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今天起,我們就是兄妹了。
四月十三日。傍晚五點二十分。
與齊教官談了一席話,出校時正好趕上第八節下課,成功大門口都是高三學長,「濟城
八大攤」各自擁擠,爭先恐後,牛驥同食,雞排與銅板齊飛,鈔票共油飯一色;比起新聞裡
信用合作社擠兌的場面,可謂平分秋色,絲毫不遜於其後。
我擠過人潮,快步向重慶南路的方向走去,心想耽誤了半天,不知道雲有沒有等得十分
不耐煩。腳下加快速度,向著太陽落下的地方連忙趕去。
趕到金橋的時候已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致雲坐在「我的」位置上,見我走來,伸手打
了個招呼。
「抱歉,我來晚了。」我氣喘吁吁地說。
「沒關係,」她微笑著說:「看你喘的!怎麼回事啊?」
「教官有事找我。」
「真的,發生了什麼事?」她忙問。
「沒事沒事,」我說:「呼……他問問我近況。」
「你這麼被關心啊?」她笑道。
「品行太優良……自然容易受各界矚目。」我笑道。
「得了吧,」她笑道:「喘成這樣,還不忘吹牛。跟你說,今天我不能留太久,有一個
親戚說要來家裡吃飯,媽媽要我七點半之前回家。」
「沒關係。」我說:「應該不會搞太久。」
「那我們要去哪裡『搞』呢?」她笑道。
「拜託,不要學我啦!」我不禁笑了起來:「我哪有把這個字說得那麼難聽?」
「誰叫你要說這個字?」她哈哈一笑:「跟對面共匪講話一模一樣。」
「現在人家不叫共匪啦!」我糾正。
「那又不重要,反正都不是好東西。」她笑道。又說:「你還沒說呢?要在哪裡『搞』
呢?」
「中正紀念堂吧,你覺得呢?」我說。
「要是別人看到了怎麼辦?」她問。
「又沒有怎樣,幹嘛怕人家看?」我說。
「不行吶,」她忙道:「很糗耶!」
「你沒聽人家說到劉關張桃園結義嗎?千古美談,怎麼會覺得糗呢?」
「不行不行,要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她搖頭。
「台北就這麼點大,哪有什麼沒人的地方?」我抗議道:「又不能去你家,除非只
有……」
「只有哪裡?」她見我遲疑不說,追著問道。
「沒事沒事……」我搖搖頭。
「說啦!」
「唉呀,沒什麼嘛……」我打馬虎眼。
「好啊,我知道了!」她忽然說:「哼,壞東西!你是不是要說,可以去旅館開房間
『搞』啊?」
我呵呵一笑,聳了聳肩:
「那是你講的,我可沒這麼說。」
「你喔,壞心眼,誰不知道你要說什麼!」她故意做出生氣的樣子,但隨即又說:
「不管啦,想個正經的地方出來。」
「主意是你提的,」我無辜地說:「為什麼要我想啊?」
「誰叫你行啊!」她撒嬌。
「唉……真是的,毛病這麼多。」我歎口氣,隨即左思右想,不一會兒便有了主意。
「嗯,有了!」我微笑道。
「在哪裡?」她問。
「中正紀念堂。」
「喂,你很煩呢!」她惱道:「人家剛才不是說不要了嗎?」
「別急,聽完啊!」我笑著逗她:「如果裡頭有沒人的地方呢?」
「我才不信,中正紀念堂我又不是沒去過!」
「去過有什麼了不起?」我笑道:「那裡因人而異,我去就不一樣。」
「是喔,你厲害!」
「別的不敢說,」我微笑道:「中正紀念堂,我就厲害!」
「好啦,別賣關子了,快說,在哪裡?」
「就是要賣關子,看你怎麼辦?」我笑道。
「好啊,你去賣,」她不甘示弱:「反正等一下我就知道了,臭凱子!」「咦,你叫我
什麼來著?」我哼了一聲。
「我叫你臭凱子!」她說:「我們又還沒結拜!你拿我怎樣?」
「是麼?」我笑道:「不知道是誰跟我說心誠則靈,『結義重義不重結』,儀式都是安
慰而已。看樣子有人心不誠,義不重,愛搞形式主義……」
「好啦,好啦,」她忙道:「真能講,算你對行吧?」
「那叫啊?」我對她眨了眨眼。
「是!我叫!」她笑著拉過我的手臂,把臉靠過來,可可愛愛地說了聲:「哥!」
我覺得十分有趣,不禁開心地笑了起來。
「行了吧?」她沒好氣地問。
「嗯,差不多。」
「哼,討厭,」她把我的手臂一甩:
「你這人真是死相!」
那天回家後我倆依約講了一通電話。當時我心裡一直惦記著她對我說的,要我答應她一
個要求的事。所以不等她打來,我就主動地先打過去。
其實送她上公車的時候狀況很忙亂,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給她任何承諾。但是,或許是因
為心裡覺得傷害了她的愧疚感,抑或是其他隱藏在心裡不知所以的古怪感受,我才跟她聊了
沒幾句,就單刀直入地問她,要我答應的是什麼事。
她當時有點遲疑,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進入主題,當下嗯啊了半晌,才對我說:
「我說了,你不要覺得奇怪喔!」
「不會,你說。」
「我要你當我的結拜哥哥。」
聞言我當場愣了一下,反問道:
「你要我……當你的乾哥?」
「不是乾哥……」她想了一下,又說:「其實……也是啦,但不是一般同學搞來搞去的
那種。」
我更摸不著頭腦了,於是又問:「那……那你說的是哪種?」想了想又說:「這還有很
多種的啊?」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有啊,你要聽嗎?」
「要,」我笑道:「請指教。」
「像是我們常聽到的那種,」她笑道:「多半是有企圖的,不是乾哥拿這個名義來釣干
妹,就是乾妹耍這招來騙乾哥。」
「所以,你要說,」我笑道:「你沒有這種意思?」
「本來有的,結果你比較厲害,破功了。」
我哈哈大笑,問道:「還有呢?」
「另外一種多半是男生主動提的,」她說:「為了跟朋友炫耀自己認識很多女生,所以
見一個就拜一個。」
「你當過這種乾妹嗎?」我問。
「沒有。」她答得直接。
「好,繼續。」
「另一種是女生提的,」她細細解釋:「這樣就可以一天到晚白吃午餐,生日的時候也
可以抱一大包禮物回家。」
「你最好別說是這種,」我笑道:「我記別人生日可以說是白癡級,拜了也沒用。」
「當然不是啦,這種最菜了,我怎麼會出這種主意呢?」
「那……我們是哪種?」我問。
「你這樣問,算是答應了嗎?」她突然說。
「我……」我想了想:「事實上,我從頭就沒有打算……沒有打算不答應,無論你說什
麼。」
「真的嗎?」她有點驚訝地說:「為什麼?」
「這個……」我想了想,覺得很難解釋,便對她說:「結拜的那天再跟你說好嗎?我有
點說不出來。」
「是說不出口,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問。
「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好,那到時候再問你。」「那你繼續說。」
「嗯,至於接下來這種,就是要跟你……」她想了想措詞:「跟你結拜的這種。」
「說到主題了。」我插口。
「其實這種很好懂,就是最正式的一種。」她說道:「要焚香祝告,相對八拜,還要寫
好誓詞。」
「喝……」我一愣:「好傢伙,要不要準備什麼祭品,另外齋戒沐浴幾天?」
「祭品要,」她說:「齋戒沐浴是不必了。」
我聞言當真呆了好一陣子,最後才問:「我……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想到這種主
意?」
「這個嘛……」她想了想:「跟你一樣,結拜當天再告訴你,可以嗎?」
「真不吃虧。」我笑道。
「學你的。」她也笑道。
當下我便答應了她。但是才掛下電話,我馬上又開始覺得怪怪的了。只是,想來想去,
無論怎麼想都說不上來哪裡怪,於是也就不再多想。
第二天晚上我們又通過一次電話,在電話裡談好了時間以及需要帶的東西。我負責帶
香,她則會準備當貢品的水果。
傍晚的天色依然晴朗,太陽尚未完全失去他壯麗的光芒。我倆踏著長長的影子,往中正
紀念堂的大門走去。
雲的表情似乎十分高興,或者該說興奮才是,紅噴噴的臉蛋映著夕陽,顯得既期待又滿
意。
老實說,此刻她的神情,不能不承認實在很美。像是嬌羞卻又堅韌的野花,又似飽實而
香甜的瓜果。
我們邊走邊聊,持續地交換著一些不是很重要的話語。我看著她的模樣,不禁有點心不
在焉;她則笑語焉焉,一點也沒有察覺我的眼神。
沒隔多久,我倆便抵達了中正紀念堂。
「好啦,該你了!」她對我說:「我們要到哪裡結拜啊?」
「好地方,」我微微一笑:「跟我來。」說著便帶她從國家劇院寬大的樓梯下側玻璃門
走進,通過一小段安靜的迴廊,停在一具內線電話機前面。
我伸手拿起話筒,撥了一個號碼。
「實驗劇場。」電話那一頭立刻傳來一個女聲。
「你好,我是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社長,麻煩趙小姐聽電話。」
「抱歉,她不在。」
我眉頭一皺:「那麻煩找竇組長。」
「請稍等。」對方說。
沒過多久,竇組長沈穩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喂?我竇明夷。」
「我是成功高中董子凱。」
「啊,是你啊!」他爽朗地笑了起來:「怎樣?開始準備比賽了嗎?」
「還早哩!」我笑道:「我現在人在劇院,想看看場地,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當然歡迎啊!你人在哪?」
「在劇院廣場入口。」
「好,站在那等,我馬上下來!」他隨即收了線。
我趁他還沒下來的當口,先跟雲囑咐了一番,雲笑著點點頭,便見到竇組長人高馬大的
身影出了電梯。
「哈!凱子!」他笑著走過來打招呼,我跟他介紹了云:
「竇組長,這是我的……呃……我的親戚,也是這次表演的幕後人物之一,她叫周致
雲。」
「你好!你好!」竇組長彎下腰來,跟嬌小的雲握了握手,那個場面真好笑,打躬作揖
一般。
「走,我帶你們下去,今天正好沒人,你愛看多久看多久。」竇組長一邊說,一邊帶我
們走出劇院,從外側的實驗劇場工作門走了進去。
雲從來沒看過劇場的後台,左顧右盼地似乎十分好奇。
最後,我們終於走到了實驗劇場小小的表演廳裡頭。竇組長對我說:「怎樣,你打算待
多久?」
「大概一兩個小時,」我說:「方便嗎?」
「沒問題,我八點走,你要出去之前把鑰匙拿上來給我。門放著不必鎖,我會來關。」
「謝謝。」我接過他遞來的一大串鑰匙,便看他長手長腳地關上厚重的大門離去。
此刻正是一片沈靜,本來就沒有人聲的劇場裡,隔音效果更杜絕了任何一絲聲音。除了
我們的對話,整個環境,感覺起來就像聾了似的安靜。
穩定的空調在地板及牆壁上透散著些微的振動,然而,卻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好啦,」我對她說:「現在只剩我們了。」
「你還真的是有辦法……」她不勝佩服地道:「這裡真的是一個人也沒有。」
「不單如此,」我笑道:「待會兒即使有人來,也會覺得我們在排戲,不會投以異樣眼
光。」
「對耶,」她笑道:「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以前來這裡看過表演。」
「那是你怎麼認識裡頭的工作人員的呢?」她又問。
「這……」我想了想:「說來話長,簡單說就是我們社團要在這裡公演。」
「真的?」她喜道:「什麼時候?」
「還早哩,」我笑道:「這是一個甄試活動,我們能不能通過初選還是未知數。我是自
己來報名的,現在社團裡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回事。」
「那……」她點點頭,隨即問:「之前就想好要來這裡結拜了,對嗎?」
我沒說話,微笑著點了點頭。
「嗯,那你還要我想!」她高興地說:「咱們可以開始啦!」
「不急不急,」我笑著拉著她,走到旁邊階梯狀觀眾席上。兩人並排坐下,我開口對她
說:
「雲,在結拜之前,我有事要問你。」
「嗯,對了,」她說:「我也有事要問你。」
「所以不急啊,講完話再拜不遲。」
「嗯。」她鄭重地點點頭。
「這樣吧,我先問你……」我說。她卻打斷了我:
「不要,我先。」
「先後有差嗎?」我笑道。
「有!」她點點頭,又說:「不管,我先問。」
「好好好,你先就你先。」我微笑著說:「跟小孩子一樣,誰先誰後還不都一樣要
說。」
她沒接口,逕自思考了半晌,開口對我說:
「上次在電話裡,你對我說,不管我對你提出的要求是什麼,你都已經準備好答應我
的,對不對?」
「對啊,」我一愣:「咱們這不是就來結拜了嗎?」
「這是沒錯,但是……」她頓了頓:「但是,你當時並不知道我要提什麼要求。」
「這話不假。」
「那你怎麼敢就這樣決定要答應我?」她問:「要是我要求的事你做不到怎麼辦?」
「你能要求我什麼呢?」我回答:「我不覺得你會要求什麼天大的難事,難到我實在做
不到的。」
「如果我要你做我的男朋友呢?」她突然說。
「這個……」我想了想,搖搖頭:「不,你不會。」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你就是不會,」我說:「那天見面時我已經跟你談過這個問題了,我知道你不會知其
不可而為之。」
「那若是我提出一些你做得到,但是很累的事呢?」
「像是什麼?」
「比方說……」她偏起頭想了一想:「好,像是如果我要你煮頓飯給我吃呢?」
我又是一愣。隨即笑道:
「這有什麼累的?煮就煮啊!」
「你會嗎?」
「一點點,」我說:「不會的,就回家問媽媽。」
「那如果我要你……」她見我毫不在乎,開始想其他的主意。我當即打斷她:
「等等,別再想了。」我說:「你要問的,就是這樣而已嗎?」
「不,我還有話要問。」
「那你問。」
「好,我問……」她想了一下措詞:「那……就算你覺得我的要求你都做得到,但是,
你也沒有一定要答應我的義務。不是嗎?」
「對,」我說:「我是不一定要答應你。」
「那你為什麼在我跟你說之前,就決定要答應?」
「唔……」我沈默了半晌,反問道:
「這就是你的問題嗎?」
她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隨即說:「關於那件事……我是說,我那天
去找你,又對你說那些話的事,我覺得有點對不起你。」
「所以這算補償?」她問。
「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
「為什麼覺得對不起我?」她追問。
「嗯……」我想了想:「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覺得交淺言深吧,我一直有這種感
覺。」
「嗯。」她點點頭,又說:「那你覺得,我們會認識是不是很有緣份?」
「緣份嘛……」我想了想:「嗯,算是蠻有緣份的。」
她笑了起來。說道:「好,我問完了。該你。」
「我啊……」我又想了想,搖了搖頭:
「先辦正事好了,閒話待會兒再說。」
於是我們就把準備好的各項物事從書包拿出來。說是各項,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包米、一
個紙杯、幾支香、兩三種水果加上一張寫了誓詞的紙而已。
實驗劇場的內部跟一般舞台不同,並沒有特定的表演台與觀眾席座位,而是依照劇團的
不同需求彈性調整。最近要演「大家安靜」,劇場中央擺了幾張沙發,搭了一個有窗有門的
佈景,其餘就只有一張大茶几。
我們把米倒在紙杯裡,插上香,水果擺正,點起火,瞬間四周便充滿了檀香的濃郁氣
息。
她對我一笑,兩人當即並排站在茶几前。
「要不要下跪啊?」我笑道。
「當然要啦!」她說,但是卻仍舊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跪啊!」我笑道。
「你先。」
「我先就我先。」我笑著說,隨即雙膝跪倒。
她看著我做完,拉著百褶裙的裙邊,也跟著跪了下來。
我拿起桌上的誓詞交給了她,對她說:「你看著這些文字,我念一句,你就跟著念一
句。」
「等一下,」她問道:「你知道我們要跟誰拜嗎?」
「你拜我,我拜你啊,」我一愣:「不然你在跟誰結拜?」
「不不不,」她解釋:「我是說,我們在拜的時候,請的是什麼神啊?」
「什麼神都不是,」我搖搖頭:「我以為你知道這個。」
她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就說:「中國人的神很自由,存而不論,祭如其在,事實上拜的
都是抽像的天地。所以說今天我們結義,事實上說的禱辭是『天地共鑒』,清風明月都可為
證,不是針對關公、耶穌,或是任何一個神。」
「你怎麼知道這些呢?」她又問。
「看一點論語莊子……」我笑道:「還有三國演義就知道了。咱們別說廢話,這就開始
吧?」
「好。」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我倆跪在桌前,香上的煙霧繚繞在四周。而在煙霧與我們之外,則是一片沈靜與黑暗。
凝結著沈緩的氣氛與時間,像一片黑絨組成的布幔般地,溫暖地籠罩著我們。
我雙手合十,對著舞台前方的黑暗凝望半晌,心裡浮起許多知交故友的面容,沈默許久
之後,開始說道:
「周致雲、董子凱今日結義金蘭,互誓為兄妹。」
她認真地跟著我念了一句。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望相互照顧,成手足之親,全兄妹
之義。」
她對我笑了一笑,也跟著念了這段話。
「今謹備素果,誠心祝願,願天地共鑒此心。周致雲、董子凱齊誓於中華民國七十九年
四月十三日。」
她神情肅穆莊重,在輕聲的呢喃中,與我共同完成了這個簡單而嚴肅的儀式。
於是,從此刻起,我們就是兄妹了。
走出實驗劇場的時候天已暗去,紀念堂寶藍色的琉璃瓦上,有一顆明亮而孤單的星星。
我們將鑰匙交還竇組長,牽著手漫步在地燈圍繞,靜謐雅致的暮色中。
些許寒氣從四周的陰暗處輕輕湧起,圍繞在我們身邊。她把牽著我的小手放開,但隨即
又重新握住,並將兩人那握緊的雙手藏進我外套的口袋。
我笑了一笑:「冷嗎?」
「嗯,有一點……」她說:「哥……那你呢?你冷嗎?」
我搖搖頭。溫言對她說:
「叫不習慣,可以不必這麼叫。」
她搖搖頭。
「我喜歡這麼叫。」
「那以後我要叫你什麼呢?」我問她。
「嗯……」她想了想:「叫妹子好像很怪喔?」
「的確很怪。」我一笑。
「那你叫我『致兒』好了。」她說。
「叫『雲兒』不是更好嗎?」
「不要,我喜歡致兒。」
「好,那就致兒。」我笑道:「你早就想好要我這麼叫了,對嗎?」
「是啊,」她高興地說:「好不好聽?」
「好聽。」
「嗯,」她說:「我也覺得很好聽。」
「對了,」我說:「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呢。」「你問吧。」
「好,那我問你。致兒……」我頓了頓,微笑道:「真是的,一時還不是很習慣。」
「我知道。」她笑著說:「你繼續問。」
「嗯……致兒,我想知道,」我說:「為什麼想到要當兄妹?」
「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
「我很好奇啊,」我解釋:「而且,還要這麼鄭重其事的,跟一般人家結拜都不一
樣。」
「那是因為,我真的想當你妹妹啊。」她說:「而且,我希望你把我當成親妹妹一樣對
待。」
「但是……為什麼呢?」
「因為,」她想了一想,輕輕地說:「我喜歡你。」
我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則沈默半晌,又說:「但是,那也不大像是男女朋友之間那種喜歡,我覺得你很習慣
去隱藏自己,都不把心情表現在臉上。」
「這應該不是你喜歡我的原因吧?」我說。
「不是,」她說:「但是,我每次跟你說話,就覺得有一種……怎麼說呢,好像是跟一
個比我年紀大很多的人在講話的感覺。而且,真的覺得你像是一個大哥哥……」
「所以就乾脆化暗為明。」我接口。
「對啊,」她笑了起來:「這樣,我以後就可以常常跟你在一起聊天出去玩,你又會關
心我,而且也不會覺得奇怪了。」
「照你這種說法,」我笑道:「好像是在說男女之間都不會有純友誼一樣。」
「我沒有這個意思啊!」她說:「但是,哥,你難道都不覺得那很辛苦嗎?」
我聞言靜了半晌,突然想起了玟和趙韻仙。於是點點頭:
「嗯……那的確很辛苦。」
「所以啊,」她說:「就好像你剛才寫在誓詞裡的話一樣,『成手足之親,全兄妹之
義』。這樣子就很美好了。」
「是,的確很好。」我衷心地贊成她的話。
「那你要不要送我一個紀念禮物?」她突然頑皮地說。
「呃……」我笑了起來:「你要什麼?」
「你自己想啊,沒誠意!」
「說我沒誠意……」我笑道:「那你也要送我一個禮物,這才公平。」
「我早想好啦!」她說:「哼,誰像你,不體貼。」
「呃……真是的,」我歎了口氣,拿她沒轍,於是道:「好,給我幾天,我想一想要送
你什麼。」
「要是好東西喔!」她笑道。
「會的,」我緊了緊口袋中正握著她的手,對她說:「放心,我的致兒一定會喜歡。」
於是,她又甜甜地笑了起來。
六點四十分。
我跟她一路說著聊著,也是一直牽著手,走到北一女的圍牆邊等公車。此時滿街儘是橙
黃色的街燈,在涼風中亮起一盞盞像是燭火一樣的光暈,使得整條寂靜無人的公園路,感覺
起來,頗有一種浪漫的氣氛。
我倆站在一起,在風裡牽著手等公車。公車一直沒來,我們也沒有急躁或不捨。
此時此景,我心中慢慢浮出一股從來沒有經驗過的滿足感,像是找到了什麼追尋已久的
物事一般,覺得無比的安詳與平和。如果說跟她成為兄妹,是一種冥冥中注定的緣份;那麼
現在的感覺,我相信,就可以被稱為是幸福了。
沒過多久,她的公車便從遠方亮著車燈逐漸靠近。
「我要走了。」她說。
「嗯,有零錢嗎?」
「我有月票。」
「好,那趕快上車吧。」我說。
她走到路當中揮了揮手,公車當即慢慢停下。她轉身對我微微一笑。
「哥,拜拜!」
「致兒再見!」我對她也揮揮手。
當下她便上了車,隨著公車起步時的嘎嘰聲響,在我的目送下,輕輕地離開了站牌。
四月十四日。禮拜六。
中午放學之後,我跟小光留在教室裡,還有從對面大樓走來的阿丹,針對這學期剩下來
的三個月,社團預定要進行的計畫作了一番短短的討論。
依照阿丹的建議,除了這次去基隆女中的表演,以及好不容易爭取到的,在「樂聲揚」
的表演之外,應該還需要辦一兩個大型的活動來培養社員基本功力。小光則表示活動最好在
暑假開始準備,下學期初再發表。否則一來時間急迫,準備不及;另一方面會跟幾個大活動
重疊,就算不撞期,社團的人力也無法負擔過多的活動。
我贊成小光的說法,表示去年辦過一個在實踐堂的活動,今後可以援引該模式,以開學
的九月初作為本社年度活動的固定舉辦時間,如此亦可以作為招收新生社員的「活廣告」。
我十分贊成這個想法,但是,當下卻沒有立刻表示我的同意。因為,我知道小光是絕對
不會參加的。馬上就要升高三了,就算他不是死讀書的那一型好了,要他跟我一樣不怕死地
投入這麼大的活動,卻也是只妄想而已。
畢竟,從很多角度來看,他都是一個自私的人。只有他有興趣,閒著無聊,或者有他表
現自己的場合,才會是熱心的。
我這麼思忖著,當即對兩人說要仔細思考後再做決議。三人便約好禮拜二午間靜息時再
開一次會,決定所有活動的計畫定案。此外,也將對下屆社長及幹部的人選預作安排。
四月十五日。禮拜天。
早上睡到十一點,才剛掙扎著爬起來,就接到雲兒的電話。她說她人在北一女,本來要
唸書的,但是天氣太好念不下,所以打電話過來,要我陪她出去玩。
我聞言望向窗外,果然是一片蔚藍而高遠的長空。當下就答應了她,兩人約好下午在忠
孝東路碰面。
吃過午飯,我坐計程車到月光和狗,留了張字條,就把那輛詩聖和森怪合買的迎光騎
走,到約好的統領門口,帶著她去兜風。
下午的天色真是好,讓人終於感到有一點點春天的氣息。我倆往新店的方向前進,兩個
小時不到,就到了烏來。
瀑布像一道長般地從巖壁飄然而下,對岸山頂的雲仙樂園不負其名,在籠罩著水汽或雲
霧的白茫中隱約矗立。青蔥古郁的山壁,好比國畫裡飄渺的早春,又像是行旅於氣象巍峨的
溪山;直教底下的我們,登時變成畫裡渺小隱沒的點綴人物。
四月十六日。禮拜一。
今天放學之後,我們十九個代聯會選舉支持「管樂詹」的社團代表,一齊在天文社社辦
聚會,商量關於下個月選舉前,如何配票與吸收游離票的辦法。當然了,也針對各社團的利
益,進行不足為外人道的「政治分贓」。
依照候選人的意見,各社團應各自拉票,而主角管樂社則負責進行整合與適當的「請客
吃飯」。但針對這個方針,最主要的幾個票源社團都不同意。儀隊的意見是要管樂社統合拉
票,國樂社則表示除非先集中火力瓦解「成青聯盟」,否則票源會被吸收,而不敵演辯社。
至於土風舞社和我則口徑一致,認為最重要的精神應該放在分化演辯社上,將其中狀況不穩
的成員,例如龍吟詩社先吸收過來,之後在談開發新票源。
至於分贓的部份,大家多半對管樂社提出來的意見表示贊同。而跟對手本來就有私仇的
社團,則亦獲得候選人的「打壓保證」。以說唱藝術社為例,管樂社身為校內第二大音樂性
社團,便提供了日後所有全校性音樂活動,皆由本社負責主持的保證。
是故,除了對拉票方式有不大一致的狀況,大體而言今天的討論是和諧而成功的。傍晚
七點左右,大家才各自心滿意足地,帶著滿肚子贓物及詭計做鳥獸散。
四月十七日。禮拜二。
今天中午午睡時間,我跟國樂社借了社辦鑰匙,便依約和小光、阿丹在寧靜的地下室社
辦裡開了一次會。我跟他們兩人宣佈上次會議後自己考慮的結果,最後三人都同意,以後本
社年度最大活動皆固定於上學期開學時舉辦。此外,針對這次去基隆女中的表演,則決定放
棄現在所有正在訓練中的配對,重新寫稿選人。
大家討論的結果,一致認為不妨給那三個新加入社團的學弟:談士屏、欒經聖與黃華綢
一次機會,讓他們負責在三天之內交一份相聲段子接受評估。如果段子可以,那就直接訓練
他們成為代表隊。
會下這個決定是有原因的,因為相聲的舞台效果,大部分產生於捧逗兩角之間的默契;
而那三個油腔滑調的傢伙,則無須針對這一點做訓練。是故,當阿丹這樣對我們解釋之後,
原本不喜歡那三個人的小光和我,也就不再堅持排除這樣的考量了。
四月十八日。禮拜三。
放學之後,我跟致兒在約好的金橋見了面。她今天似乎很高興,詢問之後,才知道她上
次期中考竟然考到全班第二名。
對我而言,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成就,於是在她的建議之下,我倆便一起去KTV唱歌
慶祝。
傍晚這附近的KTV價格很高,我們只包了兩個小時。唱完歌的時候才七點,我倆頓時
發現還有很多時間,於是我便帶她回到成功,找那個一定還在傷腦筋如何拉票的「管樂
詹」,借了一把音樂教室的鑰匙,便跟她一起跑到無人的教室裡唱歌聊天。
音樂教室裡十分安靜,除了窗外偶爾傳來的車聲,就只有滿室沈默的課桌椅。
此外,靠在講台邊的,還有一把尼龍弦的古典吉他,與一架黑色的大鋼琴。
致兒看到鋼琴,登時問我說:
「哥,你會彈鋼琴嗎?」
「不會,」我搖搖頭:「小時候只有學過幾天。」
「這話怎麼講啊?」她笑了起來:「那到底是會不會?」
「不會啊!」我說:「我說的幾天,是真的只有幾天。」
「那是幾天?」
「大概四五天吧。」
「呃……」她笑道:「這就是真的不會了。」
「那你呢?你會彈嗎?」
「會啊,」她說:「我以為你知道。」
「露一手看看吧?」
「好啊,」她微微一笑,在鋼琴前坐了下來,問我說:「你想聽什麼?」
「我都可以,彈一首你拿手的曲子吧。」
「那可不行,」她笑道:「我拿手的曲子都很大堆頭,你一定沒興趣從頭聽到尾。」
「沒關係啊,我又不懂。」
「笨哥哥,就是因為你不懂才不彈。」她笑道:「這樣吧,我彈一首自己寫的歌給你
聽。」
「你還會寫歌啊?」我一怔。
「你不是也會?」
「我那是要表演,不得不弄點新歌出來。」
「那我這是有人愛聽,」她笑道:「不得不交點作品出來。」
「呵呵,原來是受托而寫的喔,」我拍拍手:「請吧!這首歌想必錯不了。」
「人家拿過台北市第四,當然錯不了啦!」她得意地說,當下打開琴蓋,思忖半晌,隨
即彈了起來。
曲子一開始旋律很慢,輕輕的主音,聽起來柔和舒適,而和弦則是偶爾幾聲不規則的單
音。每個音符的落點都恰到好處,有如每個雨夜後的清晨,聽到屋簷上水聲紛響的感覺一
般。
數章慢板一過,和弦的低音忽地轉急,然而主奏的高音卻一如往昔,叮叮咚咚地規律行
進。像是隱伏在萬頃的碧波藍天之下,正醞釀著即將蜂擁而起的滔天巨浪。
隨著莫名的氣氛逐漸加劇,深藏的氣勢驟然破空而起。但是,令人驚訝的,那股力量帶
來的不是狂風驟雨,卻是一股如朝陽破雲而出的,光華燦爛般的神奇震撼;彷彿在晴空中散
下折射著日光的雨點,又像在夜空裡爭妍鬥艷的煙火,色澤華麗而晶瑩剔透,勁力深厚而悸
動人心。
光彩散盡後,代之而起的則是一段舒緩悠揚的樂章;有如沙灘上空柔軟的浮雲,又像是
夏日鄉村午後的浪漫,緩緩而進,迤邐前行,朝向遙遠的天際,終至不復得聞。
她停下了編織旋律的雙手,笑吟吟地看著我。我則回過神來,萬分讚佩地開始大聲鼓
掌。
「真好!」我不禁感動地說:「好棒的音樂!這……這真的是你自己作的嗎?」
她沒回話,只是笑著點點頭。
「這是你幾歲的作品?」我又問。
「哥,那不重要嘛,」她開口道,隨即說:「猜猜看,這首歌的題目叫什麼?」
「題目啊……」我想了想,對她說:「先說好,不是什麼A大調K小調練習曲之類的名
字吧?」
「哈哈,當然不是啦!」她笑道:「你還真是謹慎。」
「省得猜錯又被你笑。」我說。
「你猜猜吧!」她把雙手往胸前一抱,等著我猜。
我皺起眉頭,感受著適才音樂裡的紋路。不一會兒,又開了問她說:
「先告訴我,那是你的心情,對嗎?」
「嗯。」
「什麼樣的心情?」
「少來,別套我!」她笑道。
我歎了口氣,沒想到詭計竟然被識破,當下又靜下心思,仔細地感受著她的音樂。
樂章是細膩的,我想道,然而情緒卻是豐沛的。從頭開始就不急切,像是醞釀著持久的
溫醇馥郁,直至時刻來到,隨即化為清澈的涓流;或潺潺而滲,或沛然而湧,但盡皆清澈而
撫慰,沒有一絲一毫躁進或遲疑。
但是,在清麗的氣息下,我卻又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一點點十分微妙的,隱伏的苦澀情
緒。這種感受十分細微,若不是用心沈思,相信它一定會被我忽略。
我左右苦思,都無法辨認這個感受的來源。但是,我卻清清楚楚地知道它的存在。
「怎樣?想出來沒?」她忽然說。
「想出來一點頭緒,但是說不上來。」我說。
「哦?」她笑道:「說來聽聽。」
我又想了半晌,問她說:「這首歌,你是這兩天寫的吧?」
「咦?」她一怔:「你怎麼知道?」
「不知道,只是感覺……」我停了一會兒,又說:「嗯,我知道了。」「你說。」「這
首歌,就是你上次說的,早就想好要送我的禮物對不對?」
她吃了一驚,滿臉高興的表情。
「好厲害,你是怎麼猜到的?」
「我也不知道,」我微微一笑:「只是一種感覺。」
她咬著嘴唇,傻呼呼地對我笑著,暈紅的雙頰同時顯示了她有點害羞又十分高興的心
情。
「致兒,謝謝你,」我誠懇地說:「我喜歡這個禮物。」隨即牽起了她的手。
她沒回話,低下了頭,輕輕地坐到了我的身邊。
四月十九日。禮拜四。
下午第二節下課時,班上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指明找我,我一出教室的大門,當場就嚇了
一大跳。
這個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演辯社社長兼代聯會主席候選人,我們社團的勁敵蔡豐富。
「凱子,」他說:「咱們需要談談。」
「請。」我有點狐疑,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聽說,你又在拉我們的社員是吧?」他不滿地說。
「你說談士屏那三個?」我笑道:「是他們自己來的喔!我可沒去你那裡挖人。」
「那是第一件事,」他說:「第二件事是,你是不是在扯我的後腿?」
「看你說哪件事。」我開門見山地說:「樂聲揚,沒錯,公事公辦,你知道我的立
場。」
「呃……」他遲疑半晌:「好,這我沒話說。那關於代聯會選舉呢?」
「我支持管樂詹。」
「我知道你支持他。但是,如果說,」他也乾脆了起來:「我跟你保證演辯社之後不再
跟你為敵,大家進行社際資源交流,你要不要考慮站到我這邊來?」「等等,」我吃了一
驚:「你先告訴我,為什麼你會這麼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說:「你去年搞那幾招太耍賤,我惹不起你。」
「那如果我說不呢?」
「那你就祈禱我別選上。」他恫嚇道。
「那是我祈禱已久的事,」我大笑:「今天聽你這麼說,我確定要耍賤去了。」
「你真的不考慮看看嗎?」他不死心,又對我說:「我們都是才藝性社團,你何必老是
跟他們音樂性社團混呢?」
「謝謝關心,我的政策,我自己會負責。」我冷笑:「哪天我發現沒有別人利用本社元
老搞破壞的時候,我會開始考慮你的建議的。至於現在,我看算了吧!」
「原來……你已經知道了。」他不禁露出一個會心的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
「凱子,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我沒回話,也對他笑了笑。兩人當下各自離去。
四月二十日。禮拜五。
今天在社團課裡,我對全社宣佈了禮拜二跟小光阿丹談好的政策。大家聽到我不打算讓
他們去基隆女中,都有一點不滿的情緒。然而,即使是如此,我也不打算改變手上既定的方
針。
下課之後,我把那三個新社員留下,跟阿丹一起跟他們詳述了許多有關選擇他們的理
由,對他們的要求以及之後社團要走的方向。三人似乎十分著迷於我們說的內容,一個勁兒
地點頭不說,也提出許多大大小小的疑問。以致我們結束的時候,竟然已經將近六點了。
回家的時候,我在路上跟阿丹提起了我暗中去找國家劇院的事。他的表情很興奮,似乎
從來沒想過可以有機會,在這麼正式的地方公演。
我對他說,這個計畫目前還在高度保密階段。晚上我要跟致兒見面,下次再跟他仔細
提。他則看了我一眼,不解地對我說:
「咦?我以為你的馬子是基隆女中的何淑憶……」
我聞言歎了口氣,心裡想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啊?看樣子,我是真的太久沒有把他們當一
回事了。
我當下沒空解釋,只跟他約好明天中午一起去國家劇院,當下便趕去找致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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