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抬起頭注視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來。我覺得她對我的話產生了幾分懷疑。甚至覺得她的目光彷彿看到我內心裡去了……
我笑笑,掩飾地說:「當然了,誰都不是完人,誰身上都會有些讓別人不喜歡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將收在筐裡的碎菜倒往鍋內。之後,並沒回到案板那兒,也就是說並沒回到我對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豬食的大灶前,用撥火棍撥撥灶膛裡的火,往灶膛裡塞起劈柴來……
灶火映在她臉上。她在沉思著。分明的,我的那些話對她的心理,至少是對她當時的心情起了影響。影響究竟有多大,究竟對子卿不利到什麼程度,還是恰恰反過來,對極力想討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無法知道了。
我覺得她實際上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
我低聲問:「你有沒有什麼事情求我呢?」
她注視著灶口,搖搖頭。
我搭訕著又說:「那,我走了?……」
她沒吱聲兒,也沒動。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子卿困惑地問我。
他正在洗臉。似乎覺察出了我一直從旁望著他,擦著臉朝我轉過了身。
我說:「我沒看你……」
其實我正是一直在從旁望著他。那一天我才發現,子卿他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這是多麼奇怪的事啊,一個你最好的朋友,一個始終和你朝夕相處的人,一個你自以為瞭如指掌的人,你卻從未注意過他的體貌特點和氣質特點似的。你自以為瞭如指掌的,竟不過僅僅是那個人的心地和秉性罷了。你所忽略的,是那個人最能給別人留下印象的最具體的方面。你竟是從別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女性,你當然是從男人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認識對方的。如果你和對方都是小伙子,你當然是從姑娘們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識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麼,是多麼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來是一個很英俊的青年。同時是一個氣質不俗的青年。那一時刻,當我不得不在內心裡暗暗承認這一點,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慚形穢起來。他身材健美。穿得破舊襤褸,彷彿是他故意要隱藏和消弭自己的優越之點的「障眼法」似的。當他去掉了那身有失體面的「偽裝」,當他在宿舍裡擦身的時候,原來他的身體是那麼的值得同性和異性都大加欣賞。他的氣質裡有某種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孤傲成份。這一點早已是他在中學時代,在我們的普遍的同齡人們其實還根本無氣質可言的年齡就具有的了。下鄉後又多了某種別人皆醉我獨醒的成份。目光裡多了某種似乎永遠不屑於向人傾述的憂鬱的成份。多了些善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當然,你也可以認為那並非什麼老謀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種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種一向對周邊的任何事態都冷漠視之,無動於衷的表情之後,似乎還覆蓋著另一種表情——另一種無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時候隨時準備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張臉上特有的書卷氣質,這一切氣質混雜在一起,該就是一種氣質上的與眾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臉上總帶有那麼一種神氣——彷彿在無言地告訴你,不管他穿得多麼破舊襤褸,不管他正在幹著多麼髒多麼累的活,不管他正處在怎麼樣一種歧視和輕蔑的包圍之中,他始終明白,始終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的確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鈍偽裝起來的睿智和魅力的。這一點只有很細心地對他的臉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結論。而我當時正是那麼樣地研究地看著他……
「沒看我?」——他將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說:「可我覺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將頭扭向別處。紅了臉嘟噥:「我研究你幹什麼!」
他用一根指頭試了試熱在爐子上的一盆水,又說:「水溫正好。是我為你熱的,你也洗洗吧!」
憑良心講,子卿一向對我也是很關懷的。與他相比,我要懶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臉水,用別人洗過臉的水胡亂洗幾把臉就算完事兒。晚上也常常不洗腳就鑽被窩睡覺。換下的髒衣服從不及時洗,而是扔進一個大紙箱裡。到了再沒衣服可換的時候,從紙箱裡選一件看去不那麼太髒的再穿一陣。衣服實在都髒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滿心不情願地洗一次。一次也不過先洗那麼一兩件等著曬乾了換上穿。
子卿則與我不同。他其實是一個乾淨人。一個勤快人。一個生活自理能力很強的人。夏季他幾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還要用預先打好的曬溫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襯衣也是髒兮兮的。儘管它們幾乎都補了補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頭裡油膩膩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數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時,總是把我那個專藏自己髒衣服的紙箱拖到他的盆邊,會全替我洗得乾乾淨淨。曬乾了還替我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床頭。有時連我的襪子和褲衩也替我洗。有時還給我補鞋補衣服。如果我在某個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發現破處已被細針密線地補好了,我是絲毫也不會驚奇的。更不會傻兮兮地問每一個人究竟是誰「學雷鋒做好事」。因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裡抽空兒悄悄替我補的。那時我可能正在某個地方閒散地享受休息的時光或蒙頭大睡。那個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臉水,或晚上替我備下一盆洗腳水,似乎更是他的義務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當面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別人是來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還有個貼身僕人!你每月給他多少錢?」
想到子卿對我的這些兄長般的關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應該的,但又沒法兒徹底消除內心裡的嫉妒。
按連裡的要求,必須在五天內修完豬號。我借口備料不足拖了兩天。我期待著鮑衛紅求我什麼事。我每次見到她都有種感覺——她肯定是要求我什麼事的。她沒開口是她仍有顧慮。是因為她仍在猶豫。是因為她對我還不太信賴。我知道,七天過去,我再見她也不那麼容易了。你一個男知青沒正當的理由到豬號去幹什麼?何況用今天的說法,她正是連裡的一個「熱點」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領會我拖延了兩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裡我和她也照樣沒機會多接觸。全班眾目睽睽之下,我這個班長根本不可能避開大家的視線往她跟前「迂迴」。偶有一小會兒機會我的心理同時又有嚴重的障礙。全班人彷彿都在互相監視著哪。彷彿誰走向那個熬豬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竊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動接觸我們。只不過有時她的身影出現在熬豬食的小屋門口,目光彷彿在望向我們,又彷彿並非在望向我們,而是超越了我們,望向我們背後的遠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薑頭兒走向了我們。他沒徑直走到我們跟前。走到我們和熬豬食的小屋之間站住了,衝我們這邊兒喊:「三班長,你過來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薑頭兒準備送給我一件寶貝似的。
我對大家說:「收工,你們都回去吧!」
可是誰也不走,好像都要等著看到,老薑頭兒送給我的究竟是一件什麼寶貝似的。
我沖老薑頭兒喊:「你自己過來!」
老薑頭兒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貧下中農叫你過來,你反倒對我喝五吆六的嗎?沒法兒教育的東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當我在他面前站住時,他低聲說:「你告訴翟子卿,今兒晚上八點多鐘,不管他有空兒沒空兒,也要務必到這兒來一次!就說我找他談話!」
「你找他談話?……」
「讓你這麼對他說,你就這麼對他說!」
「他要是不來呢?……」
「他要是敢不來,日後我找他算賬!你要是敢把我的話貪污了,不告訴他,日後我找你算賬!」
六十多歲的老薑頭兒可不是一個一般的老頭兒。當年的當年,曾是那一帶威震八方的游擊隊長。駐紮黑河的日本關東軍,曾懸賞買過他的人頭。當地政府曾向他頒發過「一等抗日功臣」證書。他同時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親。團長見了他都敬著三分。他發起脾氣來,訓我們連長指導員像訓小孩子一樣。知青們更是沒誰敢冒犯他。巴結他都還來不及哪。他要是看誰不順眼,那麼這個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沒戲」了。前一年,連裡缺衛生員,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瀋陽軍區後勤醫院去培訓,就因為老薑頭兒說人家一副少爺派頭,培訓了也白培訓,將來當不成連裡的一個好衛生員,結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兒給攪黃了……
我是絕不敢得罪老薑頭兒的,只有喏喏連聲的份兒。
回到我那幫弟兄們之中,他們一個個猜測地問我,老薑頭兒對我說了些什麼?
我回答他們——老薑頭兒對我們完成的任務挺滿意,表揚了我們幾句……
他們當然是不相信我的話的……
吃過晚飯後,我將老薑頭兒的話悄悄轉告了子卿。當時他正欲離開宿舍,聽了我的話,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頭,目光四顧。
沒誰在注意我們。
我說:「你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是老薑頭兒要找你談話,又不是她要和你幽會……」
他低聲打斷我:「你給我住口吧!」
我說:「反正我的光榮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隨你吧!」
我心裡當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談話」的,怎麼會是老薑頭兒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夾著飯盒一出宿舍,猛聽一聲吼:「給老子站住!」
我抬頭一看,見是老薑頭兒,已怒目金剛似的瞪著我。
我心裡頓時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沒到豬號去。
我連忙陪著笑說:「大爺,您若發火千萬別衝我發,您讓我轉告的話我如實轉告了……」
他說:「你不騙我?」
我說:「我哪敢騙您呢!」
他又問:「那就沒你小子的事兒了,你走你的。」
我趕緊溜之大吉……
等我端著飯盒回到宿舍,發現每個在宿舍裡的人,臉上都有某種隱藏不住的過節似的喜興表情。
我問班裡的一個知青——這麼一會兒工夫,發生什麼使大家快感的事兒了?
他說——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薑頭兒一個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驚。我想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鮑衛紅之間的事從此將成為全連公開的秘密,他的那份兒孤傲,也肯定被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橫掃光了。他喪失了他那份兒孤傲,豈不是等於一頭雄鹿喪失了美麗的鹿角嗎?他那份兒孤傲對他是何等的重要,沒有誰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維護自己尊嚴的最後的一片銷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個地方傷心哭泣呢……
我顧不上吃飯,放下飯盒便到處去找他。他並不在食堂後那洞破窖裡。最終我在小河邊,在我和他第一次發生不快的爭辯那片沙灘找到了他。沙灘裡早已被雪覆蓋。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壞過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塊「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時間。我找到他時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後,才發現他閉著雙眼。他睜開眼睛見是我,隨即又閉上了。不僅沒坐起來。身體竟連動也沒動一下。他一邊臉上還隱約留下著老薑頭兒的指印。
我說:「子卿,你還拿我當最好的朋友不?」
他說:「你自己心裡明白。」
我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除了你,我還有第二個朋友嗎?」
他的兩隻手抓在雪中,凍得通紅。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隻手,用我的雙手不停地搓著。搓熱了,替他解開他的一顆衣扣,將他那隻手放入到他的襟懷裡悟著。接著又攥住他第二隻手不停地搓。
我問子卿他在什麼情況之下第一次碰見鮑衛紅的?
子卿說在我回哈爾濱探家期間,五連的宣傳隊到我們連來友好演出過一次。鮑衛紅不但是五連的衛生員,還是五連的宣傳隊員。她在台上演「李鐵梅」,子卿是台下的觀眾之一,自然就認出了她。
我問子卿他們之間究竟是誰首先主動跟誰說話的?
子卿承認是他首先主動跟她說話的。承認演出結束後是他主動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動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發現我在這個連。」
「認出了你她當時很高興是吧?」
「是。」
「她怎麼說?」
「她說真沒想到。」
「後來呢?」
「後來她就說——『我一定要調到你們連來!』……」
「你怎麼說?」
「我說——哪太好了!——當時我絕沒想到她會放著衛生員不當,調到咱們連來餵豬……」
「可這已經成為事實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為你而調來的。」
「可我並沒有向她流露出這樣的願望!」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沒必要對她的決定負任何責任。」
「你並不喜歡她?」
「說啊!」
「喜歡。」
「你居然還說喜歡!」
「四五年前,咱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咱們在那小人書鋪見過她幾次之後,我就喜歡上她了。下鄉後,我也曾幻想過,要是能和她分在一個連隊多好……」
子卿說時,始終閉著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對一個人說說這件事的地步了。否則他絕不會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誠地和我一問一答。也只有我才會陪著他這樣。老薑頭兒那一個大嘴巴子,看來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說:「子卿,咱倆別繞彎子了。別用喜歡不喜歡這種詞了。你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用最明確最直截了當的話回答我的話——你究竟愛不愛她?……」
「愛」這個字,第一次從我口中說出。以前當然我也許多許多次地說過這個字,不過總是和「無限熱愛」、「階級友愛」連在一起說的。是的,直至那一天為至,二十一週歲二十二虛歲的我,還從來沒有單獨說過一個「愛」字。我早已記不清是在小學幾年級學了這個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學的全班同學一起,隨著老師的教鞭在黑板上每點一次,而異口同聲地大聲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業本上認認真真一筆不苟地寫過這個字。還一定用「熱愛」或「友愛」造過句。但以後「愛」這個字確確實實再就沒從我口中單獨說出過。更沒有問過誰愛不愛另一個人。以至於我說出了這一個字,彷彿一不留意說出了一個髒字,自己首先覺得羞恥似的臉紅了……
子卿終於睜開了他的雙眼。他雖然睜開了雙眼卻並不看我。他望著天空。他很久都沒有回答。
我不再問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將他另一隻被我搓熱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懷。我默默地期待著。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離開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沒有陪著他挨凍的義務。
正當我欲起身時,子卿終於開口了。
他說:「你不認為她是一個好姑娘嗎?」
我說:「如果我是你,自從她調來之後,我會覺得我很幸福!」
他說:「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會去和她幽會。」
我說:「那麼你還是並不愛她了?」
我想,對於我來說一個非常值得愛的姑娘,也許對於子卿來說真的並不值得他愛?他只不過是喜歡她,承認她是一個好姑娘罷了?難怪書裡總是強調,愛和喜歡並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麼似乎也是不該太責怪子卿的。誰也無權迫使他去愛的呀!
不料子卿卻說:「我愛她……」
我不禁低頭看他,臉對臉,目光對視著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領,將他扯了起來。
我恨恨地說:「那麼你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去?一個姑娘為了你而調到咱們連隊,為了你而不再當衛生員寧肯喂起豬來,為了你而每天承受著那麼許多議論的壓力,可你吶?你心裡明明地愛她,卻又整天裝出和她和這件事無關的樣子,卻又成心迴避她,使她在別人看來,彷彿一個害了單相思的姑娘似的,這公平嗎!難道你就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嗎?實話告訴你,我曾因為一個姑娘這麼愛你,而暗暗地嫉妒過你。我承認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現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薑頭兒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會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鬆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閉上雙眼了。
他閉著雙眼說:「她是高干的女兒。她爸爸是省軍區的一位副司令員。她媽媽是教育局的幹部。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想?……」
原來他是由於此種心理在作祟!
我望著他撲哧笑了。
我覺得我的子卿那一時刻又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我說:「那有什麼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干,我將來也跟你沾光啊!……」
他說:「可你替我娘想過嗎?他們如果將來不能像尊重他們女兒的婆婆一樣尊重我娘,他們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窮老百姓那種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窮者姓說話那種腔調對我娘說了一句話,那對我娘意味著什麼?……」
他的話也有一定道理。當時我是那麼的受感動——在這件事上,子卿他心中仍想到娘,你不能不承認一百個男知青裡,也挑不出幾個像他這樣的好兒子!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看,她是一位好姑娘,她的父母也不至於像你想的那麼不好吧?」
他緩緩坐了起來,然而雙手仍交叉地塞在襟懷裡。能那麼樣地緩緩坐起,是很需要體育基本功的。
他一字一句地說:「你錯了。她的父母正是我想的那種人。他們因為她不再當衛生員了,因為她居然愛上了一個窮家小子,已經給她寫過幾封信大加教訓了!這幾封信她都給我看過。」
我苦口婆心地說:「那她承受的壓力更大了!那你更應該體恤她才對呀!……」
他堅決地說:「我不!」
我急了,一下子將他又推倒,嚷著說:「你為什麼不?你這樣簡直太可恨了!……」
他仰躺在那兒,眼望著天空,平平靜靜地說:「我不能因為她就輕率地改變了我對我自己人生的設計。」
聽了他這句話,我一時間恍然大悟,什麼都明白了。
我又低聲問:「那麼,歸根到底,你是唯恐你和她的事,會影響你將來上大學囉?」
我問得也相當平靜。
他不再開口了……
我注視著他那張英俊的,表情一向孤傲的臉,第一次發現,在他那種孤傲的表情下面,還有某種冷酷的東西。
看來,使他那麼不公平地對待她的一切原因都不是特殊的原因,一切理由都不是特殊的理由,一切都只不過是一種借口,一種他自己認為說得通的說法罷了。只有一個原因一個理由是最真實的原因最真實的理由——他的大學夢想。為了實現他這個夢想,他什麼都可以無視。什麼都可以捨棄。包括一個姑娘對他的那麼癡情那麼熱烈那麼不管不顧的愛……
而他居然還承認他是愛她的!
我突然抓了一把雪揉搓在他臉上。這也不能使我感到解恨。接著我騎在他身上,左右掄拳揍他。他不反抗。任我捧他。兩眼盡量不看我,望著天。這使我更加惱怒。我將他的頭往雪地裡按下去。已經下了幾場大雪。那兒的雪已經積得有一尺多厚了。他的頭幾乎被我按得埋在雪窩裡了。我繼續抓起雪揉搓在他臉上。不停地那樣做。而且往他嘴裡塞雪。
「叫你清醒清醒!叫你清醒清醒!我悶死你!……」
不知不覺中我流淚不止。為鮑衛紅。也為我自己。她為什麼將她那麼癡情那麼熱烈那麼不管不顧的愛給予這個孤傲而冷酷的翟子卿啊!……
子卿他仍不反抗。連交叉地塞入襟懷的雙手都沒抽出來一隻……
我離開小河邊的時候,子卿他仍仰躺在那兒,頭埋在深深的雪窩裡。我回頭望去,覺得他像一具無頭的屍體,那情形一動不動的很有些恐怖……
我和子卿的舖位分開了。
那是我第一次公開向他表示疏遠。於我,那樣做僅僅是表示疏遠罷了。子卿回到宿舍,發現我的被褥已不在他的舖位旁了,久久地佇立在南大炕前。而我那時正盤著雙腿坐在北大炕上我強行擠出來的舖位那兒。我望著他的背影,明白他顯然是怔住了,呆住了。
他緩緩地朝我轉過身,朝我很悲哀地望了一眼。當時宿舍裡人挺多。他大概以為我公開與他決裂了。他一這麼以為,那一種來自於我的情感打擊,對於他顯然是比老薑頭兒當眾扇他那一個大嘴巴子要嚴重得多。甚至在嚴重性方面是根本不能相提並論的。他微微對我搖了搖頭。我當時不太明白他那是什麼意思。也許是懺悔。也許是對我的深深的譴責。他隨即低著頭離開了宿舍。那樣子彷彿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彼此不說話了。好像住在同一個宿舍裡的、兩個互相陌生並且各自發誓老死不想往來的人……
不久邊境局勢更加緊張。連裡抽調了兩個知青排去修築備戰公路。子卿也在其中。似乎每一天都可能突然爆發的「戰爭」這個嚴峻的話題,如同一把巨大的掃帚,一下子將當時連裡的一切閒言碎語掃光了。鮑衛紅終於從蜚短流長中獲得了解脫。她不再是「熱點人物」了。她被人們的口舌饒過了。沒誰再關注她。沒誰再提起她。更沒誰再談論她。她被「公眾輿論」拋棄在村東頭的豬號那兒。好比今天的人們吐掉嚼得沒了滋味兒的口香糖。唯有我偶爾想到她。但我一次也沒去看過她。我不願自己又成為一塊口香糖,在非常時期作了人們口舌的犧牲品。只不過偶爾想到她時,內心裡暗暗替她感傷一陣罷了……
有一天中午老薑頭兒在大食堂門口迎住了我。
他說:「你跟我來一下。」
我問:「哪去?」
他說:「跟我走還能到哪去!」
於是我隨在身後往豬號走。
路上我忍不住又問:「什麼事兒?」
他頭也不回地說:「有事兒就是了!」
我心裡當然清楚——肯定不是他悶的慌了,忽然心血來潮,要找我談什麼話。肯定是鮑衛紅找我有什麼事兒。我暗暗鼓足勇氣,打算趁此機會當面對她說:「選擇的錯誤有時候也是來得及糾正的!我願意幫助你下這樣的決心。只要你也願意多給我這樣的機會……」
鮑衛紅並不在豬號那個小泥草房裡。
老薑頭兒從他的褥子底下抽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用紅圍巾包著的東西。我一眼認出那紅圍巾是鮑衛紅的。
他說:「你把這個交給翟子卿。」
我問:「是小鮑讓轉交的?」
他點點頭,坐在小凳上,吧嗒吧嗒吸起旱煙鍋來。
我又問:「是什麼?」
他說:「我沒看過。」
「這算是你求我,還算是小鮑求我?」——我雖已接過那東西,但心裡很有些不情願。
「算我求你,也算是她求你。」
「也算是她求我?那你叫她來當面求我!」
老薑頭兒朝我看了一眼,鬱鬱不樂地說:「她走了。不能當面求你了。但她臨走交待過,如果我不想親自轉交給翟子卿,那麼我只能再代表她委託一個人,就是你。除了我,她似乎再就信得過你了……」
我捧著那東西,一時間疑疑惑惑的,並沒有立刻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兒。
老薑頭兒吧嗒吧嗒地又吸了幾口煙,低聲嘟噥:「我當眾扇過那小子一個大嘴巴子,還怎麼能再去找他,親手交給他?」
我問:「連裡派小鮑幹什麼去了?」
老薑頭兒說:「不是連裡派她幹什麼去了。是被召去當醫務兵了。不會再回來了。為誰再回來啊?……」
頓時的,我覺得這世界變得很沒意思了。我每每想到她而在內心深處專為自己編織的一個既有懸念又有大的情節轉折的童話,就這麼樣地被老薑頭兒的話給來了一個索然的結尾。
我不禁苦笑……
「連裡怕影響其他知青的心思,有意保密到現在。她臨走前一天還掉著眼淚對我說,只要翟子卿那王八蛋小子明白表示是愛她的,或者明白表示是不愛她的,她都會重新考慮走不走的問題。她求我替她去把那王八蛋小子找來,哪怕和她簡簡單單地說上幾句話也好。我去找了。哪哪也沒找到。那王八蛋小子!……」
「可你找不到他,為什麼也不找我呢?!」
「找你?找你有什麼用!再則說了,替人家姑娘想,我也願意她走!不走,人家姑娘在眾人眼裡,倒算是怎麼回事兒?以後,哪一個小伙子還會待見她?……」
從我嘴裡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個字是——「我……」
老薑頭兒又看我一眼,磕磕煙鍋,儼然以監護人那麼一種口吻說:「哈,你……你嘛!也不照照鏡子,瘦猴兒似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聽他的口氣,是根本沒把我當成一個「小伙子」。
我又自卑又傷心,直想哭。
我捧著手裡的東西,默默往門口退。
老薑頭兒又大聲問:「你說,她是不是一個好姑娘?」
似在問我,也似問他自己。
我低聲說:「是……」
離開老薑頭兒那兒,我躲在一個僻處,流淚不止。
鮑衛紅她「轟轟烈烈」地來到我們這個連隊,把全連小伙子的心都擾動了一番,造成了相互間的一些嫉妒、猜測和嫌疑離隙,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我們連隊,倏忽地就從我們連的知青群體中消失了,彷彿根本不曾調來過我們連。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連有個男知青叫翟子卿。而更多更多的知青,卻還根本不清楚她究竟是為誰才調來的。子卿他以他冷酷的理智扮演著一個局外人的角色似的。她的心靈上卻從此注定要留下一些深深的受傷害的疤痕。是子卿吸引她調到我們連來的,也是子卿逼走了她……
我打開她那條紅圍巾,見裡面包的是一冊用有光澤的潔白的硬紙自己裝訂的大「書」。「書」的封頁上,用彩色筆寫著一行醒目的美術字——「一位未來作家的足跡」。
我輕輕翻開它,內中許多頁上貼著從《少年時代》、《中學生作文選》,以及《中國青年報》、《中國青年》、《北方文學》雜誌上剪下的詩、散文、作文、小小說、「思想火花」等等。都是子卿當年發表過的東西。在每頁的空白處,還用一絲不苟的字跡,寫下了一行行「讀後感」……
當我告訴子卿她走了,並把她那條紅圍巾、她的那冊厚厚的大「書」交給子卿,子卿什麼都沒說,但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那樣,在我看來,似乎是在說——謝天謝地,終於結束了……
當時我也真想扇他一個大嘴巴子。
我冷冷地說:「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她了!」
子卿還是什麼也不說。他把手伸入我兜裡,掏出了我的煙叼上一支,蹲在爐口那兒對著,就沒起身,一直蹲在那兒吸。在我記憶中,那是他第一次吸煙,嗆得不停地咳嗽……
我一直在他背後瞪著他,恨不得狠狠踹他幾腳。
他沒能堅持吸完那支煙,從爐口彈進爐子裡去了。
他站起來時,滿眼是淚……
他說:「這煙……」
那就是我們經過了一些似乎漫長的「老死不相往來」的日子後,互相說的兩句話。如果子卿的那句話也算是對我說的……
第二年春季,一個對於知青們的心理不亞於十二級颶風的消息傳遍北大荒——全國高等院校開始從知識青年們當中招收首批學員!
某天晚上,一張登載有這一消息的「兵團戰士報」在宿舍中傳來傳去,這個讀幾句,那個讀幾句。
子卿正一手拿著飯盒,一手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欲離開宿舍,聽到大家讀的內容,沒出去,反身坐在他的舖位那兒了。一會兒又蹲在炕洞口那兒烤饅頭。
後來大家當然就聞到了焦味兒。於是有人大聲發出警告——誰烤的什麼東西焦了!
我走到子卿身旁,踢了踢他屁股:「哎,你聾啦!」
他這才發現,在他全神貫注地豎著耳朵聆聽的時間內,他的饅頭已快烤焦成了一個黑糊糊的炭球兒……
我又低聲加了一句:「恭喜你……」
口吻並非是善意的……
然而我們連的知青們卻沒有真正遭受到那「颶風」的席捲。它彷彿從我們連的上空掃蕩過去了。使我們連知青們的心理大騷亂景觀,成為了一場群體性的庸人自擾。全團僅僅有幸分配到了三個名額。我們連一個名額也沒爭取到。某些人的美夢,不過就是美夢而已。
第二年我們連倒是分配到了一個名額。也不是什麼高校的名額。而是一個郵電學校的名額。城市裡的青年十之八九都下鄉了,往返於城鄉之間的信件成百倍成千倍地增加了,郵電系統的職工卻青黃不接。城市急需青年郵遞員。受訓三個月後就要頂職工作。我們連選送走的還不是一名哈爾濱知青。而是一名上海女知青。也沒有經過什麼群眾選舉和評議。是由連黨支部討論作出的決定。因為那上海女知青是連裡的「五好戰士」和「毛著標兵」。連裡認為黨支部的決定毫無疑問是代表了廣大知青的民主意向的。也毫無疑問是公正的。黨支部的決定當然還有特殊更深層次的考慮——若在哈爾濱知青之中選送,很可能等於把一根骨頭拋進了早已被佔有的慾望刺激得大眼瞪小眼互相齜牙咧嘴的狗群裡。儘管那並不是一根香味四溢的骨頭。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幸運旁歸,哈爾濱知青們暗自句心斗角了一場,也就相安無患了。似乎還個個都很佩服連裡的決定實在是英明。實在是高。
只有一個哈爾濱知青感到大大地失落了。便是子卿。他自是並不屑於張牙舞爪地去爭那個郵電學校的名額的。他的心願不是返城,而是能上大學,能上一所名牌大學。「返城夢」和「大學夢」,是他的心願和其他許多知青的心願之本質區別。他最早就暗自有所準備,也就最能咀嚼出被夜夜想朝朝盼的機會所漠視的滋味兒。他大概以為,如果他再不爭取主動行為,再不引起有關方面對他的關注,那麼明年的機會後年的機會,真正代表著他從少年時期就那麼刻苦追求的機會,也就是某名牌大學播向知青們的機會一旦降臨連隊,也許還是要與他翟子卿擦身而過的。
歡送走那名上海女知青的當天,子卿曾怏怏地對我嘟噥了一句:「他媽的,怎麼可以這樣!」
我搶白了他一句:「你認為應該怎樣?」
他不但怏怏而且悻悻地說:「難道以後的大學生都是不必經過考試了嗎?」
我說:「你真有意見,往北京寫信去問啊,別在我跟前念這種沒用的經!」
一個半月以後,連裡召開了對子卿的批判會。他真的給當年的「全國招生委員會」寫了一封信。真的在信中直陳了他區區一個知識青年,對今後全國大專院校招生方針政策的困惑、質疑和他自認為的「合理建議」。他的「建議」當然是主張以考試成績作首要招生原則的。他的信中自然也流露出了強烈的不滿情緒。於是他這一個小而又小的小人物的一封信,成了當年兩條招生路線鬥爭的一個實證。他當然地被劃到了代表資產階級招生路線的「社會基礎」中去了。據說當年的許多地位顯赫的大人物,包括江青本人在內,都對他的信作了措詞嚴厲的相反的批示。於是這樣的一封信被轉至了兵團總司令部。從兵團司令部一級級轉到了師裡,轉到了團裡,最後轉到了連裡。使連裡的領導們如臨大敵,那幾天惶惶不可終日。對於我們連來說,這是一個天大的政治事件。保密工作做得空前絕後地嚴格。可悲的子卿,那幾天卻被蒙在鼓裡,渾然不曉。天天到連部去等信,巴望著有一封從北京寄給他的信帶給他佳音和福音,帶給他一大片光明的希望和前途。直到開會那一天,直到點他的名將他喚起來的時候,他還懵裡懵懂的。當時我也懵裡懵懂的。全體知青都懵裡懵懂的。沒有哪一個知青預先知道那次會的內容。有師裡的團裡的幾名或穿軍裝或穿便衣的領導坐陣,氣氛相當之嚴重。還有佩帶明槍暗槍的團保衛處的人在會場四周警衛,使氣氛不但嚴重,甚至還殺氣騰騰……
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次會上,團裡代表師部和兵團總司令部兩級黨委鄭重宣佈——永遠剝奪叫翟子卿的一名哈爾濱知青上大學的資格。一切推薦,哪怕他能獲得百分之百的滿票,都將被視為無效……
那一天,那一次會,宛如當眾宣佈了子卿的死刑……
散會後,別人都走完了,子卿仍低垂著頭,呆如木樁地站地那兒。彷彿被人從頭頂鑿了個洞。用水泥或鐵水澆灌在那兒了。
子卿完了——我望著他,心中頓生無限同情和悲憫。
「子卿……」
我走過去輕輕叫他,他沒反應。
「子卿……」
我碰了他一下,他仍無反應。
「子卿!子卿你怎麼了?……」
他的樣子使我害怕。使我以為他是被突如其來的懲罰打擊傻了。我不禁地摟抱住他,哭了。如同另一個我自己當眾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而我一心想把另一個我自己從地獄中拯救出來,卻又束手無策……
「他們……他們究竟要把我怎麼樣?……」
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在我聽來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聲音。聲調暗啞而機械。嗓子裡還絲絲拉拉的。彷彿一個被破壞了音帶的人在說話……
分明的,他是完全地懵懂了。連對他的處置都沒記清楚……
當時我沒忍心告訴他——他被調離了我們連,發配往一個最偏遠的,還沒有公路,須翻山越嶺才能到達的新開發的連隊。那裡集中著全團犯了這樣或那樣錯誤的知青。都是被打入「另冊」的知青。我們把那個連隊叫作「勞改集中營」……
三天後,子卿被勒令離開連隊。
一輛馬車停在宿舍前。只有我一個人默默地幫他往車上搬放他的東西。知青們聚在宿舍門口兩側,一個個冷眼望著我們。他們眼裡沒有同情的目光。臉上也沒有同情的表情。三五個男知青怪聲怪調地唱:
種瓜的得瓜呀種豆的得豆
誰種下仇恨他自己遭殃!……
車老闆揮起鞭子那一剎那,我也跳上了馬車。
他低聲說:「你上來幹什麼?」
我說:「我送你一程!」
他眼中驀地淚光瑩瑩。
他又說:「你別送我,千萬別告訴我娘實情……」
車輪滾動了,他把我推下了車……
馬車漸漸地遙遠在我的視野裡,拐過一個山腳不見了……
從此我竟再也沒能見到他——因為後來我自己僥倖上了大學,正如我在我的另一本小冊子《從復旦到北影》中寫的那樣。
我從大學給他寫過許多封信,卻連一封回信也沒收到過。他彷彿從我的情感圃林中消失。好比我情感圃林中的一棵樹,被伐倒了,被拖走了,只剩下了一截樹樁。在我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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