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梁曉聲>>泯滅

雲台書屋

四(1)


  「髒街」徹底推平了。我家早已從那一帶搬走了。也不知在我家搬走後,子卿家,更準確地說,是子卿他母親被動遷動哪兒去了。每次我回哈爾濱,總不免向熟悉的人打聽子卿母子的下落。卻沒誰能夠向我提供什麼詳細的情況和具體的地址。漸漸地,連對他們母子的殘碎的記憶,也似乎從我的情感世界裡一天天逸去了……

  前年我回家鄉,一次同學和兵團戰友間的聚會,使我意外地見到了闊別了二十餘年的子卿。那天我本是不願去的。幾乎是硬被拽去的。某些時候,某些人,總是難免被迫地在某種情況下充當陪客的角色。而所陪往往都是「紅色」的或「灰色」的「大款」。「紅色」的自然是「國字號」的「老闆」們。「灰色」的自然是指近年來的「暴發」者們。歌星影星,女性者,乃一等甲級陪客。男性者不消說只能算是一等乙級或丙級。官員們乃二等陪客。有老子作官場上的後台自己本身又掌握了處以上實權的,當屬二等甲級陪客。無後台而身為局級,所掌之權又與「股票」、「房地產」、「外貿」等等搞活「經濟」相關的,大約該算是二等乙級吧。因為他們往往因無後台而謹小慎微,顧慮重重,所謂「前怕狼後怕虎」,不那麼容易先充當一二次陪客而最終被拖下水。至於什麼文化局的教育局的大小官員,往往只配充當二等丙級陪客。我是作家,又多多少少有點兒小名氣,當屬三等甲級陪客。大概與「黑道」上的江湖人物或什麼經紀人啦、女招待了之類的劃歸在同一範疇。「改革開放」了,一切都在被「搞活」起來,人的頭腦當然也被「搞活」多了。所以,我是常常半情願半不情願地充當三等甲級陪客的。並不怎麼在乎在人眼裡的等級低下。何況,賣文為生,回顧歷史,從前的從前,便就是屬於「下九流」中人的。何況我雖是三等,但畢竟是甲級之類。沒有一等甲級或二等甲級在座同為陪客,我常常還是能很快進入角色,找到近乎良好的感覺的。在一等丙級或二等乙級們面前,心理上也並不很覺得自己有多麼低下。平起平坐的話往往也是開口就說的。這年頭,充當陪客也不能充當得太「保守」不是?

  但那一天我是真的並不情願去。真的幾乎是被硬拽去的。那一天我頭疼。頭疼也不是理由,這才是三等陪客往往面臨的尷尬和可悲處。因為你一個三等陪客,你擺的什麼架子啊!請你去作陪客,那是看得起你。還拿你當個「三等」看待,你不給面子嗎?頭疼就不能堅強點兒,忍一忍麼?你一個「三等」你嬌貴的什麼勁兒呢!再說還有中小學的老同學們和兵團戰友們這一層特殊關係吶!

  那是在很豪華的地方。自然開的是單間。我去時,做東的「大款」還沒到。不能點菜。大家就都耐心地等待。喝茶。喝飲料。互用說些鳥話。同學倒都算是同學。戰友倒都算是些戰友。但沒有同班的同學。都是同校的。也沒有同連隊的兵團戰友,不過是同一個團同一個師的。都是那種想親也實在親不大起來,想不親又唯恐引起對方們不滿的不尷不尬的關係。已經坐在那兒了,還不曉得做東的姓甚名誰。更不知道讓大家恭候的「大款」究竟是「紅色」的還是「灰色」的。只明白了一點——同學中有一個是位業餘畫家,想辦次個人畫展,希望「大款」慷慨解囊。充當陪客的角色中,有記者,有位中學校長,有一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兩位什麼科長,還有一名從服裝模特隊被淘汰下來改行作了公關小姐的女郎,倒是沒誰足以對我的心理形成什麼壓迫感。

  他們都稱那姍姍來遲的「大款」什麼「華哥」。

  半個多小時後,侍者小姐通報道:「各位,宴請你們的華先生來了!……」

  於是大家紛紛直立……

  於是一位氣宇軒昂,儀表堂堂的「華哥」終於出現……

  「華哥」理所當然地往主座一坐,朝大家作了個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坐嘛,坐嘛……」

  於是大家才紛紛坐下……

  我覺得「華哥」那似乎隨便一作的手勢,分明是刻意模仿的。模仿誰呢,尋思了一會兒,暗自得出結論是模仿周總理。周總理出現在我看過的一些紀錄影片裡和如今拍的電影電視劇中,差不多總是做著那樣的手勢對客人們說「坐嘛.坐嘛」——手心朝上,左手從胸前朝外劃一段弧……

  在周總理而言,那是一種十分儒雅,十分親切,甚至也可以說十分優美的手勢。

  那位「華哥」做手勢用的也是左手。不過因為是刻意模仿的.使我暗覺有幾分可笑。當時我想,即或有錢了,即或是「大款」了。也不必就認為該學偉人的手勢嘛。

  他一身名牌。派頭很紳士似的。

  一個和他半熟不熟的人,向他一一介紹我等。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自己臉上卻不苟言笑,嘴裡虛與周旋地吐著些單字和單詞:「好,好,高興,高興……」

  我說他的目光一一從大家臉上掃過,意思是,他對誰都並不多看一會兒,對誰也不例外。就好比在商店裡,漫不經心地走到了自己其實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更不想買下什麼的貨品架前,不看一眼白不看,看了也還是個不感興趣。我相信,經他的目光那麼一掃,哪一位當時都會覺得自己似乎不是個人,似乎只是個存在於他眼前,由人介紹給他看,企圖引起他一星半點兒興趣的東西。而分明,似乎哪一個「東西」也未能引起他哪怕一星半點兒的興趣。

  介紹到我時,我故意端起茶杯,低下頭,佯裝正要喝茶的樣子。我可不願道他那麼掃一眼。就我當時的心理而言,被那麼掃一眼,肯定如同被掉在脖梗上的毛毛蟲蜇了一下,會使我彆扭好幾天。

  「梁曉聲,作家。」

  我聽到介紹者這麼說,緊接著介紹我旁邊的一位……

  「慢!……」

  我聽到「華哥」制上他介紹下去。依然是一個單字,但說得很重視似的。完全不是先前那種虛與周旋的語調。

  介紹者以為他沒聽清楚,又說:「他是位作家。就是,寫小說那種人。」

  我仍低著頭,呷著茶。我打定主意走之前就不抬起頭來了。而且打定主意,自己暗數三個數後,放下茶杯起身就走。連句告辭的話也不說。我頭疼著呢!三等陪客也是需要維護自尊的。否則連三等陪客的自尊豈不都日益的喪失盡淨了嗎!

  「我問他名字!」

  語調有些急躁了。

  「梁曉聲!梁山泊的梁,拂曉的曉,聲音的聲……」

  那介紹者的口吻,聽來有些因「失職」而慚愧似的。

  我暗想——今天何其榮幸之至,居然遇到了一位似乎對作家格外垂青的「大款」。而且還是「灰色」的!我的極有限的社交經驗,或者乾脆說是陪客經驗告訴我,「大款」們對作家們通常是不大待見的。在金錢面前文學不過是印鈔票的機器甩下來的邊角紙吧?尤其「灰色」的「大款」們,對所謂作家更是嗤之以鼻的。除非他們心血來潮,有了錢還嫌不夠,進而還要有名,而作家又心有靈犀,號准了他們的脈,巴結著要替他們著書立傳……

  我將茶杯一放,站起來瞅著介紹者說:「他沒聽清就沒聽清嘛!這種場合,不過是大家湊趣兒的事兒。人一走,茶就涼,何必介紹得那麼詳細?像宣讀什麼產品說明書似的!……」

  我的話使對方紅了臉,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神色大窘。

  我故意看也不看「華哥」朝眾人一抱拳,用很江湖的口吻說:「諸位行個方便,小弟要先行一步了!」

  大家面面相覷,就都有幾分訕訕的了。

  我也不理睬那麼多,說走,推開椅子,轉身便走。

  不料「華哥」大聲道:「梁作家,你給我站住!」

  那語氣聽來具有命令的意味兒。

  難道這位「華哥」,並非一位對作家有什麼好感,而是一位和一切作家有什麼仇隙的「灰色」人物?誰得罪了您找誰報復去呀,我又沒用筆作踐過您,跟我這兒叫的什麼板啊!

  我不由得站住了。暗暗打定主意,今兒倒要領教領教這位「華哥」的凌人盛氣,不就是我不高興做陪客了嗎?看他能不能把我活吞進肚子裡去。或者像吃生猛海鮮似的,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卸巴了?

  我身子沒動,只朝他扭過頭去,盯著他,冷笑地說:「這位華哥,您要把我強行扣壓住不成?」

  他說:「是的。」

  說完也站了起來。

  大家可就不但都有幾分訕訕的,而且都有幾分不安了。

  這個勸我:「哎哎,怎麼也得再坐會兒,再坐會兒,別掃了華哥的興嘛!」

  那個勸他:「華哥您別急,別急,他有事,就讓他先走嘛!少他一個,大家也坐得寬鬆些!……」

  已然到了這種似乎很僵的地步,我當然哪裡還肯聽勸?

  我正色道:「少跟我來這一套!只要老子自己高興走,誰他媽愛掃興誰掃興去!」

  「華哥」也不聽勸。

  他也正色道:「今天誰請客?我!我是主人!是我請你們!你們誰走都成,就他不能走!……」

  他說時,還隔著餐桌,伸直手臂朝我一指。

  我說:「我要非走,你能怎樣?」

  「華哥」收回手臂,順勢多此一舉地正了正打得很端正的領帶結,慢條斯理地說:「那……我也走!今天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反正,今天你的時間是屬於我了,我的時間嘛,也完全屬於你了!……」

  這不是要無賴嗎!

  他呢,說完卻望著我笑。

  他一笑,大家也就一個個跟著笑。連表情一度頗為緊張的侍者小姐,也滿臉堆下了職業性的隨機應變的笑容,一邊給各自的酒盅斟酒,一邊乜斜著我說:「梁作家,華先生這麼誠心誠意地留您,你就坐下唄!」

  座中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為公關小姐的女陪客,也港腔港調地說:「梁作家,連侍者小姐都覺得您過分了吧?別要小孩子脾氣了,快坐下吧!你是不瞭解,人家華哥這個人,其實是金屬元宵,外冷內熱!」

  我瞪她一眼,心想你他媽倒挺會說話兒的!好像你就很瞭解那小子似的。可方纔你和別人攀談時,我明明聽你自己親口說的,以前也不認識那小子嘛!

  「華哥」這時已推開椅子,走到了我面前。

  他問:「你不認識我?」

  我注視他,搖頭。

  此前我沒在任何地方見過這麼一位衣冠楚楚,「包裝」一流的「灰色」之「大款」。

  「世途旦復旦,人情玄又玄啊!」

  「華哥」咬文嚼字地望著我說了這麼兩句,還深長地歎了一口氣,緩緩地背轉身去。

  彷彿他挺感傷的。七分也許是真的,三分卻是作戲。

  座中就有二人拍手道:

  「好詩好詩,非情感中人,豈能脫口即出這等憂鬱的詩句!」

  「人家華哥是名副其實的儒商嘛!」

  「華哥」猛地又來了個向後轉,鄭重地問:「梁作家,你沒把髒街也忘了吧?還有那個小人書鋪,當年被髒街上的兩個窮孩子叫作他們的『三味書屋』……」

  「子……卿?……」

  我問得一點兒把握也沒有,與其說是問他,莫如說是在問我自己。問我自己那部分關於髒街和關於那個當年一心難做大學夢的孩子、少年和青年的破碎的回憶。然而那部分回憶畢竟已是大破碎了。且被積壓在以後的種種記憶儲存的下邊……

  他,微笑了。

  「子卿!……」

  他的微笑明確地告訴我,他正是子卿。

  我頭腦中那些破碎的回憶,漸漸往一起拼湊,漸漸復合為一個依稀的形象。然而那依稀的形象,卻怎麼也不能與眼前這位「華哥」相重疊。我覺得,當年的子卿,和眼前這位「華哥」,分明是兩篇內容截然不同的小說裡的人物。硬使他們成為同一個人物未免太荒誕,太離奇了。儘管我已經很肯定地又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一下子擁抱住了我,一隻手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連連說:「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也難怪坐在對面都認不出來!……」

  他的頭和我的頭交錯並在一起。下巴抵在我肩上。他的話說完了.手還在我背上不停地輕拍著,輕拍著……

  我完全信任了他當時的激動。

  我內心裡也激動起來。

  曾經有許多許多次,我想像過我們相逢時的情形,以及自己怎樣激動的心情狀態。但直至那一天,直至當時我才明白,其實人的真實的激動,並不像每個人預想的那麼容易在自己內心裡發生。與人慣常的笑臉相比,它發生的條件要微妙得多。發生的契機也要被動得多。當我們覺得我們的心激動起來了的時候,那實際上意味著,我們是敏感到對方的心首先向我們傳遞出了一種激動。我們的心立刻呼應了而已。我終於認出子卿那一瞬間,子卿真誠地緊緊地擁抱住我之前,我內心裡並沒有湧起任何激動的波紋。我只是感到意外,感到驚詫,感到被現實生活裡的太戲劇性的偶然所刺激。這一種情形,我的意思是說,當時我內心裡的狀態,和我的許多次想像是很不同的……

  我眼眶濕了。

  子卿他因為又見到了我而激動萬分,我則更是被他的激動而感動。

  「諸位,諸位,此時不幹,更待何時?來來來,共同舉杯,為華哥和梁作家老友重逢助興呀!……」

  於是眾人紛紛舉杯……

  於是我和子卿也各自擎杯在手,互撞一下,他凝視我,我凝視他,都一飲而盡……

  我見子卿的眼眶也濕了。

  他和那位副處長換了座位,坐到了我身旁。而那位由服裝模特改行作公關小姐的漂亮女郎,也趁機和別人換了座位,坐到了子卿身旁。

  她剛落座,子卿拍著我的肩對她說:「曉聲今天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希望你坐在他旁邊,席間替我多關照他點兒。」

  她十分樂意地又換到了我旁邊,左一扭頭,右一扭頭,笑盈盈地故作小女兒狀地說:「今天我結識了華哥,又結識了你——華哥從前的朋友……」

  「華哥」,不,子卿打斷她的話,糾正道:「不僅是從前的朋友,也是內心裡永恆的朋友。」——並問我:「曉聲,可不可以這樣講——你是另一個我,至少是另一半兒我?」

  我矜持地點點頭說:「當然可以。」

  一個人在某種場合之下,忽然由一個三等陪客的角色(儘管是三等甲級),一下子變成了一個喧賓奪主,彷彿備受呵護的人物,不會矜持也矜持了。而且,我當時內心裡真是好感動。彷彿又尋找到了從前我和子卿之間的某種關係感覺。那感覺中的很主要也很重要的一種成份便是——有時他呵護著我,有時我呵護著他。我們原本是相互呵護著長大的兩個「髒街」上的窮孩子呵!我暗暗驚異子卿的話。我以為,只不過我自己常覺他是另一個我,至少是另一半兒我,替我在這個世界上,在芸芸眾生中,在不同的地方,體驗著不同的經歷,追求著不同的東西,也就是我無法依賴什麼分身術去追求的東西,並為這種追求承受打擊和挫折一一沒想到他也正是這樣看待我的!

  我又說:「子卿,你說出了我早想對你說的話。」

  子卿他就抓起我的手,緊攥了一下。

  公關小姐的話沒說完,這時又看出其實沒誰對她的話感興趣,很識相,不再接著說下去,只是自言自語著:「今天是我的好日子,我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那是位鮮艷的小姐。我的意思是,她的衣服很鮮艷。她那張臉更鮮艷。紅是紅,黛是黛,藍是藍,粉是粉。她的臉化的可謂是濃妝了。兩眼周圍塗的是淡藍色的眼影。如果遠看,別人肯定會錯以為她戴著一副鏡片是淡藍色的眼鏡。化那麼一次妝大概是很需要花費些時間的。也必定得很講「認真」二字。如今的某些小姐們,彷彿都在人生大舞台和台上的小世界之間輪番趕場演戲似的。所以你看著她們不由得不產生這樣的想法——她們的臉其實是永遠不必卸妝的。也就不至於因為她們在現實生活中也像在戲劇舞台上似的把臉弄得那麼鮮艷奪目而友邦驚詫了。你就會見怪不怪,習以為常。她臉上的濃妝使我無法判斷她的年齡。但估計總不至於超過二十五歲就是了。她例並不輕佻。而且已是在竭力地表現出穩重勁兒。但是我覺得穩重對她反而使人感到彆扭,還莫如乾脆輕佻。可看她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似乎又徹底輕佻不了。好像在「傍大款」這條道上剛開始實習。好像一時還找不大到「跟著感覺走,緊拉住款爺的手」那種竅門兒。甚至好像時刻準備虛心地接受「行家」的批評指正似的。總之我倒也不討厭她。不過覺得她輕佻又輕佻不起來。裝穩重又裝得不到家,有點兒怪值得同情的。還有點兒傻兮兮的。

  我坐在這樣一位女郎和子卿之間,一邊有友情呵護著,一邊有色「情」慇勤著,宛如紅煙舒其左,紫氣罩其右,竟不禁的受寵若驚起來。

  此時一道道美味佳餚上來了。

  子卿擎起杯說:「咱們開始吧,今天我格外高興,願意陪諸位盡興。不過有言在先——曉聲沒酒量,大家不要勉強他!」

  眾人都點頭道「一定一定」。

  公關小姐還將紅唇貼近我耳,悄語道:「放心,有我為你保駕。」

  她說完,我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耳朵。我覺得她的紅唇說話時似乎已貼上我的耳朵了,怕留下鮮紅的唇跡,而自己渾然不曉,在別處使發現了的別人對我「刮目相看」。

  酒過三巡,把我硬拽來的人對我說:「請你來,你今天還不想來。真不來,能與華哥久別重逢嗎?為了這一點,你該不該乾一杯?」

  大家都七言人語地替我說應該應該。

  子卿也說:「人家『出師有名』,那你就捨命陪君子一次吧!」

  我說:「好!」

  於是我與子卿撞了撞杯,舉杯向眾人一一致意,一飲而盡。

  滿滿一杯啤酒飲下,覺得口中甜滋滋的。正納悶兒,公關小姐暗扯了我一下,我看她一眼,她衝我狡黠地一笑,我才明白:不知何時,她早已將我的酒兌入了大半杯飲料。

  我很是感激她。對她的印象頓時好起來。

  「華……先生,能否……透露一下,您現如今,究竟……究竟到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那個中國……中國人中的……哪……哪個檔次……」

  有人一邊不停打酒嗝兒,一邊向子卿探身發問。那是個貪杯的。自斟自飲的,已經比大家多喝了三四杯。臉也紅了,話也不利落了。

  子卿正剝蝦,目光瞧著手中的蝦,微笑不語。他並不像某些做東道主的人,對賓客們的一切話題似乎都積極參與,擔心自己對誰的話題表示漠然就意味著漠視了誰的存在似的。他彷彿對誰的話題都相當漠然。都缺少積極參與的興致和情緒。他只偶爾對自己敏感的話題插問一兩句,或者根本不問,只不過注意聽聽。他的興致和情緒,彷彿不在任何話題方面,只在吃上。我見他吃什麼都很津津有味兒,一副大快朵頤的樣子。也不遷讓,該下手,則挽挽袖子便下手。看得出他尤愛吃蝦。侍者小姐已經給他換過兩次小碟兒了。第三個小碟兒又堆滿了蝦殼……

  公關小姐看了子卿一眼,用筷子指點著那個發問者責怪:「你怎麼不該問的也問?這屬於隱私你懂不懂?是不華哥?」

  子卿仍微笑不語。細心地從殼中近乎完整地剝出一個蝦的肉體,兩根指頭拎著蝦尾,這面兒沾沾汁料,那面沾沾汁料,拎起來,仰著臉,手指一鬆,蝦掉入口中。他嚼得也很細。嘴裡嚼著,手裡又剝著另一隻。一隻蝦能在口中嚼上半分鐘才咽進肚裡。但因是手和口的「流水作業」,並不影響「消費速度」。正所謂「磨刀不誤砍柴工」。

  我觀看著他剝蝦時和吃蝦時的樣子,不由得就回憶起了當年他怎樣將臭豆腐抹在掰開的饅頭之間夾著吃的情形。用今天的比喻,那可稱作「臭豆腐三明治」吧。

  蝦之後上了一道魚。

  侍者小姐說,是鯉魚。十幾分鐘前還在水箱裡游來著。至於那種做的名堂該怎麼叫,我沒在意聽。

  公關小姐為我夾了一片兒魚尾部分的肉。她說會吃魚的,不是專吃魚脊部分的肉,而應專吃魚尾部分的肉。說魚在水裡游動時,全靠魚尾一擺一擺的。魚尾正好比雞翅或鴿翅,活時細胞是最旺盛的,死後營養當然也是最豐富的。

  她還要給子卿夾。

  子卿卻止住了她。子卿說他不愛吃魚。吃膩了。吃到嘴裡味同嚼蠟,再高明的廚師以再高明的烹調技術做的魚,也是引不起他食慾的……

  我不由得又回憶起了當年我怎樣為他母親和我母親買了兩條鯽魚的往事。也不知那兩條鯽魚當年在我家的盆裡和他家的桶裡繼續活了多久?更不知道它們死後,我們的母親們是怎麼做了吃的?當年每人每月只有三兩油。我們下鄉後,我家和他家一樣,實際上只剩我們的母親們一口人了。三兩油,不能一次都做魚用了,大概也只有清燉吧……

  子卿用臂肘碰了碰我,問我正在想什麼?

  我笑笑,自然說沒想什麼。

  他竟認真起來,說你明明在想什麼嘛!快從實招來!

  而當時我的想法是轉得很快的。倏忽又從魚轉到了詩。想起了杜甫在《佳人》一詩中的名句——「世情惡衰竭,萬事隨轉燭。」

  但我說出口的卻不是這兩句。是另外兩句。是李賀《嘲少年》中的兩句——「少年安得常少年,海波尚變為桑田。」並且解釋,少年時的子卿好比海波,今日之子卿好比桑田,我為海波變桑田感慨萬端也喜悅萬端……

  於是大家又都鼓掌,又都說些虛偽得彷彿真誠的湊趣兒的話。

  我想我也該問子卿些什麼了。就問大家為什麼都叫他「華哥」。說如果大家一開始都叫他「子卿」,我也不至於當面認不出他,還對他那麼不友好。

  子卿便笑了,指指硬拽我來的人,說:「你替我回答吧!」

  對方則賣起關子來,不正面回答,卻先問我:「看過美國電影《費城的故事》沒有?」

  我想了想,說看過的。

  「你記得這部影片的男主角是誰嗎?」

  我又想了想,搖頭承認自己記不得了。

  他說:「詹姆斯·史都華嗎!獲第十三屆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此後三次獲該項獎的提名。一生拍了近百部影片。1980年獲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84年獲奧斯卡五十七屆特別榮譽獎……」

  聽完他的話,我說我還是不大明白。

  「還不明白?子卿他像詹姆斯·史都華嗎!」

  我不禁地轉臉端詳子卿。儘管我實在是回憶不起詹姆斯·史都華的大明星異彩了,但卻不得不暗自承認,四十三歲的子卿,比我印象中的少年子卿和青年子卿,是英俊有加,風度有加,氣質有加了。與當年相比,眼前的子卿,又增添了一種中年男子的成熟魅力。有錢而相貌平庸甚至其貌不揚其貌醜陋其貌猥瑣的男子,我見的多了,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收入低微囊中羞澀甚至屬於「無產階級」甚至就是窮光蛋一個的男子,我也見的多了。但又是「大款」又英俊又風度翩翩氣質不凡的男子,除了某些男歌星和男影星而外,子卿是我見到的第一個。當然我所指的是二十餘年後的子卿……

  我內心裡就又生出酸溜溜的嫉妒來。

  我言不由衷地說:「那,我是不是今後也該改口叫他『華哥』了啊?」

  子卿笑道:「別跟他們學,你還是叫我子卿好。」

  他又指著那個貪杯的人說:「你方才不是問我有多少錢嗎?其實我如今也沒多少錢,不過才二百多萬而已。」

  於是大家就都——「哇!」

  有的說,二百多萬還「而已」呀?那別人不是就只有「而已」而已了嗎?

  有的說,全哈爾濱市,有二百多萬的人,挨個兒統計能統計出幾個來?肯定二十個都不到!

  自然也就由此抱怨開了哈爾濱經濟發展的落後。彷彿大家都沒有二百多萬,皆因哈爾濱這座城市影響的。

  接著那位記者講了個幽默的「段子」,說上帝的信徒問上帝——對您而言,一萬年等於多久?

  上帝回答——等於一秒鐘。

  信徒又問——那麼一百萬等於多少錢呢?

  上帝回答——等於一文錢。

  信徒就乞求道——萬能的上帝啊,可憐可憐我這個窮光蛋,賜給我你說的那樣的一文錢吧!

  上帝慈祥地回答——完全可以。一秒鐘之後我就賜給你……

  按說,這個「段子」還是挺具有幽默性的。在座的請人,也都不乏起碼的幽默感。

  可是不知為什麼,誰也沒笑。分明的,誰都是想笑笑的。卻有些笑不起來似的。大家一時都默然無聲,氣氛就不免有點兒壓抑。

  我也沒笑。我也想笑。哪怕僅僅出於禮貌,或證明自己具有起碼的幽默感,我覺得我也是該笑笑的。但我也是實在的笑不大起來。我暗罵上帝的回答真是太王八蛋了!

  公關小姐悄言悄語地說:「這個笑話不好……」

  子卿似乎敏感到了什麼,就舉起杯說:「我是無神論者。自從毛主席他老人家仙逝了,我就是無神論者了。所以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我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是自己的上帝,都應該按照自己的時間觀念,和金錢觀念,去為自己最終獲得等於一百萬的一文錢或幾文錢而奮鬥!贊同我這番無神論者的宣言的,陪我乾了這一杯!」

  大家就都說子卿說得好,符合改革精神,於是都舉杯,都一飲而盡,臉上也都開始現出了紅紅的酒暈。

  我也不例外,我也一飲而盡。頓時身輕頭重起來。

  子卿放下杯,又說:「現在,許多像我這樣的,被諸位稱為『大款』或『款爺』的人,都會說他們的發跡,受惠於什麼改革政策。我也不能不承認這一點。但我更想坦率地告訴諸位,我翟子卿有今天,首先是受惠於我的老母親,其次才是受惠於什麼改革政策。沒有她老人家十年間為我積蓄下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使我在返城後可以有本兒做小生意,豈有我翟子卿的今天!那我這輩子可能就徹底完了,將會比你們諸位更不如。將會和馬路上千千萬萬每天蹬著破自行車上班下班,每月只開一百多元工資的工人們是一個下場!如果當年再分在一個效益不好的單位,如今黃又黃不了,轉產又轉不了,開百分之七十六十甚至百分之三四十的工資,那我就連自己的老娘都沒法兒贍養了……」

  子卿說得竟有些憤憤然起來。彷彿他已然落到了沒法兒贍養自己老娘的地步似的。

  那位記者立刻接言道:「那是那是!華哥是一番肺腑之言啊!偉大的巴爾扎克曾說過——『母愛在女人心中是一件簡單、自然、豐碩,永遠不衰竭的東西,就像人生命的一大要素』」。

  於是有人鄭重其事地倡議:「為華哥老母親的健康長壽乾杯!」

  於是又紛紛舉杯,紛紛鄭重其事地嚷嚷:

  「母愛萬歲!……」

  「窮人的母親們萬歲!……」

  子卿豎起了一隻手掌,眾人才肅靜。

  子卿用筷子輕輕敲擊著小碗的邊沿兒,吟唱了起來:「母兮生我,母兮鞠我,出入腹我,哺我養我,顧我憐我,育我撫我,哀哀慈母,生我劬勞——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子卿表情宛若聖徒。

  眾人表情亦皆肅然、穆然,有的似乎還有幾分淒然。也不知是真的心靈感動了,還是那種場合的慣常表演……

  我,則回憶起了當年我是怎樣千里迢迢地,將子卿母親為他做的一條厚厚的,比一床被子還重的棉褲捎給他時的情形……

  他當年曾將臉深深地埋在棉褲上,無聲地哭過……

  我眼前彷彿出現了髒街……

  出現了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馬吃力地拉著一輛泔水車,緩緩行進在髒街坑凹不平的頹房矮屋之間……

  出現了兩個少年將褲筒高高挽起,赤著雙腳,在大雨天共披一塊破油布去上學的背影……

  還彷彿聽到了趕泔水車的老人催促人們倒泔水的木梆聲——梆、梆、梆……

  由遠及近地傳來著,傳來著……

  再是高潮起伏的宴席,其實也不過是生活裡的轉場時的過渡情節。而赴宴者,東道主也罷,賓客也罷,陪客也罷,進入角色不人,便都是想擺脫那一情節的了。因為不言而喻的,沒誰願意在臃長的情節里長時間地扮演臃長的角色……

  剩了一餐桌菜餚,大家卻一個個面面相覷,彷彿都搜腸刮肚地製造不出話題了。

  子卿說:「怎麼樣?就到這兒吧?」

  我說:「就到這兒吧。」

  於是我隨子卿首先站起……

  硬拽我來的人這時囁囁嚅嚅地說:「華、華哥,那件事兒,我是指,您那點兒小意思……帶,帶來沒有?若帶來了……」

  他臉上強作出卑恭的笑樣,向子卿半縮半伸地展示著一隻手。那是介乎於乞討和自尊之間的,往往也最容易招至對方輕蔑的手勢。它比街頭乞丐討小錢時的手勢還要猥瑣。因為乞丐們討小錢時一般情況之下都是將自尊丟開不顧的。所以同一種手勢在乞丐們作來也就坦然多於羞慚,彷彿在向人無言地聲明——愛給不給,不給拉倒。這就照顧到了面對這種手勢的人的心理,使他們有較充分的餘地在給和不給之間進行選擇。決定不給似乎也能決定得心安理得。而當時他的手勢傳達出的卻是另一種潛台詞——千萬別乾脆拒絕啊!千萬得給點兒啊!多多少少您總得給點兒,我可是極有自尊的人呢,您不可以傷害我的自尊心,不可以讓我白伸一次手的……

  我對他頓時地大動惻隱之心。我本想說句能夠影響子卿給予的話,他,不僅他,還有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那位記者,那位公關小姐,總之差不多他們全體,都在向我投注著求援的目光。席散了,我居然還沒搞清楚需要資助辦畫展的究竟是哪一位。因為席間根本就沒誰談過什麼畫不畫的。也許正是他。也許並不是他。是他在為朋友「兩肋插刀」,發揚見困難就上的精神……

  當時我忽然明白了,人們希望某「大款」掏腰包的時候,為什麼總是要安排在某豪華的地方「撮一頓」——大概因為只有在半醉不醉的情況下,行乞的人才有勇氣當眾最後一次開口最後一次伸手吧?成敗完全在此一舉,他們的企圖如果還是受挫了,肯定相當於一次心理方面的非死亡性車禍,不好好兒地將養幾個月,是不會再又鼓起一股勇氣的吧?……

  我雖然對他們暗抱幾分惻隱之心,卻並沒有對子卿說什麼也許會具有影響力的話。我近乎殘忍地將臉轉向了一旁,目光望著別處。如果子卿仍是二十餘年前的子卿,我肯定會充滿愛心大發慈悲的。可我畢竟與子卿分離了二十餘年了。那一天畢竟是我們二十餘年後見到的第一面。我尚根本不瞭解子卿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我對自己的話究竟能否影響子卿已毫無把握,毫無信心。我可不願使自己也無形中作了他們的窘狀的搭配品……

  「哦,那事兒呀,我差點兒忘了……」——子卿說時,將一隻手伸入西服衣襟內,掏出一個信封來。子卿拿著那信封,輕輕往另一隻手的手心上拍著。

  他們的目光都盯著他手中的信封。

  子卿一笑,又說:「今天要是你們請我,我也許還忘不了。又是我請你們,所以呢,差點兒就忘了。幸虧你提醒啊……」

  子卿說罷,就將信封朝向他半縮半伸地展示著一隻手的人拋過去……

  他沒接住。他身旁的一位替他接住了。

  於是他們互相瞧著,都吞了一顆定心丸似的,都暗舒了一口氣似的,都互相慶幸地笑了……

  子卿一轉身,將手臂從背後搭在我肩上,命令似的說:「到我家去。跟我走。我母親見了你不知會多高興呢!」

  他已經不再像當年一樣,對我提到他母親時說是「我娘」了……

  我暗想,大變革的時代,它改變一個人真如兒戲似的。所以才有人企盼更大的變革,有人拒絕更大的變革,有人擁護它,有人反對它吧?……

  離開餐廳,我去了一次廁所。

  在我身後跟進兩個人,我聽他們說:

  「真他媽的小氣,才給三千!」

  「唉,三千也是人家白給的啊!比起來,他不是強於那些一毛不拔的嘛!」

  「依我,這三千元扔他臉上去!三千夠他媽幹什麼的?」

  「老兄,這口氣可治不得的啊!……」

  我聽出了是那位記者和那位文化局文化處的副處長。怕他們尷尬,我解完手,低著頭往外便走。

  但他們還是發現了是我,當然也就尷尬起來了。

  其中一個訕訕地說了句廢話:「你也解手哇?」

  我同樣回答了句廢話:「對,我也解手。」

  子卿站在飯店門外的台階上等我,很斯文地吸著煙。

  從前不吸煙的他,並且還曾對我發誓永遠不沾煙酒的他,現在竟是煙也吸了,酒也飲。而且還是個煙必「萬寶路」、「紅塔山」,酒必「茅台」、「威士忌」的人了……

  我對他說我頭還在疼,希望能改天再去他家看望他母親。

  他倒挺體恤我的,一點兒也不勉強了,同意地說那就改天吧。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印製很精美。散發著淡淡的香味兒。是質地極軟極薄,被叫作「撕不爛」的那一種。上邊沒有單位,沒有職務,更沒有頭銜。只有他的名字「翟子卿」三個字。而且落款是手書體的。我一看便知,那是他自己的筆畫雋逸的手書體。他的字跡更帥了。和他這個人相互襯托……

  我欣賞片刻,不禁又上上下下欣賞它的主人。如同對著一面別人看不到的鏡子欣賞我自己。並想像著他就是我自己。另一個我自己。英俊的風度翩翩的氣質不凡的我自己,而非相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我自己。是「大款」而非作家的我自己。想像著在什麼條件之下,我和他,也就是另一個我自己美妙地復合在一起多好……

  子卿問:「你幹嗎這麼打量我?」

  我說:「直到現在我仍有點兒懷疑你不是你!」

  子卿又問:「那我是誰呢?」

  我笑了,說:「是啊,你是誰呢?」

  子卿也笑了。他又把名片從我手中要過去,在背面另寫了一處住址和一個電話號碼。他說他現在是狡兔三窟。印在正面那地方,並不常去住。是應付一般人的虛址。那兒的電話也是永遠沒人接的。他很有苦衷地解釋,沒法子,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什麼人都免不了接觸,不得不對自己實行掩護政策。說我們關係非同一般,當然要給我留下能找得到他的住址和電話號碼……

  實在地講,對於我,他確實已是一個陌生人了。不知為什麼,我隱隱感到,他身上的「皮爾·卡丹」,他腳上的「耐克」,他胸前的「金利來」,以及領帶上的純金領帶夾和指上的鑽戒,更加上他那二百多萬,像某些具有殺傷放射性的物質,彷彿使我不能像以前那樣親暱地接近他了。我對發生變化的任何東西總是格外敏感。哪怕是自己的手,如果忽然一天我覺得它變了,變得不像我的手了,變得使我感到彆扭了,儘管不至於產生要求外科醫生替我動一次手術切除它的荒唐念頭,卻會經常提醒我自己,盡量不再用我那一隻手撫摩我的臉,或我身體的裸露部位。但是我看出子卿的邀請是真誠的。起碼在很大程度上是真誠的。至少在我的心理可以接受的程序上是真誠的。於是我答應他第二天到他家去。我相信他的話——他老母親挺想我的,常念叨我。而我也挺想那老人家的……

  第二天,我按照他留給我的地址,找到了他家。他和他老母親,住著四室一廳。面積大約百平方米左右。即使在北京,除了某些老資格的司局級幹部,某些走紅的歌星影星,某些成功的經商者,或某些收入很值得懷疑的人,兩口之家能住上四室一廳,那絕對是尋常人望洋興歎的事。而在普遍住房情況擁擠的哈爾濱,佔有如此寬綽的居住條件,僅憑這一點,也就夠貴族化的了。室內的裝修自然是很考究的。傢具不消說也皆是高檔的。何況,他還另有兩處住房。我內心裡又暗生一縷嫉妒。我想,我本是不應該嫉妒他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嫉妒誰都可以,就是不應該嫉妒子卿。我怎麼可以嫉妒和我一起在「髒街」上長大,從小情同手足,一塊兒從小學考入重點中學,又和我一塊兒下鄉,白天一塊兒幹活,晚上被褥緊挨著被褥睡了五六年的子卿呢?難道我竟不希望他和他的老母親生活得比我好嗎?然而我拿自己毫無辦法。儘管我明明知道嫉妒是一種醜惡的心理。儘管我們受的全部文明教育和傳統家教,激烈地反對我對小時候的朋友產生嫉妒,但我還是真真實實地嫉妒著。似乎只有嫉妒才使我清楚——我是我,子卿是子卿。他並不是什麼另一個我。或者另一半兒我。他只是他自己。當他在他家裡脫下「皮爾·卡丹」和「耐克」的時候,我是不能穿上就走,像穿上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鞋一樣,像從自己的家裡走出去似的。我也不可以當他摘下他的名貴手錶和鑽戒時,自己拿起來就戴上,像戴自己的一樣。而小的時候,我們互相卻是可以的。看來只有破爛的東西才具有共有性吧?而值錢的東西則具有屬權性。正是這種屬權性,使人不能親和如舊吧?更不消說他那二百餘萬我是無權支配的了。我想起了一首流行歌兒裡唱的一句話——「只要你過的比我好,我就真為你祝福」。難道事實上人們都很難承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的心理壓力?這一種心理壓力彷彿意味著別人過得比你好就是對你的冒犯和侵犯似的。而嫉妒他媽的又總是從對自己身邊的人,往往是和自己關係最親密的人開始的。有誰嫉妒過日本天皇繼承人或英國王儲呢?可是許許多多的人都曾嫉妒過自己的同學、戰友、同事、朋友、鄰居、甚至親兄乃弟。在子卿家裡,我當時對子卿的嫉妒是那麼的強烈,以至於使我想立刻從他家裡逃掉……

  幸而他老母親對我很親熱。老人家拉住我手不放鬆。說起來沒完沒了。絮絮叨叨的都是我和子卿小時候的事。或我們那條「髒街」上的故人往事。老人家尤其充滿感情地講到我當年替子卿給她買了一條魚的事。我糾正她說那並不是一條活鯉魚。只不過是一條活鯽魚罷了。而老人堅持說那當然是一條活鯉魚。肯定是一條活鯉魚。我也就樂得順水推舟,承認是自己記性太差,是自己記錯了。我望著老人那張血色充盈的臉,覺得她所絮叨的,和我因此所回憶起的,都只不過是一些破碎的,東一片兒西一片兒莫須有的夢片兒。或者用老母親們的說法,可聽作是一些舊夢的破「補襯」。我覺得.畢竟的,我和老人家之間,仍能共織某種親和與某種溫馨。而子卿分明的對我和他母親的回憶都一樣不感興趣。他吸著煙,坐在我和他母親對面,似聽非聽地望著我和他老母親矜持地微笑……

  我說:「大娘,看到您終於享福了,我真替您老高興啊!」

  老人家說:「享什麼福啊!」

  我說:「瞧您現在住的,穿的,還不享福啊?」

  當時正是七月中旬,哈爾濱最熱的日子。老人家身上穿的,是在哈爾濱剛時興起來的,從韓國進口的一種綢料做的褂子和褲子。褂子是白底兒碎藍花兒的。褲子是黑底兒碎紫花兒的。哈爾濱人管那叫「涼快紗」或「高麗綢」。老人家手裡還扇著折扇,指上也戴著閃閃發光的戒指。如果拍電影拍電視劇的要找一位扮演舊社會富家老太太的群眾角色,老人家當時的自我感覺和樣子是最適合不過的了。我不禁又回想起當年,我的母親和子卿的母親,是沒有摸過一把折扇的。實在酷熱難當的日子裡,她們就用撿的紙板兒做一柄勉強可以叫作扇子的東西扇。連我們兩家用的蠅拍也是紙板兒做的。儘管當年買一個蠅拍不過才一毛錢……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