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凱子>>挪威森林

雲台書屋

第三十六章 靜默的星沉


  那時我們還不是情人。

  是一個已然泛起涼意的暮秋傍晚,一身黑衣的她和我站在頂樓,在滿空煙火暈染的 斑斕中輕聲交談。我們的話聲既輕且沉,在舉國歡騰的氣氛中,成為一幅背光裡的黑暗 翦影。當天我們都有幾分醉意,加上連日演出的疲憊,原本應該是堅強或冷漠的面具都 在光影中逐漸融化,代之而起的,則是越來越無法抑止的,希望對對方吐露的難耐情 緒。我們相互說著一堆沒有頭緒的字句,期望對方能夠體會隱藏在字句中的,許久以來 都不被瞭解,無由傾吐的心事。遠方一聲又一聲傳來煙火爆綻時的低音,我們在試探 中,忐忑而遲疑地確認著對彼此的信任。

  她問我,你覺得陌生人之間的性關係,是一件難以忍受的事嗎?

  我笑著搖搖頭,說道性關係也是關係,有關係的就不是陌生人。

  她瞇著眼,有點做作地笑道,你是在說我們麼?

  我也做作地聳聳肩,取笑道,也許吧,呵呵。

  她又問,你喜歡這種關係嗎?

  我依然笑著,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她沒有追問下去,只是轉過頭,望著漫天的火光,咬著下唇,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兩人沈默了許久。最後,她問道︰

  「還在想念她吧?」

  我點點頭,應了一聲。

  「放心,她會回來的。」她對我露出了一張鼓勵的笑容︰「到時候,別讓她再次離 開了。」

  「我不會的。」我說,在歎息聲中擠出了一絲勉強的微笑。

  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說話的聲音,都在吐露這個訊 息。此刻,當著煙火的光彩,當著煙花爆綻時的悶響,她用再度的沈默填補著思考的空 隙,靜待開口的時機。我知道她是有話想說的。

  煙火一波又一波晃動著台北的天空,在入夜的寒氣裡,映照出天邊一輪又一輪的絢 麗光彩。那是一個已然泛起寒意的暮秋傍晚,我們一身黑衣,在沈默中靜靜等待著最好 的時機。

  凌晨兩點。

  夜空中滿是星斗,神秘而悠遠,繁多而壯麗,在靜謐的秩序中各安其位,擴散於黑 絨般的蒼穹。

  涼氣晃似一張薄薄的包裝紙,隔著溫暖的火光,將我們隔離於森林的黑暗之外。感 覺上,這裡就是我們熟悉的家,月光和狗。

  翠峰湖畔的森林裡,圍繞著營火,我們正高聲地唱著歌。我們隔著火光,彼此在歌 聲凝視中對望。在紅紅地、暖暖地,辟剝連聲的火光中,彼此交換著搖曳中和諧的笑 容。

  驀地,一道疾逝的星火倏然閃過天際。小嘟眼尖瞧見,叫道︰

  「流星!」

  大家依言仰望,只見又是一顆劃破蒼穹。不久之後又是一顆,一顆接一顆,劃出一 道又一道的光痕,像是煙火般地燦爛奪目。雖然亮度不及,奇幻眩麗卻猶有過之。只見 光幕逐漸擴散,疏落的沈星,轉瞬便成了雨下般的珠簾。乍現於黑沈的夜空,剎那間又 在氤深中褪隱消逝;似奔雷,如響箭,洶湧急勁,欲罷不能;然卻寂靜無聲,飄然恍 惚,若即若離,似實還虛。比梵谷還梵谷的色彩,比莫內還莫內的光影;飛鵬冥鯤,道 貌天形,縱是攖寧女,亦不得不震懾在如此的幻景之中。

  大家都沒有看過流星雨,想不到場面竟會神奇至斯,一個個都張大了嘴,訝異地看 著這幕不可思議的奇景。

  以前聽人說,若是對流星許願,三年之間願望必能成真;此刻面對著滿天的流星, 我在心中暗暗地許了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是希望大家永遠跟現在一樣,如此和諧融洽。

  第二個願望,則是想要自己能盡快把生活步調修正成功,調回一個正常高中生應有 的樣子。

  至於最後一個願望,則是希望針對薇和玟之間,我能做出一個兩全其美的安排。我 心想,假如這三件事都能夠實現,那起碼就現階段而言,我的生活將真的是十分充實而 滿足的。

  然而,世上的事是很難說的。就在流星雨飛墜而下的當口,有一些我看不到的事正 在發生,正在隱伏間設下了重重陷阱,等我自己盲目地往下跳。

  站在星空之下,震懾於奇景的我,萬萬料不到這些願望,到頭來竟然都沒有實現。 而且,可怕的是,所有的故事全都往相反的方向發展,我失去了玟、失去了薇、失去了 月光和狗,更失去了自己。

  真的,萬萬料想不到。

  煙火停了一陣,隨即又爆綻在墨黑的夜空之中。

  不是情人的我們開始談起了對方和自己,在字句中逐漸從迴避和試探裡相互擺脫, 彼此靠近,彼此交融,彼此在發覺和探索中找到與對方的相似之處。彼此之間,努力朝 對方的方向趨近。

  她問起了我成長的歷史,也通過對我回答的素材加以綜合,試圖找出藏在她眼中我 的形象之後的,是個什麼樣的性格與思維。我一點都沒有抗拒的意圖,只要她問得出來 的,我就一定會說給她聽。

  她的問題不是很有系統,正如她的個性一般,十分隨性,又有些刻意的大而化之。 但也正因為這樣,雖然我沒有反問她相同或類似的問題,但她的個性卻也逐漸在我心中 組織出了一個架構。尤有甚者,她遇到什麼事會格外有興趣,以及什麼事她會自然而然 地排斥,正好也都洩露著她的心事、傾向,以及她一直試圖隱瞞的——她的過去,

  她的觀念十分開放,或者說包容力強也行。有一些我花了偌大心力,歷經無數事件 才培養出來的想法,她竟然不加思索地就能夠自然而然地接納。反之,有一些比較傳統 的,或者稍微刻板一些的信念,她卻一點也無法認同。嚴重起來,她甚至在一個可能是 為了尊重我的前提下,用眼神而非舉止地表示嗤之以鼻。

  當時的我並不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也好奇並猜測著接下去的對話會走入 什麼樣的模式。我很想問她,假設如她所說——她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所謂的真心—— 那我們這些被她稱為朋友的人,在她眼中是怎麼被定位的呢?我想問她,倘若她不能在 心理上肯定那些我們所堅信的,一直持續努力追求或保持的信念,類似一個毫無雜質的 友誼,一些或者有如「善端」的、本性上的、原初性的美德及善意,又譬如一段我自以 為曾一再得到,又一再失去,彼此不相同又不相混屬的愛或熱情,倘若她連這些事物的 價值都無法確立,那她是靠什麼維持到現在的呢?

  她和我的對話在這一節煙火最亮的時刻中忽然中斷了數秒,她背對著一輪又一輪的 光幕,凝視著我的雙眼,剎那間透視了我的疑惑。在此同時,她那堅強而冷漠的眼神開 始驀然消褪;代之而起的,則是一股我無法立刻看透的深刻與惘然。

  我頓時知道,我已獲得了她的信任了。

  最後一聲爆炸,天際閃出一波無法逼視的強光。殘影下,再度出現神秘黝黑的夜 空。

  許多事的發生都不是突然的,在發生之前,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徵兆。不過,即使 這些徵兆在事前就被發現,也不一定代表我們有能力去阻止它。因為,徵兆的本身,就 是這些事情已經發生了的證據。倘若這些事情能夠被阻止,那麼連徵兆也不會出現。不 是嗎?

  二月二十四日,凌晨三點四十分的月光和狗。

  從太平山回來已經是一個禮拜前的事了。今晚是我們回來後的第三次「上班」。

  跟往常一樣,在表演完之後,大家坐在準備室酒聊天。或許是今晚表演太累,抑或 天氣濕悶煩躁,大家都有一種沈沈的感覺,彼此像是傳染疾病一般抽菸抽個沒完。

  除了森怪和薇,我們一共六個吸菸人口把準備室搞得煙霧瀰漫;加上慘白黯淡的日 光燈,濃濃烈列的伏特加,零落散置的樂器杯盤,以及迷幻藥殘餘的暈眩,我眼中的大 家好像七○年代的嬉皮聚會一般,顯得十分滯悶與不真實。

  說也奇怪,今晚大家談論的話題也有點異於平日,除了一定會提到的,薇在加拿大 的生活之外,竟然一直環繞著一些令人越聊越發毛,像什麼幽浮、靈魂、第六感或是死 亡哲學之類,越講越超現實的主題。一開始是狗弟說他的吉他是有生命的開的頭,當時 他拿著薇送他的新歡,直問他那把被稱為是「老婆」或「寵物」的紅色舊愛說些「有沒 有吃醋啊?」「我有小老婆了喔!」之流的蠢話,誰知道當他裝模作樣地把他的舊愛拿 給我,表示「從今以後你就跟凱子過日子」的當口,那把吉他竟然在我信手一撥下連斷 兩弦,當場就把大家嚇得半死。這種事在玩團的人裡是個忌諱,狗弟這麼醉言醉語一 番,那幾個迷信的傢伙都相信這是一個惡兆。更何況,剛才狗弟把吉他交給我的時候, 早就把弦都鬆開了。

  眾人沈默了好一陣子,氣氛才在薇把「新歡」的六根琴弦全部取下,並將「舊愛」 換上新弦,讓狗弟拿它演奏了幾首歌之後逐漸恢復輕鬆。之後也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 大家輪流說了一堆有的沒有的,既荒謬又可笑的靈異故事。其中小嘟的故事最扯,那個 什麼艷鬼幫他打手槍的故事,變成了大家突然狂笑到抽筋的題材;而詩聖的北宜公路翻 車記,又讓安安全全團聚一堂的大家不寒而慄,嚇得彷彿親身經歷一般。

  狗弟說了一個他自己在念海專時觀星發現飛碟的故事,隨後又被森怪以「那是阿仙 唬你的,大家早就聽過了」的漏氣搞得滿臉通紅;而森怪自己,則嚴嚴肅肅、正經八百 地講了一段生命與死亡同一的印度哲學,把大家一個個搞得滿頭霧水,目光呆滯。

  玟不太舒服,什麼都沒說;我不信鬼神,也沒表示意見。薇則轉述了一段她在加拿 大聽到的,有關一幢鄰近社區鬼屋的故事。不過,她最後還是認為那是好事之徒附會 的。

  當時大家都被一連串「鬼話」弄得毛毛地,加上越來越滯悶的空氣,全都覺得不大 舒服。沒過多久玟突然噁心起來,薇和我同時起身上前。那一瞬間兩人都愣了一下,我 覺得有些不知所措,最後還是眼睜睜地看著薇帶著她,離開了準備室。

  他們出去之後,我發現大家都在看我。

  我心下奇怪,一時找不到話說。又隔了半晌,才開了口︰

  「你們幹嘛?怎麼都看著我?」

  沒有人答話,狗弟和小嘟不約而同地斂了眼神。詩聖眉頭一皺,開口問道︰

  「喂,你怎麼不陪她去?」

  「有薇在啊,」我說︰「一個去就行了。」

  「我是問,你為什麼讓阿薇去,不是自己去?」

  「這有差嗎?」我狐疑道︰「薇是女生,比較方便。而且,我去的話,也有點…… 有點尷尬。」

  「你在尷尬什麼?」詩聖追問。

  「我……」

  「詩聖,你幹嘛逼他?」森怪插口︰「他心中明白就好了。」

  詩聖看了森怪一眼,對他搖了搖頭。

  森怪看看他,又看看我,開口道︰「凱子,待會兒再跟你繼續說好了。」

  我低下了頭,心中有點不是滋味的感覺。

  詩聖話裡的意思很清楚,他是在告訴我,現在玟是我的女朋友,即使今天薇在場, 我也無法否認這個事實。我知道他已看穿了我的心事,他知道我適才的為難︰倘若我 去,薇觸景傷情,一定會有幾分難過;然而,倘若我不去,玟同樣也會覺得難過。這就 是剛才我遲疑的理由。

  但是,在我還來不及作出反應的時候,薇已經把她帶離了。從好的地方想,這不但 可以避開一些必要的尷尬,相信薇也會利用兩人獨處的時機,將那些不好的氣氛化解 掉。不過,想得糟一點,剛才我的遲疑,卻已經造成某種程度的傷害了。玟和薇都是十 分敏感的女孩,我要是毫不遲疑,頂多只是讓一方感到幾許不適;此刻我的表現,卻造 成兩個人同時受到傷害。玟將覺得我還是愛著薇,薇會體認到她還是失去了我。

  然而,可歎的,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詩聖放了我一馬,歎了口氣,緩緩地坐下。森怪看我一眼,也搖了搖頭。他們兩個 不同的反應,讓我知道我錯了。不是錯在愛上玟,不是錯在離開薇;我所錯的只有一件 事,那就是夾在他們的中間。

  這裡根本就不該有我的存在的。沒有我,他們還是月光和狗,天上依然有流星;有 了我,卻造成了無數的紛擾與感傷。打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的,不該出現在薇、出現 在玟之前,不該出現或存在,於他們緊密團結,互愛互敬的月光和狗之中。

  這裡的我是多餘的,我突然發覺。

  她對我說起了她的過去。那段在回憶中已然遠離,支離破碎,充滿傷痛和無奈的過 去。從八斗子沈緩明亮的下午,和媽媽一起赤腳走過發亮的滾燙的堤防的日子,說到了 那個應冷迷亂的深夜,從睡夢中被扯醒,硬生生被帶離於熟睡中的媽媽及溫暖的家,一 夜之間從天堂墜入地獄的倉皇。

  她說到了幾個一起被囚禁在萬華窄巷中的同伴,說到了她們對她的排斥與接納,也 說到了她們給她的教育及溫情。她對我說起她們之間相處的情況,從彼此鼓勵加油與牽 制監督,一路說到了有一天其中一個終於失去控制,以手腕上一到深刻的傷痕逃離苦 海,因而帶給她們外在與內在更多道傷痕的歷程。

  她對我說起了一張驟然出現的,風趣瀟灑的面龐,帶著一身菸味與酒氣,卻讓人只 感到單純及信任的他,終於進入了她的生命之中的故事。當時,他一如其他恩客般地擺 布著她,也像所有他的前輩一樣地專橫、宰制而急切。但,跟別人不同的是,他有著一 雙留意到她眼神中迷惘與無奈的銳眼,與一顆願意靜靜聆聽的心。於是,就在那個不知 名的晚上,在那條人來人往,浮載著無情肉慾的,陰冷黯淡的巷子裡,他一言不發地聽 著赤裸裸的她,說完了她在淚痕中的故事。

  不久之後,她對我說起了在某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午後,他再度回到了萬華的窄巷, 像一道來自天界的、穿雲而出的光柱,帶著一身滄桑的她掙脫泥沼、紅塵的羈絆,跨越 天地牢不可破的界限,釋枷去縛而直上天際,自由暢快的、強烈震撼的故事。

  最後,她告訴我一個坐在吧台上,扶著下巴,帶著像寶石一般燦爛的笑容,對她伸 出友誼的手,跟她結拜,再度給她一個安全的、溫暖的家的女孩,屬於她和他、屬於他 們之間所有的男孩與女孩、屬於紛爭與風波、團結和相惜之間的許多故事。

  我默默地陪著她,在煙火燦爛的秋夜中,走過她塵中纏繞而虯結的故事。

  玟和薇一直沒有回到準備室。

  狗弟酒力發作,醉醺醺地告辭,拉小嘟一起回家。詩聖和順子出去買菸,去了半天 還沒回來。清晨六點不到,準備室只剩下森怪和我。森怪看起來有點困頓,只是有話要 跟我說,才一直撐到現在。

  「你剛才說有話要跟我講,」我四下瞧瞧,對他說︰「現在大家都走光了,可以說 了。」

  「唔……」他想了想,露出一副有點麻煩的傻笑,搔了搔頭說道︰「一時不知道該 怎麼說哩……」

  「累了?」

  「大概吧,腦子空空的。」

  「要是不急,下次再講也可以。」

  他搖搖頭,想上一想,說道︰「問你一件事。」

  「請。」

  「你會不會希望二姊留下?」他單刀直入地問。

  「唔……」我愣了愣,老半天才說︰

  「老實說,十分希望。」

  「那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什麼事?」

  「先別急著問,我會告訴你的。」他頓了頓,又道︰「我想要知道,你打算怎麼面 對她們兩個?」

  「你說玟和薇?」

  「嗯。」

  「我不知道,」我歎了口氣︰「這幾天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但是……但是我也 不知道該怎麼辦。對她們兩個,我……我實在無法取捨。」

  「比不出高下?」

  「比不出。」我搖搖頭︰「你應該瞭解的。對薇,我的確愛得無法自拔,只是一來 我已經習慣了沒有她的日子,二來她反正也只留一個月。在我心裡,其實一點跟她從頭 開始的心理準備也沒有……」

  「這是你故意不去做心理準備的吧?」森怪說。

  「唔……」我頓了頓︰「或許吧。反正這也不是我單方面可以決定的。」

  「為什麼?」

  「你要想想現在的情況,」我說︰「玟是我女朋友,這是不能改變的事實。難道你 要我把她放在一邊不去管嗎?薇比較堅強,她能失去我,玟不行。」

  「正好相反,」森怪道︰「其實大姊比較堅強。」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說︰「只是,在這件事上,薇可以承受,玟沒有必要承 受。」

  「不對,」他指正道︰「你認為二姊可以承受,但這就代表她該去承受嗎?反過來 說,你說大姊沒有必要承受,其實你想說的是她承受不起。有沒有必要不是你該去判斷 的,或者說,不是你該去為她們決定的。」

  「那你是在告訴我該選誰嗎?」我問。

  「沒有,」他搖搖頭︰「我這樣問你好了︰假如你決定跟二姊走下去,那對大姊那 邊,你的感覺怎樣?」

  「這……」我想了想︰「我會覺得很對不起她。而且……這樣會帶給她很深的傷 害,我負擔不起這種內疚。」

  「那若是情況反過來呢?」他追問︰「若你跟大姊,那對二姊那邊覺得如何?」

  「我……」我遲疑半晌︰「我會覺得很遺憾。」

  「遺憾什麼?」

  「遺憾……」我輕輕地說︰

  「我會遺憾,這一輩子注定沒辦法跟她在一起。」

  兩人沈默半晌。森怪看著我,我則看著地下。又過了許久,他才又開口說︰

  「凱子,別再騙自己了。」

  我沒有說話。

  「你也知道自己愛的是誰了。」森怪緩緩地說︰「我欣賞你的責任感,也佩服你的 同情心,但是……」

  「我對玟的愛不是同情。」我打斷他。

  「好,算我說錯,」他續道︰「但是,這種事是不能勉強的。你即使願意讓自己後 悔或遺憾,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你愛二姊。」

  我沈重地點點頭。他拍了我一把︰

  「凱子,人要誠實地面對自己的人生。我們沒有辦法讓一切事情按照我們的希望去 發生,但是我們卻可以選擇我們最想走的路。讓我跟你說句話,除非你希望自己痛苦一 輩子,否則就要勇敢面對當前的問題。說實話,當我們聽到消息,說二姊要回來的時 候,大家都已經做好了你要跟大姊分手的心理準備。不是我們不信任你,而是大家知 道,二姊對你的意義實在太深了,你沒有辦法擺脫那種影響的。而且,你也不必去擺 脫,因為那就是你的緣份,你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去勉強的。」

  「可是……」

  「沒有必要的,」他溫然笑道︰「你對大姊的責任已經盡到了。沒有你,只會讓她 更成熟。她一直活在大家的保護下,這對她來說並不好,嚴重一點甚至是對她的污辱。 你應該相信她的堅強,她不會因此而崩潰的。」

  「但是,」我道︰「你難道不覺得這對她不公平嗎?」

  「沒錯,是不公平。」森怪說︰「只不過,不這麼做,對你跟二姊也不公平。然而 人總是要為自己打算的,你不能公平地對待自己,如何用公平的眼光去對待別人?」

  我低下了頭,玩味著他的話。它們像是一道無比震撼的閃光,剎那間震撼了我內心 深處每一個角落。的確,在過往的日子裡,我一直致力於讓身邊的親朋好友過得快快樂 樂地,我鮮少拒絕別人的請求,也盡力去做好每一件別人期待我完成的工作。但是,我 發現,最後的結果總是不盡人意,我的努力和好意沒有幫到任何人,卻往往讓那些對我 懷抱期盼的人感到失望痛苦。我很累了,現今的我只能做到不去傷害別人,不以惡意作 為行事準則的程度而已。森怪說得對,我對自己並不公平,連帶使得我對這個世界的付 出,只能以最低的水準,以自己都不滿意的努力去付出。無論對薇、對月光和狗、對詩 朗隊或說唱藝術社、對玟、或任何善意企求或奉獻予我的人,我都是那麼地令人失望 啊!

  這不是我該有的程度的,真的。

  「為自己爭取一點幸福吧!」森怪又說︰「等你富足後,再去佈施不遲。」

  是的,他說的對,我心中無法面對的事實,從他口中不停地被說出來。

  「凱子,我們做任何一件事之前,都要衡量自己的能力,更要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 麼要做這件事。我相信你已經知道該怎麼走了,我只是要提醒你,絕對要有一個完完整 整地,毫無牽掛的開始。當你決定要幹什麼之前,一定要把之前欠的債還完,做了一半 的事做完,否則,你沒辦法真正地、全心全力地開展你新的故事,懂嗎?」

  「懂。」我想了想︰「但是,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是覺得,我還有什麼事情沒有 解決,是嗎?」

  「沒錯。」

  「是什麼事?」

  「你不能問我,」他說︰「去問大姊。」

  「你是希望我跟她當面說分手嗎?」

  「不。」他搖搖頭︰「沒這麼簡單。」

  「是她要跟我說什麼嗎?」我又問。

  「跟你說不要問我了,」森怪說︰「你需要自己問,從她那裡親口問出來。」

  「是什麼事?難道你都不能透露一點嗎?」

  「不能。」他堅決地又搖了搖頭。

  就在此刻,詩聖推門走進準備室,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有。看到我倆,怔了怔道︰ 「咦?大家都走啦?」

  「對啊,」我看看表︰「你去哪了?怎麼去了快一個小時?」

  「買菸啊!」

  「菸呢?」我問。

  「抽完了。」他笑道。

  「這麼快啊?」森怪說。

  「對啊,跟順子在門口抽菸聊天,一下就去掉半包;後來遇到小嘟他們,剩下半包 也沒了。」

  「怎麼不進來抽?」我說。

  「你在跟森怪說悄悄話啊!」他說︰「這個人比較龜毛,我們都在,他就不說 了。」

  森怪笑笑,沒接口。

  「那你們繼續聊吧!」他說︰「我先走一步。」

  「你要回去了嗎?」我問。

  「沒有沒有,我跟阿玟出去走走,差不多中午就會回來。」

  「跟玟?」我愣了愣︰「她覺得舒服了嗎?」

  「早就沒事了。她這種情況,覺得噁心又不是什麼稀奇事,躺一躺就好。」

  「說得也是。」森怪突然接口︰「你走吧,我跟他還沒聊完。」

  「好,拜拜。」詩聖點點頭,轉身欲走。

  「等等,」我叫住他︰「你們要去哪?」

  「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咧!」詩聖說︰「自己找麻煩不解決,我幫你去擦屁股 啊!」

  「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奇道。

  「你先去,我跟凱子解釋。」森怪又插口。

  「喔,原來你還沒跟他說啊?」詩聖一怔,看了森怪一眼。

  「才要說你就來了。」森怪道。

  「好吧,兩個老太婆,」詩聖說︰「你們慢慢聊。」說著便要離去。森怪突然叫住 他︰

  「喂,等等。」

  「幹嘛?」

  「大姊決定了嗎?」森怪問。

  「本來是決定好了,剛才又說要想想。」詩聖說。

  「那你們去幹嘛?」他又問。

  「她要我載她去八斗子,說是要想清楚。」

  「跟她說,」森怪道︰「還是趕快搞定比較好。」

  「好,我跟她說。」詩聖點點頭。

  「還有,」森怪叮嚀︰「不要今天搞定,要嘛也等到下個禮拜六之後。」

  「為什麼?」

  「二姊那天走。」森怪說。

  「喔。」詩聖點點頭︰「我懂了……」

  「懂就好。」森怪說,對詩聖眨了眨眼。

  「倒楣,這種事也要我做。」詩聖聳聳肩,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這一瞬間,我心中突然浮起一陣不安。看著詩聖高大的背影逐漸離去,不知為何 地,我只覺得他的眼神之中,似乎正透露著一絲不祥的氣息。

  他走到準備室的門口,伸手打開了門。

  「詩聖!」我出聲喚道。

  「什麼事?」他轉身。

  「你……」我頓了頓︰「外面還在下雨嗎?」

  「剛停,大概還會再下。」他怔了怔︰「怎樣?」

  「你騎車出去嗎?」

  「對啊,你要用車嗎?」他問。

  「沒有……」我支支吾吾地說︰「路滑,騎車小心。」

  「呵呵,放心吧,我什麼騎術你會不知道?」他爽朗地聳聳肩,做了個鬼臉︰「你 都快當爸爸了,還這麼婆婆媽媽,真是沒出息!哈哈!」

  「你說什麼?」我一愣。

  「沒事,開玩笑。」他笑笑︰「我走了,你繼續跟森怪聊吧!」

  說著他便離開了準備室。只聽門鎖喀達一聲關了起來,四下隨即一片沈靜。

  玟說完了她的故事。隨即是滿空煙火燦爛中的高潮,與其後我倆之間的沈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又開了口︰

  「很意外,是嗎?」

  我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想把這件事告訴你,」她避開我的視線︰「你不會因為這樣就看 不起我的,是吧?」

  我搖搖頭,對她笑了笑。

  「我知道你不會的,」她輕輕地說︰

  「你值得的,我知道。」

  我看著她的神情,沒有接口。

  「你知道嗎,」她望著天空︰「有時候我很羨慕阿薇,羨慕她那麼完美,羨慕她那 麼聰明又堅強。你跟她分手的時候我很生你的氣,我當時覺得你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她那麼好你都不要,我真不知道你還有沒有良心。」她頓了頓,續道︰

  「不過,跟你相處久了之後,我才發覺你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我想……這也是當 時你會那麼激動的原因吧?」

  我聳聳肩,還是沒接口。

  「不要擺出那種表情啦!」她摟住我的肩膀︰「放心,她會回來的,你應該對你們 的感情有信心才對。」

  「對於這一點,」我說︰「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對,這才是你,」她輕輕地說︰「要是阿薇聽到你這句話,她一定會很高興 的。」

  我搖搖頭,又沈默了半晌。

  「凱子,我是羨慕你的。」

  「為什麼?」我反問。但心中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你有阿薇,」她說︰「她也有你。」

  「不,正好相反,此刻我們都沒有對方。」

  「你在自苦,」她說︰「你們縱然分離得很遠,還是跟在一起一樣的。」

  我想了片刻。

  「所以,你要說,這是你所沒有的?」

  「你……」

  「是嗎?」

  「是吧……」她吭了一聲。

  「大姊,那是你不懂。」我說︰「你有的,比我們所有人都多。是你不敢去面 對。」

  「你別說了。」

  「你該珍惜的,」我繼續說︰「你應該知道,你所得的,比我們的意義高上百 倍。」

  「你不要刺激我……」

  「我沒有,是你在刺激自己。」

  「我……」

  「沒關係的,面對吧!」我對她說︰「我覺得,我們的人生就像是一條繩子一般, 彼此纏繞虯結,才會牢固。」

  「那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

  「是我們大家的。」

  「不,那是你的!不是我這種人的!」她大聲道。

  「你放輕鬆點,」我把聲音放輕了些︰「看著我,告訴我你知道我說得對。」

  「你說的都是騙人的。」她轉過了頭。

  「你可以說我是騙你的,但是,你必須正視我,看著我的眼睛跟我說這句話。」我 說。

  「你別發神經了。」

  「你不能逃避。」

  「我沒有逃避。」

  「那就看著我!」我拉住她,將她的臉龐轉過來︰「看著我,對我說你要逃避。」

  她恨恨地看著我,咬著下唇︰「凱子……你不能逼我。」

  「你不要逃避。」我說。

  她瞪視著我的雙眼,隨即眼眶一紅,流下了幾滴眼淚,把頭轉過去,逃避我的凝 視。

  我沒有繼續逼她,只是看著她,讓自己莫名的一股愛憐輕輕地飄過心中。

  她開始哭出了聲音。

  我輕輕地抱起了她。

  半晌後,她對我說︰「凱子……你跟森怪一樣,都是好人。」

  「你也是。」我說。

  「我現在才知道,你真的是個值得愛的爛好人。」

  「現在知道,還不算晚。」我微笑著對她說︰「抱著我,一切都沒事的。」

  她放聲大哭了起來。

  詩聖才出門,薇就走了進來。森怪本來正要開口,一看到她,立時又忍住了沒說。

  薇的表情怪怪的,看了我倆半晌,問道︰

  「我打斷了你們的談話嗎?」

  「沒有。」我說。

  她轉頭看看森怪。森怪想了想,問道︰

  「她都跟你說了?」

  薇點了點頭。

  我看看薇,又看看森怪,發覺他們之間的氣氛十分古怪,心想玟一定發生了什麼很 嚴重的事。詩聖和森怪他們都知道,而薇現下也知道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

  「你覺得呢?」他又問。

  「不知道,我沒有權力發言。」薇說︰「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森怪道。

  「你說還是我說?」薇又問。

  「你要自己跟他說嗎?」森怪反問。

  薇點點頭。森怪當下起身︰「那我先走了。」

  「不,你先別走,等我們說完。」她說。

  「那我先去小睡一下。」

  「嗯。」薇伸手向他揮了揮,森怪隨即離開了準備室。

  我等森怪關上了門,馬上迫不急待地開口問道︰

  「薇,怎麼了?」

  她想了想,歎了口氣。

  我心下疑惑,追問道︰「到底是什麼事?」

  「阿玟剛才不舒服,你都看見了吧?」

  「對……」我頓了頓︰「她怎麼了?」

  「她懷孕了。」

  「什麼!」我大吃一驚︰「她……」

  「沒錯,已經兩個月了。」她說。

  「我……」我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薇怔怔地凝望著我,咬著下唇,半晌 不語。

  我手足失措地看著她,完全失去了神智。

  又過了片刻的沈默,她才輕輕地牽起我的手,再度歎了口氣,柔和地對我說︰

  「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我……」我竭力平抑住慌亂的心神,又看了她一眼,隨即低下了頭,羞愧地說︰

  「對不起。」

  「你用不著跟我說對不起,」薇把手一緊︰「現在也不是內疚的時候,她沒有怪 你……我也沒有。現在最重要的問題是,你打算怎麼辦?」

  「我……我不知道……」

  「凱,你不能說不知道。」她正色道︰「你必須給她交待。不管是留下,拿掉,你 都要表示你的誠意。」

  「她的意思呢?」我問。

  「你先說你的意思。」薇說︰「這是你的責任。」

  「我……我希望拿掉。」

  「這是一個理智的抉擇,」她說︰「但是,你要怎麼面對她,跟她交待呢?」

  「那……」我低下頭,想了片刻︰

  「那自然只有對她好一點了。」

  薇不語,看了我半晌。最後說︰「嗯,我瞭解你的意思了。」

  「你真的瞭解了嗎?」

  「嗯,」她點點頭︰「我知道,你不想刺激到我。」

  我歎了口氣。薇真的是瞭解我的。我心裡想說的是,既然發生這種事,憑現在的能 力,我又不能負起善後的責任。除了打掉之外,我只能永遠永遠地跟她在一起,用對她 的愛來彌補對她的過失。除非她厭倦我了,否則我就必須在此刻,當著薇的面,作好跟 她走一輩子的心理準備。

  此時此刻,這種場面,對我來說是怎樣地折磨啊!

  命運就是這麼無情的東西,我不禁想,為什麼就在我以下定決心的當口,就在我希 望抓住薇,不讓她回去的時刻,事情會演變到這種地步?我好恨我自己,回想過去,我 對他們兩個人的態度及行為,就是今天遭此報應的理由;我的疏忽任性,讓我永遠不能 在命運的轉角自做主張。我發現,一切的噩運,竟然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好恨自己出現在這裡。

  我好恨詩聖,恨他把我帶進這種不是我年能可以體會的複雜環境裡;我好恨月光和 狗,恨他們總是那麼團結而平衡。

  我恨薇,為什麼她總是那麼完美又聰明,為什麼她就不能自私一點,不要那麼為人 著想?

  我恨自己,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個始亂終棄的,不負責任的,放蕩形骸又卑劣粗鄙的 爛人?

  我真的好恨。

  玟終於止住了淚,但仍是緊緊地抱著我。

  遠方的天際,煙火正如瀑簾一般地傾瀉。

  她躲在我的懷裡,輕聲而斷續地啜泣。

  我扶住她,讓她在我身上發洩鬱積已久的委屈。

  隨後,她終於再度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眼神中浮起一種奇特的,迷離恍惚的 光澤。

  似渴求,又似飽足;彷彿迷惘失措,卻又堅定不疑;像是望向虛空,又像是已然確 定了標的。

  就在那一瞬間,我馬上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愛上了她。

  遠方的煙火仍在瘋狂地爆綻,像是擂鼓一般,映照著她那渴求的目光,散放著無數 的光華。

  我沒有迴避,逕自凝望著她的眼神。

  她嘴角泛起一絲笑意,彷彿在說,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緊緊地抱著她,摟著她那柔軟而嬌小的身軀。

  她順著我的方向,輕輕地湊上了雙唇。

  我們激烈地、熱切地深吻著,纏繞著彼此的身軀,像是繩索一樣地虯結,不分彼 此。

  那是一種激烈中的共享,也是一種溫柔裡的互諒。渾不可解而無以名狀,澎湃洶湧 又清麗激昂。像是煙火晃動著夜空的光幕,像是巨響震撼著週遭的氣流;在星沈霧散、 擂鼓以待的破曉之際,我們探索著彼此,在靜默無語的魔力中深入著對方。

  於是,在一片悶響沈默中,我們終於在頂樓結合。

  我和薇默默地在房裡坐了片刻。突然,門口傳來一陣急忙的敲門聲。不待我倆開 口,就被打了開來。

  森怪衝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慌的表情。彷彿天塌了一般,極之驚怖與駭異。

  「怎麼了?」薇忙問。

  「詩……詩聖他們……」他結結巴巴地開了口。

  他才張口,我心裡就涼了半截。眼前浮現他高大的身影。與他離開之前,帶著爽朗 笑意的語音︰

  「呵呵,放心吧,我什麼騎術你會不知道?」

  「別急,慢慢說。」薇拉住森怪的手臂︰「詩聖他們怎麼了?」

  森怪惶急依然,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來。

  「你先鎮定一下。」薇說︰「坐下來,慢慢說。」

  「我……沒時間鎮定了……」森怪語無倫次,像是瘋了般地斷斷續續續︰「來不及 了……」

  「來不及什麼?」薇也緊張了起來。

  「榮總……榮總剛才打來,說他們出了車禍……」

  薇的臉色倏地白了。只聽森怪帶著哭音,大聲叫道︰

  「急診室說,大姊她掛了……」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