咱娘倆就等著吃現成的吧!」
「嫂子」聽了老人家的誇獎,賢慧地笑笑,轉身離開客廳,到廚房去了……
老人家向我俯著身,悄問:「你覺得你嫂子咋樣個人兒?」
我說:「嫂子好啊!」
老人家又問:「你覺得哪方面好?」
我說:「大娘,這還用問嗎?嫂子人長得好。看來性情也好。這是您老的福分呀大娘!」
我故意將話音說得很高,希望在廚房裡的「嫂子」能聽到。我想她肯定是聽到了的。
老人家長長歎了口氣,心有無限憂苦地說:「是啊,是個百里挑一的好媳婦呀!凡是見著過她的,沒不誇她好的。你說這麼好的個媳婦,咋就還拴不住子卿他的心呢?他咋就還常在外邊拈花惹草的呢?」
我說:「大娘,我想子卿他不是那樣的人,不至於的吧?您是不是片面地聽信了別人的什麼謠言呢?」
對老人家的話,我當時真是有些不信。在我想來,子卿他的全部心思和心機,都動用在怎樣二三年內掙到更多更多的錢方面了。這樣的一個男人,縱然原本是個好色之徒,又哪兒能勻出時間和精力顧得上拈花惹草呢?何況子卿原本非是一個好色之徒。何況如今的些個脂粉女子,又怎麼能比「嫂子」更使一個男人愛戀呢?
老人家又歎了口氣,撲簌簌掉下幾滴老淚來。
我掏出手絹兒替老人家拭去淚,安慰道:「大娘,您千萬別信什麼謠言。樹大招風。子卿他如今在市面上也算是個人物了,凡是個人物,蜚短流長總是難免的嘛!如果連您老人家都信了,您讓嫂子她心裡可該怎麼想呢?」
這一番話。我是說得很輕的。我不願讓在廚房裡的「嫂子」聽到。唯恐我和老人家的傾談內容,損傷了「嫂子」的心。
老人家似乎明白我的顧慮,一隻手仍緊攥著我的一隻手,另一隻手在我那隻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無限傷感地說:「咱娘倆聊這些沒關係。大娘是真沒把你當外人啊!除了跟你。大娘跟任何一個外人,能聊這些的嗎?聊得出口的嗎?我是當娘的,自己的一個兒子,我怎麼就那麼臉皮厚,不怕跟人聊這些讓人笑話呢?大娘也只有跟你聊哇!再說你嫂子早都知道了。我知道的她知道。我不知道的她也知道。一樁樁一件件,比大娘知道得更清楚……」
「嫂子她……知道?……」
我的話音低得不能再低。瞧著老人家那張憂苦的臉,我不由得想起了老托爾斯泰那句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潛意識裡蟄伏著的,對這個百萬富翁之家的需要極高超的技巧才能掩飾得住的強烈嫉妒,頓時被對面前這位老人家,和那個在廚房裡為我們忙著做飯菜的,我該以「嫂子」相稱的好看的女人的同情抵消了大半。原來人的嫉妒之心竟是這麼容易消解的。只要我們從我們所嫉妒之人的身上,或他的家庭獲得到也存在著所謂不幸的根據,我們彷彿立刻就變得極富有同情心似的。而同情別人的自我感覺,又總是比嫉妒別人的自我感覺良好得多。
「能不知道嗎?兩個多月前,有一個十八九二十來歲的姑娘,被她爸和她哥陪著,到這兒來找過子卿。接連找了幾天沒找到。還到你嫂子單位去找……」
老人家又落淚了。
我又趕緊掏出手絹替老人家拭淚。
我說:「沒憑沒據的,那也證明不了什麼。現在有些姑娘,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還興許是敲詐呢!」
「怎麼沒憑沒據!人家姑娘有憑有據!人家拿出了好多子卿單獨和她在一起照的照片。能有五六十張!人家說都是用什麼能自動拍的相機拍的。有些照片就沒法兒說了……當時羞得我這當娘的,恨不得地上裂出個縫容自己一頭鑽進去!你說大娘哪兒曾想,小時候那麼好,那麼規矩,那麼懂事,那麼孝心的一個兒子,如今會變成這樣兒呢?……」
我覺得,老人家內心裡,對子卿已經開始產生著一種憎恨了似的。
「後來呢?」
「還不是花錢平息了嗎!我一再逼問他怎麼了結的,他才不得不承認給了人家姑娘三萬元錢。大娘說句公道話,大娘覺得人家姑娘也不見起就是那種下賤的姑娘。只不過是太不懂吧!文文靜靜的,怪招人喜歡的。但凡是個懂事的姑娘,哪兒能跟他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亂搞呢?還口口聲聲說她愛她『華哥』,承認是自己主動的。她爸當我面兒給了她一個大嘴巴子。她哥還揪住她頭髮,使勁兒往牆上撞她頭。把我對那姑娘心疼的不行!你說子卿他怎麼就成了『華哥』呢?……」
老人家百思不得其解。
我搖搖頭說:「大娘,這我也不明白啊?」
「你們下鄉那些年裡,有人那麼叫過他嗎?」
我說:「沒有,反正跟我在一個連的時候沒有。」
「那就怪了。你說那些被他勾搭過的姑娘和女人,咋還都不恨他呢?」
我能回答什麼呢?唯有默默搖頭而已。
「都貪圖他給她們錢花?」
「大概是吧。」
「難怪他覺得有多少錢也不夠花的。一門心思掙錢,掙了再大把大把地花在女人們身上。大娘老了,腦筋跟不上朝代了,你說一個男人這麼活著,真的就很值當得意的嗎?」
我說:「大娘,這個問題我也沒太深想過。容我以後慢慢想通了再回答您吧?」
「那好,大娘也不逼你立刻就給大娘個回答。你是上過大學的,叫做知識分子了。你們知識分子,挺講究對什麼事兒想通了再下結論,是不?」
我苦笑道:「那倒也不見得。我不過覺得,子卿對於一個男人的活法,一定有他自己的認為。我還不太明白他究竟是怎麼認為的……」
「哼!不聊他!」——老人家打斷了我的話,認認真真地問:「你說,把人家一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搞得懷了孕,搞得到醫院去打胎,搞得人家一個黃花姑娘從此姑娘不是姑娘,媳婦不是媳婦的,賠給人家三萬是不是也不算多呀?三萬就能賠了人家一生的名譽了嗎?」
我探身將煙灰缸從茶几上拿到床上,忍不住吸起煙來。據我想,中國的,包括外國的,古今中外的「大款」們,他們的主要消費對像之一,只怕都是女人吧?那么子卿又怎麼能例外呢?何況他是一個英俊的,有風度的,有氣質的,一表人材相貌堂堂的「大款」。我太能理解那些女人們為什麼心甘情願。也確信她們還口口聲聲說愛他。甚至認為,肯定不完全是子卿勾引她們,她們反過來主動貼近他,誘惑他,委身於他也是不足怪的。我又想起了子卿關於女人們論說過的那些話。不得不承認他那些話中包含有對當代女人很有研究的,赤裸裸的,一針見血的思想。一針見血的思想可能就算某種深刻的思想吧?如果一針見血的思想還不算某種深刻的思想,那麼什麼樣的思想才算深刻的思想呢?一想到連思想方面子卿都比我深刻得多,我不禁暗暗自卑起來。虧我還是一位他媽的什麼著名作家啊!金錢和女人,對普遍的男人們來說,難道不是這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嗎?東西?我,一位作家,竟將女人認為是東西了!在那一天之前,我還真的不曾在思想之中將女人和「東西」兩個字連一起過。子卿,子卿,你這魔鬼!你對於金錢的思想,你對於女人的思想,已經他媽的長驅直入地侵略到我的觀念我的思想之中了!我忽然悟到,時代一變,女人首先發生質變。而女人一變,才一切都變。表面看來,似乎男人靠金錢,用子卿的話講,靠金錢的魔力使某些女人都更加比古代,比中世紀,比近代,比前一二十年都更加乖順地,小鳥依人般地變成了男人的附庸,事實上,又何嘗不是男人們更加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呢?男人們不正是通過他們所擁有的金錢將自己變成了女人的奴隸嗎?一個男人用金錢買斷或零購女人的時候,他以為錢使他完全佔有或部分地佔有了她,卻忽略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此之前他正是為她去野心勃勃地掙錢的。而女人們掙錢卻只是為了她們自己的消費。很少聽說哪一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野心勃勃地去佔有金錢,去搶銀行,去冒種種可能上斷頭台的風險。女人連以賣淫的方式掙一個嫖客的錢的時候,那嫖客的錢上都沾有為她付出的面額以外的代價。如果他是個靠力氣掙錢的男人,那麼沾有的一定是他的汗味兒或汗水了。看來,也真難說商品時代的女人們更可悲還是更如魚得水了。各種關於金錢和女人的思想觀念在我頭腦中混戰一片,廝殺得不可開交……
我吸著煙,忘卻了彈煙灰,獨自想得發呆。
「三萬元究竟是多還是少呢?……」
子卿母親從我指間將煙抽去,替我彈了煙灰後,又還給我。
我從胡思亂想中跌入現實,有些懵懂地瞪著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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