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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替身之舞


  凌晨三點的榮總急診室。

  月光和狗的朋友們都到了,大家一言不發,坐在急診室敞亮而慘白的大廳裡,默默 地等著值班醫師的消息。

  十分鐘,只有十分鐘,短暫而微不足道的十分鐘,就可以決定仍在急救中的,詩聖 的生死。

  至於我們,原本無所不能,此刻卻什麼都不能做的我們,正圍在擔架床邊,看著床 上沾滿血跡的被單,與覆蓋於被單之下的,永遠不會再度甦醒的玟。

  出奇的,沒有人像想像中一般地流著眼淚;同樣地,也沒有人有任何表情流露在 外。彷彿知道這就是最後的判決,無論悲傷、難過、痛苦或遺憾,都已經沒有任何用 處。大家只是靜靜地,無聲地圍成一圈,坐在她的身邊,像是幫她送行一般。

  我們的大姊,我的情人,玟,已經在二十分鐘前過世了。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感覺啊!我心想,一個鐘頭前她還在月光和狗,還跟大家泡在一 起,嘻嘻哈哈地談天說地;只在頃刻之間,她就死了、過去了、永別了、掛點了……

  這怎麼可能呢?我心道,她一定是在開玩笑罷,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啊……那麼堅 強的、充滿生命力的、永遠跟命運搏鬥的她,怎麼可能就這樣過去了呢?

  我不禁猜想,她一定是知道我對薇的感情仍然無法割捨,又無法正面表示她對我的 不滿,於是才想到用這種辦法來吸引我的注意力的。

  對,一定是這樣!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就是她的餿主意。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常常不 把自己心裡的話說出來,有時候又會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生氣,怪我不瞭解她。對!她一 定又來了,搞一些帶著傻氣,又讓人沒辦法生氣的怪花樣,直到我跟她婉言道歉,好言 好語地詢問她的心事,這才把情緒發抒出來。

  沒錯,這一定又是她的主意……

  那麼,好了嘛,別再生氣了。我知道是我不對,薇也不對,我們都不對,大家都對 不起你……這樣好不好?你不要再生氣了,玟,我們不是好情人嗎?一點小事,不要把 大家都嚇成這樣好嗎?

  你看狗弟,他都被你嚇傻了呢!瞧他進來到現在都沒說話,這像是他那種囉唆鬼應 有的德行嗎?再看小嘟,他又在那裡抖腿了,你不是最討厭他這麼做嗎?趕快起來嚇嚇 他,叫他別再搞出那副你覺得是下流胚子才有的樣子了……

  玟,別再這樣了好不好?你趕快起來,再去把詩聖叫出來,別再玩這個恐怖的游 戲,大家一起回去了好不好?我跟你保證,從今以後,我絕對不會再對不起你了……從 今以後,我跟薇把界限劃清,我再也不在任何地方,不在任何行為甚至想法上對不起你 了,好不好呢?你不是有我的寶寶了嗎?我也不唸書了,明天……不,就是今天晚上, 我就把你帶回家,跟我爸爸媽媽把話說清楚,然後馬上找個黃道吉日結婚,你說好不好 呢?

  對,不要懷疑,結婚就是結婚啊!這你會不懂嗎?就是我們找兩個公證人,到教堂 或法院辦個手續,然後舉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宴席,當眾宣佈我們是夫妻……好啊,辦 兩次,台北一次,八斗子一次……你要辦幾次都行,我老子會出錢,你不必擔心這個; 你只要好好想想你要請多少人就可以了。

  不然我們這樣吧,分次舉行,先請師長親戚,再請同學朋友,你我不同的範圍可以 分開請。每次都搞得盛大風光,然後叫小雁弟兄來伴奏。長輩那一次大概不大可能,其 他幾次我們可以到一些別出心裁的地方辦,像是什麼山上海邊,或者到PUB舞廳都可 以……只要你喜歡,我還可以動員說唱藝術社的社員說幾段相聲助興。

  再不然的話,我們再去一次太平山,我在山上給你放煙火,然後我們喝個爛醉,躲 到帳篷裡去胡攪加睡覺,還點根蠟燭,你說這是不是浪漫翻了呢?你說說看哪,我的主 意好不好呢?

  什麼……孩子的事……你不要耽這種心啦!誰會知道這件事啊?你不是剛懷不久 嗎?隔幾個月雖然大家都知道了,但誰會去算你是什麼時候有的呢?別耽心這個,誰敢 笑你,光我加上詩聖,就夠給他好看了,你放心吧……

  玟,你快起來了啦!這樣一直躺下去也不是辦法啊!還是快點起來比較好喔!等一 下詩聖那邊裝不下去跑過來,你可是會很糗的喔!尤其是薇啦,她最會虧了,到時候我 要是幫你說話打圓場,可不見得抵得過喔!你怕不怕啊?

  玟,你說話啊!你怕不怕啊?你不要一直這樣,我告訴你……我乾脆跟你招了吧, 你不怕,我可是真的很怕的,你絕對不能這樣子一直躺下去,我們還有好多東西、好多 地方都沒有吃過玩過……你現在躺著沒關係,算是休息或鬧脾氣都可以,但是你答應 我,千萬別就這樣下去,別一直躺個沒完喔……

  玟,你答應我啊……

  值班醫生走了出來,十分戲劇性地露出了一個「很遺憾」的表情,對我們搖了搖 頭。

  那一瞬間,小嘟和薇兩個人終於控制不住,「哇!」地一聲,同時放聲大哭了起 來。

  不可遏抑的絕望震撼著我們,像是砸落地面,瞬間粉碎的玻璃杯一般,剎那間粉碎 了我們最後的期望。

  他,強悍痛快的詩聖,還是沒撐過去。

  玟已經死了。

  詩聖,跟著玟的腳步,也死了。

  玟跟詩聖,就此與大家死別。

  短短的時間裡,他們兩個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跟我們告別了。

  約莫二十分鐘後,兩個警察來到了醫院,和我們索取有關死者的資料,說是要帶著 肇事的司機和死者家屬到醫院做筆錄,以鑒定肇事責任,順便領回兩人的遺物及機車。

  詩聖裡在南部,玟則根本沒有家人可言,經過與警員的協商,薇和我留下來處理兩 人的後事,森怪等人則代表兩人的親屬,至警局辦理善後事宜。

  跑來一個護士,要求我倆繳付適才急救的費用。費用倒不貴,一千多塊就打發了。 只是我排隊繳費卻排了將近二十分鐘。

  又來了幾個身穿藍色制服的榮總員工,說是要將兩人移至太平間暫放。我跟薇於是 跟著救護車,陪著他們的遺體直到太平間。

  太平間裡橫七八豎地都是蓋著白布的擔架,擁擠的程度讓人感到心驚。兩人原本分 別被安置於不同的「廳」,後來在我跟薇的一致堅持下,才勉強擠出了一塊空位,將兩 人放在一起。

  隨後,一個看起來還沒睡醒的榮總葬儀部辦事員找上了我們,在太平間旁邊的靈堂 設了兩個臨時牌位。薇嫌他們字寫得不好,主動借用他們的毛筆,用她娟秀挺拔的字跡 繕寫好兩人的名字。

  隨後我倆代表其他三個去警局的朋友,點起了香,沈重而悲傷地祭拜著他們。

  薇又哭了,我還在忍著。

  不一會兒,薇表示要替他們買點鮮花素果,以及一條菸。我看看表,八點已過,店 家應該也都開了,於是便陪著她一起走出去。

  日光隨著早晨的氣息,無聲地映入了榮總的庭園。又是一個晚起的禮拜日早晨,四 周靜靜地,窗外只偶然傳出幾聲鳥鳴。陽明山的山腳下,天母的市街還在熟睡之中。

  我們默默地走出了榮總的大門,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兩人在天母東路上緩緩地 走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才提著許多的花果冥紙,走回了太平間。

  花果上貢已畢,隨即焚燒冥紙。太平間後頭是一個舊舊的,頗歷年所的金銀爐,我 們兩人走到爐邊,拿出冥紙,彼此都不說一句話地折了起來。

  爐邊風很大,吹得沙塵四散,我倆都把眼睛瞇了起來。轉眼間折完冥紙,兩人祝禱 一番,隨即點燃了火,將紙錢元寶一張張、一枚枚地投入了火焰之中。

  草紙很快地燒化了,在鼓動鳴響的大風之中,將墨黑散亂的灰燼吹得滿天翔舞。

  像是兩人的生命一般,轉化成我們所不懂的形式,存在於我們看不懂的空間。就這 麼飄著、飛著,遠遠地拋離了昔日的悲歡離合,飄啊飄地,向更高的天空飄飛。

  這麼飄啊飄地,再也不會回來了。

  不一會兒,小嘟森怪回來了。臉上的表情似乎很沈重,看起來又頗為氣憤。

  問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兩人都只是搖搖頭,表示狗弟回現場拿機車,肇事的卡車司 機已經交保,其他什麼都沒有說。

  再祭過一次靈位已是十點左右,薇在森怪的陪同下回家休息,我則堅持去學校。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學校。只是,我覺得通知學校似乎是一件該做的事。

  進校門的時候已經是第四節上課了。我沒有穿制服,一個人像是幽靈般地走到了訓 導處門口,習慣性地嘟噥了一聲報告,便逕自地走向老齊的位置。

  教官看到我時吃了老大一驚,或許因我一晚沒睡,看起來有些狼狽。我在眾位教官 組長的面前把他拉出來,對他說了這件事。

  他的表情越來越沈重,眉心皺成一團。我則緩緩地說著事情,沒有一點情緒。只聽 他急忙地詢問著所有的細節,我知道的就跟他說,不知道的,也無可奈何。

  教官的眼眶濕了,出奇地讓我看到了硬漢也似的他,從來不掉,也不該掉的淚。

  這一瞬間,我才終於開始感到了撕裂般的痛楚,當場放聲大哭了起來。

  二月二十八日,禮拜三正午的濟南路教室。

  學校外傳來鬧事群眾的聲音,一聲聲口號和叫罵,伴隨者示威隊伍緩緩行進在涼颼 颼的空氣之中。「死難者無罪」、「還我公理」、「劊子手下台」、「政府公開道歉」 的聲音中,還穿插著震天介響,不知為何而放的靈歌。

  我不懂他們在吵什麼,聽口氣像是在為二二八平反,順便趁機鬧大家個灰頭土臉。 其實人都死了那麼多年,死者尚且入土為安,不知活人還吵個什麼勁?

  還有,立法院正門在中山南路,這些人把濟南路圍起來不知是什麼原因。世上真的 有太多事是無法理解的,我心想,拿出了隨身聽,試圖隔離起那些鬼哭般的葬歌祭文。

  還是一樣亂糟糟的吃飯時間。大家被窗外的遊行搞得暈頭轉向,每個人看起來都十 分怪異︰小光把腳擱在桌子上,整個人靠向椅背故示閒暇;芭樂抱著顆籃球吃午飯,似 乎待會兒就要去一展身手。土撥鼠和鳥蛋照例嘲笑推打,而黃肥臭屁兩個詩朗隊的干 部,則密密窩成一塊細語綿綿,似乎正商量著如何幫演辯社推出的「學生代表聯誼會」 候選人拉票布樁。

  幾個說唱藝術社的學弟通過訓導處賴小姐撥音找社長,「報告,報告,請二○三班 董子凱同學,立刻到訓導處報到」,這已經是第三回廣播了。

  希特勒跑了來,連問我為什麼不去主持上個禮拜就預定好的,今天中午的社團會 議。他還說,由於近來我剛帶社團上過七、八次校內校外各級公演,聲勢搞得老大,此 刻代聯會會長選舉在即,我們一定要趁機投入選戰,藉儀隊、成青社那組候選人之力對 抗演辯社,順便擴大本社在社團間的地位。

  我搖搖頭,不理會他的建議。他急了,拉張椅子坐下來對我分析利害。我默默地聽 他說完,隨即指出社長是我,我有權決定社團走向。對於這種鬥爭,我並不贊成的意 見。

  他勸了我半天,最後終於歎了口氣,說道︰

  「小凱,我一向說不過你。但是你要知道……」

  「我知道,四大任務。」

  「你既然知道,就不可以放棄任何機會。」他強調。

  「我沒有放棄任何機會。只是,這不能算是個機會。」我說。

  「你想想,現在已經是下學期了,你當社長半年,四大任務還沒完成一半。叫我怎 麼不……」

  「我瞭解你的意思。」我打斷他︰「但是,我也有我的問題。這半年來你別看我老 是睡眠不足,社團正事可沒丟過一件。魏老師我是不是留住了?基女相聲社我有沒有繼 續來往?她們省賽的段子是不是我們出的?北一演講社我有沒有做公關?上次演講社參 加北一社團聯展,是誰出面幫忙的?還有……」

  「還有儀隊、籃球隊隊慶,國樂及口琴社社慶的公演……」他接口。

  「以及樂聲揚。」我說。

  「真的?」他眼睛一亮︰「你爭取到主持了?」

  「不是主持,是出一個節目。」

  「那……」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了︰「你是怎麼打敗演辯社的干擾的?」

  「靠儀隊拉管樂社,」我笑道︰「加上口琴及國樂社的推動。只要今年演辯蔡沒當 選,就一定沒問題。」

  「要是他當選了呢?」

  「所以我才中立啊!」我說︰「國管兩社他動不起,辦樂聲揚又少不了糾察隊,即 使他當選,只要跟我沒有深仇大怨,配合這些好朋友,大概不會來找麻煩。」

  「原來如此……」他笑道︰「那似乎是我多心了。」

  「沒有,謝謝你的關心。」

  「對了……聽說最近你的好朋友過世了?」

  「老齊跟你說的?」

  「對,他要我來開導你。」

  「我很正常,多謝你們的好意。」

  「聽說你都不太說話?」他關心地問。

  「沒有,那是謠言。」

  「可是……」他看了我一眼︰「教官說,你最近每天都定時來上課了。是不 是……」

  「他不喜歡我來上課嗎?」我打斷他。

  「當然不是啦,」他忙道︰「可是……」

  「那就不必替我耽心了。」我說。

  「你確定沒問題嗎?」他又問,似乎知道我在迴避。

  「人都死了,還有什麼問題?」我緩緩地說︰「學長,你不必替我耽心。我知道怎 麼照顧自己。」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他拍了我的肩膀一把︰「有心事記得跟我說。」

  「嗯,再見。」我對他揮了揮手︰

  「我沒什麼心事的。」

  事情過後,月光和狗就不一樣了。大家對他們的死都避諱不提,只是不約而同地停 止了上台,改找DJ放音樂混時間。

  狗弟又開始成天喝得爛醉。

  小嘟重新出現了「以頭打鼓」的惡習。

  森怪跟往常一樣,只是話說得更少。

  而薇卻開始收拾行囊,等到葬禮一過,就要回去加拿大。

  只有我還跟從前一樣,說起話來囉囉唆唆,每天都在找一堆無聊的事尋自己開心。

  狗弟每回喝醉,就不能自主地跟我說一大堆廢話,像是什麼「都是你害死大姊」、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或是「沒有你之前大家都沒事,一有你,死得死,散得 散,什麼都不對了」之類的話。

  我知道他傷心,也不去怪他;有時候他會動粗,我也只是默然地讓他發洩。還好森 怪每回都在旁邊勸阻,我這才沒有帶多少傷。

  薇知道勸也是沒用,私下勸告我這一陣子少去月光和狗。但是,每當太陽下山,霓 虹亮起的時候,我都還是不由自主地走出學校,攔輛計程車,然後直奔月光和狗。

  因為,只有那裡,才有玟的感覺。

  狗弟其實是藉酒裝瘋的,這點我早就知道了。因為,只要我每次不理他的風言風 語,一個人走到玟的房間的當口,他就會馬上自愛地閉上狗嘴。

  其實我到她房間也沒幹什麼,多半是抱著她的吉他,彈幾首我們曾經唱過的歌;或 者幫她整理整理衣服,收收桌子上的雜物而已。我不會特別去思念她,一來是沒用,二 來是氣氛不適合我哭,是故想到她時,我倒是蠻平靜的。

  當然,偶爾情緒無法控制的片刻,我還是會掉幾滴眼淚。不過那一定是當我想起我 倆要一起上大學的承諾,看到燈光想起燦爛清亮的煙火,以及想起她的臉的時刻。所幸 我不會常常想起這些事,所以我也不常常墮淚。只是靜靜地,幫她整理著生前的一些東 西,呼吸著房中的氣息,假裝她還在這裡。

  至於薇,也從不在這種時候打擾我。

  這幾天去學校之前,薇都會送我去榮總的臨時靈堂,兩人跟他們上一柱香,偶爾去 太平間看看他們的遺體。薇總是哭得很厲害,但我也不知道如何勸她,只好任她自己 哭,再自己控制。

  老實講,對她的死,我其實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感覺了。如果我們是分別、是分 手,那還比較痛苦,因為我總會覺得那是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去避免的。但是,既然已經 死了,那死了就是死了嘛,難過有什麼用,他們又不會因此活過來。再說,我還是一直 執拗著相信,她是開玩笑的。

  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當晚的血污已然被擦拭乾淨了。玟的臉色本就蒼白,即 使沒有了氣息,看起來也不是很有差別。我每次都覺得,只要我轉過身去,她就會忍不 住地偷笑著;一待我回頭,她又開始裝死嚇我。

  當然,日子一天天過去,這個希望終將是會破滅的。只是,起碼在此刻,我還有不 去面對的餘暇。我心中認為,除非我看到他們的遺體被火化,被燒成一堆沒有感覺的灰 燼,否則一切都是可以補救、可以挽回的。

  是的,我真的這麼認為。事在人為,沒有什麼事是沒有退路的。

  三月二日。詩聖出殯。

  小嘟開著九人座,載著包含狗弟、森怪、順子、薇和我的大家,在清晨的高速公路 上奔馳。五點不到,四野仍是一片漆黑。大家都不講話,努力保持著昏睡的狀態,以避 免這股說不上來的壓力,與無可奈何的淒涼。

  小嘟倒是很平和,安安穩穩地開著車。他放著披頭的音樂,那張著名的「胡椒軍曹 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專輯,試圖保持著清醒與寧靜。

  詩聖的葬禮是下午一點,我們這麼早就出發,是為了怕塞車。

  大家商量好了,中午之前到高雄,先去吃一頓,再去行禮。省得到時候吃不下。

  關於奠儀,我們決定一人包三千,加在一起是一萬八,白包也特意不去買,由薇負 責製作。

  我寫了一首詩,算是給「詩聖」這個名字做交待。

  我們也訂了花圈,從高雄直接送到靈堂。

  感覺上,我們做了所有能夠表示心意的事。

  路旁的景色逐漸地清楚了起來,天色也慢慢亮了。天空由漆黑轉深藍,逐漸呈現日 出的萬丈金光。

  今天是一個好天氣,我心想,真是諷刺。

  然而,諷刺的不只是這個。今天是三月二日,也就是說,認識薇到現在,已經一年 整了。

  今天是我跟薇的相識紀念日。

  真是諷刺啊!去年的今天,若是我記得沒錯,是一個天氣陰沈的日子。當時我剛跟 小玫分離,成天心情不好,詩聖覺得這不是辦法,於是輾轉介紹我認識了薇。

  對,就是今天。一年前的今天,我跟她在館前路麥當勞初識,那天她莫名其妙地出 現,穿著北一女的制服,坐在我的位置上翻我的課本,還抽我的菸。

  傍晚,我們一起聊天,一起去金橋喝咖啡,一起去中正紀念堂,坐在大中至正的牌 樓下聊到晚上十一點半。我還記得當天晚上,我第一次發覺時間過得那麼快,要不是中 正紀念堂十一點準時熄燈,我會跟她聊到次晨。

  真是諷刺啊,不到一年的光景,我已經換了三個女朋友。而且,一個因為我遠去異 國,一個被我拋棄而痛苦至今,最後一個,卻又因我而過世。

  真是諷刺啊,才一年,我就變了那麼多了。本來是個正常的高中生,現今又抽煙又 喝酒又吸毒,又流浪在外經常不回家。

  真是諷刺啊,一年之間,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我經歷過瘋狂般的快樂,也嘗過 毀滅性的痛苦;我曾體會過依偎的充實,也深陷於失落的孤寂。我開始變得疑心、不信 任、虛偽而冷漠,不再是以往單純而知所感激的我了。

  最諷刺的是,這些故事的主角們,全都是願意為我犧牲一切的好人。他們幫助我、 體貼我、安慰我、鼓勵我,他們都向我證明了天國的存在,而我卻自己選擇了地獄的窄 門。

  三月二日,詩聖出殯。

  三月二日,相識紀念日。

  真是的,沒有比這個更諷刺的事情了。

  音響中,披頭唱起了「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專輯的第二首歌︰「一點 來自朋友的幫助」。

  「小嘟,跳下一首。」薇突然說。

  小嘟一愣,也不問原因,當即按下音響的選曲鍵。我暗暗看了薇一眼,心裡已然明 白她要跳歌的理由。因為,當時我跟她真正開始交往,彼此真心相通,就是從她在月光 和狗唱這首歌給我聽開的頭。而今天的氣氛,不適合聽這種「深具意義」的歌。

  披頭唱起了第三首歌︰「露西和鑽石在天上」。

  「再跳。」狗弟出了聲。

  這首歌傳說是披頭老大約翰藍儂服食LSD後寫的。今天的氣氛不一樣,狗弟不願 意聽這首歌。

  披頭唱起了第四首歌︰「情勢好轉」。這回不等人說,小嘟自己跳了下一首。

  披頭唱起了第五首歌︰「修補破洞」。

  我一聽到這首歌,突然想起了詩聖當天滿身血跡的感覺。於是也要他再跳一首。

  小嘟連跳三首,不讓披頭唱有關離家出走的「她離開家」,充滿迷幻味的「為了風 箏先生的利益」以及談死亡哲學的「陪著你.失去你」。

  第九首比較輕鬆,是講老夫老妻情感的「當我六十四歲」,但我說要跳。第十首 「可愛的麗塔」相形沈重,內容是說兩個人在都市偶發卻無法掌握的愛情,狗弟說要 跳。

  十一首跟第一首相同,是主打歌「胡椒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唯一可以聽 的,大家都沒出聲。

  最後一首是夢囈一般的「生命中的一天」,還沒到前奏,小嘟就抽出了唱盤。大家 都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連披頭都不能聽了,我心想。整張劃時代的專輯,竟然只有兩首一模一樣的「胡椒 軍曹寂寞之心俱樂部合唱團」,我們大家都聽得下去。

  真是諷刺的一天。

  一路沈默,十點半不到,我們就抵達了高雄。

  大家都快瘋了,這種氣氛是我們都沒經歷過的,於是在森怪的建議下,大夥兒隨便 吃了個中飯,便到大統百貨頂樓的遊樂場鬼混了一個多小時。

  一點前後,我們到了高雄市殯儀館。

  婚喪喜慶都是一個樣子的,門口一堆人,有個攤位收錢。詩聖的大哥站在門口,在 滿天飄動的白幡中和幾個朋友抽煙聊天。

  太陽很好,帶著南台灣的慵懶氣氛,在強光中凝滯著正午的沈緩氣氛。

  我們上前簽名致奠儀,各自別著一朵白花,悄悄地走入了靈堂。

  詩聖的爸爸是高雄角頭,是故他的葬禮,也是一大堆地痞流氓的聚會。裡面戴墨鏡 穿黑西裝的不知凡幾,若非相交已久,真的會覺得進錯了廳。

  四壁都是輓聯,上面寫滿了沒看過的名字。不過數量最多的,還是一些有頭有臉的 人物,像是什麼什麼議員,某某總幹事之類的。當然,也有幾張是熟人送的︰「台北市 成功高中教官室敬挽」、「台北市私立開南高職十六大隊樂團張爽能以下敬挽」、「紅 太陽樂團林克基以下敬挽」……等等。

  詩聖的三哥看到了我們,走了過來。對狗弟說︰

  「辛苦了,從台北下來。」

  狗弟張口,本欲說節哀順變的,忽然覺得似乎不妥,一時說不出話來。薇幫她開了 口︰

  「還好。我們都很難過。」

  「是啊,真是的……」他歎了口氣︰「老六搞什麼東西嘛,騎車也不知道小心…… 對了,你一定就是那個是林美薇了?」

  薇點點頭。

  「難怪……唉……」他又歎了口氣,想了想,說道︰

  「他跟我說過,你對他很好。」

  薇默然地低下了頭。

  「別難過了,」他拍了薇的肩膀一把︰「哪裡找不到男朋友?老六散散的,跟著他 反而常生氣,死了也就算了。」

  薇沒接口,森怪開了口︰

  「三哥,問你一件事。」

  「嗯?」

  「伯父他們還好吧?」

  「謝謝,你不必耽心。」他點點頭︰「老六已經三、四年沒回家了,當時他也是跑 出去的,我家老頭對他沒什麼好感,所以也不會很傷心。」

  「伯母呢?」森怪追問。

  「咦,我媽早掛啦!」他詫異地說︰「原來你們都不知道。」

  大家都搖了搖頭。他續道︰「管他呢,大家反正都不聚在一起,平常都在台北,只 有老么在家陪老頭。」

  「為什麼在頭七出殯呢?」森怪又問。

  「這是我家習俗,只要超過六歲,誰都一樣。」三哥解釋,轉頭看著進來的人,說 道︰

  「那我先走了,你們去行個禮,然後就散人吧。不要在殯儀館呆太久,對自己不 好。」

  說著他便去招呼其他人。這時只聽裡頭開始吹打,我們隨即魚貫而入,站在人群 中,遠遠地看著中央的靈柩,以及詩聖那張愛笑不笑的,冷漠卻幽默的照片。

  煩瑣的程序,吵得令人無奈的吹鼓,加上外頭滲入,把輓聯吹得四下逃散的風,讓 我覺得十分焦躁、心煩而不安。

  不知所云的祭文念完,狼狽不堪的家屬答禮完,依依呀呀一陣鼓號,隨即是瞻仰遺 容。

  我們順著隊伍走過詩聖的身邊。他躺在棺材裡,臉上化妝得很濃。我們幾乎都不認 得他了。

  相信,他一定也覺得這個樣子有點難為情。

  就在走到他身邊的那一瞬間,突然,我心裡浮起了一個疑問。

  死亡,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感覺呢?

  自古到今,似乎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那親友死亡是什麼感覺呢?

  這個問題,我至今才方知。

  照理說,應該是很痛苦的吧?記得我外公過世的時候,自己曾哭了好久,當時正當 我國三聯考前夕,對他的過世,我覺得非常的遺憾。我很難過他沒有看到我考上前三志 願,看我進大學,看我娶妻生子,功成名就。

  然而那是可以忍受的,因為,不管別人拿什麼樣的眼光看我,我對自己的認知是很 清楚的。外公跟我像是好朋友一般,記得當時他還在當工程師的時候,我常常跑到他位 在南港的工廠,拿著一些中華商場買來的電子套件,跟他一研究就是一個下午。他是個 很沈默的人,如非必要,從來不會用「糾正」的態度跟我說教;只是低沈地對我解釋著 電路的原理,看著我專心地拼湊組合,再對我的成品加以鼓勵指導。

  是故,他的過世,對我來說是溫暖柔和的。我可以想起記憶中的他,回憶所有我們 在一起時候所說的話,以及發生的事。我相信,雖然當時我在後段班,但對我能考上成 功以上的學校,我知道他是從來沒有懷疑過的。

  而且,雖然遺憾,但那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他死於肺癌,過世前已經拖了好久, 對於他的離去,我們都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看著慈和睿智的他輾轉病榻,我們都覺 得死亡對他而言是解脫,是一種飛昇也似的轉化。那是自然的、應當的、順乎天道的 事。

  所以,我遺憾,但不痛苦。

  然而,詩聖和玟的死,卻不是那麼回事。

  他們是不該死的,世界上有那麼多可惡的人,有那麼多卑劣而粗鄙的人,他們才該 死。那些醉生夢死的、狡偽行騙的、背信忘義的,賣主求榮的傢伙都沒死,憑什麼詩聖 和玟要死?

  他們做了什麼?他們傷害了誰呢?沒有,都沒有,他們誰也沒有傷害,誰也沒有得 罪。

  社會眼光、家庭成份以及聯考制度得罪詩聖,但他從不抱怨,從不傷心喪志;他都 克服了。

  爛到骨子裡頭的社會道德得罪了玟,但她也從不抱怨,只是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承 受,在陰影中摸索前進,懷著希望與熱誠,期待著有一天幸福的到來。

  他們做錯了什麼?上天憑什麼這般對待他們?

  詩聖,那麼罩、那麼瀟灑的詩聖,會理會一個沒什麼交情的我,就因為在遙遠的過 去裡,有一天他心情不佳,我陪他破戒抽了一根菸,於是便在我最需要扶助的時候放棄 考試,跟蹤我跑到機場,只為在關鍵時刻陪著我,不讓我自暴自棄。

  他做錯了什麼?誰能跟他一樣?誰能夠做到這些事?誰能像他一樣,對這麼小的一 件事都這般認真、心存感激而奮不顧身?

  玟,率性而真情的玟,她又做錯了什麼?

  她可以恨的,真的,世上有誰可以否認我的話?她是可以恨的。她擁有充分的理由 可以恨這個世界,恨這個逼迫她、折磨她,無情地打擊她又殘忍地嘲笑她,這個無情至 極又混帳到底的世界,她真的是可以去恨、可以去反擊的。

  然而,她沒有恨。她還是默默地承受著,撫平著自己的傷痕;盡心地安慰著、照顧 著月光和狗裡每一顆寂寞孤獨的心。她是我們的大姊,是我們凝聚維繫的中心;她幫助 過自暴自棄的狗弟,幫助過猶疑不決的小嘟,幫助過薇,也幫助過詩聖。她像是一股真 誠的動力,在我們之間鑄成了堅毅的團隊情感;她像是一劑清涼的解藥,化除了我們彼 此之間塗繪遮掩的面具。

  她是個心胸寬大的人,真的,比任何慈善家都懂施予,又比任何信徒都懂愛。她寬 恕了阿仙,她原諒了我,天下有誰比她更知道如何對人付出真心,即使那個人並不值 得?

  他們做錯了什麼呢?一定有的,他們一定做了什麼,才會遭到這種報應的。我一直 相信老天爺是公平的,不會錯待任何一個好人。要不是他們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是絕 不會有這種收場的。

  他們兩人之間,唯一共同的地方只有三件事︰都真誠,都在月光和狗混,還有……

  都是我的知心好友。

  是我害了他們嗎?我不禁想。

  是的,是我害了他們。我害詩聖必須把薇「讓」給我,教他自己必須一個人默默地 承受,承受著薇和我在一起的所有場面,害他必須一再裝成個沒事人的樣子,還要在我 們出問題的時候安慰我、替我出主意,並因我當時看到他和薇之間關係的那一幕,負擔 深刻的,無可躲避的自責與內疚。

  是我害了玟嗎?這還用說,當然是我害了她!不用說別的吧,光是我跟薇的關係, 就一直在暗地裡撕裂著她的心情。我給了她希望,也同時毀滅了她的希望;我給了她愛 與被愛的經驗,卻也還她一個殘缺的愛與被背棄的被愛。我敢說對得起她嗎?

  幹那個勾當那麼多年她都沒有懷孕,我讓她懷孕。

  做她男朋友那麼久,她懷孕的事我最後一個知道。

  自覺對她無話不談,到頭來她商量、她決定、她去墮胎……整個過程我都不在她的 身邊。

  她為什麼心情不好?

  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在哪裡?

  她為誰去墮胎?

  她去墮胎誰帶她去?

  都是我!也都不是我!我身為她的情人,該在的時候都不在,不該做的事都做絕 了!你們說,是誰害了她?

  是我!就是我董子凱!她和他,生和死,生前是否快樂,死得是否值得,都該問 我!一切一切,都是我一個人的錯。沒有人能負擔這個責任,只有我,唯獨我該負。只 有我,才有這種權力義務責任榮譽去為他們的,詩聖和玟的死亡負責!

  終於知道,他們的原罪,就是認識我,接納我。

  原來他們做錯的事,就是對我好。

  害死他們的兇手,原來不是別人……

  就是我自己。

  「凱子,向前移動。」森怪小聲地說。

  我一愣,才發現自己站在靈柩前出神,連忙向前走。

  薇站在我前面,看著我,問我道︰

  「你在想什麼?」

  「沒有。」我說。

  「沒有就好,」她若有所思地轉身,走出人群道︰

  「別多想,那不是你的錯。」

  當晚,高雄五福路的一家咖啡店。

  「那我們就這麼決定了,」小嘟說︰「凱子,二姐,麻煩了。」

  「嗯,台北見。」薇說。

  「確定要這麼辦了?」狗弟問。

  「嗯,」我點點頭︰「你們記得匯錢下來。」

  「好,這兩天我跟阿仙商量一下。」森怪說︰「畢竟她也是股東,四五十萬,還是 要問她的意見。」

  「應該的。」我說。

  「對了,仙姊今天好像沒有送輓聯耶!」順子說。

  「我倒是沒注意,」狗弟問小嘟︰「你有看到嗎?」

  「沒有,她不會連這個心意都沒有吧?」小嘟說。

  「她沒送。」森怪說︰「可是,她有來。」

  「真的?」狗弟問︰「你怎麼知道?」

  「今天站在大廳後面,一個戴著帽子和頭巾的,就是她。」森怪對狗弟說︰「一直 到詩聖上車送去下葬,她都站在那裡。」

  「而且,她還畫了一幅畫,親自燒給他。」薇說︰

  「前兩天她約我出來,把那幅畫拿給我,要我替她燒給他,說是為以前的恩怨做一 個了斷。也順便要我看看,那幅畫是否會合他的喜好。」

  「哦?」小嘟問︰「畫的是什麼?」

  「一盞蠟燭、一束有玫瑰和滿天星的花、十九個蛋、還有一把瑞士刀。」

  「這是什麼意思?」順子問。

  「你們就自己去想吧。」薇說,起身對大家道︰「那我跟凱子先走了,晚上開車小 心。」

  「再見。」大家齊聲道。

  我和薇攔了輛計程車,一起去左營著名的蓮池潭。路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些話, 但都像是夢一般,飄飄忽忽地不太真實。

  我兩之所以留在高雄的目的,是為了幫玟辦後事。玟沒有家人,這件事當然是我們 負責。大家商量後決定,派我倆在詩聖下葬的墓園買一個單位,把玟葬在那裡,一來跟 詩聖有個照應,二來將來掃墓祭拜也方便。

  我倆住在高雄的希爾頓,但此刻來左營卻是我的意思。

  小時候我住過一陣子的外婆家,而外婆家的地方,就在左營蓮池潭旁邊的一個陸軍 眷村裡。是故,難得下高雄,我希望來這裡走走,順便舒緩一下這幾天的心情。

  蓮池潭靜靜的,水波在月色裡泛著銀光。

  潭邊種滿了樹,地上也鋪了水泥,跟記憶中的鄉下樣子已是全然不同。

  我倆沿著龍虎塔,走上春秋閣長的一望無際的九曲橋。當著微微的月色,當著些許 的水聲。

  薇開了口。

  「凱,事情過去了,自責也是沒用的。」

  「我知道。」

  「懷孕是懷孕,車禍是車禍,這是兩回事。」

  「是有點關連的兩回事。」

  「這樣說也對,」她說︰「只是,你自責並不能挽回什麼。」

  「至少是件可以為他們做的事。」

  「正好相反。」她說︰「他們都不喜歡看到你這種樣子。」

  「我什麼樣子?」

  「你在忍耐,」薇輕輕地說︰「不讓自己發洩出來。」

  「你還不是一樣?」我說。

  她愣了愣,又說︰「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這話不像是你這麼聰明的人會說的。」我說。

  「凱,問你一件事。」

  「嗯?」

  「你自責的事是什麼?」

  「問這幹嘛?」

  「我想知道。」

  「呃……」我頓了頓︰「不知道,反正就是我害死他們的。」

  「不對,」她忽道︰「是我害死他們的。」

  「胡說,這關你什麼事?」我駁斥。

  「那又關你什麼事?」她反問。

  「若沒有我,今天哪會有這種事?」

  「那你想想,」她接口︰「若沒有我,今天你在月光和狗嗎?」

  「你……」我忙道︰「這跟你無關,你是好意。」

  「所以了,」她對我微微一笑︰「這也跟你無關,你對她,也是好意。」

  我半晌不語,玩味著她的話。隨即說︰

  「薇,你會走的吧?」

  「嗯,等到阿玟的事辦完。」

  「我不會留你的……」我想了想︰

  「但是,我真的需要你。」

  「我也是。」她說。

  「真沒想到會是這樣子的結束。」我說。

  「是啊,」她附和︰「風雲難測。」

  「我也要問你一件事。」

  「你說。」

  「詩聖,你還愛他嗎?」

  「嗯。」

  「比較愛他還是比較愛我?」

  「他是開始,你是結束。」

  「我的想法也是這樣。」我說。

  「對於我跟阿玟?」

  「嗯。」

  「我喜歡你這麼說。」她說。

  「我也是,」我說︰「我們是一樣的。」

  又是半晌不語。

  此刻,寒風開始湧了起來,四下儘是冷冰冰的氣息。天上的月光依然明亮,我們身 邊的水波,卻已然像結凍般地凝結了起來。

  我停步,看著薇。

  「現在是十一點了。」我說。

  「嗯。該是熄燈的時候了。」

  「今天是三月二日。」

  「對,我們初識的日子。」

  「認識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我也是。」

  「我愛玟,也愛你。」

  「我也是。」

  「薇……」我想了想︰「我想……」

  「不必說出來。」

  「可是……」

  「不必的,我瞭解你。」她說︰「這也是我的想法。」

  「真的嗎?」

  「真的。」她說︰「來吧,吻我吧。」

  說著我們就在蜿蜒曲折的九曲橋上熱切地擁抱了起來。我們吻著對方,祈求著對 方,探索著已然失去的感受;像是對對方的補償,也像是對自己的飢渴予以飽足。我們 就這樣吻了起來。

  熟悉的吻啊,失去的吻;熟悉的緊擁與滿足,也是失去的緊擁與滿足。我們終於流 下了淚,洗滌著不得不然,不可遏抑又無處可躲藏的悔憾與空虛。

  有生以來第一次,在我的眼中,她沒有薇的感覺。

  相信,此刻我也不是我自己。

  但這都不再重要了。是我,不是我,都沒關係。在五蘊的聚散離合中,只要有 「念」,就是有緣。

  有這個「念」,所有的離合都將在來世繼續。

  我們深情地吻著,為自己的傷口,也為剛失去的對方。

  我們仍舊纏繞和虯結,在煙火燦爛的高潮中,仍是陌生而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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