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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2)


  老人家聽了我的話,收了折扇,用它指著子卿譴責地說:「可子卿整天到月的不著家,我像根本沒他這麼個兒子似的,叫享福啊?我不在乎住的多麼好,穿的多麼好,吃的多麼好,在乎兒子心裡究竟有沒有我。子卿他變了。他心裡開始沒有我這個娘了……」

  我笑望子卿。

  子卿說:「娘,還讓我心裡怎麼有您呀?我成年到月的在外邊,又不是學放蕩,是為了……」

  子卿沒把話說完,接電話去了。

  他接完電話回到客廳,他母親用折扇指著他繼續數落他:「你想說是為了掙錢對不?錢、錢、錢,你心裡整天琢磨的就是錢!兒呵,錢這東西,趁多少才是多呢?你想成資本家?……」

  子卿說:「娘,您不清楚現在的生活水準,也不清楚現在的消費水準,盡說些抬槓的話。就我苦心積累那點兒錢,只能說是剛脫貧,不抓緊再掙行嗎?不用太久,一二十年後,准就顯出咱們窮了!到那時光窮我自己呀?您不是也得跟我受窮嗎?」

  老人家張張嘴,一時竟沒說出話來。

  我朝子卿要了一支煙,吸過兩口後,盡量用一種客觀而公正的口吻說:「子卿,你這就有些不實事求是了。如果你也算剛脫貧,那我不就得強調自己是窮人了嗎?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中國人,不是就等於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該唱《國際歌》了嗎?……」

  子卿又笑了。不回答我的話,卻衝他母親說:「娘,我不騙您。在北方,在咱們這座城市,眼下確實還不太會有人笑話咱們窮。可要是在南方,要是在沿海一帶的某些地方,我這樣的人,那就得整天因為窮而自卑了……」

  他母親憤憤地打斷了他的話:「別說了別說了。越說我越不愛聽!張口就是南方南方,我不信同是中國,南方就遍地金銀!南方再好,你南方還有個親娘啊?就算南方個頂個都是大闊佬,個頂個都富得錢從褲筒往地上掉,你不去又怎麼樣?難道南方人還會跑到北方來笑話你窮?……」

  老人家又問我:「曉聲,南方是他說的那樣嗎?」

  我說:「不是啊大娘。在南方,很有錢的人也是極少數。哪兒像他說的那樣,他盡胡說!」

  老人家接著問:「我也不信一二十年後,咱們中國,就會從地球上原先差不多最窮的一個國家,變成了地球上最富最富的一個國家,富得連我們現在過這種日子,都算過不下去的窮日子了!」

  我說:「大娘啊,我也不相信的。這樣想純粹是自欺欺人,純粹是一種夢想。」

  老人家雙手一拍,極為贊同地說:「你的話大娘愛聽!聽了不來氣!連早年『髒街』上那種窮日子都熬過來了,過著眼前這種福日子還口口聲聲說剛脫貧,不是太燒包了嗎?」

  我看了子卿一眼,批評道:「子卿,大娘說你燒包,我聽你那些話,也覺得你有點兒燒包,你承認不承認?」

  子卿被他母親和我說得臉上掛不住和悅了,將煙按滅在煙灰缸裡,起身走入另一個房間去了。

  老人家說:「他不愛聽咱倆的話,是不?」

  我說:「是啊,他不愛聽呢!」

  老人家壓低了聲音,要求地說:「那你也得替大娘訓訓他。平時我一個月裡難得見著他幾次面兒。一句話他不愛聽,轉身就又走了!你有責任替大娘訓訓他。你們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當年親兄乃弟般的關係,他不會真生你的氣。」

  我苦笑道:「大娘,他就是真生我的氣,該說我也得說啊!悠悠萬事,孝敬老人是第一樁大事嗎!」

  老人家就動了感情,又雙手攥住我一隻手,老淚汪汪地說:「他這不是等於把我當一尊菩薩似的供起來了嗎?可大娘不願當菩薩啊,大娘願意當一個兒子的娘啊!不在眼前還則罷了。這明明知道就在身邊的時候,想見都見不著,算怎麼回事呢?大娘已經又十來天沒見著他個影兒了!今天是因為你,他才穩下心在家老老實實等著。我還能當他幾年的娘呵!一二十年後,大娘早沒了,還扯什麼窮啊富啊的呢?……」

  子卿母親的話,說得我也不免傷感起來,竟頓時同情起她老人家來。

  子卿卻在那間屋朝這間屋探過身,召我:「來來來,咱倆這屋聊。我娘是得了絮叨症,只要來個人,抓住人家的手,就絮叨起來沒完,也不管別人煩不煩!……」

  我說:「我不煩,我不煩,我愛跟大娘聊聊家常嗑兒。」

  子卿走過來,不由分說,將我扯到那間屋裡去了。

  那間屋也很寬綽。貼牆有一個巨大的魚缸。裡面養著些巨大的熱帶魚。有種魚我第一次見到,問子卿那是什麼魚。子卿說是銀龍魚。名貴得很。他魚缸裡那一對兒,是三年前八千多元買的。我不禁咂舌。說八千多元,差不多可以買一台「畫王」電視機了。子卿說他買的還算便宜。三年前,上好的有三四萬一對兒的呢。又說它們生的小魚也很值錢。這城市裡許多喜歡魚倒賣魚的人家,都是靠他賣給他們的魚苗繁殖的。幾乎可以說是他為這座城市引入了一個新的觀賞魚品種。有些倒賣觀賞魚的人,等於是他「扶貧」起來的。他說這些話時,表情相當自得。看他那意思,兩條「銀龍」,似乎早已為他「創收」不止八千元的三四倍了。它們都已長到快一尺長了。與其他幾種我見過的觀賞魚相比,尤其顯得魚中老貴族似的,在魚缸裡游得別提有多自在。我不知供觀賞的魚究竟還有多大的。反正就我所見到的而言,它們真是夠大的了。至於那框架鍍成金色的魚缸,除了水族館裡的,我也沒見過誰家有三米長一米半高的。它的佔地面積,折算起來,比得上我家的廚房了。可不嗎,我家的廚房,也不過才三米多……

  和魚缸相對的一面牆,是一排書櫥。從燙金或燙銀的精裝書脊,看出至少全部書的四分之一是豪華本。其中又有不少是典類。從《西方思想寶庫》到《唐詩鑒賞辭典》、《文學導論》、《文學辭典》、《中國著名文學史學家辭典》、《文心雕龍》、《禁書大觀》等等。我有的,書櫥裡有。我早想有而不可得的,書櫥裡也有。其餘古今中外書籍,皆用有光澤的白紙包皮,書脊上用隸書體毛筆字寫出書名。我問子卿究竟是用什麼紙包的書皮?他說是用掛歷的反面兒包的。我問他還有時間看書嗎?他說哪裡還有什麼時間看書!不過是喜歡買書藏書罷了。說小時候喜歡書,買不起。如今什麼書都買得起了,不買則覺得對不起自己似的。儘管買了也沒時間看。說不過是圓了自己小時候愛書的夢而已。在正中那排書櫥的最上一格,展開陳列著他小學和中學時獲得的一切榮譽證書。當年那個時代就是一個又窮又寒酸的時代,那些證書的製作也非常粗糙。與那些精裝的豪華的書典同置一櫥,彷彿將兩個時代拼湊在了一起。彷彿它們能加以證明的,並非它們主人的什麼光榮,而是它們自身的某種「古董」價值似的。我憶起了子卿下鄉前對他母親千叮萬囑的情形。它們彷彿尤其在證明著當年一個窮孩子的母親的責任感似的……

  我站在書櫥前,滿腹滄桑地說:「大娘真是有心人,你當年囑咐大娘替你保存著,沒想到大娘就居然替你保存下來了!」

  子卿說:「我下鄉後,我娘就把它們縫在枕頭裡了。夜夜枕著睡覺,能丟嗎?」

  我說:「縫在枕頭裡枕著睡覺,那多硬啊!」

  子卿說:「是啊。我娘的頸椎病,就是這麼落下的。如今還沒治好。哪哪兒的醫生都說,人老了,骨質也太老了,治不好了。」

  我發現,在陳列著那些證書的下一格,在幾位當代中國小說家的著作中,竟有我的十幾本小說集或單行本兒。我立刻將目光移開,望向魚缸。心裡一時困惑,不知子卿怎麼會將我的書也收集得那麼全,而且抬舉地放在他書櫥最奪眼的位置。近些年來,我常常自覺地打消向別人贈自己的書的念頭。商品時代,人人都忙忙碌碌於為公為私「搞活經濟」,讀書似乎早已不是好習慣,而是怪癖了。大概就好比當年子卿總吃臭豆腐被視為異端一樣的吧?你把自己寫的書籤上名正兒八經地贈給別人,是不是意味著你在替自己作廣告,怕別人不知道你又出了一本書呢?是不是還包含有希望別人「指正」、「批評」和「拜讀拜讀」的動機呢?「指正」亦即「拜讀」。「批評」亦即「拜讀」。不「拜讀」何以能「指正」能「批評」呢?總之,你贈人家書,在人家,就等於你在暗示人家讀。讀書必占時間。時間就是金錢。金錢重要如生命。起碼重要性僅次於生命,往往排在愛情更排在友情前頭,對許多現代人是第二位重要的東西。你暗示人家擠出人家的時間讀你的書,你不是強人所難嗎?你不是大有謀財害命之嫌嗎?……

  子卿也並沒有主動告訴我他的書櫥內有我的十幾冊書。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願被我發現這一點。他不主動告訴我,我更裝沒發現了。

  子卿站在魚缸那兒正餵魚。

  他一邊觀賞著他的魚一邊說:「我小時候,常聽我娘講,解放後,一些過去的有錢人,就是把元寶金條什麼的縫在枕頭裡整天枕著的。當年,對我娘來說,我的那些證書,也許就像我家最貴重的一筆財物吧!」

  我說:「子卿,你的藏書可比我的藏書多啊!」

  他看我一眼,不無自得地笑了笑:「你想要的,抽出來,走時帶走。」

  我說:「君子不奪人之愛。」

  他說:「書和書櫥,對於我不過是一種室內風景。多幾冊少幾冊,沒什麼區別。」

  他請我過去觀賞他的魚。說魚其實和貓啊狗啊一樣,也是認得它們的主人的。誰常餵它們,誰常觀賞它們,它們就會對那個人腳步的輕重,那個人衣服顏色的深淺特別敏感。那個人往魚缸前一站,它們就會浮上水面,搖頭擺尾,表示它們的親和。而不經常餵它們,不經常觀賞它們的人若往魚缸前一站,情形就很不相同了。它們就會受驚地往水底潛……

  我說:「那它們現在怎麼不浮上水面啊?」

  他歎了口氣,說他哪有時間常餵它們常觀賞它們呢!

  我問是不是他母親常喂?

  他說花錢僱人做這麼巨大的魚缸,養些名貴的魚,一開始倒也不完全是圖魚生魚可以賣錢。而是唯恐他母親在家裡感到寂寞煩悶,為他母親做為他母親買的。老人家倒不稀罕什麼名貴的魚不名貴的魚,當初說養些金魚就行的。可金魚吃得多便得多,幾天就得換一次水。這麼大的魚缸,換一次水夠麻煩的。再說,來個人,一看他家養的居然是金魚,他臉上也覺得不光彩。金魚,現如今看來,已經被列為中國的「土」東西一類了。可這些名貴的魚,老人家又喂不好。所以呢,不得不為它們又雇了個人,每天早晚兩次,專來餵魚。就像北京人雇「鐘點家務工」一樣……

  我見他比剛才在客廳裡話也多了,一時不悅的情緒也過去了,趁機勸他。

  我說:「子卿,你呀,也別對你母親的話太認真。我最知道你是個大孝子,你母親心裡還能沒數嗎?」

  他說:「我不生我娘的氣。我怎麼能生我娘的氣呢?不過,我也求你,替我開導開導我娘。她得體恤我這個兒子啊!可她不,不管誰來,她總當人家面兒責怪我。你我不見外,所以我求你。實話告訴你吧,我哪有二百多萬!不過才一百多萬。現在這個時代,引誘人逼迫人吹牛說假話。你說你有一百多萬,人家卻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明明真的有一百多萬人家也是不信的。所以人家那兒先自給你打了折扣,只當你有五十萬,所以人家只跟你談二三十萬的買賣。你說你有二百多萬,說得信誓旦旦,人家給一打折扣,你在人家眼裡,不過是個百萬元的主兒。你有一百多萬,你到處說你有二百多萬,現在這就等於說真話了。因為別人一給你打折扣,正是你的實際情況。你說你有三百萬,別人一給你打折扣,也算接近你的實際情況。也不算吹牛撒謊騙人。五十萬左右,是在打了折扣以後的真話的『合理浮動限數』以內,是司空見慣的說與信之間的原則。好比生產銷售方面有『合理損耗』的規定限數一樣。現在哪兒有真話?沒有真話!只有在合理的假話『浮動限數』以內被認為被確信的所謂『真話』。你明明只有一百多萬,你卻到處說你有五百萬六百萬乃至一千萬,這才是吹牛撒謊騙人。才算說假話。因為大大超過了說假話的合理的『浮動限數』。我有一百多萬,我說我有二百多萬,你以為聽的人都會信嗎?只有傻瓜才會信。他們一給我的話打折扣,得出的結論是一百多萬,正是符合我的情況的事實嘛!完全等於我並沒騙他們。但如果我要真話真說,說自己有一百多萬呢,在他們那兒結果就是五十多萬了,反而意味著我是說了假話,騙了他們。我不願騙人……」

  他說時,我一直在非常虛心地洗耳恭聽。但是卻聽得似明白不明白,甚至可以說聽得越發地糊塗了。

  子卿問:「懂不?」

  我老老實實地承認:「不懂。」

  「不懂?」——子卿抓住我手,將我扯至沙發前,樣子很鄭重似的問:「真不懂假不懂?」

  我說是真不懂。不是假不懂。但也不是一點兒都沒懂。是似懂非懂。懂得不那麼徹底。

  「坐下,」他說:「你坐下。這你不懂不行。似懂非懂也不行。必須徹底懂。不徹底懂,那就未免太幼稚了。你是作家。好作家起碼應該是半個社會學家。你坐下,你坐下……」

  我坐下了。像一個小學生似的仰臉望著他。我竟很羞慚起來。竟真的覺得自己很幼稚了。

  子卿不坐。他吸著了一支煙,退後幾步,靠著書櫥,注視著我問:「道家的太極圖,你肯定是見過的吧?」

  我說那我見過的。由兩條首尾相交的抽像的陽魚和陰魚構成一個實心的圓。白魚代表陽,黑魚代表陰。隱喻陽盛極而轉化為陰,陰盛極而轉化為陽。道家以此圖闡述宇宙規律。也叫「陰陽圖」。

  子卿說:「我方才講給你聽的,其實就是現實生活中的『道』。道家宣佈,他們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咱們先別討論他們那個『道』究竟意味著什麼,你也先別問我他們那個『一』、『二』、『三』指的是什麼。我今天只給你講講,從現實生活中,我悟出的『道』……」

  我說:「你講吧,我洗耳恭聽。」

  他說:「其實道理也很簡單。打一個比方,現在你回答我——一是幾?」

  我說:「一就是一嘛!」

  他說:「如果現在沒有人相信一就是一了呢?你能不能換幾種說法?」

  我想了想,回答他:「那就說是0.5的2倍,2個二分之一。」

  他鼓勵道:「對!看來你還不太笨。一就是一,這無疑是真話。是最簡明的真話。可如今在社會的許多方面,幾乎一切方面,恰恰是最簡明的真話,變成了沒誰相信的話。那麼,你再說一是一,你實際上得說幾呢?」

  我說:「0.5的2倍!」

  他搖頭:「這樣說並不簡明。簡明的說法應該是說2。」

  「2?」

  「2!現在,進一步打個比方——你和我談生意,我自然要問你有多少本錢。你有一百萬,你怎麼跟我說?」

  「二百萬!我有二百萬!」

  「正確!我呢,一聽,不信。認為你在撒謊。騙人。看你的樣子還老實,估計你也會撒一個彌天大謊。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一分析,也就是把你的話打一個對折——二分之一真話,二分之一假話,那麼用你說的二百萬除以二,我得出了一個判斷——其實你只有一百萬本錢。這並不等於你在騙我。因為無論你對我怎麼說,反正我都是不會信你的。都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來分析你的話的。你說真話也白說。非坦白說,還會使我得出錯誤的判斷。結果是你說了真話,反而會使我們倆都陷入假話的誤區。比如你若照實說你有一百萬,我當然還是不信,還是要用『合理的謊話限數』分析你的話,估計你的話有一半兒水分。那麼好,我就把你照實說的一百萬除以2,結果得出的結論是你不過才有五十萬。結果我們倆可能做成的一筆生意,反而因為我覺得你本錢少沒做成。你說這怨誰呢?」

  我說:「怨我。」

  他說:「當然怨你。《卿齋》裡有一則故事是《馬俊漂海》記得不?」

  我回憶了片刻,說記得的。書生馬俊漂到了一個島國。那裡的人們以黑臉為美,以白淨臉為丑。都覺得書生馬俊醜極了,醜得像個怪物。他只好「入鄉隨俗」,從此也將自己的臉天天用炭塗黑……

  子卿說:「如今咱們普遍的中國人,在語言和文字表述方面所面臨的窘況,和馬俊的窘況是一樣的。真話已經死亡。絕對的真話反而只能導至絕對的假的結果。提倡、表揚、表彰、鼓勵、甚至重金獎勵,都沒了意義。說者早已習慣了說假話,聽者早已習慣了聽假話。就像《紅樓夢》裡那句話——假作真時真亦假。習慣了的現象,也就沒什麼不便沒什麼可怕的了。但是,沒有一個相對真的標準,人們也就很難進行政治的、經濟的、文化的、乃至社交方面的活動。怎麼辦呢?需要有一個基本公式。是我總結出來的。我叫它『翟氏二倍法真話提取公式』。現在我再問你——你有二百萬,你為了能使我相信你有二百萬,你怎麼對我說!」

  我張口便不假思索地回答:「四百萬!」

  子卿說:「完全正確!」

  他說罷拋給了我一支煙。

  我笑了,覺得自己其實也未必那麼笨。

  「有的報紙說——北京人均收入每月五百元,你應該從中得出一個什麼接近真實的數據?」

  「二百五!」

  「好!很好!」

  我說:「你再試試我!」

  於是他又說:「假設今年不是1994年,而是1990年,說咱們中國人在本世紀末達到小康,怎麼理解?」

  「十年乘二,起碼二十年後!」

  「某張報紙公佈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國泰民康,生產蒸蒸日上,形勢一派大好,你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除以二!」

  「還登載了十方面的統計數字,以說明人人心裡都清楚,人人都憂患的一些事實並非杞人憂天,你又將怎麼看?」

  「每個數字都起碼乘以二!」

  「為什麼都乘以二或除以二?」

  「因為二這個乘數或除數,可以當成是假話的『合理限數』,可以將真話從假話中提純出來!」

  「嗯,嗯,很好。你已經掌握了我說的『道』,以後你這位作家,面對中國的種種現實,就不至於困惑,也不至於人云亦云,無形中做了假話的幫閒了!」

  子卿點點頭,表示滿意。既包含著對我的領悟力的滿意,也包含著對他自己的循循善誘的講解力的滿意。

  而我,竟像一位考生,終於結束了面試答辯,從導師滿意的表情中猜到自己一帆風順,如釋重負。

  這時子卿母親跟了過來,指著魚缸又對我絮叨:「就說養的這些魚吧,起初把我看著喜歡的呀!活到七十多歲,以前哪兒見到過這麼好看的種種魚哇!我最愛看的是『紅綠燈』了,晚上關了燈,魚們身上發亮光,一片片的紅亮光從水裡游過去,一片片的綠亮光從水裡游過來,像解放前看的西洋景似的。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也都愛過來陪我看……」

  「娘!……」

  子卿皺起了眉頭,不悅地制止老人家說下去。

  可老人家那天卻顯得相當執拗,偏繼續揭兒子的短:「後來那些大魚生了許多小魚,生的那個多呀!魚缸裡密密麻麻的,往少了估計也得有六七百。我就趕緊往外撈。撈遲了怕被別的大魚吞吃掉。小魚缸裡,盆兒裡,桶裡,瓶兒裡,撈也撈不盡!我心裡那個喜興呀!不正應了『富貴有魚』那句話嗎?我把樓上樓下的老姊妹們都找來看,看得人家也替咱們心裡喜興興的,一個個臉上眉開眼笑。趁著我自己和人家都喜興興的,我就分給他們。這家十條,那家二十條。多呀,分給了她們也不見少。咱們中國不是有那麼句老話嗎?——『有憂自家愁,有喜鄰家樂』。我和你母親小的時候,我們的父母就是整天這麼教育我們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啊,你自己家裡有了憂苦的事兒,你要盡量悶在自己肚子裡,要愁就在自己家愁。別攪得四鄰不安,好像人人都該跟你一塊兒愁似的。可是你家裡要有了什麼喜事兒呢,那就不能瞞著鄰居們,在自己家裡獨喜獨樂的了。而要把喜氣也分給鄰居們一些,讓鄰居們都跟著你高興高興。我那些老姊妹當時一個個高興勁兒的。都覺得我分給她們的少。都爭著要呢!還開玩笑說:『咱們也分了她家一點兒喜氣,盼著今年沾光碰上什麼幸運的事兒!』正分的熱熱鬧鬧的,子卿他回來了。你猜他怎麼著?他當著我眾老姊妹的面兒,竟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我:『別分別分,快別分了!你怎麼也不問問我該不該分啊?放下放下,都放下!誰也不許拿走!一條也不許拿走!』我那些老姊妹們,一聽都一聲不哼地放下了。都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咱家。曉聲你說說看,倒是讓我這當娘的臉往哪兒擱?如今,我那些老姊妹,再也沒誰到咱家看魚來了。我呢,也再不好意思到她們家串門兒去了!我還能厚著老臉去他們家串門兒嗎?……」

  我說:「子卿,這件事上你做的確實不對!你應該向大娘認錯兒,現在就認個錯兒!」

  子卿紅了臉嘟噥:「你別光聽我娘一面之詞!你不明白,那些小魚的品種都挺名貴的。能買一條大金魚的錢,也買不下一條那種剛生下的小魚苗兒。別看剛生,可拿到魚市去賣,幾元錢一條呢!我娘她當時那哪兒是分魚,是在分錢嘛!這年月,誰家向鄰居們分錢啊?」

  「錢!錢!又扯到錢字上去!……」——老人家跺了下腳:「光錢是頂重要的嗎?還是我那句話,錢這東西,多少才算是多呀?你把那些小魚變成錢了嗎?」——指著兒子轉臉又對我說:「他可倒好,花錢雇了個人到集市上賣!」

  子卿不但紅了臉,而且有些惱了,氣乎乎地分辯:「不僱人怎麼辦?我自己到魚市去賣呀!我要錢,可也要名聲!我有那工夫嗎?我的時間能用在那種掙小錢的方面嗎?」

  我阻止道:「子卿,你少說兩句吧!大娘平日心裡積鬱了些話,沒處訴,今天我來了是大娘個機會,就讓大娘說個痛快行不行?說的對或不對,咱們當晚輩的,笑呵呵地聽著就是了嗎!……」

  子卿還算給我面子,將頭一扭,不言語了。

  老人家接著說:「結果呢,他定的價太高……」

  子卿吼道:「不高!你懂什麼價高價低的?」

  我也衝他吼了一句:「子卿,你給我住口!」

  老人家一怔,又跺了下腳:「不高?我不懂!我什麼都不懂!我老糊塗了!反正是十幾天內,也沒賣出去多少條!……」

  「那是人們不識貨!」

  老人家又一怔,朝他啐了一口:「呸!就你識貨!他花錢雇那個人,賣不動,不賣了,都給送家來了!那麼多那麼多,放魚缸裡被大魚吃,放盆兒裡桶兒裡瓶兒的,是常事嗎?再說我也不會侍弄,沒過幾天,全死光了!我那個心疼勁兒就別提了……」

  老人家慍慍地瞪著子卿,終於不再說下去……

  子卿這才把臉轉向母親,盡量平靜地問:「娘,說完了?」

  老人家說:「今天想說的,說完了。」

  子卿說:「你別指望人家曉聲明天還來!人家是作家了,才不會天天有空兒來聽你絮叨!」

  他看看手錶,站起來對我說:「走,咱倆找個地方吃點兒什麼去……」

  我說:「到吃午飯的時候了,大娘也得吃啊!大娘一個人在家多不好,咱們做點兒吃吧?」

  老人家說:「你們去吃你們的,不用管我。子卿他為我雇了個人,天天來給我做三頓飯,收拾收拾屋子……」

  我走時,老人家雙手攥住我的一隻手,不捨地說:「曉聲,你就今天有空兒來看大娘一次?還有空來不了?……」

  「娘!你煩不煩人啊?……」

  子卿終於發火了。

  「咱們走!……」

  他率先往外便走。

  我只好跟著往外走。一邊勸老人家:「大娘,子卿並不是個糊塗人。他做的事,您若看不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常言說的好嗎,兒大不由娘啊!」

  「有空兒,可一定再來看大娘啊!大娘心裡常悶的慌呢!……」老人家將我送出門,站在樓梯口,依依地望著我下樓……

  在我的建議之下,那天我們沒到什麼大飯店去,而是選擇了一家清靜的私營小飯館,點了幾樣家常菜,從從容容地聊著等著。

  老闆娘是個比我倆年紀小的女人。三十多歲的樣子。很有幾分姿色。待客也很熱情周到。聽你說話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你。彷彿你真是她的上帝,化了身來到這個世界上,親自當面向她傳經布道似的。她自己說話時,未語先笑。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可謂唇紅齒白。肯定的,她知道她那麼一笑的魅力。她使你覺得她對你很親愛似的。

  怕我們等菜的時間寂寞,她笑盈盈地送來兩本書給我們看。我接到手的是一本《黑衣儒俠》。梁羽生寫的。翻看了兩行。文字粗俗得不堪卒讀。我肯定那是一種侵權行為的產物。心想我的一家子,如果親眼讀到有人冒充他的大名寫出那麼拙劣的東西,鼻子非氣歪了不可!

  我問子卿:「你那本是什麼書?」

  他朝我示了示封面——乃一本《麻衣神相》。他問:「想換著看!」

  我搖頭。

  他笑了。

  我也笑了。

  只他那一笑,我彷彿覺得,往昔的子卿,我記憶裡的那個子卿,和我共同在「髒街」上長大的窮孩子子卿,過去被「髒街」的所有母親們交口稱讚的拳拳孝子子卿,似乎和今天這個翟子卿,現實中這個翟子卿,坐於我面前的這個翟子卿,被叫作「華哥」或「大款」的翟子卿,使我非常想更親近同時又使我不免感到那樣陌生的翟子卿,終於是有一部分復合在一起了。

  人,尤其是人,無論變化多麼大,總是會留下些和他過去相似的地方。那可能是他的笑。也可能是他的哭。還可能是他惱怒時的樣子等等。我們其實正是從這些依稀的方面得出結論——某一個成年人確實是從某一個孩子長大的。否則,社會後來對某一個人的內調整加上外包裝,將會使我們大大地懷疑我們小時候的一切朋友,不過都是產生於我們頭腦中的夢幻罷了。

  儘管三天前我們在那家高檔飯店的豪華單間裡終於互相認出後,他每望我一眼也似乎總在笑,但那是「後天」的翟子卿的一種笑。準確地說更是一位被眾星捧月似的口口聲聲叫作什麼「華哥」的「大款」的笑。那笑有太多的被他們一致公認他像極了那個叫「詹姆斯·史都華」的美國佬的成份。

  儘管在他家裡他也對我笑過,但那彷彿是一種主人對客人的笑。充其量表示的是歡迎,而不是親情。笑時有「但願你生活得比我好」的意味兒。並且,他心裡顯然明明知道,我這輩子只怕是永遠達不到他那麼高的生活水準了……

  我忍不住說了這樣一句話:「子卿,你笑得還像你小時候那樣!」

  他的笑漸漸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問:「怎樣,……」

  我想了想,一時想不出一個更準確的詞回答他,便岔開話,反問:「如果你現在還能擠出點兒時間看書,你希望看些什麼書?」

  他說:「關於富豪人物的傳記。我對虛構的書早已逆反。書攤上都在賣一本《港台十大富豪發跡秘史》,賣得挺火,再版多次,你看過沒有?」

  我說我沒看過。

  他說他買了一本。說很值得一讀。希望我也買一本研究研究——他用手指點點那本《黑衣儒俠》:「這類書我連翻也不翻。這類書是為那些民工、農貿市場的小攤主,守電梯的女工們出的,有什麼看的?純粹浪費時間和精力!」——又點點那本《麻衣神相》:「這類書也純粹是印滿了鉛字的廢紙。這類書我曾研究過不少。不是看。是對比著研究過。宣傳的全是尊貴貧富由命定的迷信。這本抄那本,那本抄這本。幸虧我不信,才有我翟子卿今天……」

  我注視著他說:「子卿,我應該感激你。我對文學的熱愛,是由於當年受你的影響。」

  他也注視著我問:「你說的正話還是反話?」

  我說當然是正話了。幹嗎說反話啊?

  他沉默片刻,又像方纔那麼一笑。更準確地說,是又像當年那麼一笑。那一種笑很天真。很無邪。彷彿是剛剛從人的心靈裡誕生出來的某種帶有本身光彩的東西,還絲毫也沒有被我們這散佈佈滿了塵埃、污穢、細菌和病毒的世界所污染,只有純情少女才會那麼笑。而且只有小說中的或影視中的。子卿那麼笑時有幾分女性化。那可以認為是一種「返樸歸真」的笑。我時常覺得我們如今的人,連笑都現代化起來了。都帶有「後工業」的意味了。彷彿是從工業流水線上或從電腦中借鑒到人臉上的。不論男女,從十七八歲起就已經不可能天真無邪地笑了似的。一直到死也不可能了似的……

  子卿說:「首先靠的是你的天份。當年,兩個中學生,兩個半大孩子,哪兒能談得上誰影響誰啊!……」

  他將「影響」二字,說出幾分強調的意味兒。彷彿他並不情願承認。而當年的他的確影響過當年的我,儘管那可能並非是他的願望。但那是一個事實。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想要否認那樣一個事實。

  先上來了一盤冷菜。他端起了啤酒。我覺得他在透過杯中泛著微小氣泡的橙黃色的液體,胸有什麼城府地審視著我。

  我也端起酒杯,和他的杯碰了一下,同時肯定地說:「能……」

  他向我搖了搖頭:「那不過是你的主觀結論罷了。」

  我們彼此對視著,各自無聲而飲。

  放下杯,我又說:「你忘了?你當年曾對我講過這樣一個寓言——有兩個人,一個人一門心思掙錢,另一個人一門心思寫作。後來一門心思掙錢的人,用他掙的錢蓋了一座大廈,而一門心思寫作的那個人,嘔心瀝血,寫成了一部書。幾個世紀過去了,大廈倒塌了,而書流傳下來了……」

  他說:「我講過的嗎?」

  我說:「你講過的。」

  他說:「我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

  他說得那麼莊重,甚至有些莊嚴。

  我說:「我記得。」

  他試探地問:「你後悔了吧?」

  我一怔。

  他說:「當年最想成為作家,也最有希望成為作家的是我,而如今我成了一個整天在錢堆裡打滾兒的人,你卻成了作家……」

  我說:「你可以出來。」

  他睥睨著我,似乎很困惑地問:「從哪兒出來?」

  我說:「從錢堆裡出來。如果你並不喜歡整天在錢堆裡打滾兒的話。」

  「想拯救我?」

  他又笑了。已不復再是當年那種笑。而是三天前在大飯店的豪華單間裡那種笑了。

  他彷彿又變成了「華哥」。

  我也笑了。也反問:「子卿,你覺得如今你還需要誰來拯救嗎?」

  他飲了一口酒,旋轉著手中的杯,岔開話題說:「先不談我了。先談談你自己吧。終年爬格子,賣文為生,你不至於認為我應該對你負什麼責任吧?」

  我說:「不。」

  我回答得也很莊重。也莊重得近乎莊嚴。

  他又透過酒杯研究我。

  我說:「我明白了。」

  他問:「明白了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挺憐憫我的?是不是還因為我成了作家,覺得挺內疚的?怪對不起我?」

  他誠實地回答:「是的。」

  我低聲然而含有抗議意味兒地說:「其實大可不必。正像你並不覺得整日在錢堆裡打滾兒很不幸,我也並不覺得終年爬格子很不幸。我可沒產生什麼想拯救你的念頭,你也犯不著產生想拯救我的念頭。」

  我隱隱感到自己受了傷害。這傷害很輕微。如果我不是一個過分敏感的人,也可以認為它並沒有構成。但我是一個敏感的人。

  於是我又說:「子卿,在你面前,我絲毫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你同情和憐憫的。我的心理也不至於失去平衡。我選擇的乃是我適應的高興的活法。讓我再重新選擇一次,也許我還會心甘情願地選擇寫作生涯。子卿,我並不嫉妒你有二百多萬,真的……」

  其實我最嫉妒他的,正是他有二百多萬這一點。

  「真的?」

  「真的。」

  「二百多萬實際上是多少?」

  「一百萬。」

  「考考你。怕你又忘了我教你的『真話提取公式』!」

  我們互相凝視著,忍俊不禁的,忽然都大笑起來。

  這其間老闆娘一盤一盤地為我們上全了菜。

  我有些餓了,抓起筷子,不謙不讓地吃起來。

  子卿默默陪我吃了片刻,放下筷子,吸著了一支煙。

  「如果讓我重新講你說我當年對你講過的那個寓言,」他以一種深思熟慮的口吻說:「我將這樣來講——幾個世紀過去了,不,不需要幾個世紀的漫長時間來證明,幾年就可以了——一幢大廈拔地而起。它的建築材料是現代的。建築工藝是一流的。外觀十分壯麗。它不是那麼容易倒塌的。它能使人聯想到『永恆』這個詞。幾個世紀後,它肯定依然存在著。它成了一種文化。成了古跡。而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當他的書完成後,則須四處寫信推薦自己的書。四處找門路請求出版社出他的書。而他的書並不像他們自信和以為的那樣經久流傳。甚至根本就不可能流傳。在書店的書櫃上擺著,淹沒在千百種的書的海洋中削價處理也無人問津。最後被書店當廢紙從書庫裡清除了。而在書攤上擺著的,封面積落著馬路上的塵土,留下了一些翻過它的骯髒的指印……」

  我聽著聽著,也不由得放下了筷子。

  我說:「那是寫的不好的書。正如偷工減料蓋起來的樓。難道這城市裡的每一幢樓都很壯麗嗎?」

  他遞給我一支煙,並伸過按著的打火機。看著我吸了兩口煙後,又說:「不好的樓,也是樓。只要沒險情,就可以住人。起碼可以當倉庫。而不好的書,除了送回紙廠重新打成紙漿,還能幹什麼用?在我家裡,你可能也發現了,凡是你寫的書,我差不多買全了。而且都認真讀過。我不敢武斷地說你的書都一點兒價值也沒有。但你以為它們會傳世嗎?……」

  我不禁面露愧色,無言以答。

  「我反過來問你,情況好又怎麼樣?印一百萬冊,夠多的了吧?開座談會,評論文章見報,改編成影視,又怎麼樣?那不就是一年內的熱鬧嗎?而今天,凡是能印一百萬冊的,不塞入大量媚俗的,甚至色情的,下流的,骯髒的,用你們的話叫作『自然主義的人性描寫』的內容,豈非天方夜譚嗎?海明威以後,世界上又評出了那麼多諾貝爾文學獎獲獎作家,你是搞文學的,你又能扳著手指頭對我說出幾個。今天,此時此刻,在這個地球上,哪兒在上演著莎士比亞的戲劇?誰在讀雨果或巴爾扎克的小說?有幾個法國的年輕人知道喬治·桑是誰?又有多少兒童還在喜歡聽安徒生或格林兄弟的童話故事?誰還真的需要什麼文學。一個現代人手捧一本小說在看的情形,你真的不覺得那是十分滑稽可笑的情形嗎?比一頭猩猩坐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還滑稽可笑!……」

  我冷笑道:「你還可以順著這樣的思路發展下去——那個一門心思寫書的人,比如就是我,終於無法靠出賣文字養家餬口了,於是不得不去找那個一門心思掙錢並蓋起了一幢壯麗大廈的人,請求他周濟自己。好比他就是你。你念及過去的友情,大發慈悲,收留了我。讓我當一名看電梯的員工,或者司門人。而我呢,發誓再也不對這世界上的任何人講你當年曾給我講過的那個寓言了……」

  我說完,默默望著他。

  他也望著我。

  他問:「生氣了?」

  我說:「沒有。」

  我打定主意,吃完,拍拍肩,握握手,就告別。我當然並沒生氣。我知道他今天抽出他十分寶貴的時間,絕非是為了有機會當面嘲笑和挖苦我。即使他認為當年我也是一個傷害過他的人,二十多年了,他也不會耿耿於懷,以這麼一種方式報復我的。我只不過覺得他變的太古怪罷了。古怪得我感到無法和他交流情感。我暗想,由窮而富了的人,尤其是由窮而富了的中國人,比如子卿這樣的「大款」,也許是差不多都要變得古里古怪的吧?難道普遍的中國人,在他們眼裡,都是些活得迂腐,活得窩囊,活得不開竅,活得有幾分可憐亦可笑可悲之人嗎?大概還有幾分可鄙吧?

  子卿塞了牙,向老闆娘要牙籤兒。老闆娘轉入櫃台,大方地取了一袋放在我們桌角。

  子卿拿起看看,問:「地攤兒上買的吧?」

  老闆娘倏地紅了臉,大搖其頭,說保證不是。

  子卿說:「老闆娘,這騙不了我。塑料袋兒上連個字都沒有,肯定是地攤兒上買的無疑。地攤兒上賣的牙籤是不消毒的。提供給顧客用,太不衛生。」

  老闆娘喏喏連聲。

  子卿又說:「就算我給你提個建議,以後再不要買地攤兒上的牙籤兒。誰會用過了這一端,再反過來用那一端剔?這種兩端尖的牙籤,除了中國,大概在世界上哪一個國家也見不著。這是典型的舊中國農民心理的體現。似乎什麼東西都要省著用。老闆娘你以後要買那種一端尖的。記住沒有?」

  老闆娘趕緊說記住了記住了。

  子卿又誨人不倦地說:「工藝品小店裡就有賣。顧客吃到一半兒的時候,要主動送上來。每客一包。人家走時,也值得隨手兒帶走。我可不是在找你茬兒。我這個人,對牙籤兒也沒那麼多講究。有時削尖一根火柴桿兒,也剔。我是在教你怎麼樣掙錢啊!」

  老闆娘囁嚅地問:「那樣的,多少錢一袋啊?」

  他說:「不貴,才一元多。」

  老闆娘咂舌道:「那還不貴呀?如果十個人吃一桌,一人一袋兒,還興帶走,我們不就等於搭上十元錢嗎?我們不過是一家私人小店,哪兒經得起那麼做呀!」

  子卿拉過一把椅子,指著對老闆娘說:「坐下!」

  老闆娘猶豫片刻,自忖他不至於有什麼越軌企圖後,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從廚房朝外遞菜的小窗口,探出一顆戴著骯髒的白帽子的男人的腦袋,朝我們瞪著。從那種虎視眈眈的勁兒,我得出判斷必是老闆娘的丈夫無疑。

  我在桌下暗踢子卿的腿。他卻理也不理我。

  他說:「老闆娘,你也真死心眼兒,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假如十個人吃一桌,菜盤上刮下十元錢誰看得出來?而對於來吃過飯的人,也許就因為那一元多錢的牙籤兒,下次還來,你的『回頭客』不就多了嗎?人們並非都貪圖你那一袋兒牙籤兒。人們找的是一種感覺……」

  老闆娘的丈夫,從廚房轉出來了,雙肘支在櫃台上,兩隻油膩的大手托著下巴頦,旁聽生似的聽著。

  子卿又問老闆娘:「就我們兩個顧客,方才幹嗎不主動陪我們說幾句話?」

  老闆娘又紅了臉,訥訥地說沒這習慣。

  「要養成這習慣。」——子卿耐心可嘉地啟發:「這叫感情競爭。沒有這點兒競爭意識,生意能興旺嗎?」

  老闆娘想了想,似乎茅塞頓開,連說多謝指教之類的話。並回頭大聲吩咐她丈夫:「還愣在那兒幹什麼?再給加一道拔絲土豆!」——又笑容可掬地對子卿說:「大哥,最後這道菜,算我們敬您的!」

  子卿擺擺手:「那倒不必。」

  說罷,捻出一根牙籤。而那一袋兒,大大方方地揣入了西服上衣兜。

  吃著拔絲土豆的時候,子卿又說:「現在的中國,遍地都是錢,哪兒還用到外國去掙?你知道我走在路上有種什麼樣的感覺?腳下軟綿綿的,錢鋪得比三層地毯還厚。在這個地球上可能再也沒有比賺中國人錢容易的事了。所以連外國人都忙不迭地到中國來賺錢!對全世界而言,想賺大錢不到中國來還能到哪去?這也許是上帝提供給外國人的最後一次賺大錢的機會了。這個機會肯定到本世紀末就為止了。」

  我問:「那麼對於咱們中國人而言呢?」

  他反問:「電影《金光大道》,當年你一定看過的吧?」

  我說:「看過。」

  他說:「那裡有一句話——誰發家,誰光榮,誰受窮,誰狗熊。現在的中國,正是這麼樣的一個中國。現在的時代,正是這麼樣的一個時代。」他向我伸出三根指頭,加重了語氣:「三年。我的看法,今後三年,對每一個中國人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三年。三年內發的,那就算發了。發不了的,那就算錯過機會了。而且,可能意味著永遠的錯過機會了。因為,前幾年發財,只有一條規則——那就是,不必講規則。無所謂犯規。什麼叫犯規?沒被『裁判』發現,那就是沒有犯規。被發現了,那是運氣不好,算你倒霉。何況『裁判員』的黃牌紅牌,該對你舉起來的時候,因為你把他『搞活』了,也可以對你的犯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視而不見。不得以而為之的時候,該對你舉起紅牌,也可以只對你舉起黃牌。該對你舉黃牌,也許僅僅罰你『點球』。現在情況略有不同了。開始由無規則而有些規則了。」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機會白聽一位「大款」給你上這麼一堂課的。我竟聽得有些入迷了。

  「那將意味著,個人積累財富的限制嚴密了,嚴格了。機會減少了,變得更加寶貴了。做法也不得不瞻前顧後,謹小慎微了。沒有規則的機會擺在眼前的時候,普遍的老百姓是沒膽量伸手一把抓住的。怕是陷阱。怕觸犯了規則。明明毫無規則,還怕觸犯了規則,這多有意思。最後老百姓也動了野心了,也都想參與著『搞活』了。每每就在這時,那規則好像冷不丁地就出現了。在剛出現的那一瞬間,當然照例要抓幾隻替罪羊,或者坐牢,或者殺頭。以正視聽。替罪羊絕不會是他們。他們轉而又去玩兒別的了,又到別的沒有規則的方面去進行『搞活』了。所以,在這三年內,豬往前拱,雞往後刨,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吧!曉聲,這些話,我平時,對別人是不說的。你我不是一般關係。我覺得,我翟子卿有義務點撥你個明白!別他媽爬格子了。別他媽賣文為生了。我知道你勤奮,稿費收入也還湊和。但靠一支筆養家餬口,太迂腐了吧?別他媽當什麼作家了!那都是扯淡!活到四十多歲,我算終於悟透了一個道理。你有錢,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沒有風度也有風度了。你沒有氣質也有氣質了。你唱歌不好聽也有人替你喝彩了!你的小說是臭狗屎,也能花錢辟專欄大評特評了!也能組織研討會了!甩出幾萬元就是了嗎!你在電影廠,美國電影《沉默的羔羊》一定看過。女演員朱迪·福斯特,為了獲影后提名,準備將《好萊塢導報》的有關版面全壟斷下來。聘請職業影評家和電影海報畫家為她在新片《似是故人來》中的表演進行吹捧。這叫什麼?這叫『抬高自己』。有錢你才有資格抬高自己!花錢你才雇得到人抬高你!無獨有偶,《純真年代》的女主演,也不惜一切代價來確保自已被提名,花費了一千多萬美元大搞宣傳競爭。雇了十九個有才幹的評論家,巧妙地,惡意地貶低別的競爭對手。這叫什麼?這叫『打擊別人』!有錢你就有資格打擊別人!有錢你就能雇到別人替你去幹你自己不能直接幹的事兒!包括殺人!……」

  「你……你該不會……」

  我吃驚不小了。

  他一笑,接著說:「放心。我是絕不會花錢雇殺手的。我也沒仇深似海的仇人。我講了這麼多,無非是要使你明白——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連鬼都可以用鞭子抽著你推磨!請問,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其他的東西比金錢的魔力更大?沒有。根本沒有了!……」

  他不容我插話。滔滔不絕。他已經不再動筷子。一隻手握著酒杯,一隻手握著酒瓶。一邊大口大口地喝,一邊自己為自己一杯一杯地斟滿著。彷彿的,他的那些關於世界,關於中國,關於金錢的思想,不是從他的頭腦中產生出來的,而是從酒瓶裡隨著泡沫產生出來的。只有不停地喝酒,才能不停地論說似的。他的臉已經泛紅。我看出了他已醉到五六分的程度。在兵團時,逢年過節,我們免不子了也湊一起喝一回。當年是我喋喋不休,盡敘盡說,而他一個人悶著頭獨斟獨飲。等我沒什麼話題可說了,他才不其然地說一句。常常出語驚人,見解刁鑽,使我目瞪口呆。我沒想到他如今變得口若懸河了。也許,他和他老母親一樣,平時也是太缺少向人訴說的機會了吧?

  而我自己也有些醉意醺醺了。

  我反駁他:「有的!」

  「有什麼?」——他瞇起眼睛凝視著我。當一位哲學家面對一個大傻瓜而傻瓜竟反駁他的時候,哲學家可能就是像子卿當時那麼一種樣子。

  但是我想我不是一個大傻瓜。他那一種凝視的目光使我惱火。使我的自尊心大受刺激。而一個自尊心敏感之人,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自尊心是更不可侵犯的。

  我說:「你也聽著,聽我給你朗誦一首詩!」

  「詩?哈,哈,朗誦詩!……」

  若不是在飯館裡,而是在他自己家裡,我想他當時一定會大笑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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