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二日,上午十一點整。宜蘭羅東太平山翠峰湖畔。
我們一行八人三三兩兩地跳下了伐木卡車,詩聖走到駕駛座,塞了幾百塊給那位孔
武有力的司機,在對方滿臉笑意的道謝聲中,約好了傍晚接我們回去的時間。
一路顛簸了將近兩個小時,大家都哼哼嘰嘰地直喊吃不消,尤其是薇,雖然腰痛得
直不起來,卻還不忘連聲怪責出這種餿主意的狗弟。
「不能怪我啊,」狗弟笑道︰「誰知道那麼大一輛車,走起路來會抖成這副德
行?」
「你不是說坐過嗎?」玟質問道︰「坐過會不知道車子晃啊?」
「他啊,算了吧!」薇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他一定只是聽人家說過,就跑來跟我
們大家吹牛。」
「你們不信我也沒辦法,」狗弟聳聳肩,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氣︰
「上次我們坐的是空車,跟這次載滿木頭的情況自然不同。而且……」
「你少來了,」薇打斷他︰「早上是誰偷偷跑到櫃台打聽卡車班次的啊?一副怕吹
牛吹爆的樣子,大家都看到了啦!」
狗弟糗糗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森怪伸手敲了他一個頭︰「狗先生,別撐了,承認
就沒事啦!」說著一把把他拉出玟和薇的火網。
「現在呢,要去哪裡?」小嘟問道。
「逛逛吧!反正傍晚才走,時間還多得是。」狗弟說。
「背這麼多大包小包,你要去哪裡逛?」詩聖瞪了他一眼︰「虧你還背著吉他,沒
走多遠你就要吐舌頭了!」
「說得也是,我老婆不愛出遠門,」狗弟笑著拍了拍背上的寶貝吉他︰「還是先找
個地方坐一坐,把火生起來舒服。」
「才吃晚早飯,這麼一下子你又餓啦?」順子問。
「我又沒說馬上就烤肉,」狗弟說︰「你扛著四五斤木炭能爬多遠?天氣這麼冷,
生點火打屁,你說多溫馨啊!」
「待會兒木炭用完,你就等著啃生肉片吧!」詩聖哼了哼。
「放心,用不完的。」狗弟說︰「山裡多得是木頭,烤乾就可以用。要是太大塊,
我還有帶瑞士刀。」
「你帶種,待會兒劈柴就找你。」薇說。
大家都笑了起來。狗弟聳聳肩︰
「沒問題。要是真的沒辦法,肉片反正醃過,記得不要生吃玉米就行啦!」
翠峰湖位於羅東太平山的深處,是一座靜僻清幽的高山湖。二月中旬,山區的氣溫
仍然冷得彷似嚴冬,大家也都穿著厚重的外衣。湖面上浮著一層氤氳飄渺的霧氣,身周
也儘是山巔的嵐雲;感覺起來,有種處身仙境的虛幻浪漫。
大夥兒在湖濱一片滿佈大小碎石的空地上覓地坐下,七手八腳地堆石造灶,沒過多
久就生起了火。我們在營火四周圍了個圈,在湖心的霧氣,與山間的涼意伴隨下烤火聊
天。
這是我們一行八人出遊的第四天。這次出來玩是薇的主意,不過行程卻完全由小嘟
一手包辦。或許因為大家太久沒有出去逛逛,抑或是知道薇不久後又將再度離開,她才
提出來,大家就一致贊成,經過幾天的準備,馬上就踏上了這段一共六天五夜的旅程。
第一天我們去北海岸玩,晚上住在小嘟宜蘭的老家;隔天起個大早,到頭城看日
出;之後便去冬山河玩了一整天。昨天原本安排好一大早就要上太平山的,只是前晚在
冬山河搭篷露營到將近清晨,大家早上都爬不起來,因此我們拖到快下午兩點才出發。
約莫傍晚五點半前後,才在整片夕照的金光中,緩緩駛進了落日餘暉中的旅社——太平
山莊。
感覺上,這趟旅程有一點「送行」的味道。不知道是因為薇,或者什麼其他的理
由,大家在一起的氣氛異常地好;根據狗弟的說法,比以往那些「吃吃喝喝的集體鬼
混」好得多。當然,以前月光和狗的出遊,我是一次也沒參加過的。
記得上個星期四,在大家的期待下,薇終於再度回到了月光和狗。不難想像的,那
是一種帶著些許感動,又摻雜幾分離愁的光景。她送狗弟一把據說十分昂貴的名牌吉
他,送小嘟一張吉米.韓瑞克斯親筆簽名的唱片,送森怪一盒灌滿電子音源檔案的磁
片,又給了詩聖一本她自己寫的小冊子。至於玟,她則給了她一個信封。
玟沒有當場打開那封信,薇也不希望她現在就看。她們姊妹兩人在準備室聊了許
久,之後,當玟在薇身後緩步走出準備室的那一瞬,我看到了她眼角剛拭去的淚痕。
約莫兩點前後,薇在大家的要求中走上了舞台,站在她那睽別已久的貝斯手席上,
和除了我以外的小雁弟兄做了一場數月不見的特別演出。當晚大家唱了愛之屋的「克裡
斯汀」、比利.布萊格的「有或無」與「新英格蘭」、羅克塞的「彩繪」與「傾聽心
聲」以及阿巴的「我們最後的夏日」。她的聲音、她的技巧和颱風依然穩健迷人,坐在
吧台的一角,我看得幾乎都癡了。
當時我望著台上,望著光彩亮麗的他們,心中不知為何覺得十分落寞。這個景象曾
在我夢中一再重現,一再渴望看見,但那時我卻只覺得十分不真實。還記得當天順子坐
在我身邊,也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們。但,不同於我,他的表情卻是那麼地喜悅踏實,
彷彿這一幕所謂「團圓」的場景,終於在無數波折和努力之後,讓他盼到等到了一般。
當天大家聊得很晚,亦開始我還耽心氣氛會怪怪的,但旋即就發現那只是我多餘的
顧慮。薇知道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大家,她自然也知道如何處理糾葛在她和我與玟之間
的複雜情緒。玟不介意,或者說能夠容忍這幾天我都跟薇在一起的事,而薇也十分技巧
地用一個既不閃避、也不強調的態度,將此事來個「存而不論」。是故,除了詩聖的態
度讓我十分不舒服之外,大家都很知道該如何敘舊,又不觸及任何敏感的話題。
詩聖的態度,或著說他和薇的過去,使我不得不時時對他多加留心。據森怪表示,
詩聖最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說,只是我一直跟薇在一起,而他又不想在除了今天
這種氣氛之外的場合跟她見面,是故一直把話放在心裡。森怪還說,雖然不知道是什麼
事,但從詩聖的神色看來,那一定是個萬分緊要的消息。他猜跟玟有關,因此要我在詩
聖找我之前主動找他。我曾問他此事是否真的迫在眉睫,畢竟薇只在台灣待一個月,加
上又是寒假,我不希望浪費即使是一分一秒的時間,去處理一些事實上不見得一定要當
下解決的問題。孰料,他竟然肯定地搖了搖頭,對我說︰
「不行,你一定要在這兩天問他個清楚。」
「你……」我愣了愣,問他道︰
「其實你知道是什麼事的,沒錯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否則你不會這麼說。」
「這個……」他沈默半晌︰「好吧,我承認我知道,不過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那是你自己的事,別人不該管。」
「就這樣?」
「就這樣。」
「是我跟詩聖之間的事嗎?」
「不,是你跟大姊。跟他無關。」
「那他管個什麼勁兒?」
「因為大姊找他幫忙。」
當天我們的對話就到此結束,因為無論我怎麼問,他都不肯再多講什麼了。他只是
一再提醒我︰第一、馬上問清楚;第二、別讓薇知道;第三、小心處理,別意氣用事。
最後,他還特別叮囑我,表示薇終究要走的,別因此疏忽了玟的心情,讓薇的離去,再
度造成其他更深更不能補救的遺憾了。
此刻,我坐清麗幽靜的翠峰湖畔,望著太平山原始森林涼意中的霧靄,心中不禁暗
暗歎了口氣。森怪是瞭解我的,他知道我還只是個十七歲不到的小孩子。有時候我會迷
惘,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些明明是無可逃避的現實。我的確愛著玟,我
絕對不希望她因為我對薇的牽扯而受到傷害。森怪的意思很清楚,這兩天我也的確有很
多機會找詩聖;但是,我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不想知道,就是一逕地放任自己,
告訴自己橫豎沒有幾天,一切等到薇走了之後再說也不遲。
我又歎了口氣。真的,我不想現在就去面對。
十一點半。
我們圍著營火取暖,沒過多久,身上已儘是暖意。時值正午,雲霧中透著山頂明亮
的日照,穿過湖邊茂密的樹林,呈現出一片綠油油的光影。
昨晚氣溫很低,大家跑到太平山莊附設的一家燒酒雞店吃喝,當然啦,少不了平日
就不免的飲酒囂鬧。我酒量不行,沒喝幾杯就倒得人事不知,搞得現在還有點頭痛。
從背包掏出阿斯匹靈服了幾顆,小嘟道︰
「凱子,也給我一點。」
「你也在頭痛啊?」
「對啊。」
「還好吧?」
「放心,只是有點睏。」他微笑︰「昨晚太瘋了。」
「你還敢說,」詩聖道︰「只有你認識路,結果你喝得跟死人一樣,害我們今天得
坐雲霄飛車過來。」
「我就是聽狗弟說搭便車很方便才敢喝的啊!你要怪,去怪他好了。」
「你們怎麼跟女人一樣,」狗弟咕噥道︰「講不完的啊?」
「結果你們搞到幾點?」我問。
「我和大姊先倒了,聽詩聖說他們又撐到早上。」小嘟說。
「難怪你們快中午才起來。」
「你最沒出息了,」狗弟笑道︰「才喝幾杯就掛了,那時候還沒三點吧?」
「跟你們說過我不能喝的嘛!」我說︰「對了,你最近跟那個馬子如何了?」
「還沒虧完,別轉移話題。」
「說說嘛!」
「少來。」
「聽說上三壘啦?」
「咦?你又知道了?」
「森怪說的。」
「我就知道是你,」狗弟轉頭對森怪說︰「你這人看起來不太講話,實際上是個大
嘴巴。」
森怪笑笑,不置可否。
「誰叫你一點消息都不肯透露,」我說︰「大家都在關心呢!」
「沒有什麼好說的啦……」他想了想︰「剛剛在一起,還在適應期吧,有點別
扭。」
「哦?假仙犬也會不好意思啊?」
「假仙犬?」他一怔,我解釋道︰
「你的新綽號。」
「媽的,誰想的?」
「我想的,你不服嗎?」詩聖笑道。
「難聽死了,幹嘛這麼叫?」狗弟抗議。詩聖說︰
「上次你把那個小妹妹帶到月光和狗我們就都一直這麼叫,一帶人來就裝模作樣,
你還敢廢話!」
「哼。」狗弟哼了一聲。
「那個馬子長得不錯,你怎麼認識她的?」我又問。
「就是上次去紅太陽的時候認識的嘛!」狗弟說︰「記不記得跟阿仙一起來的那
個?」
「喔,就是那個穿紅短裙的啊?」
「現在才知道,你還真是遜。」
「又不是我馬子,記那麼清楚幹嘛?」我笑道︰「你們在那時候扯扯屁就搞定啦?
「沒有,後來又出去見過好幾次。」
「你約她的嗎?」
「不,是阿仙介紹的。他們倆個是同學。」
「對了,提起阿仙,」我問道︰「她最近在幹嘛?」
「你問這個幹嘛?」
「關心不行啊?」
「行,當然行,只是不要問我。」他笑道,指著森怪︰「你去問他。」
「問我幹嘛,我又不知道。」森怪說。
「聽你在放屁,」狗弟大笑︰「沒有人比你更清楚。」
「這話怎講?」我插口問道。
「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在裝傻?」
「我真的不知道。」
「他們倆個搞定了,你會不知道?」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轉頭問森怪︰「什麼時候發生的,你怎麼都沒跟我
說?」
「你又沒問。」森怪糗糗地一笑。
「他才不會告訴你的咧!」狗弟笑嘻嘻地道︰「大概是上次我們去她那裡之後一個
多禮拜的事吧。」
「你……」我瞪了森怪一眼,又問狗弟︰「咦,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然是抓到了嘛!」他笑道︰「上禮拜二小嘟找我去敦煌買東西,在那裡逮個正
著。」
「我們一起去敦煌並不代表……」森怪連忙開口,正欲解釋,就被狗弟打斷︰
「你少插嘴!」狗弟笑道︰「當時我跟小嘟也覺得沒什麼,只是有點奇怪而已,於
是就跟他們打招呼。結果,你知道嗎,那兩個傢伙一看到我們,馬上露出一副做了虧心
事的樣子,好像被捉姦在床的德行,支支唔唔手忙腳亂地,一看就知道沒好事。」
「然後呢?」我興致昂然地問。
「你沒看到當時的場面,」小嘟接口,笑道︰「人家阿仙還算鎮定,森怪沒出息還
想裝死,被狗弟虧得要命。要不是阿仙直接承認,他還想唬我們到底呢!」
「阿仙怎麼說?」
「她很乾脆,直接跟我們招了,還說什麼吃喜酒不會忘記叫我們來當伴奏。」
「你們已經到這種階段啦?」我驚訝地說,看了森怪一眼。
「當然是開玩笑的嘛!」狗弟大笑︰「他好像很怕你們知道,一再說不要回來廣
播。還說要請我們一頓,作為保密費。」
「那你們還說。」森怪道。
「對啊,你看,」我笑道︰「有人在怪你們兩個不夠意思了。」
「喂,他又還沒請……我才不管他那麼多呢,大嘴的反正不只我一個。」狗弟說︰
「再說,這種事不講出來給大家笑,才是真的不夠意思。」
「結果你們都已經知道了嗎?」我環顧大家,意示詢問。
「我知道,」玟笑道︰「詩聖跟我說的。」
「我也知道,」順子說︰「不只我知道,吧台的都知道。」
「我就不知道。」薇一直沒說話,此刻終於開了口。
「除了阿薇跟你……」狗弟想了想︰「對,只剩你們兩個。小嘟說今晚要開一個批
斗大會,叫森怪當場發表感想。」
「你們真狠。」我笑道。
「沒錯,兄弟相殘,滅絕人性。」森怪對狗弟說︰「假仙犬,你還敢說我是大嘴
巴。」
「呵呵,這算報復,」狗弟大笑︰「誰叫你那麼陰險?」
「我怎樣陰險了?」森怪問。
「早就知道我會出賣你了,還說得很好聽,要請我們吃一頓什麼的,結果看看我們
不提,就直接裝死當忘記,你說這還不陰險嗎?」
「就是在等等看你會不會出賣我。」
「哈哈,」狗弟笑道︰「誰要你當初先出賣我?這叫眼前報,還得快。」
「我有出賣過你嗎?」森怪問。
「當然。」
「什麼時候?」
「別急,別急,」狗弟笑笑地說︰「等批鬥大會的時候再說。」
「沒關係,咱們走著瞧。」森怪笑笑,聳了聳肩。
「你啊,少來了!」玟推了他一把︰「你的『仙事』都被大家拆穿了,在這裡裝個
悶騷樣有什麼用?」說著對大家道︰「乾脆吧,也別等到晚上開營火大會了,現在就直
接批鬥他,讓他把跟阿仙的寶事通通講出來,你們說怎樣?」
「好極了!」詩聖第一個鼓掌叫好,大家也跟著起哄了起來。狗弟得意地一笑,雙
手一擺︰
「呵呵,活該,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喔。」
「你也別得意,」玟又說︰「森怪講完,下一個就輪到你。」
「我隨意,」狗弟笑道︰「反正不會比森怪精彩。」
森怪四下環顧,知道躲不了,歎了口氣,開口道︰「我跟她沒怎樣啦,你們想知道
什麼?」
「先說說看,你們上幾壘了?」小嘟問。
「一支安打都沒有。」
「你再騙沒關係,」詩聖說著敲了他一個腦袋︰「待會兒請你享用阿魯巴。」
「好啦好啦……」森怪一副倒楣相︰「我說實話,你們就不要不信。我跟她是滿
壘,兩好三壞無人出局,輪第四棒打擊。這樣行了吧?」
「這麼精彩啊?」玟笑道。
「你們信不信都沒關係。」
「你說真的假的嘛!」順子問。
「真的真的,我幹嘛騙你們?」森怪說︰「就上上禮拜的事,那天我去她家,錄影
帶看一看,差點出事。」
「出什麼事?」詩聖問。
「那天她……」森怪忸怩了一下︰「反正就是那樣,燈光好氣氛佳,你們說能幹
嘛?」
「結果呢?」詩聖追問。
「結果我裝傻一番,沒出什麼事。」
「是誰主動?」我問。
「你說呢?」森怪瞪我一眼,似乎覺得我問得很愚蠢︰「當然是她。我像是這麼主
動的人嗎?」
「你啊,像極了!」狗弟說︰「講得很好聽,說什麼跟她不是一對;結果躲起來跟
人家拍拖,這不算主動嗎?」
「你……」森怪漲得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說︰「我真的這麼想啊,一開始我什麼
都沒做對不對?」
「你講這個有什麼用,結果還不是偷偷搞定了?」玟說。
「那還不是阿薇害的,」森怪說︰「要不是她逼我,我也不會打電話給她。」
「好啊,新人入洞房,媒人丟過牆,」薇笑道︰「那時候不知道是誰找我商量什麼
到底要不要打過去的問題的,現在一被虧,就開始怪我來了,真是好人難做啊!」
「我又沒怪你……」森怪說︰「我只是在想,假如那天你沒有強迫我打給她,我跟
她大概也不會怎樣。」
「你這個人說實話也是奇怪,」玟打斷他們,對森怪說︰「勸別人起來頭頭是道,
自己碰上了事情,卻笨得跟豬一樣。」
「這還不算什麼呢!」狗弟說︰「講一個笑話給你們聽。當時我跟他還有雞
頭……」
「喂喂喂,陳年舊事,提起來幹嘛?」森怪緊張起來,連忙抗議。
「就是陳年舊事,提起來才好玩啊!」狗弟續道︰「當時我認識他們倆個還沒多
久,差不多是在我們三個剛開始在小蘿蔔樹搞南雁的時候吧……有一天,雞頭帶來一個
女的,叫做……咦,她叫做陳什麼鳳來著……」
「陳鳳。」森怪接口。
「對對對,就是她,你還記得真清楚。」狗弟笑著說︰「那個女的說實話氣質不怎
麼樣,長得也真的是有點抱歉,可是呢,我們森怪馬上就被人家迷住了,三天兩頭要我
打電話約人家出來,還說什麼要是追上手,不會忘記請我吃一頓。」
「你怎麼只會這一招啊?」小嘟問森怪。
「那時候我剛北上,還很菜。」森怪說。
「你現還是一樣菜,」狗弟接口,續道︰「當時森怪寫了一首歌送給那個陳什麼
鳳,還硬拖我和雞頭練得要死,說是要等人家下次去小蘿蔔樹混的時候,要唱給人家
聽。」
「後來呢?」玟問。
「後來等了幾天,人家終於來了,我們也依照原訂計畫把歌唱完了。誰知道這小子
忽然發神經,當場在台上開始演講,說了足足有五分鐘有關這首歌的創作歷程。還說什
麼這是送給今天在場的一個小姐的。」
「哇,真的很遜……」順子忍不住道。
「還有更遜的咧,」狗弟笑著說︰「他講就講,講好講壞,結結巴巴都沒關係,我
跟雞頭反正豁出去了,也不在乎別人怎麼想。哪裡知道這傢伙把屁放完之後,竟然當場
宣佈人家的名字,還要人家上台一起合唱。大家想想看,換成是在台上是你們,這種場
面他媽有多糗啊!」
「還好啦,」薇說︰「要是人家賞臉,其實也不錯啊!」
「問題就是人家不賞臉啊!」狗弟說︰「對方一聽到原來森怪是在說她,馬上在台
下開口,說什麼她已經有男朋友了,要森怪把招子放亮一點。」
「這就是她的不對了。」玟搖搖頭︰「不吃就不吃,那也不必咬人啊!」
「早跟你們說過她的氣質不好嘛!」狗弟說︰「誰叫森怪遇人不淑呢,不過這也算
了,更慘的還在後頭……」
「喂,到此為止吧?」森怪插口。
「哎呀,要笑就笑完嘛!」狗弟不理他,續道︰「那個女人不但當場給了我們一巴
掌,還當眾講出她的男朋友是誰。擺明了要給大夥兒難堪。你們猜,她的男朋友是
誰?」
「一定是雞頭。」薇笑著說。
「沒錯,還是二姐聰明!」狗弟大笑︰「就是他。結果搞得咱們三個灰頭土臉,當
場被所有人笑的像狗一樣。」
大伙聞言同時爆笑,森怪訕訕地說︰「之前誰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呢……」
「狗弟你也好不到哪裡去,」薇說︰「森怪那時候遜就罷了,你為什麼也不知道她
是雞頭的馬子呢?」
「我為什麼該知道?」狗弟聳聳肩︰「雞頭平常品味不錯,誰猜得到他的馬子會是
那種醜女呢?我在猜,他之所以都不講,搞不好就是覺得沒面子。」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我拍拍滿臉通紅的森怪,笑著對他說︰「真沒想到,你還曾經
是這種笨蛋。」
「唉,只怪當時年紀小……」森怪歎了口氣。
講著講著,時間已至正午。大家也餓了,七手八腳地擺置起烤肉的工具,準備吃午
飯。
沒過多久湯燙肉焦,大家像白癡一樣地談笑嘻鬧,什麼扔肉片、甩魚丸地一古腦都
來,搞得滿地都是殘羹剩飯,真的像是小學生郊遊一般。熙熙攘攘地玩樂到午後兩點,
才發現東西還沒吃到多少,卻已被大家通通浪費光了。大夥兒相互埋怨,最後還是薇拿
出幾包餅乾,配著半鍋淡得跟水一樣的湯給大家充飢,總算勉強湊合著解決了民生問
題。
解決完午飯的問題,小嘟提議在翠峰湖中釣魚,大家自然都是一片反對之聲,只有
順子一反眾議地連聲叫好,於是那兩個智障的小朋友,就真的抱著一捆釣魚線、一把開
山刀、一袋從地上收羅來的爛肉剩菜,跑到樹林中尋找他們口中的「天然釣具」,聽說
是什麼樹枝木條之類,一聽就知道當不成釣竿的東西。
此時正是一天中氣溫最高的時分,話雖如此,卻也只有十五度上下。早上飄浮於湖
畔的霧氣已然褪去,遠處偶爾傳來幾聲鳥鳴,除此之外,便只有山風迴盪的聲音。
狗弟拿出吉他,大家圍著爐火唱了幾首歌。唱著唱著,一夥人似乎也都有了些許倦
意,三三兩兩地躺平臥倒。我們在狗弟的歌聲中,望著清朗的天空,指點著天上軟亮的
浮雲,靜靜地、緩緩地,享受著山間水涼的午後時分。
出來玩到今天,大家一直處在某種亢奮的狀態之中,每天一醒來就是玩,完累了就
倒頭大睡,好不容易才有這幾分鐘寧靜的時分。我面對著秀麗的湖水,默默地想著自己
的心事發呆。
這兩天我心中一直有一種想法,覺得這次出遊的氣氛實在好得有點奇怪。彷彿是一
種不祥的預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或是某種不得不然的告別式一般。昨晚吃燒酒雞
的時候我約略地提了一下,當場就被喝得醉醺醺的大夥兒制止,是故也沒有再多想下
去。此刻,當著這幾分鐘的寧靜,我不禁又想起了這回事。
有時想想,月光和狗的這些兄弟,真的是我生命中既難得、珍貴而又特別的一群朋
友。大家之間不但沒有什麼隔膜,彼此之間,更都把這個團體視為一個共同的家,共同
的避風港。記得當初我是因為和薇的關係進來的,而薇本人,也是因為我而離開大家
的;但是,他們不但沒有因為我的愚昧排斥我,更進一步伸出友誼的手,把我納入其
中,當我是一個兄弟。在月光和狗的日子不過半年,我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在無意中,實
現了一個許久以來的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個團體中被需要、也需要這個團體的一份
子。
或許是家庭的關係,抑或是我的個性有問題,以往的我從來不能加入任何一種不為
任何目的,純因友誼組織起來的團體。我有許多朋友,但是這些朋友都是單線的,像小
光和老二、希特勒和遠遠,要嘛是同學,要嘛是社團同袍戰友,他們的存在都有目的性
或強制性,不是我能夠自由選擇的對象;或者說,是一種限制下的選擇。而且,他們都
有一個通性,那就是他們和我的關係是獨立的,彼此之間不需要有任何跟我有關的交
集。像是小光和希特勒,雖然我們都是說唱藝術社的幹部,彼此之間也都有一定程度的
交情,但是,我從來沒有辦法把我們三個人視為是所謂的小團體;除去說唱藝術社,我
跟希特勒是我跟希特勒,我跟小光是我跟小光;是兩組、而非三人。
但是,月光和狗就不同,我們是一體的。即使我跟詩聖是同學,即使我跟森怪的交
誼特別好,即使我跟玟是情人,都不影響大家的關係。對我來說,這種感覺是一件很特
別的事。像薇這次回來,我原本預料會在大夥兒之間產生某種波瀾;後來才發現,影響
雖然是有,但只存在於玟、薇和我之間。詩聖對我有意見、森怪對我有建議,都不影響
大家的關係。
這次出來玩,我突然深深刻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這幾天無論是住帳篷或是旅館,
我都跟詩聖和順子睡一間,前天在冬山河的晚上大家睡不著,彼此聊天之間,我就對他
們倆個提過這種發現。詩聖很高興我有這種收穫,在他的臉上,我看到了自從去年六月
以來難得一見的暖意;而順子則跟我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當大家主動找他一
起出去玩的時候,他也有跟我一樣的感覺。
是故,雖然因為月光和狗,我的生活變得十分脫序,跟學校、社團及家裡都有了一
些距離;雖然我因此開始磕藥,開始顯得有些頹廢糜爛,但我仍舊毫不後悔自己踏入這
個圈子。
因為,這裡給我一種家的感覺。
就這麼想著想著,我在迷糊之間睡著了。再度清醒的時候,是兩個多小時之後。
日光仍是一片清朗,只是偏了幾分。我剛動了動,就聽見薇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醒啦?」
「唔……」我坐了起來,四下望去,只見她和玟兩個人。
「咦,狗弟他們呢?」我問道。
「回去了,」玟說︰「他們搭伐木車走的,大概半個小時了。」
「啊?」我一愣︰「那我們怎麼辦哪?」
「別急,還會回來。」薇笑道︰「剛才詩聖他們三個人去探路,發現樹林那一邊有
個露營的好地方,決定回去拿東西,今天晚上睡在翠峰湖,待會兒會開車過來。」
「怎麼不叫我一起去?」
「詩聖說留你保護我們,」玟笑道︰「呵呵,你睡得那麼熟,不知道是誰保護
誰。」
「小嘟和順子呢?也回去了嗎?」
「沒有,還在努力釣魚。」薇說,隨即笑了起來。
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剛打算到湖邊走走,便聽玟說道︰
「凱,我們剛才還在說你的事呢。」
「說我什麼事?」
「說你教阿玟英文的事啊!」薇接口︰「剛才她唱了好幾首英文歌給我聽,聽說都
是你教的?」
「喔……對啊,」我說︰「怎樣,不錯吧?那幾首雖然都是另類,但是蠻有民謠風
的,我很喜歡。」
「你在哪學這些歌的?」薇又問。
「喔,我還忘記要告訴你呢,」我說︰「最近在公園路上開了一家專賣以英國和歐
陸為主,都是一堆另類音樂的唱片行,叫做『藍儂唱片』,我都是在那裡買的。」
「你也沒跟我說。」玟說。
「反正好的我都買了,說不說不要緊。」
「對了,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們兩個人。」薇忽然說,臉上流露著幾許促狹的笑
意。
我看著她的表情,心想一定不會是什麼好問題。只聽她說︰
「兩個人都要回答喔!」
「你又來了,不懷好意。」玟笑道,想必她也發現了薇的表情。
「嘿嘿,還沒問哩,先假設我要找麻煩。」薇笑道。
「你說吧!」我道。
「我要問你們兩個,」她聲音放輕了點︰「我這次回來,會不會讓你們覺得不舒
服?」
我和玟聞言都是一怔,只聽她又說︰
「別介意,現在四下無人,大家放輕鬆回答。」
「你……」玟看了我一眼,遲疑半晌,對她說道︰「阿薇,你這樣是要幹嘛?」
「我是覺得,與其悶著不說,還不如把話講開了,省得大家這麼親密,卻老是不舒
服。」
「我……」玟愣了半晌,對我說︰
「凱,你先說。」
「唔……」我想了想,覺得有點尷尬,但這個問題上兩個禮拜我已經跟薇有了共
識,所以也不慌張,慢慢地道︰
「不會,我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我們的關係這麼不同,是該把話說開,不必見外什
麼的。」
「那你呢?」薇又問玟。
「我……我覺得……」玟有點吞吐,但旋即咬了咬牙,吸了口氣,說道︰「我是覺
得不太舒服,但是……我信任他,所以這段時間裡,我隨便你們幹嘛。只要……只要他
跟我說,他還是我的男朋友就可以了。」
我嚇了一跳,萬萬料想不到她會這麼直接;薇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對她微微
一笑。半晌後說︰
「阿玟,你真的變了,我好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玟看了她一眼,滿臉的不解。
「換成是從前的你,對於這種問題不是答不出來,就是要生氣了。但是,今天的你
很直接,也不迴避問題,證明現在你已經會照顧自己了。我之所以要問這個問題,就是
想告訴你我的看法。」她頓了頓,續道︰
「我是因為很想念你們才回來,不是什麼其它的目的,所以,我絕對不希望你們兩
個之間因為我產生什麼誤會。我跟凱的事已經過去了,現在他是你的,我不會介入你們
之間的關係……雖然……說實話,我還是深深地愛著他。」
玟看著薇,咬著下唇,沒有接口。
「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跟他在一起的時間多一點,」她緩緩地道︰「你應該相信
他,他是個值得信任的男孩子;當然,你也應該相信我,我跟你是結拜過的姊妹,我絕
對不會對不起你的。」
玟點點頭,眼眶有點紅。
「呀,怎麼又要哭了呢?」薇笑了起來,伸手抱住她︰「你真是的,剛說你長大,
結果還是老樣子。」
「阿薇……」玟也抱住她,哽咽地道︰「都是我不好,要是沒有我,你們就可
以……」
「傻話,」薇正色說道︰「這是緣份,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緣份,跟你好不好有什麼
關係?」說著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
「說實話還是凱子不好,要不是他在中間攪局,我們姊妹哪有這麼多問題?你說對
不對?」
「你說得對,都是他不好!」玟終於破涕為笑,跟薇一起望著我瞧︰「這個人最死
相了。」
「我招誰惹誰了?」我雙肩一聳,心想真是的,這就是我深愛的兩個女人,不管感
情再好,一團結起來,一定是我倒楣。
「我有一些悄悄話要跟你說,我們走遠一點,別給他聽到。」薇說,拉著她走開,
轉頭對我道︰
「小凱子,你負責看東西,別再睡著了。」
「隨便你們啦!」我歎了口氣。
說著兩人就拉著手,往湖的另一邊走去。留下我一個人,怔怔地坐在原地,望著她
們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種難以形容的,既苦澀又欣然的奇特滋味。
唉,我又歎了口氣,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在原地待了一會兒,我決定起身逛逛,於是沿著湖邊信步走去。沒過多久,就看到
了還在掙扎中的順子和小嘟。
這兩個人也是有本事,七搞八搞下來,還真的搞出了兩枝釣竿。他們倆個一人配一
罐啤酒,正坐在湖邊某個大石頭上悠閒地垂釣。見我走近,不約而同地跟我揮了揮手。
「嗨,凱子,睡醒啦?」小嘟說。
「你們釣到魚了沒有?」我笑著問。順子興高采烈地回答說︰
「那,你看,這不就是了嗎?」
我一瞧,他們身邊擺著四、五條肥魚。我不禁暗暗佩服,心想真是有志者事竟成,
於是道︰
「你們真厲害,什麼傢伙都沒有,還真的釣得到魚。」
他們倆人對看一眼,隨即笑了起來。小嘟說︰「凱子,你答應保守秘密,我就跟你
說這些於是哪裡來的。」
「喔,不是你們釣的啊?」
「廢話,就這點破爛,怎麼可能會釣得到魚?」
「那你們是跟別的釣客買的了?」我說。
「不是買的,是幫人家釣的。」順子搖搖頭︰「我們過來之前有幾個釣客已經坐在
這裡,一副不太專業的樣子,龜了半天也釣不到一點鳥,我就幫他們釣,這是他們分給
我們的。」
「哦?這麼說你很會釣魚了喔?」我問道。
「也不能說很專業,只是比他們那幾個呆瓜好一點。」他指著湖水說︰「昨天下過
雨,湖水比較濁,不能在淺水的地方下餌。那幾個白癡釣到死也絕對不會有魚。這裡比
較深,才會有收穫。」
「你還真的會哩!」我笑道︰「平常就有這種嗜好嗎?」
「偶爾去玩玩,不能說是嗜好。」順子頓了頓,說道︰「我的功夫是大姊教的,她
小時候住八斗子,釣魚是專家。去年夏天禮拜天生意不好,她常跟我還有森怪一起跑到
北海岸釣魚殺時間……咦?她沒跟你說過嗎?」
「沒有,這種事我沒興趣,她不會提。」
「喔。」
「那你們要釣到幾點?」我又問。
「五點了,」小嘟看看表︰「詩聖他們說五點半會回來,我們差不多也該回去
了。」
「魚怎麼辦?」順子問。
「拎著吧!」小嘟笑道︰「幫手不是來了嗎?」
於是我們三個人便提著魚,前前後後地走回營地。薇和玟已經回來了,坐在營火旁
邊聊天。兩人有說有笑,看神情似乎是十分愉快,我心想還是薇有本事,三下兩下,便
把我們三個之間的尷尬化解得一乾二淨。五個人當下坐在一起聊天,氣氛馬上又熱鬧了
起來。
太陽快下山了,這裡天色暗得早,加上還是冬天,將近五點半左右,已是山上的黃
昏時分。此刻正是夕陽最漂亮的片刻,霞光遠遠地在山裡纏繞,灼亮於天際翻滾飄搖的
雲層中,在山峰頂顛外拉出了許多道長長的光束。彷彿是中世紀宗教畫裡頭天開異象,
天國降臨的場景一般。
夕照的顏色映在我們五個人的身邊,在逐漸飄起的涼意中,暖暖地浮晃著這個靜謐
的片刻。營火發著些微的聲響,湖面偶爾濺動著幾許漣漪,安寧之中,隱隱散放著某種
無法言喻的清麗。在這個將近傍晚的時刻,輕輕地、柔和地、無聲無息地籠罩著我們。
出來玩了四天,直到此刻,才真正算是有點休息的氣氛。我看著聰敏的薇、率真的
玟,看著質樸的順子與樂天的小嘟,看著聊天中的大家,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現起一股異
常滿足的感覺。夕陽燦爛和暖,大家臉上滿是和樂輕鬆,我衷心地希望,這片刻的感覺
能夠一直持續著,永遠不要消失。
聊沒多久,詩聖他們三個已經開著我們的九人座回到湖邊。大家把東西收一收,熄
了營火,上車換到他們下午找到的,在湖畔不遠處一塊空地紮營。
這塊空地很大,但四周都被樹林圍繞著,只有一條羊腸小徑通往林外湖濱,真是一
個天生的野營地。參天的巨木遮蔽了黃昏時漸弱的日光,六點前後,週遭已是一片昏
暗。
「路好不好找?」小嘟問。
「還好,我們坐伐木車回去的時候就有在記路線。」詩聖說。
「東西帶得齊不齊?我怕晚上這裡有蛇。」薇說。
「放心,」狗弟笑道︰「萬事俱備,從急救包到衛生棉,什麼都少不了。」
「死相。」玟瞪了他一眼。
「東西真的很齊全,」森怪說︰「狗弟還把所有的樂器都帶過來了,吉他、貝斯、
鍵盤、效果機、發電器,還有小嘟的東加鼓,想得到的吃飯傢伙都在車上。」
「幹嘛呀,」我笑道︰「在山上開演唱會啊?」
「有氣氛吧?」狗弟興高采烈地說︰「難得一次嘛!又沒有人會取締,還有一堆聽
眾。」
「哪來的聽眾?」玟問。
「喔,那可多了,什麼台灣獼猴、高山虎、大型環蝶……還有最重要的台灣名產,
青竹絲和響尾蛇。」狗弟說。
「你好噁心喔,」玟皺眉道︰「真的都跑出來,你嚇都嚇死了,還唱什麼歌!」
「你別聽他胡說,」薇笑道︰「這些東西都絕種得差不多了,真的找到台灣獼猴,
我們就發財啦!」
「我們趕快生火吧?」森怪說。
「你們還有木炭啊?我記得今天都帶出來了……」順子道。詩聖打斷他︰
「不是生爐火,是真的搭火棚生營火。森怪以前是救國團義工,他真的會弄。」
「好啦,趕快吧。」森怪起身︰
「我來分配工作,大家趕在太陽下山前生好火,這樣就比較不會怕蟲蛇來打游
擊。」
說著大家就七手八腳地在森怪的指揮下開始準備。我和森怪找木材搭營火架,詩聖
順子和小嘟合作搭帳篷,狗弟負責裝設樂器,而玟和薇則打掃起營區,準備炊事用具。
約莫七點前後,一切安置完畢。森怪點起火把,在大家的歡呼聲中,點燃一篷沖天
而起的熊熊營火。
果然不虧是「吃吃喝喝的集體鬼混」,作為晚餐的烤肉又變成了菜餚紛飛的幼童游
戲,在劈劈剝剝的營火聲中,大家盡情笑鬧嘻樂,連原本一向對這種幼稚行為袖手旁觀
的森怪和薇,也不由自主地加入的這場大戰。
森怪早知道會發生這種場面,回太平山莊採購時特別多買了點東西,甚至還到燒酒
雞店買了整套的火鍋料。八點半,當大家一如慣例開始相互埋怨時,這些額外的食材隨
即便成了大家歡呼的原因。
晚餐後大家累得倒成一堆,才扯沒多久,十幾支倏然飛越的螢火蟲群突然讓大家再
度興奮了起來。我們這些長年住在都市的土包子誰也沒見過螢火蟲,大家像飛撲蝴蝶的
貓一般,玩起跟詩人筆下形容一般地,與螢火蟲捉迷藏的浪漫遊戲。最後,當然啦,還
是敗在野生動物的迅捷之下,只能遠觀不能褻玩,一支也沒逮著。
狗弟拿出了吉他,說要唱一曲助興,只見他抱著那把平常不太使用的,名為「五妾
小花」的民謠吉他,唱起了許多首我們耳熟能詳,卻從來沒有聽他唱過的悠揚美國民謠
與鄉村歌曲。從「山南度」到「康城賽馬歌」,「清晨細雨」到「七朵水仙花」,他精
湛的二弦指法與多樣性的歌喉,讓深山中飄蕩著一股只屬於鄉間,只屬於世外的絕塵氣
息。
被他這麼一勾,大夥兒的興頭忽然間都上來了,紛紛抱起自己的傢伙,像去KTV
一般地搶著唱歌。依依呀呀地,一點都不像是個專業的樂團。狗弟被大家搞得哭笑不
得,心頭火起,接上了效果機及揚聲器,換用他的「大老婆」電吉他跟大家比大聲。一
時之間,清幽頓化喧嚷,原始森林吵的跟PUB一般。
十點左右,大家都不行了,放下傢伙席地圍坐,又回到原來狗弟獨唱的場面。大伙
兒不得不佩服只有他可文可武,民謠搖滾樣樣精通不說,耐力也是無人能及,只得乖乖
坐下,聽他表演。就這樣又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始覺得獨唱無聊,於是指揮團員,開始
正經表演。我們高興地唱著平常熟悉的曲目,也在相互漏氣聲中唱起平常不敢上大場面
的困難曲目,唱啊唱地,不知不覺中混到了午夜。
「現在幾點啦?」狗弟放下吉他,問道︰「還沒兩點吧?」
「剛過午夜,」詩聖看看表︰「你想睡了嗎?」
「才不是咧!」狗弟說︰「等一下有個很特別的餘興節目,兩點多開始,整整一個
小時又十幾分鐘。」
「哦?」小嘟問道︰「什麼節目?你又要秀什麼?」
「呵呵,這個可不是我秀得出來的喔!」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你快說啊!」玟催促道。
「你們待會兒就知道了。」
「可惡,還賣關子。」詩聖罵道︰「你他媽待會兒就不要告訴我是你的大腿舞!」
「哈哈,比那個還精彩喔!」狗弟大笑著說。
「凱,他們在說什麼大腿舞啊?我怎麼都沒聽過?」薇湊著我的耳邊問道。我一
笑,對她說︰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是你出國期間發生的事。」
「怎麼回事啊?」她又問。
「說來話長。簡單的說,是上次狗弟和小嘟打賭一件事,兩人約好要是小嘟輸,他
就在月光和狗的聖誕晚會上當眾表演肚皮舞;」我解釋道︰「要是狗弟輸,就換他表演
大腿舞。」
「結果狗弟輸了?」
「當然。」
「那他的表演爆笑嗎?」薇好奇地問。
「化裝成女人,搽粉塗口紅,穿高叉裙,還剃腿毛,你說精不精彩呢?」我笑道︰
「有錄影帶,回去放給你看。」
「喂喂喂,你們兩個在說什麼悄悄話?」狗弟突然對我和薇說。
「講你的爆笑史啊!」我說︰「怎樣,把褲腳捲起來,給人家阿薇看看你的玉腿
吧?」
「卷就卷,誰怕誰?」狗弟笑道,捲起了褲腳︰「狗毛早長出來了!還怕你們笑
嗎?」
說著他便向大家展示他的玉腿。大夥兒一見,登時哄堂大笑。原來他的腿毛長是長
出來了,但只有疏疏落落地毛渣子,跟那一頭長髮比較起來,說有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哇!好香艷的仙人掌啊!」玟笑道。
「呵呵,羨慕吧?」他倒不以為忤,笑著說︰「公的不敢剃,母的長不出,在場誰
能跟我比的站出來!」
「我們認輸!」詩聖笑道。
「你真是的……」薇笑得連喘大氣,問他道︰「你跟小嘟比什麼啊?怎麼不惜犧牲
色相到這種程度?」
「提到這個就傷感情了,」小嘟笑道︰「簡單說是這樣︰有一天表演的時候,他的
間奏趕不上我的速度……」
「你少來,是你抓拍抓不準!」狗弟抗議。小嘟不理他,續道︰
「下台後我們爭得要命,他死也不肯承認是他沒辦法彈那麼快,所以我們就約好比
比速度。」
「怎麼比?」薇又問。
「四四拍,我整套打二十四個小節,他彈音階也是一樣二十四個小節,看誰比較
快。」
「那不公平,」薇說︰「他絕對比不過你,十次多音階,你輪擊卻只要八到十
秒。」
「高手喔,一聽就知道他會死得很難看。」小嘟笑道︰「他死要比,我有什麼辦
法?」
「誰說我一定輸?」狗弟忿忿地說︰「去年的報導說,人家艾力克可以在五秒內搞
定。」
「問題是,人家是吉他之神,你是嗎?」小嘟笑道。
「嘖,」狗弟哼了一聲。「比你這個……穿丁字褲打鳴海小鼓的死胖子好一點!」
「好啦,你們別爭了。」薇笑著插口,又說︰「這個比賽其實是不太公平的,狗弟
的功力雖然不能跟吉他之神比,但也算得上是國內數一數二的高手了。這點大家都知道
的,對吧?」
「這才像句人話。」狗弟聞言微微一笑。
「說到這個,」薇對狗弟說︰「以前就想問你,一直沒問,你的樂理和吉他是誰教
的啊?」
「一開始是我哥哥,後來有去拜師。」狗弟說。
「你還有哥哥啊?」玟和小嘟同時開口問道。詩聖接口道︰
「怎麼都沒聽你提過?」
「提他幹嘛……?」狗弟忽然靜了半晌。隔了好一會,才幽幽地說︰「早掛點了,
我覺得沒必要說。」
大家都愣了一下,沒想到無意中問到了他的傷心事。玟想了想,走上前去,拍了他
一把。
「抱歉,我們不知道……」
狗弟露出了一抹微笑,搖了搖頭,對她說︰「沒關係,很久以前的事了。」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麼接口。狗弟四下看了看,跟玟一起坐了下來,說
道︰「你們幹嘛?生老病死又不稀奇,沒聽別人家裡有過喪事啊?」
「你少來了,又不是外人,逞什麼強呢?」詩聖道。
「也不是什麼逞不逞強的問題啦,」狗弟說︰「有些事反正沒辦法,不要多想,不
就沒事了……?」
「你還是很想他吧?」玟輕輕地問。
「當然,他對我很好……」狗弟頓了頓,緩緩地說道︰「我跟他的年齡差了十五
歲,他去當兵的時候我才剛進小學。小時候我們住在眷村,記得當時他是我們那個村子
的音樂神童,什麼歌他一聽完就會唱,樂器也是一學就會……當時有一個音樂老師說他
很有天分,假如好好栽培,將來一定會是個大音樂家。所以,家裡雖然不是很有錢,但
還是幫他請老師,幫他買鋼琴,反正只要他想學,即使去標會都會設法滿足他……」狗
弟停了片刻,又說︰
「當時他很忙,加上年紀差很多,我跟他也不太玩在一起。我們兩個睡同一個房
間,但只有晚上他補完鋼琴之後,我們才有幾分鐘的時間說說話,當然啦,他也沒有什
麼好跟我說的,最多是問問我上學上得好不好,不然就教教我功課而已……我很討厭他
彈鋼琴,因為他只要一彈鋼琴,就什麼也不管了,問他事情、找他出去玩、叫他吃飯睡
覺,他都跟你說沒空,有時候還乾脆當成沒聽見……」
「但是,他彈吉他的時候就不一樣。他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房門關起來,拿一把古
典或是民謠吉他,一邊彈一邊教我唱;那個時候我還不會說英文,他就教我一首一首地
硬背,等我會唱了,他就幫我和聲,我的樂理也是那時候學的。只是……」他臉色沉了
下來︰「我家人不喜歡他彈吉他,說彈吉他沒出息,要他好好學小提琴和鋼琴,將來出
國念音樂。所以每次聽到我們在唱歌,就會跑進來罵人。我哥哥很聽話,被罵也不頂
嘴,每次都笑笑地放下吉他,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說下次再唱,然後就回去練琴了。」
「但是,我知道他是不喜歡鋼琴的,他也不想當音樂家,他只想當一個搖滾樂
手。」
「那時候我想跟他學彈吉他,他每次都笑著跟我說,你人小手也小,別說吉他了,
小提琴你也抱不起來。等將來哥哥跟你都長大了,哥哥一定幫你買一把全世界最好的吉
他,帶你環遊世界,唱遍全世界所有的PUB。這是當時我們兩個打過勾勾,印過手印
的約定,當然,我們誰都不會跟家裡說……」狗弟微笑了起來︰
「大學畢業後他去當兵,我那時候才七歲,有一天心血來潮,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時
候,偷偷把他的小提琴偷出來,跑到村子後頭的山上去彈。」
「小提琴?你不是想學吉他嗎?」森怪奇道。
「這個說來就糗了,當時我分不出吉他和小提琴的不同,」狗弟笑道︰「拿他的吉
他譜來亂彈一氣,越彈越搞不懂,結果你們猜我怎麼辦?我竟然推論出那是弦的問題,
就學他換弦的方法,把那把價值好幾萬的小提琴換上了民謠吉他用的鋼弦!」
「那琴不是……」薇吃驚道。
「對,毀了。」狗弟笑道︰「我的小屁屁當然也毀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聽狗弟續道︰「後來他放假回來,知道我弄壞他的寶貝,竟然
一點也沒有生氣。他還偷偷告訴我,說他也曾經想要這麼試試看,看看是不是可以弄出
一種特別的聲音,我倒是幫他實現了夢想!」他哈哈笑道︰
「之後,他每次放假回來,就固定用那把提琴教我吉他,兩年下來,我還真的學會
彈吉他了。當然,他也有藉口給我一把樂器了,反正已經壞了嘛!」
「他退伍的時候我三年級,不是我吹牛,當時我的功力已經比現在的二姐或凱子都
好了……或許還差大姊一點,但也差不了多少。哥哥很高興我學得這麼快,說我的潛力
只會比他強……事實上,那是因為他教得好的關係,他不只教我一般的民謠或搖滾,他
還教我藍調和鄉村,他還說,左手和右手的勁力不同,反應速度也有差別,所以,他還
教我雙手交換彈的辦法,說是不同的歌,用不同的手;不但雙手對換,我的指法還可以
逆向,這都是他教的……」
「真是了不起。」森怪忍不住讚了一句。
「後來,他申請到一所瑞士的音樂研究所,沒過多久就出國深造去了。走的時候他
對我說,他會在國外搞樂團,等他回來之後,一定會跟我實現小時候的約定的……」
「但是,一年之後,消息傳回來,說他……」狗弟平靜而傷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
說︰「他在國外一家PUB的門口跟人打架,被三個黑人開槍打死了。」
我們大家都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倒是狗弟還在繼續︰
「你們可以知道當時我有多難過,那也不用多說了。當時我心中只有一個想法,那
就是,總有一天,我會實現當初我跟他的約定,當一個搖滾歌星……家裡自然不贊成,
而且,他們的心血都在哥哥身上,哥哥一過世,他們好像完全崩潰了,也不是真的管我
在幹嘛。不久之後爸爸過世,媽媽回娘家跟舅舅住,我就一個人出來晃蕩了。事後的
事,你們就都知道了……」
狗弟說到此處,怔怔地靜了半晌。玟開口道︰
「狗弟,我們……」
她還沒說完,狗弟把手一揮,打斷了她︰
「沒關係,我不要緊。」說著又是一陣沈默。又過了好一會,他才開了口︰
「你們不要覺得怎樣,我好得很。倒是有一句話,我很久以來都想跟你們說,只是
沒有機會,所以沒講出來……」
「你說。」薇道。
「我在想,假如今天我哥哥還活著,他一定很高興看到我有你們這些朋友。要不是
月光和狗和小雁,此刻我還是跟以前一樣,東混西混,沒有一個固定的去處……當然,
也沒有屬於自己的團了。所以我覺得……」他頓了頓︰
「我一直很感謝你們。因為,你們幫我實現了我跟他的夢想。要不是有你們……」
「我們知道。」森怪打斷他,握住了他的手。
狗弟看了他一眼,又環顧大家片刻,再度沈默了半晌,對大家點了點頭。
「謝謝。」他說。
十二點四十分。
被狗弟說了這麼一長串,大家心裡都有一點沈沈的,薇本來打算說一點別的話題轉
移氣氛,我卻阻止了她。我覺得,其實有些話大家平常就該說出來,倒楣的事跟大家一
起分擔,快樂的事同大家一起分享;但不知道是因為大家都很好強,或者說大家都不希
望將「心裡的垃圾」推給別人,平常嘻笑之餘,鮮少真真實實地吐露出心底深處的話。
是故,趁這個機會,我心中十分希望大家能多聊聊,多把一些抑鬱已久的話說出來。
詩聖首先開了口。
「其實,」他慢慢地說︰「狗弟說得很對,因為有大家在,我們之間才能有今天這
種……收穫……平常我不太會說這種話,大家各忙各的,也沒有什麼時間能靜下來好好
聊天。今天聽狗弟這麼說,我也覺得很感謝大家。」
「想不到詩聖也有說這種話的時候。」森怪說。
詩聖一笑,對大家說︰「對啊,我也想不到。大家記得剛認識的時候吧?」
「在小蘿蔔樹的那次?」小嘟說︰「我的天啊,別提了,那天真是慘烈。」
「你還敢講!」狗弟說︰「那天最不夠意思的,我看就是你。」
「等等,當時我幫大雁說話是有原因的啊!」小嘟說︰「別忘了,那時有三家一起
搞,我算是大雁的人。」
「所以呢,你就幫桑尼咬詩聖。」森怪笑道。
「我哪有咬他?是他媽的他太會拗了,」小嘟不平地說︰「去之前就講好以後大雁
抽四成,小雁和南雁各抽三成,被他拗成平分,我當然要講話。」
詩聖沒想到一句話馬上引起這幾個傢伙算舊帳,當場愣了一下,但也不加制止,反
而加入戰團,說道︰「我哪有桑尼會拗?原本一開始他要四成,就是在欺負人。」
「怎麼會?」小嘟說︰「大雁有我、桑尼、雞頭和阿仙四個,南雁有幾個人?」
「南雁有我、森怪,」狗弟說︰「還有龜毛。」
「這是什麼話?」玟說︰「按照人口來分,我和阿薇不是最衰?大家場做得一樣
多,本來就該平分……」
「好了啦,都幾百年以前的事了,怎麼還在爭呢?」薇笑著打斷了大家︰「你們真
的是很沒出息喔,現在大家都是月光和狗的人,分什麼大雁南雁呢?」
眾人聞言一怔,隨即都笑了起來。順子說︰「你們在講什麼時候的事啊,我怎麼都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
「他們在講當時組月光和狗時候的聚會,」森怪解釋道︰「那天大家還沒搞定大
事,就因為分贓不均吵了起來。」
「對啊,還虧當年大雁是我跟小嘟一起先搞出來的,這小子最後竟然吃裡扒外。」
狗弟說。
「誰叫你三大過退學?」小嘟笑道︰「出去後又找別人組團,不夠意思嘛!」
「你少來,是你跟龜毛有仇。」狗弟說︰「還有,他媽我是為誰三大過的?」
「你就算是為我,自己也存了兩個不是嗎?」小嘟說︰「再說,你才是跟桑尼有
仇。」
「我跟那個人渣有仇是剛好而已,他那種爛人,也只有你才會幫他講話。」
「那時我又不知道他跟阿仙的事!」
「所以說你是豬頭嘛!每天在一起練歌,什麼都看不出來。」
「比你成天和得爛醉好一點……」
兩人一來一往,互不相讓;大家看得有趣,全都笑吟吟地作壁上觀。玟笑著對我
說︰
「你看你看,這兩個人最沒出息了,好起來用一根吸管喝奶昔,吵起來卻跟小孩子
一樣。」
「對啊,」森怪也說︰「前幾天要整我,你看他們多團結;現在馬上狗咬狗起來
了。」
「真不敢相信,這是當時說什麼有狗肉一起吃的結義兄弟。」詩聖笑著說。
「這又是怎麼回事?」我問。
「他們是海專同學,」詩聖說︰「有一次小嘟跑去華西街吃狗肉順便爽歪歪,被東
南的仇敵堵上了,幾個人一起把他拖到河濱公園痛扁了一番。後來狗弟知道這件事,搞
什麼拔刀相助,還真的拖了一大票不知道哪路的兄弟,一共四五十人殺到東南去幹
架……」他頓了頓︰「後來狗弟就是因為這件事畢業的。」
「那這跟狗肉又有什麼關係?」我又問。
「這次的事小嘟很感謝他,說要跟他結拜,狗弟就說,要拜就去華西街,於是他們
就在狗肉店前結拜了。」
「對了,他們結拜的時候不是還有一堆爆笑台詞的嗎?」玟問詩聖道︰「你講給凱
子聽。」
「我……我也不記得了。」詩聖想了想,搖搖頭,轉頭對那兩個還在吵的結義兄弟
道︰「喂,豬哥狗弟,先暫停一下好不好?」
「好,誰要跟他吵!」小嘟說。
「你要幹嘛?」狗弟問。
「你們華西街結義的那段台詞還記得嗎?」詩聖說︰「凱子沒聽過,講給他聽
吧?」
兩人一聽,不禁對望一眼,隨即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狗弟指著小嘟︰
「你去問他,他寫的。」
「才怪,是你寫的。」
「你寫的比較多,你說。」
「我才不說呢!要說你自己說。」
「好,我說,你他媽就不要怪我偷改!」
「有種你試試。」
「就試給你看!」狗弟說。隨即對我道︰「凱子,我記得講給你聽過啊!沒有
嗎?」
「你是跟我說的。」順子道。
「喔,好吧……」他想了想,轉頭又問小嘟︰「喂,第一句是什麼?」
「忘了吧?還敢說我是豬頭!」
「好啦好啦,豬是最聰明的四腳動物行不行?」狗弟催促︰「第一句是什麼?」
「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雖為……」
「喔喔喔,對了,」狗弟笑道︰「全文是︰念狗弟劉治文、小嘟蘇仲健,雖為異種
畜生,既結為兄弟,則同口協蹄,吃喝拉撒;上報客戶,下安口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
屠宰,但願同年同月同日作成香腸。屠戶飼主,共鑒此心,背義忘恩,得口蹄疫……就
是這樣了,好玩吧?。」
大家看著他們,忍不住地,又大笑了起來。
一點半。
吵吵鬧鬧地,大家都累了,紛紛又都席地坐下。詩聖想起狗弟的話,開口問道︰
「對了,你該才說有什麼餘興節目,怎麼還沒開始啊?」
「別急,兩點才來,還有半個鐘頭。」狗弟說。
「是什麼東西啊?先說說嘛!」小嘟問。
「你猜好了,在山上空氣好,可以看到什麼?」狗弟神秘兮兮地說。
「不知道。」
「還沒猜就說不知道。」狗弟轉頭問我︰「你說呢?」
「螢火蟲?」
「傻瓜,剛才不是看過了?再說這跟空氣好有什麼關係?」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聳聳肩,轉頭對薇說︰「還是你猜猜看好了,看樣子你最
聰明。」
「謝謝你喔,傷腦筋的就丟給我。」她笑道,想了一想,抬起頭說︰
「流星雨?」
「沒錯,還是你聰明。」狗弟笑道。
「真的啊?」玟興奮地說︰「你怎麼知道有流星雨?」
「昨天晚上打電話問天文臺的,他們說什麼黑子又幹嘛的,我反正聽不懂,總而言
之兩點以後會有。」狗弟說︰
「等吧,我想大家都沒看過。」
「你還真是準備充分,」森怪拍了他一把︰「這就是下午你提議不回去睡的理由
嗎?」
「對啊,」狗弟說︰「假如現在我們回去,信不信,大家又喝得爛醉了。」
「跟你自己講吧!」小嘟說。
狗弟笑笑,忽然認真地說︰
「真的,這次出來玩很高興。」
「大家都聚在一起。」森怪說。
「對了我有一首歌,前幾天才學的,很適合今天晚上的氣氛,」狗弟問道︰「大家
要不要聽?」
眾人沒回話,只是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狗弟拿起吉他,對大家說︰「歌名叫『圈
圈遊戲』,謝謝。」
大家再度鼓掌,他把長髮一甩,隨即唱了起來。
昨日有個小孩出去遊玩
抓到一支蜻蜓放進瓶子裡
天空佈滿雷電時他感到畏懼
星星殞落他則熱淚淚盈眶
季節流逝像繞著圈子
彩色的木馬上下來回
我們都被旋轉木馬般的時間所俘虜
我們不能回頭只能回顧
我們以往的來處
只能轉啊轉地像是圈圈遊戲一般
小孩在季節中旋轉了十圈
涉越過十條冰凍的溪流
那些像「長大後你一定不會讓他失望」的話
同時也保證了將來會實現他的夢想
季節流逝像繞著圈子
彩色的木馬上下來回
我們都被旋轉木馬般的時間所俘虜
我們不能回頭只能回顧
我們以往的來處
只能轉啊轉地像是圈圈遊戲一般
十六個春天和夏日過去了
碾過城鎮的馬車也都化成了汽車
他們告訴他別心急
慢慢來
距你你伸出雙腳拖慢轉速的日子已近在眼前
季節流逝像繞著圈子
彩色的木馬上下來回
我們都被旋轉木馬般的時間所俘虜
我們不能回頭只能回顧
我們以往的來處
只能轉啊轉地像是圈圈遊戲一般
歲月飛逝小男孩也二十歲了
他的夢想雖已消逝
但有些壯志卻也已成真
在最終的、旋轉的年代消失之前
一些新的或許更好的夢
即將再度到來
「圈圈遊戲」.瓊妮米契兒作
一九七五年發表於「迴廊的哩程」專輯
狗弟唱完了,一時之間大家都沒作聲,各自看著天空,在奇妙的氣氛中等待著即來
的流星雨。我把歌詞跟玟翻譯了一遍,只見她滿足地握著我起的手,另一支手牽起了
薇,帶著笑意地仰起了頭。
一片沈默之後,從小嘟的方向,傳來了「童年」的歌聲。
大家坐成一圈,跟著他的歌聲唱了起來。
唱完了「童年」,他又開始唱「星星知我心」。
唱完了「星星知我心」,他開始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唱完了「星星知我心」,我開始唱……
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更深的深夜了。四下泛起了霧,週遭也湧出了森林裡的涼意。
月亮照在營地上,流洩著一地的純白。山上的夜色清朗,滿天都是明亮燦爛的星星。
我們八個來自各地,卻因為月光和狗而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一起圍著營火,各自
抱著自己的樂器,同聲愉悅地唱著歌。
說也奇怪,我們不唱搖滾,不唱另類,也不唱爵士或是藍調,大家唱的,卻是屬於
我們這個年代的,或者不屬於我們的年代,卻人盡皆知的那些歌。
感覺上,只有這些歌,才能帶著我們超越過去,超越未來,超越我們之間的界限,
超越而洗淨我們曾經存在的,曾經在不經意間刻下流出的淚水與痕跡。
盼望著假期,盼望著明天。
我們唱著歌。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
我們唱著歌。
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深,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們唱著歌。
從夜雨的港都唱到流浪的淡水,我們都一起唱著歌。
我的家庭真可愛,哥哥爸爸真偉大。
有一個女孩叫甜甜,我們是無敵鐵金剛。
泥娃娃沒爸媽,王老先生有塊地。
依比呀呀依比依比呀,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我們古往今來地,同聲愉悅地唱著歌。
從盼望長大的童年到一去不回的青春小鳥,我們一路扶持共行,高聲地唱著歌。挪
威森林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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