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我心想,到底在哪裡呢?
四月二十一日。禮拜六。
中午放學之後,我跟阿丹約在他們班教室,準備一起去吃個飯,然後到國家劇院找竇組
長,商量我的「密計畫」參加劇院明年度「實驗劇展」的相關事宜。
我到二一九班的時候,正好看到那三個新的社員:談士屏、欒經聖與黃華綢剛走出教室
門口。三人看到我,似乎很開心地齊聲問好,我則對他們微微一笑,隨即道:
「怎樣?又來跟江勵學長討教啊?」
「對啊,」談士屏道:「學長要我們常來,我們就會常來。」
「江學長對我們指導了很多喔!」欒經聖道。
「他還說,如果我們表現得好,」黃華綢接口:「將來可能會有機會當社團幹部。」
我聞言當即不悅,心想死阿丹大嘴巴,跟他們做這種帶暗示性的鼓勵要幹嘛?三人從入
社至今不過一個多禮拜,什麼表現都還沒有,怎麼能就此提及幹部的事呢?於是道:
「社團幹部是選舉產生。你們剛進來,沒有什麼人緣可言。要想當幹部,首先要有特出
表現,之後看大家的意思。」
三人互望一眼,似乎其中一個說中了什麼似的,露出一副「我就說吧,別高興的太早」
的表情。黃華綢開口道:
「我們知道,謝謝學長提醒。」
「嗯,那先這樣了。」我不想跟三人深談,揮了揮手:「段子禮拜一要交,自己注意時
間,再見。」
「學長再見!」三人齊聲道。
我點點頭,隨即走進教室。
一進教室就看到身為值日生的阿丹在擦黑板,我笑吟吟地看著他掂起胖胖的身子努力工
作,對他說:
「真辛苦。」
「你來了啊?」他回頭,對我說:「剛才……」
「我知道,那三個三八來過。」
「你碰到了?」他把板擦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粉筆灰:「別看人家三八,熱心倒是真
的。」「哼,」我不以為然地說:「演辯社惡習,沒功先求賞,才入社就要上台。」
「那是我們叫他們上的啊!」阿丹不解。
「那他們不會客氣一下啊?」我說:「昨天宣佈找他們不用舊隊伍,換成是我本來就會
有點緊張,這三個傢伙倒是馬上起身對社員說什麼請指教啦,不客氣啊之類的廢話,我最討
厭這種又痞子又死相的傢伙。」
「你不同,」阿丹笑道:「你是凱子,同行相忌,當然討厭人家痞子。」
「放屁。」
「好好好,我放屁,」他笑道:「咱們這就走吧?」
「你不打板擦啊?」
「管他呢,禮拜六。」他聳了聳肩。
於是我倆就相偕離開,到成功後面的牛肉麵攤吃了一頓後,便一起步行至中正紀念堂。
路上我對他說起了我的計畫。基本上,國家劇院的「實驗劇展」是一個鼓勵業餘表演藝
術的活動,針對有志參加的團體做甄選,選上的就可以接受劇院贊助,在劇院的實驗劇場定
期公演。門票收入方面也提供紅利;唯一的限制,就是不對大學生以下的社團,或非教育部
登記有案的劇團開放甄試。
然而,上學期有一天我在劇院看到實驗劇展的廣告,當時便一個人殺進去,自告奮勇地
推薦說唱藝術社,表示藝術不看年齡,應該讓本社有機會試試看。對方那個趙小姐看我年紀
不大,膽子倒不小,當場就跟我談了起來,隨後更帶我去見竇組長。經過兩個多禮拜的來回
折衝,他們終於給了我一個機會,表示只要在九月二十號前將劇本、影音資料交給他們,那
他們便會破格給我一個機會參與彌封甄試。至於甄試結果,則硬碰硬地靠真本領決定了。
阿丹聽完我的計畫,當下不禁目瞪口呆,當場一來他沒有想到我會這麼帶種,二來也沒
料到我會一直把這件事埋在心裡,不跟他或小光提及。我則對他說,這件事的困難度本來就
大,去年九月十六在實踐堂的演出固然還算成功,但期間的亂象卻給了我很好的教訓。若要
讓一切事情順利進行,便要遵循以下的三個法則。
第一、參與人選必須經過再三的協商與評估,不要讓任何不是很投入的,或是完全抱持
「業餘心態」的人參加。
第二、參與的人必須記住自己的角色任務,管他高二高三或明天是期末考,只要表演需
要,就必須犧牲一切配合完成。
第三點,也是我把計畫放了這麼久的最大原因,就是劇本的撰寫問題。這個活動不比一
般表演,不但要包含本社長期以來的訓練結果,更要有足夠的藝術內涵。而且,考慮到目前
社會風氣,雖然譁眾取寵不一定有效,但是任何藝文活動,似乎不譁眾取寵一定沒人理。是
故,光是抬出本社的相聲法寶是沒用的,再說,那也會讓人有一種「那一夜感」。是故,我
的希望,是在以相聲為背景的角度上,寫一出真正的劇本,而不是一個個獨立段子組成的,
所謂的「相聲雜八湊」。
此外,我也表示基於最近半年,社團各項表演的練習稿大部分出自他的創作,我希望他
能抽個空,跟我一起計畫整個劇本的策劃與寫作工作。
「還記得去年我原本提出的企劃案嗎?」我問道。
「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沒錯。」我說:「這次我的想法,就是以那個劇本出發,繼續擴充內涵。」
「你計畫用那個稿子已經一年多了,」他笑道:「現在的規模應該不同了許多吧?」
「就深度與廣度,」我點點頭說:「沒錯。可是都只在筆記本上而已,要等你的意見加
入,大家一起寫。」
「所以,」阿丹似乎十分高興,對我說:「你告訴我整個計畫,就是確定要我參加了,
對嗎?」
「對,我想了很久,覺得你可以。」我點點頭。
「呵呵,所以你確定,」他笑道:「我一定會跟你說的那樣,讀書考試都不顧?」
「那隨你啊,」我擺出一個不以為意的樣子,對他笑道:「我又沒有損失,到時候記得
買票進場,別走後門。」
「嘿嘿,」他一笑:「咱們走著瞧。」
就這麼說著,我倆已經走到中正紀念堂。我望著下午沈靜安詳的廣場,心中不由自主地
想起了致兒。
下午太陽很大,冷歸冷,但是並不難受。陽光照在四周的白色磚瓦上,顯得明淨又澄
澈。
禮拜六下午大家都不在,我倆順著外牆走進劇院。我帶阿丹從一條上次跟致兒結拜時發
現的捷徑直接走到實驗劇場,兩人站在舞台當中,一起看著四周的環境,在令人嚴肅的寂靜
裡,感受著那種站在舞台上的感覺。隱約之中,彷彿還能聞到那天的檀香煙霧,神而悠然
地,環繞在暗沈的舞台四周。
「凱子,」阿丹開口:「站在這裡,那種感覺就是不同。」
「的確。」我道。
「我想問你一件事。」他說。
「儘管問。」
「我想知道,從高一開始,你在說唱藝術社及詩朗隊上過那麼多次舞台,」他問道:
「你的感想是什麼?」
「感想?」
「或者說收穫也可以。」
「嗯……」我想了想:「為什麼想到問這個?」
「我是在想,有時候我們大家都在逼自己做很多事,」他緩緩地說:「但是我相信,這
些事裡,一定有我們要找的東西,否則我們做一做就會煩了。」
「這我同意。」
「你能說,社團那些事你做得很開心嗎?」他問。
我搖搖頭,心裡浮起了當時一頭栽入中新友誼之夜與「海祭」,之後小玫頓然消失時的
震撼;又想起了去年在中正紀念堂跟北一演講社在「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上的表演,不禁
歎了口氣,對他說:
「不,那很累。」
「我一直覺得你做那些事的時候很快樂。」他說。
「嗯……怎麼說呢,當時是很投入,但是……」我想了想:「之後就會發現,我要的不
在主持或參與,即使不做那些事,也可以找到一些東西。」
「所以,你想說,當時你做的,並不純粹是為藝術。」
「我想說的是,」我歎了口氣:「藝術,這個名詞聽起來很誘人。但在我而言,每個那
樣的瞬間都只是一種衝動,或者說……像酒醉一樣的興奮而已。」
「你有失落感嗎?」
「有。」
「失落了什麼呢?」
「我不知道。或許……」我想了想:「或許因為這不是我此刻人生正追求的目標,所以
老有一種這次表演結束後,明天照樣必須背起書包,趕七點公車去上學……」
「或蹺課。」他微笑。
「對,或蹺課……」我也笑了起來:「所以,沒有辦法把心力全數投入。當真正投入之
後,就會發現自己忽略了其他也同樣重要的東西,到頭來一樣失落。」
「像什麼?」他問。
「像是小玫……」我脫口而出,隨即意識過來,當下不動聲色地改口道:「……像是沒
有注意到功課之類的。」
「那麼,」他說:「這次的計畫……」
「等等,」我打斷他:「讓我說完。」
「好,你說。」
「我想說的是,」我緩緩地道:「我要去追求一些單純的事,當成我的人生目標。或許
事情本身複雜,但是,我們可以一次做一件,而且目標是說得出來的,這叫做單純。」
「我不懂。」
「舉例來說,像是聯考,」我解釋道:「有人要補習,有人隨便看一下就很強;或許有
很多技巧及方法,或許需要花很多時間苦思苦學;但是聯考就是聯考,目標明確,每年七月
一號到三號,文理醫農或跨組,都只是聯考這個概念。」
「所以,」他說:「這次你想不顧一切地爭取機會,而且並不打算用說唱藝術社的名
義,就是想找個單純的,完全的藝術。」
「對,」我對他一笑:「不過,到頭來還是放不開,說唱藝術社的名義,我還是會顧
及,甚至還是主要目標之一。」
「因為你是社長?」
「不,誰管社長不社長,」我搖搖頭:「因為希特勒。」
「哦?他還在管事嗎?」
「跟他管不管事無關,」我幽幽地說:「我欠他的。」
「這話怎麼說?」
「算了,下回有空再講。」我看看表,對他道:「現在是三點五十,我們花點時間看看
四周,就在這裡討論一下那些煩人的舞台、燈光之類的事,等下回家分頭研究可能性。」
「好,」他點點頭:「待會兒你有事嗎?」
「嗯,有人生日,我要趕去。」
我說。隨即跟他一起繼續觀察四周的狀況,研究舞台,以及所有的佈景事項。
出來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我見時間不早,連忙跑到大中至正門口攔了輛計程車,約
莫五點十五左右,就到了我跟森怪約好見面的地點,天母的溫莎小鎮。
森怪似乎等了很久,當我在庭院的露天咖啡座找到他時,他正望著桌子上的咖啡杯呆呆
出神。我大聲喚了兩次,他才回過神來。
「在想什麼?」我笑著問他。
「沒什麼,純發呆。」
「阿仙呢?」我左右看了看。
「她還沒到,可能是塞車吧。」
「真是情人嘴裡好說話,」我笑道:「從陽明山上下到這裡,只怕不要二十分鐘。」
「今天是週末耶,」他解釋:「趕上花季,當然會塞車。」
「隨便你,我又不在乎,」我笑道:「你的生日,你的馬子遲到,關我屁事?算你活該
倒楣。」
「對了,」他岔開話題:「狗弟小嘟都不來。」
「為什麼?」我一愣。只聽他說: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沒有慶祝的心情吧。」
「是嗎?」我搖搖頭:「搞不好是不想看到我。」
「你錯了,」森怪忙道:「這兩個傢伙已經沒在怪你了,狗弟昨天晚上還要我跟你說,
他對那些最近對你說過的話感到抱歉。」
「那不要緊的,」我歎了口氣:「我一點都沒有放在心上。」
「我知道你的。」森怪笑了笑:
「別管他們了,最近你過得好嗎?」
「正常……」我想了想:「嗯,就是正常。」
「你還會覺得難過嗎?」
「不了,難過的感覺很淡,可以說沒有了。」
「奇怪,我也是這樣。」他說。
「應該的,」我歎道:「一直想,其實沒有多大用處。你應該跟狗弟他們開導一下。」
「那沒用。」森怪道:「該講的,我都講了。但是……」
「但是怎樣?」
「算了,沒事。」
「說啊!幹嘛神秘兮兮的?」
「唉,」他無可奈何地說:「你知道狗弟的,他一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留在一個像小
雁這樣的團裡。現在大姊過世,小雁解散,他的難過是雙重的。」
「那小嘟呢?」
「他那個人你知道的,看起來一個大塊頭,事實上依賴性跟小孩子一樣重。他現在的感
覺,不是死了兩個朋友,是那種……家破人亡的感覺。」
「嗯。」我應了一聲,隨即說:「我懂。因為……」
「因為二姊,我知道。」他接口。
「謝謝。」
「所以我才說算了嘛!」他拍拍我的肩膀:「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我懂……」我歎道:
「這也是我這幾天……」
正說到這裡,身後便傳出一個輕柔而動人的聲音:
「兩位先生,哪位是壽星啊?」
我倆同時轉頭。立時望見一個身穿葛黃連身短裙的女孩,捧著一個超大型的蛋糕,正笑
吟吟地站在我們桌邊。
「嗨!阿仙!」我笑著打了聲招呼:「好久不見啦!」
「這樣說,一樣是虧我遲到。」她笑道,隨即把桌面騰開,放下蛋糕。又開口說道:
「要不是為了他這個難做又難打包的笨蛋糕,我也不會遲到了。」
「沒想到當人家女朋友之後,你也會變得這麼賢慧,」我笑著對森怪說:
「老兄魔力大,小弟佩服。」「他呀,想得美,」她拉了張椅子坐下:「今天要不是你
來,我就帶他去麥當勞吃兒童生日餐!」
「我什麼都沒說喔……」森怪不以為忤地笑了笑。
「對啊,你光吃就好,有什麼好說?」阿仙又說。
「好啦,」我雙手一拍:「廢話少說,咱們來幫森怪慶祝他……對了,喂!你幾歲來
著?」
「二十三。」他說。
「哇,這麼老啦?」我笑道。
「對啊,還在跟你這種小毛頭鬼混。」他反擊。
「好,」我不理他,繼續道:「那咱們來幫二十三歲的森怪慶祝生日……咦?等等,是
生日後滿二十三,還是生日前就二十三啦?」我又問。
「你煩不煩啊?」森怪苦笑:「今天過了就二十四。」
「好,讓我們慶祝森怪虛歲二十五的生日……」我笑道:「現在就點蠟燭喔,趕快想願
望!」
森怪和微笑中的阿仙對望一眼,他苦笑地歎了口氣:
「小子……」
打開蛋糕包裝的那一刻,我幾乎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那是一個長方形的大蛋糕,整個外
型用巧克力與奶油裝飾,做成了一把漂亮又栩栩如生的電子鍵盤。不但一應電子顯示燈都用
櫻桃與松子模擬出來,甚至左上角還有一組用麥芽糖擠成的,森怪愛用廠牌山葉的標籤字
樣。遠遠看去,活像一把真的鍵盤。
「天啊……」我當場不可置信地望向阿仙,她則得意地看著森怪:
「怎樣,不賴吧?」
森怪的表情也是一臉驚佩,什麼也沒說。
「真看不出來耶,」我對阿仙道:「這玩意兒要搞多久?」
「材料不算,大概要四五個小時。」她說。
「虧你有這種水磨功夫,」我道:「這樣擺起來一瞧,我可捨不得吃了。」
「他捨得就行,」她笑道,指著森怪:「蛋糕是他在切。」
「對啊,」我看森怪一直望著蛋糕不說話,便喚他道:「發表一下感言吧,針對這個蛋
糕?」
「呃……」他回過神來,又隔了半晌,才自言自語地開了口:
「拜託,這誰捨得吃啊……」
阿仙笑吟吟地看著這位壽星,滿臉滿足又高興的表情。說笑間蠟燭已然插好,我幫忙點
上火,而森怪則拿起塑膠刀。「待會兒許願,」阿仙道:「前兩個要說,第三個不能說。」
「許好一點的願,」我笑著說:「那種什麼風調雨順、洋菸降價的就不要許了。」
森怪笑笑,望著燭火沈思了半晌。
隔了好一陣子,他突然開了口,對我倆說道:
「凱子,仙,我知道這有點愚蠢。但是……」他頓了頓:「我希望你們都去感覺一下,
就當作大家……大家所有人都在這裡……幫我慶生的場面。」
此話一說,阿仙與我不約而同對望一眼,然後靜了下來,輕輕低下了頭。
「大姊、詩聖,」森怪凝望風中搖曳著的燭火,緩緩地說:「二姊、凱子、仙,還有狗
弟、小嘟及順子,謝謝你們來幫我慶生。今天我二十……二十四歲了……」他嘴角露出一絲
莫名的笑意,隨即閉上眼睛:
「……前前後後在一起的日子也有五六年了吧?我覺得很高興,能有你們這些很好、很
好的朋友。希望你們每個人,不管在或不在這裡,都能聽到我以下的願望。」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胸口突然感到一陣酸楚。
「第一個願望,」森怪睜開眼睛,緩緩地說:「我希望大家都平安快樂地過生活,不要
有什麼煩惱。」
我歎了口氣。只聽他又說:
「第二個願望,我希望大姊和詩聖在天之靈保佑大家,讓小嘟能夠學得更堅強,讓狗弟
找到更好的地方實現夢想,讓凱子考上好的大學……」他頓了頓:「也讓所有我們認識的
人,通過你們的保佑,都能實現他們的夢想。」
「森怪,謝謝。」我不禁說。
他轉過頭來,對我微微一笑。隨即又看著蛋糕,嘴裡唸唸有辭地說了半天。
我跟阿仙都不打擾他,讓他慢慢地,在平靜的氣氛中,許下他的第三個願望。
半晌之後,他回過頭來。
「好了。」
阿仙對他一笑:「吹蠟燭。」
森怪依言吹熄了蠟燭。我隨即說:
「該切蛋糕了。」
他不語,又看了蛋糕半天,轉頭對阿仙說:「你切。」說著把刀子交給她。
「嗯?我可不是壽星。」她不接,笑道:「用不著捨不得,明年還有,你好歹得切第一
刀,」
「唉……一年傷一次腦筋,」他歎了口氣:「下次做個麻將的,切起來不痛苦。」
我倆聞言哈哈地笑了起來。森怪不理我們,端詳半天,終於拿起刀來,小心翼翼地切了
下去。
我跟阿仙看著他的動作,當場不禁同時放聲狂笑。因為,這小子選了半天,竟然選擇蛋
糕上琴鍵接縫處下刀。這樣一來,切完之後,整個蛋糕從外表上還是完整的一個蛋糕,毫髮
無傷。
「拜託喔!」阿仙道:「有那麼捨不得嗎?」
「唉……」他似乎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行為好笑,只搖了搖頭:「下次我也來作一個,
看你會不會肉痛。」
聽他這麼一說,我們兩個不禁對望一眼,當場又笑得更開心了。
吃完蛋糕時差不多是七點半,大家都蠻飽的,也不想依照原來的計畫,跑到八斗子看夜
景。於是在阿仙的提議下,我們乾脆回到她在陽明山上的住處。
「真是笨死了,」森怪埋怨:「早知道這樣,不會從頭就在你家嗎?都是那個蛋糕惹的
禍。」
阿仙開著她的車,笑笑地不加理睬,任森怪囉囉唆唆。而我則有點不大自在,所以什麼
評語都沒有。
其實我的不自在是很自然的,因為只要越接近阿仙的房子,我就越會想到一月的事。雖
然那些都已經事過境遷了,但是真的回想起來,我仍然不由自主地覺得有些侷促。
約莫八點前後我們就到了,下了車,我四下看了看。仍然是圍在樹林中的石牆。跟當時
一樣的幽暗與深沈。
阿仙停好車,從車庫走出來。跟我交投了一眼,無聲無息地微微一笑,隨即伸手牽住森
怪。
我朝她點點頭,謝謝她的體貼。於是三個人就進到屋子裡去。
屋子裡的佈置大大地改變了一番,才跨進大門,我就覺得跟我印象中的樣子頗有不同。
原來的裝潢是明亮的,但光影掩映,雖然十分具有現代感,但同時也覺得陰森;現在的
佈置則比較暗,光源多集中於大廳四角,然而感覺起來卻備覺溫馨。
像是他們的生活啊,我不禁想,終於穩定下來,不再繼續漂泊或流浪,而有歸屬感了。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不說什麼,只對阿仙笑了笑。
她則一臉高興的樣子,伸手在背後,偷偷指了指森怪,表示這是他的傑作。
我當然知道啊,我心想,只有他,才有這種能耐,在每一個徹底的破壞後彌補裂縫,將
天缺化為七色的虹彩。
我們在客廳坐了下來,話匣子一開,當場就一直聊到深夜。期間三人肚子又餓過一次,
而阿仙則披上圍裙,跑到廚房去弄了幾份三明治出來饗客。
在她去廚房的時候,我跟森怪有一段短短的對話。當時我看著她消失在門邊,便對森怪
說:
「喂,問你一件事。」
「嗯,你說。」
「你們在一起,沒有覺得怪怪的吧?」
「唔……前幾天會,這兩個月好多了。」他說,想了想又道:
「你不要多想。」
「我多想什麼?」
「沒有就好。」他古古怪怪地露出了一個笑容。
「你少來,」我放心不下:「多想什麼?」
「唉,凱子凱子,你很敏感的,」他微笑道:「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
你,我們不會因為以前的事受到影響。」
「呃……」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道:「那都是你在講,我可沒有多想。」
「沒有就好,」他微笑:「有也無妨。我們兩個人有時候會提到你,彼此都覺得你其實
是我們之間最大的媒人。」
「不不不,」我臉一紅:「那是歪打正著。」
「但也需要有人肯去歪打,」他笑道:「記得當時……」
「好好好,你對,不客氣,別講了。」我忙道:「您老那口過來了,閉嘴。」
他微微一笑,對我眨了眨眼。
不知為何,今晚在這裡,我一直覺得頗有失落感。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們把我當成外人,
相反的,兩人對我的熱情,簡直就是把我當成一家人一樣。森怪跟我老交情就算了,阿仙對
我的親與接納,更讓我覺得她簡直像自己的姊姊一般。如果我說他們對我見外,那是我自己
沒良心。
然而,我是羨慕他們的和樂嗎?其實也不是。森怪和阿仙,都是我在世上僅剩的幾個朋
友之一。他們的幸福,他們臉上幸福的表情,以及他們在一起幸福的事實,是此刻我最需要
的感受。
沒錯,幸福,我需要這的就是種感覺。之前經歷那麼多劇烈起伏的故事,奔走追尋,勞
碌自己至今,不就只是為了追尋這種簡單的感覺而已嗎?我要的,就是看到我愛的人臉上,
能有這樣的表情。如此而已。
然而,我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現在自己只是感到幸福的存在,而非擁有它。就像看著
包裝盒上的圖形,再檢視手上亂成一團的拼圖一般,知道那是怎麼回事,但並沒有獲得。
我的幸福,我心想,到底在哪裡呢?
正想到此處,突然一陣「嗶嗶」的聲響,把我從沈思中生生拉回現景。只見我們不約而
同地低頭翻腰帶,三個人當下都是一怔,隨即一起笑了起來。
「誰的呼叫器?」阿仙問。
「我的。」我說。
「你也開始帶扣機啦?」森怪奇道:「你不是最怕隨便被別人找到的嗎?」我看著手上
的號碼,心中不禁微笑起來,轉頭對他說:「不錯,但是現在不同。」「笑得那麼詭異,」
森怪眉頭一皺:「你不會又……」
「沒有,沒有,少瞎猜,」我忙道,轉身對阿仙說:「電話借一下。」
阿仙遞過無線話機,笑道:
「需要迴避嗎?」
我搖搖頭:「不必不必,你別跟著森怪亂猜。」說著撥了號碼。
電話響兩聲馬上被接了起來。是致兒自己接的。
「哥!是我!我是致兒!」
「我知道。你也不問問看是誰,就在那裡亂叫,」我微笑道:「若是你媽媽打來怎麼
辦?」
「笨哥哥,不想想看現在都幾點啦,我媽媽在家啦!」
「嗯,說得也是。」我問道:「什麼事?」
「我有一件事,想問你的意見。」
「你說。」
「跟你講喔,今天那個板中的來我們學校門口等我喔!」
「情況如何?」我笑道,心想那傢伙一定有閉門羹吃。
「當然是跟他說我要去補習啊!」她笑道:「不然呢?陪他去唱一支小雨傘不成?」
「然後呢?」我又問。
「然後就他就失望地走了。」
「那……這你跟我商量什麼?」
「但是,他帶來一個人,看起來在幫他壯膽……」她說:「我是要跟你說這個人的
事。」
「真遜,還須要找人壯膽,」我插口:
「好,那你慢慢說。」
「就是說嘛,還是你比較有種。」她笑著說:「不過,你說有多巧,這個人是我的國中
同學哩!」
「那板中那個傢伙不糗翻了?」
「對啊,你都沒有看到當時的場面,只聽我同學對他說:『喔,拜託,你說的就是她
嗎?追不到啦,回去了啦,當年多少陣亡的你知道嗎?』」
「哈哈,原來你架子這麼大,」我興致高昂地問:「那他怎麼說?」
「他就說啦,」致兒學著那個倒楣板中「衰」哥的台灣國語道:
「哇咧陳亙宇,你不要當場出我啦,我這個人『素』『混』害羞的啦……」說著也笑了
起來。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事,打斷了她:
「你剛才說,那個國中同學叫做什麼名字?」
她一愣,隨即道:「叫陳亙宇,怎樣,你認識?」
「你先說說看,」我急忙對她說:「哪三個字,現在馬上說給我聽。」
「好。」她說:「耳東陳,山脈橫亙的亙,宇宙的宇。」
我一聽那三個字,登時呆了半晌。
「怎樣,哥,你認識他啊?」致兒又問。
我一時沒想到要怎麼回答,只聽她又說:
「哥,怎啦?不要不說話啊!」
「呃……沒事,」我回過神來,對她說:「對不起,你繼續說,後來怎樣了?」
「喔……好,你有點奇怪,」她續道:「後來晚上他就打電話來了,說要約我出去
玩。」
「你說那個……陳亙宇?」
「對啊,他在電話裡說我變了好多,說要跟我聊聊。」
「那你的意思呢?」我問。
「就是來問你啊,」她笑道:「現在哥,你是我的護花使者,我要先問過你才去,否則
就不去。」
「問我做什麼,」我笑道:「你愛去就去,我又不會拉著你。」
「要是他心懷不軌呢?」
「哈哈,你的國中同學,」我大笑:「什麼德行你最清楚。如果人品值得擔心,那就不
要去。」
「我跟他好久不見了,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學壞?」
「你會這樣說,那他以前一定不壞。」我說:「去吧,搞不好可以大撈一頓也說不
定。」
「這是什麼心態啊?」她笑了起來。
「標準的『小女生以退為進無敵戰術』,」我笑道:「去吧,他約你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
「咦?我們不是……」
「所以來問你啊,」她笑道:「你肯換時間,我才打電話跟他說好。」
「好呀,原來如此,」我笑著歎了口氣:「看吧,這就是我剛才說的無敵戰術。」
「嘻嘻,」她可愛地一笑:「被識破了。」
「你好好去玩,有事打電話給我,我都在家。」
「好,那就對不起啦!哥,謝謝你,再見!」
「喂,等等,」我忙道:
「我有件事要你……」
「我知道,」她說:「是不是要我問他認不認識你?」
「對,」我一愣:「你怎麼知道?」
「你剛才說話的聲音,很像會認識他。」
「嗯,」我肯定道:「沒錯,我想,有這個可能。」
「你們怎麼認識的呢?」
「說來話長,」我想了想:「再說他也不一定是我認識的人。」
「好,我會幫你問。」她說:「還有沒有要交代的?」
「有,你千萬記得,不要跟他說董子凱或者凱子,只要問他認不認識『黑凱凱』,這樣
就可以了。」我說。
「呵呵,好好笑的名字。」致兒笑道:「好,我知道了。」
「那你好好玩吧,記得回來後跟我打電話。」
「好,再見。」她說,隨即收了線。
「黑凱凱,」森怪笑道:「真可愛。」
「你少囉唆。」
「剛才那個是誰啊?」阿仙問。
「是我乾妹……」我說,想想又改口:
「是我妹。」
「到底是乾妹還是妹妹啊?」她笑著追問。
「唉……說來話長。」我歎道:「真的要聽?」
他們兩人十分搞笑地同時點頭。我又歎了口氣,便說起了有關跟致兒結拜的事。
這樣一路說下來,轉眼就已經凌晨十二點半了。我跟他們聊著聊著,不久就感到一絲困
意。於是便起身,對兩人說:
「差不多了,我該回去了。」
「這麼早?」森怪奇道:「不會是困了吧?」
「老實說是,」我說:「這一陣子早出晚歸,生活比以前正常。平常現在已經睡了。」
「要不要睡在這裡?」阿仙說。
「不用了……」我想了想:「也可以,看你是送我下山方便,還是弄間房間方便。反正
全要麻煩你。」
「都不麻煩,看你。」森怪插話。
「好吧,那我回家好了。」
「我想不用這樣辛苦吧?」阿仙道:「這樣吧,凱子你可以先上去睡我房間,我跟他待
會兒再說。」
「何必呢?」我說:「待會兒你還要傷腦筋騰空閣樓。」
「那不然這樣,」她忽然對我笑了起來:「我現在整理整理,你待會兒就去睡閣樓怎
樣?」說著盯著我的眼睛,神情裡頗有一絲古怪的深意。我一怔,忙道:「呃……算了,我
睡你房間好了。」
說著他們兩個都笑了起來。我跟兩人欠了個身,道聲晚安,隨即自顧自地走上二樓。
進到她的房間,我脫掉外套,當場就想倒下來睡著。正常的生理時鐘養成之後,這幾天
我只要一到十一點,身體裡某處就像是把插頭拔掉一樣,馬上就昏昏欲睡,撐不了多久就非
得躺平不可。
可是,才剛躺下,我就覺得心猿意馬,當場就知道自己現在絕對睡不著。於是隨即起
身,又走下樓去。
「咦?」森怪說:「怎麼又下來了?」
「我想……」我遲疑半晌:「我還是回家睡吧。」
「不要東想西想的啦!」阿仙說:「太晚了,快去睡吧,明天早上我再送你回去。」
「呃……好吧,」我說,又對她道:「我沒洗澡,你拿套舊一點的被子枕頭好吧?」
「呵呵,不要緊,」阿仙笑了起來:「凱子真的不大一樣了,現在還會想到這種問
題。」
「算了,別虧我了。」我歎道:「晚安晚安,我真的要睡了,早上我會自己起來,不用
叫。」
「去吧,」阿仙微微一笑:「祝你有個好夢。」
「呃……」我苦笑:
「那是一定需要的。」
次日清晨。
陽光透過薄薄的落地長紗,從窗外的天空透進臥房。我翻了個身,隨即在床上坐起來。
昨晚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直到將近兩點才睡著,心裡也一直盤踞著許多亂七八糟的事
情。各種心事來來去去,帶著一幕又一幕熟悉的景象與面容,在我的眼前纏繞個不停。
我看了看表,才八點五分,當即走到臥室內的浴室裡洗了把臉,然後走到樓下。
才走到客廳,就看到坐在窗前,正專心拿著色盤畫圖的阿仙。她還穿著昨天的那一套連
身葛黃短裙,看樣子沒有睡覺。
「咦?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她一愣。
「睡夠了,」我說,反問道:「你還沒睡啊?」
「嗯。」
「森怪呢?」
「他回去了。」她說。
「我以為你們會睡一起。」
「沒有,」她搖搖頭:「說了你一定不信,我直到現在都沒跟他怎樣。」
「喔……抱歉,」我有點不好意思,只得道:「我沒那種意思,別誤會。」
她不語,微笑著搖了搖頭,對我說:「你等等,馬上就畫好了,待會兒再一起吃早
飯。」
「不急,你慢慢來。」我說。隨即轉身離開。她又開了口:
「你在這裡沒關係。」
「嗯,好。」我點點頭,拉了張椅子坐下,看著她畫畫。
窗口的太陽光平平射入,照著那張未完成的圖畫,與阿仙的側邊的臉。她的神情很專
注,也很平靜,像個莊嚴的仙子。
我不禁想起第一次在月光和狗後台碰到她的時候,心想此刻的她,跟那時真的有天淵之
別。
半晌之後,她把筆一收,偏起頭來,看了看她的作品。
「凱子,」她開了口:「幫我看看這樣感覺好不好。」
我聞言便探頭過去。只見她的畫布上畫著一座舞台,舞台上有三把吉他,後方另有一隻
鍵盤與整對鼓。然而,卻沒有一個人。
舞台下方是一群鼓噪叫好中的觀眾,相形於台上的明亮,底下的人幾乎全在陰影裡頭。
只有遠方站著七個亮著的身影,但表情都十分模糊。
而這幾個人,我一看身形,就辨認出是玟、詩聖、薇、森怪、小嘟、狗弟和我。
「這幅畫是送你的,」她說:「標題叫做『印象』。」
我不語,心中起伏不定。
「你喜歡嗎?」
我又看了半晌,歎了口氣,點了點頭。
吃早飯的時候我問她為什麼想到要畫這張圖,她並沒有解釋,只是對我說,希望我能好
好保存它。
我笑著對她說,上次那只筆,至今仍被我當傳家寶一樣地收得好好的。她聞言一愣,隨
即笑道若非我提,她已經忘了送我自動筆的那回事了。
我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吃著我的早餐。
早餐吃完後圖還沒幹,我倆坐在外頭的庭園裡聊天。我問她為什麼不睡,她想了想,對
我說:
「跟你一樣,睡不著。」
「你有什麼心事嗎?」我問。
「不,沒有心事,」她搖搖頭,說道:「只是有點躁。」
「躁?」
「對,躁,」她說:「覺得不能安安穩穩地睡著。」
「怎麼了呢?」
「或許是你睡得太早了,」她微笑道:「有話想跟你說。」
「是森怪在不方便嗎?」
「也不會,」她說:「不過,他不在,或許我們比較可以談。」
「跟什麼有關呢?」我問。
「其實跟什麼都沒關,我只是想跟你說……」她想了想:「只是想跟你說聲謝謝,並要
你自己保重。」
「謝謝我懂,這沒什麼好說的,」我道:「但是,怎麼會想到要我跟我說保重呢?」
「我覺得你很孤獨。」
「是嗎?」我勉強地笑了笑。
「是,你的確很孤獨。」她認真地說:「只是,以前有阿薇,有大姊,有詩聖,有那一
狗票的兄弟,你沒有發覺而已。」
「那……」我突然覺得有點不想面對這些話,便說:「那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她微微遲疑,隨即笑道:「我當然知道,只怕你不愛聽。」
「你說說看。」
「為什麼你要找個乾妹?」她問。
「那不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你提的,」她打斷我:「我是問,你為什麼要答應?」
「我……」
「不只這個,」她又說:「你為什麼那麼重視那枝筆?」
「那是因為以前……」
「你丟過一次,對,」她又打斷我:「我是說,當時那枝筆為何重要?」
「我……」
「我還有很多問題,你確定你想聽嗎?」她又說。
我不語,遲疑了半晌,卻又聽到她說:「你看,你連能不能聽都是問題,我說得有錯
嗎?」
「好,」我深深吸了一口氣:「你一次說完,讓我想想。」
「嗯,好……」她點點頭:「我要問的其實就這幾個問題,其他的都差不多,像是問你
為什麼要脫離月光和狗,為什麼要舉辦……那些你昨天說的劇場活動,或者是為什麼昨晚睡
不穩之類的。」
「我不覺得這些彼此之間有什麼關係。」
「是啊,沒關係,」她說:「但是,跟你自己有關係。」
「都是我在做的事,當然有關係。」
「你在迴避,」她微微一笑:「你怕面對。」
我聞言靜靜地呆了半晌,最後終於說:
「或許吧。」
「所以,我想跟你說,不要怕,就去面對。」她下了結論。
「但是……」「你不知道你在怕什麼。」
「嗯……」我點點頭,隨即苦笑道:「呵呵,你簡直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兩隻,」她笑道:「另一隻回家了。」
我聞言也笑了起來。
「走吧,」她溫言道:「我相信你沒睡好,我送你回去,再睡一下,順便等你乾妹的電
話。」
「但是,」我忙道:「你還沒告訴我,我在怕什麼……」
「我不知道,」她搖搖頭:「這種事,只能靠你自己發覺。」
我聞言又低下了頭,默默想著她的話。
「別煩,你會發現的,」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別人,我不敢說。董子凱,我是很
佩服的。」
說著她便笑了起來。
我看著她,不禁也跟著笑了起來。
十點半。景美。
「謝謝你送我回來。」我說。
「不客氣。」她點點頭:「快回去吧。」
「阿仙,」我對她說:「我相信,今天你對我說的話,對我會有很大幫助。」
「希望是這樣。」她微笑道。
「我很感激,幫我跟森怪轉達。」
「他知道。」
「如果我有任何想法,」我問她說:「我可以隨時打電話跟你聊嗎?」
「請。」她點點頭。伸出了手:
「祝你好運。」
我也伸手,跟她握了握。
「你們也是。」
她點點頭,對我一笑。於是我當即下了車。
她從車內對我揮了揮手,隨即發動了車,駛離於此刻尚自冰涼的春晨。
四月二十三日。
今天是禮拜一,本來很想見到致兒的,但她今晚要跟幾個同學去忠孝東路,於是我也只
能算了。
當然,她是有邀請我一起去的,不過我可不想跟她的同學在一起混;比起八女一男地逛
香水百貨,我寧可自己去泡麥當勞。
提到麥當勞,我就想起了老二。這學期我們見面的機會很少,一來我心情不好,二來他
加入了卡通漫畫社,成天四處跟同學湊在一起研究古靈精怪和超時空要塞,也沒什麼功夫理
我。
不知怎地,今天下午我突然很想跟他說說話,於是等到下課鈴一響,我書包也不收,當
即跑到二一○班逮人,省得再過幾分鐘,他就不見人影了。
老二動作一向慢,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書包還擺得好好的。見到我來,他也是一愣。
「幹嘛?今天不忙?」
「有沒有空?」我問。
「除非有晚飯,不然沒空。」他笑道。
「隨你說,雞排油飯麥當勞,我全包。」
「喔,今天突然變得好有誠意。」他說:「我想吃哈帝。」
「成,燒烤牛肉堡,加雞條。」
「一句話,」他笑道:「等我一下,我先收書包。」
「我也要拿書包,」我道:「那待會兒在陸家油飯前碰頭。」
「不是要去哈帝嗎?」
「不要緊張,哈帝是一定的,」我對他笑道:「但是我今天只有一百五。」
「那改天也行。」
「不不不,就今天。」我說:「別廢話,待會兒見。」
於是我便先行離去,收好書包,買完油飯,他也出現在指定地點。於是我倆便一起漫步
在傍晚的涼風中,走到站前哈帝。
路上我們聊了一些無聊的小事,像是什麼數學競試之類的,他對我說起了卡漫社的一些
趣聞,我則對他提了幾句有關代聯會選舉的內幕。
感覺起來,我跟他之間,似乎無論隔了多久沒講話,講起話來都是這個德行。雖然有點
無聊,但是,我感覺得出來,他很把我當成一個朋友。
尤其是,講到漫畫,他四五次提到他那個三人行好友之一的小妖豬,但見我都沒接口,
於是便自動轉移話題。
我微微地笑著,聽他說著那些無聊的瑣事。然而,此刻我的心中卻異常地感到滿足,就
像回到了高一時代一般。
昨天自阿仙家回去後,我一直想著臨走前她對我說的話。或許她是對的,我不敢去面對
我真心想要的,想追尋的目標;然而,我真的很迷惑,到底那些目標,是不是我能夠瞭解的
呢?
其實,我心中想道,最困惑難解的答案,通常都存在於最明顯的地方。但就是因為它們
明顯得不合常理,所以我們會去忽略它。像當年我在忙社團,老二就對我提到過要注意小玫
的心情。他又沒談過戀愛,這件事卻被他看得那麼透徹。由此可知,我的問題,其實不是在
我不能瞭解,而是我忽略了最簡單,也最該用心體察的事實。
或許,此刻我最想知道的事,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倆不久後就走到了哈帝,裡頭跟想像中一樣的摩肩擦踵,人潮洶湧。老二眉頭一皺:
「看樣子,今天你逃過一劫。」
「不會,」我搖搖頭:「你看我的。」於是我便朝一桌中山女中的學生走去。
那堆女生大概有七八個,但書包雜物加起來,卻用了三張四個人的桌子。我露出一副不
識相的樣子,走過去粗聲粗氣對對她們說:
「同學,可不可以幫忙一下,分我們兩個位置好不好?」
女生們一怔,待要拒絕,看我一副老粗樣,全都不知該當如何作答。我提高了一點音
量,又說:
「喂,拜託啦,書包擠一擠啦,大家都很餓耶!」
老二似乎有點糗,拉了我一把,我沒理他,卻故意轉頭,又以更高一點的音量對他說:
「幹嘛拉我?人家很友善的,位置這麼多,一定會讓我們兩個的啦!」說著又轉頭問她
們:
「對不對啊,各位同學?」
女生面面相覷,當下決定還是少跟我囉唆,三下兩下地,就清出整張四人座給我們。
我一笑,把書包扔在位置上,繼續大聲對老二道:
「看吧,我就說人家中山女中的同學都是好人吧!」
老二愣了一愣,隨即跟著放下了書包。我對他說:
「走吧,我們下樓買東西!」說著又轉頭對那幾個倒楣的中山女生說:
「喂,各位同學,你們要不要也來一點?」
女生們聞言全都轉頭瞪我,老二一把拉住我,便把我拖到樓下櫃台排隊去了。
「你好無恥喔,」老二吃著燒烤牛肉堡,看著那一群不堪騷擾,先行離去的女生說:
「沒看過這樣搶位置的。」
「臉皮厚一點,」我笑道:「到處吃得開。」
「我記得你以前不會這樣的。」
「那要看,」我笑道:「你說的以前,是多久以前。」
「我當然是說高一的時候啦!」
「廢話,那時候剛進高中,什麼都不懂。」
「那麼,現在的你,」他突然說:「難道就什麼都懂了嗎?*
此話一說,我不禁愣了半晌,反問道:「這算是個問題嗎?」
「是啊。」
「那我當然是說沒有啊,」我疑惑地說:「什麼都懂,怎麼可能做到?」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我想說的是……嗯,你想知道的,你都知道了
嗎?」
「我想知道什麼?」
「我就是在問你。」
「嗯……」我想了想,隨即對他說:
「你這種問話方式很奇怪。」「我一直是這樣說話的。」「不,」我搖了搖頭:「在我
的印象裡,你不是這樣講話的。」
「那我是怎樣講話的?」他反問。
「唔……」我試著想解釋,卻突然發現,其實對高一時代的事,我也沒有什麼印象了。
「說啊!」他催促。
「呃……吃你的漢堡,」我惱道:「少在這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行不行?」
「行,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他笑道,聽話地咬了一口漢堡。隨即對我笑了笑:
「怪人。」
就在這個瞬間,我突然發現了一件事。當年的我們,好像就是這樣講話的。
六點半。
吃飽喝足,我跟他一起往重慶南路的方向走。當著火車站前的車水馬龍,兩人彼此囉唆
打屁,聊得也算開心。
不知怎地,此時我突然有些罪惡感,覺得自己去年一年的時間,似乎完全地冷落了這些
朋友。像老二吧,印象所及,我就沒有主動找過他,倒是他常常在下課的時候來我們班找
我。而那些時候,我也多半趴在桌上睡覺。是故也沒跟他一起,像高一時候那樣,跑到合作
社邊喝可樂邊打屁。
然而,讓我最過意不去的,就是他給我的感覺,竟然還是跟高一的那時候一樣。多半時
候都鈍鈍的,但是偶爾之間,卻又會冒出一兩句讓我驚訝的話來。
說來也是很奇怪,他不大問我問題,最多也只不過是問問最近好不好,心情煩不煩之類
的話。但是,我卻很願意跟他說我的心事。雖然我並沒有跟他說一些複雜的,像是月光和
狗,或者致兒的事,但卻把所有心裡想到的話,毫不保留地都跟他說。
我倆就這樣談著,不久之後,就經過了金橋門口。
「記得高一時我們常一起來這裡。」他說。
「對啊,」我說:「現在我自己也不是常來。」
「你會懷念高一的時候嗎?」他問。
「有時候會。」我承認。
「我覺得你變了。」
「這句話,你今天說了三次了。」
「因為我就是這麼覺得啊!」他解釋:「你自己沒感覺,我的感覺卻很明顯……」
「但是,你並沒有說我哪裡變了。」我插口說。
「心態吧,」他想了想:「現在你變得……比較憤世嫉俗。」
「會嗎?」我不禁笑了起來:「你的憤世嫉俗,是不是跟別人的定義不大一樣?」
「我不會說,但就覺得是這樣。」
「你是不是想說,我比較不像當時那麼衝動了?」
「不,」他搖搖頭:
「這個我看沒什麼改變。」
八點四十分。
我倆最後還是走到了中正紀念堂。老二家在金山南路,順著中正紀念堂就可以回家。但
是我倆一時還不想走,於是便坐在紀念堂的長階梯上,閒閒地繼續聊。
我點起了一根菸。
「你穿制服耶!」老二說。
「怎樣?」我說:「黑制服,晚上看不清楚。」
「還是把菸戒了吧?」
「再說吧。」
「你又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心事,」他說:「何必跟自己的健康過不去呢?」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了不起的心事?」我反問。
「有你不會說嗎?」
「呵呵,」我笑道:「說了心事就沒了嗎?」
「搞不好。」
「算了吧,」我歎了口氣:「再說,活在台北,不抽菸也不代表肺是活的。」
「這就是我說的憤世嫉俗。」他說。
「我說得有錯嗎?」
「沒錯,」他說:「但是像藉口。」
我轉頭看了他一眼,隨即笑了起來。
「最近有在讀書嗎?」我問他。
「考試前有。你呢?」他反問。
「我想好好讀,」我歎道:「可是,老是提不起勁。」
「快高三了,自己小心。」
「我知道。」
「你覺得你考得上大學嗎?」
「應該可以。」
「那你想念哪裡?」
「政大。」
「為什麼不念台大?」
「我討厭台獨。」
「台大一定都是台獨嗎?」
「即使有一個,我也討厭。」
「別的地方就沒有台獨嗎?」
「別的地方我考不上。」
「台大你就考得上嗎?」
「也考不上,」我笑道:「所以,我選政大。」
「政大你就考得上?」
「都考不上,可以吧?」
「那你剛才還說應該可以。」
「不然我要說什麼?」
「可以說不知道。」
「我現在就說不知道,上高三後要說什麼?」
「可以說明年重考。」
「你找死啊?」
「重考怎樣?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
「誰說的,我才不要被人罵重考蟲。」
「那你只要重考一次就好。」
「為什麼我一定得重考?」
「因為你混。」
「如果我開始不混了呢?」
「不可能。」
「你又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憤世嫉俗。」
「這跟憤世嫉俗又有什麼關係?」
「我不會說。」
「那你就只會說我考不上,要重考?」
「當然。」
「為什麼當然?」
「因為你憤世嫉俗。」
「怎麼又是這一句?」
「因為,」他轉過頭來,很認真地解釋道:
「你剛才說,台大都是台獨。」
九點五十分。「我該回去了。」老二說。「還不到十點,急什麼?」我問。「我困
了。」「豬頭。」「隨便你說,」他微笑道:「走吧。」
「我送你回去,」我跟著起身,對他說:「我可以順便到你家那裡,坐二五三回家。」
「二五三外面就有站。」
「你少囉唆。」
「好,我不囉唆。」他背起書包:「走吧。」
於是我倆就一道離開了中正紀念堂。這時路上已經很冷了,加上愛國東路上又沒有什麼
店面,使得整條街的夜景,看起來十分地冷清落寞。
我倆順著愛國東路,沒過多久就到了他家附近。我心裡忽然覺得有點捨不得,便對他
說,這兩天找個時間,兩人再一起出去吃頓飯,聊一聊。
他點點頭,跟我約了禮拜四晚上,之後就沒有再多說什麼了。不一會兒,我倆已走到他
家門口。
「拜拜,」我對他說:「明天見。」
「嗯。」他點點頭,但沒有轉身離去。
「怎樣?」
他搖搖頭,還是沒說什麼。隔了老半天後,才終於開了口。
「凱子?」
「什麼事?」
「我覺得,你變了好多。」
「你說過了,」我接口:「憤世嫉俗。」
「我不是說這個。」
「那你是說什麼?」
「我……」他想了想,擺了擺手,做出一副無話可說的表情。
「不知道該怎麼說?」
「嗯。」
「那趕快回去吧,」我說:「我也要坐車去了。」
「嗯……」他想了想:
「好,再見。」
「拜拜。」我說。
「禮拜四晚上吃什麼?」他又問。
「麥當勞好了。」我說。
「不,」他搖搖頭:「好久沒吃雞排了。」
「那就吃雞排。」
「現在已經漲價到三十五一個了。」
「那我帶一百四,我們一人兩個。」
「你怎麼算那麼快?」
「因為,」我笑道:
「我不想重考。」
他聞言一怔,隨即笑了笑,對我說:「你還是憤世嫉俗。」說完他就自顧自地上樓去
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口,歎了口氣,摸了摸口袋,掏出幾個銅板,便走到金華街
等二五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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