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梁曉聲>>泯滅

雲台書屋

三(1)


  在知青群體生活的最初歲月裡,真摯地表露和熱烈地追求愛情的「行動」,無論對男知青或女知青而言,都不啻是一種勇敢……

  度過了探親假剛剛回歸連隊的知青,總是會被許多知青圍住,從方方面面詢問城市有什麼變化,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我也不例外。儘管探親假不過十二天。儘管我一天也沒超假。但大家還是圍住我七嘴八舌,問長問短。彷彿我並不是返城探家了一次,而是以什麼記者的身份,剛剛到最具新聞色彩的某個動盪不安的國家去收集了一次新聞似的。「文革」還在繼續著,派性「戰爭」的政治硝煙還籠罩著城市,大家理所當然地認為,一個剛剛在城市裡度過了十二個日子的人,對城市一定會有論說不完的話題。由此可知,知青們的眼睛,仍是多麼迫切地渴望超越時空,關注到城市。這一種關注,在極大的程度上,體現著他們對自身命運大趨勢的探究。

  唯獨子卿似乎絲毫也沒有這種關注的心思。他當然也問過我一些話的。而且是第一個問的。而且是將我扯到一旁單獨地、悄悄地問的。大家都知道我和他的親密關係。也都覺得他擁有絕對優先的資格和「專利」,在他問我時沒有任何人不識趣地湊過來。他先問我他娘的身體怎樣?接著問我將錢如數捎給他娘沒有,囑咐我替他開導他娘的話對他娘說了沒有?水果、罐頭、點心之類,替他給他娘買了沒有?我一一作了回答,他對我認真負責地替他盡到了義務感到很滿意。再就什麼也不問了。拍了我的肩一下,便坐在他的床位那兒,感受著相隔幾千里以外的娘對他的慈愛,試穿那條厚厚的棉褲。而幾分鐘後,在我和大家不經意間,他已離開了宿舍不知去向,只有他的棉褲疊放在舖位上。

  我盡量繪聲繪色地向大家講述了一些在城市裡道聽途說的、自認為有傳播意義的「新聞」。從官方可能將要下達的與知青和知青家長們有關的「文件」,到民間的街談巷議。從未公開的「最新指示」到已在偵破過程中的子虛烏有的奇案。有些事其實是我坐上返程火車後充分打了「腹稿」的「創作」。因為一個知青從城市回到連隊的當天,不預先胸有成竹,屆時大講特講一通是萬萬不可的。你的探親假彷彿不只是你一個人返城一次的機會,也是代表著大家的一次機會似的。連最不善言談的知青都十分明白,在這一點上你必須使大家的心理也獲得某種滿足。沒事可談,無話可說,一問三不知是最令大家掃興的。果而如此,你便會在無形之中得罪了大家。會使大家誤以為你是一個連起碼的知青義務都不盡,連起碼的什麼都不分享給大家的人。而落這麼一個結果是多麼不明智多麼愚蠢的呢!所以,瞎編也要編出一些事,沒話也要挖空心思杜撰話題……

  對於那些要求我到他們家裡去看看,僅僅捎句平安話的知青,我百問不厭,回答得尤其有耐心。他們的家我都一一去了。而且至少都一一去了兩次。剛返城的一二天內去過一次,回連隊前的一二天內又去過一次。當年,對於一個知青,探親假是一些極為短暫的,整天東跑西顛,匆匆忙忙,難得真正和家人安安靜靜相處一會兒的日子。如果哪個知青能說出,他們去過的知青夥伴的家有幾道門,窗子朝什麼方向開,是木板地還是磚地,床朝東擺放還是靠西牆,家裡有幾把椅子,對方的父母為他沏的是紅茶還是綠茶亦或花茶,問及兒子哪些方面,問及的細微的表情變化怎樣,那麼對方準會對他好感大增,感激涕零。以前合不大來的,今後也會合得來了。以前有隔閡的,今後隔閡也消除了。以前因什麼不愉快之事耿耿於懷的,今後老帳也就一筆勾銷了,甚至可能從此一變而為知己……

  我對大家的回答便是那麼的詳細。我理解他們的心情。每次在探親假期間去某個知青戰友家,總提醒自己多為對方看在眼裡些什麼,記在心裡些什麼。在當年,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投機的考慮。用今天很流行的「感情投資」這句話分析也不恰當。當年沒「感情投資」這個詞兒,一般知青也沒這麼理性這麼功利的意識。那只是一種對別人的理解。只是一種虔誠。只是一種單純的心地。在這一點上,知青和知青的區別,也許僅僅在於,有人心粗一點兒,有人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親密自然地心細一點兒,有人因和某個戰友關係平常而心粗一點兒。我則無論對和我關係親密諸如子卿的戰友,還是對和我關係平常在連隊裡說話不多的戰友,只要是遵囑去了對方家裡,所見所聞都盡量心細一點兒。但凡能多去一次,盡量多去一次。尤其對那些關係和我平常的戰友,我的義務感反而更大些。試想對方和你關係平常,卻在你動身探親前囑你千萬去他家裡看看,千萬別忘了捎到一句話,千萬別忘了替他們問什麼家事,那該是怎樣的一種信賴?有的知青的父母是離異的,我曾在探親假裡既不但去看過他的母親,還要去看他的父親。而且,還要牢記對方的叮嚀,對母親說應該對母親說的話,問應該問母親的事。對父親說應該對父親說的話,問應該問父親的事。有的知青家庭成員眾多,關係複雜又不和睦,在其家裡說什麼問什麼,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哪些事該問哪些事不該問,沒有點兒責任感是會給對方造成後患增添憂愁的。還有的知青,兄弟或姐妹從小被別人家抱養去了,改姓了別人家的姓了,成了別人家的人了,他要求你暗中替他去看看,去建立通訊聯繫,這樣的囑托你能掉以輕心不當回事兒辦嗎?……

  受益於我的天性,我和連隊知青群體的友善關係,是絕非子卿所能相比的。正如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善關係,絕非我或另外任何一個知青們所能相比的。他對於改善自己與知青群眾的關係,似乎毫無心理或情感方面的主觀願望。而我,也完全不想充當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的角色。我是知青群體中最有人緣的一個,在當年,這一點大概是我唯一覺得比子卿欣慰的了。每一個人,都會本能地在現實中尋求某種欣慰,並靠了這種欣慰安撫自己的心靈。像熊靠舔熊掌冬眠一樣。子卿的欣慰究竟是什麼?當年我不得而知。也沒問過他。更沒跟他深談過。如果說他是老戰士老職工們的知心人這一點便是他的欣慰,似乎又太缺少下結論的根據。因為據我看來,他只不過是借用這一點,以圖自覺自願地游離於知青群體之外,過一種他自己自覺自願所選擇的,與普遍的知青生活有別的,甚至迥然不同的「個體知青」的生活。而他內心深處,是連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友好關係的存亡,都是不大在乎的。是的,真是這樣的。他當年身為一個知青,卻彷彿非常輕蔑知青的群體。將自己當成一個與這群體毫無關係的人似的。進而言之,他似乎根本就輕蔑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群體意識。他與老戰士老職工們的關係,也更體現在他們對他的需要,他們對他的籠絡方面,而非體現在他對他們的依賴方面。他心安理得地借用他和他們的關係。但那僅僅是借用它罷了。公正地說,並非像其他知青背地裡私議紛紛的那樣,有什麼利用的意識。起碼我個人是以這種公正的眼光審視他和他們的關係的。我認為子卿的目的只在於可以自由出入於他們的菜園子。好比有些鳥兒棲落在牛背上僅僅是為了啄食它們身上的寄生蟲以飽鳥腹。我對於其他知青對他的私議是大不以為然的。一旦聽到了則替子卿辯解不休。有時還會為了子卿對別人進行斥責……

  連隊是知青的第二個家。無論我們認可不認可,我們當年實際上已不屬於城市。我們的日子總是要在連隊度過。像返城探家歸來的知青被大家詢問城市的變化一樣,那一個知青也要向大家詢問連隊的變化。無論對於城市還是對於連隊,知青們總希望聽到些變化。不管是好的變化或壞的變化,似乎變化總比不變化要更使我們的心思波動一下。彷彿我們都本能地覺得,我們的內心裡若不經常產生某種波動,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內容枯乏的日子裡,我們就會喪失了自己是一個知青的意識似的,就會在不知不覺之中迅速地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似的。在這一點上,子卿對包括我在內的別人們的認為是大錯特錯了。實際上誰也不願糊里糊塗地就變成些和老職工們一樣的當地人。只不過大家沒有他為自己在內心裡進行的那麼明確又自信的設計罷了……

  當我問大家連隊裡有些什麼變化時,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一些我不瞭解也不算遺憾的事。諸如指導員可能要調到營裡去任副教導員,團裡召開了電話會議,要求各個連隊必須修建「永久」性的男女廁所等等。

  最後有一個人說:「咱們連調來了一個女知青。」

  我說:「這也值得告訴我?」

  他說:「在五連人家是小學教師。可咱們連已經有小學教師了。她為了調來卻寧可不當小學教師了。現在已經分配在豬號養豬。」

  我不禁「噢」了一聲,頗感興趣地追問為什麼?

  他卻望望大家,分明是搪塞地說:「這就不清楚了,也許不為什麼吧?」

  我觀察到在他望大家時,他們中有人向他使眼色,用目光制止他。

  這使我的好奇心更大了,追問不休。

  而他卻打定了什麼主意似的,只回答「不清楚」三個字。

  有人見他被我追問得左右為難的樣子,替他解脫地回答:「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而調來的!你知道這一點了就打住吧!再追問就是逼供信了……」

  竟真的會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嗎?

  這是我下鄉後聽說的第一件使我大為驚訝的事。我雖不再追問,但心中疑團種種。幾乎整個下午都在想這件事。越思越想,越覺得肯定另有原因,只可站安聽之,不可姑妄信之。果而有這樣的一個女知青的話,那麼她當是知青中第一奇女子了!須知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以前,連男女知青間多說幾句話誰看誰多了幾眼,都是要遭到蜚短流長的襲擊的。她竟敢公然向愛的禁果伸出摘取之手,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嗎?那她又當是知青中第一無畏女子了!……

  我的舖位自然是與子卿的舖位挨著的。臨睡前我悄悄問他這件事,他漫不經心地說:「是從五連調來了一個女知青。」

  我說:「你別搪塞我。我問你她是不是為咱們連的一個男知青調來的?」

  他說:「大概是的。」

  我說:「你看那個男知青會是誰呢?」

  他說:「愛是誰便是誰唄,關你什麼事呢?刨根問底地干什嗎?」

  那女知青竟使我失眠了。

  她究竟會是為我們連的哪一個男知青而調來的呢?她漂亮嗎?她性格可愛嗎?如果她不但漂亮而且性格可愛,那他媽的可真是某個不是我的小子的天大幸福啊!一想到某個小子肯定不是我,我內心裡竟醋意大發。我以前雖然也對別人產生過種種公開的或潛在的嫉妒心理,但都比不上那天晚上來得那麼強烈。我甚至希望她既不漂亮,性格也不可愛。希望她不但容貌醜心靈也不美,而且性格刁鑽古怪。似乎只有這樣,對我和對其他男知青才算公平一點兒。回想白天大家告訴我這件事時的形形色色的表情和神態,我覺得他們和我一樣,內心裡也是酷意大發的。那麼我內心裡的陰暗的希望,也肯定是大家的希望無疑了……

  第二大我起得格外早。開早飯前,拿著飯盒站在大食堂門口的黑板報前,裝作在聚精會神看黑板報的樣子,實則是在注意每一個出入食堂的女知青。我所不認識的那一個當然的就是她了。我覺得晚看到她一分鐘都會使我在那一分鐘裡坐立不安似的。她簡直已經佔據了我的全部的心思。那一時刻我深切地感受到,一個因什麼事醋意大發暗暗產生嚴重的嫉妒心理的人,是很值得同情很可憐的……

  儘管我煞費苦心,儘管我最後一個才走入食堂打飯,都白白耽誤了時間,並沒有如願以償地發現一個我不認識的女知青……

  在以後的三四天內,我也沒能見到她。不知當年連裡出於什麼考慮,我們連隊的男知青宿舍和女知青宿舍分建在村頭和村尾的。並且,男知青和女知青是班排分編的。除了一天三頓男女知青都要到食堂去打飯的時候,除了大規模的勞動男女知青在一起幹活的時候,除了開全連大會的時候,我們和她們其實是難得有魚蝦混雜,鴉雀同林的時候的。在這一種情況下,要從一百餘名女知青中辨認出一個陌生的她,著實不是一件心想事成的事。尤其當你專執此念,卻又不願企圖「曝光」,則就更不那麼容易了。因為你若有空兒就往女知青們住的村尾溜躂,站在女知青宿舍對面,兩眼矚望她們出出進進,那是肯定要被誰扯到連部去。被連長或指導員嚴厲地審問你意欲何為的……

  一天夜裡突然響起了緊急集合的號聲。我剛被驚醒,就聽到了排長的吼聲:「不許開燈!不許打手電!誰暴露了宿地目標,軍紀處置!南山上發現敵特,立刻集合,進行搜捕!……」

  於是大家一個個在黑暗中爬起,緊緊張張地穿衣戴帽。一口氣跑了二里多路,接著是圍山,搜山……

  還真抓住了一名「敵特」。不過是由我們連長反穿了皮襖親自偽裝的。

  接著在食堂裡開「戰備行動經驗總結會」。柴油機自發供電的昏暗燈光下,不少男知青女知青洋相百出,身材瘦小的穿上了別人的肥大上衣,高個子穿上了矮個子的褲子,露著半截小腿。至於穿錯了鞋的那就更多了。兩隻腳都穿的是左鞋或右鞋的還算好的。腳小的穿腳大的鞋,或腳大的穿腳小的鞋,就只得都當拖鞋穿了……

  連長和指導員在大家之間走來走去,一會兒站住從上到下打量這個,一會兒站住從下到上打量那個……

  連長指指點點地訓斥:「你們互相看看,互相看看,丟盔卸甲,潰不成軍,真正是七○八三裝甲部隊(七零八散莊稼部隊)!好在現時還不是冬天,如果是冬天,你們一個個這副熊樣子,能拉出去派上軍事用場嗎?……」

  指導員說:「要執行的是冬季撤退指令還有情可原。他們留在雪地的古怪腳印,可以大大地迷惑敵人……」

  連長訓夠了後,掃視著全體,問:「是誰咬我的手來著?」

  衛生員已經將他的一隻手包紮了。

  全體靜默,沒有應聲。

  他又大聲說:「都聾了?我在問你們,是誰第一個蹬上山頭,第一個發現了我,第一個把我撲倒,並且咬了我的手!」

  連長一邊說,一邊撫摩著他那只包紮了的手。

  指導員從旁說:「是誰,誰就站起來承認嗎!」

  終於有一個女知青站了起來。

  我坐在她後幾排,只能見著她的背影。中等個子,身段很苗條,短髮。但這背影,和大多數女知青的背影沒什麼差別。因為除了很高或很矮,很胖或很瘦的女知青,使人一眼就可以從她們的背影判斷出她們是誰,大多數女知青的背影都是那樣的。似乎延長了的青春發育期,使她們的身段看上去都是那麼的既苗條且豐滿。何況,當年的她們,穿一樣的服裝,留一樣的短髮……

  連長望了她片刻,不無奇怪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低聲回答:「鮑衛紅。」

  連長嘟噥:「我怎麼好像……不認識你?……」

  指導員便對連長耳語起來。連長眼望著她,一邊聽,一邊「噢噢」著。

  我立刻明白了,這個鮑衛紅,大概就是那個為了我們連某一個男知青而從五連調來的女知青無疑了。

  我捅捅坐在身旁的子卿,問:「就是她吧?」

  子卿說:「她不是已經站起來承認是她了嗎?」

  我說:「你別裝糊塗!我問從五連調來的是不是她?」

  子卿側臉看了我一眼,反問:「你為什麼對她發生這麼大的興趣?」

  這時我又聽到連長在問鮑衛紅:「鮑衛紅,你屬什麼的?」

  她訥訥地說:「屬羊……」

  連長說:「屬羊?你可真不該屬羊,我還以為你屬豹子的呢!」

  有幾個男女知青哧哧笑了。笑聲中有某種眼見一個自己所排斥的人受窘時的幸災樂禍的成份。

  指導員說:「別笑!有什麼好笑的?你們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鮑衛紅,尤其你不要誤解了連長的話。連長不過是因為手被你咬的很慘,心裡多少有點兒惱火,但是……」

  連長接過話說:「但是以後的話,還是由我來講吧!儘管你差點兒把我的手咬透了,儘管你調到我們連的原因……」

  指導員又對連長耳語起來。

  「這個,這個原因嘛,咱們以後再個別談!」——連長轉了話題,又從他的手說起:「總之,今天夜裡這次搜索演習,只有一個人配受到表揚!那就是鮑衛紅。一個女知青,一路跑在前,第一個衝上山,第一個撲倒了我——也就是撲倒了敵人,我抽出這把匕首威脅她,她都不在乎!這叫什麼精神?這就叫英勇無畏嘛!對敵人就是要狠嘛!這次『搜索演習』是團裡今晚統一佈置的!我今晚對鮑衛紅的表揚不過是口頭的,還要形成正式的文字表揚,上報團裡,載入檔案!……」

  指導員說:「你們大家,尤其你們全體男知青,今晚是應該感到特別羞愧的!」

  連長最後又說:「剛才我表揚鮑衛紅的時候,你們為什麼不鼓掌?對她不服?對我的表揚有異議?一個都不吭聲那就證明沒有什麼異議!沒異議現在就給我鼓掌!……」

  於是男知青一個個低著頭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連長又一指女知青們:「還有你們!……」

  於是女知青們也一個個低下頭去,也情願或不情願地大鼓其掌……

  一回到宿舍,男知青們就罵開了。先罵團裡抽「備戰瘋」,動不動就搞什麼全團統一大演習。接著罵連裡的幹部,一貫地拿著團裡的雞毛當令箭。最後,自然而然地,順理成章地,也就罵到了鮑衛紅身上。都認為大家挨訓,受挖苦,完全是由於她搶頭功的結果。都說一個女知青,在這方面搶的什麼頭功呢?真要端著槍上戰場,還不知什麼熊樣兒呢!有人一看表,三點半都多了。哪怕一躺下立刻就能睡著,最多還能睡兩個半小時。剛集體挨完一頓訓,都氣鼓鼓的,又有誰立刻就能睡著呢?於是那個鮑衛紅在那一時那一刻成了大家心裡的公敵似的,有一個男知青自甘作她的替身,而大家在宿舍裡對「她」進行起「批鬥」來……

  「鮑衛紅,低下你的狗頭!」

  「我低頭我低頭……」

  「你他媽的認不認罪?」

  「我認罪我認罪……」

  「什麼罪?快說!」

  「我說我說,冒犯全體男知青罪……」

  「你老老實實坦白交待,你是為哪一個王八蛋小子要求調到我們連來的?」

  「我……我是為你呀親愛的!……」

  「放屁!我才看不上你吶!再不老實交待我們扒光你衣服!……」

  「對!扒光『她』衣服!扒光『她』衣服!……」

  於是一擁而上,頃刻將那個男知青的衣服扒了個精光。他還絲毫也不覺得羞恥地,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一絲不掛赤身裸體地手舞足蹈,扭來扭去,醜態百出……

  那一時那一刻我內心裡很替那個鮑衛紅感到冤屈和憤憤不平。今天晚上男知青們遭到連長的訓斥明明並非她的什麼過錯。大家在背地裡對她的侮辱,實在是太過分了。未必沒有變相的性宣洩的成份在內。於今回想起來,那在當年等於是一次集體的別種方式的手淫……

  子卿早已躺下,被子蒙頭,似乎並未參加什麼「演習」,也不是挨訓的男知青群體中的一個。而大家也似乎都覺得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著,他的舖位那兒展蓋下的不過是一床被子而已。

  我以為他睡著了。正奇怪他怎麼能在一片吵嚷聲、詛咒聲和哄鬧聲中很快地安然入睡,不料他猛地掀開被子,一翻身從地上抓起一隻鞋,朝燈泡砸去。因為電力不足,燈泡的亮度不夠,燈線就垂得太低。這使他那只鞋準確地命中了燈泡。但聽一聲爆響,宿舍裡頓時一片漆黑。

  「你們他媽的,都滾到外邊胡鬧去,別影響老子睡覺!」

  一片漆黑中,子卿憤怒地吼著。

  宿舍裡一片死寂。

  突然有一個人罵道:「翟子卿,我X你媽!你他媽拿燈泡撒的什麼氣?有種的你對人來!」

  那時已是秋末。北大荒冷的早,每晚已經開始燒爐子了。爐蓋圈的間隙,映出著幾輪爐火的紅光。

  藉著那幾輪爐火的紅光,我見子卿的身影倏地從大火炕上躥到了地上……

  「沖人來就沖人來,你們以為老子怕你們?!……」

  從他的吼聲我聽出,他是真的被激怒了。其實子卿未見得判斷出了罵他的是誰。即使準確無誤地判斷出了,也是無法看清對方的。他只不過是循著罵聲撲過去,而宿舍的那個角落聚著七八個小子。只要他撲過去了,在黑暗的掩護下,挨一頓痛打的肯定不會是他們,必定是他自己。

  我怕他吃虧,也緊跟著躥到地上,攔腰將他抱住了。

  我說:「子卿,你冷靜點兒,發這麼大脾氣幹什麼?」

  他卻哪裡聽我的,用力破開我雙臂,身子一扭,將我甩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點亮了小油燈。昏黃的光照中,子卿雙手操起了一柄鐵掀,叉開雙腿站立著,咬牙切齒地問:「剛才誰罵我?剛才哪個王八蛋罵我母親?……」

  那一年的子卿,已經不是從前「髒街」上那個瘦弱的人人可欺的孩子了。已經長得又高又壯了。勞動使他肌肉發達,渾身是勁兒。他站在那兒像一尊雕像。激怒使他的臉扭歪了,五官移位,看去彷彿凶神惡煞。

  那是我第二次見到被激怒了的子卿的樣子。第一次不消說,就是他眼見他的母親受欺辱而咬別人的手那一次。一個孩子,再激怒到什麼程度,也是顯示不出多少精神威懾力的。只不過會使人感到頗難對付而已。但那一天夜裡那一時那一刻,徹底被激怒了的子卿,則就不僅僅使人感到頗難對付了,更使人感到有些可怕了。他那種雙手橫操鐵掀的架式,完全是一種準備拚命的架式,顯示著壓倒一切氣勢洶洶的精神威懾力。彷彿只要有誰嘴裡發出挑釁的一聲哼,哪怕是輕輕的一聲哼,彷彿只要有誰膽敢蠢蠢欲動,哪怕是微小的舉動,他手中的鐵掀都會劈在誰的頭上似的。

  影影綽綽的,他們慢慢往一起擠湊了。看得出,他們是一個個地都膽怯了,怕了。在知青和知青之間,還從未發生過可能隨時血濺數尺,屍陳幾具,那麼一種彷彿一觸即發令人感到心理緊張的局面。

  光噹一聲,子卿他拋下了鐵掀……

  「你們怕了?不是有人說有種的對人來嗎?好!老子不仗著鐵掀要威風,誰先來?來呀!……」

  他雙手攥拳,說一句,輪番揮舞一下拳……

  仍沒人敢吭聲,仍沒人敢輕舉妄動。

  「我X你們大家的媽!……」

  他們默默注視著他,仍處在膽怯之中,仍覺得他可怕似的

  「我叫你們今晚誰也別想再睡著!……」

  他端起一盆誰懶得倒的洗腳水,赤著雙腳走向他們的火炕,將一盆水全潑進了炕洞……

  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裡沖騰出來,瀰漫著擴散著……

  我制止地叫道:「子卿!……」

  他又端起了第二盆洗腳水,全潑進了第二個炕洞……

  又一大股水氣混和著青煙混和著灰燼從炕洞裡沖騰出來……

  他接著端起了第三盆洗腳水(男知青們總是能懶就懶的,每晚炕前都擺著一溜兒洗腳水),轉身欲朝對面的炕洞裡潑……

  我擋在炕洞前,央求地說:「子卿,別忘了咱倆也睡這鋪炕啊!……」

  這句話對他起了作用。

  他猶豫了一下,將那盆水從爐口潑進了爐子裡……

  那時宿舍裡已經煙霧繚繞。當時我也只穿著短褲。我感覺到一層又一層灰燼落在皮膚上。我暗想,以後的幾天內,大家不得不拆洗被子了……

  有人嗆得大聲咳嗽……

  子卿卻一躍上了炕,鑽入被窩,又用被子蒙住了頭……

  我不得不敞開宿舍門,將煙氣散盡……

  有幾個人面面相覷一陣,一個個摩拳擦掌,一齊向子卿睡的舖位圍攏過去……

  我指著地上說:「小心紮腳!……」

  他們同時站住了。有人的赤腳已被地上的燈泡碎片紮了,疼得齜牙咧嘴……

  子卿又猛地撩開了被子,一翻身,衝他們指著吼道:「今後,誰再當著我的面侮辱鮑衛紅,誰就是我的仇敵!……」

  他們又面面相覷一陣,默默退回到他們的舖位去了……

  我說:「接著鬧啊!怎麼不胡鬧了?誰叫你們用那麼多髒話侮辱人家女知青?誰叫你們回罵人家子卿還連他母親也捎上?罵句別的什麼話不行?你們這叫自討沒趣兒,活該!……」

  噗——小油燈的主人一口將它吹滅了……

  以後的幾天,宿舍裡好像什麼嚴峻的事也沒發生過一樣。但是每當子卿從外面回到宿舍裡,就像有一頭獅子進來了似的。那時宿舍裡不論是有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他或他們的目光都會注意到他身上。那可不是一種公開的注意。而是一種帶有防範意味兒的竊視和怯視。如果他也看他們一眼,哪怕是漫不經心地看他們一眼,他們的目光便馬上閃向別處,似乎避之唯恐不及。似乎他的目光具有能致人死命的毒素。而當他從宿舍裡離開的時候,他們都會暗暗舒一口氣。於是宿舍裡那種因為他的存在而顯得有些凝滯的氣氛,頓時鬆弛了許多,平安了許多……

  然而他再也沒威脅過誰。在我眼裡,他非但不是一隻獅子,還太像一隻極溫順的小貓了。總之子卿又恢復了原先的子卿那種極能容忍歧視的狀態。反而比原先更循規蹈矩地謹謹慎慎地要求自己絕不稍微冒犯誰似的。出來進去的,總像小貓兒似的悄沒聲的,貼牆溜邊兒的。進來彷彿像小貓兒經過廚房回窩,明知不受歡迎,可是又不得不經過的樣子。出去彷彿像小貓兒感到主人們的神色不對,聰明地躲之為妙。除了睡覺,他在宿舍裡的時候更少了。連隊小賣部照例還有臭豆腐賣。子卿照例還經常吃臭豆腐。知青們私下裡曾議論,說小賣部那一罈子三百多塊臭豆腐,差不多全讓他一個人買走了。而小賣部的人也曾說過,哪怕僅僅為了翟子卿一個人,每年也要進一罈子臭豆腐。那種臭豆腐是團裡的豆製品廠自製的。每個連的小賣部出於對團豆製品廠的鼓勵,也是出於對團裡發出的要大力支持本團副業生產之號召的響應,進貨時是不能忽略了臭豆腐的。小賣部的人很感激子卿。或者說是對連裡有子卿這麼一個人很覺慶幸。

  子卿仍不在宿舍裡吃臭豆腐。他絲毫也不依托他已在心理上和精神上取得的「勝利」。他並不得寸進尺。並沒變得囂張跋扈。一天三頓飯,他照樣拎著裝臭豆腐的小瓶,自覺地離開宿舍。我常見他孤單地坐在宿舍前操場上的籃球架子那兒吃。一天我在宿舍裡從窗口久久地望著他,心裡忽然生了一個好大的疑問——下雪天他又是到哪兒去吃的呢?我不禁暗暗譴責自己對他的關心其實是很不夠的。儘管他似乎早已不需要童年和少年時期我對他的同情、關心和庇護了。儘管這一切在我和他之間似乎早已顯得多餘,顯得沒有意義,顯得我太自作多情一廂情願了……

  老天爺彷彿很懂得我的心思似的,隔日便下了第一場雪。午飯時,我循著他的腳印找他。他的腳印把我引到了食堂後的一洞破窖裡——一捆麥草上坐著子卿,吃得安安靜靜。窖內鋪的青石板。青石板上寫滿了方程式。他兩眼盯著青石板,一手端著飯盒,一手拿著磨成稜體的一小塊兒磚角。他竟在沉思默想中將磚角當饅頭向嘴裡塞去……

  我悄悄離開了。夏天裡我和子卿在小河邊發生的那一場爭辯,使我不願第二次扮演「三娘教子」的角色……

  轉眼到了11月份。我始終沒能從正面見著過那個鮑衛紅。在男宿舍裡也聽不到什麼對她的議論了。我們連不過又多了一個女知青,彷彿事情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僅此而已……

  子卿變得比以前更加獨來獨往,神出鬼沒,寡言少語了。有時還常常發呆,顯出心事重重,憂愁縷縷的樣子。連我問他話,他都有些懶得回答似的。

  有天晚上宣傳隊排練節目,我聽兩個女隊員在一起竊竊私議。

  一個說:「她這幾天怎麼眼睛又紅又腫的?」

  另一個說:「還用問,接連幾天夜裡,用被蒙著頭哭過唄!」

  「真的?」

  「當然真的!我挨著她睡,聽到她哭過。」

  「我覺得她人挺好的……」

  「我也覺得……」

  我問:「你們在說那個鮑衛紅吧?」

  她們對視一眼,都意味深長地笑了。

  一個反問:「你們男知青怎麼個個都愛刺探關於她的情報?」

  另一個也反問:「你有什麼話需要我悄悄轉告她嗎?」

  我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熱,趕緊躲開了兩位尖酸刻薄的姑娘……

  不久連裡交給我們班一項任務——在嚴寒到來之前修葺豬號。有幾頭懷了孕的母豬會在冬季裡產仔。對全班來說這並非什麼可以輕鬆幾天的活兒,可是我這位班長卻因攤上了這項任務而暗自慶幸不已。不知為什麼,我內心裡常對那個鮑衛紅產生些非分之想。儘管我還不認識她,撩撥我心思的不過是一個女知青的背影……

  當天我獨自到豬號去了一次。去時她不在,只有豬倌老薑頭兒在。他問我幹什麼來了,我說來看看應該備些什麼料。並倒剪著雙手,裝模作樣地從豬欄到豬舍巡視了一番。在熬豬食的小屋裡,我一眼看見牆上掛著一條紅圍巾。連隊的女知青當年沒有圍紅圍巾的。儘管那是「火紅的年代」,我們的青春被謂之為「火紅的青春」,紅色代表革命的理想和革命的人生,但哪個女知青若圍一條紅色的圍巾,則完全可能招至諸如「存心惹人眼目」,「企圖勾引男知青」的指責,另當非「革命」的別論了……

  我剛想伸手摸摸那看去十分柔軟十分溫暖的紅圍巾,老薑頭兒在我背後說:「別亂碰人家一個姑娘的東西!」

  我伸出的手只好又縮了回來,討好地敬給他一支煙,搭訕著問:「她怎麼樣!」

  老薑頭兒說:「挺好,幹起活兒來不怕髒不怕累的。」

  我說:「我又不是她班長,問的不是她的勞動表現。」

  老薑頭兒說:「那你問她哪兒方面的表現?」

  我說:「哪兒方面的表現也不問,只想知道她長得什麼樣兒?性情什麼樣兒?比如高矮胖瘦,比如文靜還是潑辣……」

  老薑頭兒盯著我的臉看了幾秒鐘,冷冷地說:「我看你小子是在打人家的什麼歪歪主意吧?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少大白天做夢,人家又不是為你調到咱們連的!」

  我尷尬地笑笑,一轉身,愣了——老薑頭兒仍站在我背後,她不知何時已站在老薑頭兒背後……

  老薑頭兒見我的表情異樣,也一轉身,這才發現了她。

  老薑頭兒說:「他是三班長,就是他們班來幹活兒。」

  我覺得她好面熟。分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看著我的樣子證明,她也覺得我好面熟。

  老薑頭兒又坦直地說:「他方才問我,你長的什麼樣兒?性情什麼樣兒?我呢,替你正告他來著……」

  她忽然說:「我認識你,你是他中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你們現在還是最好的朋友嗎?」

  剎那間,我的記憶被扯回了四五年前。我想起了我和子卿的「三味書屋」。想起了我們常在「三味書屋」見到的那兩個女孩兒。她不正是她們中年齡稍大點兒的那個女孩兒嗎?然而她又不復再是四五年前那個女孩了。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楚楚動人。她那張典型的鵝蛋臉兒如同臘脂的一般,白皙得瑩潔無瑕。她的嘴唇是那麼的紅潤。一雙眼睛又大又善良。她如果不是全連一百多名女知青中最美麗的一個,那麼也肯定是最美麗的幾個之一了。我他媽的在下鄉三年後還沒把我們連的一百多名女知青認識全,而在我能叫出名字的幾十個中,在吸引我動心一下的幾十個中,她的美麗是最使我面對面注視著難以自禁心猿意馬的了!

  我情旌搖搖地問:「你說的『他』是誰?……」

  話一出口,便意識到自己問得極為愚蠢,除了是子卿,還能是誰?

  她轉移話題地說:「沒想到你也在這個連……」

  老薑頭兒這時識趣地嘟噥:「既然你們早就認識,聊會兒吧,我出去劈柴……」

  老薑頭兒走後,我和她一時間反而覺得無話可說了似的。

  竟然是她!又竟然是為了子卿!我怎麼根本就沒往子卿身上猜想過呢?對於愛或被愛的嫉妒,大概是青年之間最難免也最強烈的嫉妒吧?那一天我算是體會到了它的滋味兒。與它相比,什麼榮譽啦之類的嫉妒,簡直是不值得的了!我在內心裡替自己憤憤不平地叫嚷著——子卿子卿,憑什麼是你小子就不該是我呢?鮑衛紅鮑衛紅,在你心目中,翟子卿他究竟又有哪一點特別傑出的呢?尤其使我感到失落的是,我的回憶開始不斷地向我暗示這樣一點——即使在四五年前,在「三味書屋」的許多個溫馨的夜晚,當我以為她是在用目光迎接「我們」或目送「我們」時,當我以為她是在向「我們」友好地微微一笑時,當我以為她是和「我們」一樣有著彼此結識的願望時,其實那「我們」從不包括我在內,而只不過是子卿一個人罷?這一點像燭光,我的自尊心像蛾子,它引誘我撲飛向它,而我感到我被劇烈地燒燎疼了,翅子被燒燎焦了,掉在它的旁邊半死不活奄奄一息了。

  她為什麼並不是一個很醜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為什麼不坦白地告訴我她正是為你而調來的呢?

  我在內心裡繼續叫嚷:「從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為他連我也隱瞞著像隱瞞一個大傻瓜!……」

  是的,我當時不但嫉妒極了而且憤怒極了。如果子卿他不隱瞞我,如果子卿他像對待一個最值得信賴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樣,在我剛回到連隊的幾天裡就老老實實地告訴我他和她之間的事,起碼在我多次問他時不閃爍其詞地迴避我問的話,那麼我當時的嫉妒也許不至於那般強烈。我也不至於覺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內心裡還充滿了對他的憤怒……

  然而我對她說的話卻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

  她已蹲下身去在剁著豬菜了。聽了我的話,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頭看看我,朝我瞇著雙眼嫣然一笑。

  我問:「難道子卿他一次也沒向你提到過我也在這個連隊?」

  她低下去的頭,微微搖了搖。

  我也蹲在她對面,一邊幫她把剁好的碎菜收進筐裡,一邊又說:「這個子卿!其實你對他當然不如我對他瞭解,他如今變得非常那個……」

  她輕輕地剁著,頭也不抬地問:「非常哪個?……」

  看得出,儘管她問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實是很迫切地渴望從我口中獲知些關於子卿的事的。

  我說:「他老吃臭豆腐!」

  她說:「這也算不得什麼不好。『斗私批修』的時候,老職工們不是總說那麼一句話嗎?——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我小時候也愛吃呢!」

  我說:「可誰也沒他那麼個吃法的!」

  她問:「他怎麼個吃法?」

  我說:「他是為了省錢!三年來,小賣部每年購進一罈子臭豆腐,幾乎全是叫他買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點瞧不起他!……」

  有機會能對她說子卿幾句壞話,進而達到貶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覺得特別快感。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卑鄙。可是當時我寧願自己更卑鄙點兒。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說:「我瞭解他家很窮,他從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儉用我是能理解的。別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別人們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個人的胃也受不了,長期下去會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說:「是啊是啊!」

  她終於抬起頭來,注視著我,用請求的口吻對我說:「你能不能替我勸勸他?既然你們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會聽你的開導……」

  我說:「能!能!我當然有這個義務。他也當然會聽我的開導!……」

  我不但覺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覺得自己很虛偽了。卑鄙加虛偽,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著說。」

  「他還跟別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當然不好!」

  「為什麼?」

  「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

  我故意不說子卿是為了她才跟別人劍拔弩張的。我當時心裡已經完全明白——一個月前子卿在大宿舍裡暴怒如獅,不完全是因為別人罵了他母親,也正是因為她。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