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仲夏晚間的重慶南路,總統府前的廣場滿是涼意。補校下
課的人潮剛剛散去,滿街矗立的,只剩恬靜柔和的霧燈。
她笑著,對我說著學校的趣事,告訴我許許多多只在女生之間流
傳的小道消息。我也笑著,一言不發地聽她說話,只在瞬間,就搭上
了公車,回到了我倆都熟悉的景美。
我送她回家,兩人在她家樓下大門口又聊了許久,直到發現時間
已近午夜,才在依依不捨中告別。
* * *
又是一個下午,彷彿是同一個夏天。操場上飛著幾隻蜻蜓,天空
又高又藍。我讀書讀累了,跑到操場上晃了幾圈,突然看到她拿著一
個玩具也似的東西,正跟在孫老師三歲的女兒身後,笑吟吟地,看著
小朋友高興玩耍。我們打了個招呼,一起走在小小的操場中央,小朋
友則跑在我們前面。
那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
「追她?」遠遠不能置信地睜大了眼:「凱子,找死啊?」
「追她是找死?」我笑道。
「拜託,她是蛋頭的馬子!」遠遠急忙對我說:「你跟蛋頭無冤無
仇,幹嘛找自己麻煩?」
「沒辦法。」我聳聳肩:「我已經決定了。」
「喂!他們班有十七八個打手耶……」
「講打,」我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硫酸彈對付萬芳鼠仔的
功夫。」
「那不同,」他搖搖頭:「砍人和橫刀奪愛是兩回事。」
「那咱們走著瞧,」我不以為意地笑笑:「我追到她,你就不要吃
醋。」
「我吃什麼醋?」他哼了一聲。
「沒有最好,志摩可不要跟小曼鬧婚變。」
「誰跟你小曼!」
「這可不是我發明的,」我笑道:「要問,你去問我乾妹去。」
* * *
「哥,」雅對我說:「都三年級了,這樣……」
「我懂,」我對她說:「我的功課,我自己有把握。」
「你的功課,我看也只有你自己有把握,」她笑道:「王老師最近打
板子打最多的,好像還是你對不對?」
「她打她的,」我聳聳肩,對她自信地說:「放心,前三志願,我會
做到的。」
* * *
「嗯。」她點點頭,隨即低下頭,無聲地微笑了起來。
「成功了!」我心裡興奮地大喊:「她答應我了!她答應我了!她是
我的女朋友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什麼都不必說,我就已經知道她想
說的,所有暗藏在那個眼神中的,表示著愛的訊息。
成功了!我再度高喊,我得到她了!瞬間歡聲遠遠傳出,彷彿整
條福興路,都聽得到我的高呼。
我終於得到她了!
* * *
「走了就算了!」堅定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
「詩聖!」我睜開模糊的雙眼:「你……」
「先把眼淚擦乾。」他對我溫然一笑:「坐下來,我們慢慢說。」
「不,你不懂……」
「先坐下來再說,」他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
「激動的時候,不要說太多話。」
·
「小玫!」
我大叫著從床上驚醒。登時發現,原來只是一場夢罷了。
·
四月二十四日。
放學之後,我跟致兒坐在金橋的二樓喝咖啡。她今天心情很好,
興高采烈地對我展示昨天跟幾個姊妹一起出去買的東西。裡頭有項 ,
有文具,有耳環還有娃娃,她一一介紹,我也個個學習,除了昨晚沒
睡好的幾許倦意,大體上來說也還算有樂趣。
不一會兒,或許她注意到了我低垂的眼皮,問道:「哥,我講這
些是不是很無聊啊?」
「喔,不會不會,」我回過神,對她笑道:「我昨晚沒睡好,眼
睛很酸,跟 說的話沒有關係。」
「為什麼睡不好?」
「我容易睡不好。」
「那一定是精神太緊張了,」她笑道:「我聯考前也是這樣。越
是緊張,越是睡不好,你要學會放鬆。」
「我不覺得我是緊張,」我說:「只是昨晚做了個惡夢,所以有
點受到影響。」
「嘻嘻,你也會做惡夢啊?」
「這像是句人話嗎?」
「不是啦,」她笑道:「我的意思是說,你這麼勇敢的人,也會
被惡夢影響睡眠啊?」
「我不勇敢,」我搖搖頭:「而且,惡夢是控制不住的。」
「說得也是。」她點點頭,又問道:
「你做了什麼惡夢?」
「呃,沒什麼……」我遲疑半晌:「夢到國中時代的女朋友。」
「呵呵,那叫春夢,」她笑了起來:「怎樣,人家在夢裡對你說
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一些回憶中的場景而已。」
「就是那個柯什麼玫對不對?」她突然問。
「對……」我一愣:「咦?我跟你提過她嗎?」
「一月二十九日,上學期考完期末考那次,」她說:「忘了嗎?
你就是那次對我說的。」
「呵,天啊, 連日期都記得。」
「我又不像你,女朋友一大堆,」 她說:「我只有幾個異性
朋友,當然記得清楚。」
「呃……」 我愣了愣,連忙轉移話題:「說起異性朋友,
禮拜天玩得如何?」
「少來!不要轉移話題。」
「怎樣嘛?說來聽聽。」
「那天啊……」她想了想,笑道:「也沒怎樣,大家聊一聊,吃
吃飯,還能怎樣?」
「對方有沒有變很多?」我又問。
「其實沒聯絡到那天也不過一年不到,」她又想了想:「沒什麼
變,只是好像帥了一點。」
「多帥?」我問,隨即又加了一句:「還有,國中時的他是什麼
樣子?」
「哥,你等等,」她打斷了我:「那天在電話裡,你不是要我問
他一個問題?」
「對,怎樣?」
「你怎麼不問我結果?」
「唔……」 我想了想:「沒關係,反正早問遲問都一樣,
又不會不告訴我。」
「不對喔,你有心事。」
「哪有?」
「有心事幹嘛瞞我?」她說:「你那天的態度不是這樣的,我覺
得你一定很想知道他認不認識你。」
「我想知道,」我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我對你們出去玩的事
更有興趣。」
「哥,」她板起臉孔:「你不說實話,我不高興了。」
「好, 聰明,我承認是很急著想知道,」我歎了口氣,苦笑著
搖搖頭:
「但是,又有一種 不提,我就不問,最好 根本忘記要幫我問
他的感覺。」
「為什麼啊?」她不解,睜大了眼睛。
「這樣吧,」 我想了想:「 先回答我的問題,我待會兒跟
再 說理由。」
「回哪一個問題?」她笑道。我無計可施,苦笑道:「 就是頑
皮… …好啦,告訴我,他認不認識我。」
「不認識,」她搖搖頭:「他說不知道誰是『黑凱凱』。」
我聞言不禁一陣失望,長長地歎了口氣。
「哥,別失望喔,」她安慰道:「只是認錯人,有什麼好難過的
呢?」
「 不懂。」
「那… …」她想了想,笑笑地又問我說:「那你還想知道我
同學國中的時候帥不帥嗎?」
我聞言一怔,終於笑了起來。
「不了,管他的。」
「哥,有什麼心事,跟我說好不好?」她對我說。
「其實也沒什麼,」我歎道:「只是 同學的名字,跟我一個幼
稚園的好朋友很像,就這樣而已。」
「幼稚園?」她一愣。
「對,幼稚園,」我說:「當時他跟另一個叫做許少嘉的,是我
最好的朋友。只是後來我搬家了,所以畢業後,我們就沒有聯絡了。」
「好厲害,」致兒笑道:「幼稚園朋友的名字都記得。」
「只記得怎麼念,或許確實的字不是那幾個。」我說:「他們是
我最好的朋友,有生以來,最好的朋友。」
「好到什麼程度?」她問。
「好到……」我想了想:「不知道怎麼說,當時太小。但是如果
跟今天『換算』,我認為他們跟我的交情,我會願意為他們死。」
「這麼好啊?」她一愣:「會不會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的關係,
你才會這麼想?」
「我知道我的感覺。」
她遲疑半晌:「那你剛才為什麼又不問呢?換成是我,一定會急
著……」
「我懂,」我打斷她:「然而,我怕知道不是。」
「那你有沒有很失望?」
「 說呢?」我看了她一眼,隨即又道:「不過,這是意料中的
答案,天下哪有那麼巧的事。」
「你都沒有試著跟他們聯絡嗎?」她又問。
「聯絡?」我苦笑:「真是孩子話,我們那麼久沒見面了,當時
年紀又小,連名字都寫不出來,又沒有電話地址。」
「等等,我是說現在。」她說。
「現在更不可能,」我搖搖頭:「物換星移,從何找起?再說連
我都不記得他們長什麼樣子了,他們哪裡會記得我?」
「不,」她搖了搖頭:「你在說謊。」
「我說謊?」
「你記得他們,他們就記得你,」她說:「當然,如果你肯定你
們有這麼好的交情的話。你肯定嗎?」
「不是這麼說,」我解釋:「我又沒有他們的……」
「不,哥,你在逃避,」她又說:「剛才你連要不要問我結果都
不敢,所以證明現在你說的,都只是一種藉口而已。」
「我……」
「哥,沒關係啦,」她搖搖頭:「不要急著跟我解釋,你去想一
想好了。」
「唉……」我歎了口氣,無話可說。
「哥,」 致兒伸手牽住我,又說:「其實找不找他們不是重
點,我只是覺得,你比較容易被往事影響,但是你快高三了,還是注
意一下自己的功課要緊。」
「這跟功課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啊,」 她說:「現在的你,跟去年的你好不一樣
喔。我知道你心情一直都不大好,可是……」她想了想:「可是有些
事情,別人又沒辦法幫你。 如果你覺得想要找一些東西,那不管
是什麼東西,我都贊成你去找… …所以才說,如果想找那兩個朋
友,你就不要逃避,快點去找。找到最好,找不到,至少沒有遺憾。」
「 覺得,找他們,會讓我的心情變好嗎?」我反問。
「不知道……」她又想了想:「可能不會。」
「那 這樣說,又是為什麼呢?」
「因為不去找,你會遺憾。」
「可是,我十幾年沒見到他們了,」我說:「日子還是一樣在過
啊!」
「對,沒見到他們,日子當然可以過,但是,」她說:
「信不信,哥,你遺憾了十幾年。」
「我……」
「所以,哥,我建議……」
「好了,致兒,我知道了,」我抓住她的手,打斷了她:
「再說吧。」
·
四月二十五日。禮拜三。
我跟老二按照約定,放學之後在他們班見面,然後一起去金橋喝
咖啡打屁。
今天的的老二看起來似乎有點心事,說起話來聲音悶悶的,不由
自主地讓我覺得他不大開心。於是我問道:
「你今天幹嘛了,好像有心事?」
「對。」
「怎麼了?」
「沒什麼,」他想了想:「想到一些亂七八糟的事而已。」
「像什麼?」我又問。
「很多啊,」他說:「像是功課、選組之類的問題。」
「你不是第二類組嗎?」我笑道:「念了都一年了,現在怎麼反
而想起這個來了?」
「就是念了一年,才覺得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自己要念什麼。」
「你說科系啊?」
「對啊,」他說:「我念理工的,但是那些東西,我一個都沒興
趣。」
「那你為什麼要選理組?」我奇道:「當時分班的時候,我一直
要你念第一類組,你自己說過你不喜歡文法商的。」
「我不想念第二類組,不表示我想念第一類組。」
「你都不要,那就去念醫農啊!」我笑道:「不然呢?不要考了
嗎?」
「我覺得這些都不是我的興趣。」
「那你的興趣是什麼?」
「都不是這些就是了。」他搖搖頭,反問道:
「那你呢,將來要考什麼?」
「我想念新聞。」我說。
「我以為你想念戲劇。」他說。
「不,」我搖頭道:「你不懂,那只是興趣,我不是搞藝術的那
一型。」
「我覺得你很像。」
「怎麼會?」
「你啊,」他笑道:「每天都在那裡歎氣,還說不像。」
「胡說。」
「真的啊,」他說:「你看看你,沒事就寫東寫西的,說唱藝術
社又搞了那麼久,我覺得你去搞藝術,搞不好會成名。」
「你不懂,」我解釋道:「藝術這種東西,除了要有一些天分之
外,投下去的努力一點都少不了。」
「這是什麼意思?」他笑了起來:「你上大學是為了要混嗎?」
「至少不是要去找自己麻煩。」
「念戲劇是找自己麻煩?」
「沒錯,」我歎了口氣:「我們現在搞業餘的就這麼累人,我才
不要一輩子做這個呢。」
「看吧,又在歎氣了。」
「少廢話,」我哼了哼:「是我在問你,怎麼變成你在問我?」
「我講完啦,」他說:「反正總而言之,我不知道我想念什麼,
但絕對不是什麼電機電子的。」
「你可以去念資訊啊!那不是你的愛好嗎?」
「不,那不一樣,」他說:「就跟你不想念戲劇是同一個道理,
喜歡電腦,跟想走電腦那一行沒有什麼關係。」
「對了,講到電腦,」我問道:「你還記得高一的時候,你帶我
去過那個……小鳥的家吧?」
「記得啊,怎樣?」
「你現在還有跟他聯絡嗎?」
「他啊,」老二想了想:「比較少了,人家忙,跟你是同一類的,
沒事就不見人影。」
「什麼叫做『跟我是同一類的』?」
「你們都是這樣,」他有點不滿地說:「事情多,人忙,又交女
朋友,想找你們都還要預約。」
「我有嗎?」
「廢話,」他說:「你比他還難找。」
「呃……」我不知如何回答,轉移話題道:「我是在問小鳥,不
要扯到我身上。」
「你問啊!」
「我問完了。」
「你問了什麼?」
「我問你跟小鳥有沒有常聯絡。」
「喔,對啊,」他反問道:「你問他幹嘛?」
「關心啊。」
「我以為你很討厭他。」
「我沒有討厭他,」我解釋:「只是上次見面,感覺沒有很投緣
而已。」
「你算了吧,」 他說:「像你們這種有點本事的人,看到對
方自然都會討厭。」
「隨你說。」我聳聳肩。
「你還沒說講啊,」他又問:「怎麼會想到問他的事?」
「那是因為……」我頓了頓:「那是因為最近我常常在想,如果
朋友分開很久,之前的友誼不知道還能不能維持。」
「你是在說誰啊?」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起來。
「呵呵,我可不是在說我們兩個,」我也笑道:「我是在說你跟
小鳥、小妖豬。」
「我們三個啊……」他想了想:「我不會說,感覺起來跟以前有
點不同,但是誰也沒想過這種問題。」
「上高中沒有改變你們嗎?」
「有是有,但是國中我們就沒在同一所學校了,」老二說:
「有什麼變化,之前就變過了,上高中到現在是還好。」
「但是……」我遲疑了一下:「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圈,難道這
就沒有任何影響嗎?」
「這個啊……我覺得那是看你要不要去影響,」老二說:
「如果你不想讓它受到影響,它就不會受到影響。」
「我不懂。」
「像我們好了,」他解釋:「禮拜一是你來找我的吧?」
「所以呢?」
「我之前有找你嗎?」
「好像有,不過也是上學期的事了。」
「沒錯,」他說:「你想過為什麼這學期我都沒來找你嗎?」
「想必是你覺得無趣了?」
「也沒有那麼嚴重,」他搖搖頭:「不過,既然你忙,那我就不
來煩你。」
「所以?」
「我想說的是,如果你覺得大家之間的感覺有變化,那是因為有
人覺得自己的事,比跟朋友出去見面來得重要。」
「喂,這可是個很嚴重的指控喔!」
「交朋友本來就是這樣,」他毫不遲疑地說:「大家都覺得有意
思,朋友才當得下去。」
「所以,你覺得我們朋友當不下去?」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他笑了起來,又道:「但是,若不
是看在剛才的雞排份上,搞不好真的有可能。」
我笑了笑,沒有接口。
「像我跟他們,」他又續道:「雖然念的國中高中都不一樣,但
是,我們到週末還是或多或少會見個面,這樣一來,即使不在一起念
書,其實差別也不會很大……」
「你剛才不是說小鳥也常找不到人?」我插口。
「對,但那是他,小妖豬跟我還是常見面,」他解釋:「而且,
再怎麼少見面,都比跟你見面的時候多。」
「呃……」
「念不念同一個學校根本不是問題,」他下結論:「朋友能不能
維持,完全是看你的心態。」
「你這樣說,是不是有在暗示我的心態有問題?」
「你啊……」他想了想:「也沒有那麼嚴重,只是,我覺得大家
偶爾吃吃飯,一起逛逛那些老地方,也是不錯的。」
「什麼叫做『老地方』?」我笑道。
「這裡就是啊!」老二看了看四周:「如果不是跟你,我不會自
己跑來金橋喝咖啡。」
「說得跟情人一樣。」我笑道:「還有呢?」
「像友利啊,中正紀念堂啊,」他說:「我們高一常去的那些地
方都是。你想想看,我沒事怎麼會自己跑到中正紀念堂?」
「我倒是常一個人去。」
「那是你這種怪胎,心裡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笑道:
「每個小團體都有一些屬於他們的地方,像我跟他們兩個就絕對
不會去中正紀念堂,我們一起出去,一定是去光華商場。」
「好了,我知道了。」
「等等,」他忽道:
「我還有件事要問你。」
「你說。」
「你還是沒跟我說,」他道:「你為什麼會問起他們?」
「那是因為……」我想了想:「……剛才我們講到念什麼科系的
時候談到電腦。」
「不,」 他又搖搖頭:「我覺得不是。」
「那你覺得我是什麼理由?」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
「真的,只是想到,」我說:「問問不可以嗎?」
「可以,當然可以,」他說:「但是,我覺得你心裡有別的想法
沒說出來。」
「或許吧。」
「你可以說來聽聽啊!」
「這個……」我遲疑了一下:「我不知道怎麼說,聽起來會很愚
蠢。」
「你說說看。」
「其實……是這樣的,我以前也跟你一樣,有兩個好朋友,」我
放慢了速度,緩緩地說:「只是後來搬家,就沒有聯絡了,這兩天不
知道為什麼老想起他們……」
「那就打電話給他們,約出來見個面不就得了?」老二說。
「有那麼簡單就好了。」我說。
「為什麼沒那麼簡單?」他問:「你們翻臉了嗎?」
「不是,」 我解釋:「只是好久沒有聯絡了。」
「所以你怕大家會覺得陌生?」
「不是怕,」我指出:「是絕對會很陌生。」
「你們有多久沒聯絡了?」他又問。
「大概十一年。」
老二一怔,隨即放聲大笑:「十一年?天啊!那是……那是幼稚
園的朋友啊?」
「你算得倒是很精確。」
「那的確會很陌生……」老二見我神情嚴肅,收了笑聲,想了想
後道:
「為什麼突然想跟他們聯絡?」
「不知道,就是想。」
「你有他們的電話嗎?」
「沒有。」
「那……你有地址,或是其他認識他們的朋友嗎?」
「也沒有。」
「那是有點難了。」
「這個難不說,」我道:「最難的,是我不敢去跟他們聯絡。」
「為什麼?」老二奇道。
「因為,就像你說的,」我道:「他們跟我之間,因為這段時間
的間隔,其實已經算是陌生人了。我不希望到時候見到面,大家都覺
得很尷尬。」
「不會的。」他搖頭。
「不會什麼?」
「換成是我,我會很高興,怎麼會尷尬?」
「如果他們已經不記得我了呢?」
「那就不記得啊,有什麼關係?」老二說:「如果他們不記得你,
那代表你也不需要記得他們了。」
「你倒是講得很簡單……」
「本來就很簡單,」老二說:「你喜歡把一件很簡單的事搞得很
複雜,換成是我,就直接去找他們,管他記不記得,記得最好,不記
得就說給他記得。」
我笑了起來:「你倒是很輕鬆。」
「本來就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可是,我沒有他們的電話號碼……」
「這有點像是藉口,」老二打斷我:「別說是電話,你就算要跟
他們面對面,只要你肯做,你一定做得到。」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
「我對你本來就很有信心,」他笑了起來:「你還記得上學期說
唱藝術社的表演嗎?」
「實踐堂那次?」
「對啊,」他說:「那時候我跟小妖豬都有去。他說沒想到你會
辦得起來這麼大的活動。當時我就對他說,只要你想玩,什麼都玩得
起來,何況只是找個電話號碼?」
「是嗎?」我苦笑道。
「是啊,」 他笑了起來:「有人的口頭禪不是『要混就要混
好一點』嗎?」
「唉……」我又歎了口氣:「現在才知道,有些事情,還真的沒
那麼好混。」
老二看了我一眼,沒接口,莫名地笑了起來。
·
送老二回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跟禮拜一一樣,一個人走到
金華街等二五三。
夜裡的公車沒有多少人,大家都有位置坐。晃動吵雜的窗戶,昏
暗慘白的燈光,像是襯托著夜歸人的疲倦與狼狽。
我坐在公車最後一排的陰影裡,隨著疾駛時的震動輕輕搖晃。窗
戶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氣,感覺起來,簡直就像是冬天一樣。
就在此刻,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天,是小玫的生日。
這一瞬間,我心裡不禁百感交集。想到前兩天的夢,我忽然不能
控制地想跟她說說話。想問問她的近況,想跟她像在夢裡一樣,輕輕
鬆鬆地,愉愉快快地聊一聊。
然而,我隨即想到,一年半前她離去之時,並沒有留下聯絡的方
式。
她給我的,只有信上的一聲抱歉而已。
但是,此刻衝動卻不因此而有稍減,我告訴自己,她那邊是二十
五號的中午,我不管怎樣都要得到她的電話,一定要在今天結束之前,
跟在美國的她說上幾句話。
於是,一回到家,我立刻拿起電話筒,打給我國中的好朋友遠遠。
「喂?」一聽就知道是遠遠的聲音。
「小曼嗎?我是志摩。」
「去死啦!」他笑道:「一年不見,拿起電話就三八。」
「對啊,好久不見,最近過得怎樣?」
「不錯,」他說:「有話直說,別客套了。」
「咦? 你怎麼知道我有事?」
「你這個人就是這樣,有事打電話,沒事幾千年不見人影。」
「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種人。」
「你本來就是。」
「好,不跟你扯,算我是這種人,」我說:
「我有件事要問你,你可別跟我說……」
「不行。」 他忽然打斷我:「我不能說。」
「喂喂喂,」我一愣:「我還沒說呢!」
「小玫的電話地址,對不對?」他笑道:「今天我等了你一整個
晚上了,本來還以為你不會打哩!」
「對,算你厲害。」我說:「好吧,說吧!」
「我講了,不能跟你說。」
「為什麼?」
「小玫交代的,」遠遠無可奈何地說:「她說當時走的時候,要
不是我說溜了嘴,本來你是不會知道的。所以要我這次一定要保密,
否則以後就跟我絕交。」
「她……」我想了想:「她是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就今天。」
「你打給她的?」
「她打來的。」遠遠說:「她還叫我轉告你,如果你打電話來找
我,那就對你說她很好,不用擔心。」
「我……」
「凱子啊,算了啦,」遠遠歎了口氣:「她都走了那麼久了,你
又何必一直想著她呢?」
「我沒有……」我想跟他解釋一下,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跟你說實話好了,」遠遠說:「她在美國,早就交了一個男
朋友了。 你一直想著她,其實是沒有什麼好處的。」
「那……」我不知為何覺得十分不舒服,沈默半晌,才開口道:
「她交男朋友是她的事。我想做的,只是打個電話給她而已。」
「如果你不在乎,那打電話要幹嘛呢?」遠遠問。
「我也不知道……」我承認:「或許是,想回憶一下以往的時光
而已。」
「算了吧,凱子,」遠遠勸道:「以往畢竟已經是以往了,幹嘛
不向前看,反而向後找呢?」
「這……」我頓了頓,心想遠遠一定被小玫警告過不只一次,現
在才會這麼堅持。而我又沒有辦法跟他表達此刻我心中的真正感覺,
只得說:
「遠遠,你是真的不會告訴我對吧?」
「對,」他歎道:「受人之托。」
「你也覺得我不該再跟她聯絡,是嗎?」
「沒錯。」
「好吧,」我歎了口氣:「那算了,我不逼你了。」
「凱子,我不是故意的。」
「我瞭解。」
「你想跟我聊聊嗎?」他問。
「不用了,我需要靜靜。」
我緩緩地說,當即掛下了電話。
·
十二點二十五分。
回到房間後頗為焦躁,心裡覺得十分不舒服,卻又不知道怎麼發 。
於是拿出放在衣櫥裡的文件箱,東翻西撿半天,最後,總算找到了自
己用來收藏珍貴文件的那個餅乾盒。
打開盒子,第一個映入眼 的東西,就是一張淺藍色的小卡片。
卡片上畫著粉黃色的月亮,以及一個戴著尖腳帽,坐在月亮上,神情
逍遙自在的綠衣風笛手。
我歎了口氣。這張卡片,以及那只被我失落在中正機場的灰柄自
動筆,是五年級初戀時,我送給蘭的表白禮物之一。被她退回來之後
就一直躺在這裡。
卡片之下是一張照片。拍照的地點是興福國中的大門,而照片上
的人物,是當年國中的詩朗隊。我和蛋頭分佔第一排左右兩端,我身
邊是比我大一屆的學姊張自禎;而站在蛋頭身邊的,則是他當時的女
朋友 小玫。
想起蛋頭,我就有一種愧疚的感受。他算是個好朋友了,記得剛
進國中時我很不適應,對於班上那些無聊小混混的騷擾,一向都是靠
他幫我打發。蛋頭有輕微的精神官能症,情緒容易不穩定,國二分班
之後他一直過得不好,成績一塌糊塗,也換了許多女朋友;直到後來
追到小玫,才聽說他恢復了一些。
只是,我背叛了他,在國三上學期結束之前,硬生生地搶走了他
的小玫。
我把照片插入盒子下層,下意識地迴避著心裡的愧疚。隨即拾起
了照片之下,那張已然泛黃的獎狀,以及用釘書機固定在獎狀上的,
有著我的筆跡的一張稿紙。
「查本校四年八班董子凱同學參加民國七十一年度台北市國語文
競賽演講組,榮獲全市第一名,特頒此狀以資獎勵。」
看到這張獎狀,我不禁輕輕地微笑了起來。如果我這輩子會有什
麼成就,我心想,那這張獎狀所代表的,就是成就的起點。
但是,我隨即又想,這樣的成就能代表什麼呢?每個人生階段都
有該階段要做的事。我是學生,社團活動、戀愛交友都只是師長口中
的「雜務」。真正該認真的讀書考試,我似乎從來都沒有放在心上。
當年如此,此刻更甚;小學或許只是一個養成教育的起步,但面對聯
考的我,卻仍舊跟以往一樣,浸淫於那些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該與不
該的努力之中。
高二快結束了,聯考像是野宴進行中遠方響起的雷聲,無時無刻
不隱約展現他的壓力。我是知道的,心裡對自己現下的實力一清二楚。
但是,可歎的,當我的朋友們都開始收心努力的時候,我卻還坐在此
處思念著那些已然消失的過去。
小玫。
幼稚園的好朋友。
真是荒謬啊!我收起獎狀,蓋上餅乾盒,又慌了起來。正如前兩
天坐在台大校園裡一樣,想立刻回到正規的隊伍之中,但一念及重歸
建制所必須花出的自制,彌補落後當付出的心力,我不禁當場又畏縮
了下去。
這是不行的。我對自己說。
是的,這樣不行。 我必須趕快找出一個方法,讓我走出此刻
的迷惘。或許有許多責任還需要承擔,或許我還有大量的準備工作待
完成。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從現在開始面對自己的問題,把它們都
克服掉,留給高三後一個專心致志、心無旁騖的自己。
於是,像是代表決心一般,我把餅乾盒收回了衣櫥。緩緩地收好
了明天上學的書包,上床睡覺。
·
四月二十六日,禮拜四。
今天下午,「成青聯盟」 召開了一個「分贓會議」。起因是
成功青年社看戰況不利,決定退出選舉,讓「演辯蔡」和「管樂詹」
自行龍爭虎鬥,而該社則居中獲取關鍵票源的優勢地位。是故,下午
於土風舞社社辦的會議,由於各方勢力齊聚一堂,可謂是劍拔弩張,
各自肚腸。
成青社的副社長,也是原代聯會副會長候選人劉長泰,是這個策
略的謀劃人。別看他那副大胖子流氓一般的德行,這個人的眼神,只
有「精明外露」可以形容。看他一個人穿梭在敵對的兩大陣營裡,不
但一點也不擔心立場問題,更利用各方矛盾佔盡便宜;短短三十分鐘
的談判,光他一個人爭取到的好處,就比真正當選還來得多。
會議主議程結束之後,他又私下跟各社團代表協商。當然,也少
不了找到上學期讓他狠狠跌了一跤的我了。
「董子凱,」他走到我身前,劈頭就說:「我相信,咱們去年的
帳,你一定還記得很清楚吧?」
真是來者不善,我心想。於是說:
「記得,只可惜現在成青不選了。」
「否則呢?」他哼了哼。
「否則就再跟你們較量一下啊,」我笑道。
「上一次當,學一次乖,」他冷冷地說:「即使不選了,我也會
留意你的動向,只怕這次你沒有那麼容易耍賤。」
「請,」我微微一笑:「你的立場不明,我本來就會特別防 一
點,省得演辯蔡當選,我就吃虧了。」
「管樂詹當選,你照樣佔不到任何便宜。」他哼了哼。
「我會注意的,」我笑道:「那就看誰本事好了。」
他瞪著我,一言不發,半晌後突然問道:「聽蔡豐富說,你拒絕
了他的提議?」
「沒錯。」
「我不覺得你很聰明。」
「喜不喜歡誰,跟聰明無關。」
「你不覺得,如果管樂詹落選了,」 他說:「你的決定會讓
你死得很慘?」
「不覺得。」
「哼,鴕鳥心態。」
「隨你說,」我笑道:「再說,如果我跳槽,而管樂詹又正好當
選了,我死得會更慘。」
「董子凱,這是兩邊都不討好的戰略,」他說:「你為什麼不站
得中立一點,替說唱藝術社取得更多優勢?」
「因為我不是你,」我冷笑道:「我要的,只是上樂聲揚,你知
道哪邊的音樂性社團比較多。」
「所以,你是在說我奸詐?」
「是的,你奸詐。」我笑道:「只是,你固然奸詐,還是必須放
棄參選。」
「那是政策。」 他指出。
「我這也是政策。」我笑道。
「你給我一種童子軍的感覺。」他說。
「誠實是最好的政策。」我說。
「好,我們就走著瞧,」他冷笑:「看看到底是童子軍對,還是
老狐狸對。」
「都不對,」我哈哈一笑:「我們只是在為人作嫁而已。到時候
A錢放公假的,都不是我們。」
「嘿嘿……」他若有深意地說:「不見得。」
「那我只好祝你發財放假了。」我道。
他看著我,又是半晌不語,最後突然說:
「蔡豐富說得沒錯,你這個人是真的很有意思。」
聽他這麼說,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
放學後,傍晚四點五十分。
開完會後,下午最後一節課也結束了。跟大家爾虞我詐了半天,
我不禁感到十分疲倦,當下決定不要擠公車,等晚一點再回家。於是
背起書包,帶著幾絲疲憊,在春末的寒風中獨自走到館前路麥當勞。
我必須承認,跟代聯會選舉攪和在一起,實在是個不智的決定。
走出土風舞社的時候我突然這麼想,如果說唱藝術社的目標只在樂聲
揚,其實大可不必搞得這麼累,只要跟那幾個音樂性社團把關係打好
一點就得了。
想想剛才劉長泰的話也是頗有道理,這的確是兩邊都不討好的戰
略。只是,我心中的兩邊不是管樂詹與演辯蔡,而是說唱藝術社與我
自己。
我到底要的是什麼呢?難道不覺得累了嗎?經過了那麼多風風雨
雨,我還不讓自己休息,這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代聯會或說唱藝術社,對現在的我來說其實都是無謂的負擔。我
要的,只是一個踏實的感覺而已。
距薇離開台北,至今也有一個多月了,我逐漸從那種漂泊的感覺
中恢復,開始保持著正常的作息與活動。感覺上,去年一整年的歡樂
與狂亂,喜悅或悲傷,竟僅在這一個月的平靜之後,便化作腦海中逐
漸淡去的影像。
時而午夜夢迴,那些事偶爾會飄過我的眼前,想起當時的紛亂與
迷醉,竟讓我每每啞口無言地愕然許久。
然而,我並沒有很順利地融入此刻平靜的生活。我的心中一直感
到十分空虛,想找個寄托來填補當前的尷尬時期。
我試著用社團來佔據自己的時間,但此刻的說唱藝術社,卻無法
喚回我高一時的熱情。我一度認為專心在課業上有幫助,但一整年的
耽誤,卻讓我每每闔卷興歎,提不起發奮的勁。
找朋友吧,我對自己說。然而,當針對被我認為是「朋友」的寥
寥數人加以檢視一番後,我竟驚愕地發現,此刻除了老二和致兒,其
實,根本就沒有什麼人算是我的朋友。
以小光為例,他跟我的關係只保持在說唱藝術社相關的活動 圍
內,除去社團,其實兩人之間沒有什麼交集。
阿丹的情況也是如此,更不要提已經高三了的小達和希特勒了,
若非說唱藝術社,大家的聯絡其實都只局限在點頭之交,根本算不上
有什麼情誼。
我想起詩朗隊的同袍,班上的同學,以及那些成功高中之外的相
識故人,勉強算起來,可以說是我朋友的,除了老二與致兒,也只剩
森怪和趙韻仙。然而他們倆人所代表的,卻是我正盡力避免的去年。
是故,此時此刻,我也不能常常跟他們在一起。
我坐在麥當勞,望著四周的人潮發了好久的呆。現在才知道,將
近兩年的成功生涯,我過得真是無比的失敗啊!學而荒本業,交而失
其友,戀而喪所愛,游而不得樂……人生的失敗,真的可以說莫過如
此了。
「你憤世嫉俗。」老二說。
「你在逃避。」阿仙說。
「你有失落感。」阿丹說。
「你會遺憾。」致兒說。
是啊,每一個人都看到我的問題。但這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一個
人跟我說該怎麼辦,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在這樣的時候給我一點有
用的、實際的意見,告訴我該如何去面對,去適應或接受眼前的,不
得不去適應與接受的人生。
我該怎麼做呢?我不禁問。
只是,我知道,沒有人能幫我回答這個問題。
傍晚時分總是令人焦躁的,天色暗去而又不黑沈的當口,最讓人
感到不安。
抬頭望去,太陽已然西沈,街頭巷弄的燈火燦爛展開。麥當勞裡
等待補習的同學一一離去,不久後,便只剩下不到一半的座位上,還
有些許交通尖峰期間不想湊熱鬧的顧客。
我到門口抽了根煙,才跨出門便感到一身涼意。就像是現在的我
啊,我望著手上點了數次皆被風吹熄的打火機,還在這寒似殘冬的春
末徘徊掙扎。
我很疲倦了。疲倦的人沒有任何樂趣。煙淡而無味,連抽兩根才
算有點感覺,但那種感覺卻也是焦油與胃氣所泛起的腥臭。冷風颼颼
地吹,寒氣滲透而至,於是我又回到麥當勞裡頭。
好久沒有寫詩了,我心想,便從書包裡摸出了紙筆。然而,此刻
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何來作詩的興致呢?當我在紙上莫名地寫下無
數夢囈也似,前後無關的字句之後,終於頹然擲筆,把糊成一團的稿
紙撕做碎片。
隨後,在莫名的情緒裡,我終於趴在麥當勞冷硬的桌面上,不知
不覺地,糊里糊塗地緩緩睡去。
夢裡是一片金光,朝陽在沈雄巨響中升起。緩緩地撒下無數的光
華,照在滿是枯乾的龜裂大地上,滲透進每一寸失去色澤的土壤。
天很高,黃澄飽足的顏色;雲很清,迷濛透亮的邊緣。在雲和天
之間,似乎有某種神奇的幻境,正在朝陽運轉間開展,緩緩地展示著
他多變的面目。
我伸手 取,卻離不開腳下的大地。只躍至數寸,隨即頹然落回
地面,踏出了一身的泥塵。
醒來時手錶指針剛過十點,我雙手 麻,才想起身就發現雙足也
動彈不得。在麥當勞慘白的燈光下睡去,這種下場也只能說是活該。
我左右看了看,這一區的座位竟然空無一人。才睡了三小時,所
有顧客都不見了。
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我忽然想。
回家了吧?
我替自己找了個答案。
那我要不要回家呢?
要,我想回家了。
我跟自己說。
然而,血路不通的腰背卻不讓我當下起身,甫一挺腰直背,就傳
來麻 的感覺。
我歎了口氣,往窗外望了一眼。
街上暗了一些了。 漉漉的馬路,像是剛下過一場雨。
人們行色匆匆,間或有幾個制服相同的學生經過,想來是下了課
的補習班學生。
各式車輛依然擁擠,與行人搶道而過。濺起幾許反射霓虹光彩的
水花,彷彿潑然有聲。
然而,四周卻是靜靜的,像是要打烊的感覺。
就在這個當口,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一股衝動,我從書包掏出了
紙筆,當場即興而作,寫下了一首詩。
詩是即興的創作,很白話,卻顯得有點不知所云。我寫得很急躁
又很緊張,和外頭冷清的街景大異其趣。詩本身是靜靜的,像是事情
都到了一個終結。不滿意,卻也必須接受一般。
最後一個句點打下去。我停了停,簽個名,照常標注了寫作時間。
再停了停,我又提起筆,在詩的第一行上方,寫下了詩名。
孤寂?
是的,不知所云,很白話,急躁緊張地創作,卻寫得靜止終結的
詩。 我知道,這就是我的感覺。
孤寂。
寫完了。我把筆輕輕放下,依照慣例地簽上了名。當場不禁羨慕
起李白來。詩仙詩成把酒而醉,我落文字,卻是狂散傾瀉的冰寒與苦
澀。
再重看一次這首詩,我當場長歎一聲,然後吃吃地笑了起來。好
啊,真是好極了,歪腳詩寫了那麼多,今天第一次寫出一首自己覺得
真心真意的詩。非關情愛,不提人生,只完全將感覺徹底地宣 。
我再度歎了口氣,想到所有身邊的人,想到他們對我的關心與期
望,當下不禁覺得十分有挫折感。我對自己說,這是不行的,才十七
歲,前面放著那麼長的人生,現在就有這種不堪回首的心態,是不健
康的。
重看一遍自己的詩,一陣突然的衝動湧上心頭。我咬了咬牙,暗
暗下了個決定。
從現在開始,我要找出一個方法,讓自己從這種醉夢般的生活裡
甦醒,用完全不一樣的眼光與想法,過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穩定的、
積極的,屬於一個正常高中生該過的生活。
不管以前的我怎樣,不管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管那些過往是多麼
的美好或混亂,只要我不想再這樣下去,我就必須找到一個方法,徹
徹底底的,完完全全的重生。
至於從前的凱子,今天起,就當他死了。我輕輕地、堅決地對自
己說。
真的真的,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
·
四月二十七日。禮拜五。下午第七節社團課。
今天上課之前,魏老師把我和阿丹叫到教室外,在走廊上跟我們
表示,由於基隆女中相聲社的指導老師是他的最大競爭對手「漢霖曲
藝團」,所以,這次去基女的表演我們必須全力以赴,絕不能因為它
是一個小小的友誼演出,因而有任何鬆懈。
魏老師甚至說,看目前的狀況,似乎只有我跟小光可以達到他的
要求,所以要我去寫一個段子,跟小光練起來,作為預備隊以防不時
之需。 此外,阿丹也必須親自帶學弟,練出兩個段子備用。
因此,放學之後,我特別把全部的社員留下,對大家宣佈了這件
事。不知道是因為又有機會去女校臭屁,或者是因為魏老師願意親自
下來帶的緣故,大部分社員看起來都十分躍躍欲試,跟之前那副愛參
加不參加的德行簡直有天淵之別。不到十五分鐘,我手上就有了十一
組自願名單。
散會之前,我順便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查。
「各位社員,」我對大家說:「我另外有一件事要請大家幫忙。
只要幫得上忙的,禮拜一我幫他請半天公假以為酬謝。」
社員們一聽到公假,當場都靜了下來。
「你們之中,」我說:「有沒有人在通化街到基隆路圓環一帶的
小學畢業的?」
「有多附近?」 一個社員問。
「走路到得了通化街都算。」我說:「還有,所有台北市私立小
學畢業的也算,有的人請舉一下手。」
二十幾個社員當場舉起手來。
「麻煩你們,」我說:「明天帶畢業紀念冊來借我用幾天,下周
上社團課的時候還。」
大家聞言都是一愣,阿丹也奇怪地望著我。只聽小光笑道:
「我是私立復興小學畢業的,我算不算?」
「算,」我一笑:
「你拿紀念冊來,我給你公假單。」
·
果然是重賞之下有勇夫,禮拜六一大早,我就收到了十七八本紀
念冊。當然,依照約定,我也簽了十七八張公假單。
之後的整個禮拜,每天放學之後,我都窩在金橋看那些紀念冊。
不但如此,我還推掉了所有的約會,不管是致兒或老二,暫時都不見
面,只是一心一意的,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檢視著那些紀念冊。
是的,我要找到宇和嘉,我對自己說。
前天回家後反覆思索了許久,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找他們,我
不知道找他們這件事會給我帶來什麼啟示或意義。但是我知道,如果
不去做,我肯定會後悔。
想起老二與致兒的話,我不禁覺得他們是對的。我不能迴避那些
明明就擺在眼前的願望。無論這件事有多麼荒唐可笑,只要是我的願
望,我就必須努力地去實現它。
找他們有一些風險,無論找到與否,他們都不可能是我回憶中的
他們了。但是,就像那天打電話給遠遠一樣,我打了,能否得到小玫
的電話,則不是我能控制的事。
現在也是一樣,我要找到他們,至於找到後的他們變成什麼樣子,
那也不是我該去負責的。
我會找到他們的,我對自己說。
分隔了十一年,沒有任何資料,找他們真是談何容易。所以,我
計畫了一個最合邏輯的路線來進行。
我們的幼稚園在通化街,他們住的地方也應該在通化街附近。我
去過宇的家,媽媽告訴我就在那一帶。因此,理論上,他們會上那附
近的小學,再不然就只會跨區念私立小學。
我也考慮到他們可能搬家的問題,但這就只好碰運氣。相信六年
的小學生涯裡,他們應該不會都搬家,我知道我沒有那麼倒楣。
所以,小學的畢業紀念冊,是我找他們的頭一步。 經過八天
的尋找,我一共找出了七個可能的目標。我按照紀念冊上的聯絡號碼,
分別打電話給這七個對象。其中有三個電話不對,另外四個則不是我
要找的人。
我沒有就此放棄,隨即分別打給那三個人的同學,詢問他們的電
話。約莫七八十通電話下來,我終於得到了其中兩人的號碼。但是,
隨後打去的結果,卻發現這兩個人也都不是我要找的老朋友。
不知道什麼蠻勁發作,我一點都沒有在此刻放棄的意思。禮拜三
中午,我帶著一份台北市地圖蹺課出校,跑到那一區去 集資料;結
果,又被我發現四所我沒有 集到畢業紀念冊的小學。
第二天,我跑到學校去,跟所有我認識的人拜託,終於在禮拜四
放學前得到了那四所學校的紀念冊。
同樣的步驟重複一遍,這次我只找到一個目標。打電話過去,對
方卻表示這裡沒這個人。
沒關係,我對自己說,還有他們班同學。於是我又按照人頭一個
一個問,最後,終於有一個女孩子告訴我,雖然不知道他的電話,但
知道他國中讀仁愛。
這就夠了,我興奮地想。 仁愛國中最簡單,擺道王就是那裡
畢業的。於是,我立即打電話給嘟嘟,跟他要畢業紀念冊。
「畢業紀念冊?」嘟嘟奇道:「你要紀念冊做什麼?」
「我要找一個人。」
「你要找誰說來聽聽,」他笑道:「我看看我認識的女生裡有沒
有你的相好。」
「誰說是女的?」
「哦?是男的啊?」
「不可以嗎?你以為我是花癡啊?」
「我看有點像,」他笑著說:「好,你問。」
「許少嘉,你認識嗎?」我問。
「許少嘉?你認識他啊?」嘟嘟的聲音似乎有點驚訝。
「什麼?你認識他?」
「你講話真好玩,」嘟嘟笑了起來:「重複一遍我的話。」
「他是你同班同學嗎?」
「不是,我們是在國樂社認識的。」
「那你一定知道他考上哪裡了喔?」
「他念中正。」嘟嘟說,隨即告訴我他的電話。
我抄好電話,嘟嘟又問道:「凱子,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呃……這個說來話長,下次看到你再說。」
「好,那你怎麼知道他念仁愛?」
「這個也說來話長。」
「呵呵,好,下次再問你。」他笑道,隨即又說:「我只是有點
好奇,你怎麼會跟他這種人做朋友?」
「他這種人?」我一愣:「他怎樣了?」
「呃……我不想背後說人壞話,」嘟嘟道:「但是,我想要告訴
你,他不是什麼正人君子。」
「這話怎麼說?」
「奇怪,你如果是他的朋友,你應該知道的啊!」嘟嘟說。
「好,我跟你簡單說,他可能是我幼稚園同學。」
「幼稚園喔!」嘟嘟也吃了一驚,隨即道:「你這個人念舊也念
得真誇張。」
「廢話少說,你快告訴我他怎樣。」我催促道。
「其實也不是什麼事,」嘟嘟說:「只是,才國二喔,他就讓不
只一個女孩子懷孕。」
「除此之外?」
「大概就是這樣。」
「拜託,那又跟我無關!」我說。
「凱子,不是這麼講,」嘟嘟又道:「你不瞭解,他讓人家懷孕
不干我的事,但是每次東窗事發後,他都不去管對方的死活,最後人
家父母還都鬧到學校來……」
「等等,嘟嘟,」我打斷他:「不要告訴我這些。」
「你不想知道嗎?」
「我不想,」我說:「一方面他不見得就是我要找的人,二來作
為我小時候的朋友,他並不會因為做了什麼,就改變他在我印象中的
樣子。」
「嗯,說得也是。」 嘟嘟說:「但是,我只是想提醒你,對
他的期望越高,他的為人會越讓你失望。」
「謝謝你的提醒。」我歎了口氣:
「只可惜,我也不知道自己對他的期望是什麼。」
·
五月四日。
今天下午是社團期中考前最後一次上課,下禮拜考試停課,至於
再下個禮拜,魏老師則要去電視台拍戲,預先請好了假。也就是說,
去基隆女中表演的隊伍除私下訓練之外,最後一次在魏老師的指導下
排練。
是故,除了全體幹部以及上禮拜選出來的三組表演隊之外,魏老
師也會另外帶兩三個「徒弟」親臨現場指導。
這次的活動雖小,但卻代表了指導我們的「龍團」,與指導基女
相聲社的「漢霖」的對決;作為全國高中社團裡唯一正式接受「龍團」
指導的隊伍,全社上下都將這件事視為頭等大事。今天下午的預演,
自然也更見其重要性。
我是說唱藝術社的社長,從活動人選、公關宣傳、段子修校到導
演製作幾乎全都在我的指揮下進行。今天不出席,是完全沒有任何道
理可講的。
然而,我坐在早上向成功出發的○南公車上,卻正掙扎著是否要
按照原定計畫出席預演。因為,自從昨天找到嘉的音訊之後,我已經
失眠了一整夜,心中像點起了一把悸動的火花一般,迫不及待地想見
到他。
「等一天不可以嗎?」我喃喃自語著。
多等一天,當然可以。 他絕不會明天就從中正高中消失。十
一年都沒見面了,人生也沒有因此瓦解破碎。多等一天,只會讓自己
有更多的緩衝時間,做好見到面時候應有的心裡準備。多等一天有什
麼關係?真的有那麼重要,必須急在這一天嗎?
再說,我沒有打電話過去確定,他有可能不是我認識的嘉。今天
若是為了追求這種渺茫的期待,因而犧牲了社團大事,是既愚蠢,又
幼稚,不值得又不負責任的。
就算他就是那個嘉吧,他也很可能已經完全忘了我了,我對自己
澆冷水:如果到時候找到了人,但對方卻怎樣也記不得你,那種感覺
會是怎樣的失落啊!
找他,是為了找回那種「屬於一個團體」的感覺。我真的確定他
會給我這種感覺嗎?他值得我放棄手上屬於我的團體嗎?
公車停在成功站牌下,車上的同學魚貫而出。
「下車吧!」我對自己說:「不要急!」
但是,我沒有移動。
「趕快下車吧!」我努力地催眠著自己:「別忘了,你從來沒有
在慌亂的時候做過一個好的決定!下去想想,待會兒想清楚,再爬牆
出來不遲。」
但是,我一步也跨不出去。
「男孩子,應該懂得事情輕重緩急!」我對自己怒斥著:
「一晚上沒睡,你即使見到他也是一副狼狽像。先去學校睡一睡,
下午再去也可以啊!」 我這麼對自己說著。但卻仍然僵在原地,
一動也不動。
登時間,只感到公車陡然一震,隨即關上車門,離開了成功。
·
十點整。
拿著一張又是偽造的公文,站在中正高中校門前,我心裡忽然想
起了齊教官。
如果他知道我又用了這樣的東西,我不禁想,不知道會不會對我
很失望?
我想起了下午的社團課,想起談士屏、欒經聖和黃華綢三個新社
員,也想起了當他們發現我今天竟然不在學校時的表情。
我想起了許許多多曾對我付出愛和關心的人。老二、小玫、希特
勒、小憶、森怪、詩聖和薇……想起他們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對我關
心的問候,以及鼓勵的笑容。
很奇怪的,進北一女校門時的我是那麼地大膽,說進就進,簡直
當成自己家一樣。此刻站在中正的門口,我心中卻滿是猶疑、不安與
惶恐的情緒。
我在怕什麼呢?我問自己。
沒有,沒有什麼好怕的,我在做的事是對的,我對自己說。因為,
這是我上高中以來,第一次大膽地,不再任何人的逼迫下,做一件自
己真心想做的事。
我正在實現我多年來的願望,我在努力地扭轉自己的人生,讓自
己沒有遺憾。我在做的事,是有意義的,我這麼告訴自己。於是當下
不再遲疑,拿著公文便走向中正高中大門。
憑著公文毫無留難地進了學校。此時正是下課時間,迴廊上都是
學生。 我隨便找了一個高一女生問明方向,隨即朝著嘉的教室走
去。
或許是制服的關係,走在校園裡,我似乎是一個顯著的目標,大
家都望著我,給我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
跨過操場,走上二樓,一瞬之間,我就站在他們班門口了。此時
將近上課時間,學生們都在教室附近走動;每個看到我的人,都是一
副疑惑的表情。
我心念一動,伸手拉了拉肩上的書包,讓書包帶遮住了我的學號
及姓名。 然後抓了一個從他們班走出來的學生,開口說:
「同學,麻煩一下,幫我找許少嘉同學。」
對方一愣,隨即點點頭,走進教室喊道:
「阿嘉啊,外頭有個成功的找你!」
一陣騷動過去,頃刻之間,教室裡就走出來一個人。
他的制服胸口,正繡著「許少嘉」三個大字。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打量他。只見他梳了一個有點流里流氣的西
裝頭,制服褲腳改窄帶打褶,卡其服顏色較一般來得白,左手無名指
上還戴著一個黃銅老鷹戒指。
他的臉上掛著一副無框金架的眼鏡,身上隱隱透著煙味;他的胸
口插著一隻金色的筆,右手則插在褲袋裡。
眼鏡下的眼神有點陰沈,卡其服下的身材高瘦;戴著戒指的手指
修長,而梳得油光水亮的頭髮,則隱隱蓋去他半個額頭。
這個人,眼前這麼陌生的身影,就是我認識的嘉嗎?我不禁遲疑
了半晌。
「同學,你找我?」他率先開了口。
沈厚的聲音,台灣國語。
我點了點頭,努力地微笑著。
「你是……?」他疑惑地問道:「我們認識嗎?」
我又點了點頭。
「我們認識。」
他有些保護性的皺起了眉頭。
「我是你的好朋友,」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只是……我們很久
沒有見面了,不知道你還記得我嗎?」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喔!」
他說,帶著詢問的語氣。
「看樣子你是記不得我了。」我依然努力地微笑著,吸了口氣,
又對他說:
「猜猜看吧,如果我記得你,我想你也記得我。」
他一愣,露出了一絲不耐煩的神情,但是這個神情隨即斂去。代
之而起的,則是一副接受挑戰的眼神。
他想了半晌,開口說:
「你是俊毅?」
我搖搖頭,心中泛起一陣失望。
「等等,你不要講……」
他露出了幾許不好意思的神色,又想了半晌。
這幾秒鐘,對我來說簡直像過了整個世紀那麼久。
我心跳急速,不知是緊張於可能的失望,或是期待著即來的驚喜。
我雙手淌汗,或許是因為等得太急,抑或是握得太緊。
嘉,如果是你,請不要讓我失望。
我默默地期待著。
突然之間,他緊皺著的眉頭鬆了開來。
隨著鬆開的眉頭,緊接而至的是一副難以置信、驚訝萬分的神情。
又是半晌過去。
之後,他不自禁地張開了嘴巴。聲音顫抖地,不可置信地開了口
:
「你……」
我笑了起來,這次是真心的。
「你不會是……」
「我是?」我笑著問。
「你……」他遲疑了一下,粗重地了口氣,帶著幾分緊張而期待
的語調,遲疑而興奮地問:
「你是阿宇,還是凱凱?」
天啊!他想起來了! 他真的想起來了!
我倆怔在原地,一時都不知道要說什麼。
頓時之間,四周的喧鬧聲倏地消失。唯一聽得見的,只剩我們悸
動的、興奮的,不規則的喘息聲。
這一瞬間,我心中登時爆炸出無比激動的情緒,當場大聲地喊了
出來:
「小嘉! 我是凱凱!」
「你……」他睜大了眼睛,驚奇地說:「凱凱,真的是你嗎?」
「當然是我!」我看著他的眼睛,又對他補充說:「你十一年沒
見的老朋友!」
「你……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他仍舊不可置信地問。
「因為我想你啊!」我高興地笑道。
「他媽的我也想你!」他大聲地喊了出來,衝上前來,一把緊緊
的就抱住了我。
這是一個怎樣興奮的感覺啊? 我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像是
對情侶一樣,熱切、激情,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此刻我們之間那種痛
快激昂的情緒。
天啊!他記得我!我不禁感動的滿眶是淚,他記得我!經過十一
年的分別,連容貌都印象模糊的他,竟然在這短短的數十秒裡,就用
只屬於我們之間的稱呼,叫出我的名字來了!
他記得我啊!兒提時代就跟我分開的他,竟然還記得我啊!
「走!我們閃人!」他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把拉起我的手臂說:
「他媽的我們好好去慶祝一番!」
「你不要上課嗎?」
「你不上,我就不上!」他大聲說:「開玩笑!那什麼課,怎麼
能跟我的好兄弟比?」
「那走吧,」 我笑道:「記得拿書包。」
「拿什麼書包?走人!」他一把拉住我,大笑聲中說:
「走!咱們從大門闖關!」
於是,我們兩個就在大笑聲中,並肩走出中正大門。
·
十一年沒見,興奮無比的我們一出校門,就因為不知道該去哪裡
「慶祝」傷了半天腦筋。他說要去唱KTV ,我則建議去喝咖啡聊天。
一番商量後,當即決定買一打啤酒上陽明山,既唱歌,又聊天。
他拿了車。兩人互望一眼,都沒駕照,隨即相對哈哈大笑。
我們跑到惠康買了啤酒和零食,還有一整條煙。他載著我,在將
近正午的晴空中往陽明山奔馳。風像刀一樣地刮在我們的臉上,兩人
原本悉心整理好的髮型,也都在風中散亂飄揚。
引擎穩定地震動,陽光和煦地覆蓋,突然之間,我心裡湧起了一
股既熟悉又安心的感覺。
四十分鐘不到,我們已經抵達擎天崗。
放了車,我倆一起坐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沿路顛簸加上車廂熱
氣,讓手中的甫開罐的啤酒激起滿空的金黃;而山上急勁鳴響的大風,
則讓我們為了點根煙,相互「遮掩」了老半天。
一開始我們都有點不曉得該講什麼的尷尬。十一年的事,一時三
刻還真不知從何說起。他對我聊了大略的生平,我則告訴他念小學、
國中而後考高中,幾乎一模一樣的故事。兩人聽完對方的「典故」,
當下不禁又相互取笑起來。
他告訴我宇跟他一起念小學,直到三年級時,對方終於全家移民
的感傷過程。
他還記得我當年與那個鄭姓同學推打的事。經他一提,我才忽然
想起腦袋後頭,那道已然隱沒的傷疤。
他告訴了我宇、以及他自己的名字,我也給他看了胸前的學號。
我們彼此都將聯絡方式抄在對方的電話本上,也望著從來沒看過的,
對方的字跡。那一瞬間,我相信他也跟我一樣,發現我們的交情竟然
早已跨過了那麼長的時間。
十一年。六歲即分別的我們像是一對失散多年的兄弟,急切而熱
烈地渴望著跟對方彌補缺席的人生。他對我說起國中時群芳包圍的他,
我則對他形容當年勇猛善戰的我;他告訴我小學時代結夥出遊的樂趣,
我則告訴他當時十分寂寞的自己。
他唱起了港都夜雨,我則還他一曲光陰故事。
他跟我比劃著拳擊的活寶動作,我回敬一段單口相聲。
他笑著告訴我自己素有「處女殺手」與「千人斬」的戀愛豐功,
我則告訴他有關自己在紅塵中掙扎的事跡。
他提到了理組的苦悶,我則對他傾吐文科的艱辛。他捶著我笑我
賣乖,我虧著他說他沒出息。
我們天南地北地聊著,前三皇后武帝、吃大餐看好戲,無話不談
地分享著對方的成長,也在下意識裡,十分有默契地對於兩人的陌生
作了迴避。
我們知道,十一年之後,對方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年的小嘉或凱
凱。眼前帥氣的他,跟我記憶中胖嘟嘟的小嘉全然不同;相信他眼中
的凱凱也不再又黑又矮,卻老在台階前扮演他跟宇共同的「皇帝」。
我們就這麼聊著、聊著,轉眼之間,陽明山巔升起了傍晚的第一
顆星星。
·
六點半,黃昏。
我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聊了整個下午。連續興奮著,大家也都感
到了一絲倦意。風還在吹,仍在山谷鳴響,我們也都覺得有點冷了。
於是便拿了車,一起在山上找了一間啤酒屋吃土雞。
我們在啤酒屋又一直聊到了十點多。很奇怪的,雖然都已經知道
對方的聯絡方式,但我們卻像是日後不會聯絡一般地不願意暫停。十
一年的話題讓我們聊起來完全沒有空隙,我這輩子,只有跟小玫和薇
有過這種感覺。
就這樣地,我們又聊到了深夜。
終於,我找了一個話題與話題之間的停頓,開口對他說:
「小嘉,該回去了吧?」
「嗯,」他看了看表:「是有點晚了。」
「跟你說,」我看了看他的表情,像是在安慰他,也說服自己般
地說:
「我覺得我們以後該多聯絡,像今天一樣。」
「沒錯……」他也看著我,想了想,又道:「真的,我們應該多
瞭解一點對方。」
「你會覺得我很陌生嗎?」我問。
「會……」他有點保留,但沒有遲疑:「怎麼說都那麼久了,你
一點都不像以前的你。」
「你也變了,」我微笑:「當年的你最會傻笑。」
「你倒還是一樣很愛講話。」
他也笑了起來。
「對了,」我想起一事,對他說:「回去之前,有個好東西要送
你。」
「哦?」
「你一定喜歡。」我笑道,拿起了書包,從夾層掏出了一個包裝
好的小盒子,交給了他。
「這是什麼?」他好奇地問。
「好東西,打開就知道。」我賣關子:
「而且,現在就可以拿出來用。」
他一言不發,拆開包裝紙,隨即打開裡頭的紙盒。那一瞬間,他
當場微笑了起來。
「喜歡嗎?」我問。
他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怔怔地望著盒子裡的東西,露出了一個很
複雜的表情。
於是,我就知道他喜歡了。
「凱凱……」他開了口,老半天之後才說:
「想不到,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笑道。
他伸手把盒子裡的東西拿了出來,散在桌上。怔怔地又望著它們
好一會兒。
那是一桌子五顏六色、依照不同顏色分別扎束著的橡皮筋。
「天啊……」他感歎又高興地說:「我多久沒玩這個遊戲了……」
「你跟阿宇沒有玩嗎?」我問。
他搖了搖頭。
「你搬走之後,我們就不再玩了。」
我聽了一陣感傷。
「真的,兩個人玩沒什麼意思。」 他緩緩地說:「之前我跟
阿宇提過,但是他都不肯。他還說,如果之後找到你,我們才一起玩。
他出國之前還跟我說,如果看到你,一定要提醒你不要跟別人玩,等
到我們哪一天見面了,大家再一起好好比一次。」
我沒說話。他停了停,突然問我說:
「凱凱,你想玩嗎?」
我搖了搖頭。
「管你的。」他笑了起來,伸手解開了其中的兩束,丟了一把過
來。
「給我玩,我想玩!」
我也笑了起來:
「你小心阿宇怪你。」
「誰理他!」嘉笑著說:「我們先練一下,日後當完兵一起出國
找他,把他的橡皮筋都贏光光!」
說完兩人不禁一起放聲大笑。當下也都不遲疑,熟練又生澀地一
人一把,將整束橡皮筋往手腕上一套,再各自拿出一條。
「誰先?」我笑著問。
「老規矩,猜拳。」
「好,」我一笑,伸出手:
「剪刀……」
「石頭……」他接口。
「布!」
就這麼喊著,我倆當即在啤酒屋玩了起來。
·
兩點半左右,我們終於離開了啤酒屋。晚上的陽明山十分安靜,
只有機車劃破夜空的聲音。
他載著我回到的中正高中。我陪他爬牆進了學校,拿回他的書包。
他住在北投,但堅持要送我回家;我也不客氣,就這麼坐上了機車。
沿路我們都沒有說什麼,最多只是我在叫他左轉右轉而已。夜裡
十分沁涼,我的心裡也是安靜又飽足。
但是我知道,從今以後,我大概不會再見到他了。
十一年,滄海桑田,大家都變了。能夠找到他已經是一項奇跡,
要他不變,那簡直是緣木求魚。所以,對他的變化,我是接受的。就
像他對我一般,我知道他也很難適應我的變化,但是,他也接受,沒
有抗拒或遺憾。
這就是我長期以來的夢想嗎?我問自己 找到他或是宇,跟他
們一起渡過這樣的一天 這樣就滿足了嗎?
似乎是的。我覺得。
這一瞬間,我突然有一種很釋然的感覺。
望著過去一年已經看慣的台北夜景,我發現,要實現一個願望,
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
此刻,坐在他的後座,我看著他迎著風的背影,我想通了一件我
一直以來都想不通的事。那就是:雖然我們都是孤獨的,但是,我們
可以不因此而悲傷。
我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我有這樣的體會。早上嘉跟我「相
認」 的那一瞬間,我承認自己是興奮的;但是這樣的興奮並沒有
持續多久。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為什麼。
因為,許多事情該怎麼樣,我們都很清楚。只是,我們通常都不
肯面對改變或轉化,只願意事情按照我們想像中的樣子發生。一旦它
們超過自己的控制,我們就會痛苦。
這也就是為什麼過去這一年,我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許多明明知道
無法負擔,卻又不得不負擔的問題的原因。
突然發現,我在追求的,不是我的願望,是我渴望單純與滿足的
幻象。
然而,通過這一天,我已經明白了。
當嘉告訴我阿宇臨走前那段話的時候,我一度很想掉眼淚。因為,
小學的時候,班上大家都玩拍橡皮筋,只有我為了等有朝一日他們一
起玩,特別遠離班上的這股風氣。從一年級到三年級,大家都流行這
個遊戲;而此道高手的我,則躲避了三年。
我已經明白了。幸福,不是靠自己頑固地、孩子氣地守著回憶就
能擁有的。唯有面對它、參與它,才能追求。愛是這樣、聯考是這樣,
想要「擁有一個團體」,更是這樣。
想到此處,我不禁開了口。
「小嘉?」
「怎樣?」
他頭也不回地大聲應道。
「沒事,只是想跟你說,見到你很開心。」
「我也是。」
前座的他迎著風,大聲地對我說。
·
三點半。景美我家樓下。
「謝了,」我下了車,拍了他一把:「下次見!」
「嗯……」 他想了想:
「下次見。」
「要不要約個時候?」
「唔……再說吧。」
「好,再說。」
「凱凱。」
他又叫了我一聲。
「怎樣?」
「保重。」
「你也是。」
「謝謝你的橡皮筋。」
我怔了一怔,隨即笑道:
「不客氣,你也是。」
「也是什麼?」
「你也是我的橡皮筋。」
他聞言想了想,微微一笑,對我揮了揮手。隨即發動車,轉眼之
間便消失於眼前。
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掏出鑰匙,躡手躡腳地走進家門。
第四十三章給風的頌歌
春天傍晚,華燈初上的東區街頭。
微風飄在身邊,晚霞映照向晚的高樓。
遠方的天邊,正升起一顆明亮的星星。
我站在星空花園的欄杆邊,看著日暮時台北市匆促亮麗的街景。
點起一根煙,在吞吐中靜靜地沈澱思緒,期待夜晚的來臨。
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一年前的此刻,我們在笑語中準備著一頓
豐富的晚餐。當時她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圍著一條淺棕色的圍裙,神
情專注地煎魚切菜。而什麼都不會做的我,則站在廚房門邊,愉悅而
幸福地看著她,旋即悄悄地走到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那是多麼單純的時候啊!我不禁想。
的確,單純,這是唯一可以形容那段時光的辭彙。無憂無慮的享
受,無怨無悔的愛與被愛。她像是一個成熟睿智的導師,指引著我的
前程;陪伴著我,在漫長的道路上給我安全感與無止境的喜樂。
那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充實,也最滿足的經歷。
只是,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經過了一年的變遷與追尋,
一切都開始有所不同。我得到了很多,卻也在得到的同時失去了它們。
我想起「挪威森林」那首歌。是的,醒來的時刻,除了昨夜幻妙飄渺
的回憶之外,只有孤單的自己而已。
我把煙熄了,彈起的煙頭從濾嘴上御風而起,拖曳著像彗星一樣
的煙霧尾巴,從樓頂飄飛而下,旋即消失在半空中。
我走進房內,坐在她的床上,抱起了她那把剛換上新弦的吉他。
去年的今天,她送我一本「賽門.葛芬柯」的歌譜,只因為當時
還不會彈吉他的我喜歡,自己還事先練會了所有的歌。甚至說一些什
麼「只不過是想找出兩人共同嗜好」之類的藉口,以便不給我任何壓
力。
如今,譜仍好端端地在躺在書架上。細心努力的她,卻已經遠在
地球的那一端了。
歎了口氣,輕輕彈起了吉他。剛換上的弦聲清脆明亮,正似她的
歌聲,回 在空寂的房間裡,交奏著莫名的孤獨聲響。
我彈了幾首歌,隨即放下吉他,再度點起一根煙。
這是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回憶,卻知道已成往事,或許我並沒
有真的陷溺在那些回憶當中吧?眼前的房間是空的,雖然一切都是原
來的樣子,她的衣櫃與枕頭甚至還有她的氣息,但我很清楚的知道,
那都是往事了。沒有幻象可以騙自己,沒有真正的觸感與視像,我知
道,這些都只存在腦海當中。
此時此刻,我胸中浮起一股十分躁慮的情緒。想要放聲大喊,也
想緊緊地、狠狠地抓著什麼。
煙燒到手了,我驟然一痛,但仍忍痛把煙頭夾在指間。慌慌張張
地找到煙灰缸熄掉煙蒂,再跑到浴室泡冷水。
即使再痛十倍,我心道,也不能讓她的房間有一絲毀傷。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唱著獨腳戲又走回星空花園。天已經暗了,
晚風像一張巨大的絨布,輕輕地將我裹在其中。
街頭依舊繁忙,敦化南路上整排車流的燈光,照得台北像宮殿一
般金碧輝煌。
我又點了一根煙,吞吐著、胡思亂想著。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
下次看表之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十五分。
是時候了。
熄掉不知道已經第幾根的煙頭,我走回房間,拿起電話,熟練地
撥下那組早已熟記的號碼。
「是我。」
我喃喃地默念著。
是我,初春的早晨,從地球的這一端的我,撥下了她在加拿大的
電話號碼。
兩個月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在這六十天不到的時間裡倏地發生。
我有許多話、許多心事想對她說,想告訴她,跟她共享與分擔。
然而,在所有的傾吐之前,我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先對她說。
不能早也不能晚,就是今天,台北漂亮的傍晚,加拿大初春的清晨,
夜色與晨光交映的此刻才能說。
帶著微笑,在緊張期待的心情中,我默念著準備了兩個月的那句
話:
「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聽筒裡響起了接通的聲音。
·
五月二十六日。禮拜六。
今天跟致兒約了中午見面。昨晚睡在薇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
上十一點,我匆匆忙忙地洗了個澡,換了一套放在這裡的便服,騎了
薇的追風,便往北一女的方向趕去。
今天我要帶她去月光和狗。之前她要求了好幾次,都被我用各種
理由推掉。說實話我是不願意帶她去的,雖然狗弟他們都已經知道我
這個乾妹,但帶她來這裡,還是會教我有一點莫名的罪惡感。
只是,架不住她一再要求,才趁今天營業之前的時間,帶她去看
個究竟。
放學時分,北一女門口擠得水洩不通。我把車放在高等法院外頭,
跟一大票各校男生一起站在門口等致兒。幾分鐘後就看到她跟兩三個
同學一起步出校門。
她今天戴了一個寶藍色的髮箍,襯托著一身綠衣黑裙,微笑著,
愉快地跟大家聊天。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她顯得十分亮麗搶眼。
「哥!」她看到我,高興地揮了揮手。隨即告別她的同伴,向我
走了過來。
「咦?你今天怎麼沒有穿制服?」
「蹺課。」我說:「走吧,我們先去吃午飯。」
「又蹺課,壞小孩,」她笑咪咪地問:「打算帶我吃什麼?」
「 想吃什麼?」
「嗯……我想吃鐵板燒。」
「咦?變成肉食動物啦?」我笑道。
「不可以嗎?人家又沒有吃素!」
「上次請 去鬥牛士, 不是說不愛吃肉?」
「我可以吃海鮮啊!」
「鬥牛士也有海鮮。」
「那個不好吃,」她嘟起嘴:「鐵板燒的比較香,還有飯跟湯。」
「 想吃海鮮,那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
對她說:「鐵板燒的海鮮份量都很少,吃得不過癮。」
「好啊,」她笑著問:「那我們去哪裡吃?」
「西門町。」
「那裡有海鮮店嗎?」
「有蚵仔麵線。如何?」
「不要!」她急了,忙道:「喂喂喂!那算什麼海鮮?」
「有蚵仔啊,還有湯跟麵線。價格又便宜。一碗才二十塊,多劃
得來?」
「哼,小氣鬼!」
「呵呵,活該。」我笑著牽起她的手:「誰叫 說我是壞小孩?」
「哼!人家要回去了!」她賭氣地轉過了頭。
「好啦,沒出息的小致兒,」我笑著拉住她的手:「我請 去吃
鐵板燒,好不好?」
「哼,這還差不多。」
她又嘟起嘴,隨即笑了起來。
·
今天是一個 陽天,中午的台北好像比平常都明亮;氣溫不高,
倒是飄著溫暖的春風。我們一起去尚林吃了一頓鐵板燒,約莫三點,
就已經到了月光和狗。
月光和狗很安靜,暗沈沈的大廳空無一人,椅子整整齊齊地疊在
桌子上,舞台上七橫八豎地擺著各種樂器。我打開舞台與吧台的燈光,
放了一片英文老歌。
致兒坐在吧台,我則幫她煮了一杯咖啡。
「哥,」她十分好奇地望著四周,接過熱騰騰的咖啡:「原來舞
廳就是這樣的啊!」
「晚上看感覺完全不同。」我說:「別看下午這麼安靜,一到傍
晚,擠得什麼 都看不到,全是人。」
「大家都是來跳舞的嗎?」
「不然怎麼叫舞廳?」
「可是我聽班上同學他們說,舞廳裡頭很大,我覺得這裡跟他們
說的不一樣。」
「這個地方啊,」我笑了笑:「不是什麼給學生混的場合,倒像
是……怎麼說呢,一個俱樂部吧。」
「都是什麼人在這裡呢?」
「什麼都有。我就是一種,其他地痞流氓、賣毒品的也一大堆。
想不到的都看得到。」
「真的啊?」她有點驚訝地說:「哥,你都不會覺得自己不合適
來這樣的地方嗎?」
「 要知道,」我搖了搖頭:「天下很多事,是看我們怎麼去看
它們。就像這裡吧,我覺得比學校或是其他我們同學去的地方,都給
我更多的歸屬感。」
「是喔……」她偏起頭想了一想,隨即笑了起來:「搞不懂你,
算你有理好了……對了,你的咖啡煮得真好喝!」
「當然,我有拜師的。」
她一愣:「拜師學煮咖啡?」
「對啊。我們這裡的吧台新來了一個很高明的酒保,他的咖啡據
說是國手級。所以啊,我就拜他當師父。」
「他煮得有多好?」
「我這杯煮得怎麼樣?」
「嗯……很精緻的感覺。」
「那他的咖啡比這杯大概精緻一百倍,」我說:「咖啡跟酒一樣,
都有個性。不同的豆子、炒得不同的深度,甚至不同的水質與水溫,
都會影響一杯咖啡喝起來的感覺。我師父最厲害的地方,是能夠把不
同的材料,煮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味道。」
「這能算是一種本事嗎?」她皺起眉頭。
「當然啦,小傻瓜,這是了不起的本事。」我笑了起來,摸了摸
她的腦袋:「打個比方 就懂了。假如 炒兩份蝦仁炒蛋,一盤放醬
油,另一盤放鹽;一盤的蝦仁新鮮,另一盤的蝦仁放了好幾天。
加上蝦種不同,打的蛋又這盤三顆那盤五粒的。 說這兩盤能是
一個味道嗎?」
「嗯,這樣說也對,」她想了想:「可是,咖啡是苦的啊,又有
很重的香味,假如加了糖和奶精,喝起來我覺得還不是差不了多少?」
「不,差多了。」我搖搖頭:「不過他也說喝咖啡不要加糖和奶
精,原味最好;一加其他的東西,除非是本來就在做花式咖啡,或是
Irish 或Royal 之類要加酒的,不然他甚至可以把咖啡煮成甜的,根
本什麼都不必加。」
「把咖啡煮成甜的?」
「怎麼講呢?其實就像苦茶一樣,喝起來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後
嘴裡會有甘甜的味道。」
「真的嗎?」她興致盎然地說:「哥,你會煮這種『苦茶咖啡』
嗎?煮一杯給我喝好不好?」
「什麼苦茶咖啡,亂起名字,我那只是舉例。」我聞言哈哈一笑
:「我可不會。拜他為師沒兩個月,只不過學了點皮毛。」
「喔呦,怎麼突然謙虛了起來?」她笑了起來:「跟平常的你不
一樣喔!」
「不要取笑我。」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跟 說正經的不聽,
淨顧著開玩笑。」
「討厭,不要一直弄人家的頭啦!」她也敲一下以示回敬,還帶
瞪了我一眼,隨即伸手整了整頭髮。
我任她撒嬌,笑笑地沒接口。只聽她又說:「對了,哥,平常你
們都是在這裡表演嗎?」
「現在沒有了,之前是。」
「我都沒有看過你在台上唱歌的樣子耶,唱一首給我聽好不好?」
她笑道。
「不要,沒鼓沒配樂的,我不唱。」
「拜託嘛!」
「我們那些歌,沒伴奏唱不出來。」我還是不肯。
「你不是會彈吉他嗎?」她笑著說:「自彈自唱就好啦,不用那
麼講究啦!」
「我吉他彈不好。」
「少來!」
「真的嘛,騙 幹嘛。」
「彈一首嘛!」
「好啦,算 贏。」我歎了口氣。走到舞台上,拿起了一把可可
他們固定放在台上的備用琴,在舞台邊緣坐下。她也跟著走了過來。
「 要聽什麼?」我伸手調音,一邊問道。
「隨便你,我都愛聽。」她微笑道。
「嗯,有了,我唱一首自己寫的歌給 聽。」
「你自己寫的喔?」她眼前一亮。
「嗯,不過是早就寫好的,」我笑了起來:「所以,不要對號入
座,這不是回敬 上次那一首。」
「哼,誰會跟你對號入座!」她抗議。
「還有, 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不唱。」
「什麼事?」她一愣。
「聽完之後,我把譜寫給 ,幫我編成一首鋼琴演奏曲。」
「沒問題。」她取笑道:「幹嘛,想出專輯啊?」
我搖搖頭,換了個姿勢,對她說:
「這首歌叫做『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她緩緩覆誦了一遍。隨即回頭看著我,似乎想
到了什麼般地,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笑意。
我看著期待中的她,彈起前奏。琴音當下在空無一人的月光和狗
響起。
她安靜地看著我,隨即閉上了眼睛。
前奏彈完,我唱了起來。我一邊唱,一邊看著黑暗的四周,心裡
忽然浮起一股落寞的感覺。
或許是我很少這麼早來月光和狗吧?習慣中的這裡總是既吵雜又
擁擠。下午的時間,位於地下室的月光和狗給我一種奇怪的壓迫感,
暗沈沈、濃濃烈列的氣氛,好像有種力量把我往裡頭拉一般,讓我覺
得有點喘不過氣。
其實,小雁解散到今天,我都沒有在心裡上,正面地去面對這件
事。最近小嘟不常出現,森怪也都跟阿仙四下雲遊。平常只有狗弟會
固定亮相,幫可可跨個刀,或者喝個爛醉。
我一直刻意迴避著月光和狗,因為,在我的認知裡,是我害死了
詩聖跟玟。狗弟他們怎麼想與我無關,只要我這麼認為,他們勸我也
是沒有用的。
自從上個禮拜跟嘉見面之後,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無形中有了某
些轉變。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容易真正地投入一個團體,和
他們水乳交融。在月光和狗也快一年了,結果是,除了在翠峰湖的那
一夜之外,我一直覺得跟他們有一條無形的鴻溝。不管我再怎麼努力
去跨越,到頭來仍然徒勞無功。
嘉的轉變,讓我發現很多事不能勉強。他讓我明白「參與」
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對於月光和狗,我一直在潛意識裡留了一
條退路,畢竟他們的生活,跟高中生的我比起來是如此不同。我必須
承認,即使沒有發生那場意外,其實我也不能真正地成為他們的一份
子。
除非,我也跟他們一樣,放棄我的身份,過著那種沒有目標的,
無所謂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若詩聖和玟在世,又或薇還在身邊,或許我可
以暫時維持那種狀況。但是,他們離去後,這個平衡便立刻粉碎,我
知道,大家可以聯絡,可以交朋友,但是我再也沒有理由回來這裡了。
此刻,當著空蕩的大廳,坐在熟悉的舞台上;唱著自己寫的歌,
彈著過去這一年學會的吉他,我不禁覺得頗為落寞。但是,我同時也
在跟這個地方道別。通過這樣的一個片刻,輕輕地、悄悄地,替自己
過去一年來的「家」劃上一個句點。
·
轉眼歌已經唱完了。我彈完最後一個小節,隨即放下吉他。
致兒一時沒有作聲。只是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像是有什麼
話想說。
我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表情。開口問道:
「怎麼了?」
「唔……沒事,」她搖搖頭,隨即點頭道:「很好聽,不虧是哥
寫的。」
我覺得她有點言不由衷,似乎真的有什麼心事。要不然,她早就
開始一個勁地鼓掌了。於是又問道:
「 在想什麼?是不是不大好編成鋼琴曲?」
「可以編,沒問題。」她頓了頓:「只是在想,為什麼你會寫這
首歌。」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我問。
「聽起來好像有種……嗯……做完了什麼事的感覺。」
「比較輕鬆?」
「可以這麼說。」
「這個嘛……」我想了一想:「或許是因為,最近想通了一點事
情的關係。」
「想通什麼呢?」她又問。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不用再放在心上。」我頓了頓
:「只要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多大幫助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雲淡風輕?」
「嗯,」我點點頭:「所以雲淡風輕。」
「那麼……」她思忖片刻:「你為什麼突然會有這樣的領悟呢?」
「我也不知道。」我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前兩天去看阿嘉的
關係,我覺得做完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所以其他的事也都跟著想開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又想了半晌,隨即對她微微一笑:「
或許跟 的出現也有關係。這一陣子有 的陪伴,我覺得心裡的話有
人可以傾訴,這種感覺很好。」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大概是這樣吧,」我拉起了她的手,續道:「致兒,我該對
說聲謝謝。因為有 ,這一陣子我很有安全感……有一種像是找到什
麼一直在找的東西的感覺。」
她似乎很滿意,握著我的手稍微緊了幾分。
「所以,」我下了結論:「致兒,謝謝 。」
「不用客氣。」她點點頭:「哥,你也是。」
兩人握著手,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那水亮的眼神望著我,像是
正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默然之間,映照著舞台上亮麗的燈光。
我靜默半晌,等她開口。只見她雙手一動,像是要放脫我的掌握,
但瞬間又改變了主意。
月光和狗靜靜的,時間彷彿凝結在冷氣的聲響裡;舞台上的燈光
有點眩目,讓空蕩的大廳顯得一片漆黑。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低下頭,緩緩地打破了沈默。
「哥。」
「嗯?」
「你要高三了。」
「所以?」
「會不會擔心?」
「還好。」
「那還是擔心了嗎?」
「嗯,有一點。」
「高三之後,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出來玩嗎?」
「看情況,」我說:「希望能。」
「嗯,我也希望。」
她說,隨即又沈默半晌。
「致兒,」我輕輕地說:「 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點了點頭。
「那就說出來,」我微笑著鼓勵她:「說什麼都可以。」
「我……」她把頭轉過去,避開我的注視。輕聲地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
「儘管問。」
「我……」她頓了頓,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對我說:「我想知道,
你對我的感覺是什麼。」
我早就料到她要問這個問題,但是,仍舊愣了半晌,一時不知道
要怎麼回答。
她頗為緊張,似乎對我未知的沈默有幾分不知所措,轉過了頭,
默默地看著我的表情。
我想上一會兒,對她說:
「致兒,答應我,幫我編剛才那首歌的鋼琴譜。」
她點了點頭。
「編好之後,我跟 一起合奏。」我說:「有機會的話,找個沒
人的地方練習,我想把我們的合奏錄起來。」
她不解,怔怔地看著我。
「答應我,一起合奏,好嗎?」我又說。
「嗯。」她又點了點頭:「哥,不要逃避問題……」
「別急,我還沒說完。」我打斷她,問道:「致兒,從我們認識
到現在,其實還沒有多久,對吧?」
「嗯……」
「 瞭解我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我知道 想說什麼。但是,我覺得現在不是時候。我跟 的感
覺不對。」
「人家又沒有……」她小聲地說。
「 有,很明顯了。」我說。
她低下了頭。
「那……哥……」
「嗯?」
「那……你是在拒絕我,對不對?」
「不。我想要說的是,」我搖搖頭:「或許,我們都該給對方一
點時間。」
「我懂……」她點了點頭。
我微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有壓力,哥不介意說出
來。」
她沈默不語。我續道:「致兒,我跟 說,很多事情越是想得嚴
肅,結果就越是不好。我知道 對我一直很有好感,但是感情就是這
樣,放輕鬆,一切才會變得比較好的。」
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輕聲道:
「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個樣子?」
「傻話,」我笑道:「 這樣是很正常的。我只是希望 輕鬆一
點。雲淡風輕,大家都想得開多好?」
「嗯……」
「所以了喔,高興一點,不要都不說話。」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哥跟 在一起很開心,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剩下的事看緣份吧。
好不好?」
她動了一動,咬著下唇,沒有接口。半晌後,突然掉下了一滴眼
淚。
「咦?」我一愣,連忙抱起了她:「 怎麼啦?」
她搖了搖頭。
「不要哭啊,真是的……」我連忙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把
頭擺了過去。
「好啦,算我不對好不好?」我搔了搔頭,有點不知所措:
「哥說錯話啦, 不要介意。我只是……」
「你沒有說錯話。」她忽然出了聲。
「那……」我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她又開了口:「對不起,你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起
了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接過我的手帕。
「我會告訴你的,」她說:「只是不是今天。」
「還賣關子啊?」我笑道。
「哼,誰叫你欺負人家。」她說,終於笑了起來:「就是要賣關
子,氣死你這個情聖!」
「我可沒說我是情聖喔!」
「你啊,」她歎了口氣:
「比情聖還糟糕。」
·
四點半。
我們離開了月光和狗,一起騎車到仁愛路誠品喝了兩個小時的下
午茶。傍晚的天氣很舒服,飄著像夏天一樣暖暖的風。兩人決定散散
步,於是把車子擱下,沿著敦化南路往國父紀念館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們聊了許多心事。她很坦白地對我表示了愛慕,但是又說,
只要覺得時機不夠成熟,我都不必介意她的心事。她所要的,只是跟
我在一起的感覺。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想起了當時剛跟薇表白的那一段日子。
說真的,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一切其實都很單純。生命中沒有什
麼複雜的考慮,所碰到的,只是愛與不愛,要或不要,直接的接納與
理所當然的享受而已。
我隨即又想到,其實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這一路走下來,我
身邊所有的親友及伴侶都是一些很單純的人。沒有人對我使壞用心機
;他們對我的付出,也都是基於十分直接的用心。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看著致兒紅噴噴的臉龐,我
不由自主地想對她更好一些。
她沒有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瑣事。
我微笑地看著她,心裡突然覺得 其實,真的跟她在一起,也
算是一件不錯的事。
·
六點十分。
天色已晚,我們跑到國父紀念館旁邊吃了一頓日本料理。致兒很
省,都叫一些什麼花壽司之類,花不了多少錢的東西;我則一再叫她
不要客氣,東點西點,又生魚又燒烤的,結果也是花了不少錢。
很奇怪的,我很喜歡看著她囉囉唆唆的表情。或許是她其實不會
真的很囉唆,或者說,我身邊的朋友都只是給我建議,並不會跟我說
什麼「不行」「不准」之類的話吧?看著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又念
我的樣子,實在頗有趣味。
·
八點半。
時間還早,我們一起去忠孝東路看了一場MTV 。我們挑了一片「
午夜狂奔」,兩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裡,看著片中勞伯狄尼洛的
那副倒楣相捧腹不已。
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半了。她吐著舌頭說要趕快回家,於是
我們便搭計程車回仁愛路圓環拿車。
晚上有點冷,她在後座縮成一團。我把身上薄薄的小外套給她披
上,隨即發動了車,奔馳在晚上的台北市。
沿路我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靠在一起。她抱著我,似乎
有點發抖。我一言不發,卻騎得更快了。
約莫十一點前後,我已將她送到了家。她下了車,把外套脫下,
背起書包,對我說:
「哥,謝謝你。今天很開心。」
「不要客氣。」
「你今天開心嗎?」
「嗯,」我點點頭:「外頭很冷,趕快進去吧。」
「哥……」她遲疑了半晌,對我說:「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不會
介意吧?」
「什麼話?」我微微一笑:「跟我說 喜歡我嗎?」
「哼,人家才沒那麼說!」她把臉一撇:「都是你在那裡自做多
情。」
「是,我自做多情。」我笑道。
「明天有空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
「班上有聯誼。」
「喔。」她應了一聲,好像有點失望。
「沒辦法,小光要我跟他一起出節目。」
「你去啊,又沒關係,」她說:「不用跟我解釋。」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傻哥哥。」她又笑了出來:「想東想西的。」
「趕快進去吧。」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走上前來,輕輕地
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我稍稍緊張,但是沒有拒絕。
「哥,晚安。」她揮了揮手,退了幾步:「我回去了。」
「嗯,晚安。」
她又微笑地看了我半晌,輕輕地說:
「哥,謝謝你。」
說完她再次揮了揮手,快步往家門走去。留我一個人坐在薇的摩
托車上,怔怔地望著逐漸消失於視線中的她。
轉眼之間,她已經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轉身對我一笑,隨即
進了家門。
我對她點點頭,當下發動了車。
·
五月二十七日。禮拜天早上的陽明戲院門口。
今天班上辦了一個聯誼,對象是北一女八字頭的「數」班。
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參加此類活動的,只因為小光必須負責一個
餘興節目,硬拉著我出席,才害得我這麼一大早就站在天母的集合地
點,順便因為大家普遍性的遲到惡習生悶氣。
週末大家都起得晚,陽明戲院門口沒幾個人。左近是一家儂特利,
不遠處還另有一間肯德基,想必大家都在裡頭吃早飯順便聯繫感情。
我懶得跟同學囉唆,也沒興致跟那幾個想必已經在高處窗口座位
「待命」的傢伙談論路上哪個女生性感,是故也沒進去呼朋引伴,只
是一個人站在這裡抽煙。
戲院門口另外站著一組女生,四五個人, 話家常地也像是在等
人。我才在猜她們就是今天我們聯誼的對象,就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
字。
「凱子!」
轉頭一看,是麵包福。
「麵包,早安。」
「那幾個是今天的馬子嗎?」他嘻皮笑臉地問。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夠醜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咦?我聽說你是『北妖一匹狼』,」他笑道:「是不認識那幾
個,還是那幾個不是數班的?」
「是數班的,我也不認識。」我沒好氣地說:「去你媽的一匹狼,
誰發明的?」
「小光。」
「我就知道是他,沒良心的東西。」我哼了哼。隨即問道:
「你今天不是不來?」
「我老婆跟她那一票出去鬼混了,放假一天。」
「你是男人不是啊?」我笑道: 「一個馬子都罩不住,去聯誼
還要通行證嗎?」
「我又沒你罩,一個吃完換一個。」他嘿嘿笑了起來:「聽說最
近又有一個綠衣天使『墜機』啦?」
「什麼話嘛!」我白他一眼:「那是乾妹,不是小綿羊。滿意了
沒?」
「反正放長線釣大魚。」
「隨你說,我是好兔子。哪像你,一個用那麼多年,每天還到處
流口水。」
「嘿嘿,」他一笑:「我又沒你那麼罩。」
麵包福跟我高二起同班,只要提到女人,他就一定會搞出這副德
行。他的外號來自長相及球技。一個人長得像小叮噹裡的阿福,投籃
又老是麵包的人,我沒有辦法跟他計較那麼多。
不過,老實說他還蠻可愛的。講話十分爆笑不說,人也頗有一股
海氣。窮歸窮,客倒是照請;混是混,考起試來也拿過前三。加上我
們位置坐得近,大家倒也有得聊。
我跟他熟起來是這兩個禮拜的事。或者說,我跟班上同學熟起來
至今才剛滿半個月有餘。自從跟嘉見面之後,一切事情都好像輕鬆了
許多,我沒有再蹺過課,對於身邊的同學好友,也因此多了往來。彷
佛高二整年,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發現班上同學可愛的地方。
上禮拜天是成功校慶,我帶致兒到學校去玩。當天一派熱鬧非凡,
各班的攤位與操場中的活動競賽,把整個校園掀了幾翻。當天最無聊
的活動就是領獎了,我因為幾個校外活動加上詩朗比賽特優,湊在一
起領了個「成功二等獎」。一大早排隊在司令台旁邊罰站不說,還得
穿制服。不過致兒倒是頗能自己找樂子的,整個大會時間都在忠孝樓
三樓找地方照相,聽說她還用長鏡頭,隔著操場幫我照到了領獎的特
寫。
大會結束後我跟致兒到處逛,結果在班上遇到了麵包福。當然,
也看到他傳說中長得奇醜無比的那一口。當天他有點糗,不知道是因
為那一半長相抱歉,或是想趁熱鬧泡妹妹的計畫被小心眼老婆KO,
見到我的時候還假意當作沒瞧見。當然啦,在我一番追殺和致兒識趣
幫腔的情況下,沒幾分鐘,全班都看到了他窩藏整年的女朋友了。
猶有甚者,芭樂還跑到廣播處去,對全校廣播「二○三班麵包福
的馬子,請立刻到本班,麵包福找不到 ,打算跟別的妹妹看電影」。
把這小子弄得哭笑不得。
正思忖間,他又說了話:
「喂,凱子,問你一件事。」
「嗯?」
「下學期二○三不會分班吧?」
「聽說二年級是哪一班,三年級就是哪一班。」
「那糟了,」他說:「我聽小光說三○三導師是閻羅王,你知道
這件事嗎?」
「好像是。」我點點頭:「閻羅王不好嗎?在他的班,聽說保證
錄取。」
「媽的,保證錄取,他又不能替咱們考,」他吐了吐舌頭:
「這表示我們沒好日子過。」
「哎呀,你耽什麼心?」我笑道:「你正在跟二○三倒數前五名保
障名額講話,不覺得這樣說有點傷感情嗎?」
「話不是這樣說,我上次那是髒到。」
「第三名,」我嘿嘿一笑:「我怎麼都髒不到?」
「你混啊,這樣不行喔!」他說:「不過誰管你,荒野大嫖客,
騎馬一匹狼,陰德都用光了,考不上活該。」
「你講這種話,就想子孫滿堂嗎?」
「好歹我不是大野狼。」他笑了起來。
「他媽的你不要笑好不好,」我再度白他一眼:「長成這樣就不
要傻笑了,比哭還抱歉。」
正說到此處,遠遠看到小光、下賤李和狗豪一起往這個方向走了
過來。小光穿著休 西裝,狗豪一身原廠NBA ,下賤李則穿了一條會
發亮的七分褲。這三個人,我心道,真是說有多聳就有多聳。
「凱子啊,來得早!」小光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段子沒問題
吧?」
「你好意思說,不是講好早到幾分鐘練一下的嗎?」
「我們什麼老搭檔了,」他笑道:「你不忘詞兒,我就不會掉句。」
「少來,別忘記你逗我捧,你的詞比較多。」
「安啦安啦,少年仔!」他笑著說:「待會兒又可以迷小妹妹啦,
呵呵!」
我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只見他們三個
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當下撇下麵包福和我,很有默契地一齊往那幾個
女生的方向走去。
「看吧,我就知道那些是今天的尼姑!」麵包福叫了出來。
彷彿一副小光他們一現身,到手鴿子就飛了一般。
「哈,」我忍不住一笑:
「誰你叫剛才不會先燒香?」
·
就這麼說笑間已經是十點半,小光跑到儂特利和肯德基,把大家
都叫了出來。男男女女,加起來快五十個人,端地是十分熱鬧。
只可惜找了半天,我只認識一個北一女演講社的學妹。
班上缺了幾個人,大家決定不等他們,於是當下便分頭搭公車,
前往北投的露營地點。
我對北投不熟,只好把機車鎖上,跟大家一起擠公車。說實話這
種活動我是第一次參加,感覺起來十分新鮮。只見大家塞在原本就很
擠的公車內,男生高聲笑鬧,女生彼此密語,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
雙方都已經建立了一點「外交關係」。
露營的地點在北投一個我說不上名字的河邊。狗豪那幾個騎機車
負責運送烤肉用具的傢伙早已抵達,在河邊搭了幾組烤肉爐灶。
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後,就按照之前的分組,搭配對方組別各自生
火。
我跟麵包福、小力力他們一組,六男七女,正是十三個聖人吃最
後晚餐。我一邊生火一邊打量那幾個女生,或許是大家還不熟,她們
看起來有點自成一格。小力力人很風趣,講話也斯文得接近娘娘腔,
跟另外兩個也是三八雞的「姐妹」一起,正好當大使跟她們哈啦。
麵包福當然不會錯過跟女生掛鉤的機會,一個勁兒地大獻 。只
可惜小力力三人組平素長舌得很有默契,他不大容易插得上話。看那
副猴急的樣子,真是說有多驢就有多驢。
我跟狗腿賢一起生火順便聊天。他比較沈默,倒是有點幽默感。
高一起我們就同班,當年把教室門鎖起來不讓狗絹進來的傢伙就是他。
我們身高相近,在班上一直坐在附近。不過我平常上課多半都在打瞌
睡,所以也跟他不大熟。
難得有這樣的空檔,我們聊了起來。他的功課一向不錯,在班上
也能排到十一二名。兩人從狗絹聊到老齊,又從高一聊到即將來臨的
高三。只聽他問道:
「凱子,快高三了,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功課嗎?」
「擔心啊,但是怎麼辦呢?」我苦笑道:「從高一起就那個樣子
了,你要我怎麼說?」
「我聽說,高三之後,閻羅王會挑出看起來考不上大學的,踢到
別班去。」他說:「我真替你擔心。」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我歎了口氣:「這一點我倒
是想得挺開。讀書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我不讀,在三○三一樣會落榜。」
「這也說得是,你要加油呢!」
「多謝提醒。」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啊。」
「從高一到現在,」他笑了起來:「聽說,你交過不少女朋友喔?」
「嗯……四個,」我想了想:「對,四個。怎樣?」
「為什麼一直換啊?」
「這個嗎,說來話長。」我又歎了口氣:「為什麼想到問這種問
題?」
「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的形象,跟真實的你不同。」
「我什麼形象?」
「花花公子啊!」他笑道:「一天到晚換馬子。」
「唉……什麼話嘛!」我搖搖頭:「很多事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平常蹺課呢?」他又問:「你都在幹嘛?」
「其實也沒幹嘛,」我想了想:「高一的時候倒是一天到晚跟當
時的女朋友在一起。高二以後多半是一個人戴著隨身聽滿街亂晃。」
「逛街?」
「也不是。」我搖搖頭:「只是晃,看看路人,看看街景,或者
是培養一點心情。」
「什麼樣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
「呵呵,真是怪人。」他笑了起來:「別人蹺課都有事情做,你
倒是真的為蹺課而蹺課。」
「我不是那種適合坐在教室裡頭的人,」我解釋:「除了林文慧
老師的歷史課,我反正什麼課都在睡,不如出去走走。」
「對了,聽說高三之後還是她教歷史。」
「那很好啊,省得蹺課了。」
「在閻羅王的班你也敢蹺課?」
「那很難說,」我笑了起來:「再說,你剛才不也在講,我又不
一定留在這一班。」
「有點信心嘛。」
「你啊,不必勸我了。」我拍了他一把:「我在幹什麼,我自己
很清楚。在不在三○三,我都會考上大學的。」
「哦?這麼有把握?」
「沒錯,」我聳了聳肩:「咱們走著瞧。」
正說到這裡,小力力就跑過來打斷了我們,表示已經可以開始烤
肉。我們見火也生得差不多,於是便把東西一一擺置起來。女生烤,
男生打雜工。
我跑到河邊洗手,麵包福跟了來。
「喂,凱子,幫個忙!」
「什麼事?」
「剛才我認識一個我們這組的女生,」他興奮地說:「明天要一
起出去看電影。」
「恭喜,」我笑道:「要我幫什麼忙?」
「出點主意吧?」他問:「最近有什麼好電影啊?請她吃什麼啊?
還有,你知不知道哪裡有好旅館?」
「你……」我哭笑不得,心想什麼不好問,你就問這個,真是瞧
得起人。於是說:
「電影去東區看,記得不要看暴力動作恐怖科幻;午飯去附近的
美食街吃,到時候上不到她也不賠本。至於旅館,中廣後頭有一家秀
苑,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口有一家豪香;秀苑貴但是品質高,豪香便宜,
而且有電腦自助服務。兩家都附送保險套,第一次上人家不要貪心,
旅館的就夠用。」
「哇!真是問對人了!」他大聲笑道:「多謝老兄,我先回去哈
啦了!」說完拍了我一把,高高興興地轉身就走。
「死相。」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
小學妹和三八雞果然賢德,沒過一會兒,整堆食物就都準備好了。
我拿了一些,跟他們隨便說幾句,就走到附近一個沒多少人的角落,
一個人坐在那裡吃。
說實話,我是不喜歡這種聯誼活動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
點點孤單的感覺。今天的天氣很好,風吹在溪流四周,有一種莫名的
靜謐與祥和。我看著各組熱烈的交誼狀況,像是有種疏離感,但同時
卻也覺得十分平靜。
我想起了致兒,想起昨天再度跟我表白的她。當下突然覺得,其
實我不該一直拒絕她的心意。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善良單純又聰明可
愛,如果跟她談戀愛,我對自己說,搞不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我有點不瞭解自己。好像自從小玫以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
女孩子。也難怪狗腿賢他們會好奇,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換成我也會
覺得凱子來者不拒。我心忖,或許自己真的只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什
麼偉大的愛情,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討論這個問題。
小力力他們手藝不錯,東西烤得恰到好處。我才想掛起隨身聽休
一下,就見到小光走了過來。
「凱子,」他走到身邊,對我招了招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沒興趣跟他們扯。」
「對了,」他笑道:「我忘記你是長期性死會。」
「媽的,有何指教?」我瞪了他一眼。
「待會兒有餘興節目,你沒忘記吧?」
「放心。」
「我想練一下,」他笑了起來:「省得丟臉。」
「你也會擔心啊?」我笑道。他哼了一聲:「不練拉倒,反正出
丑又不是我一個人。」
「好啊,練就練。」
我聳聳肩,放下東西,當下便跟他對起段子。
今天不是什麼大場面,我們當然用最熟的那段「好」。小光提議
跟我換角色,改成我逗他捧。滿場的女生,我知道他想出風頭,有道
是「三分逗七分捧」,捧哏的台詞少而效果好,於是也就依著他,跟
他換了角。
他顯然有些做賊心虛,練起來特別低調。我心裡好笑,也不去虧
他。三兩下走完了一遍,他突然說:
「喂,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我一愣。
「你啊!」小光想了想:「現在你感覺起來真他媽的專業,說換
就換,跟當時在中新友誼之夜的菜鳥差別真大。」
「你也是啊,」我微笑道:「一年多了,當然該有點進步。
不然不是愧對魏老師?」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搖頭,想了半晌:「算了,有空
再跟你聊。」
「好。」我點點頭:「什麼時候要表演餘興節目?」
「還早,大概還有半個小時左右。」
「那我先睡個午覺,」我說:「表演前來叫我。」
「這麼無聊啊?」
「的確,我又不要找老婆。」
「先別急著睡,跟你說個八卦。」小光笑道:「聽說你常常跑到
北一女們口拉漂亮妹妹看電影,對不對?」
「開天闢地,只有那一次。」我一愣:「怎樣?」
「剛才我們那組聊天,有一個數班的問起你。」
「然後?」
「她說你在她們那幾班很紅。」小光好像抓到什麼花邊消息一樣,
陰陽怪氣地笑道:
「還聽說你常常上課時間殺到人家學校『走動』?」
「這也是只有一次。」
「少來!到底有多少戰績?」
「真的只有那次。」
「對方是哪一班的?」
「勤班。」
「恭、誠、勤、毅、禮、樂、射、御、書、數……」小光掰起手
指頭數了半天,隨即笑道:
「不錯嘛,真紅,隔著六班,都知道你這個色魔。」
「唉……」我歎了口氣:「女生的八卦,你也幫著傳。」
「別急,八卦才要開始。」他說:「那個女的說,你高一的女朋
友也是勤班。這是真的嗎?」
「對,」他指的是薇。我點點頭:「所以?」
「所以人家就說,勤班風水好,適合成功色魔。有幾個還要我轉
達,待會兒一起照個相留念,回去好吹噓。」
我哼了哼沒接口。小光笑了笑,拍了我一把:
「你睡吧,待會兒我會叫你。記得把頭髮弄整齊一點,照起相來
為國爭光。」
說完他就在取笑的表情中離開了。我哭笑不得,又在原地坐了下
來,戴起隨身聽。
·
四點半。
團康開始,各組分別帶一堆無聊的活動;活動帶完表演餘興節目,
我跟小光像是天橋賣藝人一樣地說給大家笑;相聲說完彼此交換聯絡
方式,幾個醜女跑來跟我拍照「存證」;照相照完,也終於到了回家
的時間。
此時風比中午大了許多,氣溫也低了好幾度。雲層累積,天色逐
漸暗了下來。早上出大太陽,大家穿的都不多,冷颼颼的風吹得我們
有點狼狽。不過從神情看來,大家似乎頗為愉快,想必今日配對活動
皆有斬獲。
我陪著狗腿賢小力力他們一起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告辭,就被小
光拉了下來。
「凱子,等一下有事嗎?」
「沒事,怎樣?」
「我們那一組的說還要繼續聊,要你參加。」
「呃……」我愣了愣:「還是免了吧?」
「來一下不會死的。」
「好吧,」我歎了口氣:「去哪?」
「德行東路儂特利。」
「好,你們先去,我回士林那邊拿車,半小時內就到。」
於是我們就各自告辭。回去的路上大家多半等同路的公車,我不
想繼續跟他們鬼混,攔了一輛計程車自行離開。回到陽明戲院,拿了
車,再騎去儂特利,已經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了。
大家並了好幾張桌子,前後一共十七八個人坐成一桌。我才過去
他們就哄了起來。凱子凱子的,想必剛才正聊到我,也不知道說的是
什麼鬼話。
我跟大家哈啦幾句,拉了張椅子準備坐在小光旁邊,下賤李吆喝
著把我湊到幾個女生中間。
開始幾分鐘真是如坐針氈。從大家的玩笑中,約略知道他們剛才
可抖了我不少「事跡」:又是「北妖一匹狼」、又是什麼「綠黨小尖
兵」的。害那一票小學妹看著我的表情,都像是游擊隊碰到日本鬼子
的德行。
這種時候也不能有個人好惡了,有道是以成功戰績為己任,置個
人名譽於度外;我也發揮著一古腦的無恥德行,跟那一大票像是花錢
看表演的同學們耍寶逗趣。吵吵鬧鬧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的注意力
轉移到別的話題。
大家就這樣一路聊到將近七點,彼此慫恿一番,又聯袂跑到天母
東路去唱KTV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們從KTV 出來的時候,竟然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大家似乎真的玩得很瘋,男生就算了,這一票女生竟然還要繼續
混。於是,在送走了將近一半的人口之後,我們剩下的五男四女又跑
到士林去吃宵夜,隨後上陽明山看夜景,一直搞到半夜三點多。
回家的時候飄起了一點小雨,我們分頭送女孩子回家。我負責的
學妹住在溪口街,離家約莫十分鐘的車程。她穿了我的雨衣,我則一
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冒著雨,高速奔馳於夜晚的台北街頭。
說實話,一來冷得筋骨酸痛,一來又沒有多熟,沿路我沒有心情
跟她交換隻字片語。不過對方像是意猶未盡,坐在後座一直絮絮叨叨
地說著一堆無聊的話題。將近四點前後,我才把她送回家,再一個人
騎車離開。
剛走沒有幾分鐘,突然覺得心情很不好,一點也不想回家。
當下便改了方向,往中正紀念堂騎去。
·
這是個奇怪的一天,參加聯誼之後,竟然瞬間感到孤單。我漫步
在中正紀念堂黑暗的廣場上,在微微細雨中沈澱著自己的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愉快,也沒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自
己低落,只是一個勁兒地走著,彷彿如此淋著雨,就能發 一般。
中正紀念堂還是那個樣子,正似去年每個夜遊的時刻,四周響著
夜晚的聲音。我走著走著,眼前突然浮起了致兒跟我結拜的那一天。
眼前飄雨而漆黑的深夜,也在瞬間轉化成融融夕陽中她亮麗的面容。
又是一瞬之間,夕陽的場景突然褪去,回到了去年的三月二日。
致兒變成了薇,我們針鋒相對地,在廣場上共行著一圈又一圈。
四周響了起來,十幾萬參加「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群眾坐在
兩廳院前面,全神貫注地看著舞台上的我們。希特勒背光站在我的身
前,後台范胖正七手八腳地處理著放錯的錄音。
我搖了搖頭,從這些幻象中清醒過來。
其實心還沒有定下來,我對自己說。面對即將開始的高三,我明
白自己已經開始擔心了。過去兩年像是一場綺麗變換的夢,此刻,在
醒醉交接的時分,我需要一個力量,讓自己走出來。
這個力量 我突然發現 竟然是致兒。
說實話,我對她的確也有幾分好感;但是這樣的感覺,卻一直被
自己壓抑著。過去兩年讓我學到愛情殘酷的一面,匆促而未經沈澱的
感覺,或許別人可以處理得很好,但我不行。愛情對我來說是嚴肅而
複雜的,我可以有感覺,但是不能輕率地付諸於行動。
薇。
小憶。
玟。
我知道,我要高三了。現在跟致兒開始,只是再度造成自己另一
場悲劇。今天聽大家那樣說,其實我很不舒服。誰想當一匹狼呢?我
要的,只是一場舒適平靜的、感受深刻的愛情而已。
我歎了口氣,心想今天以後,還是要跟致兒保持一點距離才是。
直到她能夠真的以兄長的態度面對我之前,必須克制兩人之間的進展
步調。現在的我,似乎沒資格談戀愛。
想起說唱藝術社之後的活動,以及即將邁入白熱階段的代聯會選
舉,我知道,在高二結束之前,還有很多的任務尚待完成。成功的日
子即將走入完結篇,我不能留下什麼遺憾。無論是對社團、對學業,
或者是對我週遭愛我、關心我的人皆然。
這樣一想,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看了看表剛過五點,我拖著極
度疲倦的身軀,緩緩地走出紀念堂,騎車離去。
·
五月二十八日。禮拜一。
下午放學之後,我跟說唱藝術社參加基隆女中演出的隊伍一起留
校練習。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心裡老是有一種高一時代的感覺。
練得很投入,也頗為盡興。
約莫六點半前後,小達與希特勒聯袂跑到我們練習場地看了看狀
況。兩個人本來都預期我不會出現,一看到我,不禁都笑了起來。
練習結束的時候剛過八點。我跟他們倆個一起到成功後門自助餐
店吃晚飯。小達很久沒有過問說唱藝術社的事了,我用約莫半個小時
的時間,將整年來社團的近況跟他做了簡報。他聽得很專心,也不打
岔,跟高一時代我眼中的他有著顯著的不同。
他倆也說起了聯考前的感覺。希特勒比較輕鬆,但是似乎情況並
不樂觀;小達的壓力很大,但是以他的成績看起來,考上清大交大或
許已然十拿九穩。小達對我說,隔兩周他就要畢業了,希望能在畢業
之前,由我出面去安排一次聚會,邀請當時參加過寒訓、中新友誼之
夜以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社員,加上北一女演講社的那些同學與
學姊,大家在各奔東西前見個面,回憶回憶當年社團活動的快樂時光。
我們一起聊到九點多,隨即各自離去。走的時候我不經意望了一
眼燈火通明的成功教室,那一瞬間,心理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充
實的感覺。
下學期的自己,我心道,就要跟他們一樣,在裡頭忘卻寒暑地努
力了。
·
五月二十九日。禮拜二。
今天下午是全校期待已久的投票日。一過中午,校園裡就是一片
喧鬧之聲。兩組候選人都把握著最後的幾分鐘,動員人馬到各班拉票。
活動期限是下午第一節下課,是故整個吃飯時間,班上就沒有一刻靜
得下來。
據非正式的「耳語民調」指出,演辯蔡目前已經領先管樂詹至少
十個百分點。而造成情勢逆轉的主要原因,聽說是昨晚演辯社和已然
退出角逐的「成青聯盟」私下協商的結果。管樂社對此風聞自不坐視,
今天一早就派出了眾多說客穩固各方票源,並設法透過私人交誼網路
打進成青聯盟。
老實說,剩最後幾個小時,管樂社的反撲只怕見不到多少功效,
加上小道消息也聽多了,是故今天我一直躲著他們,避免被抓到公差。
我心想,雖然自己是管樂聯盟的成員,但這個月以來,我對選舉的熱
情已經減退了許多。說得自私一點,既然訓導處已經把說唱藝術社列
入了樂聲揚的表演名單,此刻多為管樂社拉票,只有增加本社在演辯
社可能出線下的風險值。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不能臨陣倒戈,但
這個禮拜以降,我早就跟阿丹商量好了一套兩手策略:明的我們依然
支持管樂詹,但阿丹亦同時跟演辯社私下接頭,扮出一副本社打算帶
槍投靠,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的暗盤,唬得對方不斷通過阿丹「傳話」,
表示選上之後必有酬謝。
如此一來,無論鹿死誰手,對說唱藝術社的衝擊必然降至可能性
上的最低點。當天我對阿丹提這個方案時,他還表示過強烈反對,但
今天才剛傳出成青聯盟倒戈事件不久,他就當面承認我還是對的了。
上午第三節下課他跑來我們班,今天對兩邊的應對模式。我們商
議之後,決定由他應付管樂詹,我則私下通過班上的演辯社社員也是
兩年詩朗隊的同袍黃肥 代為傳話,跟演辯社敲實了那個其實根本
不存在的「暗盤」。
下午最後一節全校公假,憑學生證到操場領票選舉。我仗著兩方
的「內線」,趕在十分鐘之內投完了票,隨即跟管樂社打招呼,對演
辯社作交代,四點不到,就爬牆出校,坐在金橋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
五月三十日。禮拜三。
今天下了一場夏天一樣的傾盆大雨,整個下午天空都是一片陰沈。
各班教室裡都開了燈。校園裡靜靜的,直到放學時分,才算有了一點
喧嚷之聲。
我沒帶傘,留在教室一直等到五點多,雨才逐漸小了一點。
看天色今天是等不到雨停了,於是決定搭計程車回家。這時整排
二年級教室一個人都沒有,走廊一片漆黑。我背著書包,一個人慢條
斯理地走出了校門。
才剛踏出學校我就嚇了一跳。一個綠衣黑裙、撐著傘的北一女學
生站在門口。瞧真一點,果然是致兒。她像是等了我很久,表情有點
焦躁。但是一見到我,當場就微笑了起來。
「 怎麼在這裡?」我連忙走上前去,躲到她的雨傘下。
「等你啊!」她說:「就知道你沒帶傘。」
「 是為了送傘來的?」
「六點要補習,反正沒地方去,就給你送傘來啦!」她點點頭,
笑著說:「有沒有很感動?」
「拿我墊檔,有什麼好感動?」
「你這人!」她叫了起來,把我推出傘外,我笑著鑽回去,對她
說:「好啦,開個玩笑,真沒幽默感。」
「哼,也不想想人家等了多久。」
「 怎麼知道我還在學校?」我問。
「我四點出頭就在這裡等啦,」她說:「你出來我一定會看到。」
「 也會蹺課啊?」
「哪有,」她解釋道:「下午公民課,老師帶我們去立法院旁聽,
三點半就結束了。我想立法院就在成功旁邊,所以順便繞過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又問道:「那現在呢?一起去吃個飯
吧?」
「都五點半了,人家會遲到,」她看了看手錶:「你陪我走到張
耀元,路上買個漢堡吃好了。」
「好,走吧。」我聳聳肩,接過傘。她晚起我的手臂,兩人一起
在雨中緩緩前行。
張耀元數學家教班在中正紀念堂另一端,剛走進紀念堂雨就大了
起來。我倆靠得緊緊地走,但沒繞過半個廣場,兩人就已經 透了。
我心想這樣不行,補習班裡有冷氣,這樣過去她一定會生病。於是拉
著她走到國家劇院裡,要她等乾了一點再走。
大雨淅哩嘩啦地落下,屋簷邊沖刷著瀑布一樣的水柱。風把雨水
吹得四下飛濺,我們在廊沿的石柱邊覓地坐下,抖了抖全身的水珠。
「看樣子一時走不了啦!」她著急地說。伸手把 發整了整,轉
頭問我道:「人家的樣子有沒有很狼狽?」
「沒有。」我搖搖頭。
「你連看都沒看!」她 道:「說真的啦,快點!」
「下雨嘛,一定會 的,這裡又沒有別人。」我笑道:「 該慶
幸制服是綠色的,要是 念中山,穿白制服,現在就會擔心衣服變成
透明的啦!還有精神管頭髮嗎?」
「你好死相。」
「坐進來一點,外頭風大。」我拉著她,靠在我的身邊。她抖了
一下,說道:
「好冷。」
「那要不要進劇院裡面?我可以找竇組長借個地方。」
她搖了搖頭:「人家這樣不好看。」
「好吧,愛美就挨凍。」我雙手一攤:「等一下人家下班了,
想進去也來不及啦。別怪我沒幫 想辦法。」
她沒接口,轉頭望向陰滯的天空。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中正紀念堂裡不知何時候開了燈。天空中布
滿厚重陰 的烏雲,雨水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濛濛的霧氣。我倆坐在一
起,一時都沒有再說什麼。
雨聲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挾著強勁的風,把四周的花木刮得七
零八落。致兒又顫抖了一下,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冷。
我伸手抱住了她。
「乖,要不要進去了?」
她搖搖頭。
「我怕 生病。」
「不要。人家想坐在這裡。」
「 餓了吧?」我問:「要不要我進去裡面咖啡部幫 買點東西
吃?」
「人家不餓。」她輕聲地說。
我無計可施,只得將她抱得更緊。
半晌之後,她突然開了口。
「哥。」
「嗯?」
「我不要去補習了。」
「嗯,」我看了看天空:「可能想去也去不成了。」
「你晚上有事嗎?」
我搖搖頭。
「陪我,我十點才能回家。」她說。
「省得被家裡知道 蹺課?」我問。
「嗯,」她淺淺地笑了起來:「再說,我想坐在這裡,跟哥聊一
聊。」
「好啊,」我點點頭:「想聊什麼?」
「沒有想到什麼。」她搖搖頭。
「對了,我倒有件事要問 。」我說:「上次那個板中的,之後
還有沒有來找 ?」
「有,好幾次。」她愣了愣:「怎樣?」
「到 們學校嗎?」
「多半是打電話。」
「想找 出去玩?」
「大概是吧,」她想了想:「反正我又不喜歡他,他想幹嘛都一
樣。」
「他知道我嗎?」
「知道,我跟他說過好幾次。」她笑了起來:「那個人很沒出息,
一說到你他就不講話,好像是被賞了一巴掌一樣。」
「那一定是 故意氣他啦!」我摸了摸她 了的頭髮:「男孩子
都要面子,不要比較。」
「我知道啊,」她接口:「可是哥,你不知道,他對我纏得很緊,
幾乎是每天都打電話來,一講就一個多小時,要掛也掛不掉,害得全
家都懷疑我是不是在外頭亂搞。」
「所以就把我當門神了喔?」
「對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嚇阻力。」她笑道:「每次他要約我,
我就說跟你有約,再不然就要他來問你。這招最有效。」
「那他怎麼說呢?」
「他能說什麼?只好電電啦!」
「 喔,頑皮,」我歎了口氣:「這不是變相地找個人在背後詛
咒我嗎?」
「哈哈,」她大笑:「那你有沒有沒事就想打噴嚏?」
「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有人在背後提到你或想你的時候,你就會打噴嚏。」
「那是提到我,不是詛咒我。」我也笑道:「被詛咒會全身痛,
大概打不出噴嚏。」
「那大概他還沒有學會。」她淘氣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晚上如
果他有打來,我就教他怎麼做木偶對你施魔法。」
「喂!我跟 有仇啊?」
「誰叫你對我不好!」
「我對 還不好啊?」
「哼,」她古怪兮兮地說:「本來就是!」
「哪裡不好?」
「很多地方啊,」她裝模作樣地偏起頭:「像是……你答應的禮
物還沒有送我,對人家一點都不溫柔,下雨天也不知道來接我,還要
我送傘……你說,是不是對我不好?」
「不害臊,」我敲了她一記:「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你看,還打我!」
「該打。」我笑道:「禮物是 忘了,我送 一首詩, 敢說沒
有嗎?」
「沒誠意。那溫柔呢?」
「哥哥對妹妹本來就可以凶一點,再說我對你還不溫柔嗎?
要 進去躲雨得用求的,還要幫 找人家竇組長,是 自己不要
的好不好?」
「哼,那下雨天我來接你怎麼說?」
「咦?是 自己早下課的,再說我也沒傘。」
「少來,藉口!你有想到嗎?」
「怎麼說我現在都在這裡啊!」我說:「要是我叫 自己去上課,
搞不好 現在更 ,還沒人陪。」
「還不都你害的!」
「好好好,我害的,」我高舉雙手投降:「那 說吧,要我怎麼
樣?」
「對人家溫柔一點啊!」
「怎麼溫柔?」
「嗯……」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
「人家現在冷。」
「所以?」
「討厭,自己想!」
「要我下去幫 買杯熱的?」
「哼。」她搖搖頭。
「要我用打火機幫 取暖?」
「討厭,」她把頭撇過去:「一點誠意都沒有!」
「好啦好啦,小傻瓜,真會撒嬌。」我微笑著,坐到她的身後,
伸出雙手,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現我正瞧著她,害羞地縮成一團,不讓我
看到她的表情。
「討厭,笑人家。」
我沒說話,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
七點半。
雨小了,雲層隨著暗去的天光轉呈墨色。飛簷上仍然滴著未曾休
止的水珠,在朦朧的紀念堂夜景裡,泛著晶瑩的色澤。
我依然緊緊地抱著她,只是她早已睡著了。呼吸聲平緩有序,身
子輕軟溫暖,像是一個娃娃般地,安穩地睡在漂亮的雨景之中。
我不想吵醒她,雖然腰有點疼,卻仍舊維持著一樣的姿勢。
她的頭髮還是濕的,卻十分暖和;抱著我的手臂偶爾一動,但一
直沒有醒。
很浪漫,我緩緩地感受著此刻的寂靜。
不需要多想什麼,我喜歡現在她的樣子。我喜歡她安穩的感覺,
也喜歡她用撒嬌的藉口,跟我要那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給她的愛
情。
然而,我不能給她,我只能這樣抱著她。
致兒啊,我在心裡輕輕地說,你要知道,這樣子的期待會讓痛苦
的。哥願意照顧你,給你支持與鼓勵;也希望隨時這樣抱著你,給你
安全感與被寵愛的感覺。只是啊,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現在的愛情
是不會有結果的。總有一天我們要分手,像哥這樣的人,真的不能給
多少幸福。你為什麼不能瞭解呢?
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所有的承諾。哥傷害過別的女
孩子,哥知道那是很痛苦的。愛情有陷阱,也會帶來牽絆與許多困難
的抉擇。天下比我好的男孩子比比皆是,哥只是偶爾出現在你人生中,
一個或許是意料之外的過客而已。
比起日後別離時的煎熬,我們現在這種關係是很幸福的,你能了
解嗎?哥走過那樣的路,其他那些很好的女孩子,也陪著我走過那樣
的路。我愛你,所以不希望你跟著我受折磨。倘若現在我們都更年長,
倘若我們都有充分的能力與閱歷,那麼決定權或許操在我們手裡。但
事實上不是這樣,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們之間,是真的不會有
結果的。
致兒依然依偎在我的懷裡,肩膀靠著我的肩膀,手臂抱著我的手
臂;我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看著她窈窕嬌小的身軀。
我是會心動的,我看著她,輕輕地說,你這樣的一個女孩,哥要
花很大的心力,才能逼自己不要對你心動。其實,我一直怕你問我對
你的感覺,因為,就是因為愛你,我才不能告訴你。
哥並不能瞭解自己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但是哥在乎你,喜歡
看到 快樂而滿足,所以,哥不能跟你在一起。
抬起頭,我看著天上翻湧蜷曲的雲層,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此刻,她輕輕地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
「哥……」她沒有起身,躲在我的懷裡,輕輕地叫了我一聲。
「嗯?」
「我睡著了。」
「嗯,」我微微一笑:「沒有受涼吧?」
她搖搖頭。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什麼?」
「夢到我站在你們學校門口。」
「那不是夢。」我說。
她又搖了搖頭。
「你的同學說你已經走了,但我還是一直等你。」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這麼短的夢?」
「嗯……」她應了一聲:「我好怕。」
「怕什麼?」
「我怕我等不到你。」
「為什麼?」
「不知道,人家就是怕。」說著又靠緊了幾分。
「別擔心,我一直在這裡。」我溫言說:「一直都在。」
「嗯。」她點點頭:「哥,你累不累?」
「還好。」
「我想走了。」
「才七點多喔。」
「沒有要回家。」
「那你想去哪裡?」
她聞言,忽然沈默了半晌。
「怎麼啦?」
「唔……沒事。」她搖了搖頭,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一會兒
後又說:
「一起走一走,好不好?」
「坐累了?」
「嗯。」
我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拿起書包站了起來。
她拉了拉裙擺,也跟著站起身來,伸手把散亂的頭髮整了整,隨
即背起書包,挽起我的手,撐傘走進雨中。
雨還在下,靜靜的細雨,飄著晚上的幾絲涼風。我倆的鞋襪反正
本來就是濕的,也不在乎踏過地上的水塘。
就這樣走了沒多久,她突然接過雨傘,收了起來。
「還在下雨喔。」我提醒。
「我知道。」她點點頭,把收下的傘交給我,又挽起我的手說道
:
「我喜歡淋雨。」
「我怕你生病。」
她笑了起來,轉頭看著我。
「我喜歡你關心我。」
「傻致兒。」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沒接口,我們又走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又開了口。
「哥。」
「怎樣?」
「剛才我在睡覺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沒事,發發呆。」
「想了些什麼?」
「沒什麼,東想西想。」我說。
「嗯……」她沈吟半晌:「是不是不喜歡我要你抱我?」
我搖搖頭。
「沒有不喜歡。」
「哥,」她輕輕地說:「以前我很討厭下雨的。」
「怎麼說?」
「我是雲,雨是雲的眼淚。」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接話,沈默半晌後問:
「那現在呢?」
「不討厭了。」
「為什麼?」
「因為下雨的時候,你在我的旁邊。」
「我……」
「我還沒說完。」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
「下雨的時候,都有風。」她頓了頓:「你還記不記得,上學期
末我們一起走在中正紀念堂……」
「記得,」我接口:「你說我是風、你是雲。」
「總有一天,當風雲際會的時候,」她續道:「我要對你說一句
話。」
我點點頭:「我沒有忘記。」
她忽然轉過身,猶豫了一下,然後緊緊抱著我。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大聲道。
「致兒……」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
「哥,我喜歡你,」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求你不要拒絕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任由她抱著我。
「哥,對不起……」她迷惘地說:「我沒有要逼你,但是人家…
…人家……」
「我知道,別說了。」我摸著她在雨中再度濡濕了的秀髮,溫言
道:
「我都知道,那種感覺……是不容易控制的。」
她肩膀一滑,書包掉在地上,我的書包也跟著落了下去。兩個書
包濺起幾絲水花,與一點清脆的聲響。
「哥,答應我好不好?」她輕輕地說:「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
「哥……」
我長歎一聲,終於伸出雙手,抱起了她。
於此同時,雨聲再度響了起來,突然之間,豆大的雨滴挾著狂風,
又像瀑布一樣地傾瀉而下。
我動了一動,她卻把我抱得更緊。
「致兒,雨又大了。」
她搖搖頭。
「乖,先躲雨,有話等等再說。」
她又搖了搖頭。
「傻孩子,不要淋雨。」
「我不怕。」
「聽話,你會感冒。」
她仍然搖頭,離開了我的胸膛,隨即又牽起了我的雙手。
她看著我,期待的眼神中,閃爍著火熱而熟悉的光彩。
大雨無情地打在她的面龐上,水珠不斷地從她的髮際滑落。
她咬著下唇,默默地和風雨堅持,在寒冷的廣場中央,用冰涼的
小手緊緊地握著我,等著我的抉擇。
雨更大了,也更痛了,像是阻止著我們。
喧鬧的環境中,四下空無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十分認真的表情。
而我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迷惘過。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
我心裡浮現了過去一年之中無數的風暴。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嬌小的身軀站在雨中,雨大得讓眼前一陣模
糊,我無法拒絕,也不能就這樣接受。
我對你是認真的,我在心裡大聲說道,所以我不能抉擇。
我也是認真的。
她的眼神如是說。
我愛你,而我會傷害你。我說。
我也愛你。
她的神情毫不猶疑地回答。
我閉上了眼睛,避開她的凝視。
她的手握得又緊了幾分。
雨越來越大了,不能承受的風雨,刮在我們的身邊。
該怎麼辦呢?我心亂如麻。不自覺中,眼前突然出現了微笑中的
詩聖。
他站在數步之遙的地方,一言不發地對我微笑著。像是笑我的死
心眼、頑固與遲疑不決;他笑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對我無話可
說;像是告訴著我,叮嚀著我那句他曾一再提醒我、勸告我的話。
「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
不!我大聲對他說,即是過程不一樣,結果仍然是相同的!
「傻瓜!」他微笑著。
每次都是你在鼓吹,我埋怨,到頭來自己卻一走了之。
「傻瓜!」他仍然微笑著。
你不要逼我!我大聲道。
詩聖笑了笑,一言不發,轉開了眼神。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致兒認真感傷的表情。
她的臉上,則滿是滑落中的雨水。
回過頭,詩聖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我長歎一聲,輕輕地拉過致兒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抱起
她。
「傻致兒,」我搖了搖頭:「為什麼要讓自己吃苦呢?」
她搖著頭,輕聲啜泣了起來。
「真是的……」
我微微一笑,拿出手帕交給她。對她說:
「寶貝致兒,雨太大啦,只能擦眼淚,別弄濕了喔。」
她迷惘地看著我。
我咬著下唇,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遲疑了半晌。彷彿在這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怔怔地
望著我。
雨下得更大了。
詩聖卻笑了起來。
「走吧,」我輕輕地說:「一起走,好不好?」
她低下了頭,嘴角浮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但雙手卻在雨中輕輕
顫抖。
我拾起書包,抱著她。
兩人在風雨中,緩緩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第四十三章給風的頌歌
--------------------------------------------------------------------------------
雨過天晴 於 2001-1-19 9:42:22 發表在:龍的天空--風花雪月版
第四十三章給風的頌歌
春天傍晚,華燈初上的東區街頭。
微風飄在身邊,晚霞映照向晚的高樓。
遠方的天邊,正升起一顆明亮的星星。
我站在星空花園的欄杆邊,看著日暮時台北市匆促亮麗的街景。
點起一根煙,在吞吐中靜靜地沈澱思緒,期待夜晚的來臨。
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一年前的此刻,我們在笑語中準備著一頓
豐富的晚餐。當時她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圍著一條淺棕色的圍裙,神
情專注地煎魚切菜。而什麼都不會做的我,則站在廚房門邊,愉悅而
幸福地看著她,旋即悄悄地走到身後,輕輕地抱住了她。
那是多麼單純的時候啊!我不禁想。
的確,單純,這是唯一可以形容那段時光的辭彙。無憂無慮的享
受,無怨無悔的愛與被愛。她像是一個成熟睿智的導師,指引著我的
前程;陪伴著我,在漫長的道路上給我安全感與無止境的喜樂。
那段時光,是我有生以來最充實,也最滿足的經歷。
只是,這樣的日子,終究還是過去了。經過了一年的變遷與追尋,
一切都開始有所不同。我得到了很多,卻也在得到的同時失去了它們。
我想起「挪威森林」那首歌。是的,醒來的時刻,除了昨夜幻妙飄渺
的回憶之外,只有孤單的自己而已。
我把煙熄了,彈起的煙頭從濾嘴上御風而起,拖曳著像彗星一樣
的煙霧尾巴,從樓頂飄飛而下,旋即消失在半空中。
我走進房內,坐在她的床上,抱起了她那把剛換上新弦的吉他。
去年的今天,她送我一本「賽門.葛芬柯」的歌譜,只因為當時
還不會彈吉他的我喜歡,自己還事先練會了所有的歌。甚至說一些什
麼「只不過是想找出兩人共同嗜好」之類的藉口,以便不給我任何壓
力。
如今,譜仍好端端地在躺在書架上。細心努力的她,卻已經遠在
地球的那一端了。
歎了口氣,輕輕彈起了吉他。剛換上的弦聲清脆明亮,正似她的
歌聲,回 在空寂的房間裡,交奏著莫名的孤獨聲響。
我彈了幾首歌,隨即放下吉他,再度點起一根煙。
這是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覺。回憶,卻知道已成往事,或許我並沒
有真的陷溺在那些回憶當中吧?眼前的房間是空的,雖然一切都是原
來的樣子,她的衣櫃與枕頭甚至還有她的氣息,但我很清楚的知道,
那都是往事了。沒有幻象可以騙自己,沒有真正的觸感與視像,我知
道,這些都只存在腦海當中。
此時此刻,我胸中浮起一股十分躁慮的情緒。想要放聲大喊,也
想緊緊地、狠狠地抓著什麼。
煙燒到手了,我驟然一痛,但仍忍痛把煙頭夾在指間。慌慌張張
地找到煙灰缸熄掉煙蒂,再跑到浴室泡冷水。
即使再痛十倍,我心道,也不能讓她的房間有一絲毀傷。
一個人自言自語地,唱著獨腳戲又走回星空花園。天已經暗了,
晚風像一張巨大的絨布,輕輕地將我裹在其中。
街頭依舊繁忙,敦化南路上整排車流的燈光,照得台北像宮殿一
般金碧輝煌。
我又點了一根煙,吞吐著、胡思亂想著。就這樣過了許久,直到
下次看表之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十五分。
是時候了。
熄掉不知道已經第幾根的煙頭,我走回房間,拿起電話,熟練地
撥下那組早已熟記的號碼。
「是我。」
我喃喃地默念著。
是我,初春的早晨,從地球的這一端的我,撥下了她在加拿大的
電話號碼。
兩個月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在這六十天不到的時間裡倏地發生。
我有許多話、許多心事想對她說,想告訴她,跟她共享與分擔。
然而,在所有的傾吐之前,我還有一句更重要的話要先對她說。
不能早也不能晚,就是今天,台北漂亮的傍晚,加拿大初春的清晨,
夜色與晨光交映的此刻才能說。
帶著微笑,在緊張期待的心情中,我默念著準備了兩個月的那句
話:
「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與此同時,聽筒裡響起了接通的聲音。
·
五月二十六日。禮拜六。
今天跟致兒約了中午見面。昨晚睡在薇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
上十一點,我匆匆忙忙地洗了個澡,換了一套放在這裡的便服,騎了
薇的追風,便往北一女的方向趕去。
今天我要帶她去月光和狗。之前她要求了好幾次,都被我用各種
理由推掉。說實話我是不願意帶她去的,雖然狗弟他們都已經知道我
這個乾妹,但帶她來這裡,還是會教我有一點莫名的罪惡感。
只是,架不住她一再要求,才趁今天營業之前的時間,帶她去看
個究竟。
放學時分,北一女門口擠得水洩不通。我把車放在高等法院外頭,
跟一大票各校男生一起站在門口等致兒。幾分鐘後就看到她跟兩三個
同學一起步出校門。
她今天戴了一個寶藍色的髮箍,襯托著一身綠衣黑裙,微笑著,
愉快地跟大家聊天。
不知怎地,我忽然覺得她顯得十分亮麗搶眼。
「哥!」她看到我,高興地揮了揮手。隨即告別她的同伴,向我
走了過來。
「咦?你今天怎麼沒有穿制服?」
「蹺課。」我說:「走吧,我們先去吃午飯。」
「又蹺課,壞小孩,」她笑咪咪地問:「打算帶我吃什麼?」
「 想吃什麼?」
「嗯……我想吃鐵板燒。」
「咦?變成肉食動物啦?」我笑道。
「不可以嗎?人家又沒有吃素!」
「上次請 去鬥牛士, 不是說不愛吃肉?」
「我可以吃海鮮啊!」
「鬥牛士也有海鮮。」
「那個不好吃,」她嘟起嘴:「鐵板燒的比較香,還有飯跟湯。」
「 想吃海鮮,那我們去好好吃一頓,」我裝作很認真的樣子,
對她說:「鐵板燒的海鮮份量都很少,吃得不過癮。」
「好啊,」她笑著問:「那我們去哪裡吃?」
「西門町。」
「那裡有海鮮店嗎?」
「有蚵仔麵線。如何?」
「不要!」她急了,忙道:「喂喂喂!那算什麼海鮮?」
「有蚵仔啊,還有湯跟麵線。價格又便宜。一碗才二十塊,多劃
得來?」
「哼,小氣鬼!」
「呵呵,活該。」我笑著牽起她的手:「誰叫 說我是壞小孩?」
「哼!人家要回去了!」她賭氣地轉過了頭。
「好啦,沒出息的小致兒,」我笑著拉住她的手:「我請 去吃
鐵板燒,好不好?」
「哼,這還差不多。」
她又嘟起嘴,隨即笑了起來。
·
今天是一個 陽天,中午的台北好像比平常都明亮;氣溫不高,
倒是飄著溫暖的春風。我們一起去尚林吃了一頓鐵板燒,約莫三點,
就已經到了月光和狗。
月光和狗很安靜,暗沈沈的大廳空無一人,椅子整整齊齊地疊在
桌子上,舞台上七橫八豎地擺著各種樂器。我打開舞台與吧台的燈光,
放了一片英文老歌。
致兒坐在吧台,我則幫她煮了一杯咖啡。
「哥,」她十分好奇地望著四周,接過熱騰騰的咖啡:「原來舞
廳就是這樣的啊!」
「晚上看感覺完全不同。」我說:「別看下午這麼安靜,一到傍
晚,擠得什麼 都看不到,全是人。」
「大家都是來跳舞的嗎?」
「不然怎麼叫舞廳?」
「可是我聽班上同學他們說,舞廳裡頭很大,我覺得這裡跟他們
說的不一樣。」
「這個地方啊,」我笑了笑:「不是什麼給學生混的場合,倒像
是……怎麼說呢,一個俱樂部吧。」
「都是什麼人在這裡呢?」
「什麼都有。我就是一種,其他地痞流氓、賣毒品的也一大堆。
想不到的都看得到。」
「真的啊?」她有點驚訝地說:「哥,你都不會覺得自己不合適
來這樣的地方嗎?」
「 要知道,」我搖了搖頭:「天下很多事,是看我們怎麼去看
它們。就像這裡吧,我覺得比學校或是其他我們同學去的地方,都給
我更多的歸屬感。」
「是喔……」她偏起頭想了一想,隨即笑了起來:「搞不懂你,
算你有理好了……對了,你的咖啡煮得真好喝!」
「當然,我有拜師的。」
她一愣:「拜師學煮咖啡?」
「對啊。我們這裡的吧台新來了一個很高明的酒保,他的咖啡據
說是國手級。所以啊,我就拜他當師父。」
「他煮得有多好?」
「我這杯煮得怎麼樣?」
「嗯……很精緻的感覺。」
「那他的咖啡比這杯大概精緻一百倍,」我說:「咖啡跟酒一樣,
都有個性。不同的豆子、炒得不同的深度,甚至不同的水質與水溫,
都會影響一杯咖啡喝起來的感覺。我師父最厲害的地方,是能夠把不
同的材料,煮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味道。」
「這能算是一種本事嗎?」她皺起眉頭。
「當然啦,小傻瓜,這是了不起的本事。」我笑了起來,摸了摸
她的腦袋:「打個比方 就懂了。假如 炒兩份蝦仁炒蛋,一盤放醬
油,另一盤放鹽;一盤的蝦仁新鮮,另一盤的蝦仁放了好幾天。
加上蝦種不同,打的蛋又這盤三顆那盤五粒的。 說這兩盤能是
一個味道嗎?」
「嗯,這樣說也對,」她想了想:「可是,咖啡是苦的啊,又有
很重的香味,假如加了糖和奶精,喝起來我覺得還不是差不了多少?」
「不,差多了。」我搖搖頭:「不過他也說喝咖啡不要加糖和奶
精,原味最好;一加其他的東西,除非是本來就在做花式咖啡,或是
Irish 或Royal 之類要加酒的,不然他甚至可以把咖啡煮成甜的,根
本什麼都不必加。」
「把咖啡煮成甜的?」
「怎麼講呢?其實就像苦茶一樣,喝起來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後
嘴裡會有甘甜的味道。」
「真的嗎?」她興致盎然地說:「哥,你會煮這種『苦茶咖啡』
嗎?煮一杯給我喝好不好?」
「什麼苦茶咖啡,亂起名字,我那只是舉例。」我聞言哈哈一笑
:「我可不會。拜他為師沒兩個月,只不過學了點皮毛。」
「喔呦,怎麼突然謙虛了起來?」她笑了起來:「跟平常的你不
一樣喔!」
「不要取笑我。」我伸手敲了敲她的腦袋:「跟 說正經的不聽,
淨顧著開玩笑。」
「討厭,不要一直弄人家的頭啦!」她也敲一下以示回敬,還帶
瞪了我一眼,隨即伸手整了整頭髮。
我任她撒嬌,笑笑地沒接口。只聽她又說:「對了,哥,平常你
們都是在這裡表演嗎?」
「現在沒有了,之前是。」
「我都沒有看過你在台上唱歌的樣子耶,唱一首給我聽好不好?」
她笑道。
「不要,沒鼓沒配樂的,我不唱。」
「拜託嘛!」
「我們那些歌,沒伴奏唱不出來。」我還是不肯。
「你不是會彈吉他嗎?」她笑著說:「自彈自唱就好啦,不用那
麼講究啦!」
「我吉他彈不好。」
「少來!」
「真的嘛,騙 幹嘛。」
「彈一首嘛!」
「好啦,算 贏。」我歎了口氣。走到舞台上,拿起了一把可可
他們固定放在台上的備用琴,在舞台邊緣坐下。她也跟著走了過來。
「 要聽什麼?」我伸手調音,一邊問道。
「隨便你,我都愛聽。」她微笑道。
「嗯,有了,我唱一首自己寫的歌給 聽。」
「你自己寫的喔?」她眼前一亮。
「嗯,不過是早就寫好的,」我笑了起來:「所以,不要對號入
座,這不是回敬 上次那一首。」
「哼,誰會跟你對號入座!」她抗議。
「還有, 答應我一件事,不然我不唱。」
「什麼事?」她一愣。
「聽完之後,我把譜寫給 ,幫我編成一首鋼琴演奏曲。」
「沒問題。」她取笑道:「幹嘛,想出專輯啊?」
我搖搖頭,換了個姿勢,對她說:
「這首歌叫做『雲淡風輕』。」
「雲淡風輕……」她緩緩覆誦了一遍。隨即回頭看著我,似乎想
到了什麼般地,露出了一個莫名的笑意。
我看著期待中的她,彈起前奏。琴音當下在空無一人的月光和狗
響起。
她安靜地看著我,隨即閉上了眼睛。
前奏彈完,我唱了起來。我一邊唱,一邊看著黑暗的四周,心裡
忽然浮起一股落寞的感覺。
或許是我很少這麼早來月光和狗吧?習慣中的這裡總是既吵雜又
擁擠。下午的時間,位於地下室的月光和狗給我一種奇怪的壓迫感,
暗沈沈、濃濃烈列的氣氛,好像有種力量把我往裡頭拉一般,讓我覺
得有點喘不過氣。
其實,小雁解散到今天,我都沒有在心裡上,正面地去面對這件
事。最近小嘟不常出現,森怪也都跟阿仙四下雲遊。平常只有狗弟會
固定亮相,幫可可跨個刀,或者喝個爛醉。
我一直刻意迴避著月光和狗,因為,在我的認知裡,是我害死了
詩聖跟玟。狗弟他們怎麼想與我無關,只要我這麼認為,他們勸我也
是沒有用的。
自從上個禮拜跟嘉見面之後,我對一些事情的看法無形中有了某
些轉變。我發現,像我這樣的人,並不容易真正地投入一個團體,和
他們水乳交融。在月光和狗也快一年了,結果是,除了在翠峰湖的那
一夜之外,我一直覺得跟他們有一條無形的鴻溝。不管我再怎麼努力
去跨越,到頭來仍然徒勞無功。
嘉的轉變,讓我發現很多事不能勉強。他讓我明白「參與」
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對於月光和狗,我一直在潛意識裡留了一
條退路,畢竟他們的生活,跟高中生的我比起來是如此不同。我必須
承認,即使沒有發生那場意外,其實我也不能真正地成為他們的一份
子。
除非,我也跟他們一樣,放棄我的身份,過著那種沒有目標的,
無所謂的生命。
但那是不可能的。若詩聖和玟在世,又或薇還在身邊,或許我可
以暫時維持那種狀況。但是,他們離去後,這個平衡便立刻粉碎,我
知道,大家可以聯絡,可以交朋友,但是我再也沒有理由回來這裡了。
此刻,當著空蕩的大廳,坐在熟悉的舞台上;唱著自己寫的歌,
彈著過去這一年學會的吉他,我不禁覺得頗為落寞。但是,我同時也
在跟這個地方道別。通過這樣的一個片刻,輕輕地、悄悄地,替自己
過去一年來的「家」劃上一個句點。
·
轉眼歌已經唱完了。我彈完最後一個小節,隨即放下吉他。
致兒一時沒有作聲。只是睜開眼睛,靜靜地看著我,像是有什麼
話想說。
我回過神來,看著她的表情。開口問道:
「怎麼了?」
「唔……沒事,」她搖搖頭,隨即點頭道:「很好聽,不虧是哥
寫的。」
我覺得她有點言不由衷,似乎真的有什麼心事。要不然,她早就
開始一個勁地鼓掌了。於是又問道:
「 在想什麼?是不是不大好編成鋼琴曲?」
「可以編,沒問題。」她頓了頓:「只是在想,為什麼你會寫這
首歌。」
「這首歌有什麼特別?」我問。
「聽起來好像有種……嗯……做完了什麼事的感覺。」
「比較輕鬆?」
「可以這麼說。」
「這個嘛……」我想了一想:「或許是因為,最近想通了一點事
情的關係。」
「想通什麼呢?」她又問。
「也沒什麼,只是覺得,很多事情不用再放在心上。」我頓了頓
:「只要對自己的生活沒有多大幫助的事情,就不要再去想了。」
「所以雲淡風輕?」
「嗯,」我點點頭:「所以雲淡風輕。」
「那麼……」她思忖片刻:「你為什麼突然會有這樣的領悟呢?」
「我也不知道。」我聳了聳肩:「或許是因為前兩天去看阿嘉的
關係,我覺得做完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
「所以其他的事也都跟著想開了?」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又想了半晌,隨即對她微微一笑:「
或許跟 的出現也有關係。這一陣子有 的陪伴,我覺得心裡的話有
人可以傾訴,這種感覺很好。」
她淺淺地笑了起來。
「大概是這樣吧,」我拉起了她的手,續道:「致兒,我該對
說聲謝謝。因為有 ,這一陣子我很有安全感……有一種像是找到什
麼一直在找的東西的感覺。」
她似乎很滿意,握著我的手稍微緊了幾分。
「所以,」我下了結論:「致兒,謝謝 。」
「不用客氣。」她點點頭:「哥,你也是。」
兩人握著手,她沒有再說話。只是用那水亮的眼神望著我,像是
正在考慮什麼重要的事情,默然之間,映照著舞台上亮麗的燈光。
我靜默半晌,等她開口。只見她雙手一動,像是要放脫我的掌握,
但瞬間又改變了主意。
月光和狗靜靜的,時間彷彿凝結在冷氣的聲響裡;舞台上的燈光
有點眩目,讓空蕩的大廳顯得一片漆黑。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忽然低下頭,緩緩地打破了沈默。
「哥。」
「嗯?」
「你要高三了。」
「所以?」
「會不會擔心?」
「還好。」
「那還是擔心了嗎?」
「嗯,有一點。」
「高三之後,我們還能像現在這樣出來玩嗎?」
「看情況,」我說:「希望能。」
「嗯,我也希望。」
她說,隨即又沈默半晌。
「致兒,」我輕輕地說:「 是不是想說什麼?」
她點了點頭。
「那就說出來,」我微笑著鼓勵她:「說什麼都可以。」
「我……」她把頭轉過去,避開我的注視。輕聲地說:
「我想問你一件事。」
「儘管問。」
「我……」她頓了頓,吸了口氣,鼓起勇氣對我說:「我想知道,
你對我的感覺是什麼。」
我早就料到她要問這個問題,但是,仍舊愣了半晌,一時不知道
要怎麼回答。
她頗為緊張,似乎對我未知的沈默有幾分不知所措,轉過了頭,
默默地看著我的表情。
我想上一會兒,對她說:
「致兒,答應我,幫我編剛才那首歌的鋼琴譜。」
她點了點頭。
「編好之後,我跟 一起合奏。」我說:「有機會的話,找個沒
人的地方練習,我想把我們的合奏錄起來。」
她不解,怔怔地看著我。
「答應我,一起合奏,好嗎?」我又說。
「嗯。」她又點了點頭:「哥,不要逃避問題……」
「別急,我還沒說完。」我打斷她,問道:「致兒,從我們認識
到現在,其實還沒有多久,對吧?」
「嗯……」
「 瞭解我嗎?」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咬了咬下唇,一言不發。
「我知道 想說什麼。但是,我覺得現在不是時候。我跟 的感
覺不對。」
「人家又沒有……」她小聲地說。
「 有,很明顯了。」我說。
她低下了頭。
「那……哥……」
「嗯?」
「那……你是在拒絕我,對不對?」
「不。我想要說的是,」我搖搖頭:「或許,我們都該給對方一
點時間。」
「我懂……」她點了點頭。
我微笑了起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要有壓力,哥不介意說出
來。」
她沈默不語。我續道:「致兒,我跟 說,很多事情越是想得嚴
肅,結果就越是不好。我知道 對我一直很有好感,但是感情就是這
樣,放輕鬆,一切才會變得比較好的。」
她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輕聲道:
「哥……你是不是很討厭我這個樣子?」
「傻話,」我笑道:「 這樣是很正常的。我只是希望 輕鬆一
點。雲淡風輕,大家都想得開多好?」
「嗯……」
「所以了喔,高興一點,不要都不說話。」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哥跟 在一起很開心,我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剩下的事看緣份吧。
好不好?」
她動了一動,咬著下唇,沒有接口。半晌後,突然掉下了一滴眼
淚。
「咦?」我一愣,連忙抱起了她:「 怎麼啦?」
她搖了搖頭。
「不要哭啊,真是的……」我連忙掏出手帕遞給她,她不接,把
頭擺了過去。
「好啦,算我不對好不好?」我搔了搔頭,有點不知所措:
「哥說錯話啦, 不要介意。我只是……」
「你沒有說錯話。」她忽然出了聲。
「那……」我怔了怔,不知道該說什麼。
「哥。」她又開了口:「對不起,你沒有說錯什麼,我只是想起
了一些事情。」
「什麼樣的事情?」
她搖了搖頭,接過我的手帕。
「我會告訴你的,」她說:「只是不是今天。」
「還賣關子啊?」我笑道。
「哼,誰叫你欺負人家。」她說,終於笑了起來:「就是要賣關
子,氣死你這個情聖!」
「我可沒說我是情聖喔!」
「你啊,」她歎了口氣:
「比情聖還糟糕。」
·
四點半。
我們離開了月光和狗,一起騎車到仁愛路誠品喝了兩個小時的下
午茶。傍晚的天氣很舒服,飄著像夏天一樣暖暖的風。兩人決定散散
步,於是把車子擱下,沿著敦化南路往國父紀念館的方向走去。
路上我們聊了許多心事。她很坦白地對我表示了愛慕,但是又說,
只要覺得時機不夠成熟,我都不必介意她的心事。她所要的,只是跟
我在一起的感覺。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想起了當時剛跟薇表白的那一段日子。
說真的,現在想起來,當時的一切其實都很單純。生命中沒有什
麼複雜的考慮,所碰到的,只是愛與不愛,要或不要,直接的接納與
理所當然的享受而已。
我隨即又想到,其實自己是一個很幸運的人。這一路走下來,我
身邊所有的親友及伴侶都是一些很單純的人。沒有人對我使壞用心機
;他們對我的付出,也都是基於十分直接的用心。
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看著致兒紅噴噴的臉龐,我
不由自主地想對她更好一些。
她沒有注意到我在想心事,仍在絮絮叨叨地說著一些瑣事。
我微笑地看著她,心裡突然覺得 其實,真的跟她在一起,也
算是一件不錯的事。
·
六點十分。
天色已晚,我們跑到國父紀念館旁邊吃了一頓日本料理。致兒很
省,都叫一些什麼花壽司之類,花不了多少錢的東西;我則一再叫她
不要客氣,東點西點,又生魚又燒烤的,結果也是花了不少錢。
很奇怪的,我很喜歡看著她囉囉唆唆的表情。或許是她其實不會
真的很囉唆,或者說,我身邊的朋友都只是給我建議,並不會跟我說
什麼「不行」「不准」之類的話吧?看著她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又念
我的樣子,實在頗有趣味。
·
八點半。
時間還早,我們一起去忠孝東路看了一場MTV 。我們挑了一片「
午夜狂奔」,兩個人坐在黑漆漆的小房間裡,看著片中勞伯狄尼洛的
那副倒楣相捧腹不已。
出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十點半了。她吐著舌頭說要趕快回家,於是
我們便搭計程車回仁愛路圓環拿車。
晚上有點冷,她在後座縮成一團。我把身上薄薄的小外套給她披
上,隨即發動了車,奔馳在晚上的台北市。
沿路我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靠在一起。她抱著我,似乎
有點發抖。我一言不發,卻騎得更快了。
約莫十一點前後,我已將她送到了家。她下了車,把外套脫下,
背起書包,對我說:
「哥,謝謝你。今天很開心。」
「不要客氣。」
「你今天開心嗎?」
「嗯,」我點點頭:「外頭很冷,趕快進去吧。」
「哥……」她遲疑了半晌,對我說:「今天跟你說的話,你不會
介意吧?」
「什麼話?」我微微一笑:「跟我說 喜歡我嗎?」
「哼,人家才沒那麼說!」她把臉一撇:「都是你在那裡自做多
情。」
「是,我自做多情。」我笑道。
「明天有空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
「班上有聯誼。」
「喔。」她應了一聲,好像有點失望。
「沒辦法,小光要我跟他一起出節目。」
「你去啊,又沒關係,」她說:「不用跟我解釋。」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傻哥哥。」她又笑了出來:「想東想西的。」
「趕快進去吧。」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個甜甜的笑。隨即走上前來,輕輕地
在我的臉上親了一下。
我稍稍緊張,但是沒有拒絕。
「哥,晚安。」她揮了揮手,退了幾步:「我回去了。」
「嗯,晚安。」
她又微笑地看了我半晌,輕輕地說:
「哥,謝謝你。」
說完她再次揮了揮手,快步往家門走去。留我一個人坐在薇的摩
托車上,怔怔地望著逐漸消失於視線中的她。
轉眼之間,她已經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轉身對我一笑,隨即
進了家門。
我對她點點頭,當下發動了車。
·
五月二十七日。禮拜天早上的陽明戲院門口。
今天班上辦了一個聯誼,對象是北一女八字頭的「數」班。
本來我是打死也不會參加此類活動的,只因為小光必須負責一個
餘興節目,硬拉著我出席,才害得我這麼一大早就站在天母的集合地
點,順便因為大家普遍性的遲到惡習生悶氣。
週末大家都起得晚,陽明戲院門口沒幾個人。左近是一家儂特利,
不遠處還另有一間肯德基,想必大家都在裡頭吃早飯順便聯繫感情。
我懶得跟同學囉唆,也沒興致跟那幾個想必已經在高處窗口座位
「待命」的傢伙談論路上哪個女生性感,是故也沒進去呼朋引伴,只
是一個人站在這裡抽煙。
戲院門口另外站著一組女生,四五個人, 話家常地也像是在等
人。我才在猜她們就是今天我們聯誼的對象,就聽見有人叫了我的名
字。
「凱子!」
轉頭一看,是麵包福。
「麵包,早安。」
「那幾個是今天的馬子嗎?」他嘻皮笑臉地問。
「誰知道,」我聳了聳肩:「夠醜的,我一個也不認識。」
「咦?我聽說你是『北妖一匹狼』,」他笑道:「是不認識那幾
個,還是那幾個不是數班的?」
「是數班的,我也不認識。」我沒好氣地說:「去你媽的一匹狼,
誰發明的?」
「小光。」
「我就知道是他,沒良心的東西。」我哼了哼。隨即問道:
「你今天不是不來?」
「我老婆跟她那一票出去鬼混了,放假一天。」
「你是男人不是啊?」我笑道: 「一個馬子都罩不住,去聯誼
還要通行證嗎?」
「我又沒你罩,一個吃完換一個。」他嘿嘿笑了起來:「聽說最
近又有一個綠衣天使『墜機』啦?」
「什麼話嘛!」我白他一眼:「那是乾妹,不是小綿羊。滿意了
沒?」
「反正放長線釣大魚。」
「隨你說,我是好兔子。哪像你,一個用那麼多年,每天還到處
流口水。」
「嘿嘿,」他一笑:「我又沒你那麼罩。」
麵包福跟我高二起同班,只要提到女人,他就一定會搞出這副德
行。他的外號來自長相及球技。一個人長得像小叮噹裡的阿福,投籃
又老是麵包的人,我沒有辦法跟他計較那麼多。
不過,老實說他還蠻可愛的。講話十分爆笑不說,人也頗有一股
海氣。窮歸窮,客倒是照請;混是混,考起試來也拿過前三。加上我
們位置坐得近,大家倒也有得聊。
我跟他熟起來是這兩個禮拜的事。或者說,我跟班上同學熟起來
至今才剛滿半個月有餘。自從跟嘉見面之後,一切事情都好像輕鬆了
許多,我沒有再蹺過課,對於身邊的同學好友,也因此多了往來。彷
佛高二整年,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發現班上同學可愛的地方。
上禮拜天是成功校慶,我帶致兒到學校去玩。當天一派熱鬧非凡,
各班的攤位與操場中的活動競賽,把整個校園掀了幾翻。當天最無聊
的活動就是領獎了,我因為幾個校外活動加上詩朗比賽特優,湊在一
起領了個「成功二等獎」。一大早排隊在司令台旁邊罰站不說,還得
穿制服。不過致兒倒是頗能自己找樂子的,整個大會時間都在忠孝樓
三樓找地方照相,聽說她還用長鏡頭,隔著操場幫我照到了領獎的特
寫。
大會結束後我跟致兒到處逛,結果在班上遇到了麵包福。當然,
也看到他傳說中長得奇醜無比的那一口。當天他有點糗,不知道是因
為那一半長相抱歉,或是想趁熱鬧泡妹妹的計畫被小心眼老婆KO,
見到我的時候還假意當作沒瞧見。當然啦,在我一番追殺和致兒識趣
幫腔的情況下,沒幾分鐘,全班都看到了他窩藏整年的女朋友了。
猶有甚者,芭樂還跑到廣播處去,對全校廣播「二○三班麵包福
的馬子,請立刻到本班,麵包福找不到 ,打算跟別的妹妹看電影」。
把這小子弄得哭笑不得。
正思忖間,他又說了話:
「喂,凱子,問你一件事。」
「嗯?」
「下學期二○三不會分班吧?」
「聽說二年級是哪一班,三年級就是哪一班。」
「那糟了,」他說:「我聽小光說三○三導師是閻羅王,你知道
這件事嗎?」
「好像是。」我點點頭:「閻羅王不好嗎?在他的班,聽說保證
錄取。」
「媽的,保證錄取,他又不能替咱們考,」他吐了吐舌頭:
「這表示我們沒好日子過。」
「哎呀,你耽什麼心?」我笑道:「你正在跟二○三倒數前五名保
障名額講話,不覺得這樣說有點傷感情嗎?」
「話不是這樣說,我上次那是髒到。」
「第三名,」我嘿嘿一笑:「我怎麼都髒不到?」
「你混啊,這樣不行喔!」他說:「不過誰管你,荒野大嫖客,
騎馬一匹狼,陰德都用光了,考不上活該。」
「你講這種話,就想子孫滿堂嗎?」
「好歹我不是大野狼。」他笑了起來。
「他媽的你不要笑好不好,」我再度白他一眼:「長成這樣就不
要傻笑了,比哭還抱歉。」
正說到此處,遠遠看到小光、下賤李和狗豪一起往這個方向走了
過來。小光穿著休 西裝,狗豪一身原廠NBA ,下賤李則穿了一條會
發亮的七分褲。這三個人,我心道,真是說有多聳就有多聳。
「凱子啊,來得早!」小光笑嘻嘻地打了個招呼:「段子沒問題
吧?」
「你好意思說,不是講好早到幾分鐘練一下的嗎?」
「我們什麼老搭檔了,」他笑道:「你不忘詞兒,我就不會掉句。」
「少來,別忘記你逗我捧,你的詞比較多。」
「安啦安啦,少年仔!」他笑著說:「待會兒又可以迷小妹妹啦,
呵呵!」
我歎了一口氣,突然覺得今天不會發生什麼好事。只見他們三個
一點也不浪費時間,當下撇下麵包福和我,很有默契地一齊往那幾個
女生的方向走去。
「看吧,我就知道那些是今天的尼姑!」麵包福叫了出來。
彷彿一副小光他們一現身,到手鴿子就飛了一般。
「哈,」我忍不住一笑:
「誰你叫剛才不會先燒香?」
·
就這麼說笑間已經是十點半,小光跑到儂特利和肯德基,把大家
都叫了出來。男男女女,加起來快五十個人,端地是十分熱鬧。
只可惜找了半天,我只認識一個北一女演講社的學妹。
班上缺了幾個人,大家決定不等他們,於是當下便分頭搭公車,
前往北投的露營地點。
我對北投不熟,只好把機車鎖上,跟大家一起擠公車。說實話這
種活動我是第一次參加,感覺起來十分新鮮。只見大家塞在原本就很
擠的公車內,男生高聲笑鬧,女生彼此密語,半個小時不到的車程,
雙方都已經建立了一點「外交關係」。
露營的地點在北投一個我說不上名字的河邊。狗豪那幾個騎機車
負責運送烤肉用具的傢伙早已抵達,在河邊搭了幾組烤肉爐灶。
大家一陣手忙腳亂後,就按照之前的分組,搭配對方組別各自生
火。
我跟麵包福、小力力他們一組,六男七女,正是十三個聖人吃最
後晚餐。我一邊生火一邊打量那幾個女生,或許是大家還不熟,她們
看起來有點自成一格。小力力人很風趣,講話也斯文得接近娘娘腔,
跟另外兩個也是三八雞的「姐妹」一起,正好當大使跟她們哈啦。
麵包福當然不會錯過跟女生掛鉤的機會,一個勁兒地大獻 。只
可惜小力力三人組平素長舌得很有默契,他不大容易插得上話。看那
副猴急的樣子,真是說有多驢就有多驢。
我跟狗腿賢一起生火順便聊天。他比較沈默,倒是有點幽默感。
高一起我們就同班,當年把教室門鎖起來不讓狗絹進來的傢伙就是他。
我們身高相近,在班上一直坐在附近。不過我平常上課多半都在打瞌
睡,所以也跟他不大熟。
難得有這樣的空檔,我們聊了起來。他的功課一向不錯,在班上
也能排到十一二名。兩人從狗絹聊到老齊,又從高一聊到即將來臨的
高三。只聽他問道:
「凱子,快高三了,你都不擔心自己的功課嗎?」
「擔心啊,但是怎麼辦呢?」我苦笑道:「從高一起就那個樣子
了,你要我怎麼說?」
「我聽說,高三之後,閻羅王會挑出看起來考不上大學的,踢到
別班去。」他說:「我真替你擔心。」
「如果真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我歎了口氣:「這一點我倒
是想得挺開。讀書本來就是自己的事,我不讀,在三○三一樣會落榜。」
「這也說得是,你要加油呢!」
「多謝提醒。」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問啊。」
「從高一到現在,」他笑了起來:「聽說,你交過不少女朋友喔?」
「嗯……四個,」我想了想:「對,四個。怎樣?」
「為什麼一直換啊?」
「這個嗎,說來話長。」我又歎了口氣:「為什麼想到問這種問
題?」
「因為我一直覺得你的形象,跟真實的你不同。」
「我什麼形象?」
「花花公子啊!」他笑道:「一天到晚換馬子。」
「唉……什麼話嘛!」我搖搖頭:「很多事又不是我自己想要的。」
「平常蹺課呢?」他又問:「你都在幹嘛?」
「其實也沒幹嘛,」我想了想:「高一的時候倒是一天到晚跟當
時的女朋友在一起。高二以後多半是一個人戴著隨身聽滿街亂晃。」
「逛街?」
「也不是。」我搖搖頭:「只是晃,看看路人,看看街景,或者
是培養一點心情。」
「什麼樣的心情?」
「我也不知道。」
「呵呵,真是怪人。」他笑了起來:「別人蹺課都有事情做,你
倒是真的為蹺課而蹺課。」
「我不是那種適合坐在教室裡頭的人,」我解釋:「除了林文慧
老師的歷史課,我反正什麼課都在睡,不如出去走走。」
「對了,聽說高三之後還是她教歷史。」
「那很好啊,省得蹺課了。」
「在閻羅王的班你也敢蹺課?」
「那很難說,」我笑了起來:「再說,你剛才不也在講,我又不
一定留在這一班。」
「有點信心嘛。」
「你啊,不必勸我了。」我拍了他一把:「我在幹什麼,我自己
很清楚。在不在三○三,我都會考上大學的。」
「哦?這麼有把握?」
「沒錯,」我聳了聳肩:「咱們走著瞧。」
正說到這裡,小力力就跑過來打斷了我們,表示已經可以開始烤
肉。我們見火也生得差不多,於是便把東西一一擺置起來。女生烤,
男生打雜工。
我跑到河邊洗手,麵包福跟了來。
「喂,凱子,幫個忙!」
「什麼事?」
「剛才我認識一個我們這組的女生,」他興奮地說:「明天要一
起出去看電影。」
「恭喜,」我笑道:「要我幫什麼忙?」
「出點主意吧?」他問:「最近有什麼好電影啊?請她吃什麼啊?
還有,你知不知道哪裡有好旅館?」
「你……」我哭笑不得,心想什麼不好問,你就問這個,真是瞧
得起人。於是說:
「電影去東區看,記得不要看暴力動作恐怖科幻;午飯去附近的
美食街吃,到時候上不到她也不賠本。至於旅館,中廣後頭有一家秀
苑,忠孝東路復興南路口有一家豪香;秀苑貴但是品質高,豪香便宜,
而且有電腦自助服務。兩家都附送保險套,第一次上人家不要貪心,
旅館的就夠用。」
「哇!真是問對人了!」他大聲笑道:「多謝老兄,我先回去哈
啦了!」說完拍了我一把,高高興興地轉身就走。
「死相。」我望著他的背影,不禁搖了搖頭。
·
小學妹和三八雞果然賢德,沒過一會兒,整堆食物就都準備好了。
我拿了一些,跟他們隨便說幾句,就走到附近一個沒多少人的角落,
一個人坐在那裡吃。
說實話,我是不喜歡這種聯誼活動的。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有一
點點孤單的感覺。今天的天氣很好,風吹在溪流四周,有一種莫名的
靜謐與祥和。我看著各組熱烈的交誼狀況,像是有種疏離感,但同時
卻也覺得十分平靜。
我想起了致兒,想起昨天再度跟我表白的她。當下突然覺得,其
實我不該一直拒絕她的心意。她是很好的女孩子。善良單純又聰明可
愛,如果跟她談戀愛,我對自己說,搞不好也是一件不錯的事。
我有點不瞭解自己。好像自從小玫以來,我從來沒有拒絕過任何
女孩子。也難怪狗腿賢他們會好奇,這樣一個接一個地,換成我也會
覺得凱子來者不拒。我心忖,或許自己真的只是個花花公子而已。什
麼偉大的愛情,其實我根本就沒有資格討論這個問題。
小力力他們手藝不錯,東西烤得恰到好處。我才想掛起隨身聽休
一下,就見到小光走了過來。
「凱子,」他走到身邊,對我招了招手:「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
「沒興趣跟他們扯。」
「對了,」他笑道:「我忘記你是長期性死會。」
「媽的,有何指教?」我瞪了他一眼。
「待會兒有餘興節目,你沒忘記吧?」
「放心。」
「我想練一下,」他笑了起來:「省得丟臉。」
「你也會擔心啊?」我笑道。他哼了一聲:「不練拉倒,反正出
丑又不是我一個人。」
「好啊,練就練。」
我聳聳肩,放下東西,當下便跟他對起段子。
今天不是什麼大場面,我們當然用最熟的那段「好」。小光提議
跟我換角色,改成我逗他捧。滿場的女生,我知道他想出風頭,有道
是「三分逗七分捧」,捧哏的台詞少而效果好,於是也就依著他,跟
他換了角。
他顯然有些做賊心虛,練起來特別低調。我心裡好笑,也不去虧
他。三兩下走完了一遍,他突然說:
「喂,真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什麼?」我一愣。
「你啊!」小光想了想:「現在你感覺起來真他媽的專業,說換
就換,跟當時在中新友誼之夜的菜鳥差別真大。」
「你也是啊,」我微笑道:「一年多了,當然該有點進步。
不然不是愧對魏老師?」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搖搖頭,想了半晌:「算了,有空
再跟你聊。」
「好。」我點點頭:「什麼時候要表演餘興節目?」
「還早,大概還有半個小時左右。」
「那我先睡個午覺,」我說:「表演前來叫我。」
「這麼無聊啊?」
「的確,我又不要找老婆。」
「先別急著睡,跟你說個八卦。」小光笑道:「聽說你常常跑到
北一女們口拉漂亮妹妹看電影,對不對?」
「開天闢地,只有那一次。」我一愣:「怎樣?」
「剛才我們那組聊天,有一個數班的問起你。」
「然後?」
「她說你在她們那幾班很紅。」小光好像抓到什麼花邊消息一樣,
陰陽怪氣地笑道:
「還聽說你常常上課時間殺到人家學校『走動』?」
「這也是只有一次。」
「少來!到底有多少戰績?」
「真的只有那次。」
「對方是哪一班的?」
「勤班。」
「恭、誠、勤、毅、禮、樂、射、御、書、數……」小光掰起手
指頭數了半天,隨即笑道:
「不錯嘛,真紅,隔著六班,都知道你這個色魔。」
「唉……」我歎了口氣:「女生的八卦,你也幫著傳。」
「別急,八卦才要開始。」他說:「那個女的說,你高一的女朋
友也是勤班。這是真的嗎?」
「對,」他指的是薇。我點點頭:「所以?」
「所以人家就說,勤班風水好,適合成功色魔。有幾個還要我轉
達,待會兒一起照個相留念,回去好吹噓。」
我哼了哼沒接口。小光笑了笑,拍了我一把:
「你睡吧,待會兒我會叫你。記得把頭髮弄整齊一點,照起相來
為國爭光。」
說完他就在取笑的表情中離開了。我哭笑不得,又在原地坐了下
來,戴起隨身聽。
·
四點半。
團康開始,各組分別帶一堆無聊的活動;活動帶完表演餘興節目,
我跟小光像是天橋賣藝人一樣地說給大家笑;相聲說完彼此交換聯絡
方式,幾個醜女跑來跟我拍照「存證」;照相照完,也終於到了回家
的時間。
此時風比中午大了許多,氣溫也低了好幾度。雲層累積,天色逐
漸暗了下來。早上出大太陽,大家穿的都不多,冷颼颼的風吹得我們
有點狼狽。不過從神情看來,大家似乎頗為愉快,想必今日配對活動
皆有斬獲。
我陪著狗腿賢小力力他們一起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告辭,就被小
光拉了下來。
「凱子,等一下有事嗎?」
「沒事,怎樣?」
「我們那一組的說還要繼續聊,要你參加。」
「呃……」我愣了愣:「還是免了吧?」
「來一下不會死的。」
「好吧,」我歎了口氣:「去哪?」
「德行東路儂特利。」
「好,你們先去,我回士林那邊拿車,半小時內就到。」
於是我們就各自告辭。回去的路上大家多半等同路的公車,我不
想繼續跟他們鬼混,攔了一輛計程車自行離開。回到陽明戲院,拿了
車,再騎去儂特利,已經是傍晚五點四十五分了。
大家並了好幾張桌子,前後一共十七八個人坐成一桌。我才過去
他們就哄了起來。凱子凱子的,想必剛才正聊到我,也不知道說的是
什麼鬼話。
我跟大家哈啦幾句,拉了張椅子準備坐在小光旁邊,下賤李吆喝
著把我湊到幾個女生中間。
開始幾分鐘真是如坐針氈。從大家的玩笑中,約略知道他們剛才
可抖了我不少「事跡」:又是「北妖一匹狼」、又是什麼「綠黨小尖
兵」的。害那一票小學妹看著我的表情,都像是游擊隊碰到日本鬼子
的德行。
這種時候也不能有個人好惡了,有道是以成功戰績為己任,置個
人名譽於度外;我也發揮著一古腦的無恥德行,跟那一大票像是花錢
看表演的同學們耍寶逗趣。吵吵鬧鬧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們的注意力
轉移到別的話題。
大家就這樣一路聊到將近七點,彼此慫恿一番,又聯袂跑到天母
東路去唱KTV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我們從KTV 出來的時候,竟然
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左右。
大家似乎真的玩得很瘋,男生就算了,這一票女生竟然還要繼續
混。於是,在送走了將近一半的人口之後,我們剩下的五男四女又跑
到士林去吃宵夜,隨後上陽明山看夜景,一直搞到半夜三點多。
回家的時候飄起了一點小雨,我們分頭送女孩子回家。我負責的
學妹住在溪口街,離家約莫十分鐘的車程。她穿了我的雨衣,我則一
言不發地發動了車,冒著雨,高速奔馳於夜晚的台北街頭。
說實話,一來冷得筋骨酸痛,一來又沒有多熟,沿路我沒有心情
跟她交換隻字片語。不過對方像是意猶未盡,坐在後座一直絮絮叨叨
地說著一堆無聊的話題。將近四點前後,我才把她送回家,再一個人
騎車離開。
剛走沒有幾分鐘,突然覺得心情很不好,一點也不想回家。
當下便改了方向,往中正紀念堂騎去。
·
這是個奇怪的一天,參加聯誼之後,竟然瞬間感到孤單。我漫步
在中正紀念堂黑暗的廣場上,在微微細雨中沈澱著自己的心情。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愉快,也沒想到為什麼這樣的一天會讓自
己低落,只是一個勁兒地走著,彷彿如此淋著雨,就能發 一般。
中正紀念堂還是那個樣子,正似去年每個夜遊的時刻,四周響著
夜晚的聲音。我走著走著,眼前突然浮起了致兒跟我結拜的那一天。
眼前飄雨而漆黑的深夜,也在瞬間轉化成融融夕陽中她亮麗的面容。
又是一瞬之間,夕陽的場景突然褪去,回到了去年的三月二日。
致兒變成了薇,我們針鋒相對地,在廣場上共行著一圈又一圈。
四周響了起來,十幾萬參加「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群眾坐在
兩廳院前面,全神貫注地看著舞台上的我們。希特勒背光站在我的身
前,後台范胖正七手八腳地處理著放錯的錄音。
我搖了搖頭,從這些幻象中清醒過來。
其實心還沒有定下來,我對自己說。面對即將開始的高三,我明
白自己已經開始擔心了。過去兩年像是一場綺麗變換的夢,此刻,在
醒醉交接的時分,我需要一個力量,讓自己走出來。
這個力量 我突然發現 竟然是致兒。
說實話,我對她的確也有幾分好感;但是這樣的感覺,卻一直被
自己壓抑著。過去兩年讓我學到愛情殘酷的一面,匆促而未經沈澱的
感覺,或許別人可以處理得很好,但我不行。愛情對我來說是嚴肅而
複雜的,我可以有感覺,但是不能輕率地付諸於行動。
薇。
小憶。
玟。
我知道,我要高三了。現在跟致兒開始,只是再度造成自己另一
場悲劇。今天聽大家那樣說,其實我很不舒服。誰想當一匹狼呢?我
要的,只是一場舒適平靜的、感受深刻的愛情而已。
我歎了口氣,心想今天以後,還是要跟致兒保持一點距離才是。
直到她能夠真的以兄長的態度面對我之前,必須克制兩人之間的進展
步調。現在的我,似乎沒資格談戀愛。
想起說唱藝術社之後的活動,以及即將邁入白熱階段的代聯會選
舉,我知道,在高二結束之前,還有很多的任務尚待完成。成功的日
子即將走入完結篇,我不能留下什麼遺憾。無論是對社團、對學業,
或者是對我週遭愛我、關心我的人皆然。
這樣一想,心情突然輕鬆了起來。看了看表剛過五點,我拖著極
度疲倦的身軀,緩緩地走出紀念堂,騎車離去。
·
五月二十八日。禮拜一。
下午放學之後,我跟說唱藝術社參加基隆女中演出的隊伍一起留
校練習。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心裡老是有一種高一時代的感覺。
練得很投入,也頗為盡興。
約莫六點半前後,小達與希特勒聯袂跑到我們練習場地看了看狀
況。兩個人本來都預期我不會出現,一看到我,不禁都笑了起來。
練習結束的時候剛過八點。我跟他們倆個一起到成功後門自助餐
店吃晚飯。小達很久沒有過問說唱藝術社的事了,我用約莫半個小時
的時間,將整年來社團的近況跟他做了簡報。他聽得很專心,也不打
岔,跟高一時代我眼中的他有著顯著的不同。
他倆也說起了聯考前的感覺。希特勒比較輕鬆,但是似乎情況並
不樂觀;小達的壓力很大,但是以他的成績看起來,考上清大交大或
許已然十拿九穩。小達對我說,隔兩周他就要畢業了,希望能在畢業
之前,由我出面去安排一次聚會,邀請當時參加過寒訓、中新友誼之
夜以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的社員,加上北一女演講社的那些同學與
學姊,大家在各奔東西前見個面,回憶回憶當年社團活動的快樂時光。
我們一起聊到九點多,隨即各自離去。走的時候我不經意望了一
眼燈火通明的成功教室,那一瞬間,心理不由自主地,湧起了一股充
實的感覺。
下學期的自己,我心道,就要跟他們一樣,在裡頭忘卻寒暑地努
力了。
·
五月二十九日。禮拜二。
今天下午是全校期待已久的投票日。一過中午,校園裡就是一片
喧鬧之聲。兩組候選人都把握著最後的幾分鐘,動員人馬到各班拉票。
活動期限是下午第一節下課,是故整個吃飯時間,班上就沒有一刻靜
得下來。
據非正式的「耳語民調」指出,演辯蔡目前已經領先管樂詹至少
十個百分點。而造成情勢逆轉的主要原因,聽說是昨晚演辯社和已然
退出角逐的「成青聯盟」私下協商的結果。管樂社對此風聞自不坐視,
今天一早就派出了眾多說客穩固各方票源,並設法透過私人交誼網路
打進成青聯盟。
老實說,剩最後幾個小時,管樂社的反撲只怕見不到多少功效,
加上小道消息也聽多了,是故今天我一直躲著他們,避免被抓到公差。
我心想,雖然自己是管樂聯盟的成員,但這個月以來,我對選舉的熱
情已經減退了許多。說得自私一點,既然訓導處已經把說唱藝術社列
入了樂聲揚的表演名單,此刻多為管樂社拉票,只有增加本社在演辯
社可能出線下的風險值。當然大丈夫言而有信,我不能臨陣倒戈,但
這個禮拜以降,我早就跟阿丹商量好了一套兩手策略:明的我們依然
支持管樂詹,但阿丹亦同時跟演辯社私下接頭,扮出一副本社打算帶
槍投靠,只是面子上不好看的暗盤,唬得對方不斷通過阿丹「傳話」,
表示選上之後必有酬謝。
如此一來,無論鹿死誰手,對說唱藝術社的衝擊必然降至可能性
上的最低點。當天我對阿丹提這個方案時,他還表示過強烈反對,但
今天才剛傳出成青聯盟倒戈事件不久,他就當面承認我還是對的了。
上午第三節下課他跑來我們班,今天對兩邊的應對模式。我們商
議之後,決定由他應付管樂詹,我則私下通過班上的演辯社社員也是
兩年詩朗隊的同袍黃肥 代為傳話,跟演辯社敲實了那個其實根本
不存在的「暗盤」。
下午最後一節全校公假,憑學生證到操場領票選舉。我仗著兩方
的「內線」,趕在十分鐘之內投完了票,隨即跟管樂社打招呼,對演
辯社作交代,四點不到,就爬牆出校,坐在金橋喝完了第二杯咖啡。
·
五月三十日。禮拜三。
今天下了一場夏天一樣的傾盆大雨,整個下午天空都是一片陰沈。
各班教室裡都開了燈。校園裡靜靜的,直到放學時分,才算有了一點
喧嚷之聲。
我沒帶傘,留在教室一直等到五點多,雨才逐漸小了一點。
看天色今天是等不到雨停了,於是決定搭計程車回家。這時整排
二年級教室一個人都沒有,走廊一片漆黑。我背著書包,一個人慢條
斯理地走出了校門。
才剛踏出學校我就嚇了一跳。一個綠衣黑裙、撐著傘的北一女學
生站在門口。瞧真一點,果然是致兒。她像是等了我很久,表情有點
焦躁。但是一見到我,當場就微笑了起來。
「 怎麼在這裡?」我連忙走上前去,躲到她的雨傘下。
「等你啊!」她說:「就知道你沒帶傘。」
「 是為了送傘來的?」
「六點要補習,反正沒地方去,就給你送傘來啦!」她點點頭,
笑著說:「有沒有很感動?」
「拿我墊檔,有什麼好感動?」
「你這人!」她叫了起來,把我推出傘外,我笑著鑽回去,對她
說:「好啦,開個玩笑,真沒幽默感。」
「哼,也不想想人家等了多久。」
「 怎麼知道我還在學校?」我問。
「我四點出頭就在這裡等啦,」她說:「你出來我一定會看到。」
「 也會蹺課啊?」
「哪有,」她解釋道:「下午公民課,老師帶我們去立法院旁聽,
三點半就結束了。我想立法院就在成功旁邊,所以順便繞過來看看你。」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又問道:「那現在呢?一起去吃個飯
吧?」
「都五點半了,人家會遲到,」她看了看手錶:「你陪我走到張
耀元,路上買個漢堡吃好了。」
「好,走吧。」我聳聳肩,接過傘。她晚起我的手臂,兩人一起
在雨中緩緩前行。
張耀元數學家教班在中正紀念堂另一端,剛走進紀念堂雨就大了
起來。我倆靠得緊緊地走,但沒繞過半個廣場,兩人就已經 透了。
我心想這樣不行,補習班裡有冷氣,這樣過去她一定會生病。於是拉
著她走到國家劇院裡,要她等乾了一點再走。
大雨淅哩嘩啦地落下,屋簷邊沖刷著瀑布一樣的水柱。風把雨水
吹得四下飛濺,我們在廊沿的石柱邊覓地坐下,抖了抖全身的水珠。
「看樣子一時走不了啦!」她著急地說。伸手把 發整了整,轉
頭問我道:「人家的樣子有沒有很狼狽?」
「沒有。」我搖搖頭。
「你連看都沒看!」她 道:「說真的啦,快點!」
「下雨嘛,一定會 的,這裡又沒有別人。」我笑道:「 該慶
幸制服是綠色的,要是 念中山,穿白制服,現在就會擔心衣服變成
透明的啦!還有精神管頭髮嗎?」
「你好死相。」
「坐進來一點,外頭風大。」我拉著她,靠在我的身邊。她抖了
一下,說道:
「好冷。」
「那要不要進劇院裡面?我可以找竇組長借個地方。」
她搖了搖頭:「人家這樣不好看。」
「好吧,愛美就挨凍。」我雙手一攤:「等一下人家下班了,
想進去也來不及啦。別怪我沒幫 想辦法。」
她沒接口,轉頭望向陰滯的天空。
此時正是傍晚時分,中正紀念堂裡不知何時候開了燈。天空中布
滿厚重陰 的烏雲,雨水在眼前形成了一片濛濛的霧氣。我倆坐在一
起,一時都沒有再說什麼。
雨聲嘩啦嘩啦地響成一片,挾著強勁的風,把四周的花木刮得七
零八落。致兒又顫抖了一下,看起來似乎真的很冷。
我伸手抱住了她。
「乖,要不要進去了?」
她搖搖頭。
「我怕 生病。」
「不要。人家想坐在這裡。」
「 餓了吧?」我問:「要不要我進去裡面咖啡部幫 買點東西
吃?」
「人家不餓。」她輕聲地說。
我無計可施,只得將她抱得更緊。
半晌之後,她突然開了口。
「哥。」
「嗯?」
「我不要去補習了。」
「嗯,」我看了看天空:「可能想去也去不成了。」
「你晚上有事嗎?」
我搖搖頭。
「陪我,我十點才能回家。」她說。
「省得被家裡知道 蹺課?」我問。
「嗯,」她淺淺地笑了起來:「再說,我想坐在這裡,跟哥聊一
聊。」
「好啊,」我點點頭:「想聊什麼?」
「沒有想到什麼。」她搖搖頭。
「對了,我倒有件事要問 。」我說:「上次那個板中的,之後
還有沒有來找 ?」
「有,好幾次。」她愣了愣:「怎樣?」
「到 們學校嗎?」
「多半是打電話。」
「想找 出去玩?」
「大概是吧,」她想了想:「反正我又不喜歡他,他想幹嘛都一
樣。」
「他知道我嗎?」
「知道,我跟他說過好幾次。」她笑了起來:「那個人很沒出息,
一說到你他就不講話,好像是被賞了一巴掌一樣。」
「那一定是 故意氣他啦!」我摸了摸她 了的頭髮:「男孩子
都要面子,不要比較。」
「我知道啊,」她接口:「可是哥,你不知道,他對我纏得很緊,
幾乎是每天都打電話來,一講就一個多小時,要掛也掛不掉,害得全
家都懷疑我是不是在外頭亂搞。」
「所以就把我當門神了喔?」
「對啊,你都不知道你多有嚇阻力。」她笑道:「每次他要約我,
我就說跟你有約,再不然就要他來問你。這招最有效。」
「那他怎麼說呢?」
「他能說什麼?只好電電啦!」
「 喔,頑皮,」我歎了口氣:「這不是變相地找個人在背後詛
咒我嗎?」
「哈哈,」她大笑:「那你有沒有沒事就想打噴嚏?」
「這是什麼意思?」
「聽說有人在背後提到你或想你的時候,你就會打噴嚏。」
「那是提到我,不是詛咒我。」我也笑道:「被詛咒會全身痛,
大概打不出噴嚏。」
「那大概他還沒有學會。」她淘氣地眨了眨眼睛:「今天晚上如
果他有打來,我就教他怎麼做木偶對你施魔法。」
「喂!我跟 有仇啊?」
「誰叫你對我不好!」
「我對 還不好啊?」
「哼,」她古怪兮兮地說:「本來就是!」
「哪裡不好?」
「很多地方啊,」她裝模作樣地偏起頭:「像是……你答應的禮
物還沒有送我,對人家一點都不溫柔,下雨天也不知道來接我,還要
我送傘……你說,是不是對我不好?」
「不害臊,」我敲了她一記:「這麼大的人還撒嬌。」
「你看,還打我!」
「該打。」我笑道:「禮物是 忘了,我送 一首詩, 敢說沒
有嗎?」
「沒誠意。那溫柔呢?」
「哥哥對妹妹本來就可以凶一點,再說我對你還不溫柔嗎?
要 進去躲雨得用求的,還要幫 找人家竇組長,是 自己不要
的好不好?」
「哼,那下雨天我來接你怎麼說?」
「咦?是 自己早下課的,再說我也沒傘。」
「少來,藉口!你有想到嗎?」
「怎麼說我現在都在這裡啊!」我說:「要是我叫 自己去上課,
搞不好 現在更 ,還沒人陪。」
「還不都你害的!」
「好好好,我害的,」我高舉雙手投降:「那 說吧,要我怎麼
樣?」
「對人家溫柔一點啊!」
「怎麼溫柔?」
「嗯……」她想了想,有點不好意思地輕輕一笑:
「人家現在冷。」
「所以?」
「討厭,自己想!」
「要我下去幫 買杯熱的?」
「哼。」她搖搖頭。
「要我用打火機幫 取暖?」
「討厭,」她把頭撇過去:「一點誠意都沒有!」
「好啦好啦,小傻瓜,真會撒嬌。」我微笑著,坐到她的身後,
伸出雙手,將她緊緊地抱在胸口。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發現我正瞧著她,害羞地縮成一團,不讓我
看到她的表情。
「討厭,笑人家。」
我沒說話,只是笑得更開心了。
·
七點半。
雨小了,雲層隨著暗去的天光轉呈墨色。飛簷上仍然滴著未曾休
止的水珠,在朦朧的紀念堂夜景裡,泛著晶瑩的色澤。
我依然緊緊地抱著她,只是她早已睡著了。呼吸聲平緩有序,身
子輕軟溫暖,像是一個娃娃般地,安穩地睡在漂亮的雨景之中。
我不想吵醒她,雖然腰有點疼,卻仍舊維持著一樣的姿勢。
她的頭髮還是濕的,卻十分暖和;抱著我的手臂偶爾一動,但一
直沒有醒。
很浪漫,我緩緩地感受著此刻的寂靜。
不需要多想什麼,我喜歡現在她的樣子。我喜歡她安穩的感覺,
也喜歡她用撒嬌的藉口,跟我要那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給她的愛
情。
然而,我不能給她,我只能這樣抱著她。
致兒啊,我在心裡輕輕地說,你要知道,這樣子的期待會讓痛苦
的。哥願意照顧你,給你支持與鼓勵;也希望隨時這樣抱著你,給你
安全感與被寵愛的感覺。只是啊,我們的年紀都太小了,現在的愛情
是不會有結果的。總有一天我們要分手,像哥這樣的人,真的不能給
多少幸福。你為什麼不能瞭解呢?
很多時候,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做到所有的承諾。哥傷害過別的女
孩子,哥知道那是很痛苦的。愛情有陷阱,也會帶來牽絆與許多困難
的抉擇。天下比我好的男孩子比比皆是,哥只是偶爾出現在你人生中,
一個或許是意料之外的過客而已。
比起日後別離時的煎熬,我們現在這種關係是很幸福的,你能了
解嗎?哥走過那樣的路,其他那些很好的女孩子,也陪著我走過那樣
的路。我愛你,所以不希望你跟著我受折磨。倘若現在我們都更年長,
倘若我們都有充分的能力與閱歷,那麼決定權或許操在我們手裡。但
事實上不是這樣,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我們之間,是真的不會有
結果的。
致兒依然依偎在我的懷裡,肩膀靠著我的肩膀,手臂抱著我的手
臂;我感受著她身上的氣息,看著她窈窕嬌小的身軀。
我是會心動的,我看著她,輕輕地說,你這樣的一個女孩,哥要
花很大的心力,才能逼自己不要對你心動。其實,我一直怕你問我對
你的感覺,因為,就是因為愛你,我才不能告訴你。
哥並不能瞭解自己對你的感情到底是什麼,但是哥在乎你,喜歡
看到 快樂而滿足,所以,哥不能跟你在一起。
抬起頭,我看著天上翻湧蜷曲的雲層,輕輕歎了口氣。
就在此刻,她輕輕地翻了個身,似乎是醒了。
「哥……」她沒有起身,躲在我的懷裡,輕輕地叫了我一聲。
「嗯?」
「我睡著了。」
「嗯,」我微微一笑:「沒有受涼吧?」
她搖搖頭。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什麼?」
「夢到我站在你們學校門口。」
「那不是夢。」我說。
她又搖了搖頭。
「你的同學說你已經走了,但我還是一直等你。」
「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
「這麼短的夢?」
「嗯……」她應了一聲:「我好怕。」
「怕什麼?」
「我怕我等不到你。」
「為什麼?」
「不知道,人家就是怕。」說著又靠緊了幾分。
「別擔心,我一直在這裡。」我溫言說:「一直都在。」
「嗯。」她點點頭:「哥,你累不累?」
「還好。」
「我想走了。」
「才七點多喔。」
「沒有要回家。」
「那你想去哪裡?」
她聞言,忽然沈默了半晌。
「怎麼啦?」
「唔……沒事。」她搖了搖頭,坐起身來,四下看了看。一會兒
後又說:
「一起走一走,好不好?」
「坐累了?」
「嗯。」
我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拿起書包站了起來。
她拉了拉裙擺,也跟著站起身來,伸手把散亂的頭髮整了整,隨
即背起書包,挽起我的手,撐傘走進雨中。
雨還在下,靜靜的細雨,飄著晚上的幾絲涼風。我倆的鞋襪反正
本來就是濕的,也不在乎踏過地上的水塘。
就這樣走了沒多久,她突然接過雨傘,收了起來。
「還在下雨喔。」我提醒。
「我知道。」她點點頭,把收下的傘交給我,又挽起我的手說道
:
「我喜歡淋雨。」
「我怕你生病。」
她笑了起來,轉頭看著我。
「我喜歡你關心我。」
「傻致兒。」我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沒接口,我們又走了起來。
半晌之後,她又開了口。
「哥。」
「怎樣?」
「剛才我在睡覺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沒事,發發呆。」
「想了些什麼?」
「沒什麼,東想西想。」我說。
「嗯……」她沈吟半晌:「是不是不喜歡我要你抱我?」
我搖搖頭。
「沒有不喜歡。」
「哥,」她輕輕地說:「以前我很討厭下雨的。」
「怎麼說?」
「我是雲,雨是雲的眼淚。」
我一愣,不知道怎麼接話,沈默半晌後問:
「那現在呢?」
「不討厭了。」
「為什麼?」
「因為下雨的時候,你在我的旁邊。」
「我……」
「我還沒說完。」她伸出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阻止了我:
「下雨的時候,都有風。」她頓了頓:「你還記不記得,上學期
末我們一起走在中正紀念堂……」
「記得,」我接口:「你說我是風、你是雲。」
「總有一天,當風雲際會的時候,」她續道:「我要對你說一句
話。」
我點點頭:「我沒有忘記。」
她忽然轉過身,猶豫了一下,然後緊緊抱著我。
「哥,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大聲道。
「致兒……」
「我要跟你在一起!」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
「哥,我喜歡你,」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求你不要拒絕我。」
我不知如何是好,手足無措地,任由她抱著我。
「哥,對不起……」她迷惘地說:「我沒有要逼你,但是人家…
…人家……」
「我知道,別說了。」我摸著她在雨中再度濡濕了的秀髮,溫言
道:
「我都知道,那種感覺……是不容易控制的。」
她肩膀一滑,書包掉在地上,我的書包也跟著落了下去。兩個書
包濺起幾絲水花,與一點清脆的聲響。
「哥,答應我好不好?」她輕輕地說:「我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我……」
「哥……」
我長歎一聲,終於伸出雙手,抱起了她。
於此同時,雨聲再度響了起來,突然之間,豆大的雨滴挾著狂風,
又像瀑布一樣地傾瀉而下。
我動了一動,她卻把我抱得更緊。
「致兒,雨又大了。」
她搖搖頭。
「乖,先躲雨,有話等等再說。」
她又搖了搖頭。
「傻孩子,不要淋雨。」
「我不怕。」
「聽話,你會感冒。」
她仍然搖頭,離開了我的胸膛,隨即又牽起了我的雙手。
她看著我,期待的眼神中,閃爍著火熱而熟悉的光彩。
大雨無情地打在她的面龐上,水珠不斷地從她的髮際滑落。
她咬著下唇,默默地和風雨堅持,在寒冷的廣場中央,用冰涼的
小手緊緊地握著我,等著我的抉擇。
雨更大了,也更痛了,像是阻止著我們。
喧鬧的環境中,四下空無一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一個從來沒有看過的,十分認真的表情。
而我自己,卻從來沒有這麼迷惘過。
她依然定定地看著我。
我心裡浮現了過去一年之中無數的風暴。
我不知道怎麼辦,她嬌小的身軀站在雨中,雨大得讓眼前一陣模
糊,我無法拒絕,也不能就這樣接受。
我對你是認真的,我在心裡大聲說道,所以我不能抉擇。
我也是認真的。
她的眼神如是說。
我愛你,而我會傷害你。我說。
我也愛你。
她的神情毫不猶疑地回答。
我閉上了眼睛,避開她的凝視。
她的手握得又緊了幾分。
雨越來越大了,不能承受的風雨,刮在我們的身邊。
該怎麼辦呢?我心亂如麻。不自覺中,眼前突然出現了微笑中的
詩聖。
他站在數步之遙的地方,一言不發地對我微笑著。像是笑我的死
心眼、頑固與遲疑不決;他笑著,彷彿有千言萬語,卻又對我無話可
說;像是告訴著我,叮嚀著我那句他曾一再提醒我、勸告我的話。
「天下沒有一模一樣的愛情……」
不!我大聲對他說,即是過程不一樣,結果仍然是相同的!
「傻瓜!」他微笑著。
每次都是你在鼓吹,我埋怨,到頭來自己卻一走了之。
「傻瓜!」他仍然微笑著。
你不要逼我!我大聲道。
詩聖笑了笑,一言不發,轉開了眼神。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只見致兒認真感傷的表情。
她的臉上,則滿是滑落中的雨水。
回過頭,詩聖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我長歎一聲,輕輕地拉過致兒依然緊緊握著我的手,緩緩地抱起
她。
「傻致兒,」我搖了搖頭:「為什麼要讓自己吃苦呢?」
她搖著頭,輕聲啜泣了起來。
「真是的……」
我微微一笑,拿出手帕交給她。對她說:
「寶貝致兒,雨太大啦,只能擦眼淚,別弄濕了喔。」
她迷惘地看著我。
我咬著下唇,對她輕輕點了點頭。
她遲疑了半晌。彷彿在這個時候,反而不知道該怎麼辦,怔怔地
望著我。
雨下得更大了。
詩聖卻笑了起來。
「走吧,」我輕輕地說:「一起走,好不好?」
她低下了頭,嘴角浮出了一絲滿足的笑意。但雙手卻在雨中輕輕
顫抖。
我拾起書包,抱著她。
兩人在風雨中,緩緩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第四十四章 新世代
六月一日。
「藍儂唱片」位在青島東路公保大樓對面,一棟不起眼公寓的二
樓。它有一面落地長窗,但是窗上卻貼著濾光的材料,使得別人無法
從外觀猜到,這是一間專門代理歐洲獨立另類音樂的唱片行。
它的入口在公寓側邊的暗巷裡。一個小而精緻、極具風格卻毫不
顯眼的招牌,孤零零地掛在那兒,有一種「只招待有緣人」的氣氛。
也就是因為它如此內斂,一直到上學期末,我才知道有這個地方
的存在。那天也是巧,館前路麥當勞找不到位置,我心想不如去公保
大樓對面的儂特利試試;不料儂特利也客滿,在懶得繼續為填飽肚子
奔波的情況下,在巷口買了一套燒餅油條,等出爐的當口看到招牌,
自此之後,就成了這裡的忠實客戶。
記得寒假前後我還常來,那時正值小雁創作的低潮期,大家不知
道怎麼了,什麼歌也寫不出來,於是狗弟跟我幾乎天天跑藍儂,找一
堆打死都沒人聽過的東西回去學招。藍儂新片進得不快,通常一兩個
禮拜才會補貨,沒一個月,我倆幾乎把裡頭的所有專輯都買全了。
其實就算是片片買也沒多少,我們每次都捧著他們的目錄窮催,
催得裡頭那個長髮店員東尼連連叫苦。畢竟這種獨立音樂的貨源很不
穩定,藍儂的政策又是代理發行,不但重新製作每一片的封套,印刷
中文歌詞,甚至找人寫樂評與背景介紹。這種速度自然趕不上我們的
吸收力,加上獨立與另類當時根本沒人聽,市場考量,他們也不會像
流行音樂發得那樣濫。是故,前後兩百多張左右的專輯,對我們來說
根本像是點心罷了。
小雁解散後我再也沒有去過藍儂。一方面是不再需要新片練功,
另一方面這種音樂多半陰陰沈沈的,再好聽都有一種寂寞的感覺,跟
小雁的回憶混合在一起,總讓我頗為低落。是故,半刻意半遺忘的,
也就不再去了。
今天致兒又要補習,我們約好下課之後在補習班見面,中間約莫
有四個小時沒地方去,我突然想起了藍儂唱片,於是跑到對面提款機
領了五張千圓大鈔,跑進去瞧瞧。
東尼一看到我,馬上驚訝地對我連連揮手,跑過來打招呼:
「凱子啊!好久不見啦!」
「對啊,也快三個月了吧?」我說。
「大姊的事我聽說了………」他想了想措詞:「我很為你們難過。」
「狗弟告訴你的?」
「嗯,四月多的時候,」他說:「那天他跟小嘟一起來,我們才
知道小雁的事。」
「唉………」我歎了口氣:「過去的事不要提了。」
「對對對,是我不好,講這個幹嘛?」他傻笑一番,搔了搔頭,
改變話題道:「最近有幾張新片不錯,要不要試聽看看?」
「好啊,」我點點頭:「對了,AABTLL有新片嗎?」
「有一張,但是味道不同,我可不保證你喜歡。」
「怎麼說?」
「你聽了就知道,」他從架子上抽出那片「惟因女子所愛」的新
專輯「Sister Bridget」:
「吶,就這片。」
「Bridget 是什麼意思啊?」我看了看片名問道。
「哈,連你也不知道。」他笑了起來:「字典上查不到,大家都
在瞎猜。有人說是bridge當動詞的過去式。」
「胡說,」我笑道:「那個字加ed。」
「對啊,老闆娘也說他們亂講。」
「是不是個人名呢?」
「有可能,也只能這麼猜,」東尼想了想:「上次狗弟來的時後
大家研究過了,最後的結論非常爆笑,他說那個字是bird和get 兩個
字組合而成的,所以啦,片子的標題應該是『姐妹或妹妹捉小鳥』!」
我大笑了出來:「拜託,哪隻豬會這麼想!」
「你家狗弟啊,」東尼笑道:「他會掰,大家抽筋。」
「好,我就要這張姐妹捉鳥啦!」我接過那張專輯。
「等等喔,」他提醒:「別怪我沒先說,這張風格不同,原版直
接進口又貴,聽了失望別砍我。」
「怎麼個不同法?」我問。
「我記得這個團有點民謠風,而且以前都用雙吉他加上大提琴做
短切分音,」東尼解釋:「這張裡頭一堆電子音樂,作風卻又偏向鄉
村,聽說你很迷她們,我怕你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不會啦,真迷的話放個屁也是香的,」我微微一笑:「我只是
愛聽,不好就算了。」
「好吧,」他聳聳肩:「我還有一張她們的俱樂部演唱會版本,
你要嗎?」
「酷,我要。」
「其他的團呢?」他想了一想:「EIG 有兩張,felt也有兩張,
其中還有一張是告別作。」
「好啊,一起來………」我點點頭:「咦?我聽的團你都記得啊?」
「當然啦,嘿嘿,」他笑了起來:「一次買五十二張的記錄保持
者,我可沒忘了小雁凱子狗弟。」說著跑到架子上,找出了所有我要
的專輯。
我跟他又聊了將近半個小時,隨後心疼地付完超過三千塊現大洋,
便抱著那八張專輯離開了。
·
九點半。
站在南陽街口,看著各大補習班下課時的人潮。霎時間,我突然
想起了剛進成功的那段時光。
記得當時除了說唱藝術社與詩朗隊,我的生活裡大概只有老二而
已。兩人常常一起逛東逛西,在九月的下五四五點,穿著卡其服,走
在光華商場前寬闊的新生南路上。再不然,就是一起逛重慶南路文具
店、吃麥當勞、走過夕陽燦爛中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漫步在剛亮
起地燈的中正紀念堂。
那個時候沒有薇、沒有月光和狗;也沒有什麼真正會讓自己感到
失落與孤獨的原因。
只不過是一年半之前的事,現在感覺起來卻十分遙遠,像是過了
許多年一般。此刻,我看著各校學生匆忙往來,那種熟稔或陌生的感
覺不禁湧了起來。那段時間裡我剛迷上披頭,回憶中的任何場景都像
是有披頭的歌聲。這時忽然發現,似乎也有好一陣子沒有認真聽披頭
了,正像許久以來,忘記自己還是個高中生一般。
突然發現,高中生活快過完了。
我想到了還是高一的致兒,想到剛認識她的時候,我們常坐在金
橋聊天。多半是我在說,她在聽,而每當我說到那些社團活動繽紛花
絮,或是月光和狗完全不同的生活時,她的眼睛裡都有一種企望與迷
醉的神情,彷彿恨不得處身其中,跟大家一起過著忙碌得無暇思考,
卻又充實飽足的日子。
高一的我,大概也是這種眼神吧?有些時候,當我坐在金橋、麥
當勞或走在重慶南路上,我都會像現在這樣望著四周的人,感覺他們
的生活,像是參與著他們一樣,得到一種莫名的滿足感。當時的世界
是奇妙的、未開發的險境。像是一個豐富的寶藏,靜靜地對我招著手,
引誘著我,要我去將它們一一發掘出來。
然而,一年半之後,我到底發掘到什麼了呢?我問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當年的我,即使不做什麼,光是 逛這
一帶都可以找到無限的樂趣。而現在,我所知道的,只是我沒有什麼
還想找尋的了。這四個小時,倘若沒有那幾張專輯,我很懷疑自己要
做什麼。高一的時候常常在外頭逛到忘了時間,還讓小玫在北一女的
門口等我。而今日的我,卻必須靠「沒聽過又愛聽」的音樂打發時間。
致兒出現了,跟著幾個北一女的同學。六七個女孩子穿著一樣的
綠制服,臉上都有一點倦意,想來是補習很耗精神。但每個人的臉上
都是笑嘻嘻地。相信她們累歸累,生活的探險與對新奇的互動,仍舊
讓她們充實而滿足。
我歎了口氣,從胡思亂想中回過神。致兒已經跟眾人笑著道別,
輕快地走到了我身邊。
「哥!」
「今天出來比較晚喔?」我微微一笑,幫她背起書包。
「對啊,」她點點頭:「老師把上次考試的題目拿來講,忘了時
間。對不起啊,讓你等這麼久。」
「不會,我又沒事。」我牽起了她的手:「走吧,送 去坐車。」
「哥,不要急著回去,」她笑道:「我們出去走一走。十點半再
去搭車不遲。」
「家裡不會說話嗎?」我奇道。
「嗯,不會,」她高興地道:「昨天晚上我已經跟爸媽說過我們
兩個的事啦!他們知道就不會擔心了。」
「 已經拿到晚歸牌啦?」我吃了一驚:「他們怎麼說?」
「我媽媽說,如果你是正人君子,就沒什麼好替我擔心啦!只要
我的功課不受影響,一切都依我。」
「他們怎麼知道我是正人君子?」
「因為我跟他們說過我們的事了,」她嘻嘻哈哈地說:「我又不
像你那麼皮,他們很相信我的判斷的。」
不知為何,聞言我突然覺得有點壓力。只聽她又道:「再說你要
高三了,反正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混,他們不覺得會影響到我的功課。
加上成功也是好學校,在他們的想法裡,你應該也是個正常人。」
「我本來就是正常人。」
「你啊,算了,」她取笑道:「我可不能什麼都跟他們說,像是
我們認識的經過,如果講出去,你就黑到底啦!哈哈!」
「那 是怎麼說的?」
「我說我們是社團認識的。」
「這不會很勉強嗎? 又不是………」
「別急啊,聽我說完!」她打斷我:「我說學姊帶我去看你們社
團的公演認識的。你知道嗎?他們一聽說你會說相聲,都很喜歡喔!」
「為什麼?」
「因為我們家是外省人啊,全家都聽相聲,」她解釋:「所以你
既然會選這種社團,至少大家的背景不會差很多;加上我們家裡以前
也住眷村,他們覺得,跟你溝通應該不會很困難。」
「這個有差嗎?」
「我當然沒差,但是老一輩的人那麼想,我也管不著。」她想了
想:「總而言之他們喜歡你最重要,不是嗎?」
我點點頭:「是。」
「所以啦,別說這個了。」她挽起我的手:「哥,人家肚子餓,
一起去吃東西好不好?」
「好, 想吃什麼?」
「說了你不要生氣喔!」
「怎會? 說。」
「我想吃大餅包小餅。」
「士林夜市啊?」
「對,好不好?」
「唉………真遠………」我歎了口氣,今天沒騎車出來,等一下
回家又是一個多小時。
「不會啊,離我家才幾站。」
「是, 家近,」我哼了哼:「我家可遠了!」
她頑皮地笑了笑,我拿她沒辦法,只得聳聳肩,攔了一輛計程車,
往去士林夜市的方向離去。
·
吃飽喝足,將近十一點左右,我們一人帶一大包各式小吃離開士
林,搭公車回到北投。我照舊把她送到家門口,正要道別,就聽她說
:
「哥,要不要進來跟我爸爸媽媽打招呼?」
「不了,」我看時間不早,對她說:「再說這樣三更半夜的很不
正式,另外找時間好了。」
「他們不會凶的喔!」
「哈哈,傻致兒,我才不擔心這個呢!」我笑道:「第一次見面
還是正式點好,留個好印象很要緊。」
「你這樣不錯啊!」
「算了吧,」我拍拍她的頭:「乖,回家。」
「嗯,好吧。」她點點頭。但沒有移動。
「怎麼啦?」
「哥,人家捨不得。」
「傻瓜,每天都見面,有什麼好捨不得?」我笑道:「明天下午
說唱藝術社有事,我們禮拜天還可以出去玩,好不好?」
「那………」她想了想:「明天人家也要見到你。」
「這個………」我考慮半晌:「好啦,我早點結束, 下午先回
家休息,我們傍晚五點見面,這樣好不好?」
「這樣喔………」她似乎不大願意:「中午回家都快一點半了,
再出來,浪費很多時間呢!」
「好好好, 大牌,」我歎了口氣:「這樣,我盡量把活動在三
點半前結束,然後騎車來接 ,四點左右就可以碰頭了,這樣行不行?」
「嗯!」她點點頭,又笑了起來。
「真會撒嬌。」
我笑了笑,對她揮了揮手。隨即目送她走進家門。
·
六月二日,禮拜六中午放學時分。
校門口一片嘈雜喧鬧,我背著書包,拿著兩塊雞排趕往軍訓視聽
教室 說唱藝術社下午的練習場地。才一進門,就看見副社長阿丹。
「咦?你來啦!」他舉起拿著筷子的右手跟我招了招:「今天倒
是挺準時的。」
「對啊,馬上就要表演了嘛。」我點點頭:「那三個搞笑學弟呢?」
「還沒到。」
「嘖!真是的,每次都是學長等學弟。」
「少來,」阿丹笑道:「你每次都最晚,我才該抱怨。」
「我是社長啊!」
「對,你大,我活該。」他聳了聳肩:「都六月了,耍大牌請趁
早,再兩個禮拜就要選下屆幹部啦。」
「每天中午都買便當,你吃不煩啊?」我沒好氣地說。
「不煩啊,」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大包:「一個便當有雞有菜,有
湯有飯,還送個養樂多,才四十塊,你的雞排多少錢?」
「兩個七十。」
「所以了喔!」
「去你的養樂多。」
「你不要忌妒。」
「小氣鬼,不跟你爭。」我問道:「昨天怎們樣了?他們上軌道
了嗎?」
「勉勉強強,離上台還差得遠,」他想了想:「不過談士屏倒是
把段子改得不錯。你有空先看看。」
「他改段子?」我愣了愣,連忙說:「等等,『金剛腿』是老段
子,他們改起來能看嗎?」
「別瞧他們是半路出家,改得倒挺好。」阿丹說:「說起來也是
有點聳,但是跟他們三個的味道比較像。這算是一種因地制宜。」
「算了吧,我才不想看。等一下他們練習就知道。」我搖搖頭:
「光是想像就夠慘烈了,我才不要吐血兩次。」
「凱子啊,你要對他們有點信心。」
「爛好人才會放水。」
「不能說是放水,」他耐心解釋:「你想想看,過去一年多你都
是科班出身,又是龍團又是京華,全是高手在上課。他們怎麼能跟你
比?」
「那還是一樣,」我搖搖頭:「好不好一看就知道,觀眾可不吃
藉口。」
「你是擔心到時候基女比我們強嗎?」
「這倒不是,她們靠漢霖教,好不到哪裡。」
「那你擔心什麼?」
「如你所說,馬上就要選幹部了,」我歎了口氣:「你想想我們
這一屆,至少還有你我和小光,他們三個跟我們能相提並論嗎?」
「不能,但是幹部又不一定要很會上台。」他搖搖頭:「我覺得
這樣也好,就像你吧,個人風格太強,經驗又好,領導起來很專制,
反而不大容易罩得住老社員。我覺得幹部能辦事就可以了。講到上台,
反正人人都想去,幹部本事不好反而糾紛少。」
「話是不錯,但他們也不像是什麼好說話的料,」我搖了搖頭:
「三個人形影不離,正好是個排外小圈圈的架式。」
「你跟小光呢?就不排外嗎?」
「我們是長期的搭檔啊!」我理所當然地說:「不然呢?你要說
你被我們排在外頭了嗎?」
「不不不,你真多心,」他笑了起來:「就是因為你們的配對太
搶眼,所以大家都會感覺到壓力。每次有事,大家不是覺得機會不大
所以不爭取,不然就是會說有你們就夠了,所以不努力。」
「真的嗎?」
「你自己注意一下就知道。」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唉,不管啦,隨你說。」
「總之,」他又道:「我們盡量訓練他們,日後他們搞得好不好,
就不是我們需要擔心的了。」
「你不懂,」我搖頭道:「對於四大任務,我自己做不了多少,
至少要把社團穩住交下去,不然對不起學長他們。」
「這個嘛………」他頓了頓:「我跟他們沒有多少往來,所以感
覺跟你不同。但是,凱子啊,你要想想,每屆都會有自己的想法,高
三之後或許你可以回去管事,但是畢業之後呢?你還管得著嗎?」
「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
「嗯,很感人,只是沒什麼用。」他接口:「大家都會有自己的
想法,你想想,當時希特勒他們把社團交給你,也是希望你按照他們
的路線走。但是你呢?有真的每件事都去做嗎?」
「那不同,」我解釋:「當時他們交下來的說唱藝術社是個小社
團,我要做什麼都有點困難。但是,我這一年裡辦過校外公演,打過
社際關係,訂下完整章程制度………」
「就是沒有好好訓練班底。」他打斷我:「但是,問題就在這裡。
至少希特勒他們還留給你一組人。」
「哪有?」
「你跟小光啊!」阿丹笑道:「你真是過河拆橋,要不是他們訓
練你們,今天你能有這樣的功力嗎?」
「我沒有否認啊!」
「所以,雖然你很努力,但結果是,你建立的都是一些『外交聲
譽』,對於說唱藝術社真正的班底,其實很值得懷疑。」
「你是在說我很失敗嗎?」
「不是,你很成功。」他說:「我只是說,四大任務不是在你任
內就可以完成的。你幫他們建立了一個很好的外在條件,剩下的,就
要靠他們了。今天我們用基隆女中的事訓練他們三個,算是訓練種子
隊,之後他們若有心,就會轉訓社團其他學弟。不需要我們操心。」
「但是,我說過,」我歎了口氣:「他們會排外。」
「那你就不必擔心了。」他笑道:「你也排外。再說他們實力跟
你還是有一段距離,排外也是要點實力的。」
「我怕社團之後會有內部問題。」
「凱子啊,難怪你會累,」阿丹拍了我一把:「社團交下去之後,
對我們來說那就是『外部問題』啦。更別說每屆的狀況都不同,就算
你下來管事好了,大家也都聽你的,搞不好也一樣有內部問題。」
「唉………」我歎了口氣:「我在閻羅王班,只怕沒多少 工夫
下來管事。」
「對啊,還是聯考要緊。」他說:「你的功課………」
「瞭解,」我打斷他,笑了起來:「真是的,沒有人不跟我這麼
說。」
「哈哈,你有自知之明,我就不說啦!」他一笑,我推了他一把
:
「少廢話,吃你的便當!」
他笑了起來:「我本來就在吃,不知道是誰一進來就囉囉唆唆的
貓哭耗子。」
「我哭什麼耗子!關心進度不對嗎?」
「對,誰敢說不對?」他哈哈大笑:
「就是跟女朋友約會優先。」
·
就這麼談著,那三個活寶前腳後腳都到了。看表將近一點,才要
發作,阿丹就搶先跟他們精神講話了一頓。我知道他不希望我一來就
罵人,所以也就憋著,什麼都沒說。
三個人還都帶著便當,想來是剛剛才去買,不知道之前到哪裡鬼
混去了。我心理不大舒服,等阿丹說到一個段落,當下揮揮手,對他
們表示廢話少說,馬上開始練習。
黃華綢正要開口就被談士屏擋了下來,想必他是要說先吃完再練
不遲。我裝作沒看到,隨即要他們把所謂的「修改版」段子演來瞧瞧。
他們似乎對新版段子頗有信心,也忘記吃飯了,當即一搭一唱地
演將起來。我才聽完一分多鐘,心理就忍不住生氣,他們改得不能說
有什麼問題,只是一點也不好笑。我仔細地觀察許久,發現問題出在
「輕浮」。相聲跟任何一種舞台表演一樣,說是要生動自然,其實每
一個動作表情、腔調語氣都必須經過設計;所謂的「行家」並不是會
耍寶就能讓人滿意的,在舞台上,任何看起來生動的細節,其實都在
表演者的計算之內。
而這三個傢伙,不知道是仗著彼此默契好,抑或是耍小聰明,舉
手投足之間,都讓人覺得是在說 話而非上台演出。尤其是談士屏,
個子高高地跟竹竿一樣,晃來晃去,完全見不到一點颱風,更遑論讓
人覺得他們下過功夫、練過基本功了。
我按下性子,耐心聽他們演完全場。老實說,如果今天對象是詩
朗隊,學長們早就混蛋混蛋地叫停幾千次了。若非想到阿丹剛剛的話,
我一定當場就打住他們,先痛罵他們的自作主張,再逼他們立刻改回
原來的處理方式不可。
阿丹顯然也覺察出他們的態度隨便,原本護著他們的笑臉也沈了
下來。這三個傢伙眼色是有的,知道我們不以為然,態度隨即收斂了
一點。但是,由於他們對段子內容做了過大幅度的「最佳化」,無論
怎麼修正,都不會讓人覺得穩重,一有壓力,反而效果更差。我們五
個人就這樣忍耐了二十分鐘,直到他們好不容易念完段子,大家才似
乎都像行刑結束般地鬆了口氣。
「吶,」阿丹苦笑一番:「社長大人,就是這樣了。您老有何指
教?」
我瞪了他一眼。想了片刻,開口問他們道:
「你們自己覺得怎麼樣?」
三人面面相覷,連一個「還不錯」之類的話都說不出來。我跟他
們堅持了幾秒鐘的沈默,隨即說:
「我的意見很簡單:不行,改回原來的段子。」
三個人似乎都有點挫折感,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我毫不同情,
又說:
「有時候,你們必須面對該做的事,好好的去做它們,而不是找
捷徑或走後門。剛才的表演說明了一件事 那就是 你們不肯花
真正的苦功,研究那些前人遺留下來的老方法。所以現在才會表現得
這麼差。」
三人臉上同時流露出不服氣的表情。我又說:
「我不反對創新,但是創新必鬚根基於原有的材料。否則那就不
叫做創新,而是革命了。你們想想,那些我跟江學長一起教你們的,
所謂的『老方法』,是前人花了多少努力得來的結晶?今天你們可以
改,當然也可以革命,但是你們憑什麼改人家呢?小聰明嗎?平常跟
同學耍寶的那幾招嗎?在你們之前的人都是傻瓜?花那麼多功夫練串
活、背趟子、學段子結構,這你們都不必學?不必花時間?」我頓了
頓:
「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用大家都聽得懂得話來說,就像讀書考試,
你們真的以為考前背一背那些亂七八糟的補習班公式就能拿高分嗎?
告訴你們,這是沒用的。心態問題超過一切,今天你們不會爬就想走,
不能跳就要飛,天下沒那種道理。看人挑水不吃力,你們自己想想吧。」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至於這個改過的段子,很抱歉,我不能同意,你們今天代表說
唱藝術社,就必須按照說唱藝術社的路子走,要是誰不服,那就拿出
真本事,只要哪個有信心講得比我好,我就聽他的。不然從現在開始,
我說什麼,你們練什麼,那些亂七八糟的主意,通通給我收起來!聽
見了嗎?」
三人面面相覷,沒想到我會說得這麼不留餘地,只得乖乖地都點
了點頭。
我有點不舒服,於是宣佈休息十分鐘,也讓彼此緩和一下情緒。
阿丹知道我的脾氣,不多說什麼。直到他們三個離開軍訓視聽教
室,才開了口。
「凱子,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在詩朗隊裡,學長對這樣的狀況都怎麼處理?」
「一樣,用飆的。」
「那你的感覺呢?」
「你要說什麼?」
「我只是覺得,不要動肝火,」他慢慢地說:「有話好講,他們
跟我們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我哼了哼:「或許你不知道,高一我跟小光去
中國青年服務社時,傅老師幹得更凶。我們那時還沒人逼,自己乖乖
去挨罵。」
「他們還小嘛,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
「小個屁,我們當時也是高一。」我不禁笑了出來:「才差一屆,
別說得自己跟老頭一樣。」
「你啊,」他取笑道:「自己都不覺得,剛剛那樣子說教,真的
很像老頭。」
「你知道嗎,如果你閉嘴,」我哼了哼:「沒有人會覺得少了什
麼。」
「好,我閉嘴。」他聳聳肩,笑道:「反正你自己知道學弟該怎
麼帶。」
「唉………」我歎了口氣,拍了他一把:「謝了。」
「應該的。」他微笑。
當下我們不再多說。不一會兒,談士屏一個人跑進來,走到我們
前面,有點遲疑地開了口:
「學長………」
我倆都看著他,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只見他好像頗有壓力地繼續
說道:
「學長,我們剛才不是故意要混的,只是………我們不知道那樣
做不好,所以………」
「學長沒有怪你們,」阿丹打斷了他:「只是,就像學長說的,
你們那樣的確有問題。」
「我們知道啦………」他說:「剛才我們在外面檢討了一下,希
望學長不要介意,我們會在剩下幾天好好練習,不會丟社團的臉。」
「你覺得就這麼兩天,能練得好嗎?」我哼了一聲。
「那就要看學長的督促教誨………」
「少來,」我打斷:「說真的。」
「嗯………我覺得可以。」他點點頭。
「那他們兩個呢?」我追問。
「他們可以。」
「你們………真是的。」我不禁笑出聲來:「好吧,那你去把他
們兩人叫進來,我有話說。」
「是!」他說,轉身出去叫人。
轉眼間三個人都回到軍訓視聽教室,我要他們都坐下,對他們說
:
「剛才學長那麼說,是針對你們的表現,並不是針對你們個人,
希望你們能夠瞭解。」
「我們瞭解。」三人道。
「我也知道,」我歎了口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把這些東西
搞懂,的確是一件難事,再說你們之前都不是說唱藝術社的社員,現
在要把別人將近一年所有的東西學會,是有點辛苦。但是………」我
轉了語氣:
「如果你們真的有心要在社團裡經營………不管經營的是什麼,
都必須先能用功力服眾。我跟阿丹當社團幹部為什麼會當得這麼穩定,
就是因為除了幫你們亂請公假之外,還有一點真本事,而這些,就是
你們要盡快學會的。」
「那是你,」阿丹插嘴:「我沒本事,更不會請公假。」
我不理他,續道:「相聲不相聲,我覺得倒不是個很重要的問題。
藝術這種東西很抽像,其實我也沒有那種資格說我的好或你們的不好,
只是,在你們能自己走出一條路之前,我身為學長,不得不督促你們
的進度,直到真正的本事出來為止。」我頓了頓:
「然而,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你們自己在社團中能開創的生活與
收穫。像我自己,會這麼投入社團活動的理由,其實都是因為我在這
裡得到了一些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東西。所以,我很珍惜社團的經驗,
也對自己在社團裡的行為很重視。」
「那是什麼東西呢?」欒經聖問。
「很多,像是經驗啊、人際關係,或處理事情的能力這種。但那
都是次要的,」我說:「我珍惜的只是一種感覺………怎麼說呢,像
是你溶入一個地方,為這裡的一切努力投入,之後會得到的,充實與
滿足的感覺。」
三個學弟一言不發,專注地聽。我又想了想:
「這種感覺不容易得到,除非有對這個團體的認同與努力,加上
一點跟外界的比較。就像這次去基隆女中,或許你們沒有好好想過,
自己穿著成功制服,背著成功書包,用說唱藝術社的名義,還打著龍
團與魏老師的旗號。你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你們的表現與能力,
都在穿著基隆女中制服、背著基隆女中書包、那些被漢霖訓練出來的,
基隆女中相聲社的『女生』所檢視與評斷。」
我特別強調了「女生」兩字,對他們指出:
「你們能夠承受被她們所看輕或嘲笑的後果嗎?身為台北市唯一
的,最具權威性的相聲社團,輸給她們台北縣的女生們,你們的臉上
好看嗎?」
「再說,暑假開始,學長已經替社團爭取到參加國家劇院實驗劇
展的甄試資格。你們或許不瞭解,這個甄選的對象不是專業劇團,就
是大專院校的相關社團。如果出線,將不再是說唱藝術社如何如何了
;而是那些站在國家劇院舞台上,站在刺眼的聚光燈下,正式而專業
的表演人員的成就。」我越說越大聲:
「你們要清楚一件事,無論我、阿丹或小光,都不會站在那個台
上。而站在台上的你們,就是要從現在開始,從無到有的把自己訓練
成一個有該有的實力,具備所有站在那裡所需條件的演員………的藝
術家。難道此刻這麼一個小小的場面,就能難倒你們,讓你們放棄這
麼空前又可能是絕後的機會嗎?」
「不能!」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對,不能!」我續道:「所以,如果你們想站在那裡,想到了
高二學長這種時候能驕傲地對學弟說自己的豐功偉績;如果你們不想
在基隆女中丟人,如果你們想讓自己在說唱藝術社的這一年值得回憶,
那麼………」我吸了口氣:
「就是現在了!學弟,拿起你們的段子,給你們二十分鐘複習,
給學長看一看你們的決心,以及能和那種決心相提並論的,真正的能
力!你們做得到嗎?」
「做得到!」三人大聲地回答。
「好,那現在剛過一點二十分,一點四十的時候進來。中間學長
不打岔。去吧!」我揮了揮手。
三人當下熱烈地拿起段子,前腳後腳地出了教室。
我喘了口氣,往椅子上一攤。
「很精彩。」阿丹笑道:「你該去競選代聯會主席的。」
「少廢話。」我搖搖頭。
「等著瞧,看一場演說能撐多久。」
·
二十分鐘後,他們自動回到教室,看起來不甚有信心地走了一次
段子。這次的效果其實也不怎麼樣,但是,比起剛才那種胡編亂演、
荒腔走板好得多。於是,我跟阿丹都像是給同情分數一樣,對他們好
好地鼓勵了一番。
然而,就在他們表演的當口,我突然想到 雖然那些都是經驗
談,他們的實力也真的不堪 但是,這就代表所有的事實了嗎?
我是不是太頑固了呢?我突然想。
說實話,我對一些自己覺得好的做法或想法,是很有「品牌忠誠
度」的。我不能接受改變,也對所有掛羊頭賣狗肉的行徑沒有肚量或
彈性,不論好壞,只要跟我的成見有所牴觸,我就一點也無法接受。
這是對的嗎?我問自己。
當然不對。我才不到十七歲,這樣的個性似乎不是一種好現象。
我看了阿丹一眼,心想,其實他也對那種表演方式不能苟同;但他卻
可以靜下來想,試著找出調和的方法。而不是像我一樣光會批評,不
知道從那些即使一無是處的「革新」上,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式。
想通了這一點,突然覺得剛才我說的話也不盡然正確,於是態度
上也有了一些改變。雖然還是要他們按照舊的方式處理,但在那些
其實我自己也不見得做得到的 細節上加以妥協,嘗試著將他們原
本的優點溶入段子裡,建立一種「屬於他們的」風格。
就這樣地,我們一路練了一個多小時。三點半前後他們走了今天
最後一次的段子,我評量情況還可以,禮拜一隻要保持這種進度,理
論上應該趕得及在週五表演前達到理想的水準。於是宣佈今天到此為
止,下周繼續趕進度,結束下午這段大家都壓力十足的練習。
結束後阿丹想留我下來說話,但是我跟致兒已有四點的約,只得
請他晚上打電話再說了。於是也不再拖延,拿了車,便往北投疾馳而
去。
·
下午的陽光很大,或許前兩天的雨把雲都下完了吧,中山北路整
排的楓樹,在微風和亮麗的陽光中透散著綠油油的氣息。路上車不多,
街景在陽光映耀下清晰而華麗,真是一個值得去坐露天咖啡的浪漫午
後。
四點不到我就抵達了致兒門前,她早就出來了,站在巷口的電線
下等我。穿著一襲淺紫色的連身長裙,淡黃色的短袖小背心,以及一
雙有點跟的涼鞋。
「真準時。」她笑著說。
我把安全帽給她戴上,問道:「 等多久啦?」
「剛出來,」她扣上繫帶,問道:「今天帶學弟累不累?」
「看到 就不累了。」
「少來,」她笑出聲來:「什麼時候嘴變得這麼甜了?一定不懷
好意。」
「我才覺得 不懷好意呢,」我哼了哼:「一定要我今天出來,
又想吃鐵板燒是吧?」
「我可沒說喔!」她笑嘻嘻地坐上車:「走吧!」
「 要去哪裡?」
「隨哥高興,」她頑皮地說:「我知道你一定有主意。」
「唉………對,」我苦笑道:「連我有主意 都知道,這麼精怎
麼辦?」
說著便發動了車,往陽明山的方向騎去。
她沒有多問我要去哪裡,安安靜靜地讓我載著。半小時左右就到
了文化大學紗帽路的一個小池邊。我把車停好,拎著兩頂安全帽,牽
起她的手。
「哥,這是哪裡?」
「陽明山啊。」
「我們要爬山啊?」
「沒有沒有, 穿那樣哪爬得了山?」我笑道:「帶 去一個好
地方。」
於是我們就過了馬路,沿著斜坡爬上幾階,走到一間像是個民房
的屋子前。
「這是誰家啊?」她奇怪地問。
「這是一間很有特色的店。」我說,兩人走進這間名叫「樹屋」
的小店。
樹屋是一間賣各種歐洲花茶草茶的店,跟後來東區那間小熊森林
差不多,但是裡頭的佈置很精簡:只有幾張木頭桌椅,與一個放滿各
式茶種瓶子的長櫃。
粉白的牆,有一面全是長窗。窗邊束著淺色碎花的窗 ,木頭窗
欞上則擺了幾盆五彩 麗的鮮花。
陽光從窗口照在花上,整個地方顯得溫暖、柔和、清爽而敞亮。
像是一間德國巴伐利亞丘陵區的農家木屋,也似愛琴海邊慵懶的漁家
石灰房。
店裡安安靜靜,只有我跟致兒。
老闆娘住在這裡,是一個看起來很親切的中年婦女。她笑著拿著
茶單走過來,跟我打了聲招呼。
「董子凱,好久不見啦!」
「對啊。」我微笑著對她點點頭。
致兒希罕地望著我們兩個。老闆娘又說:
「介紹一下吧?這個漂亮小妹妹是誰啊?」
「她是我的女朋友,」我摸了摸致兒的頭:「就是上次跟 說的
那個乾妹。」
「啊,這麼快啊?」她笑了起來,對致兒點點頭:「幸會幸會。」
致兒傻傻地對她一笑。我又說:
「今天我特別帶她來喝那個………」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每次都一樣。兩份嗎?還是我幫
你們煮整壺?」
「有沒有什麼新的要推薦?」我問。
「有,」她點點頭:「你等著,包你滿意。」說著又拿著茶單離
開。
「哥,」致兒望著她的背影,開口問道:「你認識她啊?」
「對啊,」我說:「去年有一天我上陽明山找朋友,走錯了路,
才發現這個地方。」
「那你常來嗎?」
「也沒有,」我搖搖頭,隨即笑道:「但是第一次來她就對我印
象深刻了。」
「哦?」
「 要知道,那時我很土,沒喝過這種草茶。當時還以為是咖啡
店,進來後可開了眼界。」我說:「那天過了跟人家約的時間,反正
著也是 著,我乾脆就在這裡坐了一整天。她的茶單上大概有二十七
八種主要的口味,我通通給他各來一份。 說,誰還會忘記這種瘋子?」
「是這種凱子。」她笑道。
「說得也是,」我哈哈大笑:「之後我甚至還買了一堆回去自己
泡著喝。後來每次喝完就上來買,久而久之,她當然記得我啦!」
「這種東西真的有那麼好喝嗎?」
「其實也不是,多半是心理作用。」我解釋道:「那時有新鮮感,
當天我第一個點的又特別棒……… 等一下就知道了,再加上這裡的
感覺很特別,有一種好像是在歐洲鄉村的浪漫,自然就會讓我喜歡了。」
「嗯,我也喜歡。」她說,隨即對我眨了眨眼。
此刻正是漂亮的傍晚時分,陽光斜斜地從窗外照進來,透過鮮花
與白牆,把致兒的半邊臉映得明亮秀麗。
她微笑著,一隻手撐著下巴,雙眼笑咪咪地望著我。
我心裡突然感到一陣悸動。情不自禁地開了口。
「致兒?」
「嗯?」
「 ………」我頓了頓,不知道該怎麼說。
「怎麼啦?」她疑惑地問。
「 這個樣子………」我想了想,問道:「我問 , 有沒有看
過一部叫做『超時空要塞』的卡通?」
「咦?」她一愣:「看過。怎麼說起這個了啊?」
「記得裡面的女主角嗎?」
「有兩個女主角,你說的是哪一個?」
「當歌星的那一個。」
「林明美,記得。」她笑道:「怎麼了?」
「 的樣子,讓我想起那個女主角………」我輕輕地說。
她愣了一愣,我說:
「致兒, 好美。」
霎時之間,她的臉上浮起了一個難以形容的笑容,以及一絲淺淺
的紅暈。
「傻哥哥………」她咬著下唇,輕輕地說:
「笑人家。」
我搖了搖頭,不知怎地,也覺得有點害羞。
當下我們沈默了片刻,兩個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之後,她打破沈默。
「討厭,幹嘛這樣說話?」
「哪樣說話?」我微笑著問。
她正要回答,就聽到老闆娘走過來的聲音。當下把話 了回去。
只見她端著盤子走了過來。
「這是小姐的,蒸薰衣草奶茶。」她說,將一個紫色茶壺放到致
兒的面前,又給她一組同一形式的杯子與糖罐。
「至於你的,」她將兩個小小的兩杯份透明玻璃壺,連帶兩個茶
杯一起放到我跟前。茶是金黃色的,沒有任何茶葉在裡頭。
「你試試這兩壺,看能不能喝出什麼不同之處。」
「這是什麼呢?」我問。
「很單純的薄荷茶。」
「為什麼有兩壺?」
「一壺之前你喝過,那種進口的pepper mint ,」她解釋:「另
一壺,是我們在陽明山試種的新品種。」
「真的嗎?」我一愣,笑道:「那我要趕快試試看。」
「記得告訴我你的想法喔!」她叮嚀。
「那是一定的。」我保證。她對我倆點點頭,隨即拎著盤子離開。
·
我們喝著香氣四溢的草茶,在夕陽中又聊了起來。或許是剛才那
幾句話吧,致兒看起來特別開心,無論說什麼都笑嘻嘻地,像個娃娃
般地充滿表情。
才這麼想,老闆娘兩歲的兒子就晃啊晃地出現在我們身邊。這個
小子很可愛,喜歡站在桌子旁邊跟客人「打屁」,雖然我從來都聽不
懂他在說什麼,但回回都跟他玩得不亦樂乎。
致兒像是看到寶一樣地將他抱了起來,坐在她的大腿上。娃娃很
乖,不吵不鬧地讓她抱著,伸出肥嫩的小手,把玩著她胸口鏈子上銀
色的十字架。
致兒摸著他的頭,看著他專心的表情。嘴角掛著幾許莫名的笑意。
我望著致兒,也輕輕地笑著。
她逗著娃娃,跟娃娃說一些連我也聽不懂的話。娃娃似乎都能了
解,咿咿呀呀地跟她「聊」了起來。這個場面很有趣,我越看越好玩,
不禁問道:
「 跟他說什麼啊?」
「我們在聊你喔,」致兒笑道:「我在問他,你是不是一個壞蛋?」
「那他怎麼說?」我笑著問。
「他說要觀察,」她裝模作樣地說:「目前為止你的表現不錯,
可能是裝出來的,要我小心。」
「喂,不要相信小孩子的話呀!」
「這你就不懂了,」她眨了眨眼:「小孩子心思單純,看事情直
接,往往都看到最真的東西。」
「那他還說要觀察。」
「還不是你太會裝了?」致兒說,低頭問娃娃:「你說呢,叔叔
是不是很會裝?」
這小子什麼都不懂,竟然點了點頭。我倆當場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們,隨後也傻傻地笑了出
來。
「 看吧,」我笑道:「小白癡,他的話 也信。」
「喂,叔叔叫你小白癡。」致兒笑著對他說。
「我是說 ,」我忙道:「還有,我是哥哥,不是叔叔。 才是
阿姨哩!」
「你不是叔叔,你是伯伯。」她笑道。
「我是伯伯, 就是舅媽。」我回敬。
她聞言稍稍一怔,隨即笑道:「笨蛋,伯伯和舅媽配不成一對啦!」
「那大娘可以吧?」
「什麼叫大娘?」
「就是伯伯他老婆,我家都這麼叫。」我笑道,對看著我們鬥口
的娃娃說:「來,叫她大娘!」
「大娘。」娃娃聽話地叫了一聲。
「傻孩子,」她不甘示弱,對她說:「你叫他老公公。」
「叔叔。」娃娃說。
我放聲大笑:「看吧,公理自在人心。」
「討厭,娃娃聽話,叫他外公!」
「 小心他媽聽見。」
「對喔,」致兒笑著吐了吐舌頭:「講錯啦,還是叫老公公好了。」
「叔叔。」娃娃又說。
「討厭,死孩子。」無計可施,致兒惱了,把他放到地下。
「這樣就翻臉啦?」我打趣。
「誰叫他不聽話!」致兒笑道:「阿姨不抱了。」
「什麼阿姨? 是阿婆。」我又對娃娃說:「來,學叔叔說,老
婆婆。」
「老婆婆。」這小子真乖。
「哼,我是老婆婆,你就是老公公。」
「好啊,我又不在乎,」我聳聳肩:「剛才誰說小孩子的話可以
相信的?」
「壞小孩,」她瞪我一眼,轉頭對望著她,一臉無辜的娃娃說:
「少在那裝傻,你們兩個都一樣。」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把孩子抱
回去。
我笑著歎了口氣,看她繼續逗著娃娃。
此時夕陽已然變成了融融的橘紅色,照在這兩張單純的面龐上,
散放著一股我不瞭解的安詳氣息。
娃娃坐在她的懷裡,安穩而自然。
致兒逗著他,像是自己的孩子一般。
不能解釋的感動湧上心頭,瞬間我像是找到了什麼一樣,覺得十
分充實滿足。好似所有的夢想企盼,只在這一刻,就通通神奇地成真
了一般。
就這樣地,我們兩人還有娃娃,在滾滾的夕照中,過了春末陽明
山中一個溫馨的午後。
·
六點半。
帶著一大包薄荷與薰衣草,跟老闆娘問明了「蒸薰衣草奶茶」的
做法,我們一起離開了樹屋。
回程的車上我們沒有說什麼,心裡滿滿的,彼此靜靜地回味適才
的情景。
不久之後,我們騎回了天母熱鬧的大街。兩人牽著手,漫步在店
家與騎樓之間。禮拜六大家都出來玩,滿街都是一對一對的年輕男女。
在熱鬧繽紛的市街上,我倆不約而同地看著別人,在擦身而過的陌生
人眼裡,尋找著自己的形相。
我們從天母東路走到了士林。兩人又跑去夜市吃了一頓。她帶著
我逛遍每一個賣髮飾與成衣的店面,我則陪著她,在戒指項 與長靴
短裙中尋找最合適她的衣裝。
八點前後我們離開了夜市,跑到銘傳延山而 的石階上,一邊啃
滷味,一面看夜景。
九點半的時候我們漫步走過了橋。經過兒童樂園的時候,她突然
想起了今天的那個娃娃,歎了口氣:
「哥,如果帶他來玩,一定很有趣。」
「 說那個小子啊?」
「嗯。」
「是啊,」我點點頭:「可愛的小子。」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這麼做。」她又說。
「帶他來兒童樂園?」我笑道:「傻致兒,那怎麼可能?又不是
………」
話一出口我不禁連忙打住。
她默然片刻。
「對啊,又不是。」
「 ………想這個幹嘛呢?」我說:「小孩子,跟他玩玩就得了。」
「嗯。」她應了一聲。
「怎麼啦?」我又問。
「沒事。」她搖搖頭,淺淺地笑了笑。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不久之後,她又說:
「哥,明天我們要去哪裡?」
「還沒想。」我說:「怎樣?」
「你社團有事嗎?」
「推掉了,說好要陪 的。」
「人家明天想留在家裡。」她忽然說。
「哦?」我一愣:「好啊………如果 不想出來的話。」想了想
又問:
「怎麼啦?有什麼心事嗎?」
「嗯………」她遲疑片刻:「哥,我有一點害怕。」
「怕什麼?」
「不知道,我們之間………」
「進展太快?」
我接口。只見她又點了點頭。
「這是很正常的,」我溫言道:「剛開始,很多事情都有不確定
感。放輕鬆一點,不要想太多。」
「人家怕。」
「我知道,」我說:「我也怕。」
「你經驗那麼多還怕。」她說,忽然笑了出來。
「什麼話嘛,」我也笑了:「乖乖,不要多想。 想出來就出來,
不想見面就不要見面,好不好?」
「人家想見面,」她有點害羞地說:「可是不想出來。」
「哇,要求得太多了吧?」我拍了她一把:「那要怎樣?我去
家?」
「才不要。」
「 喔,真是的。」我摸著她的頭髮:「不要想那麼多,我們明
天不要見面,給彼此一點空間靜一靜,這樣好不好?」
「可是………」她低下頭:「人家會想你。」
「那這樣,」我笑道:「我帶著扣機, 如果改變主意,隨時扣
我,我隨傳隨到,這樣行嗎?」
「嘻嘻,小董子。」
「什麼是小董子?」
「太監。」她笑道:「人家娘娘喊你,不會答應一聲『渣』啊!」
「渣,娘娘。」我對她這種忽然的頑皮無計可施,只得笑著說:
「小董子伺候,娘娘有何吩咐?」
「娘娘走累啦,」她停步,作勢伸個懶腰:「給人家娘娘背回家。」
「奴才遵命!」我笑道。伸手就把她凌空抱了起來。
「喂!人家說的是背,不是抱!」她笑著嚷道。但雙手卻環著我
的脖子,緊緊地抱著我。
「說不要抱,還不是抱得那麼高興?」我取笑:「要人抱就說,
不要裝模作樣啦!」
她不答話,只是甜甜一笑,嬌滴滴地把頭埋在我的懷裡。
我微笑著,抱著她,緩緩地走上了橋。
·
十點半。
又一次地,我將她送到門口。
她下了車,把安全帽還給我,整了整頭髮。
「那我走了喔!」我說:「記得,明天想找我,就扣我。」
「等等,」她拉住其實還沒有要發動車的我。
「哥,謝謝。」
「謝什麼嘛,」我一笑:「快回去吧。」
「對了,」她說:「哥,問你一件事,但是你不能笑我,不然人
家不說。」
「好,我絕對不笑。」
「不行,勾勾手!」
她伸出小指,我依言跟她勾了勾。
「好啦,說吧!」
「我問你………」她有點遲疑地開了口:「你這幾天,有沒有想
過………」
「想過什麼?」我見她停了下來,追問道。
「想過要………」她又頓了頓:「討厭,算了,人家不想問啦!」
「喂喂喂,有話說完啊!」
「算了,沒有。」她嘟起嘴:「我要回去了。」
「等等,」這回換我拉住了她:「 到底想說什麼?」
「沒事。討厭,不要問。」
我笑了起來。
「好啦,不跟 鬧了。有,我有想。」
她臉一紅。
「人家又還沒說是什麼事。」
「 喔,小小心思都在想什麼嘛!」我伸出雙手,握著她的手臂,
面對面地望著她的雙眼。
她別過頭,避開我的視線。
「致兒,」我微笑著,輕輕地對她說:
「哥想親親 ,好不好?」
「討厭………」
「好不好?」我又問。
「不要………」
「拜託嘛。」我偷笑著說。
「你最討厭了………」她聲如細紋地般地說。
「好不好嘛?」
她不回答,低頭看著地上。許久之後,才靜靜地點點頭。
我輕輕地抱起了她,靠近她的臉頰。
她閉上了眼睛。
我望著她那清純可愛的臉孔,感受著她有點緊張的神情,心裡不
禁一陣蕩漾。
她有點緊張,輕微地顫抖著。
當下,我在她的嘴唇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許久之後,她才睜開了眼睛。
「致兒,」我緩緩地說:「回去吧。」
她默默地看著我。隔了好久好久,才點了點頭。
我一笑,摸了摸她的小臉。
「那人家回去了………」她頓了頓,小聲地說:
「哥,人家愛你。」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快步跑進了家門。
·
結果,隔天,六月三號星期日。我在金橋盯著扣機,喝了整天的
咖啡。
·
六月四日。
禮拜一。放學後說唱藝術社約好要練習。沒想到,第六節下課黃
華綢跑到阿丹班上,跟他說今天有事不能來。阿丹好說話,也就准了
他的缺席。隨即跑來通知我,由於缺人,今天乾脆別練了。我聞言大
發雷霆,沒時間囉唆他,直接殺到一年級找黃華綢那小子。
到他們班上時第七節課已經開始十多分鐘了。我才不管那麼多,
喊了一聲報告就進到他們教室裡抓人。哪知定神一看,站在該班講台
上的傢伙竟然是狗絹,於是連基本禮貌也省了,只喊了聲「訓育組活
動找黃華綢」,就把他逮到走廊上,狠狠教訓了一頓。
我毫不客氣地對他說,按照他們三個目前的程度,離我標準中的
「可上台」水準還差十萬八千里,你們那麼積極地爭取社團幹部,卻
對自己該盡的義務一點都不放在心上,簡直莫名其妙到了極點。禮拜
五就要出去見人了,我對他吼道,你們這種樣子見得了什麼人!
或許是我太生氣了,抑或是從來沒有想過我會這麼嚴肅,他一句
話都不敢說地聽我飆了將近十五分鐘。之後我也懶得等到放學了,乾
脆一班班找,直接把另外兩個加上阿丹一起帶出來,跑到軍訓視聽教
室開始練習。
除了黃華綢之外大家都不知道事情經過,只覺得今天氣氛恐怖,
於是什麼也不敢說,乖乖練到平常的解散時間六點半,才讓他們回家。
·
六月五日。
今天我跟學校請了整個下午的公假,跟阿丹以及三個活寶學弟在
軍訓視聽教室練段子。由於還差三天就要上台了,他們三人不由自主
地感受到了壓力,加上昨天的事件,練起來一反常態地認真。彷彿直
到此刻才發現 不是每件事 都可以靠嘻笑與胡鬧打發過去的。
阿丹對他們的進度十分滿意,態度上也一反前一陣子的溫和卻嚴
格,顯得頗為輕鬆。結果從頭到尾,開玩笑又打屁的傢伙反倒是此公。
我對這三個人日後要接社團幹部的事有所顧慮,在態度上或許不
能像阿丹一樣放得開,所以對他們依舊不假辭色,連阿丹的玩笑也都
不只一次被我制止。
他似乎有點掃興,但也不跟我計較,繼續磨他們三個。
只是,沒過多久這傢伙又來了,開始說一堆有的的沒的。我不好
意思每次都講話,再怎麼說,當著學弟,還是要給他留點面子。不過
兩人到底共事一年了,一陣子後,他就會自動發現我的不悅,不聲不
響地將「假期」結束,把注意力回到練習上。
不過,除去這小段插曲,今天的練習算是開始至今最好的一次。
我把所有壓箱底的本事一古腦地使出來,毫不藏私地教他們。那種感
覺,就像是去年年底參加詩朗隊比賽一樣。
約莫傍晚七點的時候大家都累了,一起解散吃晚飯。我請他們去
麥當勞邊吃邊聊,也藉著這個機會,把社裡的內幕秘辛、前塵往事都
告訴了他們。
學弟們對那些自己沒有參與過的事跡興味十足,不斷地針對各種
細節發問,我也越說越多,直到麥當勞通知關門,我們才發現已經過
了午夜。
·
六月六日。
今天是禮拜三,下午照例練習。難得小光心情好,特別留下來幫
我跟阿丹。小光很少帶隊,大家都不熟悉他嚴格的方式;加上他本來
對那三個就不是那麼認同,帶起來毫不放鬆,是故今天他們的壓力特
別大。
不過,壓力大歸大,只要有小光的地方,就一定有無窮的爆笑對
話。學弟還沒什麼,我跟阿丹都覺得笑得受不了,精神也不大容易集
中在段子上。因此全場等於只有小光在帶。
看著小光唱作俱佳、又有效率的帶隊,我不禁佩服他掌握氣氛的
能力。我倆的配對一向是他比較搶眼,班上帶活動他也算第一把交椅,
只沒想到,當辦正事的時候,他也能有這樣的領導力與學長風 。
是故,我跟阿丹都不再說話,退到一旁看他演出。他心知我們偷
懶,但也不計較,一路帶到活動時間結束。最後學弟預演,我跟阿丹
驚訝地發現他們竟然進步了那麼多。當下不但連聲鼓勵,更當著學弟
的面,對小光表示刮目相看。
小光吃這套,得意地胡說八道一番。我藉機要他參加明天最後的
練習,誰知道他早料到我的心機,嘿嘿一笑,不但拒絕得毫不遲疑,
反而跟我凹了禮拜五那天的公假,要跟大家一起去基隆女中。
·
離開的時候差不多八點。我抓緊時間,走到信義路金甌女中旁邊
的花店拿那束早就訂好的花:紅玫瑰、滿天星,以及淡紫色的包裝紙
與緞帶。隨即快步走到張耀元,等九點多才會出現的致兒。
又是一個泛著小雨的晚上,濛濛的細雨撒在半透明的玻璃紙上,
像是一層霧氣般地,折射著清亮的反光。
差不多四十幾分鐘的等待,當喧鬧聲響起的時候,她照例跟幾個
補習班同學出現在門口。今天沒有約好見面,純粹的驚喜,我當即快
步向她們那群人走去。
看到我的時候她不禁一呆,睜著水亮的大眼,像是沒有料到我的
出現。
我則不等她回過神從同學中脫身,當場把花交給她,微笑著說:
「在一起第一個禮拜,希望 快樂。」
四周的同學當場嬉鬧了起來。其中有一個是當時我去她們班表演
相聲時的熟面孔,此女笑得最大聲。我心裡有趣,知道明天一早,致
兒就要在班上大紅大紫啦。
當然,她的雙頰不待任何人宣傳,早已紅個透底了。傻在當場,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於是我便幫她跟同學說:「不好意思,我們先走啦!」當下帶著
她,從眾人面前離開。
她似乎被這個驚喜,以及毫無心理準備地被同學看到這一幕弄得
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捧著花,像個洋娃娃一
樣,滿臉通紅低著頭傻笑。
我撐起傘,兩人一起走過中正紀念堂,像上週一樣地,走在黑暗
而溫暖的雨景之中。
她牽著我的手,許久之後,才對我說:
「哥,謝謝。」
我笑著搖搖頭。
「應該的,只要 快樂。」
她低著頭,輕輕地點了一下。我摟起她的肩膀。
「怎麼啦,一直不說話,害羞嗎?」
「討厭,」她小聲地說:「人家會不好意思啦!」
「幹嘛不好意思?」我笑嘻嘻地說。
「你明明知道!」她嬌嗔道:「怎麼辦啦,明天大家都會知道了。」
「好啊,」我打趣道:「我那麼見不得人, 都不敢讓大家知道,
對不對?」
「不要亂說啦,人家又沒那個意思!」她終於抬起頭,發現我打
趣的表情,馬上又低下頭:
「反正人家就是會不好意思………」
「好啦,不要害羞了,」我緊緊地握了一下牽著的手。
「只要 快樂,好不好?」
「嗯。」她點點頭,甜甜地笑了起來。
「謝謝你,哥。」
「也謝謝 ,我的小致兒。」
於是,我們繼續向靜謐的廣場走去。一圈又一圈地,彷彿捨不得
別離,又像是忘了時間。整個世界晃似只剩下我們,直到熟悉的十一
點關燈時間,直到四周再度傳出夜的聲音,我們都不肯道別。
十二點左右我把她送到了家門口。她抱著花,想說什麼,卻又不
知道還能說什麼。
我看著她緩緩地走進家門,看著她那依依不捨的眼神。霎時之間,
對她的感覺又真切了幾分。
就這樣地,她的身影,再度消失於那扇依然眷戀的門後。
·
六月七日。
明天就要表演了,今天我請了整天公假,要求他們一大早就出現
在軍訓視聽教室。這幾個人倒是乖乖的都沒遲到,我跟阿丹掌握時間,
當場就開始看他們的狀況。
經過這幾天的密集訓練,如今他們的表現已經頗有不同。無論咬
字、身段、語氣、表情甚至默契,都像經過正式訓練一般地脫胎換骨。
當然,比起小光和我的配對,仍然顯得有那麼一絲青澀;但是那種舞
台表演最重要的沈穩與自信的感覺,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流露了出來。
約莫十點左右我下令休息。想不到,當我跟阿丹一起跑到合作社
大嚼貢丸伯與美女面回來之時,他們竟然還捧著扇子糾正動作。
阿丹跟我互望一眼,相對一笑,當下留在外頭聊天。直到差不多
又半個小時後,裡面才傳出「咦?不是可以休息了嗎?」的聲音。
中午我特別幫大家請了外出,五個人跑到中華商場點心世界吃了
一頓。吃飽喝足,我突然想到去年中新友誼之夜前,跟小光在新公園
練習的事。於是提議去中正紀念堂練習。
之所以去中正紀念堂而不是新公園的理由,其實一方面是因為可
以帶他們去實驗劇場走一圈,藉機鼓舞士氣;另一方面,我知道最近
有國際樂儀隊大賽,下午必有美女可看,對那三個耍寶傢伙來說未嘗
不是一劑強心針。
果不期然,中正紀念堂廣場上的確有幾支隊伍在練習,瞧制服是
金甌、中山的樂儀隊與松山高職的啦啦隊。我們在音樂廳廊沿放了東
西,一邊聽著她們彼此較勁,一面開始練習。
不久之後,中山隊伍稍事休息,幾個女生發現了我們,當下站在
不遠處看他們三個表演。我早就設計好這樣的狀況,一個段子二十分
鐘左右,還沒說到一半,四周就圍滿興致盎然的中山儀隊隊員。
三人哪裡有過被這麼多短裙美女注視的經驗?人越多,他們越起
勁。一個段子說完還不肯停,第二個段子又上。我知道各校借用中正
紀念堂是分時段的,一時她們還不會走,是故也不打斷他們,把有待
糾正的部份留到等一下再說。只見那三個爽歪的傢伙又演完了第二個
段子。
就這樣地,整個下午說唱藝術社成了那三個女校的勞軍團。我心
裡好笑,學弟們彷彿一點也不介意說了又說,練了又練,簡直是演上
癮了。
我跟阿丹則很少糾正或提意見,因為,比起我們的指導,他們從
觀眾反應裡自我調整的效果其實更好。想來這也是一種實戰訓練,當
年人家祖師爺朱少文在北京天橋說相聲,也不過是這種場面而已。
這一路練到了下午四點左右,我對他們的成果已然滿意。於是帶
著大家進去找竇組長,一起跑到實驗劇場。
實驗劇場裡有幾個正在佈置舞台的工作人員,我要他們三個站在
舞台中央,一起感受著那種站在台上的感覺。學弟們一言不發,似乎
被這種「真正的舞台」鎮住了一般。
我對他們說,能不能站在這個台上,全看他們能不能在九月前達
到一定的水準。在此之前,則有明天的表演與樂聲揚可以熱身,希望
他們知道「這樣的機會,不是任何高中生能有的」。
此時此刻,他們才真正地感受到了那種投入的感覺。三人眼裡發
光,連什麼「一定會努力」之類的話都忘記扯了。最後,當我宣佈今
天到此為止的時候,他們竟然不肯立刻離開,堅持在實驗劇場裡,做
了最後一次的練習。
·
解散之後,我沒有當下回家,在傍晚的中正紀念堂漫步了一會。
今天跟致兒說好不見面,一個人走在廣場上,我忽然有一種好像是累
過頭之後,瞬間鬆弛下來的感覺。
去年的今天是跨夜的「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約莫也是現在這
樣的傍晚時刻,我跟小達、希特勒、阿禎與貓咪幾個學長姐一起吃飯
談社務。記得當年的說唱藝術社還是個不滿一歲的新社團,而我自己,
也是一個在成功一年不到,什麼都沒有準備好的小高一。
我不禁想起了剛才最後一次的練習。那是他們進社團以來最好的
一次,我滿意地看著那絕對不輸基隆女中相聲社的排練,突然發現,
接掌說唱藝術社到今天,我終於第一次覺得對得起學長他們,對得起
這個給了我許多,也跟我要了不少的團體;也對得起這兩年來,我在
這裡所有投入的精神與時間。
是的,我終於知道,自己對得起說唱藝術社了。
時間過得好快。自己才剛走下舞台,怎麼沒過多久,我就要把這
個社團,交給下一屆的學弟了呢?
這樣的心情很複雜,很充實、也很空虛。其實還有三個月,還有
多少事尚待我去規劃與執行,現在開始感傷,似乎還早了那麼一點點。
想到這裡我又輕鬆了起來。明天就要去基隆女中了。整個社團的
氣氛還要我去維繫,沒有工夫想這些。
我笑了,想到阿丹說我像老頭,還真的有點道理。
當下我不再胡思亂想。背起書包,在第一顆星星浮現天際的時刻,
離開了這個充滿了各種回憶的中正紀念堂。
·
六月八日。禮拜五。
今天是去基隆女中的日子,說唱藝術社約在新蓋好的台北車站南
三出口。我知道大家都會遲到,所以也不急著過去,一個人坐在麥當
勞吃早飯。
早上麥當勞客人不多,都是幾個熟面孔。記得高一中新友誼之夜
到詩朗隊比賽中間那個月起得特別早,我幾乎天天坐在麥當勞,當時
固定出現的有一對「建中/中山」配對、三個北一女姊妹花,以及兩
個斯斯文文、西裝筆挺的上班族,或許是同性戀也未可知。
這一陣子由於恢復了正常作息時間,是故也跟當時一樣,幾乎天
天早上泡麥當勞。只不過那些「老朋友」都不見了,除了一個屢次強
迫推銷隔夜晚報,每每被服務生趕出去的老頭常來試手氣外,建中中
山想必早已分手、姊妹花各奔前程、同性戀也得愛滋病,中箭落馬了
吧?
不過,儘管如此,早上的麥當勞還是別有一番樂趣。比起傍晚一
堆趕補習、混時間、釣馬子的人潮熙攘,另有一種窗明几淨的氣氛。
麥當勞四周都是長窗,坐在角落裡看火車站前匆忙的路人,是一種比
較下的悠 。
而且,說句真心話,這間麥當勞給我一種奇妙的安全感。每當不
知為何慌亂的雨天早上,或是莫名地覺得無助的晴天清晨,坐在這裡,
坐在這個我跟老二建立交情、跟薇邂逅、跟社團學長姐開會的地方,
我就像是進入了一個暫時的避風港一般,得到幾分鐘的短暫休憩,再
去面對那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的一整天。
今天麥當勞人出奇的少,店裡放著一堆無聊的流行歌曲。看看表
已然十點半,我當即收好書包打算離開。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見
擴音機裡放起了另一首歌。
當然,也是一首國語流行。但不知為何地,前奏一放,我就覺得
這首歌跟我現在的心情的很配,於是又坐了下來,聽完整首再離開。
·
走到南三出口時,大家都已經到了。見到我當即一陣招呼。除了
小光特立獨行一身帥氣,大家倒是都規規矩矩地穿著制服。於是眾人
買了票,上月台搭車。
時間還早,我們坐的是一班空位頗多的平快車。小光似乎還沒睡
醒,話說得不多;阿丹本來就不聒噪,安安靜靜地望著窗外。至於那
三個主角們,則像是被壓力籠罩著,規規矩矩地並排而坐,一言不發。
我心想雖然今天的場面不大,對他們來說卻畢竟是第一次出校表
演,對方又是貨真價實的「同行」,有壓力也是很合理的。只是這樣
不好,我必須要維持一下氣氛,於是開了口,對他們說道:
「喂,你們三個,沒問題吧?」
「還好………」談士屏道。
「應該可以………」欒經聖沒什麼信心地說。
「最嚴重的不過是忘詞兒罷啦………」黃華綢苦笑。
「放心啦,」我心裡好笑,又說:「今天對方只有二十幾個人,
跟昨天比起來算是小意思。」
「昨天那些儀隊又不懂相聲。」談士屏說。
「沒錯,所以她們也就不能掌握住你們的本事所在,」我接口:
「再說今天的三個段子來自特殊管道,相聲社她們保證全沒聽過,我
們看情況挑段子,有狀況她們也看不出來。」
「學長怎麼知道她們沒聽過?」黃華綢問。
「當然知道,」我笑道:「今天的段子幾乎都是大陸那邊來的,
除了『金剛腿』是老段子,其他的幾乎都是今年他們春節聯歡會的新
創作。漢霖的資訊一向都很慢,再說他們也不大用大陸段子,不需要
擔心。」
「是啊,」小光忽道:「好好表演,有什麼事情,讓你學長擔心
就好。」
「我擔什麼心?」我一愣。
「嘿嘿,」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記得『今晚的觀眾人山人海,
我們的表演東倒西歪』嗎?」
這話一說,我登時默然半晌。學弟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倆,不知道
發生了什麼事。
我瞭解小光的意思。那幾句話是去年我們和基女一起辦活動時,
我跟小憶的主持人台詞。他是在提醒我,在相聲社都知道我跟她那一
段的情況下,今天或許會有點尷尬,要我自己留意。
其實,不用他提醒,我早就想到這件事了。去年分手的時候大家
弄得很不愉快,之後跟基隆女中談社務屢受影響。女生就是這樣,公
誼私交都混在一塊兒,害我不得不把對基女的的公關工作交給阿丹,
自己退居幕後。
「你不用提醒他,」阿丹笑了起來:「凱子搞小女生很有經驗,
這種小意思,交給他自己處理就好了。」
「你們少廢話,」我瞪了他倆一眼:「公事公辦,我又不是去付
遮羞費的。」
「對對對,」小光一笑:「真要付遮羞費,你早破產了。」
我哼了哼沒理他。只聽阿丹又問:「對了,凱子啊,問你一件事。」
「有屁快放。」
「呀,不要把矛頭指向我啊!」他笑道:「你當時跟小憶到底是
怎麼了?記得發表會之後你們還不錯嘛!」
「這還用問,他有新馬子了啊!」小光說。
「真的喔?」阿丹一愣:「喂喂喂,原來如此,你這個傢伙實在
………」
「你聽他在講。」我打斷。
「那不然是怎樣啊?」他追問。
「這………」我歎了口氣:「說起來挺複雜的。」
「我們又沒事。」欒經聖突然接口。
我聞言瞪了他一眼。小光哈哈大笑,敲了他一個頭:「你找死啊,
笨蛋!」
欒經聖吐了吐舌頭,傻笑了一番。我搖了搖頭:
「真是的,男生也來這套八卦。」
「陰陽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男女亂搞當然有八卦,」小光笑道
:「凱子啊,說來聽聽,不要害羞啦!」
「無聊,」我瞪了他一眼:說著頓了頓:「好啦,講給你們聽。
聽完就不要囉唆。」
「不會。」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
去年九月十六「相聲聯合發表會」之後,一個月不到,我就跟小
憶在一起了。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跟她開始,或許是辦活動壓力大,
抑或是當時剛失去薇,反正不管怎樣,我倆搞定就是了。
由於發表會時我倆是主持人,除了各自負責的段子、主持人稿之
外,必須要參加所有成員的練習以便掌握主持進度,是故,整個活動
期間,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一起。
當時我是總負責人,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圍繞在身邊,加上阿強攪
局,我的狀況又不是很穩,是故小憶隨時隨地的幾句鼓勵,當即變得
重要了起來。
像是前兩周的那一夜,我跟小憶表白那天也下著大雨,地點同樣
是熟悉的中正紀念堂。當天是我開口的,那時候的感覺似乎很明確,
我相信自己對她是認真的。那種真切而必需的感受,我一度相信,那
就是真正的愛情。
隨後的一個多月內,我幾乎每週都往基隆跑。開始幾天我們像發
表會的時候一樣,有著無窮的話題:從相聲、社團到課業無所不包。
我最喜歡跟她一起坐在和平島或是海洋大學的堤防邊,看著廣大的海
洋,啃著廟口買來的小吃,在那些話題裡,找到幾許對中期高中生活
的,一點振作與關注的焦點。
只是,隨著時間推移,我倆明顯地感到了厭倦。相聲、社團與課
業依舊,只是那些話題,已經開始不能讓我們感到任何新鮮與期待。
小憶比較內向,我們的交往需要我主動;然而當時的我,卻正是最被
動的時候。
跟小憶真正分手是今年年初的事。但是,打從十一月起我們就沒
有聯絡了。所以,事實上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
當然,會造成我們不和的理由主要是我的錯。說得難聽一點,就
是所謂的「始亂終棄」。跟她在一起是我的需要,然而,隨著月光和
狗的生活逐漸佔據自己多數的專注,對小憶也就在同時相對疏忽了起
來。
老實說我一直對這件事心有愧疚,能夠不去想就不去想。那段時
間裡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奇特、纏擾的夢,很多事我即使做了,也不能
解釋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做。
我倆分手得十分戲劇性。當天我跟她坐在和平島的岸邊,彼此像
說別人的事一樣地冷冷交談。之前我們已經有一個月沒見過面,是故
看到她,簡直就像看到一個陌生人。
那是一個滿天烏雲的下午,秋天的涼風陣陣襲來,捲起狂亂的飛
沙與浪花。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種一片昏黃、壓力凝滯的感覺。
「既然是這樣,那就分手好了。」
對我說完了這句話,她哭了。而我則像中了邪一般,什麼都沒有
對她說。兩人在旋舞的狂風中沈默了將近一個鐘頭。最後,在隨即下
起的傾盆大雨中,她站起身來,靜悄悄地轉頭離開,從此消失於我的
生命之中。
之後我們就再沒有連絡了。隨著這半年的劇變,我也沒有常常想
起她。我不知道此刻她過得好不好,想到我的時候,她會不會很傷心,
不過此刻的我也不想知道得那麼多。今天去基隆女中是社團的公事,
或許我會見到她,或許她會避著我,但這都不再重要了。
我只希望今天之後,這些往事能夠在真正地成為往事,我不想再
去面對她,面對那些我做錯,卻沒有機會彌補的往事了。
·
火車到了基隆。跟想像中一樣地飄著小雨。基隆女中沒有多遠,
我們在廟口簡單吃了一點東西,約莫十二點半,就到了她們學校。
出示了學校公文,警衛進去通知,要我們在門口等。阿丹哼了一
聲,像是覺得她們該出來接,臉色不是很好看。小光倒不在乎:「等
就等,事多人 才是大人物。」手往口袋裡一插,一副不慌不忙的樣
子。
三個學弟有點緊張,傻傻地望著我們。我則心知她們社團的架子
比較大,也不去計較。
不一會兒後,兩個高一的社員出來接待我們。都是生面孔,我以
社長身份客套兩句,隨即跟她們進了校園。
走進社辦大夥兒就是一呆。怪怪,三四十個人,吵吵鬧鬧地,似
乎都在等我們。見到我們,社長陳小蕙當即走來跟我們打招呼,引六
人落座。
而身為副社長的小憶,則沒有現身。
陳小蕙去年跟我們一起上過台,大家瞎講幾句,也不需要多加客
套。她對我說:
「今天我們指導老師要來,要所以晚一點開始,你們先等一下沒
關係吧?」
「喔,不要緊。」我點點頭,看了看學弟的表情,對她說:
「在此之前,大家要不要先自我介紹,彼此熟悉一下?」
「這個當然啦!」她說:「那你們要現在就開始?還是等指導老
師來再說?」
「我看現在吧,」我想了想:「乾坐著也沒有意思。」
陳小蕙點點頭,當下走到大家面前,跟他們社員簡短(也公式化)
地介紹了一下我們幾個人。隨後讓我們跟大家「致候」。
我是社長,帶頭講了幾句代表本社的客套話;隨後是阿丹,他很
內斂地報了個姓名,就跟大家介紹了小光。
小光會搞笑,唧唧咕咕地說了一串又快又有趣的笑話,瞬間就把
大家的生疏感降到最低;之後的三個學弟則大大方方、不失風趣地跟
大家報了姓名,總算沒丟本社的面子。
就這麼一會兒,三位漢霖的指導老師就抵達了現場。小光與我不
禁相視一愣,原來這些仁兄竟然都是漢霖的當家團員,我們原本以為
來一個就不得了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全數到齊。當下不禁感受到了一
點壓力。
阿丹沒有跟我們一起受過龍團的校外訓練,對漢霖只聞其名;學
弟們當然也不知道厲害,看起來沒有特別緊張。但小光和我則知道,
今天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友誼表演活動而已,對局內人來說,這簡直等
於龍團與漢霖的對決。
我們身為「龍團弟子」,面子是要顧的,我一邊跟這些大人物打
招呼致意,一邊在心裡盤算,等到最後講評之時,對那些漢霖可能會
給的「意見」,我要怎麼樣護住社團顏面,不至於打擊學弟們的信心。
活動隨即在指導老師入座,陳小蕙宣佈下開始。由於之前兩社並
未協調表演內容,所以我要求她們先上場,以便視狀況調整上台陣容。
首先上台的是一組高一高二配對。段子一聽就知道是她們的創作。
我默不作聲,專心地觀察著對方。說實話,比起去年九月,她們在整
體感覺上已經大有進步。女生講相聲本來就吃虧,無論怎麼自然,都
不容易表現出那個相聲味兒。因此,對於她們此刻讓我覺得「實在不
賴」的表現,我必須承認,的確讓我刮目相看。
陳小蕙坐在我旁邊,不時跟我交換著一兩句簡短的對談。我知道
她對她們的表現很得意,事實上她也得意得有道理。於是只能禮貌性
地跟她笑笑,暗暗思考待會兒我們的表演順序。
台上的表演結束,三四十人的掌聲,鼓得學弟們緊張無比。我則
趁陳小蕙上台串場的當口,對談士屏暗暗比了一個手勢。
「凱子,怎麼上這段?」阿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
「你不要擔心,」我對他說:「相信我。」
於是,在陳小蕙的介紹下,三個學弟隨即(像是硬著頭皮般地)
走上了舞台。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暗祈禱他們不要忘詞,隨即往椅子上一靠,
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們的表演。
說實話,我寧願現在上台的是自己,不管跟我搭檔的是哪個笨蛋
都成。這種看著他們表演,自己什麼都不能做的感覺實在急死人。剛
才相聲社的表演極之成功,在我的想法裡,學弟即使有昨天在中正紀
念堂的表現,最多也只能跟她們不相上下。想要讓別人覺得自歎不如,
只怕比登天還難。
但是,我也不是完全沒有把握,以上駟當彼中駟的道理我還懂。
這段「金剛腿」是學弟最有把握的段子,不但花下最多精神,段子本
身的笑料也夠多,加上另外兩段都是對口,只有這段是群口相聲,他
們三個一起上台比較不緊張。是故,雖然這段是我們原本設計的壓軸,
我還是在這個時候,就讓他們了使出來。
果不期然,雖然開始的一分多鐘他們看起來神色慌張,但隨著段
子的笑料開始,台下進入了所謂的「瓢把反應」期,傳出了預期中的
笑聲之後,他們也跟著鎮定了起來。「金剛腿」講究捧哏速度,三人
平常同進同出的默契一出現,只見反應越來越好,他們也越來越有信
心。十五分鐘的段子過去,在一片同樣熱烈的掌聲之中,三人興奮又
輕鬆地,流著滿頭大汗地向大家深深一鞠躬,有驚無險地下了台。
我對他們微微一笑,隨即看了小光與阿丹一眼。小光到底跟我比
較有默契,知道接下去我有安排,笑嘻嘻地對我眨了眨眼。阿丹還是
很緊張,但我也不急著對他解釋,只見陳小蕙又介紹了她們的第二組
表演隊伍。
這一組是兩個高一小學妹的配對,仍是創作段子。她們的表現也
不差,雖然比起第一組顯得有點僵硬,但仍保持著十分穩定的氣勢。
段子其實沒有很好笑,但是兩人一高一矮,高的胖矮的瘦,造型分數
倒是賺了不少。
我趁這個空檔,偷偷地跟小光打了一串手勢。他一怔,隨即會意,
對我比了個中指。
我一笑,不去理他。只見台上兩人一搭一唱地,結束了這段約莫
只有五分鐘的段子。
又輪到我們了。依照剛才他們下台時我的囑咐,這段應該是談士
屏跟黃華綢的對口段子「多層飯店」。但兩人才站起身,小光就叫住
了黃華綢。
「學弟,我來。」
兩人都是一怔。但是上台在即,小光的架子又大,黃華綢不敢多
說,呆呆地看著驚訝中的談士屏,與嘻皮笑臉的小光學長一起走上台。
「多層飯店」是一段魏老師從大陸拿到,經傅老師改編,對其中
不適合本地的內容加以增刪,再由小光和我重新修訂過的,約莫二十
分鐘的長篇段子。這個段子小光很熟,前兩天訓練時他又為了示 給
黃華綢看,跟談士屏一起走過約三四遍。是故,讓他代替黃華綢,整
體效果只會更好,不會有任何問題。
臨場換人的理由,一方面當然是靠小光加強段子的效果;另一方
面,也是考慮到談士屏很可能出任下屆社長,我希望訓練他的舞台危
機適應能力。是故趁著這樣的時機,讓他在真槍實彈的狀況下,面對
必須在舞台上跟既沒有默契,功力又有一段差距的小光表演的挑戰。
如果這一關他能渡過,我心忖,之後無論怎樣難堪的場面,他都會有
辦法處理。
我偷偷把這個考量,三言五語地告訴了坐在台下的黃華綢。隨即
在他因為不能上台而流露的失望表情中,跟他說了下一個表演段子的
安排。
他一聽之下大驚失色,對我連連搖頭。我拍了他一把,要他相信
我,並交給他一份段子的影印本,要他當場做準備。他拗不過我,只
得像趕赴刑場般地點點頭,拿了段子坐下準備。
我微微一笑,隨即把注意力轉回台上。
·
小光談士屏在眾女生、漢霖前輩驚為天人一般地熱烈掌聲中下台。
陳小蕙宣佈中場休息十分鐘,於是大家當即輕鬆了起來。
小光當然是要跟女生吹牛的, 自忙得不可開交;阿丹知道學弟
的情緒不穩,面帶微笑地看著他們跟女生來往聊天,準備處理可能需
要學長出面的狀況。
至於我,則跟陳小蕙聊了起來。
「你們今天準備了幾個段子?」她問。
「原則上是四個,」我說:「不過 們能有幾個,我們就一定奉
陪幾個。」
「哦?」她一愣:「準備得這麼充分?」
「當然啦,」我一笑:「去年活動期間,大家就約好今年比賽的
嘛!」
「沒錯,」她嘿嘿一笑:「我們等一會有壓軸好戲,凱子大哥請
多指教。」
「不敢,」我聳聳肩:「請多多捧場。」
她點點頭。我隨即說:
「對了,問 一件事。」
「你要問小憶對不對?」陳小蕙開門見山地說:「她在,等等會
出現。」
「呃………」我有點糗,忙道:「我是要問她最近好嗎?」
「不怎麼好,」她瞄了我一眼:「不過已經沒在想你了。」
「唉………」我認輸:「算了,當我沒問。」
「沒錯,你還是別問了,」她說:「這件事社裡都知道,對你也
蠻有敵意的。聽說你要來,社員都不高興,倒楣的還是我,要幫你解
釋。」
「解釋什麼?」
「解釋邀請你們是公事公辦,解釋你是社長之類的啊,」她瞪我
一眼:「真倒楣,關我什麼事!」
「這本來就是公事公辦,」我哼了一聲:「 們學妹這種無聊的
『正義感』,只怕使得不是地方。」
「算了,不跟你抬 ,」她冷笑:「反正下面有好戲,走著瞧吧!」
「什麼好戲?」
「別急,馬上就會上場。」她不懷好意地說:「你等接招就好了。」
說著看了看表,開始集合社員。
·
上半場演出由於我臨場換將,加上我們這邊兩個段子的長度都超
過對方,整體而言說唱藝術社佔了上風。而剛才我跟陳小蕙對話之前,
她似乎也做過一番部署。是故,下半場一開始,我就感受到了幾分不
尋常的壓力。
這半場換成我們先表演,上台的是談士屏與欒經聖。由於前面兩
場的經驗,兩人都不再緊張,而到此連續上第三場的談士屏更表現出
難得的穩重颱風。他們表演的段子名叫「虎口遐想」,需要配合很多
的動作與表情。此刻已然穩住的兩人,正好替這個十分爆笑的大陸段
子,下了可圈可點的註腳。
接在其後的是陳小蕙親自出馬的單口相聲。由於她是社長,在社
裡頗富人望,才一站上台,台下的學妹們就一個勁兒的鼓噪加油。她
嫣然一笑,隨即不慌不忙地,在一片壓倒性的氣勢中,說起了她的台
詞。
我專注地看著她的表演,不禁承認她必然下過一番紮實的苦功。
九個月下來,她的咬字、氣勢、音韻、氣氛與速度掌握,都跟發表會
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我甚至覺得,如果光憑單口相聲的本領,即使
我是龍團科班出身,平常一直有在用心,現在讓我講她的段子,我也
不見得有把握贏過她。
相信小光阿丹也是同樣的想法。因為,就在鞠躬下台的那一刻,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給了她跟學妹們同等熱烈的掌聲。
約好一個社團出四段,終於輪到我們的壓軸好戲要上場了。準備
許久的黃華綢似乎信心不大,但是也沒有任何畏懼之意。於是,我對
著他以及我的「 密武器」 本社副社長阿丹 做了個鼓勵的手
勢,就將這兩個本社今天希望所寄的代表送上了舞台。
阿丹很鎮定,整個活動期間他都不怎麼講話,培養了許久的氣氛,
讓他一站上去就透露著大將之風。
相聲社知道這是我們最強的一段,一個個都鴉雀無聲,靜靜地等
待著他們。只見阿丹清了清喉嚨,跟黃華綢一起報了家門,開始表演。
大家一聽到他們說的段子,當下都是一愣。這段「多層飯店」正
是剛才小光和談士屏在上半場表演的那一段!
然而,沒有多久,所有人就都聽出了不同所在。陳小蕙甚至轉頭
驚訝地望著我,沒想到我會選擇這樣的方式壓軸。
這段「多層飯店」是標準的大陸段子,一個字都沒有增減。跟剛
才那段已經完全本土化的「多層飯店」,有著相同的架構,笑點與捧
哏方式卻完全不同。
大陸的段子有一個特色,那就是裡頭包含了他們那邊的政治氣氛。
「多層飯店」的主題是在講官僚作風,所有的用詞、俚語俗語、說話
口氣與腔調,都必須完全模仿大陸官僚;只要有一點不像,表演起來
就荒腔走板,一點都不能看。這也是當我把傅老師改編後的段子交給
原本說這段的談、黃兩人練習後,不得不跟小光又重新大修了一遍的
理由。
然而,原始段子黃華綢練過,剛才交給他的,就是那個大陸原稿
;他負責捧哏,嗯啊之間倒不一定需要多少腔調。整個高難度的表演,
則完全落在阿丹一人肩上。
上禮拜六阿丹跟我通電話的時候我就要求他暗中練習。此刻,不
負我的重托,站在台上的他就像一個土生土長,看遍共黨官僚的北京
人,操著圓熟的腔調,說著連在場漢霖指導老師都不敢說的段子。大
家都是此道高手,人家厲害一聽就知道,全場鴉雀無聲,連笑都忘了。
台上兩人在大家驚訝又佩服的表情之中,演完了這段長達二十分鐘的、
高難度的「多層飯店」。
當然啦,隨著他們兩人的鞠躬下台,全場爆出一片真心誠意的瘋
狂掌聲。我們都相信,除非有奇跡發生,不然相聲社接下去的那個壓
軸段子即便再好再強,都不會壓過我們的這個勝利。
然而,就在我認為勝卷在握,高興地鼓勵著兩人的同時,陳小蕙
又走回台上,開始了她對今天最後一個段子的介紹。
「聽完了說唱藝術社精彩的演出,」她不疾不徐地說:「今天的
活動也邁入了尾聲。請大家用再一次的掌聲,謝謝說唱藝術社同學給
我們如此精彩的示 。」
大家依言給了我們又一次的鼓勵。我們微笑著,也對他們鼓掌致
意。
「為了答謝該社精彩的演出,」她又開了口:「我們相聲社也想
了一個可以算是別出心裁的點子,作為本社今天最後一場的表演。」
我心裡期待,全神貫注地聽著她的話。只見台上的她對我一笑:
「大家都知道,去年九月中,本社、說唱藝術社以及北一女中演
講社在台北實踐堂有過一次成功的發表會。而當初設計、規劃這個活
動的總負責人,就是在場說唱藝術社的社長,該社實力最強的董子凱
同學………」
一聽到這話,我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期然,她接著說:
「董社長的表演經驗豐富,除了上述活動,也曾經一力規劃並參
與去年中正紀念堂紀念天安門活動時的一場精彩演出。在那個活動中,
更以非常令人佩服的即席演出,解救了因為人為疏忽造成的失誤。但
是今天………」她嘿嘿一笑:
「到場的說唱藝術社同學中,只有董社長一人尚未上場,所以我
們規劃了這樣的節目:請董子凱同學,以及九月活動期間跟他一起主
持整個晚會的,本社副社長何淑憶同學,表演一段九月活動時由董社
長自行撰稿、排練的經典段子『天安門傳奇』,讓我們大家觀摩學習!」
此話一說,全場都是一片錯愕。我心想這可不好,連忙站起身來,
強笑道:
「這個嘛………」我想了想:「謝謝陳社長的過獎。但是事隔一
年,我………不大記得當時的段子了,我看是不是還是算了呢?」
「社長不用謙虛,」她笑道:「臨場經驗,我們是都很佩服您老
的。」
「這………」我左右為難。正待繼續找藉口推托,就看到半年不
見的小憶,帶著一張奇怪的笑臉走上舞台。
我心裡飛快地盤算,知道若不出場,就代表本社無膽接受對方的
挑戰。畢竟段子是我寫的,對方又假意奉承了那麼多,作為說唱藝術
社的領導人,我必須接下這一招。
然而,段子是我逗她捧。也就是我主講,小憶捧哏。別說這一段
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即使沒有忘,她捧的時候只要把話鋒一帶,我
就無法繼續下面的台詞。
此外,最重要的,由於這個段子的創作動機是紀念六四學運,屬
於諷刺式的段子,因此真正的笑點沒有幾個。今天看表演的都是內行,
效果怎樣瞞不了人,小憶這麼做分明是要讓我難堪,當然不會幫我「
搭雲梯」(這是相聲術語,指在表演中互相提拔)的了。因此,只要
一上台,就是等著讓人失望,甚至把說唱藝術社剛才的成果通通蓋掉。
然而,我能拒絕嗎?
不能!
全場上百隻眼睛正望著我,不容我退縮或迴避。我環顧身邊,只
見三個學弟一副期待的表情,像是等著他們的指導老師、他們的學長
站出去「給她們來個好的」;只見阿丹面露微笑,用那無法明說,卻
信任我的表情鼓勵著我。
我看到小光,看到他那個「上啊,怕什麼」的表情;我也看到陳
小蕙得意的、挑戰性的微笑。似乎在等著我繼續小家子氣、卻又無法
成功的推拖。
我想到溫和又對我充滿信心的希特勒。
我想到握著我的雙肩,托付給我四大任務的小達。
我想到演講社社長陳家禎,當年帶著無比信任,讓我主持海峽兩
岸心連心表演時的笑容。
我又想到了去年小光生日當天,說唱藝術社臨時舉辦,缺人缺段
子,卻又成功落幕的成果展。
抬起頭,我看到了小憶的表情。
我深深吸了口氣,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這是我欠 的。」我默默地說。於是隨即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朗聲對大家道:
「謝謝大家,我盡力。」
說著就在環伺的相聲社社員,期待的說唱藝術社同袍,以及漢霖
指導老師的目光中,穩穩地走上舞台。
而我的「搭檔」小憶,則帶著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容,走到了我的
身邊。
第四十五章 向陽的十七歲
天邊露出幾許微光。
十幾萬人從喧騰的廣場緩緩流散,端午節早上,中正紀念堂
剛結束一場跨夜的活動。
眩目的彩燈照耀無人的舞台,直上雲頂的雷射,在逐步亮起
的清晨中漸漸褪去神奇的光彩。
舞台後方是表演團體的臨時休息區。在朦朧的天光中,發散
著凌亂、疲憊、卻又滿足的氣息。
我獨自從廣場上走回北一女的休息區。大家都還在,看起來
沒有打算解散的意思。五點剛過,想必尚自沈浸在凌晨演出的熱烈氣
氛中。
「學弟啊,快來吃粽子喔!」演講社一個個子小小的、大家
都叫她「文文」的高三學姊,伸手對我揮了揮:「再不來就沒有了喔
!」
「學姊,你不要管他,」小達拉住她:「我們這個學弟關係
發達,有好吃的絕對不會放過,剛才一定跑去景美那邊吃飽了才回來
。」
「哪有?」我接過高一演講社社員鄭巧怡遞來的粽子,點了
個頭表示謝意,對學長說:
「剛剛跟貓咪學姊在後頭聊了幾句,哪裡都沒去。」
「隨便你,愛吃不吃。」小達笑道:「等一下大家要去阿禎
宿舍繼續聊,到時候可沒吃的。」
「沒關係啦,」演講社社長陳家禎說:「真餓了我也會幫他
弄點吃的,換成是你,我就不管了。」
「喂喂喂,怎麼有差別待遇啊?」小達瞪大了眼睛。
「人家用心啊,哪像你!」她笑道:「前兩天叫你來幫忙,
跟我耍大牌,晚上表演,昨天下午才來!」
「喂,請公假不容易好不好?」小達解釋:「一請就一天,
以為我們訓育組那麼好講話的啊?」
「我覺得還好。」希特勒開了口。
小達連忙瞪他一眼,大家見狀都笑了起來。阿禎推了小達一
把:「太假了啦,大社長!」
「 少聽他胡說,」小達有點糗:「公假都是我在請,他知
道什麼!」說著轉頭問我:
「凱子,對不對?」
「對,」我笑道:「你去請特別困難,每次你請不到,希特
勒才去。」
眾人當場放聲大笑。小達惱道:
「喂喂喂,現在你還不是社長喔!」
「喂!這樣威脅學弟的啊!」文文學姐出了聲:「天啊,在
我們面前就這麼霸道,平常怎麼虐待學弟的,真是不敢想像。」
「看吧!」希特勒笑道:「學姊講話啦!」
「唉……」小達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幹什麼嘛!只不過一
個粽子,為什麼會變成公敵呀?」
「端午節,」范胖出了聲:「露出原形也是正常的。」
「你閉嘴!」小達大吼:「今天要不是你出 ,大家怎麼會
丟人!咱們回去還有賬要算!」
「是是是,我閉嘴。」范胖一笑,轉頭對我說:「對了,凱
子,晚上多虧你啦!」
「學長多指教。」我笑道。
「你瞧他那個得意勁兒!」小達哼了哼:「媽的,凱子,也
不想想是誰那麼努力訓練你的?」
「這還用說,當然是小達學長啊!」
「對吧,你看人家學弟多乖,」希特勒說:「你有沒有出息
啊,粗話都跑出來啦!」
「不會不會,」我打趣:「學長教訓得是,要不是學長長久
以來的教導,今天我怎麼……」
「好了好了,別來這套啦!」小達揮手打斷我,忍不住笑了
出來:
「你一定會當社長的,行了吧?」
「你少臭美了,」希特勒說:「一個爛攤子,人家學弟搞不
好還不想收哩!」
小達搖搖頭,微微一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把。
「凱子啊,以後你有得累了,自己要注意功課喔。」
「我知道。」我對他一笑。
「我啊,唉,」他又歎了口氣,像是想到了很多需要交代,
卻不知從何說起的事:
「四大任務,我還真的不怎麼放心。」
「學長放心。」
他想了想,隨即點點頭。
「現在就交代遺言,是不是早了點?」希特勒再度插話:「
後天還有社團成果展,難不成你又要叫凱子辦?」
「本來就是他在辦。」小達說。
「看吧,說你凹學弟,真是一點都沒錯。」文文學姐說。
「他自己要的好不好?」小達手忙腳亂:「凱子,你自己承
認,是不是你說要幫我辦的?」
「啊?有嗎?」我裝傻。
「好好好,沒關係,大家走著瞧!」他又好氣又好笑:「哪
一天你當上社長,就不要被學弟整!」
「不會不會,」我哈哈大笑:「我對學弟會很好,不會凹人
家的。」
「真是的,我對你還不好嗎?」
小達哼了哼。
捧著粽子的大家,聞言不禁又笑了起來。
天色在笑語中逐漸變亮,經過整夜的活動,眾人都有幾分疲
倦了。吃飽喝足,營地裡參加表演的社員們紛紛告辭。不久之後,場
中就只剩下幾個演講社的幹部,以及我們四個說唱藝術社的社員。
「走吧,」阿禎看了看剩下的人,拿起書包:「去我宿舍繼
續聊。」
於是大家當即起身,收拾四下屬於自己的垃圾。前腳後腳地
,離開了待了整夜的中正紀念堂。
此時天上正透著黎明的藍色,像是每一個剛入夜的傍晚,在
遠方高高掛著一顆最亮的星星。月亮逐漸暗去,在清早沁涼如水的空
氣中,隱沒他皎潔圓亮的色澤。
長空一片遼闊。漸層的顏色,在沒有雲的遠方變換。
清晨五點半,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在寧靜愉悅的氣氛裡,
緩緩開展在我們身邊。
·
我走上了舞台,在逗角的位置站定。小憶帶著一個莫名的笑
意走到身邊,交給我一把摺扇。
我搖搖頭,沒有伸手去接。於是她就把扇子放在黑板的粉筆
槽內。
我四下環顧了一遍,望著上百隻各有心事的眼睛,慢慢地吸
了口氣,浮起一個「舞台式」的笑臉,隨即清了清喉嚨,對大家說:
「謝謝大家的鼓勵。這個段子是一年前的作品,缺陷很多,
請多多指教。」
說著對小憶一點頭,朗聲報了家門,開始表演。
小光見我開始說起段子,不禁露出一個十分擔心的表情。他
知道這個段子的效果,也知道我絕對不能在沒有任何更動的前提下,
以這段「天安門傳奇」達成壓軸效果。去年社團成果展的時候我們練
過一次,雖然相信他也記不得段子,但是效果如何,小光比誰都有譜
。
只是,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在今天這樣的場面下,我是不
能讓自己丟臉的。「天安門傳奇」或許不是什麼先天品種優異的段子
,但是,別的不說,光憑「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這種名目,即使
再爛的段子,我就不相信我會說得有多差。
小憶是練過這個段子的,她知道我什麼記得、哪裡忘掉;同
樣的,對於我記得的部份,她也不一定依照原始段子搭腔。所以,跟
她搭句子,或者要丟任何包袱給她抖,都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
既然這樣,我心想,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讓她牽著我的鼻
子走。對口相聲的表演方式很多,有全靠逗撐場的、有光靠捧獨支的
,表演雙方不見得一定要有絕對的配合。當然,配合越好,整體效果
越強的道理不會變,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丟人是第一要務,好不
好還在其次。因此,我決定根本放棄原有台詞,管他記得不記得,只
要講不一樣的內容,我倆的優勢差異馬上就會被拉平。
小憶聽我第一句就不是原有台詞,當場緊張了起來,而這就
是我在等的機會。去年表演時兩人密切合作,我知道她最怕講錯台詞
。每當這種情況發生,她就會自亂陣腳,甚至還必須靠我用各種方式
,在舞台上當眾設法提詞。是故,三十秒不到,她的表現馬上就七零
八落了起來。
天安門事件我一直有追蹤,資料比她不知多了幾倍;中共當
時發的消息又荒謬,隨便抓也有可資取笑之處。一年下來,我的撰稿
功力當然也比當時好,是故雖然現編段子很粗糙,但是一方面我會模
仿那種官僚口氣,另一方面又有小憶的表現作為對照組,只過了一會
兒,觀眾席上就傳出了比我想像中還好的笑聲。
與此同時,我心裡不禁浮現了去年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時的
場景。當時有十萬人,我們表演的還是悲劇,范胖放的悲壯音樂突然
跑出「仙桃牌通乳丸」的廣告,這種場面換成任何人一定都是滿堂砸
;當時高一的我能把場面撐過,一年之後的今天,這樣的狀況我能接
不下嗎?我能輸給她們這樣小小的奸計嗎?真是開玩笑。
越這麼想,心裡越有自信。舞台表演就是這樣,只要自己穩
下來,一切失誤都可以被觀眾忽略。我不斷地丟出一個又一個的笑點
,而在那些遇到困難,一時沒有主意的時候,就讓捧哏的小憶去傷腦
筋,隨便問她一句話,就爭取到幾秒鐘的寶貴時間,在她的忙亂中想
出新詞,繼續得到我的勝利,並讓她相形之下顯得更弱。
三個學弟望著我,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就是我們的凱子
社長,隨便 們怎麼玩,他反正都有想像不到的辦法可以處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小達、希特勒、阿禎與
文文學姊他們的笑容。
他們對我真的很好。相信我、鼓勵我、把我當作一顆明日之
星。尤其是希特勒,無論在什麼樣的艱難壓力下,他都一直保護著我
,給我那超過一切話語的笑臉,以及讓我信心十足的,肩膀上的一拍
。這樣的鼓勵,曾經陪我渡過無數的難關。
不只是他,所有的學長學姊也都告訴過我那些需要知道的,
在這一路上走來將會遇到的陷阱與挑戰;讓我提防,讓我有所準備。
這樣的好,是我不能報答的。
然而,他們所期望的,是這樣的我嗎?
突然之間,我心裡浮現了這個問題。
沒錯,今天我是被設計的,代表說唱藝術社,求勝求功是我
的責任,也是我與說唱藝術社榮譽所繫。就算是為了三個學弟,我都
必須打勝這一場,讓明年的他們,能夠揚眉吐氣地面對基女相聲社。
可是,為什麼今天會面臨這樣的挑戰呢?
當然是我自己種下的禍根。對小憶始亂終棄,是我的錯,不
管該不該跟今天的事扯上關係,這一點都必須承認。
小憶是受害者,她沒有對不起我。
而我是怎麼對她的呢?
她越來越緊張了。我把段子的縱深拉大,隨著信心增長,我
對這個當初寫得有瑕疵的「天安門傳奇」也有了改善的衝動。站在小
憶身邊,我正一步步、一句句地,將整個段子調整成一個真正有反省
與諷刺意義的,不純然是搞笑的表演。
她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準備,也不知道這個段子,會在多久之
後才會結束。
我會勝的,誰都知道,我已經勝了。不說別的,快十分鐘的
即席表演,即使是漢霖的指導老師都不一定做得到。此刻,身為說唱
藝術社社長,我沒有愧對我的職責,沒有對不起我的社團,沒有對不
起這個給我成就感與自信心的地方。
然而,我突然發現,我對不起小憶。
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感突然浮上心頭,一意求勝的我,無法
解釋地感到了悔意。小憶容易怯場,我的表現就是她的壓力。沒錯,
這是個零和的競爭,我不是比她好,就是被她算計,再說這個主意也
不是我出的。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我現在這樣做的理由。
今天的事是我種下的因,我當然該承擔後果。
我該讓她的,一邊再度丟出一個包袱,我一邊想,我是應該
讓她的。兩方都知道她們故意為難,即使我輸了,也不會真的影響到
說唱藝術社。我是在為自己求勝,就像當年跟阿強爭社長一樣,我是
為自己,不是為了說唱藝術社。
小憶更緊張了。
我對不起自己,我不禁想,我對不起那些因為自己曾經所做
錯的,亟待我去彌補改善的,心裡的聲音。我也對不起小達與希特勒
。那些喜歡我、相信我的學長們。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這種勝利有多麼的空虛。
·
「喂喂喂,怎麼睡著啦!」
小達搖了搖希特勒。他翻了個身,糊里糊塗地咕噥了一聲,
又繼續打起 來。
「真是的,一隻豬。」小達苦笑,對我們雙手一攤,擺出個
無計可施的手勢。
「你也別怪他了,」阿禎開口說:「昨天中午就來幫忙,整
天下來大家也該累啦。」
「那也不能睡成這樣啊!」小達說:「約好聊天的,結果躺
在 床上睡覺,這麼累不會回家啊?」
「人家主人都不介意了,你囉唆什麼?」文文學姐笑道。
「奇怪,怎麼矛頭一直對著我啊?」
「你最大啊,當然要注意言行!」阿禎笑道:「貴社社員到
處亂睡覺,社長督促不力,自然要被民意檢驗。」
「今天之後他管事,」小達往我一指:「以後別再問我啦,
說唱藝術社的事他拿主意,我不負責。」
「真能賴,」阿禎說:「第一次開會就這樣,沒想到一年之
後還是這個德行。」
「我賴過什麼了?」
「那個時候說好幹部開會,結果後來八對一,你是怎麼解釋
的還記得嗎?」
「拜託,多久的事了,現在還在提!」小達說:「我真的沒
辦法啊,小傑會混 又不是不知道,希特勒……」他看了看床上的同
袍,又說:
「這種人, 要我跟他說什麼?」
「你不要笑他,」我說:「自己幹部管不好,還在這裡說人
家學長壞話。」
「對,說得是,」小達沒好氣地說:「別說下學期三個社團
的活動了,就後天的發表會,你要是能讓一個人都不缺席,我他媽社
長讓你當!」
「你社長本來就要讓他當。」范胖笑道。
「對對對,我不講話,你們都是一國的,」小達哼了一聲:
「告訴你吧,別說別人了,你們班那個小光就不好說話,到
時候……」
「放心,」我打斷了他:「小光不會對我擺架子。」
「嘿嘿,希望如此。」他不以為然地冷笑一番:「別等當天
開天窗,還要人家演講社幫忙。」
「來而不往非禮也,」阿禎又笑道:「學弟一句話,不但這
次幫,我還會叫學妹以後都跟說唱藝術社保持密切關係。」
「我確定跟 有仇,成了吧?」小達說。
「你看你看,」阿禎一樂:「這算什麼學長嘛!我提供資源
給你的學弟,跟你自己辦的社團保持合作,這個人竟然還不高興咧!
」
「哼,我高三之後絕不管事,要那麼高興幹嘛?」
「真是的,」阿禎笑了起來,對我說:「學弟,反正你們社
團也剛成立不到一年,以後啊,就說社團是你自己辦的,把這個傢伙
除名吧!」
「那可不成。」我說。
「看吧!」小達接口:「在這裡挑撥離間,也不想想看是誰
的學弟!」
「等等,我還沒說完。」我笑道:「現在不能按照學姊說的
做,好歹也要等幹部交接之後,再給他除名不遲。」
「對對對,」阿禎大笑:「我就說過嘛,還是學弟考慮得周
到。」
「沒關係,你們親熱吧,」小達又好氣又好笑:「反正我要
高三了,他要怎麼玩我都認了。」
「我們是很親熱啊!」學姊說,竟然跑過來抱住了我。
「本來就是嘛。」我笑道,也賴在她身上。
「天啊,噁心。」小達把頭轉過去。
眾人看著他的表情,不禁又瘋狂地笑了出來。
·
台下響起讓人滿意的掌聲,我虛偽地微笑著,在兩方幹部愕
然而複雜的表情中走下舞台。
整個基隆女中友誼表演到此結束,不久之後,教室裡響起一
片唧唧喳喳的說話聲。
陳小蕙回過神,走到台前,總結式地說了幾句收尾性的客套
話。當然,也少不了感謝本社這次不辭遠路跋涉而來,並提供四段「
讓大家大開眼界」的精彩表演。
我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位置上。平平靜靜地,等著她提到
我。
果不期然,她隨即轉了話鋒,說到了剛才這段我被設計下,
與小憶一起表演的「天安門傳奇」。
「在場參加過去年說唱藝術社與本社於實踐堂合辦活動的社
員不多,」她說:「或許學妹們不知道,剛才凱……董社長與本社何
副社長所表演的那段壓軸好戲,在段子內容上,竟然跟去年完全不同
!」
此話一說,台下當即一陣擾攘之聲。
「在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她續道:「這兩位同學
能有這樣突出的表現,實在值得大家學習。請大家再度以最熱烈的掌
聲,謝謝董社長,以及說唱藝術社同學精彩的演出。」
相聲社禮貌性地響起了掌聲,漢霖指導老師不可免俗地上台
講評一番,對本社「也」很有禮貌地推崇並小損幾句。不一會兒,活
動就在陳小蕙的宣佈下告一段落。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口袋裡掏摸一番,拿著煙打算出去
躲避「必然的客套」。阿丹一聲不響地也站起來,兩人一前一後,沒
有交換隻字片語地穿過校園,跑到大門外頭。
我點起煙,阿丹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
「你跟來幹嘛?」我問。
「看你好不好。」他簡單扼要地說。
「有什麼不好,」我哼了一聲:「不好能現場編段子嗎?」
「你別生她們氣。」
「生什麼氣?」我吐出長長的一道煙霧:「我又沒丟臉,她
們那樣玩,叫作法自斃。」
「對啊,你厲害。」他微微一笑。
「少囉唆。」
「我是說真心話啊!」他嘻皮笑臉的說,一點都不像說真心
話:「有謀有勇,您老是本社趙子龍。」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說:「這種陣仗算什麼勇?耍點什
麼臨場換將的小心機,只怕連你也覺得我賤。」
「那都是你說的喔!」
「不然你在這裡皮笑肉不笑的幹嘛?」
「凱子啊,」他搖搖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不要裝
了啦,你這樣已經對她很好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那種情況還手下留
情的。」
「我幹嘛留情!」我哼道。
「嘿嘿,對啊,你幹嘛留情?」他笑了出來:「最後一段明
明該高潮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還有更好笑的包袱,結果竟然接回去
年的段子!」
「那又怎樣?」
「有好包袱,為什麼不抖呢?」他問。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我那個包袱是為她量身
訂做的。」
「怎麼說?」
「剛才最後那幾句我本來想繞著她,」我解釋:「你可不要
跟小光說,當時只要把包袱一抖,無論她說什麼,之後都會被我接下
去的台詞虧得很慘。」
「對啊,這不是手下留情嗎?」他接口:「要當好人,就不
要不好意思承認。」
「不,那不是當好人。」我搖搖頭:「我只是在想,真的把
她比下去,又能證明什麼呢?」
「對啊,」他體諒地笑笑:「又能證明什麼呢?」
我再度歎了口氣。他拍了我一把:「別多想,我先進去當公
關,記得抽完煙笑著進來。」
「嗯。」我點了點頭。
·
傍晚。
回程的路上,我跟三位學弟仔細分析了一遍今天的表演。從
每一個基女的段子,一直講到他們表演的優點與瑕疵。說起來也是好
笑,之前教他們「用心練習、用腦表演」的訣竅,從來沒見到哪個家
伙真的當一回事;今天這番換將策略一用,三人彷彿發現新大陸一般
,來來去去談論的都是這件事。
談士屏對我能現場編段子這件事一直很好奇,一直問我訣竅
何在。我想了很久,其實也沒有什麼答案,只能對他說多磨練,有經
驗之後,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人。
約莫五點半前後我們回到了台北車站,三個學弟似乎有點依
依不捨,我微微一笑,想起當年高一時候的自己,於是提議先不要解
散,六個人一起到麥當勞聊一聊。
整天下來大家都餓了,加上演出後必然的興奮,我們邊吃邊
鬧地聊得既盡興又愉快。我知道自己快卸任了,心裡像是有很多話憋
著,是故也趁著這個機會,把四大任務、我當社長至今的所有心得、
跟訓導處請公假凹特殊待遇的管道,以及那些像代聯會選舉、跟演辯
社恩怨之類的事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這些事情有很多連小光跟阿丹都不知道,他們一邊聽,一邊
也對學弟補充著我沒提到的注意事項。在這樣的氣氛裡,我突然覺得
這才是我知道的說唱藝術社。就像當年小達希特勒他們一樣,我們盡
心地、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經驗,一句句地傳給下一屆的學弟。
今天表演結束之後,基隆女中她們表示了地主的「熱情」,
在活動教室內擺下了事先準備好的「廟口小吃席」款待我們。當時我
心情有點低落,沒說什麼話,社團的一切都讓阿丹去發言。而同在席
上的小憶,則面無表情地跟學妹說著話,像個沒事人一般,對我的存
在視而不見。
這樣的情況都看在學弟眼裡,老實說我不大舒服,不過那三
個活寶也很識相地沒有多囉唆。然而,當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小憶
終於憋不住,把我拉到外頭去,跟我面對面地,講了幾句顯然是想了
許久的話。
「謝謝。」
站在安靜的走廊上,她靜靜地說。
我不知道怎麼接口,只是搖了搖頭。
「這半年……」她頓了頓:「你過得好嗎?」
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我常常想起你。」
「我知道。」
「你看起來,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她看著我的臉,輕輕地
說:「想不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大家都變了那麼多。」
「是啊。」我終於點了點頭。
「當時你比較主動,」她說:「記得嗎?那個時候你對阿強
可是一步都不讓。沒想到今天你會讓我。」
「我沒有讓 。」我說:「再說,那都已經是過去了。」
她沒接口,沈默了許久。
「是啊,都過去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握起我的手。
「不過……你還是你,沒有變。」
「 也是。」
我終於說,也握住她的手。
之後我們就沒再多說什麼了。兩人心裡都明白,我們之間的
事,已經在幾句對話裡真正成為過去,而不再是一段在海邊的風雨中
,帶著怨懟與愧疚的未完成式。
像是一個句點,打在我們兩人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間,讓那些
莫名的情緒,從今天起不再是對方的關心。
此刻,面對著談講中興高采烈的學弟,我突然有一種事情都
結束了的滿足感。說唱藝術社的兩年,無論它們是苦是樂,是好是壞
,都將跟小憶一樣,在不久之後成為過去。
我想起了行將畢業的學長姐,想起了所有關心我的,喜歡我
的人。我感謝他們給我這樣的機會,給我這樣的友誼與照料。真的,
由於有了這些記憶,我在成功的日子,也都有了意義。像是一個連載
已久的故事,終於寫到了結尾一般,讓人感到些許的惆悵,同時卻又
令人心滿意足。
約莫十一點時我們各自回家。告別之前我對學弟宣佈,由於
有了今天的經驗,我決定不再干涉他們樂聲揚演出的練習過程。三個
人似乎沒有多少信心,但也願意接下這樣的挑戰,彼此打鬧著答應了
我。就在愉快氣氛中,結束了這個緊張卻圓滿的一天。
·
六月十日。
今天是禮拜天,我跟致兒約好上陽明山看日出,因此不到五
點半我就依約到了她家門口。她穿了一條直筒牛仔褲,露出一截肚子
的無袖上衣,披著一件小外套。
當時她媽媽送她出門,跟拿著安全帽的我聊了幾句。我沒有
預期會見到她家人,嚇了一跳,傻傻地叫了一聲「伯母」。幸好今天
穿得保守,什麼耳環皮褲之類的都留在家裡;不然給人家看到這麼一
個嬉皮,只怕之前的信用額度,馬上就要被取消得一乾二淨。
我跟她在天母麥當勞買了早餐,不到四十分鐘就騎上了擎天
崗。清晨的風很涼,她坐在我的懷裡,在一片風聲的蒼涼遼闊中,跟
亮麗的太陽打著招呼,迎接一個輕鬆、愉悅而偶然的一天。
夏天快到了,太陽出來的特別早,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
,暖暖的陽光,則從山頂柔和透亮。
週遭一片寧靜,只有幾聲鳥鳴,回 在遠山深谷之間。輕風
拂過週身,被陽光洗得一片澄澈。
去年今天是說唱藝術社的成果展。不知為何,想到這件事我
就心情很好。下禮拜樂聲揚,之後兩周就是期末考;在這個高二行將
結束的早晨,看著壯麗的日出,抱著可人的致兒想著往事與未來,給
我一種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捧著漢堡的她開了口。
「哥,等一下要去哪裡啊?」
「早餐還沒吃完,就想著到別到地方,」我問道:「 在急
什麼啊?」
「人家只是問問嘛。」她嘟起了嘴。
我一笑,突然在她的小嘴上親了一下。她嬌嗔一聲,跳了起
來,滿臉通紅地說:
「討厭!吃人家豆腐!」
「誰教 嘟嘴,」我哈哈大笑:「有豆腐不吃多可惜。」
「哼,壞哥哥,」她伸手捶了我一下:「我不要理你啦!」
「我才不在乎,」我說:「 不理我,那我就自己下山。看
等一下怎麼辦?」
「你走啊!我可以自己搭公車。」
「好厲害。」我伸手指著山腰:「從這裡走到車站大概要一
個半小時,我把可樂留給 ,記得不要喝太快。」
「少來,我不會搭便車啊?」
「對啊, 這麼聰明,不用我擔心。」我笑道:「提醒 一
聲,看清楚再搭,不要找上什麼搶犯啊、變態之類的。 穿得這麼漂
亮,只怕……」
「討厭啦!」她伸手摀住耳朵:「人家不要聽!」
「不聽就不聽,」我續道:「小心點就是了。」
「你最討厭了啦!」她轉過身來,沒頭沒腦地對我揮著粉拳
,大聲叫道:「說!你要不要帶人家回去?」
「冤啊!」我笑著逃開:「是 自己不要理我的,現在又亂
打人。」
「誰教你吃人家豆腐?」
「那 可以吃回來啊!」我笑嘻嘻地說。
「臭美,」她把臉一撇:「誰要吃你那種爛豆腐!」
我一笑,沒有接口。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她又問:「等一下要帶
人家去哪裡玩啊?」
「去遠一點怎麼樣?」
「多遠?」
「嗯……」我裝模作樣地想了想:「 看東區怎樣?」
「那叫遠啊!」
「如果 現在下去坐公車,大概要兩個小時才會到。」
「討厭!」她叫道:「說正經的啦!」
「好啦好啦,看情況再說。」我笑了起來:「如果 可以晚
一點回去,那我們去買一點東西,到長城溪樂園那邊烤肉,然後去逛
三峽祖師廟。下午騎車到龍潭那邊看田,晚上再回來。」
「哇,好遠!」她高興地說:「嗯,這是方案一,其他的主
意呢?」
「喂,一個不夠啊?」
「你自己說看情況的,」她笑道:「只有一個怎麼看?」
「真是貪心……」我想了半晌,又說:「好吧,那再說一個
,只有這樣了喔!」
「哪裡?」
「這個近一點,」我說:「等一下直接往北騎,我們去白沙
灣游泳,下午到淡水吃海鮮。」
「等等,這也不近啊!」她插口:「還有,人家也沒有帶泳
衣,怎麼游?」
「可以買啊!」
「你好浪費!」
「喔,又沒多少錢,」我歎道:「要不要隨 啦,我反正都
是出錢的。」
「你好像很不情願喔?」她笑道。
「不情願我會提嗎?」我哼了一聲。
「情願不會好好說啊!」
「真是的……」我搖搖頭,隨即哄著說:「好啦,人家想幫
買泳衣,想跟 一起玩水,拜託拜託,請 給我這個機會,順便看
身材怎樣,行了吧?」
「哼,不正經。」
「真的正經,還能讓 胡亂撒嬌嗎?」我微微一笑。
「你最討厭了。」她把頭一撇,但又偷偷地靠在我的肩頭。
我滿足地笑著,抱起了她。
·
我們離開了擎天崗,兩人決定既不去三峽也不跑北海,還是
去台北看電影逛街吃館子。於是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回到了東區。
九點左右,大部分的街面都還沒有營業。SOGO倒是開門了,
我倆一起坐在二樓窗明几淨的咖啡店,看著台北市安靜而別具氣氛的
街景。
致兒點的是冰咖啡。服務生端來了一個裝滿冰塊的高腳杯,
將剛煮好的滾燙咖啡倒入杯中。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整個流程
,彷彿開了眼界一樣的表情。
「真酷。」她不禁說:「原來冰咖啡是這樣做的啊!」
「這是日本做法,」我說:「歐洲的冰咖啡是直接冷凍。」
「哦?」
「對,因為日本人喝咖啡比較淡。歐洲人講究,熱咖啡加冰
塊,搞出那麼多冰水,他們可不肯犧牲咖啡濃濃的香味。」
「那美國人呢?」
「美國人根本不會喝咖啡。」我說:「所謂美式咖啡,就像
麥當勞那種,又淡又沒香氣,那個哪叫咖啡?簡直是開水。」
「這又是你師父說的?」
「 怎麼知道我師父?」我一愣。
「上次去那個舞廳的時候你說的。」她笑了起來:
「糊塗 。」
「這樣對哥哥說話的啊?」
「哼,哥哥會吃妹妹豆腐嗎?」她撇起了嘴角。
「好啦,」我笑道:「可是這樣對老公說話也不對啊!」
「哎呦,不害羞,什麼老公!」她叫了起來,隨即不好意思
地四下看了看:「誰答應你當你老婆啦?」
「那不然叫什麼?」我微笑著問。
她聞言還真的想了一陣。最後噗嗤一笑:
「還是哥哥好啦!」
「所以嘛。」我聳聳肩。
她沒接口,捧著杯子喝起了咖啡。我看著她,一邊欣賞著她
那種吃什麼都捧著的模樣,一邊點起一根煙。
「哥,你一定要抽煙嗎?」她皺起眉頭。
「 覺得不舒服我就熄掉。」
「還好,我沒有關係。」她說:「可是抽煙對你不好啊!沒
事幹嘛抽煙呢?」
「我有癮啊。」
「不會戒哪?」
「哪有 說得那麼容易?」我歎了口氣:「又不是不想戒,
能戒早戒了。」
「沒毅力的人才這麼說。」
「我不喜歡 這樣說我。」
「不要生氣啊,」她忙道:「我覺得你真的要做什麼事,一
定會做到的。」
「我沒有生氣,」我搖了搖頭:「說實話, 說得對,我是
不想戒。」
「為什麼呢?」
「因為啊……」我吐了一口煙:「 不懂,抽煙可以解悶。
平常我們有什麼煩事,大家都是歎歎氣,但是也歎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抽煙就不同, 看,吐一口就是一口的煙,感覺起來就像是把煩惱
都吐出來一樣。」
「你有什麼煩惱的事呢?」她又問。
「嗯……」我微微一愣,隨即說:「其實也不是什麼煩惱不
煩惱。只不過,畢竟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花精神想。抽煙就像是幫
助自己平靜,做起事來更穩重。」
「話是這麼說,」她接口:「但是我就不覺得不抽煙,你就
會怎樣不平靜。」
「起碼比戒煙平靜點。」我說:「快高三了,我讀書的時候
需要煙。」
「那是短期的啊!」她勸道:「哥,你還有四個月才高三,
趁這個時候把煙戒掉嘛!」
「看看吧。」
「沒誠意。」
「真的啊,」我解釋:「下禮拜有成功有一個畢業生音樂會
叫做樂聲揚,之後兩周有期末考。要戒煙,等兩件事都過完之後再說
。」
「哥,」她把聲音放輕了一些:「為我戒嘛,好不好?」
「 剛才不是說不在乎?」
「我不在乎抽二手煙,」她溫柔地說:「可是,我不要你做
對自己不好的事。」
「我們認識那天, 就知道我抽煙啊!」我說。
「對,可是當時我們沒有……」她輕輕地說:「我們沒有這
樣的關係。現在人家都是你的……」
「我的妹妹了。」我笑道。
「討厭,」她也笑了起來:「反正一定要人家叫你……叫你
老公,對不對?」
「對。」我哈哈一笑。
「哼,你不戒煙我才不叫。」
「 叫我就戒。」
「真的嗎?」她提高了一點聲音,高興地說:「你講真的,
我馬上就叫!」
「真的真的,」我打趣道:「可是, 要叫大聲一點,起碼
剛才那個服務生聽到才算。」
她回頭一望,吧台至少有十公尺遠。轉回來盯著我:
「喂,這太誇張了吧?」
「 叫不叫隨便,」我聳聳肩:「反正 一叫,我這包煙馬
上就不抽了。」
「少騙我,」她說:「這包不抽,你又另外去買一包。」
「我的意思是『從』這包開始不抽。」我笑道:「拜託,不
要咬文嚼字!」
「你說真的嗎?」她又問了一次。
「真的。」我點點頭。
「可是……」她為難了一下:「大叫一聲老公喔……很糗耶
!」
「那 可以說『老公,人家愛你』。」我哈哈大笑。
她雙頰飛紅,低頭悄悄地看著我。
「怎樣?」我繼續逗著她。
誰知道,她咬了咬牙,四下環顧一眼,隨即深深地吸了口氣
,當場高聲地喊了出來。
「老!公!人!家!愛!你!」
我一愣,沒想到害羞的她,真的會就這樣叫出來。但她隨即
又加上了一句:
「再!不!戒!煙!人!家!就!不!理!你!啦!」
四周客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我們,臉上露出幾許會心微笑。
致兒咬著下唇,對週遭完全不加理睬。只是專注地、也像是
期待著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瞬間我感到了一股強烈的衝擊。完全沒有想到,只是這樣一
句玩笑話,她竟然這麼認真地做了下去。當場感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
她還是看著我,一點都沒有遲疑。
我突然想起了薇,想起了她也是認真而堅決的神情。
良久,我才回過神。看著致兒尚自通紅的臉龐,輕輕地說:
「乖,哥戒煙,好不好?」
與此同時,她那堅定的表情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
十點半。
我們離開了SOGO的咖啡屋,牽著手走在忠孝東路上。或許是
我承諾要戒煙吧,她看起來十分高興,走起路來都比平常輕快,嘻嘻
哈哈地,簡直比考上大學都開心。
我心裡感動,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她對我真的很用心。就
像一年前的這段時間,薇對我用心的感覺。
早上的太陽很漂亮,反射在沿街大樓的玻璃窗上,讓整條街
蕩漾著一種 適的氣息。路上我抬頭望著大樓間小小的一方藍天,呼
吸著週遭跟當年高一時代一樣的,都市上午的味道,整個心情不禁昂
揚了起來。
致兒跟每一個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喜歡看地攤小飾品。我自
然看不懂那些玩意兒,是故每當她拎著好幾個明明一樣的耳環項 要
我品評時,我只能傻笑著說都不錯。
當然啦,她也會給我一句「討厭」,隨即自己下定主意一個
也不買。
我們穿過早上一片敞亮的頂好廣場,不久之後,就到了國父
紀念館。今天紀念館裡似乎有什麼活動,門口一堆攜家帶眷的人潮,
以及各式各樣的小販。
在她的堅持之下我買了兩個棉花糖,坐在草地上七手八腳地
撕著吃;最後又在她因為藍色棉花糖沾到外套的大叫聲中,陪她手忙
腳亂地跑到流動廁所前排隊。
很奇怪的,跟她在一起,原本耐性不是很好的我,竟然對這
些婆婆媽媽的瑣事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耐煩。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還有
一個月才放暑假,此刻我卻有一種「好日子快過完了」的感覺。或許
是陽光好得讓人不安,抑或是我知道高三在即,此刻雖然沒有騎車上
山下海,我卻覺得,比起去游泳或是烤肉,這樣輕鬆地走走,也是一
種不可多得的樂趣。
她從洗手間擠出來了。肩膀上 了一塊,比不洗還明顯。我
把她的皮包交還,兩人又走了起來。
聊著聊著,她突然打住了正在說的話題。對我道:
「對了,哥,問你一件比較敏感的事。」
「 說。」
「先講好,」她認真地說:「如果你不想聊就直接說,不要
勉強喔。」
「嗯,好。」我點點頭。
「嗯,我問你喔,」她想了想措詞:「當時學姊跟你在一起
的時候……」
「學姊?」我一怔,隨即會過意:「嗯,知道了。怎樣?」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幹什麼?」
「在一起啊!」
「對啊,都做什麼事呢?去哪裡玩呢?」
「呃……」我想了想,反問道:「 問這個幹什麼?」
「人家只是想知道。」
「其實也沒特別幹什麼,」我說:「大部分都是在她家聊天
,晚上去月光和狗混。」
「出去玩的時候呢?」
「我們很少出去玩。」
「為什麼?」
「因為我跟她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沒多久。」
「喔……」
「然後呢?」我又問。
「沒有,只是問問而已。」
「致兒,」我笑了起來:「想問什麼就問,想說什麼就說,
哥頂多不想講,不會不高興的。」
她吐了吐舌頭。
「你真賊,怎麼知道人家有話沒說?」
我不答,等她繼續。
「其實人家只是覺得……」她遲疑半晌:「跟你在一起的時
候你都很讓我,我怕你不喜歡什麼,可是又不說出來。」
「沒有啊,」我奇道:「 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什麼都不講。」
「咦?」我更摸不著頭腦了:「 覺得我該說什麼,可是沒
有說嗎?」
「嗯。」
「比方說?」
「嗯……」她遲疑片刻:「我舉例,你不要生氣喔!」
「傻瓜,不會。」我鼓勵道:「說什麼都可以。」
「你覺得人家對你……」她期期艾艾地道:「跟學姊對你比
起來怎樣?」
「看吧,就知道是這種問題。」我笑了起來:「 是 ,她
是她,不同的人給我不同的感覺,這有什麼好比的?」
「哼,這就是說學姊對你比較好。」
「不不不,看 怎麼去看好或壞,」我連忙解釋:「 學姊
比我大三歲,懂的事情比我多。那個時候我又有點呆,跟她在一起的
感覺比較……怎麼說呢,緊湊吧,」我頓了頓:「跟 就不一樣,
給我的穩定感比較多,或許 會撒嬌,但是那不是重點。 讓我覺得
時間過得比較緩,像是……」
「哼,快樂的時間都過得比較快,你一定不喜歡跟我在一起
對不對?」她打岔:
「還有,誰會跟你撒嬌!」
「還說不會撒嬌,」我笑了起來:「 先聽完啊。我的意思
是說,之前我的生活過得比較不……不正常,但是跟 在一起之後,
雖然沒幾天,但是有一種好像是生活都穩了下來,每天快快樂樂在過
的感覺, 懂嗎?」
「你真的有快快樂樂在過嗎?」她問。
「有,」我肯定地點點頭:「只是 看不出來。我希望 知
道,自從兩個月前我去找 之後,這一陣子,我覺得有一種好像回到
高一時代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很難形容,」我想了想:
「這樣,我問 好了。除了學校功課跟我,有什麼事情會讓
很在乎,花很多精神在上面的?」
「鋼琴。」
「這種不算。」
「那……沒有了。」
「 會不會偶爾想到一些……類似 自己活著幹什麼, 的
人生是不是充滿謊言之類的問題?」
「一般來說不會。」
「那 會不覺得對每一天……不管上學或是假日,都有一種
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感覺?」
「有時候,」她想了想:「但是不常。」
「所以了,」我微微一笑:「 跟我高一的時候很像。當時
的我,也不會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原來這些是有的沒的。」她也笑了起來。
「本來就是,」我續道:「這一陣子因為跟 在一起,我都
不再會想那些了。生活比較輕鬆,我也比較會去享受每一天。所以說
時間過得比較緩慢, 懂了嗎?」
「嗯。」她笑著點點頭。
「這也就是我叫 不要跟她比較的理由,」我又說:「每個
人都是不同的,所以……呃……每場戀愛由於對像不同,過程與感覺
自然不一樣,沒什麼好比的,可以接受吧?」
她又點了點頭。
「對於那些過去的事,我覺得可以去想,但不要讓它們影響
到生活。」我摸了摸她的頭:「跟 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希望 也
很開心,這樣就好了。」
「那對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有點不能適應呢?」她問。
「哪裡不能適應?」
「你是被我『逼』的啊!」她笑道。
「嗯,說得也是,」我也笑道:「這樣講起來我也真的挺吃
虧的,平常應該是我撒嬌才對。」
「你撒啊!」
「這個……」我遲疑半晌,笑了起來。
「算了,我不會。」
「哈哈,那就不要怪我啦!」她拍手笑道。
我拿她沒辦法,歎了口氣,隨即又牽起了她的手。
·
十二點半左右我們走回頂好商圈,在統領後頭的巷子裡,一
間叫做「步貓」的餐廳了解決了午餐。這家店很好玩,有很多隻貓在
客人四周繞來繞去。致兒光逗貓,連飯都忘了吃,結果害我一個人吞
了整鍋的麻婆豆腐。虧我在點餐的時候,還一再求她不要大熱天點這
種菜。
下午更熱了,陽光照在東區街頭,在路面上浮晃著幾許恍惚
的游絲。雖然是禮拜天,街頭捷運工程依然在施工,一點點飛灰加上
水泥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心情更好了。於是對致兒提議去KTV
唱歌。
禮拜天的KTV 很貴又要排隊,約莫兩點左右我們才在錢櫃排
到了一個包廂。進去時服務生正手忙腳亂地收拾前面客人吃剩的東西
,感覺起來頗有上鼎泰豐吃蒸餃的感覺。
致兒跟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起初什麼都不唱,自己點的歌
也把麥克風交給我,害我這種平常不聽國語歌的人也跟著咿咿呀呀你
愛我我不愛你地學了好幾首。不一會兒興致養足,馬上一首接一首,
想跟她搶麥克風都無計可施。
她唱的歌我多半沒聽過,不過都挺有意思的。我這才知道國
語歌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沒有水準。正好一首唱完,她轉過頭,對翻
著歌本想找一首披頭的我說:
「哥,你有沒有聽過『紅蜻蜓』?」
「我聽過黃鸝鳥。」
「別鬧啦!」她叫了起來:「聽過沒嘛?」
「好啦,沒聽過。這是什麼怪歌?」我笑道。
「小虎隊的歌……」
「那個聳團還沒解散啊?」
「討厭,別打岔,」她說:「你知道嗎,這首歌是恰克與飛
鳥作的曲喔!」
「誰是恰克與飛鳥?」
「哎呀!你真煩!」她惱了。
「好啦好啦,」我笑道:「紅蜻蜓,怎樣?」
「我點了,你要唱。」
「拜託,小虎隊的歌,我又沒聽過……」
話還沒說完歌就來了。致兒交給我一把麥克風。
「哥,跟我學著唱喔!」
「好啦。」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
隨著前奏,螢幕上出現一隻很滑稽的蜻蜓,卻是藍色的。我
正想打趣,突然發現這個旋律很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蜻蜓飛走了,跑出幾個國中生,嘻嘻哈哈地奇聳無比。只見
字幕出現,致兒唱了起來。「飛啊飛啊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
遊戲在夢中不斷追逐它的夢,天空是永恆的家,大地就是它的王國…
…」
我突然想到,禮拜五那天去基隆女中前,在麥當勞就聽到的
就是這首歌。
「哥,唱啊!」
「呃……好啦。」我也拿起麥克風,抓起旋律。
或許是音樂真的很簡單,抑或是訓練有素,主樂章還沒有結
束我就能跟上音符了。這首歌約莫說的是一個小男孩看到蜻蜓想到長
大的自己。曲子很輕鬆,可是頗為遼遠;歌詞很簡單,但不知為何地
,卻讓我很感動。
那天在麥當勞的時候聽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聽見幾
句一再重複的句子。不過光是那樣,就已經讓我想了很多。或許是那
天要去基隆女中,心裡預期會見到小憶,加上之前就想起那些高一辦
社團時的往事吧,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像是懷
舊,卻又抓不到懷念對象的感覺。
此刻,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歌,心裡不能自制地又湧起了許多
雜緒。高二再兩個禮拜就要結束了,那些在社團裡的時光與故事,就
像兩年中得到又馬上失去的一切一樣,即將走進回憶裡,永遠不再是
我所要面對的事情。我有點慌張地發現,在成功中學的日子竟然已經
過完大半;而在這段感覺起來一晃而逝的兩年當中,好像我得到了許
多,卻什麼也抓不住、帶不走。只能在這樣的瞬間,跟致兒一起相處
在小小的包廂裡,聽著歌,感覺著它們的離去。
曲子結束了,致兒滿意地聽我獨自唱完最後一段。她高興地
給我拍了拍手,說我唱得很好。
我沒有常常唱歌給她聽,只聽她說,在僅有的幾次經驗裡,
剛剛那首紅蜻蜓是我唱過最好聽的歌。
我對她笑了笑,沒有接口,隨即關掉了麥克風。
·
離開KTV 的時候約莫四點半,外頭仍是一片漂亮而遼遠的藍
天。我心裡滿滿地,牽著她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地走在熱鬧的東區街
頭。
兩人回SOGO後頭拿了車,我們都不想回家,於是我載著她,
加足油門,順著忠孝橋進了永和,又從永和奔馳到土城,從土城到三
峽,一直騎到三峽鶯歌交界處的大橋,我們才稍事休息,停在河邊的
堤防之上。
致兒感覺到我的心情有變化,很乖巧地不多說話。一路上緊
緊地抱著我,像是告訴我,不管我在想什麼,她都在我的身邊。
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滿天都是融融的紅光。站在堤防上,
我倆身後拉著一對長長的影子。
四周很靜,與適才飛馳於陽光中的感覺截然不同。
我開了口。
「黃昏了。」
「是啊。」她接口。
「今天我們看了日出,又要看日落。」
「嗯,很浪漫。」
「致兒,」我轉過頭:「謝謝 ,這樣的一天,讓哥覺得很
開心。」
「是我要謝謝哥。」她輕輕地說。
我沒再說什麼,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回神凝視著即將下山
的太陽。
很舒服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地讓我好滿足。在片刻的寧靜
之中,迎接一個正要開始的夜晚,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傍晚一向給我一種奇怪的壓力,我最討厭在傍晚的時候一個
人獨處。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不在黃昏時逛中正紀念堂的理由。比起
獨自承受那種莫名的低落感,即使坐在都是陌生人的麥當勞都是好的
。
然而,今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欣賞傍晚了。當然致兒還在
我身邊,此刻天也還是亮的。只是,不明所以地,我確定從今之後,
我再也不會怕日落了。就像是想開了什麼、頓悟了什麼般地,心裡一
片開闊;甚至不能想像兩個月前的自己,為什麼會處於那麼透不過氣
的迷惘與失落之中一般。
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致兒。」
「嗯?」
「黃昏好美。」
「是啊。」她答應了一聲,知道我有別的想法說不出來,卻
也沒有多問。
「謝謝 。」
「怎麼一直說謝謝啊?」她笑道。
「不知道耶……」我想了想:「就是想這麼說。」
「哥,」她輕輕地握起我的手,婉聲道:「以後,不管多久
,我都會陪你的。好不好?」
我點點頭。
「謝謝 ,」我轉頭看著她,認真地說:「認識 ,真的是
一件幸運的事。」
「這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她說。
我一愣。
「哥,」她也看著我,很嚴肅地說:「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去
要,才會有的。」
我沒有點頭或是搖頭,只是默默地想著這句話。
「我喜歡看你開心的樣子,哥,」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可
是,我更喜歡你現在這樣。」
「我現在是很開心的。」
「我感到有點不一樣。」她說。
「是,有點不同,不光是開心。」我承認。
「哥,快高三了喔。」
「所以?」
「加油!」
她笑著說,舉起手臂,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
我不禁哈哈大笑,抱起了她。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瞭解為什麼滿足了。
很奇妙的開心與滿足,不用說什麼,就讓我相信她一切都能
瞭解與接受。此刻的她很體諒、很支持,也很包容。這種感覺,有生
以來我只在薇的身上發現過。
真的,失去已久的感覺,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麼,再說一次謝謝,只怕連我自己也
覺得傻。但是,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謝謝她的一切:謝謝她對我
的愛與體諒,謝謝她把這些失去已久的、珍貴的心情還給我;也謝謝
她,作為一個圍繞在身邊的天使,帶給我幸運、勇氣,以及最單純的
,最直接的快樂。
於是,我又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哥。」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地笑著。
「別再謝啦,人家會害羞呢!」
「我只有這個可以說啊!」
「我知道……」她點點頭:「哥,也謝謝你。」
「致兒,」我點點頭:「哥知道自己在謝 什麼了。 想聽
嗎?」
「只要你不笑人家。」她說。
「我謝 的是,因為 在身邊,我謝謝有 的存在。」
我轉過身去,毫不保留地面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由於有 ,日落都變得漂亮了。」
她睜著雙眼凝望著我,一時沒有說話。我說完了,心裡很踏
實,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怎麼啦?」我嚇了一跳,連忙抱起她:「 哭什麼啊?是
我……是我說了什麼嗎?」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但是又笑了起來。
我一頭霧水,生怕不小心說錯了什麼。
半晌之後,她才伸手擦了眼淚,輕輕地說:
「哥,對不起。」
「 到底怎麼啦?」我又問。
「沒有啦……」她小聲地說:「人家……人家從來沒有聽別
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髮,看著她清純可愛的表情,忍不住
地,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然而,這次她卻不再讓我走了。
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輕輕地,卻也熱切地
吻起了我。我有點遲疑,卻不退縮,長期以來努力想跟她延後的這一
刻,此時卻也不再堅持。
於是,第一次地,我們深深長吻,在燦爛的霞光中直到太陽
西沈。
·
六月十五日。禮拜五傍晚放學時分。
今天晚上有樂聲揚,說唱藝術社的節目排在第二個,不過談
士屏他們中午就去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排練了。原本我心想三個小高一
,處在一堆音樂性社團裡人孤勢單,可能搶不到時段上台走段子;後
來又想,這也是他們學習如何處理事情的機會,加上說好不干預(當
時小達說不干預我,他就真的什麼也不干預),於是還是待在學校,
直到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才請公假出校,跑到北一女去找學姊。
兩周之前小達囑咐我要辦一次與演講社老朋友的聚會,這周
以來我一直打電話找人。高三早就停課了,加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
時演講社還有幾個當年是高三的學姊,是故找齊她們,可真的花了不
少工夫。
聯考在即,大家都沒有時間聚會。因此我特別選了今天,跟
所有學長姊約在北一女門口。反正晚上表演也是為應屆高三辦的,小
達希特勒就算看說唱藝術社第一次上樂聲揚也會出席,是故選今天,
也省了他們寶貴的時間。
約莫四點前後人才算到齊。小達、希特勒、范胖、阿禎,加
上包含前任與現任演講社社員在內的十幾個人,一起跑到忠孝西路火
車站前的「綠灣」吃飯。
說起來也真是的,我最討厭綠灣,東西難吃不說,裡頭又亂
亂的,成功青年每期都會寫那邊的笑話。但是一堆人就是喜歡往那裡
跑,前天小達在電話裡要我先訂位時兩人還爭了半天,要不是衝著他
是前輩,我絕對不會去那個鳥地方。
果不期然,一聽說綠灣,馬上就被三個學姊罵了個臭頭。我
連忙解釋:
「喂喂喂,這是小達學長的主意耶!」
「學長有令,學姊不高興你也得受著。」小達笑道:「誰叫
你是小高二?」
「拜託好不好,一年多了,還在這裡擺學長架子!」阿禎笑
了起來:「你學弟都要高三啦!」
「對嘛對嘛,」我笑道:「好歹我也當了人家學長,給點面
子好不好?」
「這裡就你最小,要什麼面子?」小達哈哈大笑。
眾人穿過重慶南路的人潮,抵達綠灣後,我對大家說:
「等一下我要去樂聲揚看狀況,會先離席一下,你們如果要
先走就打我的扣機。」
「他們準備得如何了?」希特勒問。
「還好吧,我沒管。」我說:「基隆女中表演之後他們應該
夠穩了,算是一種經驗也好。」
「你有把握就好。」小達說:「今晚我們不去了。」
「為什麼?」我一愣。
「你的事我都不管了,我管他們幹嘛?」他笑道:「現在啊
,就是聯考要緊。」
「喂,我還跟他們說創社學長要來耶!」
「凱子啊,你好呆喔,」范胖笑道:「今天這樣的聚會多難
得,樂聲揚算什麼?」
「就是嘛!」阿禎說:「凱子啊,我看你也別去了,大家聊
一聊,以後搞不好不大容易碰頭了。」
「沒辦法,」我搖搖頭:「今年第一次爭取到樂聲揚,社團
裡總要一個學長在。」
「小光呢?」希特勒問。
「他去打撞球了。」
「我就說你罩不住他吧?」小達說:「以前只要不是上台表
演,哪次活動他會來的?那你副社長呢?」
「阿丹在,但是他壓不下緊張場面。」我還是搖搖頭:「這
樣的場合可能有很多突發狀況,像什麼音樂性社團調動場序啊,或者
他們的長袍掛掉之類的。我不在或許他們也死不了,但總是有點信心
。」
「你聽聽這一套,」小達笑了起來:「喂,當年我們怎麼從
來不擔心這種事啊?」
「廢話,我沒讓你擔心啊!」我沒好氣地說:「再說你也沒
好到哪裡去,中新友誼之夜誰在扯我們後腿的?」
「看看,來了吧!」小達笑道:「之前我就猜,一年社長當
下來,這小子一定要跟我翻臉啦!」
「算了,跟你翻臉有什麼用?」我看看表:「我先告辭了,
大家最好聊久點,我大概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走吧走吧,」阿禎笑道:「辛苦的小社長。」
我點點頭,隨即急忙離開。
·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都是人,跟高一至今每次活動一樣地
有男有女。說是為高三辦畢業音樂會,倒不如想成是替在校生找個聯
誼的藉口。
大門左右站著兩個糾察隊的標兵,跟校刊取笑的一樣,站個
畢挺累死人,也沒有幾個人真的把他們當一回事。我亮了一下工作證
,隨即跑到後台去找學弟。
阿丹已經到了,買好了便當正跟學弟一起吃。我微微一笑,
想起小光說他是「說唱藝術社模 媽媽」,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眾人見到我,一臉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當場唧唧咕咕說了
一堆。滿嘴都是飯,我一句也沒聽懂,只得叫他們閉嘴,要阿丹代表
發言。
果然,阿丹對我表示詩朗隊要跟我們換節目。本來他們第七
個,現在要換成第二。老實說前後上台其實沒差,只是大家都想趕快
演完出去把各校妹妹,因此,詩朗隊就自做主張地找訓育組換了場序
。
「詩朗隊?」我一愣:「沒搞錯吧?詩朗隊?」
「是啊,我以為你知道。」阿丹說。
「奇怪,怎麼沒人通知我?」我眉頭一皺,當場四下環顧,
總算給我找到一個去年年底比賽時認識的學弟,伸手把他抓了過來。
「董子凱學長。」學弟很禮貌地跟我點了個頭。
「今天詩朗隊有出節目啊?」
「是啊,去年比賽的詩稿,念李白。」
「怎麼沒人通知我?」我問。
「這個……」他遲疑了一下,見我神色不善,只得乖乖招認
:「我們這次都只有高一……不敢找學長。」
「為什麼不敢?」我奇道。
「學長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
「說來話長……反正跟代聯會選舉有關。」
「喔,」我點點頭,接口道:「這次選舉詩社不聽演辯社的
話,結果蔡豐富當選,於是演辯社的詩朗隊學長抵制你們,對不對?
」
「學長英明!」他嚇了一跳,沒想到我能馬上瞭解狀況。又
苦著臉說:
「更糟的是,高二龍吟詩社幹部由於都是演辯社出身,所以
一起退社,我們現在按照章程是沒有社長的。」
「那詩社現在誰在管?」
「小基基。」
「有幾個社員?」
「八個。」
「詩朗隊隊員呢?」
「只找到差不多二十個。」
「哪個學長帶隊?」
「沒有人,都是我們自己練。」
「練得如何?」
「勉勉強強啦……」
「你是詩社的嗎?」
「不是,我是圍棋社。」
「好,你去集合詩朗隊,」我點點頭:「我帶你們走一次詩
。順便把詩社幹部叫來這裡集合,我要找他們算帳。」
「是!」學弟眼睛一亮,立刻飛奔回去傳令。
阿丹見學弟走遠,當下笑了起來。
「真是啊,能者無所不能。」
「少廢話,我還不是為了場序,」我哼了一聲,問談士屏他
們道:「除了場序,你們還有問題沒有?」
三個人想了想,都搖搖頭。
「那好,」我拍了他們一把:「我等一下去看看詩朗隊,差
不多半個小時後回來。七點表演開始,之前大概還有四十幾分鐘可以
看一下你們的狀況。」說著轉頭對阿丹說:
「交給你了。」
阿丹點點頭,嘴裡卻說:「交給他們三個就行了。」
我一笑,正打算虧他一下,就見到小基基等八個詩社社員一
起走了過來。
我心裡突然浮起一陣暖意。這些學弟半年沒有連絡,我倒是
都記得他們的名字。一陣招呼之後,我把他們帶到後門去,開口問道
:
「我都聽說了。怎麼沒想到來找我呢?」
「呃……」小基基有點遲疑,徐胖幫他說了話:
「我們有風聞代聯會選舉的時候,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有默
契,所以……」
我心裡偷笑,上次的戰略真成功。但臉上不動聲色,又問他
們道:
「這是哪裡來的消息?演辯社內部流傳?」
眾人都點了點頭。
我聞言隨即放心。於是道:
「好,不要管那麼多,選舉是選舉,詩朗隊是詩朗隊,我等
一下去帶隊看進度。但是……」我轉了語氣:
「是哪個傢伙跑去訓育組換場次的?動到我說唱藝術社頭上
來,找死嗎?」
「學長對不起,是我。」阿暉自己招了。
「為什麼要換?你們都準備得很充分了,是麼?」我繼續追
問。
「事實上,是因為反正……」阿任開口幫阿暉打圓場,我不
讓他繼續,當即打斷他:
「反正也是死,早死早好,是嗎?」
眾人面有愧色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這樣,換我帶隊,」我下了結論:「場序調動,恢
復原來的樣子。我現在帶一次,等一下說唱藝術社表演結束,我再給
你們修個半個小時。保證大家都好看,如何?」
「這樣當然好啦!」小基基笑道。
「可是訓育組……」阿暉道。
「那個交給我。」我說,隨即揮了揮手:「不要多廢話,集
合隊伍,我們現在練。」
「隊伍已經集合完畢了。」阿暉說。
我一笑,想起當年死請也不動的詩朗隊,心裡有趣,當下便
跟他們一起回到隊上。
·
學弟們見到我跟著詩社社員出現,當場都歡呼了起來。我知
道詩朗隊有傳統,即使是高一的小隊員,上這樣微不足道的小表演,
對於表現仍舊十分重視,我的出現正是一劑強心針。於是四下看了看
,朗聲說道:
「各位八字頭學弟,好久不見了!」
「學長好久不見!」大家齊聲道。
「聽說大家想早死早超生,」我笑著說,見大家臉上都是一
片慚愧,於是又道:
「去年特優第二名的時候,我們站在金華國中門口發誓明年
翻身。大家都忘了,是不是啊?」
「不是!」眾人齊喊。
「好,讓我們把握時間。」我點點頭:「昔年有狂客,我們
從第一句報題開始走詩。這句誰念?」
不料,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當下一片鴉雀無聲。
「喂,連這四句唐詩都刪掉啦?」
「河馬學長不在,」小基基說:「沒人敢念。」
「沒出息!」我大聲說:「沒人敢念?不敢念不會改成團誦
嗎?」
「沒人敢從第一句團誦,會接不齊。」阿任說。
「動腦啊,」我哼了哼:「不會第一句一個念,第二句第一
部團誦,第三句第二部團誦,第四句全體一起啊?」
「學長……」阿暉小聲地開了口:「乾脆要不要……學長接
下來,跟我們一起上台?」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當場不禁頓了頓,心裡盤算了
起來。
我要不要接下來?
當然啊,我又不是吃不下這四句。下學期高三了,去年比賽
時就很可惜自己不再有機會參加詩朗隊。加上比賽當天又心不在焉的
,後來一直懊悔自己沒有用心感受「成功精神」。此刻,這樣的機會
,是我做夢都求不到的。
然而,我還是搖搖頭。反問道:
「為什麼?我那個處理方法不好嗎?」
「不是不好……」阿暉說:「開場句是榮譽,我以為學長想
……」
「不錯,我想。」我點點頭:「只是,一個團體的榮譽是別
人給的,而不是在團體內自封的;當然更不能只靠其中的任何一份子
爭取。今天詩朗隊沒有這樣的能力,就必須知道自己不行,我不在,
你們就不要榮譽,我接了,你們就覺得這樣很榮譽,是嗎?」
大家都低下了頭。
「這樣,我讓你們選,」我說:「你們要我上,我就上,反
正我也很願意上。但是,自己考慮,找我還是自己練團誦?記得這是
榮譽問題。」
「學長都這麼說了,」小基基回頭看了大家一眼:「練吧!
不要讓學長對我們失望!」
於是我就把這四句的處理方法教下去,順便選了阿暉念第一
句。然後,就讓他們在或許是十分緊張的心情下走了一次詩。
我一邊聽,一邊捧著筆記本,記錄所有他們需要糾正與加強
的部份。說實話,固然是人家學長,怎麼說我也半年沒碰這首詩了,
許多處理方法都是看他們練習才想起來的。只是,跟相聲同樣的道理
,站在舞台上就是需要氣勢,而這正是他們此刻最缺的。記得去年比
賽時大家都很輕鬆,以那樣的狀態,加上之前的苦練都不能取得第一
名,此刻身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一來要保護喉嚨不能大聲練習,二
來什麼關燈強制中斷的招數都用不上,想把他們在這三十分鐘裡訓練
成去年比賽時的水準,只怕有八個董子凱也辦不到。
其實詩歌朗誦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好壞,一切只看當場狀況。
所以我也沒有逼得多緊,該講的講一講,該念的念一念罷了。事實上
,以我的「身份」,光站在這裡就是一個最好的激勵,其他的反倒是
其次。
是故,整個三十分鐘裡,事實上我並沒有逐字逐句修,客觀
條件也不容許我這麼做。但是,我不停地在許多獨誦與團誦中間硬生
生地喊暫停,以極為緊湊與快速的方法,不加講解地要他們一再重複
那些我覺得有問題的句子。直到整個氣勢逐漸成形的當兒,那些相信
是他們自己練習時已經一再修正,卻老是修不好的問題,就在眾人益
發強固的信心中,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樣的感覺很強烈,雖然我不是上台隊伍,但那種每次比賽
時代表成功中學,站在校外的驕傲與自信,卻通過這樣的練習回到了
心裡。或許帶談士屏他們去基隆女中也是代表成功,但是那樣的場面
跟詩朗隊卻是不能比的,純然的兩回事。
詩朗隊的合作直接而要求紀律,每個成員都是團體裡的一份
子,沒有所謂的個人,即使念獨誦句亦然。隊員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站在行伍之外,帶著這樣一群原本沒有信心,此刻卻值得每個人為
自己驕傲的團體,我深深地、強烈地感到自己站在這裡的價值所在。
三十分鐘過去,整首詩也練過了將近三遍。我見時間不早,
大家的狀況也大致有了個樣子,當即宣佈暫時休息,等到活動開始前
,我們再到後台練功。
許多跟我比較熟的學弟都想留我下來聊聊,但我記掛著回說
唱藝術社那邊,因此也不多加停留,幫他們跟現場訓育組的人員調整
好場次異動,馬上又跑回阿丹那邊,繼續帶談士屏他們三個「自己」
的學弟。
·
六點四十五分。
活動要開始了,門口糾察隊已經在處理收票入場;我跟阿丹
盯著學弟把行頭穿好,跟信心十足的三人一番鼓勵,隨即離開了後台
。
這麼緊湊的預演活動把我弄得有點累,我倆跑到附近有名的
中山堂冰店買了兩碗冰,趁著這幾分鐘的 暇,坐在中山堂外頭的公
共長椅上稍事休息。
「等一下你就自己走吧,」阿丹說:「三個人那邊應該不會
有問題了。」
「不急,」我搖搖頭:「我一時三刻也走不了,詩朗隊上台
前還要鼓勵一下。」
「你不是跟小達他們聚餐的嗎?」
「對,可是……」我看看表:「沒關係啦,詩朗隊是第七個
節目,表演完頂多也只有八點出頭。小達那邊應該不會那麼快解散。
」
「忙人就是這樣,」他笑了起來:「社團活動還趕場。」
「有什麼辦法,都是自己的社團啊!」我聳了聳肩:「對了
,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小達他們?」
「算了,你自己去吧。」他搖搖頭:「我入社的時候他們都
高三了,本來就不熟。演講社的學姊我更是一個都不認識。」
「去年發表會時候那幾個都在啊,鄭巧怡、黃孝慈,還有跟
你一起練『談戀愛』那段的林宛芬,去打個招呼嘛!」
「不必了,足感盛情。」他拍了我一把:「你自己記得早點
把事情結束。省得到時候那邊散夥了,你又痛不欲生。」
「為什麼我要痛不欲生?」
「有人懷舊啊!」他打趣道:「分到社辦的第一天,就把當
年去中新友誼之夜的段子手抄本表起來掛在牆上,還手書『中新友誼
之夜。創社第一次校外公演。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於台北學苑幼
獅藝文活動中心』的傢伙是誰?」
「喂,那是社團『史料』,跟這個吃飯打屁是兩碼事!」我
抗議:「小光又不管,社團裡沒人知道當年的事啦!」
「對對對,在晉董狐筆,你頗有先祖修史之風。」他哈哈大
笑:「反正啊,小達他們以後也不會常常見到了,把握時間多跟老朋
友聊聊,這種小場面不要理啦!」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加入詩朗隊之後,人跟
詩朗隊就分不開了。就算一切都可以看,我也沒辦法忍受他們因為沒
有學長而緊張。畢竟那是一個很講究學長制的團體。」
「我很好奇,」阿丹問道:「難道除了你,詩朗隊七字頭就
真的沒有人可以去帶嗎?」
「現在都幾點了,問這個是不是嫌遲了些?」
「不不不,我又不在乎詩朗隊怎樣,」他搖搖頭:「我只是
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捨我其誰。」
「我怎樣與七字頭的隊員無關,」我解釋:「可以這樣講,
詩朗隊由於有太多傳統跟演辯社密不可分,因此當演辯社的關係切斷
之後,可以來的人就少一半。另外,合唱團團員也是詩朗隊一大勢力
,剛才我有順道去看了一下合唱團那邊,但是他們團長是我老交情,
我不好意思拉人到詩朗隊那邊;他們又正好是詩朗隊下一個節目,沒
辦法……」
「等等,你沒弄懂我的意思。」他打岔:「我是說,你剛剛
提到『進了詩朗隊,就跟詩朗隊分不開』,我想瞭解為什麼。」
「這個嘛……」我想了想:「說起來複雜。但是簡單講就是
感覺很好,我從裡頭拿到的,我要幫詩朗隊傳承下去。」
「跟四大任務一樣?」他接口。
「正是。」我點點頭。
「但是,凱子,我就是不懂你這種使命感。」他又說:「你
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的意義搞不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為什麼這麼說?」
「很多可能性啊!」他理所當然地說:「事實上這些是都是
小事,但是你願意為它們放棄一些更重要的事,像是功課或者跟老朋
友聚會。這樣的使命感,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只是好奇,不是在勸我什麼吧?」我反問。
「當然!」他笑道:「社團的事,從來沒人勸得動你。」
「好,那我跟你這樣說,」我點了點頭:
「我無論在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都有過很值得回憶的時光
。無論帶隊或自己表演,都像是……重新過一次那樣的回憶。這就是
我使命感的最大動力。我想把我自己的回憶,也讓學弟們都有,讓我
們大家活過的那段日子永遠一再發生,不管發生在誰的身上。」
「即使聯考落榜?」
「沒錯。」我點點頭:「聯考當然很重要,但是,至少到目
前為止,聯考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上大學也只是為上而上。然而,
社團給我的卻直接又明顯。」
「你不覺得這有點本末倒置嗎?」
「對,可是我沒說我不管聯考。」我解釋:「我只是在形容
心裡的感覺。」
「好,我懂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我一把:「七點了,我
們進去打個氣,然後看表演吧!」
·
七點十分。
活動開始了,演辯社的主持人說完台詞,口琴社魚貫上台,
表演起整晚的第一個節目。
我站舞台左側布幔之後,跟欒經聖和黃華綢做最後的對詞。
他們三個今天算是十分輕鬆,我也沒有多擔心。只不過樂聲揚屬於四
大任務中頭要任務「打敗演辯社」的一環,是故這場表演,我還是必
須全神貫注地指導到底。
阿丹從那一頭的布幔後走過來。我問道:
「怎樣,談士屏有沒有很緊張?」
「沒有,不過他希望跟你說句話。」
「好。」我點點頭,把兩人交給阿丹,繞過後台走到對面,
見到談士屏。
「學長。」他對我點了個頭。
「什麼事?」
「沒什麼……」他微微一笑:「只是想謝謝你,這一陣子以
來給我們的指導與鼓勵。」
「不客氣,這是應該的。」我也笑了起來:「幹什麼嘛,這
樣聽起來好見外。」
「不,」他搖了搖頭:「學長你或許不覺得怎麼樣。但是,
前一段時間的練習,我們三個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什麼樣的影響?」
「我不會說……」他想了想:「總之,我們發現加入說唱藝
術社之後,整個生活的感覺都變得很好。」
「這是你們努力得來的。」我微笑道。在他比我高一個頭的
肩膀上輕輕一拍。
「但是也要學長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以及心血。」他認真地
說:「之後一年,請學長放心,我們會在社團裡努力,不管是不是干
部。」
「好,我聽見你這句話了。」我點點頭,想起了剛才跟阿丹
的對話,於是道:
「幹部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跟阿丹小光會有決議;但是你們
要記得,不管花了多少心血與時間,所有花下去的投資,一定是要為
了讓你們自己覺得好,而不是對得起或對不起說唱藝術社這樣的理由
。」
「我不懂學長的意思。」
「沒關係,有空我再跟你解釋。只要記得,你們確定自己做
的事,能讓自己有成就感與自信心,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頓了
頓:
「放心吧,你現在不懂,明年的今天也會懂的。」
說完我倆用力地握了握手,我對他鼓勵性地一笑,隨即回到
對面,把阿丹拉回了觀眾席。
·
口琴社演完了。演辯社主持人似甘願似不甘願地介紹了接下
來的節目。我跟阿丹對望一眼,就見到聚光燈再度亮起,三人兩邊,
從布幔後頭走出來。
掌聲過去,談士屏穩穩站定,欒、黃兩人則分秒不差地走到
他的左右。三人擺開手勢,清清楚楚地報了名,整整齊齊地一鞠躬,
當下說起段子。
「凱子,」阿丹俯耳過來:「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
「你有沒有發現,那三個傢伙的動作表情,跟你幾乎都是一
個樣子?」
「那當然,」我疑惑道:「我們教的,當然跟我們一樣。」
「不不不,」他搖搖頭:「你跟我的颱風不同,他們現在的
那一套,都是你的影響。」
「所以?」
「你要知道自己在他們心中的角色。」
「那又如何?以後練習不要開玩笑?」
「暑假不是要準備國家劇院的表演?」他解釋:「到時候,
你記得保持一個超然的地位。」
「什麼意思?」我越聽越糊塗。
「也就是說,不要再以社長學長身份對待他們了。你是偶像
,就做偶像的事。」
我笑了起來。
「那你呢?偶像二號?」
「我啊,我當老媽子。」他也笑道:「總有人該負責燒飯洗
衣服。」
我點點頭,隨即把眼神轉回台上。
他們今晚的表演很扎實,無論動作、身段、語氣或配合都可
圈可點。坐在台下,身為說唱藝術社第一代社員的我,心裡的確覺得
十分驕傲與感動。
或許當年小達希特勒也是這樣的心情吧?我突然想。作為一
個學長,他們要的,原來不過如此而已。
阿丹似乎沒有瞭解,其實三人的表演方式,並沒有脫離原本
那一套。今天換成我跟小光,就算加上任何一個人,也絕對不是這種
樣子。然而,在這段時間的磨練下,學弟們已經磨出了一個屬於自己
的、獨一無二的風格,也正因如此,站在台上的他們,才會有這樣的
自信及穩重。
正像小光和我。我心想。
我很感動,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誰能懂。我好希望今天希
特勒與小達在這邊,讓我當著學弟的面,驕傲地對他們說「學長,你
們交代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的我很想掉眼淚,但是又說
不上一個明顯的理由。我只知道,如果現在讓我回到去年九月十六日
,我一定會對當時漂泊無依的自己說:看,你會做到的,這一切都將
圓滿結束,說唱藝術社的一切,都將是你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從去年發表會後就黯淡了的聚光
燈,終於在今天,再度驕傲地亮了起來。
·
我整了整自己的心情,跟阿丹一起回到後台。三個人滿頭大
汗地坐在那邊,愉快而笨拙地幫對方解長袍上的扣子。我倆一進門就
大聲鼓掌,對三人的表現讚不絕口;他們開心無比,手舞足蹈地自吹
自擂。真的,跟當年的小光與我完全同一個德行。
我對他們說了一段話,簡單扼要地表示了我的滿足與驕傲。
正說到此處,身上的扣機就叫了起來。
我心裡一沈,知道小達他們要散會了。
阿丹見我突然不說話,隨即問道:
「怎麼啦?學長要走了?」
我點點頭。
「詩朗隊那邊要搞到幾點?」
「大概至少四十五分鐘。」
「他們在綠灣?」
「嗯,」我點點頭,拿起扣機看了看:「他們打了再會的代
碼,大概馬上就要走了。」
「那你要不要去跟他們說再見?」
我遲疑了一下,想起了去年晨光裡的中正紀念堂。
但是我又想起了詩朗隊。
「不了,」我搖搖頭,強笑道:「反正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
聚會,頂多有點可惜。」於是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個東西交給阿丹
:
「幫我一個忙。」
「你說。」
「趕到綠灣,把這個東西交給一個叫做劉怡麗的七字頭社員
。然後幫我帶句話。」
「什麼話?」
「你就說,凱子不負使命,賣完了。」
阿丹接過一瞧,是一個懸著小小的木牌,上書「北一女」三
個字,下面有演講社的社徽,並墜著幾絲紅色流蘇的鑰匙圈。
「這是……?」
「沒空解釋了,麻煩你走一趟。」
阿丹點點頭,隨即跟我們告辭。我又掏出了三個,交給學弟
一人一個,對他們說:
「等一下學長要去詩朗隊,就不請你們去吃一頓了。這是一
個深具紀念意義的禮物,送給你們。」
三人接過,欒經聖問:
「學長,這個東西的紀念意義是什麼?」
「說來話長,簡單說,這代表了我高一的時候,說唱藝術社
與北一女演講社的交情。」我說:「今天時間不夠,下次社團課的時
候說,你們先回去吧!」
三人點點頭,興高采烈地背起書包,剛要走就被我拉住。
「等等,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啊?」
三人面面相覷,談士屏首先想起,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揮起
他的哥兒們,拿起穿完的長袍,跟我告辭一聲,隨即跑到後台服裝組
去還。
我笑著歎了口氣,有時候,他們還真的不能讓人放心。
·
回到詩朗隊時,大家都已經集合完畢了。台上第四個節目剛
開始,此刻離表演還有差不多二十分鐘。
既然決定撐到底,我的心情也就不再那麼急躁了。於是把握
時間,對期待中的學弟說: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之中,我覺得你們的表現已經不錯
了。所以,我們現在只走兩次,我希望一次就有水準,有沒有問題?
」
「學長沒問題!」大家齊聲道。
「好,那我們開始。」我點點頭,大家隨即都站了起來。我
對阿暉道:
「老規矩,準備好就自行開始。」
阿暉點點頭,眾人安靜了下來。
念詩前的寧靜一向是成功詩朗隊的要求之一,以往只要學長
一說「開始」,眾人馬上就會安靜下來,甚至一句話說到一半都會硬
生生地 回去。此刻,當我看到大家安靜地如此迅速,心中就不禁感
到滿意了一半。
阿暉等大家都進入了狀況,隨即開始念起他的句子。
我閉上眼睛,在平靜中感覺起他們的聲音。
「念李白」是去年的比賽詩。可是我眼前卻浮現前年的「海
祭」。我想到當時制服上繡著一條年級 的自己,想到了河馬與希特
勒坐在麥當勞,擔心卻又有信心的神情;想到比賽之後大家放聲大哭
的場面,也回憶起在中正紀念堂的水銀燈下,帶著緊張與自信的,成
功詩朗隊的聲音。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想。
這是今晚倒數第二遍的練習,之後再走一次,他們就要站上
舞台。
自此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參加詩朗隊,感受這樣的氣氛了。
莫名之間我有點傷感。這樣的感覺與說唱藝術社截然相反,
面對談士屏他們,我的責任讓我感到驕傲;而處身詩朗隊之中,我卻
因不再能夠參與而覺得不捨。我突然羨慕起高一的自己,當時我多笨
哪,每天下午還會因為去哪邊傷腦筋,這有什麼好傷腦筋的,兩邊都
好,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那麼地滿足而愉悅啊!
練習不知不覺地結束了。我回過神,要大家坐下,對他們說
了一點小小的問題。依照小基基的意思,馬上大家就要再走第二遍,
但我卻制止了他。
「等等,我要先說幾句話。」
「學長請講。」他點點頭,坐了下來。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其實已經很好了,學長不希望你們
一直操喉嚨,所以先休息五分鐘。」我清了清喉嚨:
「據我所知,今天之後,你們就沒有學長可以帶下一屆的學
弟了。所以,大家要知道,明年的詩朗比賽,成敗完全要看你們自己
,學長不能再多為你們做什麼了。」
大家聞言,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是,事實上,你們該學的其實也都學會了,」我微笑著
說:「每一屆學長帶詩朗隊都是全力以赴,他們會什麼,你們就會什
麼。所以,今天你們即使沒有我的幫忙,其實也可以做得很好,差別
只在對自己的信心。」我頓了頓:
「大家相信學長的話,明年只要你們都在這裡,下一屆的學
弟也將會以信任的眼光看著你們,聽你們的指導,讓你們的經驗與投
入,也成為他們的經驗與投入。」
「我們沒有信心。」小基基忽道。
「我知道,然而那只因為你們是高一。」我笑道:「相信學
長,當你們都升上高二,必須面對自己的學弟時,你們會做得很好的
……就像當初學長們信任我們一樣。你們誰能說,我董子凱天生就是
來帶詩朗隊的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
「放心吧,」我打氣道:「明年學長在閻羅王班,雖然想必
不能下來跟大家一起比賽;但是只要你們有放學後的練習,記得叫社
長給我一張時間表,我有空就過來看看,好不好?」
大家聞言,同聲歡呼了起來。
「我高一的時候,也是詩朗隊隊員的希特勒學長曾經告訴過
我一句話。他說,為什麼成功是最好的,那就是因為學長不怕死。所
以,既然如此,」我笑道:
「學長我也必須遵守傳統。我就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會比詩
朗隊得到特優第一名,洗刷三年來成功的敗績重要!大家說對不對?
」
「學長萬歲!」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喂喂喂,別喊啊!」我笑道:「保護喉嚨,等一下還有演
出哩!現在我們練最後一次,大家不要放出聲,快接慢念,我們只看
速度與默契。」
說著眾人迅速起身。我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明年即來的壓
力,當場再度跟大家走了一遍這首「念李白」。
·
八點整。詩朗隊表演結束。
詩朗隊自信而滿足地走下舞台,我到後台鼓勵一番,拒絕了
他們請我吃飯的提議,隨即一個人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後門悄悄離
開。
我不想跟他們出去了。事實上,今晚的兩個排練,已經花掉
了我所有的精力。不能跟小達他們一起聊天的失落感,也讓此刻的我
十分疲憊。
要高三了。這個意識在我心裡盤踞了整晚。我知道自己捨不
得,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不想面對也不成。我好想再過一次這樣的生
活,找回我漂泊中失落的高二歲月。我發現,此刻的董子凱,其實並
沒有做好上高三的心理準備。
正思忖間,扣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連忙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有點失望地掏出銅板,
找個公用電話亭撥過去。
一陣吵雜聲音過去,電話那頭傳出一個女聲。
「綠灣你好,找哪位?」
綠灣?我大吃一驚。連忙說:
「有人扣機,請找一下。」
「好,稍等。」
不一會兒,話筒裡就傳出希特勒的聲音。
「凱子啊?表演結束了沒?」
「結束了。你們還沒走啊?」
「走光了,只剩小達、阿禎、范胖跟我。」
「你們要什麼時候走?」
「等你了喔!」他笑了起來:「小學弟去指導小小學弟,辛
苦辛苦,我們怎麼能放你鴿子呢?」
我聞言心裡感動。當下說:
「好,我馬上到。」
「不急不急,慢慢走,」他說:「我們決定啦,今天晚上不
回家,一起去陽明山看夜景。你有沒有機車?」
「有有有,」我忙道:「在成功,我去拿,大概十五分鐘到
綠灣。」
「這麼快啊?」
「我坐計程車。」
「這麼趕啊?」他笑嘻嘻地說。
「對對對,等我喔!」
我說,隨即收了線。快步走到中華路,伸手攔了輛計程車。
第四十五章 向陽的十七歲
天邊露出幾許微光。
十幾萬人從喧騰的廣場緩緩流散,端午節早上,中正紀念堂
剛結束一場跨夜的活動。
眩目的彩燈照耀無人的舞台,直上雲頂的雷射,在逐步亮起
的清晨中漸漸褪去神奇的光彩。
舞台後方是表演團體的臨時休息區。在朦朧的天光中,發散
著凌亂、疲憊、卻又滿足的氣息。
我獨自從廣場上走回北一女的休息區。大家都還在,看起來
沒有打算解散的意思。五點剛過,想必尚自沈浸在凌晨演出的熱烈氣
氛中。
「學弟啊,快來吃粽子喔!」演講社一個個子小小的、大家
都叫她「文文」的高三學姊,伸手對我揮了揮:「再不來就沒有了喔
!」
「學姊,你不要管他,」小達拉住她:「我們這個學弟關係
發達,有好吃的絕對不會放過,剛才一定跑去景美那邊吃飽了才回來
。」
「哪有?」我接過高一演講社社員鄭巧怡遞來的粽子,點了
個頭表示謝意,對學長說:
「剛剛跟貓咪學姊在後頭聊了幾句,哪裡都沒去。」
「隨便你,愛吃不吃。」小達笑道:「等一下大家要去阿禎
宿舍繼續聊,到時候可沒吃的。」
「沒關係啦,」演講社社長陳家禎說:「真餓了我也會幫他
弄點吃的,換成是你,我就不管了。」
「喂喂喂,怎麼有差別待遇啊?」小達瞪大了眼睛。
「人家用心啊,哪像你!」她笑道:「前兩天叫你來幫忙,
跟我耍大牌,晚上表演,昨天下午才來!」
「喂,請公假不容易好不好?」小達解釋:「一請就一天,
以為我們訓育組那麼好講話的啊?」
「我覺得還好。」希特勒開了口。
小達連忙瞪他一眼,大家見狀都笑了起來。阿禎推了小達一
把:「太假了啦,大社長!」
「 少聽他胡說,」小達有點糗:「公假都是我在請,他知
道什麼!」說著轉頭問我:
「凱子,對不對?」
「對,」我笑道:「你去請特別困難,每次你請不到,希特
勒才去。」
眾人當場放聲大笑。小達惱道:
「喂喂喂,現在你還不是社長喔!」
「喂!這樣威脅學弟的啊!」文文學姐出了聲:「天啊,在
我們面前就這麼霸道,平常怎麼虐待學弟的,真是不敢想像。」
「看吧!」希特勒笑道:「學姊講話啦!」
「唉……」小達歎了一口氣:「我這是幹什麼嘛!只不過一
個粽子,為什麼會變成公敵呀?」
「端午節,」范胖出了聲:「露出原形也是正常的。」
「你閉嘴!」小達大吼:「今天要不是你出 ,大家怎麼會
丟人!咱們回去還有賬要算!」
「是是是,我閉嘴。」范胖一笑,轉頭對我說:「對了,凱
子,晚上多虧你啦!」
「學長多指教。」我笑道。
「你瞧他那個得意勁兒!」小達哼了哼:「媽的,凱子,也
不想想是誰那麼努力訓練你的?」
「這還用說,當然是小達學長啊!」
「對吧,你看人家學弟多乖,」希特勒說:「你有沒有出息
啊,粗話都跑出來啦!」
「不會不會,」我打趣:「學長教訓得是,要不是學長長久
以來的教導,今天我怎麼……」
「好了好了,別來這套啦!」小達揮手打斷我,忍不住笑了
出來:
「你一定會當社長的,行了吧?」
「你少臭美了,」希特勒說:「一個爛攤子,人家學弟搞不
好還不想收哩!」
小達搖搖頭,微微一笑,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把。
「凱子啊,以後你有得累了,自己要注意功課喔。」
「我知道。」我對他一笑。
「我啊,唉,」他又歎了口氣,像是想到了很多需要交代,
卻不知從何說起的事:
「四大任務,我還真的不怎麼放心。」
「學長放心。」
他想了想,隨即點點頭。
「現在就交代遺言,是不是早了點?」希特勒再度插話:「
後天還有社團成果展,難不成你又要叫凱子辦?」
「本來就是他在辦。」小達說。
「看吧,說你凹學弟,真是一點都沒錯。」文文學姐說。
「他自己要的好不好?」小達手忙腳亂:「凱子,你自己承
認,是不是你說要幫我辦的?」
「啊?有嗎?」我裝傻。
「好好好,沒關係,大家走著瞧!」他又好氣又好笑:「哪
一天你當上社長,就不要被學弟整!」
「不會不會,」我哈哈大笑:「我對學弟會很好,不會凹人
家的。」
「真是的,我對你還不好嗎?」
小達哼了哼。
捧著粽子的大家,聞言不禁又笑了起來。
天色在笑語中逐漸變亮,經過整夜的活動,眾人都有幾分疲
倦了。吃飽喝足,營地裡參加表演的社員們紛紛告辭。不久之後,場
中就只剩下幾個演講社的幹部,以及我們四個說唱藝術社的社員。
「走吧,」阿禎看了看剩下的人,拿起書包:「去我宿舍繼
續聊。」
於是大家當即起身,收拾四下屬於自己的垃圾。前腳後腳地
,離開了待了整夜的中正紀念堂。
此時天上正透著黎明的藍色,像是每一個剛入夜的傍晚,在
遠方高高掛著一顆最亮的星星。月亮逐漸暗去,在清早沁涼如水的空
氣中,隱沒他皎潔圓亮的色澤。
長空一片遼闊。漸層的顏色,在沒有雲的遠方變換。
清晨五點半,又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在寧靜愉悅的氣氛裡,
緩緩開展在我們身邊。
·
我走上了舞台,在逗角的位置站定。小憶帶著一個莫名的笑
意走到身邊,交給我一把摺扇。
我搖搖頭,沒有伸手去接。於是她就把扇子放在黑板的粉筆
槽內。
我四下環顧了一遍,望著上百隻各有心事的眼睛,慢慢地吸
了口氣,浮起一個「舞台式」的笑臉,隨即清了清喉嚨,對大家說:
「謝謝大家的鼓勵。這個段子是一年前的作品,缺陷很多,
請多多指教。」
說著對小憶一點頭,朗聲報了家門,開始表演。
小光見我開始說起段子,不禁露出一個十分擔心的表情。他
知道這個段子的效果,也知道我絕對不能在沒有任何更動的前提下,
以這段「天安門傳奇」達成壓軸效果。去年社團成果展的時候我們練
過一次,雖然相信他也記不得段子,但是效果如何,小光比誰都有譜
。
只是,身為說唱藝術社社長,在今天這樣的場面下,我是不
能讓自己丟臉的。「天安門傳奇」或許不是什麼先天品種優異的段子
,但是,別的不說,光憑「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這種名目,即使
再爛的段子,我就不相信我會說得有多差。
小憶是練過這個段子的,她知道我什麼記得、哪裡忘掉;同
樣的,對於我記得的部份,她也不一定依照原始段子搭腔。所以,跟
她搭句子,或者要丟任何包袱給她抖,都是一件難度極高的事。
既然這樣,我心想,最好的處理方法就是不讓她牽著我的鼻
子走。對口相聲的表演方式很多,有全靠逗撐場的、有光靠捧獨支的
,表演雙方不見得一定要有絕對的配合。當然,配合越好,整體效果
越強的道理不會變,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不丟人是第一要務,好不
好還在其次。因此,我決定根本放棄原有台詞,管他記得不記得,只
要講不一樣的內容,我倆的優勢差異馬上就會被拉平。
小憶聽我第一句就不是原有台詞,當場緊張了起來,而這就
是我在等的機會。去年表演時兩人密切合作,我知道她最怕講錯台詞
。每當這種情況發生,她就會自亂陣腳,甚至還必須靠我用各種方式
,在舞台上當眾設法提詞。是故,三十秒不到,她的表現馬上就七零
八落了起來。
天安門事件我一直有追蹤,資料比她不知多了幾倍;中共當
時發的消息又荒謬,隨便抓也有可資取笑之處。一年下來,我的撰稿
功力當然也比當時好,是故雖然現編段子很粗糙,但是一方面我會模
仿那種官僚口氣,另一方面又有小憶的表現作為對照組,只過了一會
兒,觀眾席上就傳出了比我想像中還好的笑聲。
與此同時,我心裡不禁浮現了去年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時的
場景。當時有十萬人,我們表演的還是悲劇,范胖放的悲壯音樂突然
跑出「仙桃牌通乳丸」的廣告,這種場面換成任何人一定都是滿堂砸
;當時高一的我能把場面撐過,一年之後的今天,這樣的狀況我能接
不下嗎?我能輸給她們這樣小小的奸計嗎?真是開玩笑。
越這麼想,心裡越有自信。舞台表演就是這樣,只要自己穩
下來,一切失誤都可以被觀眾忽略。我不斷地丟出一個又一個的笑點
,而在那些遇到困難,一時沒有主意的時候,就讓捧哏的小憶去傷腦
筋,隨便問她一句話,就爭取到幾秒鐘的寶貴時間,在她的忙亂中想
出新詞,繼續得到我的勝利,並讓她相形之下顯得更弱。
三個學弟望著我,得意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就是我們的凱子
社長,隨便 們怎麼玩,他反正都有想像不到的辦法可以處理。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小達、希特勒、阿禎與
文文學姊他們的笑容。
他們對我真的很好。相信我、鼓勵我、把我當作一顆明日之
星。尤其是希特勒,無論在什麼樣的艱難壓力下,他都一直保護著我
,給我那超過一切話語的笑臉,以及讓我信心十足的,肩膀上的一拍
。這樣的鼓勵,曾經陪我渡過無數的難關。
不只是他,所有的學長學姊也都告訴過我那些需要知道的,
在這一路上走來將會遇到的陷阱與挑戰;讓我提防,讓我有所準備。
這樣的好,是我不能報答的。
然而,他們所期望的,是這樣的我嗎?
突然之間,我心裡浮現了這個問題。
沒錯,今天我是被設計的,代表說唱藝術社,求勝求功是我
的責任,也是我與說唱藝術社榮譽所繫。就算是為了三個學弟,我都
必須打勝這一場,讓明年的他們,能夠揚眉吐氣地面對基女相聲社。
可是,為什麼今天會面臨這樣的挑戰呢?
當然是我自己種下的禍根。對小憶始亂終棄,是我的錯,不
管該不該跟今天的事扯上關係,這一點都必須承認。
小憶是受害者,她沒有對不起我。
而我是怎麼對她的呢?
她越來越緊張了。我把段子的縱深拉大,隨著信心增長,我
對這個當初寫得有瑕疵的「天安門傳奇」也有了改善的衝動。站在小
憶身邊,我正一步步、一句句地,將整個段子調整成一個真正有反省
與諷刺意義的,不純然是搞笑的表演。
她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準備,也不知道這個段子,會在多久之
後才會結束。
我會勝的,誰都知道,我已經勝了。不說別的,快十分鐘的
即席表演,即使是漢霖的指導老師都不一定做得到。此刻,身為說唱
藝術社社長,我沒有愧對我的職責,沒有對不起我的社團,沒有對不
起這個給我成就感與自信心的地方。
然而,我突然發現,我對不起小憶。
不知從何而來的愧疚感突然浮上心頭,一意求勝的我,無法
解釋地感到了悔意。小憶容易怯場,我的表現就是她的壓力。沒錯,
這是個零和的競爭,我不是比她好,就是被她算計,再說這個主意也
不是我出的。但是,我知道,這不是我現在這樣做的理由。
今天的事是我種下的因,我當然該承擔後果。
我該讓她的,一邊再度丟出一個包袱,我一邊想,我是應該
讓她的。兩方都知道她們故意為難,即使我輸了,也不會真的影響到
說唱藝術社。我是在為自己求勝,就像當年跟阿強爭社長一樣,我是
為自己,不是為了說唱藝術社。
小憶更緊張了。
我對不起自己,我不禁想,我對不起那些因為自己曾經所做
錯的,亟待我去彌補改善的,心裡的聲音。我也對不起小達與希特勒
。那些喜歡我、相信我的學長們。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這種勝利有多麼的空虛。
·
「喂喂喂,怎麼睡著啦!」
小達搖了搖希特勒。他翻了個身,糊里糊塗地咕噥了一聲,
又繼續打起 來。
「真是的,一隻豬。」小達苦笑,對我們雙手一攤,擺出個
無計可施的手勢。
「你也別怪他了,」阿禎開口說:「昨天中午就來幫忙,整
天下來大家也該累啦。」
「那也不能睡成這樣啊!」小達說:「約好聊天的,結果躺
在 床上睡覺,這麼累不會回家啊?」
「人家主人都不介意了,你囉唆什麼?」文文學姐笑道。
「奇怪,怎麼矛頭一直對著我啊?」
「你最大啊,當然要注意言行!」阿禎笑道:「貴社社員到
處亂睡覺,社長督促不力,自然要被民意檢驗。」
「今天之後他管事,」小達往我一指:「以後別再問我啦,
說唱藝術社的事他拿主意,我不負責。」
「真能賴,」阿禎說:「第一次開會就這樣,沒想到一年之
後還是這個德行。」
「我賴過什麼了?」
「那個時候說好幹部開會,結果後來八對一,你是怎麼解釋
的還記得嗎?」
「拜託,多久的事了,現在還在提!」小達說:「我真的沒
辦法啊,小傑會混 又不是不知道,希特勒……」他看了看床上的同
袍,又說:
「這種人, 要我跟他說什麼?」
「你不要笑他,」我說:「自己幹部管不好,還在這裡說人
家學長壞話。」
「對,說得是,」小達沒好氣地說:「別說下學期三個社團
的活動了,就後天的發表會,你要是能讓一個人都不缺席,我他媽社
長讓你當!」
「你社長本來就要讓他當。」范胖笑道。
「對對對,我不講話,你們都是一國的,」小達哼了一聲:
「告訴你吧,別說別人了,你們班那個小光就不好說話,到
時候……」
「放心,」我打斷了他:「小光不會對我擺架子。」
「嘿嘿,希望如此。」他不以為然地冷笑一番:「別等當天
開天窗,還要人家演講社幫忙。」
「來而不往非禮也,」阿禎又笑道:「學弟一句話,不但這
次幫,我還會叫學妹以後都跟說唱藝術社保持密切關係。」
「我確定跟 有仇,成了吧?」小達說。
「你看你看,」阿禎一樂:「這算什麼學長嘛!我提供資源
給你的學弟,跟你自己辦的社團保持合作,這個人竟然還不高興咧!
」
「哼,我高三之後絕不管事,要那麼高興幹嘛?」
「真是的,」阿禎笑了起來,對我說:「學弟,反正你們社
團也剛成立不到一年,以後啊,就說社團是你自己辦的,把這個傢伙
除名吧!」
「那可不成。」我說。
「看吧!」小達接口:「在這裡挑撥離間,也不想想看是誰
的學弟!」
「等等,我還沒說完。」我笑道:「現在不能按照學姊說的
做,好歹也要等幹部交接之後,再給他除名不遲。」
「對對對,」阿禎大笑:「我就說過嘛,還是學弟考慮得周
到。」
「沒關係,你們親熱吧,」小達又好氣又好笑:「反正我要
高三了,他要怎麼玩我都認了。」
「我們是很親熱啊!」學姊說,竟然跑過來抱住了我。
「本來就是嘛。」我笑道,也賴在她身上。
「天啊,噁心。」小達把頭轉過去。
眾人看著他的表情,不禁又瘋狂地笑了出來。
·
台下響起讓人滿意的掌聲,我虛偽地微笑著,在兩方幹部愕
然而複雜的表情中走下舞台。
整個基隆女中友誼表演到此結束,不久之後,教室裡響起一
片唧唧喳喳的說話聲。
陳小蕙回過神,走到台前,總結式地說了幾句收尾性的客套
話。當然,也少不了感謝本社這次不辭遠路跋涉而來,並提供四段「
讓大家大開眼界」的精彩表演。
我一言不發,默默地坐在位置上。平平靜靜地,等著她提到
我。
果不期然,她隨即轉了話鋒,說到了剛才這段我被設計下,
與小憶一起表演的「天安門傳奇」。
「在場參加過去年說唱藝術社與本社於實踐堂合辦活動的社
員不多,」她說:「或許學妹們不知道,剛才凱……董社長與本社何
副社長所表演的那段壓軸好戲,在段子內容上,竟然跟去年完全不同
!」
此話一說,台下當即一陣擾攘之聲。
「在完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她續道:「這兩位同學
能有這樣突出的表現,實在值得大家學習。請大家再度以最熱烈的掌
聲,謝謝董社長,以及說唱藝術社同學精彩的演出。」
相聲社禮貌性地響起了掌聲,漢霖指導老師不可免俗地上台
講評一番,對本社「也」很有禮貌地推崇並小損幾句。不一會兒,活
動就在陳小蕙的宣佈下告一段落。
我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在口袋裡掏摸一番,拿著煙打算出去
躲避「必然的客套」。阿丹一聲不響地也站起來,兩人一前一後,沒
有交換隻字片語地穿過校園,跑到大門外頭。
我點起煙,阿丹一言不發地站在旁邊。
「你跟來幹嘛?」我問。
「看你好不好。」他簡單扼要地說。
「有什麼不好,」我哼了一聲:「不好能現場編段子嗎?」
「你別生她們氣。」
「生什麼氣?」我吐出長長的一道煙霧:「我又沒丟臉,她
們那樣玩,叫作法自斃。」
「對啊,你厲害。」他微微一笑。
「少囉唆。」
「我是說真心話啊!」他嘻皮笑臉的說,一點都不像說真心
話:「有謀有勇,您老是本社趙子龍。」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說:「這種陣仗算什麼勇?耍點什
麼臨場換將的小心機,只怕連你也覺得我賤。」
「那都是你說的喔!」
「不然你在這裡皮笑肉不笑的幹嘛?」
「凱子啊,」他搖搖頭,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不要裝
了啦,你這樣已經對她很好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那種情況還手下留
情的。」
「我幹嘛留情!」我哼道。
「嘿嘿,對啊,你幹嘛留情?」他笑了出來:「最後一段明
明該高潮了,看你的表情就知道還有更好笑的包袱,結果竟然接回去
年的段子!」
「那又怎樣?」
「有好包袱,為什麼不抖呢?」他問。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我那個包袱是為她量身
訂做的。」
「怎麼說?」
「剛才最後那幾句我本來想繞著她,」我解釋:「你可不要
跟小光說,當時只要把包袱一抖,無論她說什麼,之後都會被我接下
去的台詞虧得很慘。」
「對啊,這不是手下留情嗎?」他接口:「要當好人,就不
要不好意思承認。」
「不,那不是當好人。」我搖搖頭:「我只是在想,真的把
她比下去,又能證明什麼呢?」
「對啊,」他體諒地笑笑:「又能證明什麼呢?」
我再度歎了口氣。他拍了我一把:「別多想,我先進去當公
關,記得抽完煙笑著進來。」
「嗯。」我點了點頭。
·
傍晚。
回程的路上,我跟三位學弟仔細分析了一遍今天的表演。從
每一個基女的段子,一直講到他們表演的優點與瑕疵。說起來也是好
笑,之前教他們「用心練習、用腦表演」的訣竅,從來沒見到哪個家
伙真的當一回事;今天這番換將策略一用,三人彷彿發現新大陸一般
,來來去去談論的都是這件事。
談士屏對我能現場編段子這件事一直很好奇,一直問我訣竅
何在。我想了很久,其實也沒有什麼答案,只能對他說多磨練,有經
驗之後,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人。
約莫五點半前後我們回到了台北車站,三個學弟似乎有點依
依不捨,我微微一笑,想起當年高一時候的自己,於是提議先不要解
散,六個人一起到麥當勞聊一聊。
整天下來大家都餓了,加上演出後必然的興奮,我們邊吃邊
鬧地聊得既盡興又愉快。我知道自己快卸任了,心裡像是有很多話憋
著,是故也趁著這個機會,把四大任務、我當社長至今的所有心得、
跟訓導處請公假凹特殊待遇的管道,以及那些像代聯會選舉、跟演辯
社恩怨之類的事都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這些事情有很多連小光跟阿丹都不知道,他們一邊聽,一邊
也對學弟補充著我沒提到的注意事項。在這樣的氣氛裡,我突然覺得
這才是我知道的說唱藝術社。就像當年小達希特勒他們一樣,我們盡
心地、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經驗,一句句地傳給下一屆的學弟。
今天表演結束之後,基隆女中她們表示了地主的「熱情」,
在活動教室內擺下了事先準備好的「廟口小吃席」款待我們。當時我
心情有點低落,沒說什麼話,社團的一切都讓阿丹去發言。而同在席
上的小憶,則面無表情地跟學妹說著話,像個沒事人一般,對我的存
在視而不見。
這樣的情況都看在學弟眼裡,老實說我不大舒服,不過那三
個活寶也很識相地沒有多囉唆。然而,當我們快要離開的時候,小憶
終於憋不住,把我拉到外頭去,跟我面對面地,講了幾句顯然是想了
許久的話。
「謝謝。」
站在安靜的走廊上,她靜靜地說。
我不知道怎麼接口,只是搖了搖頭。
「這半年……」她頓了頓:「你過得好嗎?」
我想了想,還是搖搖頭。
「我常常想起你。」
「我知道。」
「你看起來,跟以前不大一樣了。」她看著我的臉,輕輕地
說:「想不到這麼短的時間裡,大家都變了那麼多。」
「是啊。」我終於點了點頭。
「當時你比較主動,」她說:「記得嗎?那個時候你對阿強
可是一步都不讓。沒想到今天你會讓我。」
「我沒有讓 。」我說:「再說,那都已經是過去了。」
她沒接口,沈默了許久。
「是啊,都過去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握起我的手。
「不過……你還是你,沒有變。」
「 也是。」
我終於說,也握住她的手。
之後我們就沒再多說什麼了。兩人心裡都明白,我們之間的
事,已經在幾句對話裡真正成為過去,而不再是一段在海邊的風雨中
,帶著怨懟與愧疚的未完成式。
像是一個句點,打在我們兩人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間,讓那些
莫名的情緒,從今天起不再是對方的關心。
此刻,面對著談講中興高采烈的學弟,我突然有一種事情都
結束了的滿足感。說唱藝術社的兩年,無論它們是苦是樂,是好是壞
,都將跟小憶一樣,在不久之後成為過去。
我想起了行將畢業的學長姐,想起了所有關心我的,喜歡我
的人。我感謝他們給我這樣的機會,給我這樣的友誼與照料。真的,
由於有了這些記憶,我在成功的日子,也都有了意義。像是一個連載
已久的故事,終於寫到了結尾一般,讓人感到些許的惆悵,同時卻又
令人心滿意足。
約莫十一點時我們各自回家。告別之前我對學弟宣佈,由於
有了今天的經驗,我決定不再干涉他們樂聲揚演出的練習過程。三個
人似乎沒有多少信心,但也願意接下這樣的挑戰,彼此打鬧著答應了
我。就在愉快氣氛中,結束了這個緊張卻圓滿的一天。
·
六月十日。
今天是禮拜天,我跟致兒約好上陽明山看日出,因此不到五
點半我就依約到了她家門口。她穿了一條直筒牛仔褲,露出一截肚子
的無袖上衣,披著一件小外套。
當時她媽媽送她出門,跟拿著安全帽的我聊了幾句。我沒有
預期會見到她家人,嚇了一跳,傻傻地叫了一聲「伯母」。幸好今天
穿得保守,什麼耳環皮褲之類的都留在家裡;不然給人家看到這麼一
個嬉皮,只怕之前的信用額度,馬上就要被取消得一乾二淨。
我跟她在天母麥當勞買了早餐,不到四十分鐘就騎上了擎天
崗。清晨的風很涼,她坐在我的懷裡,在一片風聲的蒼涼遼闊中,跟
亮麗的太陽打著招呼,迎接一個輕鬆、愉悅而偶然的一天。
夏天快到了,太陽出來的特別早,空氣中瀰漫著春天的氣息
,暖暖的陽光,則從山頂柔和透亮。
週遭一片寧靜,只有幾聲鳥鳴,回 在遠山深谷之間。輕風
拂過週身,被陽光洗得一片澄澈。
去年今天是說唱藝術社的成果展。不知為何,想到這件事我
就心情很好。下禮拜樂聲揚,之後兩周就是期末考;在這個高二行將
結束的早晨,看著壯麗的日出,抱著可人的致兒想著往事與未來,給
我一種充滿了幸福的感覺。
捧著漢堡的她開了口。
「哥,等一下要去哪裡啊?」
「早餐還沒吃完,就想著到別到地方,」我問道:「 在急
什麼啊?」
「人家只是問問嘛。」她嘟起了嘴。
我一笑,突然在她的小嘴上親了一下。她嬌嗔一聲,跳了起
來,滿臉通紅地說:
「討厭!吃人家豆腐!」
「誰教 嘟嘴,」我哈哈大笑:「有豆腐不吃多可惜。」
「哼,壞哥哥,」她伸手捶了我一下:「我不要理你啦!」
「我才不在乎,」我說:「 不理我,那我就自己下山。看
等一下怎麼辦?」
「你走啊!我可以自己搭公車。」
「好厲害。」我伸手指著山腰:「從這裡走到車站大概要一
個半小時,我把可樂留給 ,記得不要喝太快。」
「少來,我不會搭便車啊?」
「對啊, 這麼聰明,不用我擔心。」我笑道:「提醒 一
聲,看清楚再搭,不要找上什麼搶犯啊、變態之類的。 穿得這麼漂
亮,只怕……」
「討厭啦!」她伸手摀住耳朵:「人家不要聽!」
「不聽就不聽,」我續道:「小心點就是了。」
「你最討厭了啦!」她轉過身來,沒頭沒腦地對我揮著粉拳
,大聲叫道:「說!你要不要帶人家回去?」
「冤啊!」我笑著逃開:「是 自己不要理我的,現在又亂
打人。」
「誰教你吃人家豆腐?」
「那 可以吃回來啊!」我笑嘻嘻地說。
「臭美,」她把臉一撇:「誰要吃你那種爛豆腐!」
我一笑,沒有接口。
「喂,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哩!」她又問:「等一下要帶
人家去哪裡玩啊?」
「去遠一點怎麼樣?」
「多遠?」
「嗯……」我裝模作樣地想了想:「 看東區怎樣?」
「那叫遠啊!」
「如果 現在下去坐公車,大概要兩個小時才會到。」
「討厭!」她叫道:「說正經的啦!」
「好啦好啦,看情況再說。」我笑了起來:「如果 可以晚
一點回去,那我們去買一點東西,到長城溪樂園那邊烤肉,然後去逛
三峽祖師廟。下午騎車到龍潭那邊看田,晚上再回來。」
「哇,好遠!」她高興地說:「嗯,這是方案一,其他的主
意呢?」
「喂,一個不夠啊?」
「你自己說看情況的,」她笑道:「只有一個怎麼看?」
「真是貪心……」我想了半晌,又說:「好吧,那再說一個
,只有這樣了喔!」
「哪裡?」
「這個近一點,」我說:「等一下直接往北騎,我們去白沙
灣游泳,下午到淡水吃海鮮。」
「等等,這也不近啊!」她插口:「還有,人家也沒有帶泳
衣,怎麼游?」
「可以買啊!」
「你好浪費!」
「喔,又沒多少錢,」我歎道:「要不要隨 啦,我反正都
是出錢的。」
「你好像很不情願喔?」她笑道。
「不情願我會提嗎?」我哼了一聲。
「情願不會好好說啊!」
「真是的……」我搖搖頭,隨即哄著說:「好啦,人家想幫
買泳衣,想跟 一起玩水,拜託拜託,請 給我這個機會,順便看
身材怎樣,行了吧?」
「哼,不正經。」
「真的正經,還能讓 胡亂撒嬌嗎?」我微微一笑。
「你最討厭了。」她把頭一撇,但又偷偷地靠在我的肩頭。
我滿足地笑著,抱起了她。
·
我們離開了擎天崗,兩人決定既不去三峽也不跑北海,還是
去台北看電影逛街吃館子。於是不到一個小時,我們就回到了東區。
九點左右,大部分的街面都還沒有營業。SOGO倒是開門了,
我倆一起坐在二樓窗明几淨的咖啡店,看著台北市安靜而別具氣氛的
街景。
致兒點的是冰咖啡。服務生端來了一個裝滿冰塊的高腳杯,
將剛煮好的滾燙咖啡倒入杯中。她睜大了眼睛,好奇地望著整個流程
,彷彿開了眼界一樣的表情。
「真酷。」她不禁說:「原來冰咖啡是這樣做的啊!」
「這是日本做法,」我說:「歐洲的冰咖啡是直接冷凍。」
「哦?」
「對,因為日本人喝咖啡比較淡。歐洲人講究,熱咖啡加冰
塊,搞出那麼多冰水,他們可不肯犧牲咖啡濃濃的香味。」
「那美國人呢?」
「美國人根本不會喝咖啡。」我說:「所謂美式咖啡,就像
麥當勞那種,又淡又沒香氣,那個哪叫咖啡?簡直是開水。」
「這又是你師父說的?」
「 怎麼知道我師父?」我一愣。
「上次去那個舞廳的時候你說的。」她笑了起來:
「糊塗 。」
「這樣對哥哥說話的啊?」
「哼,哥哥會吃妹妹豆腐嗎?」她撇起了嘴角。
「好啦,」我笑道:「可是這樣對老公說話也不對啊!」
「哎呦,不害羞,什麼老公!」她叫了起來,隨即不好意思
地四下看了看:「誰答應你當你老婆啦?」
「那不然叫什麼?」我微笑著問。
她聞言還真的想了一陣。最後噗嗤一笑:
「還是哥哥好啦!」
「所以嘛。」我聳聳肩。
她沒接口,捧著杯子喝起了咖啡。我看著她,一邊欣賞著她
那種吃什麼都捧著的模樣,一邊點起一根煙。
「哥,你一定要抽煙嗎?」她皺起眉頭。
「 覺得不舒服我就熄掉。」
「還好,我沒有關係。」她說:「可是抽煙對你不好啊!沒
事幹嘛抽煙呢?」
「我有癮啊。」
「不會戒哪?」
「哪有 說得那麼容易?」我歎了口氣:「又不是不想戒,
能戒早戒了。」
「沒毅力的人才這麼說。」
「我不喜歡 這樣說我。」
「不要生氣啊,」她忙道:「我覺得你真的要做什麼事,一
定會做到的。」
「我沒有生氣,」我搖了搖頭:「說實話, 說得對,我是
不想戒。」
「為什麼呢?」
「因為啊……」我吐了一口煙:「 不懂,抽煙可以解悶。
平常我們有什麼煩事,大家都是歎歎氣,但是也歎不出什麼所以然來
。抽煙就不同, 看,吐一口就是一口的煙,感覺起來就像是把煩惱
都吐出來一樣。」
「你有什麼煩惱的事呢?」她又問。
「嗯……」我微微一愣,隨即說:「其實也不是什麼煩惱不
煩惱。只不過,畢竟有很多事情要做,要去花精神想。抽煙就像是幫
助自己平靜,做起事來更穩重。」
「話是這麼說,」她接口:「但是我就不覺得不抽煙,你就
會怎樣不平靜。」
「起碼比戒煙平靜點。」我說:「快高三了,我讀書的時候
需要煙。」
「那是短期的啊!」她勸道:「哥,你還有四個月才高三,
趁這個時候把煙戒掉嘛!」
「看看吧。」
「沒誠意。」
「真的啊,」我解釋:「下禮拜有成功有一個畢業生音樂會
叫做樂聲揚,之後兩周有期末考。要戒煙,等兩件事都過完之後再說
。」
「哥,」她把聲音放輕了一些:「為我戒嘛,好不好?」
「 剛才不是說不在乎?」
「我不在乎抽二手煙,」她溫柔地說:「可是,我不要你做
對自己不好的事。」
「我們認識那天, 就知道我抽煙啊!」我說。
「對,可是當時我們沒有……」她輕輕地說:「我們沒有這
樣的關係。現在人家都是你的……」
「我的妹妹了。」我笑道。
「討厭,」她也笑了起來:「反正一定要人家叫你……叫你
老公,對不對?」
「對。」我哈哈一笑。
「哼,你不戒煙我才不叫。」
「 叫我就戒。」
「真的嗎?」她提高了一點聲音,高興地說:「你講真的,
我馬上就叫!」
「真的真的,」我打趣道:「可是, 要叫大聲一點,起碼
剛才那個服務生聽到才算。」
她回頭一望,吧台至少有十公尺遠。轉回來盯著我:
「喂,這太誇張了吧?」
「 叫不叫隨便,」我聳聳肩:「反正 一叫,我這包煙馬
上就不抽了。」
「少騙我,」她說:「這包不抽,你又另外去買一包。」
「我的意思是『從』這包開始不抽。」我笑道:「拜託,不
要咬文嚼字!」
「你說真的嗎?」她又問了一次。
「真的。」我點點頭。
「可是……」她為難了一下:「大叫一聲老公喔……很糗耶
!」
「那 可以說『老公,人家愛你』。」我哈哈大笑。
她雙頰飛紅,低頭悄悄地看著我。
「怎樣?」我繼續逗著她。
誰知道,她咬了咬牙,四下環顧一眼,隨即深深地吸了口氣
,當場高聲地喊了出來。
「老!公!人!家!愛!你!」
我一愣,沒想到害羞的她,真的會就這樣叫出來。但她隨即
又加上了一句:
「再!不!戒!煙!人!家!就!不!理!你!啦!」
四周客人不約而同地望向我們,臉上露出幾許會心微笑。
致兒咬著下唇,對週遭完全不加理睬。只是專注地、也像是
期待著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瞬間我感到了一股強烈的衝擊。完全沒有想到,只是這樣一
句玩笑話,她竟然這麼認真地做了下去。當場感動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
她還是看著我,一點都沒有遲疑。
我突然想起了薇,想起了她也是認真而堅決的神情。
良久,我才回過神。看著致兒尚自通紅的臉龐,輕輕地說:
「乖,哥戒煙,好不好?」
與此同時,她那堅定的表情上,終於露出了一絲微笑。
·
十點半。
我們離開了SOGO的咖啡屋,牽著手走在忠孝東路上。或許是
我承諾要戒煙吧,她看起來十分高興,走起路來都比平常輕快,嘻嘻
哈哈地,簡直比考上大學都開心。
我心裡感動,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她對我真的很用心。就
像一年前的這段時間,薇對我用心的感覺。
早上的太陽很漂亮,反射在沿街大樓的玻璃窗上,讓整條街
蕩漾著一種 適的氣息。路上我抬頭望著大樓間小小的一方藍天,呼
吸著週遭跟當年高一時代一樣的,都市上午的味道,整個心情不禁昂
揚了起來。
致兒跟每一個這個年紀的女孩一樣喜歡看地攤小飾品。我自
然看不懂那些玩意兒,是故每當她拎著好幾個明明一樣的耳環項 要
我品評時,我只能傻笑著說都不錯。
當然啦,她也會給我一句「討厭」,隨即自己下定主意一個
也不買。
我們穿過早上一片敞亮的頂好廣場,不久之後,就到了國父
紀念館。今天紀念館裡似乎有什麼活動,門口一堆攜家帶眷的人潮,
以及各式各樣的小販。
在她的堅持之下我買了兩個棉花糖,坐在草地上七手八腳地
撕著吃;最後又在她因為藍色棉花糖沾到外套的大叫聲中,陪她手忙
腳亂地跑到流動廁所前排隊。
很奇怪的,跟她在一起,原本耐性不是很好的我,竟然對這
些婆婆媽媽的瑣事一點也沒有覺得不耐煩。不知道為什麼,雖然還有
一個月才放暑假,此刻我卻有一種「好日子快過完了」的感覺。或許
是陽光好得讓人不安,抑或是我知道高三在即,此刻雖然沒有騎車上
山下海,我卻覺得,比起去游泳或是烤肉,這樣輕鬆地走走,也是一
種不可多得的樂趣。
她從洗手間擠出來了。肩膀上 了一塊,比不洗還明顯。我
把她的皮包交還,兩人又走了起來。
聊著聊著,她突然打住了正在說的話題。對我道:
「對了,哥,問你一件比較敏感的事。」
「 說。」
「先講好,」她認真地說:「如果你不想聊就直接說,不要
勉強喔。」
「嗯,好。」我點點頭。
「嗯,我問你喔,」她想了想措詞:「當時學姊跟你在一起
的時候……」
「學姊?」我一怔,隨即會過意:「嗯,知道了。怎樣?」
「你們在一起的時候,都在幹什麼?」
「在一起啊!」
「對啊,都做什麼事呢?去哪裡玩呢?」
「呃……」我想了想,反問道:「 問這個幹什麼?」
「人家只是想知道。」
「其實也沒特別幹什麼,」我說:「大部分都是在她家聊天
,晚上去月光和狗混。」
「出去玩的時候呢?」
「我們很少出去玩。」
「為什麼?」
「因為我跟她真正在一起的時間沒多久。」
「喔……」
「然後呢?」我又問。
「沒有,只是問問而已。」
「致兒,」我笑了起來:「想問什麼就問,想說什麼就說,
哥頂多不想講,不會不高興的。」
她吐了吐舌頭。
「你真賊,怎麼知道人家有話沒說?」
我不答,等她繼續。
「其實人家只是覺得……」她遲疑半晌:「跟你在一起的時
候你都很讓我,我怕你不喜歡什麼,可是又不說出來。」
「沒有啊,」我奇道:「 怎麼會這麼想?」
「因為……你什麼都不講。」
「咦?」我更摸不著頭腦了:「 覺得我該說什麼,可是沒
有說嗎?」
「嗯。」
「比方說?」
「嗯……」她遲疑片刻:「我舉例,你不要生氣喔!」
「傻瓜,不會。」我鼓勵道:「說什麼都可以。」
「你覺得人家對你……」她期期艾艾地道:「跟學姊對你比
起來怎樣?」
「看吧,就知道是這種問題。」我笑了起來:「 是 ,她
是她,不同的人給我不同的感覺,這有什麼好比的?」
「哼,這就是說學姊對你比較好。」
「不不不,看 怎麼去看好或壞,」我連忙解釋:「 學姊
比我大三歲,懂的事情比我多。那個時候我又有點呆,跟她在一起的
感覺比較……怎麼說呢,緊湊吧,」我頓了頓:「跟 就不一樣,
給我的穩定感比較多,或許 會撒嬌,但是那不是重點。 讓我覺得
時間過得比較緩,像是……」
「哼,快樂的時間都過得比較快,你一定不喜歡跟我在一起
對不對?」她打岔:
「還有,誰會跟你撒嬌!」
「還說不會撒嬌,」我笑了起來:「 先聽完啊。我的意思
是說,之前我的生活過得比較不……不正常,但是跟 在一起之後,
雖然沒幾天,但是有一種好像是生活都穩了下來,每天快快樂樂在過
的感覺, 懂嗎?」
「你真的有快快樂樂在過嗎?」她問。
「有,」我肯定地點點頭:「只是 看不出來。我希望 知
道,自從兩個月前我去找 之後,這一陣子,我覺得有一種好像回到
高一時代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很難形容,」我想了想:
「這樣,我問 好了。除了學校功課跟我,有什麼事情會讓
很在乎,花很多精神在上面的?」
「鋼琴。」
「這種不算。」
「那……沒有了。」
「 會不會偶爾想到一些……類似 自己活著幹什麼, 的
人生是不是充滿謊言之類的問題?」
「一般來說不會。」
「那 會不覺得對每一天……不管上學或是假日,都有一種
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的感覺?」
「有時候,」她想了想:「但是不常。」
「所以了,」我微微一笑:「 跟我高一的時候很像。當時
的我,也不會去想這些有的沒的。」
「原來這些是有的沒的。」她也笑了起來。
「本來就是,」我續道:「這一陣子因為跟 在一起,我都
不再會想那些了。生活比較輕鬆,我也比較會去享受每一天。所以說
時間過得比較緩慢, 懂了嗎?」
「嗯。」她笑著點點頭。
「這也就是我叫 不要跟她比較的理由,」我又說:「每個
人都是不同的,所以……呃……每場戀愛由於對像不同,過程與感覺
自然不一樣,沒什麼好比的,可以接受吧?」
她又點了點頭。
「對於那些過去的事,我覺得可以去想,但不要讓它們影響
到生活。」我摸了摸她的頭:「跟 在一起,我很開心,我希望 也
很開心,這樣就好了。」
「那對我們在一起,你會不會有點不能適應呢?」她問。
「哪裡不能適應?」
「你是被我『逼』的啊!」她笑道。
「嗯,說得也是,」我也笑道:「這樣講起來我也真的挺吃
虧的,平常應該是我撒嬌才對。」
「你撒啊!」
「這個……」我遲疑半晌,笑了起來。
「算了,我不會。」
「哈哈,那就不要怪我啦!」她拍手笑道。
我拿她沒辦法,歎了口氣,隨即又牽起了她的手。
·
十二點半左右我們走回頂好商圈,在統領後頭的巷子裡,一
間叫做「步貓」的餐廳了解決了午餐。這家店很好玩,有很多隻貓在
客人四周繞來繞去。致兒光逗貓,連飯都忘了吃,結果害我一個人吞
了整鍋的麻婆豆腐。虧我在點餐的時候,還一再求她不要大熱天點這
種菜。
下午更熱了,陽光照在東區街頭,在路面上浮晃著幾許恍惚
的游絲。雖然是禮拜天,街頭捷運工程依然在施工,一點點飛灰加上
水泥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心情更好了。於是對致兒提議去KTV
唱歌。
禮拜天的KTV 很貴又要排隊,約莫兩點左右我們才在錢櫃排
到了一個包廂。進去時服務生正手忙腳亂地收拾前面客人吃剩的東西
,感覺起來頗有上鼎泰豐吃蒸餃的感覺。
致兒跟大多數的女孩子一樣,起初什麼都不唱,自己點的歌
也把麥克風交給我,害我這種平常不聽國語歌的人也跟著咿咿呀呀你
愛我我不愛你地學了好幾首。不一會兒興致養足,馬上一首接一首,
想跟她搶麥克風都無計可施。
她唱的歌我多半沒聽過,不過都挺有意思的。我這才知道國
語歌其實也不是真的那麼沒有水準。正好一首唱完,她轉過頭,對翻
著歌本想找一首披頭的我說:
「哥,你有沒有聽過『紅蜻蜓』?」
「我聽過黃鸝鳥。」
「別鬧啦!」她叫了起來:「聽過沒嘛?」
「好啦,沒聽過。這是什麼怪歌?」我笑道。
「小虎隊的歌……」
「那個聳團還沒解散啊?」
「討厭,別打岔,」她說:「你知道嗎,這首歌是恰克與飛
鳥作的曲喔!」
「誰是恰克與飛鳥?」
「哎呀!你真煩!」她惱了。
「好啦好啦,」我笑道:「紅蜻蜓,怎樣?」
「我點了,你要唱。」
「拜託,小虎隊的歌,我又沒聽過……」
話還沒說完歌就來了。致兒交給我一把麥克風。
「哥,跟我學著唱喔!」
「好啦。」我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
隨著前奏,螢幕上出現一隻很滑稽的蜻蜓,卻是藍色的。我
正想打趣,突然發現這個旋律很熟,似乎在哪裡聽過。
蜻蜓飛走了,跑出幾個國中生,嘻嘻哈哈地奇聳無比。只見
字幕出現,致兒唱了起來。「飛啊飛啊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
遊戲在夢中不斷追逐它的夢,天空是永恆的家,大地就是它的王國…
…」
我突然想到,禮拜五那天去基隆女中前,在麥當勞就聽到的
就是這首歌。
「哥,唱啊!」
「呃……好啦。」我也拿起麥克風,抓起旋律。
或許是音樂真的很簡單,抑或是訓練有素,主樂章還沒有結
束我就能跟上音符了。這首歌約莫說的是一個小男孩看到蜻蜓想到長
大的自己。曲子很輕鬆,可是頗為遼遠;歌詞很簡單,但不知為何地
,卻讓我很感動。
那天在麥當勞的時候聽得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地聽見幾
句一再重複的句子。不過光是那樣,就已經讓我想了很多。或許是那
天要去基隆女中,心裡預期會見到小憶,加上之前就想起那些高一辦
社團時的往事吧,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我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像是懷
舊,卻又抓不到懷念對象的感覺。
此刻,我再度聽到了這首歌,心裡不能自制地又湧起了許多
雜緒。高二再兩個禮拜就要結束了,那些在社團裡的時光與故事,就
像兩年中得到又馬上失去的一切一樣,即將走進回憶裡,永遠不再是
我所要面對的事情。我有點慌張地發現,在成功中學的日子竟然已經
過完大半;而在這段感覺起來一晃而逝的兩年當中,好像我得到了許
多,卻什麼也抓不住、帶不走。只能在這樣的瞬間,跟致兒一起相處
在小小的包廂裡,聽著歌,感覺著它們的離去。
曲子結束了,致兒滿意地聽我獨自唱完最後一段。她高興地
給我拍了拍手,說我唱得很好。
我沒有常常唱歌給她聽,只聽她說,在僅有的幾次經驗裡,
剛剛那首紅蜻蜓是我唱過最好聽的歌。
我對她笑了笑,沒有接口,隨即關掉了麥克風。
·
離開KTV 的時候約莫四點半,外頭仍是一片漂亮而遼遠的藍
天。我心裡滿滿地,牽著她的手,一句話也沒說地走在熱鬧的東區街
頭。
兩人回SOGO後頭拿了車,我們都不想回家,於是我載著她,
加足油門,順著忠孝橋進了永和,又從永和奔馳到土城,從土城到三
峽,一直騎到三峽鶯歌交界處的大橋,我們才稍事休息,停在河邊的
堤防之上。
致兒感覺到我的心情有變化,很乖巧地不多說話。一路上緊
緊地抱著我,像是告訴我,不管我在想什麼,她都在我的身邊。
這時太陽快要下山了,滿天都是融融的紅光。站在堤防上,
我倆身後拉著一對長長的影子。
四周很靜,與適才飛馳於陽光中的感覺截然不同。
我開了口。
「黃昏了。」
「是啊。」她接口。
「今天我們看了日出,又要看日落。」
「嗯,很浪漫。」
「致兒,」我轉過頭:「謝謝 ,這樣的一天,讓哥覺得很
開心。」
「是我要謝謝哥。」她輕輕地說。
我沒再說什麼,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回神凝視著即將下山
的太陽。
很舒服的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地讓我好滿足。在片刻的寧靜
之中,迎接一個正要開始的夜晚,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傍晚一向給我一種奇怪的壓力,我最討厭在傍晚的時候一個
人獨處。這就是為什麼我從來不在黃昏時逛中正紀念堂的理由。比起
獨自承受那種莫名的低落感,即使坐在都是陌生人的麥當勞都是好的
。
然而,今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開始欣賞傍晚了。當然致兒還在
我身邊,此刻天也還是亮的。只是,不明所以地,我確定從今之後,
我再也不會怕日落了。就像是想開了什麼、頓悟了什麼般地,心裡一
片開闊;甚至不能想像兩個月前的自己,為什麼會處於那麼透不過氣
的迷惘與失落之中一般。
我不禁微笑了起來。
「致兒。」
「嗯?」
「黃昏好美。」
「是啊。」她答應了一聲,知道我有別的想法說不出來,卻
也沒有多問。
「謝謝 。」
「怎麼一直說謝謝啊?」她笑道。
「不知道耶……」我想了想:「就是想這麼說。」
「哥,」她輕輕地握起我的手,婉聲道:「以後,不管多久
,我都會陪你的。好不好?」
我點點頭。
「謝謝 ,」我轉頭看著她,認真地說:「認識 ,真的是
一件幸運的事。」
「這是你自己努力得到的。」她說。
我一愣。
「哥,」她也看著我,很嚴肅地說:「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去
要,才會有的。」
我沒有點頭或是搖頭,只是默默地想著這句話。
「我喜歡看你開心的樣子,哥,」她無聲地笑了起來:「可
是,我更喜歡你現在這樣。」
「我現在是很開心的。」
「我感到有點不一樣。」她說。
「是,有點不同,不光是開心。」我承認。
「哥,快高三了喔。」
「所以?」
「加油!」
她笑著說,舉起手臂,做了一個「加油」的動作。
我不禁哈哈大笑,抱起了她。
就在這一刻,我突然瞭解為什麼滿足了。
很奇妙的開心與滿足,不用說什麼,就讓我相信她一切都能
瞭解與接受。此刻的她很體諒、很支持,也很包容。這種感覺,有生
以來我只在薇的身上發現過。
真的,失去已久的感覺,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還能跟她說什麼,再說一次謝謝,只怕連我自己也
覺得傻。但是,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謝謝她的一切:謝謝她對我
的愛與體諒,謝謝她把這些失去已久的、珍貴的心情還給我;也謝謝
她,作為一個圍繞在身邊的天使,帶給我幸運、勇氣,以及最單純的
,最直接的快樂。
於是,我又對她說了一聲謝謝。
「哥。」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地笑著。
「別再謝啦,人家會害羞呢!」
「我只有這個可以說啊!」
「我知道……」她點點頭:「哥,也謝謝你。」
「致兒,」我點點頭:「哥知道自己在謝 什麼了。 想聽
嗎?」
「只要你不笑人家。」她說。
「我謝 的是,因為 在身邊,我謝謝有 的存在。」
我轉過身去,毫不保留地面對著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由於有 ,日落都變得漂亮了。」
她睜著雙眼凝望著我,一時沒有說話。我說完了,心裡很踏
實,也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怎麼啦?」我嚇了一跳,連忙抱起她:「 哭什麼啊?是
我……是我說了什麼嗎?」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但是又笑了起來。
我一頭霧水,生怕不小心說錯了什麼。
半晌之後,她才伸手擦了眼淚,輕輕地說:
「哥,對不起。」
「 到底怎麼啦?」我又問。
「沒有啦……」她小聲地說:「人家……人家從來沒有聽別
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我一笑,摸了摸她的頭髮,看著她清純可愛的表情,忍不住
地,輕輕地親了她一下。
然而,這次她卻不再讓我走了。
她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了我的脖子。輕輕地,卻也熱切地
吻起了我。我有點遲疑,卻不退縮,長期以來努力想跟她延後的這一
刻,此時卻也不再堅持。
於是,第一次地,我們深深長吻,在燦爛的霞光中直到太陽
西沈。
·
六月十五日。禮拜五傍晚放學時分。
今天晚上有樂聲揚,說唱藝術社的節目排在第二個,不過談
士屏他們中午就去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排練了。原本我心想三個小高一
,處在一堆音樂性社團裡人孤勢單,可能搶不到時段上台走段子;後
來又想,這也是他們學習如何處理事情的機會,加上說好不干預(當
時小達說不干預我,他就真的什麼也不干預),於是還是待在學校,
直到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才請公假出校,跑到北一女去找學姊。
兩周之前小達囑咐我要辦一次與演講社老朋友的聚會,這周
以來我一直打電話找人。高三早就停課了,加上海峽兩岸心連心大會
時演講社還有幾個當年是高三的學姊,是故找齊她們,可真的花了不
少工夫。
聯考在即,大家都沒有時間聚會。因此我特別選了今天,跟
所有學長姊約在北一女門口。反正晚上表演也是為應屆高三辦的,小
達希特勒就算看說唱藝術社第一次上樂聲揚也會出席,是故選今天,
也省了他們寶貴的時間。
約莫四點前後人才算到齊。小達、希特勒、范胖、阿禎,加
上包含前任與現任演講社社員在內的十幾個人,一起跑到忠孝西路火
車站前的「綠灣」吃飯。
說起來也真是的,我最討厭綠灣,東西難吃不說,裡頭又亂
亂的,成功青年每期都會寫那邊的笑話。但是一堆人就是喜歡往那裡
跑,前天小達在電話裡要我先訂位時兩人還爭了半天,要不是衝著他
是前輩,我絕對不會去那個鳥地方。
果不期然,一聽說綠灣,馬上就被三個學姊罵了個臭頭。我
連忙解釋:
「喂喂喂,這是小達學長的主意耶!」
「學長有令,學姊不高興你也得受著。」小達笑道:「誰叫
你是小高二?」
「拜託好不好,一年多了,還在這裡擺學長架子!」阿禎笑
了起來:「你學弟都要高三啦!」
「對嘛對嘛,」我笑道:「好歹我也當了人家學長,給點面
子好不好?」
「這裡就你最小,要什麼面子?」小達哈哈大笑。
眾人穿過重慶南路的人潮,抵達綠灣後,我對大家說:
「等一下我要去樂聲揚看狀況,會先離席一下,你們如果要
先走就打我的扣機。」
「他們準備得如何了?」希特勒問。
「還好吧,我沒管。」我說:「基隆女中表演之後他們應該
夠穩了,算是一種經驗也好。」
「你有把握就好。」小達說:「今晚我們不去了。」
「為什麼?」我一愣。
「你的事我都不管了,我管他們幹嘛?」他笑道:「現在啊
,就是聯考要緊。」
「喂,我還跟他們說創社學長要來耶!」
「凱子啊,你好呆喔,」范胖笑道:「今天這樣的聚會多難
得,樂聲揚算什麼?」
「就是嘛!」阿禎說:「凱子啊,我看你也別去了,大家聊
一聊,以後搞不好不大容易碰頭了。」
「沒辦法,」我搖搖頭:「今年第一次爭取到樂聲揚,社團
裡總要一個學長在。」
「小光呢?」希特勒問。
「他去打撞球了。」
「我就說你罩不住他吧?」小達說:「以前只要不是上台表
演,哪次活動他會來的?那你副社長呢?」
「阿丹在,但是他壓不下緊張場面。」我還是搖搖頭:「這
樣的場合可能有很多突發狀況,像什麼音樂性社團調動場序啊,或者
他們的長袍掛掉之類的。我不在或許他們也死不了,但總是有點信心
。」
「你聽聽這一套,」小達笑了起來:「喂,當年我們怎麼從
來不擔心這種事啊?」
「廢話,我沒讓你擔心啊!」我沒好氣地說:「再說你也沒
好到哪裡去,中新友誼之夜誰在扯我們後腿的?」
「看看,來了吧!」小達笑道:「之前我就猜,一年社長當
下來,這小子一定要跟我翻臉啦!」
「算了,跟你翻臉有什麼用?」我看看表:「我先告辭了,
大家最好聊久點,我大概兩三個小時就回來。」
「走吧走吧,」阿禎笑道:「辛苦的小社長。」
我點點頭,隨即急忙離開。
·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都是人,跟高一至今每次活動一樣地
有男有女。說是為高三辦畢業音樂會,倒不如想成是替在校生找個聯
誼的藉口。
大門左右站著兩個糾察隊的標兵,跟校刊取笑的一樣,站個
畢挺累死人,也沒有幾個人真的把他們當一回事。我亮了一下工作證
,隨即跑到後台去找學弟。
阿丹已經到了,買好了便當正跟學弟一起吃。我微微一笑,
想起小光說他是「說唱藝術社模 媽媽」,真是一點都不冤枉。
眾人見到我,一臉好像受盡委屈的樣子,當場唧唧咕咕說了
一堆。滿嘴都是飯,我一句也沒聽懂,只得叫他們閉嘴,要阿丹代表
發言。
果然,阿丹對我表示詩朗隊要跟我們換節目。本來他們第七
個,現在要換成第二。老實說前後上台其實沒差,只是大家都想趕快
演完出去把各校妹妹,因此,詩朗隊就自做主張地找訓育組換了場序
。
「詩朗隊?」我一愣:「沒搞錯吧?詩朗隊?」
「是啊,我以為你知道。」阿丹說。
「奇怪,怎麼沒人通知我?」我眉頭一皺,當場四下環顧,
總算給我找到一個去年年底比賽時認識的學弟,伸手把他抓了過來。
「董子凱學長。」學弟很禮貌地跟我點了個頭。
「今天詩朗隊有出節目啊?」
「是啊,去年比賽的詩稿,念李白。」
「怎麼沒人通知我?」我問。
「這個……」他遲疑了一下,見我神色不善,只得乖乖招認
:「我們這次都只有高一……不敢找學長。」
「為什麼不敢?」我奇道。
「學長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怎麼了?」
「說來話長……反正跟代聯會選舉有關。」
「喔,」我點點頭,接口道:「這次選舉詩社不聽演辯社的
話,結果蔡豐富當選,於是演辯社的詩朗隊學長抵制你們,對不對?
」
「學長英明!」他嚇了一跳,沒想到我能馬上瞭解狀況。又
苦著臉說:
「更糟的是,高二龍吟詩社幹部由於都是演辯社出身,所以
一起退社,我們現在按照章程是沒有社長的。」
「那詩社現在誰在管?」
「小基基。」
「有幾個社員?」
「八個。」
「詩朗隊隊員呢?」
「只找到差不多二十個。」
「哪個學長帶隊?」
「沒有人,都是我們自己練。」
「練得如何?」
「勉勉強強啦……」
「你是詩社的嗎?」
「不是,我是圍棋社。」
「好,你去集合詩朗隊,」我點點頭:「我帶你們走一次詩
。順便把詩社幹部叫來這裡集合,我要找他們算帳。」
「是!」學弟眼睛一亮,立刻飛奔回去傳令。
阿丹見學弟走遠,當下笑了起來。
「真是啊,能者無所不能。」
「少廢話,我還不是為了場序,」我哼了一聲,問談士屏他
們道:「除了場序,你們還有問題沒有?」
三個人想了想,都搖搖頭。
「那好,」我拍了他們一把:「我等一下去看看詩朗隊,差
不多半個小時後回來。七點表演開始,之前大概還有四十幾分鐘可以
看一下你們的狀況。」說著轉頭對阿丹說:
「交給你了。」
阿丹點點頭,嘴裡卻說:「交給他們三個就行了。」
我一笑,正打算虧他一下,就見到小基基等八個詩社社員一
起走了過來。
我心裡突然浮起一陣暖意。這些學弟半年沒有連絡,我倒是
都記得他們的名字。一陣招呼之後,我把他們帶到後門去,開口問道
:
「我都聽說了。怎麼沒想到來找我呢?」
「呃……」小基基有點遲疑,徐胖幫他說了話:
「我們有風聞代聯會選舉的時候,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有默
契,所以……」
我心裡偷笑,上次的戰略真成功。但臉上不動聲色,又問他
們道:
「這是哪裡來的消息?演辯社內部流傳?」
眾人都點了點頭。
我聞言隨即放心。於是道:
「好,不要管那麼多,選舉是選舉,詩朗隊是詩朗隊,我等
一下去帶隊看進度。但是……」我轉了語氣:
「是哪個傢伙跑去訓育組換場次的?動到我說唱藝術社頭上
來,找死嗎?」
「學長對不起,是我。」阿暉自己招了。
「為什麼要換?你們都準備得很充分了,是麼?」我繼續追
問。
「事實上,是因為反正……」阿任開口幫阿暉打圓場,我不
讓他繼續,當即打斷他:
「反正也是死,早死早好,是嗎?」
眾人面有愧色地點了點頭。
「既然是這樣,換我帶隊,」我下了結論:「場序調動,恢
復原來的樣子。我現在帶一次,等一下說唱藝術社表演結束,我再給
你們修個半個小時。保證大家都好看,如何?」
「這樣當然好啦!」小基基笑道。
「可是訓育組……」阿暉道。
「那個交給我。」我說,隨即揮了揮手:「不要多廢話,集
合隊伍,我們現在練。」
「隊伍已經集合完畢了。」阿暉說。
我一笑,想起當年死請也不動的詩朗隊,心裡有趣,當下便
跟他們一起回到隊上。
·
學弟們見到我跟著詩社社員出現,當場都歡呼了起來。我知
道詩朗隊有傳統,即使是高一的小隊員,上這樣微不足道的小表演,
對於表現仍舊十分重視,我的出現正是一劑強心針。於是四下看了看
,朗聲說道:
「各位八字頭學弟,好久不見了!」
「學長好久不見!」大家齊聲道。
「聽說大家想早死早超生,」我笑著說,見大家臉上都是一
片慚愧,於是又道:
「去年特優第二名的時候,我們站在金華國中門口發誓明年
翻身。大家都忘了,是不是啊?」
「不是!」眾人齊喊。
「好,讓我們把握時間。」我點點頭:「昔年有狂客,我們
從第一句報題開始走詩。這句誰念?」
不料,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當下一片鴉雀無聲。
「喂,連這四句唐詩都刪掉啦?」
「河馬學長不在,」小基基說:「沒人敢念。」
「沒出息!」我大聲說:「沒人敢念?不敢念不會改成團誦
嗎?」
「沒人敢從第一句團誦,會接不齊。」阿任說。
「動腦啊,」我哼了哼:「不會第一句一個念,第二句第一
部團誦,第三句第二部團誦,第四句全體一起啊?」
「學長……」阿暉小聲地開了口:「乾脆要不要……學長接
下來,跟我們一起上台?」
我一愣,沒想到他會這麼問,當場不禁頓了頓,心裡盤算了
起來。
我要不要接下來?
當然啊,我又不是吃不下這四句。下學期高三了,去年比賽
時就很可惜自己不再有機會參加詩朗隊。加上比賽當天又心不在焉的
,後來一直懊悔自己沒有用心感受「成功精神」。此刻,這樣的機會
,是我做夢都求不到的。
然而,我還是搖搖頭。反問道:
「為什麼?我那個處理方法不好嗎?」
「不是不好……」阿暉說:「開場句是榮譽,我以為學長想
……」
「不錯,我想。」我點點頭:「只是,一個團體的榮譽是別
人給的,而不是在團體內自封的;當然更不能只靠其中的任何一份子
爭取。今天詩朗隊沒有這樣的能力,就必須知道自己不行,我不在,
你們就不要榮譽,我接了,你們就覺得這樣很榮譽,是嗎?」
大家都低下了頭。
「這樣,我讓你們選,」我說:「你們要我上,我就上,反
正我也很願意上。但是,自己考慮,找我還是自己練團誦?記得這是
榮譽問題。」
「學長都這麼說了,」小基基回頭看了大家一眼:「練吧!
不要讓學長對我們失望!」
於是我就把這四句的處理方法教下去,順便選了阿暉念第一
句。然後,就讓他們在或許是十分緊張的心情下走了一次詩。
我一邊聽,一邊捧著筆記本,記錄所有他們需要糾正與加強
的部份。說實話,固然是人家學長,怎麼說我也半年沒碰這首詩了,
許多處理方法都是看他們練習才想起來的。只是,跟相聲同樣的道理
,站在舞台上就是需要氣勢,而這正是他們此刻最缺的。記得去年比
賽時大家都很輕鬆,以那樣的狀態,加上之前的苦練都不能取得第一
名,此刻身在國軍文藝活動中心,一來要保護喉嚨不能大聲練習,二
來什麼關燈強制中斷的招數都用不上,想把他們在這三十分鐘裡訓練
成去年比賽時的水準,只怕有八個董子凱也辦不到。
其實詩歌朗誦本來就沒有固定的好壞,一切只看當場狀況。
所以我也沒有逼得多緊,該講的講一講,該念的念一念罷了。事實上
,以我的「身份」,光站在這裡就是一個最好的激勵,其他的反倒是
其次。
是故,整個三十分鐘裡,事實上我並沒有逐字逐句修,客觀
條件也不容許我這麼做。但是,我不停地在許多獨誦與團誦中間硬生
生地喊暫停,以極為緊湊與快速的方法,不加講解地要他們一再重複
那些我覺得有問題的句子。直到整個氣勢逐漸成形的當兒,那些相信
是他們自己練習時已經一再修正,卻老是修不好的問題,就在眾人益
發強固的信心中,消失得乾乾淨淨了。
這樣的感覺很強烈,雖然我不是上台隊伍,但那種每次比賽
時代表成功中學,站在校外的驕傲與自信,卻通過這樣的練習回到了
心裡。或許帶談士屏他們去基隆女中也是代表成功,但是那樣的場面
跟詩朗隊卻是不能比的,純然的兩回事。
詩朗隊的合作直接而要求紀律,每個成員都是團體裡的一份
子,沒有所謂的個人,即使念獨誦句亦然。隊員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站在行伍之外,帶著這樣一群原本沒有信心,此刻卻值得每個人為
自己驕傲的團體,我深深地、強烈地感到自己站在這裡的價值所在。
三十分鐘過去,整首詩也練過了將近三遍。我見時間不早,
大家的狀況也大致有了個樣子,當即宣佈暫時休息,等到活動開始前
,我們再到後台練功。
許多跟我比較熟的學弟都想留我下來聊聊,但我記掛著回說
唱藝術社那邊,因此也不多加停留,幫他們跟現場訓育組的人員調整
好場次異動,馬上又跑回阿丹那邊,繼續帶談士屏他們三個「自己」
的學弟。
·
六點四十五分。
活動要開始了,門口糾察隊已經在處理收票入場;我跟阿丹
盯著學弟把行頭穿好,跟信心十足的三人一番鼓勵,隨即離開了後台
。
這麼緊湊的預演活動把我弄得有點累,我倆跑到附近有名的
中山堂冰店買了兩碗冰,趁著這幾分鐘的 暇,坐在中山堂外頭的公
共長椅上稍事休息。
「等一下你就自己走吧,」阿丹說:「三個人那邊應該不會
有問題了。」
「不急,」我搖搖頭:「我一時三刻也走不了,詩朗隊上台
前還要鼓勵一下。」
「你不是跟小達他們聚餐的嗎?」
「對,可是……」我看看表:「沒關係啦,詩朗隊是第七個
節目,表演完頂多也只有八點出頭。小達那邊應該不會那麼快解散。
」
「忙人就是這樣,」他笑了起來:「社團活動還趕場。」
「有什麼辦法,都是自己的社團啊!」我聳了聳肩:「對了
,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找小達他們?」
「算了,你自己去吧。」他搖搖頭:「我入社的時候他們都
高三了,本來就不熟。演講社的學姊我更是一個都不認識。」
「去年發表會時候那幾個都在啊,鄭巧怡、黃孝慈,還有跟
你一起練『談戀愛』那段的林宛芬,去打個招呼嘛!」
「不必了,足感盛情。」他拍了我一把:「你自己記得早點
把事情結束。省得到時候那邊散夥了,你又痛不欲生。」
「為什麼我要痛不欲生?」
「有人懷舊啊!」他打趣道:「分到社辦的第一天,就把當
年去中新友誼之夜的段子手抄本表起來掛在牆上,還手書『中新友誼
之夜。創社第一次校外公演。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二日於台北學苑幼
獅藝文活動中心』的傢伙是誰?」
「喂,那是社團『史料』,跟這個吃飯打屁是兩碼事!」我
抗議:「小光又不管,社團裡沒人知道當年的事啦!」
「對對對,在晉董狐筆,你頗有先祖修史之風。」他哈哈大
笑:「反正啊,小達他們以後也不會常常見到了,把握時間多跟老朋
友聊聊,這種小場面不要理啦!」
「唉……」我歎了口氣:「你不懂,加入詩朗隊之後,人跟
詩朗隊就分不開了。就算一切都可以看,我也沒辦法忍受他們因為沒
有學長而緊張。畢竟那是一個很講究學長制的團體。」
「我很好奇,」阿丹問道:「難道除了你,詩朗隊七字頭就
真的沒有人可以去帶嗎?」
「現在都幾點了,問這個是不是嫌遲了些?」
「不不不,我又不在乎詩朗隊怎樣,」他搖搖頭:「我只是
很好奇,你為什麼要這麼捨我其誰。」
「我怎樣與七字頭的隊員無關,」我解釋:「可以這樣講,
詩朗隊由於有太多傳統跟演辯社密不可分,因此當演辯社的關係切斷
之後,可以來的人就少一半。另外,合唱團團員也是詩朗隊一大勢力
,剛才我有順道去看了一下合唱團那邊,但是他們團長是我老交情,
我不好意思拉人到詩朗隊那邊;他們又正好是詩朗隊下一個節目,沒
辦法……」
「等等,你沒弄懂我的意思。」他打岔:「我是說,你剛剛
提到『進了詩朗隊,就跟詩朗隊分不開』,我想瞭解為什麼。」
「這個嘛……」我想了想:「說起來複雜。但是簡單講就是
感覺很好,我從裡頭拿到的,我要幫詩朗隊傳承下去。」
「跟四大任務一樣?」他接口。
「正是。」我點點頭。
「但是,凱子,我就是不懂你這種使命感。」他又說:「你
有沒有想過,這些事情的意義搞不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為什麼這麼說?」
「很多可能性啊!」他理所當然地說:「事實上這些是都是
小事,但是你願意為它們放棄一些更重要的事,像是功課或者跟老朋
友聚會。這樣的使命感,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你只是好奇,不是在勸我什麼吧?」我反問。
「當然!」他笑道:「社團的事,從來沒人勸得動你。」
「好,那我跟你這樣說,」我點了點頭:
「我無論在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都有過很值得回憶的時光
。無論帶隊或自己表演,都像是……重新過一次那樣的回憶。這就是
我使命感的最大動力。我想把我自己的回憶,也讓學弟們都有,讓我
們大家活過的那段日子永遠一再發生,不管發生在誰的身上。」
「即使聯考落榜?」
「沒錯。」我點點頭:「聯考當然很重要,但是,至少到目
前為止,聯考對我來說沒什麼意義,上大學也只是為上而上。然而,
社團給我的卻直接又明顯。」
「你不覺得這有點本末倒置嗎?」
「對,可是我沒說我不管聯考。」我解釋:「我只是在形容
心裡的感覺。」
「好,我懂了。」他站起身來,拍了我一把:「七點了,我
們進去打個氣,然後看表演吧!」
·
七點十分。
活動開始了,演辯社的主持人說完台詞,口琴社魚貫上台,
表演起整晚的第一個節目。
我站舞台左側布幔之後,跟欒經聖和黃華綢做最後的對詞。
他們三個今天算是十分輕鬆,我也沒有多擔心。只不過樂聲揚屬於四
大任務中頭要任務「打敗演辯社」的一環,是故這場表演,我還是必
須全神貫注地指導到底。
阿丹從那一頭的布幔後走過來。我問道:
「怎樣,談士屏有沒有很緊張?」
「沒有,不過他希望跟你說句話。」
「好。」我點點頭,把兩人交給阿丹,繞過後台走到對面,
見到談士屏。
「學長。」他對我點了個頭。
「什麼事?」
「沒什麼……」他微微一笑:「只是想謝謝你,這一陣子以
來給我們的指導與鼓勵。」
「不客氣,這是應該的。」我也笑了起來:「幹什麼嘛,這
樣聽起來好見外。」
「不,」他搖了搖頭:「學長你或許不覺得怎麼樣。但是,
前一段時間的練習,我們三個人都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什麼樣的影響?」
「我不會說……」他想了想:「總之,我們發現加入說唱藝
術社之後,整個生活的感覺都變得很好。」
「這是你們努力得來的。」我微笑道。在他比我高一個頭的
肩膀上輕輕一拍。
「但是也要學長給我們這樣的機會,以及心血。」他認真地
說:「之後一年,請學長放心,我們會在社團裡努力,不管是不是干
部。」
「好,我聽見你這句話了。」我點點頭,想起了剛才跟阿丹
的對話,於是道:
「幹部的事你不要操心,我跟阿丹小光會有決議;但是你們
要記得,不管花了多少心血與時間,所有花下去的投資,一定是要為
了讓你們自己覺得好,而不是對得起或對不起說唱藝術社這樣的理由
。」
「我不懂學長的意思。」
「沒關係,有空我再跟你解釋。只要記得,你們確定自己做
的事,能讓自己有成就感與自信心,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我頓了
頓:
「放心吧,你現在不懂,明年的今天也會懂的。」
說完我倆用力地握了握手,我對他鼓勵性地一笑,隨即回到
對面,把阿丹拉回了觀眾席。
·
口琴社演完了。演辯社主持人似甘願似不甘願地介紹了接下
來的節目。我跟阿丹對望一眼,就見到聚光燈再度亮起,三人兩邊,
從布幔後頭走出來。
掌聲過去,談士屏穩穩站定,欒、黃兩人則分秒不差地走到
他的左右。三人擺開手勢,清清楚楚地報了名,整整齊齊地一鞠躬,
當下說起段子。
「凱子,」阿丹俯耳過來:「跟你說件事。」
「什麼事?」
「你有沒有發現,那三個傢伙的動作表情,跟你幾乎都是一
個樣子?」
「那當然,」我疑惑道:「我們教的,當然跟我們一樣。」
「不不不,」他搖搖頭:「你跟我的颱風不同,他們現在的
那一套,都是你的影響。」
「所以?」
「你要知道自己在他們心中的角色。」
「那又如何?以後練習不要開玩笑?」
「暑假不是要準備國家劇院的表演?」他解釋:「到時候,
你記得保持一個超然的地位。」
「什麼意思?」我越聽越糊塗。
「也就是說,不要再以社長學長身份對待他們了。你是偶像
,就做偶像的事。」
我笑了起來。
「那你呢?偶像二號?」
「我啊,我當老媽子。」他也笑道:「總有人該負責燒飯洗
衣服。」
我點點頭,隨即把眼神轉回台上。
他們今晚的表演很扎實,無論動作、身段、語氣或配合都可
圈可點。坐在台下,身為說唱藝術社第一代社員的我,心裡的確覺得
十分驕傲與感動。
或許當年小達希特勒也是這樣的心情吧?我突然想。作為一
個學長,他們要的,原來不過如此而已。
阿丹似乎沒有瞭解,其實三人的表演方式,並沒有脫離原本
那一套。今天換成我跟小光,就算加上任何一個人,也絕對不是這種
樣子。然而,在這段時間的磨練下,學弟們已經磨出了一個屬於自己
的、獨一無二的風格,也正因如此,站在台上的他們,才會有這樣的
自信及穩重。
正像小光和我。我心想。
我很感動,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誰能懂。我好希望今天希
特勒與小達在這邊,讓我當著學弟的面,驕傲地對他們說「學長,你
們交代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真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此刻的我很想掉眼淚,但是又說
不上一個明顯的理由。我只知道,如果現在讓我回到去年九月十六日
,我一定會對當時漂泊無依的自己說:看,你會做到的,這一切都將
圓滿結束,說唱藝術社的一切,都將是你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這一瞬間,我突然發現,自從去年發表會後就黯淡了的聚光
燈,終於在今天,再度驕傲地亮了起來。
·
我整了整自己的心情,跟阿丹一起回到後台。三個人滿頭大
汗地坐在那邊,愉快而笨拙地幫對方解長袍上的扣子。我倆一進門就
大聲鼓掌,對三人的表現讚不絕口;他們開心無比,手舞足蹈地自吹
自擂。真的,跟當年的小光與我完全同一個德行。
我對他們說了一段話,簡單扼要地表示了我的滿足與驕傲。
正說到此處,身上的扣機就叫了起來。
我心裡一沈,知道小達他們要散會了。
阿丹見我突然不說話,隨即問道:
「怎麼啦?學長要走了?」
我點點頭。
「詩朗隊那邊要搞到幾點?」
「大概至少四十五分鐘。」
「他們在綠灣?」
「嗯,」我點點頭,拿起扣機看了看:「他們打了再會的代
碼,大概馬上就要走了。」
「那你要不要去跟他們說再見?」
我遲疑了一下,想起了去年晨光裡的中正紀念堂。
但是我又想起了詩朗隊。
「不了,」我搖搖頭,強笑道:「反正本來就是他們自己的
聚會,頂多有點可惜。」於是摸了摸口袋,掏出了一個東西交給阿丹
:
「幫我一個忙。」
「你說。」
「趕到綠灣,把這個東西交給一個叫做劉怡麗的七字頭社員
。然後幫我帶句話。」
「什麼話?」
「你就說,凱子不負使命,賣完了。」
阿丹接過一瞧,是一個懸著小小的木牌,上書「北一女」三
個字,下面有演講社的社徽,並墜著幾絲紅色流蘇的鑰匙圈。
「這是……?」
「沒空解釋了,麻煩你走一趟。」
阿丹點點頭,隨即跟我們告辭。我又掏出了三個,交給學弟
一人一個,對他們說:
「等一下學長要去詩朗隊,就不請你們去吃一頓了。這是一
個深具紀念意義的禮物,送給你們。」
三人接過,欒經聖問:
「學長,這個東西的紀念意義是什麼?」
「說來話長,簡單說,這代表了我高一的時候,說唱藝術社
與北一女演講社的交情。」我說:「今天時間不夠,下次社團課的時
候說,你們先回去吧!」
三人點點頭,興高采烈地背起書包,剛要走就被我拉住。
「等等,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事情啊?」
三人面面相覷,談士屏首先想起,不好意思地笑笑,指揮起
他的哥兒們,拿起穿完的長袍,跟我告辭一聲,隨即跑到後台服裝組
去還。
我笑著歎了口氣,有時候,他們還真的不能讓人放心。
·
回到詩朗隊時,大家都已經集合完畢了。台上第四個節目剛
開始,此刻離表演還有差不多二十分鐘。
既然決定撐到底,我的心情也就不再那麼急躁了。於是把握
時間,對期待中的學弟說: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之中,我覺得你們的表現已經不錯
了。所以,我們現在只走兩次,我希望一次就有水準,有沒有問題?
」
「學長沒問題!」大家齊聲道。
「好,那我們開始。」我點點頭,大家隨即都站了起來。我
對阿暉道:
「老規矩,準備好就自行開始。」
阿暉點點頭,眾人安靜了下來。
念詩前的寧靜一向是成功詩朗隊的要求之一,以往只要學長
一說「開始」,眾人馬上就會安靜下來,甚至一句話說到一半都會硬
生生地 回去。此刻,當我看到大家安靜地如此迅速,心中就不禁感
到滿意了一半。
阿暉等大家都進入了狀況,隨即開始念起他的句子。
我閉上眼睛,在平靜中感覺起他們的聲音。
「念李白」是去年的比賽詩。可是我眼前卻浮現前年的「海
祭」。我想到當時制服上繡著一條年級 的自己,想到了河馬與希特
勒坐在麥當勞,擔心卻又有信心的神情;想到比賽之後大家放聲大哭
的場面,也回憶起在中正紀念堂的水銀燈下,帶著緊張與自信的,成
功詩朗隊的聲音。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心想。
這是今晚倒數第二遍的練習,之後再走一次,他們就要站上
舞台。
自此之後,我就再也不能參加詩朗隊,感受這樣的氣氛了。
莫名之間我有點傷感。這樣的感覺與說唱藝術社截然相反,
面對談士屏他們,我的責任讓我感到驕傲;而處身詩朗隊之中,我卻
因不再能夠參與而覺得不捨。我突然羨慕起高一的自己,當時我多笨
哪,每天下午還會因為去哪邊傷腦筋,這有什麼好傷腦筋的,兩邊都
好,站在任何一個地方,我都是那麼地滿足而愉悅啊!
練習不知不覺地結束了。我回過神,要大家坐下,對他們說
了一點小小的問題。依照小基基的意思,馬上大家就要再走第二遍,
但我卻制止了他。
「等等,我要先說幾句話。」
「學長請講。」他點點頭,坐了下來。
「各位學弟,剛才的練習其實已經很好了,學長不希望你們
一直操喉嚨,所以先休息五分鐘。」我清了清喉嚨:
「據我所知,今天之後,你們就沒有學長可以帶下一屆的學
弟了。所以,大家要知道,明年的詩朗比賽,成敗完全要看你們自己
,學長不能再多為你們做什麼了。」
大家聞言,都默默地點了點頭。
「但是,事實上,你們該學的其實也都學會了,」我微笑著
說:「每一屆學長帶詩朗隊都是全力以赴,他們會什麼,你們就會什
麼。所以,今天你們即使沒有我的幫忙,其實也可以做得很好,差別
只在對自己的信心。」我頓了頓:
「大家相信學長的話,明年只要你們都在這裡,下一屆的學
弟也將會以信任的眼光看著你們,聽你們的指導,讓你們的經驗與投
入,也成為他們的經驗與投入。」
「我們沒有信心。」小基基忽道。
「我知道,然而那只因為你們是高一。」我笑道:「相信學
長,當你們都升上高二,必須面對自己的學弟時,你們會做得很好的
……就像當初學長們信任我們一樣。你們誰能說,我董子凱天生就是
來帶詩朗隊的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
「放心吧,」我打氣道:「明年學長在閻羅王班,雖然想必
不能下來跟大家一起比賽;但是只要你們有放學後的練習,記得叫社
長給我一張時間表,我有空就過來看看,好不好?」
大家聞言,同聲歡呼了起來。
「我高一的時候,也是詩朗隊隊員的希特勒學長曾經告訴過
我一句話。他說,為什麼成功是最好的,那就是因為學長不怕死。所
以,既然如此,」我笑道:
「學長我也必須遵守傳統。我就不覺得有什麼東西,會比詩
朗隊得到特優第一名,洗刷三年來成功的敗績重要!大家說對不對?
」
「學長萬歲!」眾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喂喂喂,別喊啊!」我笑道:「保護喉嚨,等一下還有演
出哩!現在我們練最後一次,大家不要放出聲,快接慢念,我們只看
速度與默契。」
說著眾人迅速起身。我深深吸了口氣,感受著明年即來的壓
力,當場再度跟大家走了一遍這首「念李白」。
·
八點整。詩朗隊表演結束。
詩朗隊自信而滿足地走下舞台,我到後台鼓勵一番,拒絕了
他們請我吃飯的提議,隨即一個人從國軍文藝活動中心的後門悄悄離
開。
我不想跟他們出去了。事實上,今晚的兩個排練,已經花掉
了我所有的精力。不能跟小達他們一起聊天的失落感,也讓此刻的我
十分疲憊。
要高三了。這個意識在我心裡盤踞了整晚。我知道自己捨不
得,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不想面對也不成。我好想再過一次這樣的生
活,找回我漂泊中失落的高二歲月。我發現,此刻的董子凱,其實並
沒有做好上高三的心理準備。
正思忖間,扣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連忙一看,是個陌生的號碼。於是有點失望地掏出銅板,
找個公用電話亭撥過去。
一陣吵雜聲音過去,電話那頭傳出一個女聲。
「綠灣你好,找哪位?」
綠灣?我大吃一驚。連忙說:
「有人扣機,請找一下。」
「好,稍等。」
不一會兒,話筒裡就傳出希特勒的聲音。
「凱子啊?表演結束了沒?」
「結束了。你們還沒走啊?」
「走光了,只剩小達、阿禎、范胖跟我。」
「你們要什麼時候走?」
「等你了喔!」他笑了起來:「小學弟去指導小小學弟,辛
苦辛苦,我們怎麼能放你鴿子呢?」
我聞言心裡感動。當下說:
「好,我馬上到。」
「不急不急,慢慢走,」他說:「我們決定啦,今天晚上不
回家,一起去陽明山看夜景。你有沒有機車?」
「有有有,」我忙道:「在成功,我去拿,大概十五分鐘到
綠灣。」
「這麼快啊?」
「我坐計程車。」
「這麼趕啊?」他笑嘻嘻地說。
「對對對,等我喔!」
我說,隨即收了線。快步走到中華路,伸手攔了輛計程車。
第四十六章 山盟
「Hello ?」
「薇,早安,十九歲生日快樂。」
「凱……?」
她愣了愣,隨即驚喜地喊道:
「凱!是你嗎?」
「是我。」
「你……」她高興地張口結舌:「你……你在哪裡?」
「真不好意思,在 家。」我笑道:「等等,別急,我可不
是要佔便宜喔,只是我覺得在星空花園打電話給 ,比較有真實感。
」
「我又沒這麼說!」她咯咯笑了起來:「你盡量打,聽到你
的聲音好高興!」
「我猜, 忘記今天是 的生日了,對不對。」
「沒錯……你怎麼知道?」
「否則 就會等我電話。」
「呵呵,說得也是。」她笑著說,隨即柔聲道:「怎樣,最
近好不好?」
「很好。 呢?」
「常常想起你。」
「那是好還是不好?」
「你說呢?」她笑道。
「呵呵,我也常常想起 。」
「我知道,你連我生日都記得。」
「很有紀念性啊!」我說:「 還記得,去年的……」
「少來!」她嬌嗔道:「一打電話就討便宜。」
「我?有嗎?」我笑道。
「少來!」她哼了哼:
「你忘了我會生氣喔!」
「好好好, 贏。」我笑道:「當然沒忘,那是……那是我
這輩子最值得紀念的一天。」
「這還差不多。」她笑著說:「怎樣,森怪他們還好吧?」
「狗弟回南部練功了,小嘟找到了工作。」
「我問的是森怪。」
「他……」我吃了一驚:
「 怎麼知道他不好?」
「剪刀石頭布理論,你忘了嗎?」
「沒有,怎樣?」
「我問的是森怪他們,你會先提狗弟小嘟,代表森怪出問題
了。」她說:「怎樣?是跟阿仙鬧翻了嗎?」
「其實不全是,好像還是因為玟與詩聖。」
「喔……」她聲音一弱:
「先別說森怪,你呢?」
「我還好。」
「阿玟的葬禮大家都有到嗎?」
「有,當然都到。」我說,隨即又道:「薇,不要一說話就
講這個。」
「對對對,你說森怪。」
「他呀,唉…… 這樣問我還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歎了
口氣:
「現在麻煩大了……」
·
六月十六日凌晨。中正紀念堂。
跟每個印象中的凌晨一樣,水涼的霧氣飄在身邊,遠方也傳
來或遠或近的車聲。
天頂在霧燈晨光交錯中,浮晃暗紅深紫對映的色澤。
四下仍是一片漆黑,中正紀念堂雪白的建 ,在萬籟寂靜中
隱沒著形跡。
也許因為疲倦,抑或相信這是最後一次的聚會,大家的聲音
都不是很響亮。在這個離聯考只有兩個禮拜的清晨裡,小達、希特勒
、范胖、阿禎與我,正圍成一圈,在曾經一起準備表演的廣場中,跟
當年一樣地等待日出。
這是一股奇妙的感覺,我一向最怕離別,此刻卻一點也不感
傷。或許這些年下來自己長大了吧,知道每個相聚的開始,都已經注
定了要面對離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經過了這兩年的喜樂,從小
玫、薇、玟、詩聖、月光和狗一直到今晚的詩朗隊與說唱藝術社,我
知道,自己已經能夠面對了。
小達的精神最好,跟阿禎又說又鬧地,講了整晚的往事。這
兩個社長像是有說不玩的回憶一般,一個接一個地,將那些已經走入
歷史的各種「內幕」說給我們聽。就像當年那段日子,我帶著無比好
奇的心情,靜靜地在他們的對話中,參與那些我來沒有參與過的故事
。
希特勒還是嘻嘻哈哈地,跟我認識的他沒有不同。打從兩年
前在詩朗隊建立交情以來,他就一直是我心裡一個穩定的助力。其實
不只我,整個說唱藝術社如果沒有他,我們也不會有今天的氣氛。
范胖留級一年,跟我一樣明年才考。我們兩個很好玩,他先
是在高一時跟阿強搭檔,與小光和我競爭中新友誼之夜上台權,而在
海峽兩岸心連心同台演出之後,我們就開始惺惺相惜,真的有了一點
交情。
去年九月十六表演期間,他可以說是幫忙最多的社團幹部。
整個實踐堂的場務工作我完全沒有插手,直到表演當天,才真正看到
場地。除此之外,由於演講社拉不到廣告,相聲社也不出人力幫忙,
我們欠的一萬多活動經費,甚至都是范胖一個人捐出來的。
是故,雖然高二後他比較不來社團,我還是一直把他當成一
個元老級人物對待。任何社史資料與活動記錄都將他列入不說,所有
社團政策與對學校的報告也都會讓他簽名,甚至列在我的名字之前。
此刻,在這個或許是最後一次的聚會上,當了一年說唱藝術
社社長的我,突然間又回到了高一,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地陪著他
們,帶著對「日後」社團生活的期待,靜靜地,跟著這些學長學姊,
在不知不覺中緩緩邁入前方正等著我的世界。邁入那個將會繽紛豐富
的又驚濤駭浪的,新的一天。
·
六月三十日。
夏天的腳步一天近於一天。即使是清晨,空氣中也蕩漾著慵
懶的氣息。是故,醒來的時候,我還以為已經過了中午。
陽光從窗外斜射進來,房間裡三兩擺置著昨晚吃剩的杯盤。
窗 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四周正是一片令人心安的寧靜。
找不到水瓶,我拿起昨晚沒喝完的可樂一飲而盡,這才清醒
了點,於是也發現了坐在地毯上,趴在床邊熟睡的她。
我想了想,決定不要叫她。於是拿了一床薄毯蓋在她身上,
自己去刷牙洗臉。
頭好痛,昨晚喝得大概有點過量,我站在浴室鏡子前一陣暈
眩,當下先打開小櫃子,吃了兩顆薇的頭痛藥。
薇也是常常會頭痛的。記得當時我還老叫她不要吃頭痛藥,
怕她養成依賴性。看著手上的藥瓶,我不禁想起她那明明就痛得一塌
糊塗,還苦笑著跟我說不要緊的表情。
梳洗已畢,藥效也發生了作用。我緩緩走回房間,卻發現她
已經醒了。
「凱子……」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笑了笑:「起來啦
,這麼早?」
「要不要再睡一下?」我說。
她搖了搖頭。
「不了,腰痛。」
「怎麼不上床睡呢?」
「聊著聊著就睡著了……」她伸了個懶腰,坐直身子:
「大概有點醉吧。」
「要不要喝點什麼?」
「有咖啡嗎?」
「我去煮。」
「沒有就算了,給我一杯水。」
「好。」我點點頭:「去洗把臉,會舒服一點。」
「你拿的是頭痛藥嗎?」
我一怔,望了望手上的瓶子,發現自己無意間把藥罐帶出了
浴室。
「是。 要嗎?」
「嗯,給我一點。」
「那我先去倒水。」
我說,把罐子交給她,自行下樓走到廚房。
·
昨天是阿仙生日,她跟狗弟一起找我出去聚聚。三人一早就
碰了頭,之後跑到凱悅二樓日本料理吃了個既昂貴又撐死人的午餐。
下午大家都不想亂跑了,於是到薇家打屁,一直聊到將近午夜狗弟才
回家。
森怪去日本找琴順便充電,至少四個月之後才會回來。阿仙
當然希望他在,不過此行是為了替日後小雁復出作準備,加上早就排
好行程,她當然也無話可說。是故,本來要跟致兒見面的,也只好跟
她告了整天的假。
小雁要東山再起的事大家談過好幾次。雖然高三後我絕對不
能參加,但大家每次聚會還是都會通知我出席。上個月談的結果是不
找新人,光靠狗弟、森怪與小嘟。狗弟本欲請阿仙入團,但她因為近
來跟森怪之間有點問題,所以還是拒絕了。
老實說她跟森怪會有問題也是不可避免的,畢竟兩人之間差
異太大,開始交往的時候,也總是給我一種「壓力前提下」的感覺。
當然,這兩個人都比我年長,也不像我這麼衝動,身為他們共同的朋
友,最好還是等對方開口再給意見比較好。
狗弟離開後我倆聊了整夜。或許是她情緒低落,想事情沒有
平常直接明快,抑或是當局者迷,她被我幾個問題問得說不出話來。
當時我沒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就事論事」地跟她分析我的想法,沒
想到,沒過多久她竟然哭了起來。當場把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認識她以來,除了在陽明山的那次,印象裡她從來沒有掉過
眼淚,這也是我之所以會忽略她的情緒反應的主因。當時我感到很歉
疚,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只能拍著她的肩膀,直到她情緒穩定之後,
才陪著她喝酒釋壓。之後不知道怎地就睡著了。
我端著水杯回到臥室。她正在梳頭,跟我微微一笑,就把頭
痛藥吃了。隨後我倆把桌上的杯盤收一收,她陪著我下去弄了點簡單
的早餐,兩人坐在星空花園邊吃邊聊。
「好點了吧?」
「還在痛,沒那麼快。」她說,輕輕一笑:「喂,森怪回來
之後可別告訴他。」
「昨晚的對話?」
「還有喝酒。」她歎了口氣:「這人管得不少,說我酗酒,
逼我戒。」
「跟我一樣倒楣,我也戒煙了。」
「乾妹老婆逼的?」
「對啊。」
她一樂:「凱子也會被逼啊?」
「我的形象那麼神勇嗎?」
「沒錯。」
「那你們都上當了,」我笑道:「當然啦,不是每個人都像
她那樣軟硬兼施。」
「你得了,」她取笑道:「來硬的,你的臭脾氣只怕越逼越
神氣。她一定很會撒嬌。」
「 又知道了?」我哼了哼:「說話要有根據, 看誰跟我
撒嬌過?」
「我啊,是不是?」她頑皮地一笑。
「喂,都一大把年紀了,跟我這種小朋友撒嬌 糗不糗?」
「看吧!」她哈哈大笑:「這種程度就被你定義成撒嬌,那
隨便哪個女性同胞對你來一下,我看凱子先生就非倒不可。」
「那……那好吧, 不要 漏出去喔!」我笑道。
「不會不會,」她連連搖頭:「只要你不跟我那口子告密就
成了!」
「對了,最近小里昂生意怎樣?」
「Gay bar 嘛,來的都是真凱子,差不到哪裡。」
「不要凱子凱子的好不好?」
「省得你又誤會啊。」她一笑。
「那 還有接設計稿嗎?」
「有, 著也是 著。」
「阿義呢?」
「剛考上中華工專。」
「真的啊?」我一愣:「咦?考期不是還沒到?」
「他插班。」
「喔,」我點點頭:「那毒戒了嗎?」
「戒了,」她高興地說:「勒戒所三個月,差點沒要了他的
命。」
我歎了口氣:「姊姊很難當喔?」
「有什麼辦法?」她聳了聳肩,反問道:「那你呢?還在嗑
藥嗎?」
我遲疑半晌,點了點頭。
「你吸迷幻藥,不像他嗑安非他命那麼難斷癮,為什麼不乾
脆趁早戒掉呢?」她問道:「生活不是都穩下來了?」
「那是 在說。」我搖搖頭:「而且我正在戒煙,一次做一
件事,省得都搞不定。」
「哪有人先戒煙再戒毒的?」她笑了起來:「一聽就知道你
非失敗不可。說說看,有什麼事情一定要嗑藥?」
「我的問題不是為什麼要嗑藥,而是為什麼不戒。」
「少來,LSD 不會上癮,要嗑就是自己想嗑。」
「也是啦……」我搔了搔頭。
「你那口子知道嗎?」
「知道還得了。」
「天下沒有守得住的 密,尤其是肌膚之親的愛人,你最好
自己當心。」
「等等,我可沒跟她上床。」
「那是還沒,不是沒有,」她接口:「再說牽手也是肌膚之
親。你們總不會保守到手都沒牽過吧?」
「事實上,短期絕對不會跟她怎樣。」我搖頭:「 不懂,
她太單純了,我之前連跟她接吻都不願意。」
「還不是照做?」
「呃……氣氛嘛……」
「管你的,反正小心,要是她真的單純得像你形容的那樣,
我保證她絕對不會瞭解你的吸毒心態。」
「事實上她知道,很久以前我就跟她說過。」
「可是現在你們在一起了,她卻沒問,」阿仙反駁:「要嘛
就是相信你只是一時好奇,早就沒嗑了;要嘛就是她比你想得聰明,
一時憋著沒說。」
「反正……哎唷,我會戒啦,」我說不過她:「隔兩天再說
,戒煙要緊。」
「我問你,」她忽道:「這個女孩子哪裡吸引你?」
「問這幹嘛?」
「你不知道,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我是在問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那我這麼問,」她想了想:「阿薇怎麼辦?」
「我現在又沒跟她在一起。」
「所以這個乾妹是墊檔?」
「不不不,」我連忙解釋:「我可是很認真地對待她的,老
實說,當時對阿薇都沒那麼好。只是……呃,我一直不覺得我跟致兒
能長久走下去。」
「沒信心一直努力,那你還跟她在一起!」
「你錯了,我對自己有信心。」我搖搖頭:「不過,感覺起
來總有一天她會離開我。」
「現在就自我催眠,之後怎麼得了?」
「這不是自我催眠,我其實很希望一直走下去。」我搖了搖
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眼界放寬之後,她就會主動離
開我。」
「她是這樣薄情的人嗎?」
「這不是薄情,」我仍舊搖頭:「只是現在她的世界裡,我
像是……就是她哥哥,一個比她年長,能照顧她、讓她依賴、給她安
全感的人。但是,這樣的感覺是暫時的,有一天她更成熟了,我就只
能當回哥哥。」
「既然這樣,那幹嘛開始呢?」她皺起眉頭。
「她提出來的,那時我沒有辦法拒絕,再說我也承認自己需
要她,」我說:「最重要的是,我有信心不會傷害她,我會一直對她
好,直到她想離開我亦然。」
「那我這樣問,你愛她嗎?」
「愛。」
「很嚴格的標準嗎?」
「很嚴格。我愛她。」我堅定地說。
「好,這樣我就接受了。」她笑嘻嘻地說:「所以,你不會
再什麼三心兩意又捻花惹草了吧?」
「如果是別人這麼講,那我沒話說,」我瞪了她一眼:「連
都這樣,不是教我覺得很失望嗎?」
「呀,我只是開玩笑的!」她笑道:「好,我道歉,以後不
開這種玩笑啦。」
「我只是說清楚,」我微微一笑:「不需要道歉的。」
「那講講阿薇吧?」她說。
「講她幹嘛?」
「現在你對她的感情呢?」
「很複雜。」我承認。
「因為受到乾妹干擾嗎?」
「倒不是,」我想了想:「我一樣愛她。不過除了那種男女
情愛,也有一些是像……家人一樣的感覺。」
「還有呢?」
「我這麼說好了,她像 一樣,是我的好朋友;她又像我的
姊姊,給我那種照顧的感覺。在此之上,我們相愛。」
「所以,比起乾妹是更愛了?」
「愛情的話,一樣。」
「我很好奇, 這個乾妹真的有這麼好嗎?」
「她很好,而且現在我對愛情的感覺也比較單純了。」
「怎麼說單純?」
「以前會追求刺激浪漫,當初跟薇在一起……我說的是最開
始,也是因為她很特別。但現在我比較瞭解那種愛的感覺,很平穩…
…或者是很乾淨的愛。」
「就像你對我的感覺?」
「對,雖然不是愛情,但也是很真心的,我說不上來,反正
就是友誼啦。」
「呵呵,」她打趣:「那說你愛我。」
「我會怕嗎?」我笑了起來:「阿仙我愛 。怎麼樣,有沒
有小鹿亂撞?」
「很想,但是實在撞不起來。」她哈哈大笑。
我也跟著笑了:「怎樣?還有要問的嗎?」
「沒了,」她搖搖頭:「阿薇什麼時候要回來?」
「她說起碼明年。」
「玩玩還是長住?」
「多半是為了看我。」
「她知道乾妹的事嗎?」
「知道。」
「她怎麼說?」
「很好。」
「真心的嗎?」
「是,」我點點頭:「薇說話一向真心,尤其是對我。」
「好吧,說得也是。」她嗯了一聲:「對了,下次跟她連絡
時幫我帶句話。」
「 說。」
「幫我跟她說,」阿仙微微一笑,露出了一個我覺得是她最
好看的的狡猾表情:
「叫她放心,我幫她審問過你了。」
「呃……什麼跟什麼嘛。」
她再度笑了起來,像是在取笑我一般,點起了一根煙。
·
暑假放到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明天一早就是大學聯考,想
到希特勒他們的心情,我不禁覺得現在的自己十分悠 。
致兒今天有事,聽說是什麼教會朋友結婚,去教堂幫忙彈鋼
琴。阿仙看來沒有打算回去的意思,因此,早飯之後,我就提議到郊
外走走。
上午的太陽很大,禮拜六的街景十分熱鬧。她開著車,載著
我一路開到了萬里。我們把車停在公路旁,對著大海,打開車門聊天
。
她再度提起了與森怪之間的問題。據她說,將近五個月相處
下來,她發現森怪一直跟自己保持了一段奇怪的距離,用阿仙的辭彙
來說,他們不像「你們這種小朋友談戀愛」一樣地成天泡在一起,反
而常常一個禮拜才見一次面,見面時也只是逛逛街,泡泡Pub 什麼的
。
森怪有他的問題,尤其小雁解散之後,他那種生活沒有重心
的感覺隨即表面化了起來。反倒是原本大家都在擔心的小嘟,竟然在
將近一個月的消沈後自動覺醒,跑到唱片公司找了一個錄音間的工作
。
至於狗弟,則跟順子他哥預支(其實是借)了十幾萬當生活
費,跑回南部老家閉門「練功」。
約莫是那陣子我努力找小嘉的時候,有一天放學小嘟狗弟同
時出現在成功門口,抓我跑到八德路喝酒聊天。當天他們看起來神采
奕奕,一問之下,才知道這對把兄弟決定重組小雁。由於我是團裡的
主唱,所以先來問我的意見。
當然,基於對小雁的愧疚,此刻我能幫得上什麼忙,那一定
是義不容辭地隨叫隨到。他們的意思是希望我歸隊,但是我行將高三
,無論如何沒辦法參加。於是只能對他們說,除了組團的籌劃事宜我
一定全程參與,另外也承諾他們長期性地提供新歌詞曲。
他們兩個對我不能參加的事很體諒,並且表示找我之前就知
道會被我拒絕。但是,狗弟說,你不參加可以,什麼歌詞歌曲的也沒
那麼急,當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讓森怪從消沈中振作起來,重新找回
他對團的向心力,以及對自己的自信。
原來,自從小雁解散之後,他雖然已經有了阿仙,但是由於
心態上的急遽轉變,加上大家都以他為心理依托,使得他必須藏起也
是很痛苦的心情,無法讓大家分擔自己的感受。之後小嘟上班,狗弟
消失,他的「症狀」才逐漸地明顯了起來。
阿仙跟他聊過很多次,但是,一方面他很沈默,另一方面阿
仙畢竟不是小雁的一份子,勸起來打不中要點。因此,當狗弟小嘟回
來找他,驚訝地發現他的狀況,又詢問過阿仙的意見之後,兩人終於
決定來找我,要我負責出面「輔導」。
我約森怪好幾次都被他托辭躲掉。我心想這不是辦法,於是
就在找到嘉的第二天清早,直接殺到他家挖他起來,硬是拖他跟我上
貓空喝茶,兩人總算面對面地,在不受干擾的氣氛下談了一整天。
當天我發現,森怪的情緒其實很穩定,但卻也顯得過分地無
所謂。對於小嘟狗弟,甚至我的一切都跟以往一樣關心,但仔細觀察
他,立刻就可以發現他的內心深處,其實是對什麼事情都不在乎的。
為了把氣氛打開,我甚至買了兩瓶高粱跟他對灌。說起來也
是老天保佑,酒量平平的我當天竟然一直撐到底,倒是心情不好的他
一下子就被撂倒了,三杯下肚還不到十分鐘,這個黑麵包公就開始羅
裡囉唆地,說了一堆沒有人覺得他會說的話。
憋住笑聽他說完真的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不過我有任務在
身,一笑就穿幫了,只得一直忍著。畢竟在別人情緒激動的時候笑場
是一件十分無禮的事。
他說了很多,從小雁解散後的心事,一直說到對阿仙的某些
心理障礙。我默默地聽,一開始先不說話。直到他的情緒逐漸平靜下
來,才對他表示了一點我的想法。
老實說,他的問題跟我之前一樣,在於對自己的生活沒有認
同感。想到這裡我就很感謝嘉與致兒,他們兩人的適時出現,的確是
幫助我從詩聖與玟死亡陰影中走出來的最大動力。然而森怪就沒有這
麼幸運了,大家都要他照顧,尤其是阿仙,雖然沒有人跟我提,但是
我很清楚地感覺到她也有許多自己的問題,更別提他們之間還有溝通
障礙,尚待兩人去努力克服。
我對森怪說,這樣把心事憋在心裡並不健康;他也必須像小
嘟一樣,找一點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常規性事務,去建立自己對生活重
心與專注所在。
其實道理他都知道,只是,沒有一個動力,此刻說這些話根
本一點作用也沒有。是故,當我確定這樣下去也勸不動的時候,乾脆
對他表示,既然沒什麼事,不如出國散散心,看看外面的團,學點東
西再回來。
原本也只是說說,想不到他眼睛當場一亮,對我的建議大表
贊同。原來日本最近有一個「新音樂博覽會」,幾乎東瀛有名的搖滾
團體與製作單位都有參加;猶有甚者,幾大樂器廠商都在會上有攤位
,不但發表新產品,以及許多知名樂手用過的琴也都在會場展示拍賣
。
此外,由於這是第一屆,大會還特別辦了一個短期的「另類音
樂養成班」,針對有興趣跟各類高手切磋的樂手,進行為期三個月的
研習活動。
我一聽到這個,當場就大力慫恿他參加。一來森怪學過幾天
日文(當然啦,很破),一來機會難得,要不是我沒當過兵,不管他
去不去,我可都會自己去報名。
但是,他隨即又想起阿仙,搖了搖頭表示此刻不能離開她,
我這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問題。森怪承認對阿仙一直設法保持距離,
因為他一直覺得兩人的愛情不純粹。年初的時候森怪常常跑到她家一
聊就是整夜,直到某一天喝了點酒,加上當天氣氛不錯,糊里糊塗地
就表白了。是故,森怪對我承認,其實他覺得自己對阿仙的感情有點
打鴨子上架,不是有過瞭解才開始的。
我大表反對,當場就對他說這算什麼理論,一定要瞭解得非
常透徹才搞定,那之後在一起要幹嘛?他瞪了我一眼,搶白道你沒資
格說這種話,目前為止你的「戰績」都是赤字,搞不好最大的原因,
就是緣於這種激情式戀愛觀。
我不大容易反駁(畢竟他說得也有道理),只得反問他打算
怎麼辦。他沈默許久,最後不知道哪根筋又接上了,驀地傻笑了起來
,對我說:
「好吧,說得也是。出國看看,搞不好距離造成美感,也趁
此機會看看會不會被考倒。」
我聞言一笑,拍了他一把,兩人就不再多說了。
只沒想到,這個傢伙的動作還真快,一個禮拜不到就分別打
電話給狗弟小嘟跟我,對我們表示他已經報了名,半個月之後就會啟
程。於是,在狗弟的提議下,我們找個晚上見了面,在月光和狗幫他
送行。
當天氣氛很好,簡直跟以前一模一樣。我們都很識相地避過
了詩聖跟玟的缺席,直到解散前才一同地舉杯,假設他們兩人也在身
邊般地,彼此祝福未來即將面對的挑戰。
之後跟森怪就沒有再度見面了。昨晚狗弟很開心,聽說森怪
在日本頗有一番見識,整個人都像開了竅般地興高采烈。加上自己最
近練成新功夫,小嘟又跟唱片公司有了一些默契,整個氣勢讓人感到
小雁復出之後,絕對會讓所有舊雨新知耳目一新。
其實,這樣也好。我在不在團裡並不重要,但是小雁是大家
的維繫重心,的確不能就此解散。狗弟昨晚要求我考慮回團的建議,
他語重心長地表示,不管我的感覺怎樣,這個團已經不能沒有我了。
這是一種氣氛,而非人數或樂器配置等其他的問題。
我點點頭,對他表示我會考慮。如果能順利考上大學,之後
回團的可能性就會很高。
他聽我這麼說,不禁放聲大笑,拍了我一把:
「如果是這樣,那算了,我不等了。」
我跟阿仙同時也都笑了起來。之後,像有了默契一般,大家
也就不再討論這個問題了。
·
海邊的風很大,阿仙穿了一件無袖的連身窄裙,看起來卻沒
有一絲涼意。她斜斜地坐在駕駛座上,手中還有一根燃燒中的涼煙。
或許是昨晚把心事說出來了吧,今天她看起來頗有精神。上
午的海邊十分安靜,淡金公路上偶爾才會出現一輛砂石車。海濤混合
著風聲,在敞開的車廂與門窗間鳴響。
「說說你的計畫吧?」她說:「高三以後,打算怎麼樣?」
「當然是讀書了喔。」
「靜得下心嗎?」
「那要等到時候才知道。」
「會不會緊張?」
「有一點。」
「其實有個清楚的目標也不錯,」她點點頭:「有的時候,
我倒是蠻羨慕你的。」
「說得輕鬆, 來考考看。」
「相信我,有這樣的目標是好事。人不能 著。」
「 顯然忘了,天下還有考不上這回事。」
「反正年輕嘛,考不上就重考,怕什麼?」
「 說得倒輕鬆。」
「用不著太嚴肅,」她想了想:「其實做什麼都一樣,遊戲
一場,高興就好。」
「我沒 這麼瀟 。」
「對了,阿薇現在呢?她在加拿大念什麼?」
「跟我一樣啊,用那邊的學制算是十一年級。」
「她要在那邊申請大學嗎?」
「她說有可能回來考聯考。」
「哈哈,這個人真是自找麻煩。」她大笑:「高中就回來重
考了,現在大學又要跳火坑。」
「也許是國外不舒服吧,畢竟都是講洋文。」
「她那種從小住在國外的,不會在乎這個啦!」
「我反正隨她,」我聳聳肩:「那個人主意很多的,前幾天
跟她打電話,才聽說最近要出去玩。」
「去哪?」
「好像是阿拉斯加。」
「真好。」阿仙把煙熄了:「我聽說那裡的冰河很漂亮。」
「對了, 怎麼沒想到出國走走?」
「一個人多無聊。」
「跟森怪啊!」
「我不喜歡日本,怪怪的。」她搖搖頭:「阿薇什麼時候要
出發?」
「 想跟她一起去啊?」
「可以看看啊!」她笑道:「一個人多無聊。」
「當女生真好,不用當兵,可以東跑西跑。」
「你不是馬上就要去畢業旅行了嗎?」
「拜託,墾丁,跟阿拉斯加比啊?」
「也不錯啊,有海有凱撒。」
「你覺得我們同學會去住凱撒嗎?」
「嗯,是有點難想像。」她吟吟一笑:「對了,問你一件重
要的事。」
「 說。」
「你有沒有帶乾妹去過阿薇的房子?」
「怎麼可能?」我一愣。
「嗯,沒有就好。」她點點頭:「記得不要。」
「為什麼問這個?」
「只是想到。」她聳聳肩:「我建議你自己也不要常去,既
然是紀念性的地方,去多了感覺就沒了。」
「不會,我只要在那邊,就會想到她。」
「你這個人也很奇怪,脾氣那麼倔強,心裡的想法卻跟個小
女生一樣。」
「這話怎麼說?」
「小女生才會有事沒事跑到定情處念舊,」她接口:「從來
沒看過你這樣敏感的男生。」
「 又知道了。」
「本來就是,不然昨天你不會一進門,就跟我們說晚上可以
睡樓下。」
「不然我要說什麼,可以擠一張床?」
「那也不錯啊!」她笑道。
「喂喂喂,不要每次都逗我好不好?」
「好好好,」她有趣地說:「說得也是,沒事跟你這樣的小
男生混在一起,本來就已經很無聊了。」
「對啊, 都沒有朋友嗎?」
她轉頭看了我一眼,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嘴裡卻說:「有
一些。」
「又搖頭又說有,到底是有沒有啊?」
「有是有,誰沒朋友呢?只是都是一堆酒肉朋友,久一點就
沒意思了。」她解釋:「吃吃喝喝,維持不了多久。」
「都是這樣的人嗎?」
「是啊,」她點點頭:「跟你說個直接的,我長得怎樣自己
知道,人家拿什麼樣的心態跟我交朋友,可想而知。」
「真是直接。」我笑道:「長得漂亮也麻煩。」
「對啊,所以玩玩就是了,不會很認真。」她頓了頓:「跟
你這種什麼事情都很認真的傢伙比起來,倒是輕鬆得多。」
「這樣不會悶啊?」
「不會,」她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
個人有一個人的樂趣。住在陽明山,看樹看花的也很輕鬆。」
「人家說單身貴族,我看 就是個典 。」
「是啊,我覺得這樣不錯。只可惜森怪怕靜,耐不住。」
「說到這個, 到底對他是什麼感覺啊?」
「其實跟對你差不多,」她不是很嚴肅地笑了笑:「我說真
的,只是這樣。只不過你是個小弟弟,他呢……呵呵,像是個大弟弟
。」
「 的弟弟真不少。」我笑道。
「我不把你當外人,這樣說好了,」她緩緩地想了想:「很
久了,從認識桑尼到現在,有的時候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
什麼。」
「我可沒提那個爛人喔……」我忙道。她打斷了我:
「不要緊。其實你們不大瞭解,我對他的感覺也很複雜。怎
麼說呢,那個人情緒化,凶起來一點也不憐香惜玉,但是大部分的時
候,他都對我蠻好的。」
「喂,他都對 ……呃,都那樣, 還幫他說話!」
「這是實話實說,你愛聽不聽。」
「好好好,我聽。」我連忙說。
「呵呵,不要緊,你用不著一提那些事就渾身不對勁兒。」
「老實說……有一點。」
「森怪也是這樣,」她歎了口氣:「其實,我蠻希望有人知
道我在想什麼的。」
「我在聽。」
「對於桑尼啊……」她看著藍色的海面,緩緩地說:「其實
念海專的時候他是我喜歡的對象,就是太衝動了點,所以不大容易跟
他說什麼。練團的時候大家感情很好,他對雞頭小嘟來說,其實蠻像
後來詩聖在小雁裡的角色的。」
她頓了頓,我靜靜地等她繼續。
「之後反正發生了那件事……你也知道的,」她稍稍遲疑了
一下:
「剛開始一兩天我們都不知道怎麼面對對方,我其實願意原
諒他,酒後亂性,反正當時的我也不是沒有經驗……最難的其實是不
能跟他說開,這個人面子掛不住,一衝動,什麼都做得出來。再說團
還要練,課也要上,假裝沒事就好。」
「我以為……」
「其實,那天早上我沒有跟你說所有的事。」她知道我要問
什麼,再度打斷了我:「聽我說完。」
「嗯。」
「後來,大概是之後的第三天晚上……還是隔一周,記不大
清楚了,反正他就是在練完團之後把我留下來,看樣子要道歉。不過
,你也知道,我原諒他並不代表我不生氣,畢竟那天晚上他做得很過
分……」
「呃,很『過分』……」我忍不住道。
「後來我們講了幾句,我看他還算蠻有誠意的,也就跟他好
好說。之後傻傻地竟然跟他回去了。我們喝了點酒,他醉了,說一些
不三不四的,要我陪他睡。我當時很生氣,對他說上次是意外,我可
以不計較你對我用暴力,但從此你別再想碰我了。」
「然後他就……」
「對,他就再次強暴我。」她一點都不忌諱地說:「當然,
這次我沒讓他輕易得逞,兩人打得也蠻慘烈的……不過我當然搞不過
他,最後他把我又綁起來,你說我能怎麼辦,只好警告他,跟他說如
果繼續這樣,我一定告他。」
「那他是聽不進去的了?」
「你說呢?這傢伙當時怎麼聽得進這些話?」
「那之後為什麼不真的告他呢?」
「一方面當然是他威脅我,」她哼了哼:「但是……我也可
憐他。第二天早上這個傢伙又磕頭又割腕的,老實告訴你,我最怕看
到這樣的場面。」
「所以之後 就讓他胡來啊?」
「別忘了,他會威脅我。」
「即使是這樣……」
「你不懂,其實我很笨,」她苦笑著說:「事情隔得越久,
我就越拿他沒辦法。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他的個性我也很瞭解,像是
自己家人一樣,再說之前我在暗戀他……反正雜七雜八一湊,我就是
拿他沒辦法。」
「可是,他不是把 關了三個月?」
「那也是半推半就的啦,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想了想:
「反正白天就跟我苦苦哀求,我們有吵有和的,晚上他硬要
,我也沒辦法,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要我怎麼說?」
「可是那不只是上床……」
「沒錯,他喜歡綁我。」她歎了口氣:「只是,大概在成立
月光和狗的那次聚會前,都只是綁綁而已。」
「那次聚會怎樣?」我愣了愣。
「那次大家搞得很不愉快,我又沒幫他,回來之後我們大吵
一架,真的說動粗,其實是那一天。」
「然後呢?」
「然後我就發現他變了,或許他早就變了也不一定……只是
,當小嘟決定跟小雁,大雁因此解散開始,他整個心思就擺在這件事
上,人也變得比較……怎麼說呢,陰沈了起來。」
「那 怎麼不乾脆離開他?」
「我一開始也想,當然他也會跟我求,沒有當下決定是我不
對,誰叫我那麼笨……後來想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知道我在想
什麼,弄出阿義那件事,我這才發現他真的變了。」
「之後你們才翻臉?」
「對,那時候我才發現,之前我的角色原來只是他發 的對
象,我把話挑明之後,他乾脆也不裝了,仗著阿義這件事我拿他沒辦
法,對我越來越誇張,之後你就都知道了。」
「真是……原來如此。」我點了點頭。
「有的時候我就想,遇到他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楣,」阿仙
輕輕地說:「這幾年跟他攪和下來,我也沒再那麼笨了,這才知道其
實以前的自己真是小孩子。」
「嗯。」
「算了,提那些幹嘛呢,都是過去的事了。」她甩甩頭髮,
看了我一眼:
「凱子,你是我的好朋友,你知道嗎?」
「知道啊!怎麼了?」
「所以,把剛才那些話放在心裡。」她說:「不是叫你不要
到處亂說,我曉得你不會……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出現,是我人生
中一個很重要的轉變,如此而已。」
「那是碰巧。」
「或許,不過我們每天都在碰巧,」她接口:「我覺得自己
其實也蠻好運的。」
「怎麼說?」
她微笑了起來:「因為啊,我交到你這個朋友,會在什麼都
不知道前,就相信我別有苦衷。」
「不要這樣說……」我臉一熱。
「是真的,相信別人不容易。謝謝你相信我。」
「嗯。」我點點頭,也對她笑了笑。
「唉,提這些真悶,」她坐起身來,伸手發動了車:「不過
跟你說說也挺開心的。走,我們去晃一晃。」
「不要客氣了。」
我微微一笑,也坐了起來。
·
海面上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公路順著海岸線延伸,絲絲浮游
的暑氣讓海洋顯得無比涼爽。
藍藍海色,泛起深淺縱雜的光澤;晴朗的天,一點陰霾也沒
有的高遠。
我是喜歡海的,比起靜謐的山,廣闊的海更能引人遐思。阿
仙打開了窗,鹹鹹的海風倏地捲入,更增添了幾分翱翔中的真實感。
「說真的,為什麼不加入小雁呢?」我問。
「因為森怪啊。」
「不要怪我管 事,我覺得……你們之間的問題其實沒有多
嚴重。」
「是不嚴重,但是有壓力。」
「這真的是你不參加小雁的理由嗎?」
她笑了起來。
「這樣吧,」她把車子打到外側車道:「你說說看,為什麼
要我加入小雁?」
「理由很多。」我想了想:「當然,主要為小雁的陣容。只
是,對 來說,我覺得這樣會很有認同感。」
「你是說我有認同感?」
「對。」我點點頭:「 不覺得, 的生活過得太安靜了一
點嗎?」
「的確,安靜,」她笑道:「但是,不是『太』安靜。」
「 也練過團,那種感覺不好嗎?」
「說實在是不錯。」她承認。
「所以啊,為什麼不加入小雁呢?」
「這有點難解釋……」她想了想,又說:「好,讓我這樣說
好了,你有好朋友吧?」
「當然,」我一愣:「怎樣?」
「給我一個名字。」她問:「誰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一呆,想了一會兒。
「老二。」
「這是你的同學吧?」
「高一同班。」
「為什麼他是你最好的朋友?」。
「這個嘛……」我愣了半晌,承認道:「不知道,只是覺得
。」
「他跟詩聖比呢?」
「不一樣。」
「比詩聖更好嗎?」
「 問這個做什麼?」
「別擔心,」她笑了起來:「我不會問什麼尖銳問題。」
「好吧,那我這麼說,」我歎了口氣:「真要選一個,我最
好的朋友會選老二。」
「理由呢?」
「為什麼要理由?」
「他總有一些過人之處吧?」
「老實說……沒有,」我不禁也笑了出來:「只是跟他在一
起比較輕鬆。 提到詩聖,沒錯,他是我的好兄弟,但是在他面前,
我必須要堅強……也不是什麼堅強啦,起碼看起來氣勢要差不多。」
「詩聖這樣要求你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那是不自覺的。就像跟致兒在一
起,我就不由自主地覺得比她大一點,像個哥哥一樣。這不是裝出來
的。」
「好,除了比較輕鬆,那個老二同學還有什麼值得你把他當
成最好朋友的理由?」
「嗯……很純粹吧。」
「什麼地方純粹?」
「我跟他的交情啊!」我說:「開始就不是因為任何理由,
甚至連個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都沒有。之後我們分班了,也沒在同一
個社團,但是無論多久,我跟他之間的感覺一直都沒變。所以覺得,
他是最讓我……放心的朋友。」我頓了頓:
「嗯,放心,就是這種感覺。」
「所以了,」她接口:「你有沒有注意到,朋友之間最好是
什麼共同目標都沒有,這樣比較好來往。」
「是這樣嗎?」我一愣。
「朋友就是這樣,」她說:「不能不理不睬,七八年才通個
電話;但也不能成天泡在一起,工作吃飯都碰鼻子碰臉的,你會煩。
」
「不見得吧?」
「你想想就知道了。」
「這就是 不參加小雁的理由?」
「其實不盡然,」她搖了搖頭:「你應該知道,無論狗弟、
小嘟,甚至是森怪,都跟我不算是『好』朋友。」
「連森怪都不是?」
「不是,我跟他之間很奇怪。說是愛情,也沒那麼激烈;說
是好友,又多了點曖昧。」
「愛情一定要激烈嗎?」
「不一定,不過即使講浪漫,我們之間也不大像。」
「那……愛情一定要浪漫嗎?」
「真是找碴,」她哈哈大笑:「不激烈又不浪漫,談什麼戀
愛?」
「可以是平平穩穩的啊!」我反駁:「也可以是那種很清純
的,再不然有很多人也都是像老夫老妻一樣,感覺起來沒什麼,甚至
天天吵架,一到了什麼生死關頭,為對方拚命都可以。」
「是,說得對,」她哼了一聲:「請問凱爺,閣下跟你乾妹
是哪種啊?」
「算是清純類吧……」我連忙說:「幹嘛呀,又爺又閣下的
!」
「不害臊,清純類。」她笑道:「你倒是想一想,我像是清
純類嗎?」
「呃……」我想了想:「可是,不是只有清純類啊!」
「算了,你當我沒說,」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哪一類都差
不多,反正我不適合。」
「我還是不懂,這跟參加小雁有什麼關係?」
「我跟你說吧,其實我想讓你們都變成我真正的朋友。所以
不參加,懂嗎?」
「喔,瞭解了……難怪 剛才一直在說朋友最好不要一起做
什麼。」
「這你就懂啦。」
「我是說, 的角度我懂了,但是我覺得不是這樣。」
「那是哪樣?」
「 看小嘟狗弟,打從一開始就是兄弟,小雁只能讓他們更
好,不會影響他們啊!」
「你才不懂,他們之前是同學。學校裡建立的交情,是一輩
子的。」
「 也是海專就認識他們了啊!」
「不一樣,一來他們是男生,男生之間的交情我來不了;再
說他們已經建立了交情,不像我其實遊走其外。」
「海專時代 不是跟小嘟一個團?」
「是啊,不過我這樣舉例,」她笑道:「披頭你熟,連他們
都會解散,大雁算什麼?」
「這樣講的話……好吧,可以接受。」
「所以啦,」她下了結論:「我現在想把握住你們這幾個好
朋友,最好就別加入小雁。作為一個在旁邊的朋友,搞不好還會比較
有吸引力。」
「 不覺得搞不好狗弟他們會用『森怪馬子』這種眼光來看
嗎?」
「狗弟不會,小嘟看我另有一種眼光,所以也不會。」
「什麼叫做『另有一種眼光』?」
「你自己問他。」她笑道,對我眨了眨眼。
「好吧,我說不過 。反正 有 的理由,我只是希望 跟
他們一樣,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凱子啊,」她又切回快車道,一邊說:「我很好奇,你為
什麼老是把什麼團體不團體,看得那麼重要呢?」
「嗯……」我想了想,聳聳肩:「不知道耶。」
「那我這樣問,你自己屬於哪個團體?」
「很多啊,說唱藝術社、詩朗隊、小雁……」
「你要高三了,社團還能玩嗎?」
「至少我有過那種感覺。」
「你不是當社長嗎?」
「只有說唱藝術社,詩朗隊我是團員。」
我這麼說,心裡卻想起這次樂聲揚帶隊的事。
「社長不會比較獨立於社員之外嗎?」
「會,可是社團很小,向心力夠。」
「是嗎?」
「應該是。」 我點點頭,不知為何突然有點心虛。
「那麼,對於小雁這個團體,不是決定不參加了嗎?」
「一樣的理由,因為有過那種感覺。再說這個團體已經形成
了。」
「你不是一直覺得小雁不是你的家?」
「咦?」我嚇了一跳:「 怎麼知道?」
「你說的,今年一月。」
「喔……」我沈默半晌,隨即道:「可是,很多事都已經變
了,雖然詩聖跟阿玟的事很有影響,但是這一陣子,我也逐漸恢復正
常,感覺起來,我似乎必須承認小雁……說月光和狗更正確……還是
我的家。」
「所以,你急著想看到小雁重組?」
「對,起碼我可以敲邊鼓。」
「不要小看自己,」她笑道:「知道嗎,如果你反對,狗弟
他們會就此算了。」
「是嗎?」我接口,隨即搖了搖頭:「不會的。」
「會的。」
「 又知道了?」
「想想看,」她說:「每個團體都一定會有一個靈魂人物,
小雁是誰?」
「之前是玟,」我把話搶在頭裡:「現在沒有誰看起來像,
即使有,也絕對不是我。」
「你錯了,沒有一個中心式的人物,團體馬上會解散。」
「那大概是森怪吧。」
「他前陣子搞成那樣,像嗎?」
「不然就是狗弟。」
「不會的,狗弟太溫和了,他負擔不了這樣的角色。」
「隨 說,反正不是我。」
「其實就是你,只是你自己沒發覺。」她解釋道:「之前有
阿玟、有詩聖,由於他們都有大哥大姊架式,所以自然是他們維繫大
家。可是,今天他們一起離開了,而他們的友誼、關心,或者說得漂
亮一點,他們的愛,都放在你身上。剩下來的人當然會以你作為一個
『最後的諮詢對像』。」
「這個聽起來很薄弱。」
「現在不明顯,但是越到後來你就越會發現我是對的。」她
肯定地說:
「凱子,你大概很少去瞭解別人看你的眼光。我跟你說,很
多你在努力裝出來的地方,其實都很容易被人看穿;但相反的,那些
你沒有察覺到的角色,事實上你也都一直在扮演。」
「奇怪,」我不禁笑了出來:「本來是我勸 加入小雁,怎
麼變成 在鼓吹我回團了?」
「我沒有要你回團,」她搖搖頭:「只是,你需要正視自己
的角色,積極一點。」
「我不回團,怎麼個積極法呢?」
「不要逃避。」
「不要老說我逃避,我沒有。」
「你有,」她立刻說:「從他們兩個過世之後,你就馬上離
開小雁,別怪我說得直接,這是很自私的。」
「呃……」
「沒關係,這不是什麼罪惡,只是你要知道自己該為小雁做
什麼,盡量去做就好。」
「好啦,知道了。」我雙手一攤:「真是的,說不過 。」
「別太嚴肅,我沒有說你做得不好。」她續道:「森怪那邊
你勸得就不錯啊!」
「那不是為小雁,我純粹針對森怪。」
「為誰不重要,結果是小雁將要重組。」
「唉……」
「怎麼啦?」
「其實,不瞞 說,我也很想回去。」
「我知道。」
「 知道?」
「嗯,我知道。」她笑道:「我還知道,如果回去,你會覺
得好像阿玟還在世,跟你一起站在台上。所以你這是為了她,跟小雁
無關。」
「呃……」
「沒錯吧?」她笑吟吟地問。
「好啦好啦,對啦。」我歎了口氣:「說 體貼,講起話來
還真直接。」
「蛔 嘛,」她打趣:「上次在我家,你不是這麼說嗎?」
「對對對,」我哼了哼:「只可惜,另一隻跑到日本練功去
了。」
「放心,」她哈哈大笑:「他總會回來的,到時候再往你肚
子裡爬不遲。」
「唉,真是一堆怪人,」我長歎一聲:
「好好的人不當,當個 還在那爽。」
·
我們開到淡水附近,她提議去海中天吃午餐。兩人坐在陽光
下的海邊,叫了滿桌的菜,以及一大桶冰涼的生啤酒。
我們邊吃邊聊,在正午的暑氣中,緩緩地過著這不知名的下
午。不久之後風大了起來,滿天湧起了越來越厚的雲層,帶著鹹味的
空氣裡,也充塞著悶熱的 氣。
「要下雨了。」我說。
「嗯,午後的雷雨。」她看著天空:「反正也快吃完了。」
「我還不想上車,到裡面的座位好了。」
她點點頭,我們招手叫過服務生,她拿起太陽眼鏡,我抓著
她忘在桌上的煙與打火機,兩個人走進室內坐下。
不一會兒雷聲就響了,隨即是又乾脆又強勁的大雨,隨著風
打在玻璃窗上,連陽台的露天座都顯得一片模糊。
「好大的雨。」我道。
「今年夏天第一場午後雷陣雨。」她說。
「 真樂觀,雷『陣』雨。」我笑了起來:「這樣的雨,我
看 別開車了。」
「夏天都是這樣啦,反正我們又沒事。」
「等一下想去哪裡?」
「看你,我都可以。」她聳聳肩:「不過不要回去,雨停了
之後會很涼爽,我們晚上去淡水逛逛。」
「我不想去淡水。」我搖搖頭。
「哦?為什麼?」她一愣,隨即點點頭:「瞭解,跟誰的回
憶?」
「玟。」
「那你說吧,去哪裡?」
「哪裡都好,就是不要去淡水。」
「那我們跑遠一點。」
「多遠?」
「九份。」
「太遠了吧?」我嚇了一跳:「去九份幹什麼?」
「看夜景啊。」她笑道。
「喔……好吧,反正 有車。」我搔了搔頭:「晚上會回台
北嗎?」
「如果你堅持。」她說。
「不然 想在那過夜嗎?」
「假如你願意陪。」
「我是沒關係,暑假嘛,跟致兒說一聲倒是真的……」我頓
了頓:「不過我怕 累,昨晚不是沒睡好?」
「不要緊。我一個人回家也睡不著。」
「是有什麼心事嗎?」
她點點頭。
「跟森怪有關?」
「不是,」她搖搖頭:「只是覺得很寂寞,或許也跟他不在
有關。不過沒怎樣,你如果覺得不方便沒關係。」
「我……」我遲疑半晌,想了想,點了點頭:
「沒關係,很方便。」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跟她打聲招呼,起身到旁邊電話亭撥電話給致兒。她不在
家,我知道她正在朋友的婚禮上。於是在答錄機裡留了言,要她晚上
回家後扣我。
回到座位上時,阿仙正在點煙。她見到我,當即問道:
「怎樣,乾妹放人嗎?」
「她不在,我留言要她回扣。」
「凱子啊,」她說:「真的不方便就不要勉強。」
「方便。」我搖搖頭。
「你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也不方便。」
「那是長相,我沒辦法。」
「我可沒逼你喔……」
「喂, 囉囉唆唆的幹嘛?」我打斷她:「我們又不是要干
什麼,昨晚可以聊,今晚為什麼不行?」
「昨天我生日啊。」她笑了起來。
「生日有什麼了不起,」我哼了哼:「我生日從來沒有人管
,我幹嘛理 生日不生日?」
「你生日什麼時候?」
「少來,之前都不在乎,」我說:「十七歲的生日,還是讓
我寂寞一點吧。」
「你這樣講分明是在乎。」
「我……我當然在乎,」我歎道,乾脆承認:「只是,很多
年都沒人管我了,所以現在倒是蠻喜歡一個人過。」
「為什麼沒有人記得你生日?」
「說真的……我不知道。」
「你生日什麼時候?」
「別管嘛!」
「說說嘛!」
「喔唷,」我搞她不過:「好啦,七月初。」
「那不能怪別人啊,暑假嘛!」
「我沒有怪誰啊,」我連忙解釋:「只是,從小就蠻羨慕那
些生日時有一堆朋友慶祝的場面的。」
「你的朋友呢?」
「很奇怪,他們從來沒問過我的生日。」
「包含那個老二同學?」
「唉呀,他算了!」我長歎一聲:「那個人糊里糊塗的,我
還能求這個啊?」
「不,這是因為你自己鄉願。」她說:「我問你好了,別人
的生日,你會不會幫人家過?」
「有的會,但是看對方。」
「看是否被邀請?」
「對。」
「你從不主動?」
「呃……對。」我承認。
「那別人生日,你都是怎麼知道的?」
「他們講的啊!」我奇道:「不然呢?問人家媽媽?」
「這就是啦,你很被動,」她接口:「別人得自己告訴你生
日,你要等人家邀請,還不見得去。你說,人家會不會對你的生日也
用同樣的態度?」
「我又沒說什麼……」我有點惱:「剛才不是說了,我習慣
了,也喜歡一個人過。」
「一個人『過』,」她笑了起來:「那就還是有在過。我問
你,生日的時候,你都在幹什麼?」
「呃, 這人真奸詐……」我怔了怔:「也沒怎樣啦,買個
小蛋糕給自己吃,對自己唱唱生日快樂歌。」
「真的啊……」她一愣:「這樣不是很自苦嗎?」
「怎麼說?」
「我覺得你有點故意讓自己陷入悲劇式的感覺裡,」她想了
想:「這一定有理由。」
「我……我不覺得自己慶祝一番,有什麼好悲劇的。」我強
笑道:「 想得未免太多了吧?不要來這一套,我對心理學沒什麼興
趣……」
「凱子,別裝了。」她溫言道:「說說嘛,為什麼?」
「我……」
「說說嘛。」
「喔唷,我又不覺得苦,頂多只是有點寂寞而已……」我想
了想,又道:
「跟 一樣,不是麼?」
「不要反擊,我沒有惡意。」她對我微笑著。
「我又沒有……」
「其實,生日就生日,一個人也沒有什麼不好。」她終於轉
了一下態度:「只是啊,凱子,我覺得你的心裡既然有些別的願望,
那為什麼不想法子解決呢?」
「 覺得我有什麼願望?」
「這是我的問題。」
「唉……」我歎了口氣,沈默半晌:「其實也沒有什麼。老
問題,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所以,你是在承認你沒有這樣的團體?」
「我……」我呆了呆,決定投降:
「好啦,我承認,沒有。」
「我也沒有。」她笑道:「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對不對?」
「但是,我跟 不同,我想要有。」
「我也想要有。」
「我……」我又想了許久:「這樣說好了,我一直在努力,
但是很有挫折感。」
「我也是。」她又說。
「 ……」我皺起了眉頭:「阿仙,這樣子說話, 覺得對
誰有幫助?」
「都沒有,」她搖搖頭:「但是,可以改變。」
「 在說什麼?」
「可以改變,話不要一直說,有想法就做下去。」她看著我
的眼睛,認真地問:
「你生日是七月初,哪一天?」
「不要不要,」我馬上搖頭:「 這樣太刻意了,再說生日
又不是重點……」
「哪一天?」她仍舊看著我。
「七月初就是……」我避過她的眼神。
「要拒絕別人,就要堅定。」她輕聲道:「看著我的眼睛,
告訴我你不要我管 事。」
「我又沒說……」
「看著我的眼睛。」
我長歎一聲:
「好啦,五號。」
「你還是沒有看著我的眼睛。」
「 要怎麼樣嘛?」我被她逼問得十分侷促:「不是已經告
訴 了,七月五號, 買蛋糕我就吃,成了吧?」
她沒有回答。我稍稍遲疑,看了她一眼。她仍舊定定地凝視
著我。
我連忙收回眼光,哀求道:
「阿仙啊, 到底要怎麼樣嘛?」
「你先看著我的眼睛,」她緩緩地說:「凱子,我們是好朋
友,我不會傷害你的。」
我歎了口氣,抬起頭,看著她。
「我想跟你說,寂寞不要靠慰藉,也不要對自己說什麼好聽
的話。」她的眼神裡閃動著莫名的深意:
「寂寞就寂寞,有什麼關係?」
「可是……我不想。我要一個屬於我的團體。」
「我也不想。」她說:「我也要一個屬於我的團體。」
「 這樣說,其實並沒有幫到我或 自己。」
「是,沒錯。」她點點頭:「但是,至少我們都承認。」
「那……」
「你生日的那天,我們見個面,讓我幫你買蛋糕。」她終於
收回了那銳利的目光:
「也請你乾妹,也請老二同學,當然也叫狗弟他們。任你組
合,讓我主持,好不好?」
「這些人……」
「我說了,任你組合。或者就我們兩個,加上你乾妹。」
「謝謝。」我點了點頭。
「不要謝,生日快樂。」她柔和地笑了起來:「今天晚上你
陪我,你生日我陪你,兩不吃虧,大家都不寂寞。」
我再度歎了口氣。
「只希望,這樣有用。」
「嗯。」她輕輕地,也歎了口氣:「是啊。我也希望。」
「希望都不寂寞?」
「不,」她搖搖頭,毫不遲疑地說:
「我是說,希望寂寞的時候,我們都有人陪。」
「會的,」我對她點點頭:「相信我。」
「是啊,我相信。」
她點點頭,把手上一直沒有點的煙放回煙盒,然後拿起打火
機,擦亮了一個小小的火花。
·
三點半。
雨還在下,我們不想繼續待在空蕩的海中天。於是會了鈔,
冒雨跑到停在對面的車子裡。
兩人身上都 了,她開了冷氣,我不禁一陣顫抖。
「喂喂喂,關小一點好不好?」
「你沒聽說吃飽抖一抖幫助消化嗎?」她笑了起來,把冷氣
的出風口轉開。
「雨這麼大, 要去哪裡?」
「先不走,坐在車裡也好。」她說:「海鮮店裡都是那種味
道,吃飯前還好,吃飽了真不舒服。」
「好嬌嫩。」我取笑。
「當然了,我叫什麼名字嘛!」她笑道:「拜託,仙,就是
那種出塵絕俗的物體,哪像那種叫什麼凱的,跟海鮮店簡直是絕配。
」
「叫凱也得罪人,真是的。」
她微微一笑,沒有接口。打開了雨刷。
雷雨像是大浪一樣地傾瀉在車子外頭,叮叮咚咚地聲響連續
不絕。坐在小小的車廂裡,我有一種躲在防空洞中避難的感覺。
雨刷奮力地跟水 掙扎,前一波沒有刷掉,後面卻又已經模
糊不清。我倆靜靜地盯著擋風玻璃,都沒有說話。
良久,她才開了口。
「你在想什麼?」
「致兒,」我說,又補充了一句:「我乾妹。」
「想她什麼?」
「她對我表白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雨。」
「你喜歡雨天嗎?」她問:「尤其是,又有這麼浪漫的故事
在後頭。」
「不喜歡。」我搖了搖頭。
「因為不方便?」
我想了半晌。
「那倒不是,」我頓了頓:
「因為,雨是雲的眼淚。」
「那又如何?」
「她叫做周致雲。」
「喔。」她會意,點了點頭:「那……我看今晚你還是回去
吧。」
「不,我要跟 去九份。」我搖了搖頭。
「別跟我說這沒影響。」
「我沒說不影響。」我還是搖頭:「但是,我想跟 去。」
「你不怕你乾妹不高興?」
「她能夠瞭解,只要我跟她解釋。」
「是嗎?」
「是的。」我緩緩解釋:「 不瞭解,她跟薇一樣,個性雖
然不同,但都能體諒我處理事情的理由。再說,我也會跟她講清楚
我之間的交情。」
「嗯……好吧,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卻又道:「但我把
話說在前頭,約你去九份,只是希望聊一聊……」
「如果我們真的有交情,」我看了她一眼:「就不要跟我說
這些。」
「凱子……」她一怔,輕輕地笑了起來:「不是我說,現在
你講話的樣子,簡直跟詩聖一模一樣。」
「是嗎?」我苦笑。
「或許……那不是你認識的詩聖。」
「唔,或許。」
「我想知道,」她轉過頭,看著雨刷:「剛才那句話,是你
自己說的嗎?」
「哪句?」
「雨是雲的眼淚。」
「那是她說的。」
「表白的時候?」
「嗯,怎樣?」
「沒事。」
「有感覺,就說來聽聽。」我追問。
「唉……不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她歎了口氣,想
了半晌:
「我只是覺得,面具不能戴,一戴就拿不下來了。」
「 說 自己?」
「對。」
「怎麼會從那句話聯想到這個?」
「你乾妹很直接,這樣說可以吧?」
「可以。」
「有心情……說情緒好了,還是要直接表達出來。」她沈沈
地說:
「我的面具,讓我什麼也不能說。」
「起碼 敢承認這是面具。」
「又怎樣,這幫得上什麼忙?」
「嗯。」我點點頭。又說:「雨好大。」
「什麼?」她一愣。
「我說,雨好大。」
「所以?」
「打在車頂上,很吵。」我看著她:「所以說了什麼,搞不
好誰也聽不見。」
她怔了怔,隨即一笑。
「是啊,很吵。」
「那說吧,」我笑道:「起碼說個頭。」
「我……」
她又遲疑了半晌。
「不急,」我插口:「想清楚再說也可以。」
「不是這樣的……」
「唉,」我歎了口氣,打斷她的考慮:「算了, 也不用說
了,我早知道啦。」
「你知道什麼?」
她問,有點守禦性的。
「 想說的只有那個,我知道的。」
「是嗎?」
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對,森怪說的。」我說。
她聞言一驚。
「他……」
「別急,聽完。」我再度打斷:「那次我們大家去 家,第
二天早上 要他跟我說兩件事,對不對?」
「我叫他說的是……」
「謝謝,」我接口:「還有好好保存那只筆。」
「對,然後呢?」
「讓我問 一個問題。」
「你說。」
「是不是每次見面,你都想問我有沒有帶著那枝筆?」
「呃……」她忸怩了一下,點了點頭。
「有,」我伸出手,從上衣口袋掏出了自動筆:「我天天都
帶著。」
「你想證明什麼?」
「我沒要證明什麼,只是告訴 ,我有好好保存。」
「那又怎樣?」
「這代表,我很重視 。」
「我以為……」她把頭轉過去:「你是重視這枝筆,或是這
枝筆代表的意義。」
「也對啊。」我接口:「那我問 好了,這枝筆,有什麼意
義?」
「問你自己啊!」
「我是在問 。」
「我怎麼知道?」她哼了哼。
「 不知道,剛剛不會那麼說。」我搖頭:「說說看啊。」
「你不是說,當年送初戀情人就是這一枝?」
「阿仙,少來了。不要裝不懂。」
「不然是什麼?」
「送她,她沒要啊!」我笑道:「這枝筆是我的好朋友,陪
我考試、打架、寫情書,也是我一個人的時候,唯一陪我講話的對象
。 是知道的。」
「那又怎樣?」
「 把它送還給我,又要我好好保存。」我認真地說:「這
個情,我可是真的收下的。」
「你要講什麼就講,」她聲音提高了一點:「不要繞圈子,
拜託。」
「剛剛 不是說,有情緒要直接表現出來?」
「喂!」她突然轉過頭來:「凱子,你不要這樣!我不想繼
續這樣的話題。」
「好吧, 逼我可以,我逼 不行。」我點點頭,把筆插回
口袋:「阿仙啊,把面具拿下來吧!」
「我……」她愕然半晌,低下了頭:
「我……對不起。」
「 幹嘛道歉?」我微笑道:「是我逼 。」
「凱子……這種話我……」
「其實問題不在對我的感覺,」我單刀直入地說:「問題在
對我跟對森怪,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她默默地點了個頭。
「那 為什麼選他?」
「我……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接口:「因為, 覺得我們之間不是那麼回
事,再說當時有阿玟。」
她沒說話。
「其實, 不敢面對的不是我,」我續道:「因為 知道不
是那麼回事。然而, 更清楚 對森怪也不是那麼回事。」
她咬著下唇,什麼也不說。
「阿仙,我們都會寂寞,只是這樣也是逃避。」我溫言說:
「像剛才說的,我現在不是陪著嗎?」
「……」
「其實,森怪心裡很清楚。他早就有準備了。」
她怔怔地看著我,眼神裡儘是疑惑。
「當時他幫 轉告我那兩句話之後,糊里糊塗地對我說了幾
句話。我問他既然喜歡 ,為什麼不追 ,他卻對我說 已經有喜歡
的人了。」我頓了頓:
「當時我不懂,回去想了好久。後來才知道他在說什麼。」
「那……」
「聽我說完,」我不禁拉過她的手,她微微一掙,但還是讓
我握住:「但是,我再仔細想了幾天,發現其實不是那麼回事。 要
的不是一個愛人,其實對愛情遊戲, 早就厭倦了。」我稍稍停了一
會:
「 要一個家。跟我一樣,一個屬於自己的團體。」
「不要用……用你的價值觀套我。」她微弱地說。
「 這是面具,」我把手一緊:「答應我,給我五分鐘,五
分鐘就好,拿下來,好不好?」
她吸了口氣,點了個頭。
「阿仙, 有安全感嗎?」
她搖搖頭。
「現在呢?」
她還是搖搖頭。
「奇怪,我卻覺得 有。」我說:「我也有,在這裡,下雨
天的車子裡,只有 跟我,讓我覺得很安全。」
她終於點了個頭。
「那 能告訴我一件事嗎?」我又問:「什麼時候的 ,覺
得最有安全感?」
她想了想,老半天沒有說話。
「所以啦, ……」
她突然開了口。
「有。」
我一愣,原本以為她要說沒有,打算繼續跟她談安全感。沒
想到她會說有,一時接不下話。只得問:
「哦?什麼時候。」
「那天晚上,跟你,在我家。」
「呃……」我雙頰一熱。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
「很意外,是不是?」她看著我,也把手一緊:「那天抱著
你,我睡得很安穩。」
我不大自在地笑了笑,隨即說:
「好……這也對。那我再問 一個問題。」
「把握時間,你只有五分鐘。」
「我要問的是,現在的我,跟當時有差嗎?」
「有一點。」
「差在哪裡?」
「比較不客氣了點。」她笑道。
「不是那種啦,」我一笑,搖了搖頭:「告訴我,為什麼會
覺得不安全呢?」
「我……」她一呆。
「我們還是一樣,對不對?」我笑著對她說:「如果 不覺
得奇怪,其實 跟我,就是一個團體了。」
「那是我跟你,」她搖搖頭:「不是你跟我。」
「 錯了。」
「我錯了嗎?」
「 不是錯了,」我點點頭:「而是毀約。 答應我把面具
拿下來的。」我再度掏出那枝自動筆:
「我一直帶著,不是嗎?」
她啞口無言,但是表情卻很平靜,像是突然之間,想通了什
麼重要的事情。
「所以……」
「好!」她突然笑道:「時間到。」
我一愣:「喂喂喂,哪有那麼快?」
「反正我懂了,」她對我十分認真地點點頭:「凱子,讓我
找時間想一想,好嗎?」
「唔……」我沒有料到她會恢復的這麼突然,只能說:
「好吧,也對。」
她笑了笑。
「既然是這樣,那我不跟你說什麼了。」她說:「但是,答
應我,不要謝謝我幫你辦生日。」
「好,」我一樂:「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她說,隨即放開了我的手,關上雨刷。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雨已經小了。車窗外頭,又是一片廣大
蔚藍的海洋。
於是我們又沈默了起來。像是剛才一句話也沒說般地,不約
而同望著窗外。靜靜地等著雨停。
·
就在此時,我想起了希特勒。
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他,但是,腦海中不能控制地,都是他
的影像。
「放心吧,」他一拍我的肩膀:「四大任務,交給你就搞定
了,你會做得很好的。」
「學長,謝謝。」我說,深深吸了一口氣。
「記得不要太累,」他提醒:「我跟小達商量的結果,是希
望你把這些目標打好基礎,剩下的就交給學弟……」
「但是,」我打岔,自己卻遲疑了一下:「學長,你有沒有
想過,每一屆的學弟都會有自己的想法。這一屆你們信任我,我很感
謝;但這並不代表我也會信任下一屆的學弟。」
「這我們都知道。」他說,突然笑嘻嘻地聳聳肩:「但那就
是你要想辦法的事了。還記得當初你是怎麼進社團的吧?」
「你找我的。」
「沒錯,」他得意地說:「人要有眼光。我找得到你,你也
可以找得到合適的學弟當社長啊!」
「但是……」
「別擔心,」他又拍了我一把:「凱子啊,別擔心。很多事
你覺得很嚴重的,搞不好之後根本覺得很好笑也不一定。能做多少就
做多少,不要超過自己的能力負擔……」他頓了頓,仍舊對我一笑:
「當然啦,比起小達,你的能力好得多了。哈哈!」
我也跟著傻笑了起來。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該去詩朗隊那邊了。今晚又要念詩又要上演講社的表演,
真累人。」
「是啊。」
我點點頭,伸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在此同時,中正紀念堂廣場上,又飄來一陣帶著喧嘩聲的,
溫暖柔和的,夜裡的南風。
·
「怎麼啦?」阿仙問。
我一愣,回過神來。
「沒事沒事,想起一點事情。」
「乾妹嗎?」
「不是不是,想起我的學長。」
「喔。」她點點頭:「學長怎樣?」
「沒怎樣啊,」我搔了搔頭:「大概是明天就要聯考了,想
到他們要去一決生死,有點擔心吧。」
「你管得還真不少。」她說。
「說得也是……」我傻笑一番,轉過頭去打算跟她哈啦兩句
,突然看到了她的表情。
那個表情有點迷惘,似乎有種說不上來的煩惱。
我不知道該不該問,對她皺了皺眉頭。
「怎樣?」她一愣。
「 怎樣?」我問了出來:「看起來不開心。」
「沒事。」
她搖了搖頭,發動了車。
我伸手按住她,把鑰匙拿下。她看了我一眼。
「真的沒事啦!」
「我相信,但是先別走。」我說:「我想再看看海。」
「沿路都是海。」
「但是沒有 。」我說,一邊伸手把扣機的聲音關掉。
「咦?」她一怔,笑了起來:「沒有我,誰開車?」
「一個司機。」我說:「反正不要現在走,我想跟 一邊聊
天一邊看海。」
「好啊。」她點點頭。
於是,我們再一次地,相對沈默著。
·
雨停了。海面上折射著萬丈金光。雲層不知不覺散去,海平
面的遠方,再度露出了一方高遠的藍天。
不久之後,光芒就照進了小小的車廂之中。
「問你一件事。」阿仙再度開口,同時伸手按下了電動窗的
按鈕。
「嗯?」
我應了一聲。沁涼的風在瞬間飄在我們身邊。
「如果,我是說如果,」她想了想:「你遇到什麼不能解決
的問題,你要問誰?」
「怎麼想到問這個?」
「只是想到,」她說:「假設我們都沒有自己的團體。」
「如果是這樣,我會問薇。」
「什麼都能問她嗎?」
「對。」
「包含乾妹?」
「對。」
「包含跟阿薇之間的問題?」
「對。」我又點點頭,補充道:「再說,我跟她沒有那麼多
問題。」
「那是現在吧?」
「對。」
我再度肯定了她的答案。反問道:
「那 呢?」
她搖搖頭。
「森怪也不行?」
「可以,但是我不會問他。」阿仙表示:「沒錯,他會站在
局外人的立場,對我提出最好的建議。但是,一來半年前我們有很多
障礙,二來我說的是自己的問題,我不要他都站在局外人的立場看,
所以不問他。」
「好,瞭解。」我追問:「所以?」
「沒什麼所以。」
「那 問這個,對 有什麼幫助?」
「只是滿足好奇心。」
「那我呢?」
「你什麼?」
「我能當 這個角色嗎?」
「你說當我遇到問題時,跑來問你喔?」她想了想:「或許
可以,但是我之前倒是沒想過。」
「為什麼?」
「呵呵,你自己的問題都解決不完了,」她笑道:「要不是
昨晚到現在我們有很多時間相處,我想我還是這樣覺得。」
「我問的也是以後啊!」
「那麼,或許會。」她點點頭,嘴裡說或許,但語氣卻十分
肯定。
「謝謝。」我說。
「呵呵,這是該誰說謝謝啊?」她笑著推了我一把:「你越
來越像森怪了。」
「是啊,他每次都這樣。」我也微笑道。
「好了好了,不談這個啦!」她伸出了手:「喂,鑰匙啦,
一直拿在手上幹嘛?」
我一愣,才發現手中還握著她的車鑰匙。連忙交還給她。
「天啊,都是汗,你好噁心!」她叫出聲來:「喂!你在緊
張什麼啊,怎麼整把鑰匙都是 的?」
「這……」我把手上的汗擦在衣服上,不好意思地笑笑:
「呃,我也不知道。」
她搖了搖頭,一副「怪人」的表情,取笑著發動了車。
·
離開的時候約莫四點半。下過雨的路面一片乾淨,陽光斜斜
地照射進來,我們沿著北海岸,從淡水、金山、野柳一路往東疾馳,
約莫六點半,就進了基隆市區。
她把車停在仁三路,我下去廟口買了一堆吃的,隨即再度動
身。太陽已經下山了,天空卻仍是一片從金到紫的漸層;高遠而明亮
,柔和卻繽紛,轉動著漂亮的色澤。
八點十分,我們到了九份。
途中她打電話上來,訂了一間旅館。兩人把車放下,挽著手
,像是情人一樣地走進旅館大門。
這個地方說是旅館,其實不如名之為旅社。當然啦,這兩個
詞差不多,不過整棟建 看起來四四方方地像個鄉下公寓,一點也沒
有什麼旅「館」感。是故我說它像是間旅社。
旅館一樓是個大廳,空空蕩蕩地。像是個宴會廳,但沒有桌
椅;也似裡民集會中心,卻沒有國父遺照。一個小小的櫃台縮在樓梯
下方,裡頭有個長得像個流氓,孔武有力的壯漢,顯然是本店老闆。
六月底的九份還不是觀光熱季,除了一隊登山團,旅館大部
分的房間都是空的。老闆操著台灣國語,跟笑吟吟的阿仙把手續辦好
,交給我們一把鑰匙,我倆就自行上到五樓。
九份在日據時代,跟左近的金瓜石同是淘金據點,是故旅館
也是日本式的。我們的房間不大,正中一張小桌,地板是榻榻米,日
式的被褥擺在牆角。此外就是一扇大窗,面對著整個依山而 的城鎮
。
一天出遊下來,我們好像都有點「回家」的感覺。加上下午
淋了雨,兩人看起來都有些狼狽。於是先各自洗過澡,拿現成茶具泡
了一壺茶。休息了將近一個半小時,才一起出去走走。
九份的市街在山上,沿著交錯蔓延的沿山階梯,我們爬了約
莫兩百多階才到老街附近。這裡跟三峽祖師廟,或南投集集線一樣地
是個文化觀光點,加上今天是禮拜天,店家開得比較晚,沿路都是小
吃、茶藝館與各類民俗藝品店。熱熱鬧鬧地,有一種完全不同的風情
。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選擇這裡渡過這一夜,但也沒有開口相詢
。九份的整個市鎮等於蓋在一個山坡上,層層疊疊,像是地理課本裡
的敦煌石窟。我倆不多說話,順著著名的階梯,一層一層地逛,走過
一條又一條的老市街。
約莫十一點半,大致將整個小鎮逛過一遍,兩人走進一間蓋
在山坡最邊緣,三層樓高的茶藝館。當然啦,說是茶藝館,這類觀光
勝地的店家自然什麼都賣,於是我倆點了一份老人茶、啤酒與一堆小
菜,上到頂樓,坐在滿天星斗的天台,望著遠方山下燈火融融,輝煌
璀璨的台北。
入夜了,四下人聲漸稀。涼風襲襲吹過身邊,煮熱水的炭爐
冒著火光,在風中呼呼作響。
兩人把茶沏上,服務生上完小菜,我們一人一杯冰涼的生啤
酒,在不知道哪裡傳來的台語歌聲中,毫不客氣地吃喝起來。
「這裡好特別。」我終於說。
「是啊,很特別的地方。」她說。
「我來基隆那麼多趟了,聽人說九份值得逛,卻沒想到是這
樣的所在。」
「你啊,」她一笑:「一點也不像是會自己跑來這種地方玩
的人。」
「怎麼說?」
「民俗村嘛!」她解釋:「你給我的感覺比較崇洋,什麼流
行時尚應該難不倒你,這種喝啤酒唱港都夜雨,草根性較重的地方,
大概就不行了。」
「不一定,流行時尚,我也挺遲鈍的。」我搖搖頭:「不過
啦,當然,我是不常來這類景點。」說著問道:
「那 呢?以前來過九份吧?看 訂旅館的樣子挺熟的。」
「對,」她捧起啤酒喝了一口,又說:「跟你說過了,我有
一堆雜七雜八的朋友,三天兩頭台北近郊亂跑,這種地方我的確常來
。」
「那今天怎麼會想來呢?」
「其實跟你不想去淡水是同一個理由,有些回憶。」
「哦?」
「嗯。」她笑咪咪地點點頭:「以前,我有一個比我大七八
歲的朋友,男的,當然。」
「 比較容易交到男性朋友。」我笑著接口。
「沒錯,」她又說:「我跟幾個朋友都叫他阿熊哥,那個人
很好玩,又高又胖,說話時句子都含在嘴裡,不蓋你,給人一種很強
烈的安全感……當然也非常搞笑。」
「他追過 嗎?」
「哈哈,當然不,」她笑道:「那個時候我才八九歲。」
「喔喔,那麼小啊?」我一愣。
「對啊,他是我同學的鄰居。」她抬頭望著星空:「那時她
有一個女朋友,我們叫她春姊,別看叫得親熱,大家心裡都很討厭她
。說起來那個女人對我們也不壞,只是啊,每次有她,阿熊哥就比較
不理我們,加上她又黏人,阿熊哥本來就傻呼呼的,一被她纏著就手
忙腳亂,所以大家都討厭這個婆娘。」
「聽 這麼說,」我笑道:「馬上, 就要給她好看了。」
「沒錯,」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本來就比較聰明,
至少跟那一群小朋友比是這樣。有一天我跟大家講好作弄春姊,於是
放學之後,要一個同學打電話給阿熊哥,跟他凹吃冰。那時候春姊在
我們那邊的冷飲店打工,可想而知,阿熊哥一定會帶我們去那邊。」
「然後?」
「你要知道,春姊是那種比較嗲的女孩子,看到男生,尤其
是帥哥都會搞那套。本來阿熊哥就不喜歡她那樣,只是他比較內向,
不大會表達,所以從來沒跟春姊抱怨。那天……」她看著遠方的燈火
:
「本來阿熊哥是要在家裡準備什麼考試的,春姊沒想到他會
出現,跟平常一樣地在店裡打情罵俏。正巧在他們笑鬧成一團的時候
,我們一夥人突然跑進店裡,馬上阿熊哥的表情就不是很好看……」
「等等,跟同事笑鬧不會怎樣吧?」
「是不會,但是你要知道,比較嗲的女人一定有人追,裡頭
有一個店員一直在追她,阿熊哥知道。」
「喔。」我點點頭。
「然後……當然他們都裝作沒事,我們就點冰來吃。」她低
下了頭,把玩著手上的啤酒杯:
「我當然知道那時阿熊哥不大開心,但本來就要整春姊的,
所以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於是像傳八卦一樣地,跟阿熊哥『告密』
,說了一堆平常『看到』的精彩鏡頭,當然,有很多是我掰的。」
「 是要拆散他們嗎?」我好奇地問。
「沒有,那時哪會搞這套?」她搖搖頭:「只是純粹想讓阿
熊哥給她一點好看而已,誰知道……」她頓了頓:
「或許是阿熊哥本來就有什麼事在氣她吧,講了一會兒,他
突然跑起來,跟春姊大聲說了一番話……還當著那個情敵,結果那天
搞得還真的很火爆。」
「等等,」我不禁打斷他:「我有一個問題。」
「你說。」
「那時候 不是才八九歲?」
「你注意到這個了喔?」她臉上突然泛起一絲難以形容的表
情:「不知道為什麼,我特別會觀察這樣的情緒。從小就這樣,只要
一點點蛛絲馬跡,我就會往那裡聯想,再說阿熊哥跟春姊的事也不是
我那樣想,本來他們之間就有點什麼不愉快。」
「好,然後呢?」
「之後當然還過了一陣子,」她說:「但是,這兩個人從那
次開始,大概因為事情表面化了,所以常常吵架,沒過多久就分手了
。」
「那不是很好,」我笑道:「以後阿熊哥不就不會被討厭的
婆娘『佔領』了?」
「的確,之後就沒有春姊了,」她輕輕地說:「但是也沒有
阿熊哥了。」
「為什麼?」
「因為這件事影響到他的考試,他落榜了,之後家裡就讓他
去念軍校。」阿仙沈默半晌,又道:
「這一去,我就沒再看過他了。聽說他混得不錯,空軍官校
畢業之後,竟然還保送研究所,之後又被派到國外研習什麼IDF 戰鬥
機……當然,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從此沒有再看到他了。」
「喂,那不是 的錯啊!」我發現他的表情有點低落,開口
道:「再說,這樣的結果也挺不錯的, 該為他高興才對。」
「我為誰高興?」她接口:「你不懂,對我們來說,阿熊哥
不見了,暑假也不見了。」她歎了口氣:
「以前,每個寒暑假,他都會或多或少帶我們出去玩。由於
村子裡大家感情都很好,加上阿熊哥很負責任,帶我們去哪裡,家長
們也都不會說什麼。所以,他的存在,就是我們能踏出那個地方的保
證。但是,」她一邊說,一邊又倒了一杯啤酒:
「那個暑假之後他就離開了,從此之後,大家都像少了什麼
似地,玩起來也不帶勁兒。尤其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很需要他給我
那份安全感。他一走,我突然之間玩不起來了,不再想打那些奇奇怪
怪的歪主意,玩一些有的沒的,」她把杯子斟滿,放下空瓶:
「總而言之,他走了,我的快樂回憶也同時被帶走了。不只
如此,由於那一群小朋友並不瞭解他跟春姊之間的古怪,所以覺得是
我說了什麼不該的話……當然,那的確不該,因此開始疏遠我。」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發現,阿熊哥帶走的不只是他自己,
他還帶走了我的……我的團體。」
我一怔,終於知道她在說什麼了。
「當然,再怎麼說,這都只是一件童年時期的小事。但是,
隨著我越來越大,才發覺那個影響越來越明顯。每當我想主動參與什
麼團體的時候,真的,我突然就會害怕,之後只能站在旁邊看,擺出
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她轉過頭,看著我:
「安全感也是這樣。我很少談戀愛,或許你不知道,剛上專
一我就喜歡桑尼了,但是,我們撐了三年,結果也是那麼讓人 氣…
…理由就在,阿熊哥的感覺一直纏繞著我,每當我想做什麼、說什麼
,我就會想到他那個憨憨的表情,還有當天,他在冰店生氣的樣子。
」
我不說話,靜靜地與她對望著。
「更重要的是,沒有一個人能夠給我阿熊哥的安全感。我長
大了,男人越碰越多,我只覺得跟我走得近的都是一堆色鬼,都是一
堆只看我長相就來獻 的東西。沒有一個人,能像阿熊哥一樣,對
我跟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一視同仁地,那麼的好。」
「 不覺得,」我開了口:「拿鄰家大哥哥的感覺,套在
的同儕團體裡,是有問題的做法嗎?」
「覺得,」她點點頭:「但是,發現的時候,問題早就在那
邊。現在我也已經沒有辦法跟哪堆人混作一氣,或者不帶成見跟任何
人交往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啤酒:
「男生,我有成見;女生,可想而知彼此討厭。我要跟誰來
往?」
我默然半晌。隨即又問:
「那……這跟九份有什麼關係?」
「對啦,」她一笑:「扯遠了,我要說的是九份。」她拿起
酒杯喝了一大口:
「有一次,我跟幾個酒肉朋友一起上九份。就坐在這裡,這
個天台。」她頓了頓:「當天晚上大家喝多了,吵吵鬧鬧的,我本來
也玩得很開心,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在一個瞬間,我突然發現
自己跟大家其實根本是活在兩個世界裡,不像看起來的那回事。」
「然後?」
「就這樣。」
「啊?」我一愣:「就這樣?」
「不然呢?你以為我要說什麼?」她笑道:「什麼遇上阿熊
哥之類的,是嗎?」
我點點頭,也笑了起來。
「我跟你說,」她看著我:「當時我的確想到他,但是,又
不是那種廉價的小說,他不會在那個時候沒頭沒腦地跑出來的。只是
,直到當天晚上,我才真正地認清了自己的問題。」
「所以?」
「所以,今天晚上決定來這邊,是要告訴你,」她神色有點
歉意:「凱子,下午你對我說,可以把你當成一個團體。我自己想了
一下,覺得還是不行。沒錯你是個好朋友,月光和狗的人裡頭,只有
你跟森怪是我的『好』朋友。我說的好,是像你跟你同學那樣的好。
」她頓了頓:
「然而,團體不是這樣的,我們有很多奇怪的往來……以及
一些我自己覺得是介於愛與不愛之間的感覺。再加上森怪,我覺得這
種發展不好。所以……」
「我瞭解。」
「你瞭解就好……」她聲音放輕了點:「我希望我們是純粹
的朋友,不要近也不要遠,也不要什麼名堂,就是朋友。」
「嗯。」
「就跟你與你同學一樣,我相信,你也不會把跟他的交情,
當成一個團體吧?」
「這是在問我嗎?」
「對。」她點點頭。
「 說得對,不會。」我說:「但是,那不一樣。我接受
的想法,但是,我所接受的是那些想法對 來說的意義,老實說我不
贊同。」
「怎麼說?」
「一個團體……」我想了想,決定放棄:「算了,很難解釋
。只能說是感覺不一樣。」
「你會很失望嗎?」
「會,但是可以,不影響交情。」我對她微微一笑。
「凱子,謝謝你。」
「又來了。」我笑道。
她歎了口氣,沒有繼續接口。
此時正是午夜,月亮高高地掛在星空當中。我倆之間的氣氛
有點安靜,但卻也不落寞。
我看著星空,突然有了個感覺,於是又開了口。
「天上有星星。」
「嗯,怎樣?」
「有一天,我跟薇在中正紀念堂,談到過星星。」我回憶著
當時的場景:「她對我說,我跟她的故事,就像星星一樣,雖然美麗
,但是不多。我則在心裡想到,或許不多,但是每個星星都是一個故
事。所以,就算我跟她分開了,只要每個夜晚,抬頭看上面,就可以
回憶。」
「所以呢?」她有點疑惑地問。
「我突然發現,其實星星一點也不少,只不過平常看不到而
已。」我續道。
「那又如何?」
「所以,我想說的是,」我對她輕聲道:「很多的星星,都
是埋藏起來的,我們要站在遠一點、高一點的地方,才能看得到它們
。」
「我不瞭解……」
「跟 我一樣,」我制止了她的疑問:「不要緊的,那些顧
慮,那些平常大家講來講去的名份、定義什麼的,都是阻礙我們找到
真正星星的燈光。」
她看著我,靜靜地思考著。
「團體不團體,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是否滿足快樂。」我
又說:「 下午說 寂寞,要來九份; 又說, 會試著拿下面具,
甚至說我買蛋糕給自己是自苦。但是,」我也望著她:
「說真的, 才是在自苦。」
她不答話,只是搖搖頭。
「 來九份,是希望我跟 在一起,壓制當時 那種無法控
制的疏離感。」
「不是這樣的……」
「 說會拿下面具,但是現在 還是戴著。」
「我哪有……」
「 對我說,不必再乎那些名份,其實 最在乎那些名份。
不然的話,為什麼要給自己跟森怪這樣的名份呢?」
「我喜歡他啊……」
「對,但 也喜歡我,跟我們兩個喜歡 一樣的喜歡。這不
就夠了嗎?為什麼要跟他強調名份?」
她默然不語。
「因為,當時 覺得我比較單純,給 的安全感夠,所以不
必限制我。但是 要限制他,雖然 不自覺,但是 就是在限制他,
不讓這樣長期對 關切的朋友,跟 只是朋友。」
「凱子,」她歎了口氣:「不要逼我,這樣很傷人。」
「嗯,我只講到這裡。不逼 就是。」我輕輕一笑,拍了她
一把:「安靜幾分鐘,我們回去休息,好嗎?」
她咬著下唇,歎了口氣,點點頭。
·
回程的階梯上我們都沒有說話,兩人靜靜地走回旅館,進了
房間。
衣櫃裡有兩件日式的睡袍,她跑到浴室裡換上,出來時我已
經把被褥都鋪好了。
「我想我們都累了。」我說。
她點點頭,跟我對望了半晌,躺了下來。
我覺得這樣的氣氛有點壓力,其實剛才不該跟她說那一段話
的。心想此刻如果有一根煙多好。於是打開了窗,當著水涼的晚風,
深呼吸了幾口。
她又開了口。
「凱子,謝謝你陪我。」
「不要客氣。」我轉頭道。
她又坐了起來。
「你乾妹沒有扣你嗎?」
「我把扣機關了。」
「你不怕她生氣?」
「她信任我。」
聞言她一愣,隨即歎道:
「是啊。」
「睡吧,明早再聊。」
「那你怎麼辦?」
「還有一床毯子,我沒問題。」
「好吧,不好意思。晚安。」她點點頭,又躺了下來。
我把燈關了。靜靜地坐在窗邊,看著台北市的夜景。心裡飄
著一些奇怪的思緒。
許久之後,她的聲音突然又傳了出來。
「你還不睡嗎?」
「嗯,想點事情。」
「什麼事?」
「我想到我的學長。」
「為什麼今天一直想他們?」
我考慮半晌,對著黑暗說:「別問了, 不想聽。」
「我想聽。」
「其實沒事,只是在想 剛才說的話。」我說:「我突然發
覺,說唱藝術社跟我的學長,其實是兩個團體。」
「怎麼說?」
「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回事,但是,突然發現直到他們要去考
聯考,要上大學,我才有那種一個團體已經解散的感覺。」我緩緩地
說:
「前兩天社團課選社長,我把說唱藝術社交出去的時候,就
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是鬆了一口氣,而不是覺得落寞。現在才懂,我珍
惜的是當年跟學長一起奮鬥的經過,以及當時身為高一的自己,而不
是這個社團。」
她沒作聲。我又繼續道:
「所以,我就在想這個團體的定義。」
「想出了什麼?」
「一堆。不過我開始發現, 說得也對,不必要什麼名份,
我要的,是認同和參與,是一種……怎麼說呢,像是大家在一起,互
相體諒對方的感覺。」我頓了頓:
「所以,我也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把老二當一個團體了。因為
他的心思跟我不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很好,很互諒,但彼此卻是對
等的,而不是什麼『在一起』。我不會說,但是,我發覺團體的成員
是朋友,但是跟朋友不同,團體要有目的,要有一個中心點,把朋友
維繫在一起。什麼交情好,一起吃喝是沒用的。甚至……」我又想了
想:
「朋友的維繫是很有變動性的,久不來往,自然就生疏。但
在團體裡的朋友不同,由於有目的,不能不來往,所以比較有維繫力
。」
「所以呢?」她追問。
「沒有所以,就這樣。」
又是一陣沈默。我想了想,問她道:
「對了,怎麼還不睡?」
「我也在想這個。」
「團體嗎?」
「對,還有你晚上說的話。」
「喔。」我應了一聲,沒有說話。
「凱子?」
「嗯?」
「問你一件事。」
「 問。」
「說實話喔。」
「好。」
「我剛才在上面對你說……不想讓你跟森怪當我的團體,你
有沒有覺得很失望?」
我考慮半晌。
「有一點。」
「我很後悔。」她說。
「為什麼?」
「因為你說的對,我不敢面對。」她緩緩地道:「此外,我
害怕去面對森怪,處理跟他之間的尷尬。」
「其實, 想得太多了。」我接口。
「哪裡想太多?」
「 會選他,其實絕對不只是因為什麼他很好, 沒安全感
的問題而已。一定有些東西存在在你們其中,只是兩人都碰到不好的
時機,表達不出來。」
「所以呢?」
「他很寂寞,自從一月的事之後。」
「你呢?」她突然問。
「我跟你們不同。」我搖搖頭:「說實話,我也寂寞。但是
這半年來我學會了去珍惜我有的。或許,我還是沒有一個團體,也或
許小雁就是也不一定。但是,我知道誰對我好,關心我、愛我,願意
把我當朋友。」
「所以呢……?」
「所以,我發現只要珍惜他們,我就不怕寂寞了。」
「有他們,你還寂寞嗎?」
「對,」我點點頭:「我發現寂寞不是因為沒有伴侶或朋友
,而是因為有心裡的話不能說……或者不知道怎麼說。」
「那為什麼你說有了他們,你就不怕寂寞了?」
「像 跟我,還有森怪好了。其實我們都寂寞,但是, 會
不會覺得,當 寂寞的同時, 的朋友也寂寞,而且你們都感受到對
方的寂寞,而在一起相互鼓勵,這個時候,寂寞的基本理由,有話不
能說,就已經消失了。」我頓了頓:
「因為我們不再需要說了。對方懂,有溝通就不寂寞。」
她又沈默了一會兒,但是坐了起來。我隱約看著她的身影,
又道:
「今天 說朋友之間不要一起工作,我想了很久,覺得 說
得既對也錯。對的是,不要有什麼影響友誼的潛在因素;錯的是,如
果處在一個團體裡,就不會這樣。像小嘟狗弟,我那些跟學長,都是
這樣的。」
「嗯。」她輕輕地應了一聲。
「就是這樣了, 聽聽就好。」
我看著黑暗中的她,感覺起來,她也正在看著我。
兩人這樣默默地對望了許久。經過了一段不算短的時間之後
,她突然對我招了招手。
我看得不大清楚,但是還是起身,走到她身邊坐下,跟她坐
在一起。
她沒有動。良久後,才輕輕地說:
「凱子,你說得很對,我是在自苦。」
「別想了。」
她歎了口氣:「你知道我很寂寞,對不對?」
「嗯。因為 有話說不出來。」
「但是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
她伸出手,輕輕地抱著我:「謝謝。我也不怕寂寞了。」
我微微一笑,不知怎地,心裡覺得很充實。
「陪我睡,像那天晚上一樣,好不好?」
她柔聲道。
「嗯。」
我點了點頭,隨即也輕輕地抱起了她。
·
翌日清晨。
我醒的時後她不在身邊。我心想她大概出去買吃的,於是也
不賴床,起來換好衣服,盥洗一番。
沒過多久她就回來了,還穿著睡衣。見到已經整好裝的我,
不知為何地臉上一紅。
她說,剛才出去抽了一根煙,在早晨的氣氛裡,想了一些昨
晚沒有想清楚的事。她並沒有告訴我是什麼事,所以我也沒問。只是
說,新的一天,總有新的開始,一切都會變好的。
她點點頭,隨即起身梳洗更衣。
我們退了房間,一起跑到鎮上去吃了早餐。八點半左右我打
了一通電話給致兒。她還沒醒,看起來迷迷糊糊地,但是仍舊很高興
跟我說話。據她說,昨晚跟人家一起鬧洞房,七晚八晚回來,根本忘
記扣我。
不過,她也約我今天下午一起出去玩。甚至高興地說:
「哥,昨天我人跟我說九份很好玩,你要不要帶我去?」
我有點心虛,只得說,好,下午帶 去「那邊」玩。
吃完早餐,她拿了車,跟我一起回到了台北。這個時候才剛
過十一點,整條街上都 著一片亮麗的陽光,不過交通倒是很壅塞。
我這才想起,大學聯考已經開始兩三個小時了。
她送我回到薇家,我們相處了兩個整天,該說的也都說了。
於是也不再講什麼多餘的話,只是約好在我生日的那天見面。
我上去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騎上機車,又趕到北投去
接致兒。
下午下起大雨。今年夏天第二場,於是我們改去金橋聊天。
我跟她仔仔細細說明了這兩天的一切。致兒聽了,一點也沒
有不高興,只是說,生日的那天,我們一定要把她算在內。
七月三日聯考結束。希特勒又再度約了我和小達,三個好朋
友一起吃了頓飯。我們約好,在我畢業的時候,三人無論有什麼事,
一定還要再聚一次。
七月五日當天,阿仙約了狗弟小嘟,加上致兒和她自己,一
起在她家幫我辦了一次有生以來最快樂的生日。所有我曾經在外國電
影上看到過的生日佈置與活動,都在那天發生在身邊。
小嘟送了我一張CD,聽說是把我們之前在月光和狗準備室中
練習的錄音拿到唱片公司,特別凹人壓的。狗弟則把他那把價值七萬
現大洋的「五妾小花」送給我,還在琴箱上刻了「我十七歲,我有小
花,所以我不寂寞」幾個字。
阿仙送了我一個蛋糕。上面的圖案是一個立體的舞台,舞台
上方有一個水蜜桃月亮,以及一片星空。
而舞台上,則用奶油花擠出了五條狗。
至於致兒,則用阿仙的電子琴,那首之前請她編的「雲淡風
輕」彈了出來,又把手抄譜當成我的禮物。
那首歌編得非常得棒,我不能相信原來我的旋律竟然能被她
改成這樣的一首鋼琴獨奏曲。大家也都驚訝無比,絕口不住地讚美著
她。狗弟甚至還說,乾脆把森怪開除,鍵盤手請致兒當好了。
致兒看到這些「傳說中」的高手們都這麼喜歡她的作品,高
興得眉花眼笑,得意無比。
我本來想知道為什麼蛋糕上的狗是五隻,但是阿仙沒說,所
以我也沒多問。相信想說的時候,她會告訴我。
兩個月後聯招會放榜。小達考上交通,希特勒進了師大,阿
禎則考上中央。我敬愛的學長姊們,通通成功地擠入國立大學。
再一個月之後,森怪帶著三把琴,以及一身功力回到台灣。
已經高三的我,則跟狗弟小嘟阿仙一起去機場接他。我們製作了一個
大大的牌子,上書「小雁黑怪頭,歡迎學成歸國」。他一出入境門,
就高興地笑了出來。
我們一起跑到薇家吃喝熱鬧。大家並在當天決定了小雁復出
的日期:國慶日。
與此同時,阿仙終於決定加入小雁,成為我們新的貝斯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