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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雲中之路

我在找一個目標,一個像愛因斯坦所說的,可以「推動地球的支點」。 

四月七日。很冷陽光又很亮的上午。 

這幾年的天氣很不穩定。記得去年此時已是春暖花開,一片靜滯的夏日氣氛,但時到今 
日,台北竟然還像春初般地寒冷。使得在○南公車上縮成一團打瞌睡的我,不知不覺地又睡 
過了站。 

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繞了一圈抵達公館,我看看表八點二十五分,就決定不去學校了。 

說實話,從升上高二開始,由於生活都是半夜過,所以白天蹺課的日子倒是比高一來得 
少;雖然在學校的時間多半在打瞌睡,不過至少沒像去年一樣,成天找名義跟訓導處請公 
假。是故,像今天這樣公車坐一坐決定蹺課,我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絲莫名其妙的 
「懷舊感」,覺得十分地新鮮而期待。 

只是,我隨即想到,現在沒有薇了。其實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下了車,信步走在早晨的公館。此時各校的點名時間已過,街上走來走去的不是大學生 
就是上班族。想到身上穿的制服,我突然覺得有些慚愧;想起起當年蹺課的場景,奇怪,那 
時怎麼一點都不會覺得不好意思? 

其實是會的,我心想。只是當時年紀比較小,對於蹺課的不安,是表現在思考請公假的 
藉口、憂慮齊教官的眼神、準備對付狗絹的刁難,以及思忖對點名員打點得是否周到這類的 
問題,而非路人的眼神。話句話說,當年是覺得不安,現在則感到慚愧。 

這是一種進步吧,我心想,頓時覺得舒緩了幾分。真可笑,蹺課就是為了出去爽,怎麼 
可以忐忑不安呢?再說,這又不是我的錯,○南上都是成功的學生,那些小高一看到學長睡 
著了不會叫一聲嗎?這種道德淪喪、傳統泯滅的學校,何必那麼在乎? 

我一邊跟自己說著狗屁不通的藉口,一邊買了杯豆漿走到台大校園,坐在草地上邊喝邊 
計畫今天的行程。 

台大,傳說中的成功之路。來來去去的學生,想來都是當年班上頂尖的高手。我坐在椰 
林大道的一角,看著他們匆匆的行色,突然想起了一件所有人都十分在乎,卻又不約而同假 
作遺忘的事聯考。 

上高中就是為了考大學,這句話大概沒有什麼人會反對吧。我想起高一新生訓練時教務 
主任的演講,她說「成功高中或許是你國中時代的失敗,但將會是你進台大之前最輝煌的成 
功」。當年我的感覺是開玩笑,考上成功已經很偷笑了,我才不要念那個都是台獨的台大 
哩!此刻當著椰樹高聳,地廣路寬的台大,以及眼前這些或許正是台獨份子的菁英,我突然 
覺得,她的話似乎也有幾分值得參考的地方。 

是啊,該想想考大學的事了吧?我的高中生涯快過完三分之二了,怎麼一點都還沒有開 
始擔心的跡象呢? 

別人都在怎麼用功呢?像高一時代的小鴨鴨,整年都是全班第一,高二分班後那些原本 
名不見經傳的傢伙,什麼阿仰菜包之流的,也通通開始突飛猛進。虧阿仰之前還跟我蹺課打 
過撞球,而菜包的鋼板,一向也是全班驚艷的焦點。 

難道,這個就是傳說中的「浪子回頭」嗎? 

還有「擺道王」嘟嘟,當年當班長的時候也不過第七第八左右,今年分班後加入了十七 
八個一一九班的高手,這傢伙反而老是待在前五名。 

更別說那幾個新面孔了。比方小莉莉,面如冠玉,幽默風趣,但上學期期末考卻神勇地 
東征北伐,八科倒有三科滿分;再說麵包福,老見到他呼朋引伴地跑籃球場,前幾天第一次 
期中考竟然全班第三,當場被阿魯巴地哎哎慘叫。 

還有下賤李更令人生氣:身兼「五大當社」其二的糾察隊及演辯社,還能混到號稱「高 
二無敵班」的本班第十名,真是沒道理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更別提他的出現,害小光近來 
對社團的事都是愛理不理的,直讓人氣得七竅生煙。 

但是,最可恨的其實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小光。上次期中考出來,竟然拼到第十 
二,直到目前我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然而,在所有人當中,唯有我,還一直停留在倒數前十名。 

為什麼?為什麼別人都在進步的時候,我還坐在這裡?剎那間我驚愕地發現身邊不是成 
功二○三教室,當下猛地跳了起來。為什麼他們都在進步的同時,我卻還坐在離成功十幾站 
之遙的台大校園?我在這裡有用嗎?坐在台大,就能進台大嗎? 

突然之間,心裡湧現了許許多多的慌亂及疑問,我不能阻止翻湧的情緒,也不能回答所 
有指控中的質疑。忙亂地跑到公車站前,看著站牌上清清楚楚的四個大字,我知道,如果以 
後要在這站下車,我就必須立刻從這站離去。 

但是……我明白,我回不去。 

○南一直沒來,我激動的情緒隨著拂身的冷風逐漸凝化銷溶。我知道,即使現在上了公 
車,我也不會在成功下車。一二節是軍訓課,現在回去剛好碰到老齊,他在全班面前不會對 
我假以辭色,而接下去的兩節工藝課,也絕不會讓我心中感到任何的彌補或安慰。一個失去 
行伍的戰士,不會在重歸建制的當口便即振奮;失去的鬥志,也不可能在尚未面臨生死關頭 
的春晨激發昂揚。 

我知道,當我在睡夢中錯過站牌時,我已經錯過我的機會了。我需要一個刺激,亦需要 
一些東西填滿我此刻空蕩的生命。問題已經不在聯考了,沒有人生方向,談聯考是荒謬的。 
即令今天我考上台大吧,我的生活還是一樣的,沒有目地,沒有標的,是一個虛假的生活。 
我要念什麼系?我要幹什麼維生?我的人生,要追求或想望的是什麼?沒有一個問題我能夠 
回答。 

風仍在凜冽中呼嘯著吹,日光卻不合時宜地清亮刺眼。我把冰涼的雙手插進褲袋,一個 
人瑟縮成一團地離開了站牌。 

這是個慌亂的一天。從台大離開後,我就一直在台北市鬼混。以前看街道路人都會感到 
無比樂趣的我,此刻卻徨徨然不知所以,像個遊魂似地滿街亂竄。我去看了一場沈悶的電 
影,在麥當勞坐了不到十五分鐘;我想到基隆看看海,卻在火車才到五堵時就換車折返,回 
到中正紀念堂裡被風吹得滿心焦躁。 

都不對!我對自己說,這些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我在找一個目標,一個像愛因斯坦所 
說的,可以「推動地球的支點」。我要去的地方,是一個讓我覺得有歸屬感的,讓我感到被 
寬容、被原諒的地方。我要找一個團體,屬於我的……應該說我屬於其中的團體,讓我把自 
己的問題傾瀉於其中,像江河歸於湖海,瞬間被吞噬而不見蹤影的地方。 

我所需要的,是一群我能悠遊其中而安然自得的朋友。我不要再繼續過一個人的生活 
了!我要簡簡單單、平平和和、自自然然過我該過的生活。我要變成我應扮演的角色,屬於 
我該屬於的團體,擁有我值得擁有的身份與眼光。 

我想當回進成功之前,那個自然輕鬆的、無憂無慮的董子凱。不想再繼續一個人離群索 
居了。漂泊的浪漫,我終於瞭解其中的辛苦,我不是四海為家的那一型,我要的,只是不再 
孤獨。 

下午三點十分,安靜的北一女校門。 

好久沒過來這一帶鬼混了,我心想,最後一次來北一女校門口,是去年十二月底等周致 
雲下課的那一天。「當年還是八○年代……」我這麼想著,不禁苦笑了起來,不過三個月前 
的事,這樣講起來,彷彿過了一紀之久。 

我不知道來北一女幹什麼,這裡並不是心中想找的地方,我清清楚楚地明白。只是,我 
覺得,此刻自己需要的並不是一個確實的,像說唱藝術社一樣的團體;也不是像老二或希特 
勒那般,零零星星的、一個一個的朋友。當然更不是一個像中正紀念堂一樣的地方,或是像 
披頭及相聲之類的音樂藝術。我所要的,只是一種感覺,一種遺忘了已久的,我能敞然其中 
的感覺。 

所以,我來北一女,直覺告訴我,這是該來的地方。 

然而光來逛逛也是沒用的,我明白除非有什麼確實的主題,否則到門口晃兩圈,只會招 
致更多的失落。所以我替自己找了一個還不錯的理由找周致雲那個跟我認識了一季,卻只聊 
過幾次的高一學妹。 

找她要幹嘛呢?我也不知道,不過理由是人編出來的。剛才我回到麥當勞,拿出一疊上 
學期訓育組長私下給我的,蓋好學校關防與訓導處印章的公文簽,寫了一份「本校二○三班 
說唱藝術社社長董子凱因辦理社團公務,准予公假離校至貴校,請貴校行政人員予以相關協 
助,謹此查照台北市第一女子高級中學訓導處鈞鑒」的公文,便從她們學校大門大搖大擺地 
走了進去。 

此時正是下午第六節下課十分,我算準的,學校裡亂七八糟地都是學生。我穿過寬大的 
操場,走向明德樓的高一教室。 

剛踏上明德樓台階時我心中突然浮起了一個奇怪的想法,我發現自己對這種莫名其妙的 
舉動,以及在正常上課時間穿著制服走在她們學校內的行為,竟然一點都沒有任何忸怩或不 
安的感覺。彷彿走在成功裡一般,不自禁地愣了半晌。 

但我並沒有停下腳步,逕自往三樓那間我曾經去表演過相聲的教室前行。不一會兒,我 
就站在她們班的門口。 

料想中的一陣女孩子鶯聲燕語過後,有人幫我找到了她。 

「咦?」她看樣子吃了一驚:「你怎麼會在這邊?」「來找你,」我說:「約你放學後 
去金橋坐坐,喝杯咖啡。」 

「就這樣?」 

「就這樣。」 

「你是怎麼進校門的?」她奇怪地問。 

「學校公文,」我說:「用社團的名義。」 

「你們學校真是天堂,」她笑道:「這樣就會給你開公文啊?還是你真的有社團的事在 
辦?」 

「一半一半。」我隨口道:「你還沒說呢,有空嗎?」 

「我今天要補習……」 

「那就算了,」我心中暗暗歎氣:「看下次有機會吧。」說完就打算離開。不料她又 
說: 

「不過……今天只有模擬考試,不是很重要。」 

我轉過頭來,看到她微笑中的捉黠表情。也笑了起來。 

「有話一次說完好不好?」 

「你聽話別那麼急好不好?」她學我的聲音說。 

於是我倆就約好放學後在金橋見面。我一個人穿過下午靜滯的總統府,沿重慶南路寬廣 
的大街走到金橋,點了一杯咖啡,坐在我熟悉的座位上等她。 

金橋的樣子還是跟以前一樣,舒緩而優雅的氣氛,經過了整天的慌亂,我發現這才是屬 
於我,我該來的地方。 

二樓外文書部來了一個新的櫃台小姐,姓姜,長得清秀嬌小,十分討人喜歡。我才上到 
二樓,咖啡部的李姊就拉著我跟她彼此認識。只聽李姊對我說: 

「來來來,小董,認識一下,這是我們新的『金橋之花』!」說著又對姜小姐說: 

「這是小董,從來不正常上課的老主顧,我跟你說過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傻笑了半晌,對方倒是很大方,主動地跟我打了聲招呼。只聽李姊 
又對我說: 

「你看,你最近都沒來,我們新來了這樣的美女你都不知道!我還跟她講過,每天下午 
如果不是很擠,一定要盡量幫你保留那張椅子的呢!」 

「呀,真不好意思,」我笑道:「最近有點忙。」 

「你高中生有什麼事會忙成這樣啊?」李姊笑道:「一定又是在交新的女朋友啦!也不 
帶來看看。」 

「沒有沒有,別亂猜,」我忙道:「我最近真的有些事。」 

「說得也是,」李姊觀察了我一番:「其實你也不過才……兩個多月不見人影,怎麼瘦 
成這樣?」 

「沒事沒事,」我隨口說道:「家裡的事而已。謝謝。」 

「呀,要保重啊!」李姊說。 

她知道我不想聊,便把話題扯開,不再問下去。我微微一笑,心想年長的人果然比較世 
故,知道我畢竟是個顧客而已,熟歸熟,卻不會一直窮問下去。當下跟兩人扯了幾句,就回 
到座位上頭。 

四點四十五分,周致雲出現在二樓樓梯口。李姊看她找我來的,不禁對我微微一笑,我 
聳聳肩,心想有理說不清,便只跟她眨眨眼。轉眼周致雲已經拉過椅子,在我對面坐下。 

「嗨,沒有等很久吧?」她說:「對不起啊,今天老師找我,出來晚了一點。」 

「不會。」我對她笑笑。 

「現在呢?」她問:「我們要去哪裡走走,還是就坐在這裡?」 

「坐在這裡好了,」我說:「其實今天找你沒有什麼事,只是想聊聊罷了。」 

「好啊,」她說:「補班習九點半下課,那時候回去就可以。」 

「家裡還是管得那麼嚴啊?」 

「你才知道,」她歎了口氣:「我媽最討厭了,每次有男生打電話來,她就一直問問 
問。我才不敢隨便晚回家呢!」 

「咦?會嗎?」我想了想:「當時我們常打電話,也沒聽你說有什麼問題啊!」 

「還不都你害的,」她笑道;「就是那時候每次一講就兩個多小時,她之後就開始懷疑 
我交男朋友了!」 

「交男朋友又怎樣?」我說:「我記得你說過,你家除了管生活起居,對這個倒是很開 
明的啊?」 

「沒錯,」她歎道:「但是,問題就在我沒有交男朋友啊!」 

「那你跟他們說啊,說我只是你朋友而已不就沒事了?」 

「他們不信啊!我有什麼辦法?」她無辜地說。 

「那我最近也好久沒打啦!」我又說。 

「可是……」她笑了起來:「……可是別人開始打啦!」 

我聞言大笑,說道: 

「搞半天,還不是在交男朋友?」 

「才怪,」她連忙解釋:「就上次聯誼啦,之後那個板中的就一直打電話找我。」 

「對方人怎樣?」 

「你少這樣,我跟他又沒怎樣!」 

「呵呵,我又沒這麼說,」我笑道:「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你愛講不講。」 

「沒什麼可以講的啊,」她說:「就一個爛人,說什麼都不懂,只會叫我去唱KT 
V。」 

「那要看你跟他講什麼,」我說:「你跟他講那些玉器國畫的,我想他大概也有點鴨子 
聽雷。」 

「咦?」她眼前一亮:「你還記得我喜歡這些啊?」 

「為什麼會不記得?」我反倒是一愣。 

「奇怪,說得也是,」她偏起頭想了半晌:「我們沒有聯絡也不過是兩三個月的事,怎 
麼覺得好像很久了。」 

我擺擺手,做出一個「誰知道你」的表情。但心裡卻想,這句話應該讓我來說才對。 

她想了一下子,搖搖頭說:「管他的,算你記性好好了。」 

我笑了笑,沒有接口。 

我倆隨即繼續聊天。從聯誼說到她那只愛唱台語歌的仰慕者,打社團說到功課,又從補 
習班聊到成功換新制服。三皇五帝地閒談著,不知不覺已是傍晚時分。直到最後,她終於忍 
不住地,問起了我今天找她的理由。 

「只是閒著無聊而已,」我說:「真的。」 

「是嗎?」她的表情似乎有點奇怪,但隨即又笑著說:「你閒著無聊,我可被虧得要 
死。」 

「怎麼說?」 

「大家都笑我啊,你也不想想這樣找人多奇怪,」她說:「寶寶她們都說,板中浪子當 
然打不過成功帥哥……」 

「哈哈,」我笑道:「真有趣。」 

「哼,你有趣,我明天又要被審問了。」她說。 

「審問就審問,怕什麼,我們只在金橋坐坐而已。」 

「她們那些女人才不會相信呢!」她說:「也不想想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那我管你的,隨便你跟她們說什麼,」我笑道:「我又沒有損失。」 

「你這人真是,」她說:「一堆女生,你不能想像那是一種什麼場面。」 

「奇怪了,」我笑著說:「反正沒怎樣,就說跟我出來聊天不就結了?難不成她們會給 
你來個大板五十,屈打成招嗎?」 

「但是……我……」她突然語氣一變,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但是怎樣?」我一愣,追問道。 

「但是……」 

她突然看著我的眼睛,語氣若有所指地說: 

「但是……如果有人希望怎麼樣呢?」 

我又是一愣,心想這算暗示嗎?但隨即反應過來,也看著她的眼睛,對她做出一個「少 
來」的表情,笑道:「這句話,好像在倚天屠龍記裡看過。」她驀地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啊!被識破了!」「想尋我開心,」我笑道:「只怕沒有那麼容易。」 

「真厲害,」她滿臉佩服地問:「你是怎麼看出來我在開玩笑的啊?我以為自己裝得很 
像呢!」 

「你裝得不錯,」我說:「只是,我沒那個心情,所以不會往那種地方瞎猜。」 

「沒哪個心情?」她裝傻地問。 

「少來,這樣沒有很可愛。」 

「好吧,算你贏。」她兩手一攤: 

「真聰明,玩不動你。」 

我倆說說笑笑間已是六點金橋打烊時分,她提議出去吃東西,於是我倆就跑到大亞樓下 
吃了一頓鐵板燒,之後一起到對面的哈帝喝可樂繼續聊天。 

說也奇怪,我發現今天找她出來的感覺,跟年底見面的那兩三次都不大一樣。像是從她 
身上看到某些生活樂趣,或者找到一些我雖說不出所以然,但卻很需要的感受一般,聽她說 
些雜務瑣事都興致盎然。這種感覺就好像當年高一還是新生的時候一樣。 

只是,現在的我,已經不再因為對方是女生,就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些許不自然的做作、 
刻意,或情不自禁地裝出一副大人的樣子,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人模人樣」了。 

但是,反過來說,我卻覺得她似乎一直想跟我說什麼,只是因為一陣子沒見面了,因而 
找不到合適的態度來說一般,很多時候講起話來,都讓我覺得她別有所指。以致我必須常常 
用瞬間的停頓,來轉移那些我認為不當繼續的話題。 

我回想上次見面的那一天。那段時間裡我的心緒一直很亂,對薇的思念也達到快無法控 
制的臨界點。那天是上學期期末考最後一天,我倆在前晚很有默契地想起對方,因而約好次 
日下午的碰面。當天我告訴了她有關薇的故事,而她也同時發現,我就是她們附近幾班傳說 
中的「永遠的臨時情人」。 

那天的天色很沈,,雲層厚得像是鎖住了整個天空。我們漫步在中正紀念堂,兩人之間 
的氣氛有點異常。感覺起來,彼此不像是新認識的朋友,倒像一對離婚已久的夫妻。 

告別的前後她曾對我說,「今天本來有些事想跟你表白的,但是氣氛不對,我想下次有 
機會,會再跟你說。」當時我沒有注意到她的用詞,但事後想起來,卻覺得「表白」這個詞 
用得很有深意。 

只是,後來我並沒有繼續探究。薇回來的驚喜,太平山旅遊的快樂,直到後來玟和詩聖 
的雙雙過世,一直在很大程度上波動著我的心思,讓我無暇去注意這種小事。 

隨著薇的離去,這兩個禮拜我過著許久以來難得的平靜生活,許多被忽略掉的事,也在 
每個瞬間回到我的身邊。今天約她並沒有多少刻意,只是想卻除那種一個人的感受罷了。然 
而,此刻我跟她見了面,吃了飯,又聊了許久的天之餘,當時她那些隱藏著莫名訊息的話 
語,隨即又浮現在我的心頭。 

時間是八點三刻,離她要回家的時間還有四十五分鐘。我回過神來,聽她還在講那個有 
關北一女要換校長的話題,便利用這段空檔整理了一下思緒。不一會兒她講到一個段落,我 
當即開口打斷了她。 

「致雲,那件事待會再講。我想到一件事要跟你說。」 

她一怔:「好,你說。」 

「我想問你,」我清了清喉嚨:「從上次見面到今天,你有沒有覺得我有點變化?」 

「有。」她點點頭。表情有點困惑,但是卻毫不遲疑地肯定了我的問題。 

「怎樣的變化?」我又問。 

她想了想:「不知道耶,好像變得……比較少說話。」 

「除此之外呢?」 

「嗯……」她偏起頭想了想:「還有,但是我說不上來。」 

「有沒有覺得我比較沒意思?」我提示。 

「沒意思?不會啊!」她說:「比起上次,今天的你好像正常多了。」 

「上次我怎麼不正常?」我問。 

「嗯……或許我不該說不正常,」她修正了一下說法:「上次的你,好像有點憂鬱。」 

「今天不會?」 

「不會。」 

「比較活潑?」 

「也不是活潑,」她搖搖頭:「你今天的話比上次少多了,如果說活潑,上次還比較活 
潑。」「那……?」 

「嗯,我知道了,」她突然說:「今天你看起來比較……你不要介意我這麼說喔……比 
較老一點。我說話你不會隨便表示意見,都想了好久才回答我。」 

「這是比較老的表示嗎?」我微笑道。 

「我沒那麼說啊,」她笑道:「我只是覺得你好像長大了一點,至於我剛才說表示意見 
前會想比較久,只是回答你的問題,告訴你說你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就這樣而已。」 

「所以,不要緊?」我問。 

「當然啊,」她理所當然地說:「如果你很無趣,我就不會跟你聊這麼久了。」 

「所以說……」 

「等一下,」她打斷我:「我也要問你一件事。」 

「好,你問。」我收口,等她相詢。只聽她說: 

「這一陣子,是不是有什麼大事發生在你身上了?」 

我點點頭。 

「什麼事呢?」她追問。 

「你先告訴我,為什麼會想問這個。」 

「因為你的改變很明顯。」 

「好,這理由很充足。」我點點頭,續道:「事實上,我剛才打斷你,就是為了要告訴 
你,最近發生在我身上的事。」 

「我沒有強迫你說出來的意思,」她忽道:「你想說才說。」 

「我沒有這種感覺啊!」我說:「但是,我知道你很想知道。」 

「這是真的。」她承認。 

「可是,我要先說在前頭,」我又道:「跟你說這些,是為了別的事情,所以聽完就算 
了,也不要問我太多問題。」 

「別的事情?」她一怔:「什麼別的事情?」 

「你聽完就知道。」我說。 

於是,我便告訴了她自從上次見面之後,在我身上發生的所有故事。我講得十分簡略, 
但是事件本身的翻騰變化太大,即使說得再簡單,也不會讓她有任何沈悶的感覺。只見她張 
大了口,一聲都沒吭地聽了個仔細。臉上的表情,也是那般地驚奇而詫異。 

說完之後,我沈默了約莫兩分鐘調整情緒。她隔了老半天,才終於發了聲: 

「天啊……真可憐……」 

我不知道她是說我可憐,還是說詩聖跟玟。只搖了搖頭,對她說道:「不必同情,這些 
是命運,並不是我要跟你說的事。」 

她回過神來,對我說:「唔……對……你剛才說,有別的事要告訴我的,你繼續 
講……」 

「嗯。」我應了一聲,開口道: 

「我是想問你一件事,只是,我希望你別介意我問得直接。」 

「你要……問我什麼事?」她稍稍遲疑了半晌。 

「我想問你,從上次見面之後,你是不是一直想要跟我聯絡,但是又提不起勇氣?」我 
說。 

「我……」她怔了怔,露出一副十分緊張的表情,隨即故作鎮定一番,對我強笑道: 

「跟你聯絡……幹嘛要緊張?」 

「是麼?」我笑道:「機會只有一次,待會兒不接受修改答案,別騙我喔!」 

她聞言又是一陣緊張。我不急著追問,只是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 

她想了半天,忽然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所以,那我就要繼續問了……」我頓了頓:「其實你有點喜歡我,但是都沒說出來, 
對嗎?」 

此話一說,她霎時間滿臉通紅。 

「我知道的,你也不需要否認。這當然也不是什麼壞事……」我頓了頓,閉上眼睛,眼 
前驀地出現數個熟悉的身影。我緩緩地等它們逐漸飄離,才繼續對她說: 

「可是,你剛才聽完我說的事了。你應該知道,現在的我,心是停頓的,關閉的,容不 
下任何激湯。」 

她沒回答,低下了頭。 

「今天我找你,其實只是純粹找你,沒有什麼用意或企圖。然而我發現,即使過了這麼 
久,你對我的那種感覺卻一點也沒有減少,所以,在回去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我真正的心 
情,而不要讓你有受騙的感覺。」 

她還是沒有說話。 

「致雲,很抱歉,」我續道:「或許我這樣突然地跟你說,你會覺得很不舒服。但是, 
我希望你知道,倘若不是很重視你這個朋友,我是不會這樣誠實地跟你說話的。」 

她終於點了點頭,但是一樣不說話。 

「或許你不能瞭解,」我歎了口氣:「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知道怎麼去 
愛的人。所以,你要是真的喜歡上我,那將會是你輩子做過的,最糟糕的事。」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神情中儘是疑惑。 

「我談過許多次戀愛,」我說:「最近這兩天我才知道,其實,我根本不會談戀愛。」 

「你……」她開口想說話,但又了下去,沒說出來。 

「你不用說,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搖搖頭:「但是,這些話絕不是一種藉口。」 

「我又沒說那是藉口……」她呢喃地說。 

「好,那算我猜錯,」我笑了起來:「但是,我要跟你說,那些事是我經過這一段時間 
的衝擊之後,唯一得到的教訓。或許……或許這樣子告訴你有點交淺言深,但是,我還打算 
長期跟你做朋友,所以,我需要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先把一些誤會清。」 

「哼……」她吭道:「誰跟你有誤會,都是你自己在講……」 

「哈哈,好,算我自作多情,」我聳聳肩:「多得是人在追你,我自己三八,可以 
吧?」 

「不要提那個白癡啦!」她嗔道:「討厭死了!」 

「我又沒有說是誰!」我笑道。 

「你又不知道還有誰!」她哼了一聲。 

「好好好,算你對,我不知道,其實你很紅,行了吧?」我大笑著說。 

「這還差不多,」她終於從剛才的氣氛中調整了過來,裝模作樣地道:「笨死了,誰喜 
歡你啊,不要臉!」 

我雙手一攤,對她笑了笑。 

這樣講著已是九點十五了。我倆收了收餐盤,隨即走到台北車站的站牌前等公車。 

離開哈帝之後我們沒有多說什麼。我心中覺得有些慚愧,自己怕惹出麻煩,卻對她說得 
這麼直接。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其實這樣做是很傷害的。 

只是,我隨即想,不這麼做,一來難免事後麻煩,另一方面,大家朋友也做得扭。只有 
這樣子對她說開,才是最聰明的決定。 

她的臉上有一點失落的表情,但是,我知道,那並不會造成太大的傷害。她對我的感 
覺,至今僅限「一點感覺」於而已。此刻將它制止,在她而言只是有點失落,不會多麼痛 
苦。 

再說,痛苦又如何?真正的痛苦,並不是寫在臉上的。 

不一會兒,天上突然飄起了幾絲細雨。 

她從書包拿出了傘,對我說: 

「凱子,你有傘嗎?」 

我搖搖頭:「不要緊,這點小雨,我不怕淋。」 

「嗯。」她點點頭,說著拿出雨傘。 

我退了一步,好讓她把傘撐開。兩人就這樣地,隔開了一點小小的距離。 

「凱子?」她忽然開了口。 

「嗯?」 

「我想跟你說謝謝,」她說: 

「有關你今天對我說的話。」 

「為什麼要說謝謝?」我問道。 

「因為,你在乎跟我的友誼,才這麼說。」。 

「這是實話,你能諒解,我覺得很高興。」我說,隨即又補充了一句:「但是,我還是 
覺得有點抱歉。」 

「嗯,有理。」她突然笑了起來。 

「是剛才有理,」我笑道:「還是現在說抱歉有理?」 

「都有理。」 

「謝謝你不怪我。」 

「哼,等等,」她突然道:「誰過說不怪你了?」 

「那你要怎樣?」我一笑:「想拗了是嗎?請趁早。」 

「說得也是,」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那我有個要求……」 

她才剛開口,突然轉頭看了看,對我笑道:「哈哈,公車來啦!下次再見了喔!」 

「別急,」我連忙道:「什麼要求?趕快說。」 

「你才別急,」她哈哈一笑,伸手掏出了零錢:「晚上打電話給你,那時候再跟你 
說。」 

「這不擺明吊我胃口?」 

「對啊,哼,」她笑著收了傘,對我說: 

「惡有惡報,誰叫你先吊我胃口!」 

說著她便對我揮了揮手,淋著雨走到擠了一群人的公車前。 

我歎了口氣,遠遠地對她笑了笑,揮手道聲再見,便看著她上了公車。 

四月十三日。社團課上課前十分鐘。 

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本來就是一個可能會出問題的日子,加上早上廣播,宣佈下午預 
定於社團課進行的英文競試因故暫停,是故原本來打算爬牆蹺課的計畫,也就因故取消了。 

其實今天心情還不錯,蹺課是為了打算自我慶祝一番。因為,下午發禮拜一數學競試的 
考卷,我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及格了。這是上高二以來,無論大小各類的數學考試中,唯一 
及格的一次。 

校園裡一如往常地混亂不堪,「海鷗社」社員四下遊蕩,教官連連出勤,爬牆的同學們 
整隊攀越障礙,而倒楣的社團幹部們,則挨家挨戶地尋找自己的大牌社員,準備湊足人數應 
付教務處的隨堂抽查。校內廣播響個不停。前一分鐘聽到口琴社指導老師找社長,後一分鐘 
聽到日研社社長找公關;間或夾雜著教官們的尖銳哨音,與分佈校園四周,各種音樂性社團 
製造出來的荒腔走板。 

不同於其他北市高中,成功的社團在每週正常課表內,有一節屬於社團活動的時間,正 
式名稱為「聯課活動」,一般來說都是週三或週五的下午最後一節,每學期相應調整。 

而社團課的亂像是,則成功校園的一大特色,因為真正對社團投入的學生,可能佔不到 
全校人數的十分之一,是故每到社團課,就是大家各顯本事的時候。其中又以傳說已久的 
「三門五點」與「七辦九樂園」最為著名。 

「三門」指的是學校的前、後與側門,而「五點」則是說垃圾場、游泳池、書庫、「馬 
到成功」銅像與生物教室年久失修的鐵窗。這八大景是蹺課的好地方,一般來說依照年級不 
同,出校的地點也各異:高一新生多從「五點」以翻牆方式離校,高二同學則由於鑰匙流傳 
普遍,比較喜歡從沒有教官分佈站崗的後門及側門脫身;至於高三的學長,由於經驗豐富, 
自然藝高人膽大,大部分直接從正門闖關。 

「七辦」指的是演辯、管樂、國樂、土風舞、成功青年、儀隊與糾察隊等七個社團的社 
團辦公室。這些地方通常只有某些擁有特權的社團幹部才能進入,但由於各種複雜的關係網 
路縱橫來去,也為許多校內著名人士敞開大門,供其打牌飲酒及看A書。 

「九樂園」說的是分佈於四維樓、科學樓與行政大樓三棟建物內,香火鼎盛的九大「哈 
草樂園」。依分佈統計,四維樓二樓東側廁所由於接近垃圾場爬牆點,人口因教官出沒而較 
少;行政大樓五樓由於地處邊疆,接近圖書館,所在處又是唯一不用於社團課的五間高一教 
室,自然地靈人傑,薈萃各地菁英於一處,人口相形最多。 

以成員資質來說,一般各樂園都保持一定水準,多半有記過或留察前科;但與眾不同的 
卻是科學樓三樓與行政大樓二樓。前者因地點接近羅眾多國寶級標本的「成功蝴蝶館」,常 
有外賓出入,教官不敢明目張膽抓人;後者則是成功第一資優班「三○三」的禁區,該班導 
師「閻羅王」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即使訓導主任也得讓他三分。是故這兩個樂園鶴立雞群, 
成員全屬「白道」。 

上課鈴響前阿丹跑到「新樂園」找我,當時我正在跟土撥鼠躲在倒數第二間哈草。阿丹 
已經熟悉了我的行為模式,一進廁所便大聲對裡頭喊道「我是江勵,附近沒有教官,有社團 
大事找社長」。 

聽他這麼喊,我彈了彈煙頭便開了門。 

「凱子,魏老師說今天不來。」 

「你怎麼知道?」 

「剛才訓導處廣播找你,你沒聽見嗎?」 

「這麼吵,誰聽得見?」我搖搖頭:「小賴怎麼說?」 

「賴小姐沒說什麼,就通知這件事。不過齊教官帶話給你,要你今天放學後去找他。」 

「沒空。」我搖頭:「今天放學後我有事。」 

「不是壞事哩!」他聳聳肩:「再說,你跟我講沒用。」 

「哦?」我好奇了起來:「那是什麼事?」 

「他說要請你吃飯。」 

「啊?」我一怔:「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吧。」 

「好,謝謝。」我點點頭:「那我繼續抽菸了,待會兒見。」 

「等等,」他叫住我:「你什麼時候會過來?」 

「放心,魏老師不來,我不會出去。」 

「那不行,今天人多,我罩不住。」 

「今天人為什麼多?」 

「你喔,真是混!」他搖頭歎氣:「真的忘了嗎?上次上課不是宣佈今天要選拔去基女 
的代表嗎?」 

「所以人多?」「當然,大家都想上台啊!」 

「算了吧,」我沒好氣地說:「還不是為了要去跟女生秀?換成友社社慶,你看他們來 
不來?」 

「呵呵,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犬儒了?」他笑道。 

「是你太清純可愛。」「好,算我可愛,」他說:「不管啦,你一定要來。」「知道 
了。」我說,隨即關上了門。 

鈴響十分鐘後。 

我慢條斯理地穿過人群向活動教室走去,還差兩間教室,便看見三個穿著整齊制服的同 
學,正表情期待地看著我。 

會特別注意他們「整齊制服」是有原因的。自從改新校服到今天,大部分同學都對打領 
帶十分排斥。如果不是上下學進出校門,通常大家都會把領帶卸下。此外,學校統一製作的 
校服十分粗糙,大家除了必須買但從來不穿的那一套,幾乎都會去中華商場訂做。 

所以,當我看到三個穿著「成功牌」校服,打著領帶的人站在說唱藝術社活動室門口, 
又不約而同地看著我的時候,自然便留上了神。當下乾脆向他們走去。 

三人臉上滿是一副想跟我說話的神情,但直到我在他們身前站定為止,都沒有一個人開 
口。 

我看了看他們的年級,開口道: 

「學弟,你們是說唱藝術社的社員嗎?」 

「不是……」個子最高,狹長臉的那位開了口。 

「但是我們想加入說唱藝術社……」胖嘟嘟又滿是青春痘的那位說。 

「我們在等社長……」一臉滑稽樣的小矮個表示。 

我微微一笑,他們好像在演雙簧一樣,一人說一句,都是結結巴巴地,十分逗趣。 

「我就是社長。」我說。 

「我們知道。」高個子說。 

「上次口琴社社慶公演我們有參加。」滿臉青春痘的接口。 

「你是董學長。」小矮個補充。 

「原來如此,」我不禁笑出聲來:「你們原本是什麼社團?」 

三人聽我這麼問,彼此對望了一眼。老半天高個子才說:「我跟小光是演辯社,聖經攣 
是慈幼社。」 

「嗯……」我想了想:「演辯社的……加入不了辯論隊,所以轉社。是不是?」 

三人又對望一眼,吃驚地道:「咦?學長怎麼知道?」 

「慣例。」我笑了笑:「告訴我你們的名字,我去找小賴幫你們辦轉社。」 

三個人驚喜地笑了起來。高個子說:「我叫談士屏,談話的談,壯士的士,屏障的屏。 
意思是壯士能言保家邦。」 

「我叫欒經聖,」滿臉青春痘的說:「變木欒,聖經的經聖。意思是看了聖經就抽 
筋。」 

「我叫黃華綢,」小矮個接口:「黃色中國絲綢。我的外號叫葛仙……」 

「才不是,你叫小光。」保家邦的壯士摸了摸黃色絲綢那剃得只剩一片灰色髮根的腦 
袋:「你是小光頭。」 

「你才是竹竿屏呢……」小光頭不服氣地道。 

我不耐煩起來,伸手打斷他們:「好了好了,我已經知道你們的名字:談士屏、欒經聖 
和黃華綢。對吧?」 

「對!」談士屏喜道。 

「學長記憶力驚人。」攣經聖補充。 

「那學長答應我們入社了嗎?」黃華綢似乎不信地問。 

「歡迎,」我說:「記得繳社費,還有出席社團課。」 

「那……」欒經聖說:「可是我們還沒有徵得演辯社蔡豐富學長的同意耶……」 

「你叫他找我。」我說:「我跟他有私交,說唱藝術社和演辯社有世仇,於公於私,都 
不必擔心。」 

「但是……」欒經聖又待開口,我制止了他: 

「有話下課再說,我要進去主持活動了。」我說:「你們到後頭找個位置坐,記得通知 
副社長江勵幫你們建立名冊。」 

「是!謝謝學長!」三人齊聲說。 

我進教室時第二隊的選拔隊伍還在台上表演,見我進來登時頓了一頓,我揮揮手叫他們 
繼續,自己則走到後排找到阿丹。 

「情況如何?」 

「第一組不行。這一組好點,但是颱風太差。」 

「沒錯,這兩個傢伙太容易受台下狀況干擾。」我點點頭:「第一組是怎麼個差勁 
法?」 

「記得暑假的發表會吧?」 

「實踐堂?」 

「對,他們讓我想起阿強。」 

「呃……好,放棄。」我苦笑。隨即對他說:「剛才收了三個新社員。」 

「我知道,談士屏、欒經聖和黃華綢。上課前跟我自我介紹了半天,很爆笑。我叫他們 
找你。」 

「他們手腳真快,」我道:「你覺得這三個人怎樣?」 

「有點輕浮。」 

「除此之外?」「默契不錯。」 

「所以?」 

「所以既不夠格上台,也沒能力主持社團。」突然有人接口。 

我一看,是小光(這裡指跟我一起上台過,同班兩年,一身才氣及香氣雙料縱橫的『舊 
小光』)。 

「咦?你打哪冒出來的?」我笑道:「不是要跟下賤李去國手挑的嗎?」 

「拜託,你聽他在講!」小光說:「禮拜五耶!你不知道成功率先提倡周休二日,禮拜 
五國手哪搶得到台?」 

「那為什麼不出去走走?」 

「今天有風聲說黃大洲要來看蝴蝶館,教官都在外頭,守得跟銅牆鐵壁一樣,誰出去誰 
抓包。」 

「瞭解。」阿丹笑道。 

「再說,我也在擔心選拔進度。」 

「喔唷……」我笑道:「連小光都會擔心這種小場面哪?」「廢話,」他不滿地說: 
「你混啊!基隆女中他們吵多久了,連個回音都沒有。你不管就算了,我跟陳小惠不好交 
代。」 

「誰叫你當時一口答應?」 

「我是看社團都沒活動,」小光說:「還不是你要混,幫你擦屁股!」 

「是喔,」我笑道:「這樣也好,全社只有你我是第一代社員,你本來就該出一些力。 
不然枉稱小光嘛!對不對?」 

「對個屁,你混就混,跟叫小光有什麼關係?」 

「對了,說到小光,你真的覺得那三個菜鳥不好嗎?」 

「廢話,看臉就知道難成大器。」 

「不要武斷,其中一個還跟你一樣叫小光哩!」阿丹說。 

「他也配?」小光笑道:「我們這裡是個『帥小光』,跟他那個『矮小光』差天共地, 
不可相提並論也。」 

「是是是……失敬失敬。」阿丹說。我笑道: 

「五十步笑百步,真可悲,你也高不到哪裡去。」 

「你不覺得我比你高嗎?」小光怒道。 

「不覺得。」阿丹幫我說。 

「頭那麼大,就算是也看得矮。」我說。 

「算了,不跟你們計較。」他擺出一個不以為意的樣子:「善妒天性也。」 

「然也。」阿丹笑道。 

「此言甚當,」我也笑道:「彼乃鴻鵠也,吾雁雀小輩安知爾志哉?」 

「呵呵,眾卿毋需過謙,爾乃國之棟樑,豈可引喻而失意乎?」小光搖頭晃腦地說。 

「不然,」我繼續湊趣:「君不聞知恥近乎勇?」 

「夠了吧?」阿丹笑道:「爾等出口成章,卓然成家,爐火純青,一見如故;後學望梅 
止渴,驚為天人,高山仰止,無地自容。念天之悠悠,不禁愴然而涕下。願君為天下計,為 
萬民計……」 

「得了得了,」小光打斷他:「巧言令色,真受不了,還請爾等閉嘴!」 

三人講笑間,聲音不禁提高了許多,台上第二組的選拔隊伍不禁停了下來,望著我們愣 
了半晌。 

「喂!幹嘛停啊?」阿丹面帶微笑地轉頭對台上說:「小光學長有令:爾等鞠躬盡瘁, 
不可鬆懈。」 

小光和我聞言都大笑起來。只見台上的他們,一臉迷惘地又互相望了一眼。 

放學之後,我跟阿丹一起走前門,他要回家,我則要去訓導處找齊教官。路上我倆針對 
今天的選拔做了一番討論。依照阿丹的意思,我們可以直接派今天表現最好的第四組出馬, 
只要他自己或是小光和我再組一對,大致上情況就穩得住。但我卻直接拒絕了他這個建議。 
因為今天所有的社員表現其實都不盡理想,基於寧缺毋濫的原則,即使只有我跟小光或阿丹 
本人提供一個段子,也強過讓他們出去丟人現眼。 

阿丹聳聳肩,表示會尊重我作為社長的決定。但隨即又說: 

「凱子,這也不是辦法。」 

「什麼不是辦法?」 

「我是說,你光顧上台表演的事,卻忘記訓練學弟一樣是大事。如果我們不把這件事弄 
好,即使今年沒有丟臉,明年社團交給它們,情況還是一樣。只不過把死期往後延幾天而 
已。」 

「呃……我懂,」我想了想:「但是,火燒眉毛且顧眼下,現在出去表演是大事,訓練 
社團幹部還比較不急……」 

「對,可是可以一起辦。」 

「怎麼個一起辦?」 

「我是想,」他說:「倒不如你挑幾個還可以的學弟,不管有沒有表演天分,就拿這次 
出去的事當成訓練,讓他們接手我們現在的工作,負責把事情搞好,我們則站在一邊協 
助。」 

「這有什麼差別?」我疑惑道:「現在的問題不再是情沒人辦,而是表演沒人接得 
下。」 

「我知道,」他笑道:「但是,依你說,為什麼訓練了一年了,這些傢伙還這麼沒出 
息?」 

「你是要說我混嗎?」我微微一笑:「這我承認。」 

「等等,我可沒有這個意思喔,」他忙道:「你先想想嘛!」 

「嗯……是因為社員沒有參與感嗎?」我問道。 

「一點也沒錯,」他說:「沒錯你是有點混,社團的活動都限於一定範圍。好不容易爭 
取到樂聲揚,你也打算找我和小光。不想多訓練新人。然而……」他頓了頓: 

「真正的問題卻在於,大家沒有大場面的刺激。你想想上次九月十六的表演為什麼效果 
不錯?原因就是因為架勢大,大家又多半負責一些場務,當然比較容易投入。」 

「除了阿強。」我歎了口氣。 

「除了阿強。」他微微一笑:「爛人,不提他。這樣說你懂我的意思嗎?」 

「嗯。」我點點頭。又說: 

「可是,目前為止,我並不信任任何學弟。」 

「我也不信任,」他說:「想來必須找新人了。」 

「你是指今天那三個嗎?」 

「老實說,」阿丹道:「是。你覺得呢?」 

「不。」我搖搖頭。 

「為什麼這麼肯定呢?」 

「嗯……其實只是感覺,」我想了想:「怎麼說……我討厭輕浮的人。像他們三個,一 
看就知道沒有什麼料。社團的事只怕會被他們搞砸。」 

「我覺得你有點武斷。」阿丹說。 

「對,是武斷,」我笑了笑:「但是,我是社長,有武斷的權力和自由。我當然會尊重 
你的意見,觀察他們的表現,但是……」我歎了口氣,對阿丹說: 

「相信我,很多事情,想再多也是不會有幫助的。」 

這麼說著我倆已經過訓導處,我跟阿丹表示明天中午放學後再談,於是兩人便告辭了。 

訓導處裡只剩下老齊一個人,看到我來,當即用他那洪亮的聲音打了聲招呼:「凱子! 
來了啊!」 

「連你也開始叫我凱子啦?」我笑道,隨即走到他身邊:「聽說今天有人想請吃飯是 
吧?」 

「對啊,廣播找你請吃飯,你倒給我擺架子!」教官笑道。我拉了張椅子坐在他身邊, 
問道:「為什麼要請我吃飯啊?」 

「看你最近表現失常,來關心的啊!」 

「呃……這跟我認識的齊教官似乎有差距,」我大笑:「到底是誰表現失常啊?我看您 
老人家才有問題,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愛的教育起來了?」 

「你喔,真是的,」他笑著搖搖頭:「胡說八道。」 

「到底是什麼事啦?」我問道:「別跟我說真的只有這樣。」 

「說實話……」他想了想:「我是真的覺得你表現失常,所以才約你吃頓飯,順便聊一 
聊的。」 

「我哪裡失常?」我好奇起來了:「你倒是說說看。」 

「據我瞭解,」他拿起他的記事本:「從你上次請假去高雄……辦何同學的喪事之後開 
始,一共半個月,你只蹺課一次,而且後來有補假單。在學業上,除了上禮拜段考分數有一 
些進步之外,你這次數學競試竟然破天荒的考了七十四分……再說今天,我以為你又爬牆 
了,結果你倒是在學校。剛才我問賴小姐,她說你沒有按照慣例在社團課請外出,我的確有 
點擔心。」 

我聞言當場放聲大笑起來。 

「拜託喔!」我笑道:「老大,這能算表現失常嗎?你這樣講,所有人都會覺得是你表 
現失常!哈哈!」「凱子,不要開玩笑,我是認真的。」教官突然嚴肅了起來,對我說: 

「站在教官的立場,我不能容許你像之前那樣任意違反校規;但是,站在教育的立場, 
我必須說,有些時候,校規並不是唯一的教育手段。」 

「是。」我見他開始說正經的了,登時斂了笑容,不再跟他嘻皮笑臉。 

「對你,」他見我不大自在,緩和了一下自己的語調:「老實說我不能認同你的行為, 
然而我知道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我也不來管你,希望你有一天自己會知道上進。可 
是……」他又停了半晌: 

「可是,你現在的這種轉變,跟我要的並不相同。」 

「為什麼?」我真的摸不清他的想法:「那你倒是說說看,你希望我怎麼做?」 

「不是我希望與不希望的問題,」他說:「而是你自己,你要先把生活調整好,在回到 
學校的正常作息裡。」 

「你怎麼知道我的生活是否調整得不好?」我說。 

「嘿嘿,我認識你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教官笑了起來:「你在壓抑,我會不知道 
嗎?」 

「你知道嗎?」我苦笑道。 

「我當然知道。」他說:「你這次要帶隊去基隆女中表演,對不對?」 

我點點頭:「怎樣?」 

「你跟訓育組報備了沒?」 

「我……」我一愣:「對,我忘了。咦?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們副社長,江勵,下午第二節下課來訓導處幫我傳話的時候順便報備的。」 

「呼……還好,」我舒了口氣:「再隔兩天,就過了規定的報備期了。」 

「對啊,」教官說:「你看你,這是你當上說唱藝術社社長後第一次忘記報備活動,你 
會不知道忘記報備的處分嗎?」 

「第一次申誡,第二次社團整學期禁止參加所有類似活動。」 

「規則你都很清楚,難道這個活動不重要嗎?」教官說。 

「正好相反,很重要。」我承認。 

「所以,證明你的心並沒有放在這件事上。」他說:「對,看起來你都有按照該做的在 
做,但事實上,你並不在乎,你的心其實不在這邊。」 

「只是忘記報備,這不算什麼!」我抗議。 

「的確,不算什麼。」他說:「但是,在賴小姐和我的眼裡,一個每次活動後都會交一 
份詳盡的活動記錄,並熱心爭取下一次活動機會,還會主動為幹部爭取嘉獎的模範社長來 
說,這就是很大的變化。而且……」他又說: 

「其實我這幾天去問過很多同學,你最近的行為,的確比之前來得被動。我問你,對於 
下個月代聯會選舉,說唱藝術社支持哪一個候選人?」 

「管樂詹。」我奇道:「原來你也知道這些『暗盤』。」 

「當然,」他笑道:「你以為我生輔組長幹假的啊?」 

「好,你強,」我佩服道:「我支持管樂詹,你可別說出去。省得到時候……」 

「演辯蔡當選,會來找你們上樂聲揚表演的麻煩。」他接口。 

「你知道得還真不少……」不禁我死心塌地佩服他。 

「然而,」他續道:「你知道說唱藝術社高一那幾個要參加樂聲揚的隊員,其實私下都 
被演辯社『收編』了嗎?」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但隨即又搖搖頭:「不可能,我抓得很牢,他們沒管 
道。」 

「這就是我說的心不在這裡,」教官說:「只要我告訴你一個名字,你就知道演辯社是 
怎麼打進你家後門的了。」 

「好,你說。」我眉頭皺得緊緊的。只聽他說: 

「這個人跟你是老相識了,他就是二一九班的王志強。」 

「乾媽的內賊!」我憤然跳了起來,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的禮,連忙坐下,對教官說: 

「對不起,我太衝動了。」 

「不要緊,」他溫然一笑:「換成我,也會罵人。」 

我不語,心中卻想到,自從我把他從社長位置上踢下來之後,他就轉到吉他社去了,而 
吉他社卻是演辯社的忠貞部隊。虧他還是本社創社元老之一,現在竟然透過高一私下搞破 
壞。不禁越想越生氣。 

「懂了沒?」教官說:「你這麼精明的人,竟然沒有防到他,實在令人不敢相信。從此 
自然可以看出來,你的心根本就沒有放在這裡。還記得上學期選舉嗎?」 

「上學期選舉怎樣?」我裝傻。 

「你再假嘛!」他笑了起來:「到投票前最後一天殺到天文和土風舞那幾個社團,用合 
作的名義提供違法公假,吸收到關鍵性票源的傢伙是誰?」 

「原來這你也知道。」我一愣,隨即對他會心一笑。 

「廢話,一個月報了那麼多根本不是你社團的人公假,你當我跟賴小姐都是死人啊?」 
他笑道:「只是那時候你幫忙打垮那個比你更不像話的成青社,我們看在整體功勞上放你一 
馬,你還以為都沒人知道嗎?」 

「好好好,我是豬八戒,你是齊天大聖,你厲害。」我笑道。 

「知道就好,」他笑著說,隨即道: 

「所以,綜合這些表現,我非常確定,你的心中其實並不平靜。所有看起來中規中矩的 
行為,其實只是你在壓抑而已。所以,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儘管去調適,能做的做,不能做 
的,不要勉強,更不要故意裝作沒事。」 

「我……」我想說話,卻不知道要說什麼。 

「慢慢來,現在還沒高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跟你一見就投緣,所以把我當朋 
友,聽我說一句話。」 

「你說……」 

「我其實很信任你,從你以前的記錄看起來,你不會一直消沈下去。」教官說:「但 
是,我擔心你的功課。我想說的是高二還有三個月就過完了,你要在暑假之前把自己的狀況 
調整好,準備高三打拼。我知道你只要一年就可以考上很好的大學,但是,如果你繼續讓自 
己一直亂七八糟的,那即使你再聰明,到時候都會來不及。」 

「我懂了。」我點點頭。 

「懂了,就去調整,」他微笑著說:「當然,我不鼓勵你混。但是玩一玩也是好的,把 
心情放開,做點你喜歡做的事。等到暑假輔導課開始,我希望你已經完成戰備了。」 

我沒回話,但是又對他點了點頭。然後說: 

「教官?」 

「你說。」 

「我……」我想了半晌:「我很感謝你對我的信任……但是,我不知道你對我的信任是 
不是對的。」 

「這就不對了,」他搖搖頭:「我認識的你,是個不怕累不怕苦的董子凱,不是這種懷 
疑自己的傢伙。」 

「唔……」聽他這麼說,一股衝動突然湧上心頭,我不禁咬了咬牙,大聲對他說: 

「好,我答應你!給我一年,我考個第一志願給你看!」 

「這還差不多!」他開心的笑了起來。隨即對我說: 

「嗯,很好,還沒吃飯就聊完了。走吧,咱們去吃東西。」 

「不了,」我搖搖頭:「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想這樣已經夠了,不用再破費啦!」 

「你幹嘛?」他說:「吃頓便飯,客氣什麼?」「不是,其實我今天傍晚有事。」我 
說:「改天再讓你請。」 

「呵呵,又要去跟哪個北一女的鬼混啊?」他笑道。 

「你又知道了?」我哼道。 

「隨你,我沒意見,」他也哼道:「只是,下次不准給我偽造公假單,更不可以隨便闖 
到人家學校去!」 

我聞言當場傻在那裡。他則大聲笑了半天,又對我說: 

「你啊,就那兩招,我會不知道嗎?」「是是是……」我長歎一聲:「算你厲害。」 
「當然,你自己小心,」他笑道:「別再被我抓到啦!」 

「好啦……」我搔搔頭,起身道:「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要先走了。」 

「快去吧,」教官說:「跟女生約會別遲到。」 

「不是那回事。」我搖頭道。 

「哦?」他一愣:「你不是在談戀愛嗎?」 

「咳……你不懂……」我歎了口氣: 

「我跟她不是那回事,現在的我,也沒心情談戀愛。」 

「那是哪回事?她是你乾妹?」教官笑道。 

「呃……差不多,不過更糟……」我歎了口氣: 

「她是我的金蘭妹,隨便你懂不懂。」 

「不懂。」教官笑道:「誰管你那麼多,自己小心,別惹麻煩就是了。」 

「唉……」我又歎了口氣: 

「這就已經夠麻煩了……」 

說著我便逕自告辭。只見教官搖了搖頭,又吃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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