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日的凌晨四點十五分,我坐在白色BMW的前座,和正在開車的她說著幾
乎遺忘了的過去。此時四下正是一片寧靜,我的聲音低沈沙啞,眼前亦浮晃著迷幻藥下
的各式夢境。夜涼如水,身周火熱,我正在天堂和地獄中徘徊。
握著方向盤的她一身雪白,緊身套裝在金色耳環的反光中搖曳;淡黃的卷髮飄散在
裸露的肩膀上,被車窗縫隙傳來的夜風吹得飄揚不止。她的氣息飄逸,她的面龐艷麗,
她是正要送我回家的趙韻仙。
近來每天晚上唱完歌後她都固定會出現在舞廳門口,等我擺脫小雁弟兄後溜出來,
再開車送我回家。月光和狗距離我家只有三十分鐘不到的路程,晚上雖不塞車,我們卻
通常會在車上耗上一個鐘頭。兩人聊聊天,約莫五點左右才各自分手。
這兩天她似乎不再像初識時那般神秘了。通過彼此溝通,我開始瞭解這個被詩聖他
們批評的體無完膚的女子。我知道她是一個富商的獨生女,生日是一月十一日(詩朗比
賽那天),家住高雄,她自己則獨自在台北租房子住,如今她們大小開支完全由一間P
UB支持,而那間名叫「小里昂」的PUB,則是她的富豪老爸出的錢。說實話,越跟
她接近,我越覺得詩聖他們對她的惡評是一種有意的誤導。她們口中的仙是個有性虐待
狂的大花癡,精力過人不說,更毫無道德可言。近來自己觀察,我早已確定她絕非這種
人。首先,我們交往了這麼久,她可從來沒有對我表示或提到任何有關床第之歡的話
題;其次,她的思路很清楚,每句話都切中竅要,跟她聊天簡直就是一種享受。她不但
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讓我覺得驚世駭俗的話,更對連我自己都覺得無聊的生活小事都保持
著高度的興趣。尤有甚者,她更對我的感情生活表示了不只一次的關注,彷彿我是什麼
偶像名星,或是知名政壇人物一般,有事沒事就提出這個主題來聊。
說實話,我很好奇她為什麼對這個主題特別感興趣;不過她很會閃避問題,什麼事
情她不想說,我是絕對問不出來的。不過,反正這也不重要,既然她不置可否,我也就
沒興趣多問。只是,我心想,假如某個女人一天到晚跟你談什麼性解放或高潮權,那麼
她還有一點理由被我們認定是個花癡;倘若此女連你小學時候的愚蠢戀愛都有興趣,我
們實在沒有理由把這個人和精神分裂的性虐待狂聯想在一起,不是嗎?
所以,我越來越不相信詩聖他們對她的任何評語了。
「你交過幾個女朋友?」她問,嘴角泛起一抹嫣然的微笑。
「大概……」我想了想□「六七個吧?」
「為什麼說『大概』?」她問。
「因為……有一些不知道算不算,」我解釋道□「像青梅竹馬,或是一廂情願之類
的。」
「都算進去有多少?」她又問。
「唔……有七次吧,」我說□「要是算上失敗的初戀,那就有八次。」
「初戀就失敗,」她笑道□「真慘。是什麼時候的事?」
「國小五六年級吧……」我想了想□「記不清楚了。」
「呀!國小就談戀愛,真早熟!」她笑道□「不錯的女孩吧?」
「小學生嘛!還不是就那個樣子?」我含含糊糊地接口。
「說來聽聽如何?」
「沒什麼好說的。」
「說說嘛!」
「說這個有什麼意思?」
「很有意思呀!」她笑道□「我想知道小學生怎樣談戀愛。」
「我說過了,沒成功。」
「那更有意思了!」她微微一笑□「小學生失戀,這比小學生談戀愛更有趣。」
「你真的有興趣?」
「真的。」
「好吧,我說。但你可不能拿它來取笑我。」
「放心。」她微笑著,對我點了點頭。
我遲疑了一下,說起了有關蘭的那段故事。說也奇怪,這件事我沒有對薇說,也沒
有對玟說,天下除了遠遠之外,我好像只有跟小玫提過一點。此刻她一問,我竟然就完
完全全的,將這段塵封已久的往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蘭坐在我右邊的後面。她是個臉圓圓的,戴著牙齒矯正器的可愛女孩。當時是五年
級下學期,我最好的朋友阿湘剛跟我切八斷,班上只剩她願意跟我說話。那時候世上除
了演講比賽,只有她是唯一能讓我覺得活得有點意義的事物;而我也一直以為讓她開心
的最佳辦法,就是再拿幾次台北市冠軍。
我們導師是一個氣質跟酒家女差不多的爆炸頭,每次考完試,她就當眾羞辱成績在
二十名左右的我;然而教我最不能原諒她的,就是她總對其他老師說我是她訓練的。每
次我抱回獎盃,她就把功勞搶走,硬是奪去我那珍為至寶的戰利品。此外,她不但從來
沒有記得我是如何替她爭面子的功績,更從不對班上同學誇獎我的成就。這個人不但剽
竊我的心血,更每每在大家圍剿我這個特立獨行的公敵時,枉顧自己為人師表的公正立
場,站在人多的那邊敲邊鼓。當然,假如不是學校在朝會時有個頒獎儀式,大家絕對不
知道他們的董子凱又再度旗開得勝,幫學校又抱了個全市第一名回來。
當然,他們其實也不重視我的成就,沒有第一就嘲弄,得了冠軍就譏諷,老實說導
師是否宣佈,對我而言其實也沒有多大差異。要不是有蘭的關心慰問,有時候我真的會
想來一次秀逗演出,上台亂說一番,大家一起出洋相到外校去。
決定表白時已經六年級下學期了。我去金石堂挑了一枝自動筆,寫了一張小卡片給
她。當時那件事轟動整個年級,我的外號第一次從「凱子」變成了「癩蛤蟆」。直到今
日,我還深深地對他們的無情譏刺感到難過不已。
我當然沒有吃到天鵝肉,那次之後我終於瞭解,原來不吃羊肉,照樣可以惹一身
腥。她退回了卡片,也退回了自動筆,還寫了一張大家都看到了的字條,告訴我「天涯
何處無芳草」,順便提醒我「藉酒澆愁愁更愁」。言外之意,彷彿是好意勸告我別作一
個飢渴的自了漢一般。
我被這件事大大傷害了整整一年。蘭,你退回自動筆也就罷了,那頂多表示你拒
絕;連卡片一起還我,那不是在說我們從此不必再做朋友了嗎?再說,你為什麼不私下
把字條給我,而要交由那酷的要死的班長轉交呢?難道,只是喜歡你,我就必須負擔這
麼大的代價嗎?
替自己買了一管黑底灰柄,質感上佳的自動筆,我換來了一段黑外灰中,情況極糟
的六年級。之後她再也不過問我得獎了沒有,我也再也不曾跟班上說過任何一句話了。
整段時間唯一的收穫,就是學會如何跟一枝黑底灰柄的自動筆溝通。自動筆陪我上國
中,陪我考高中;自動筆看我學抽菸,看我學打架耍流氓;自動筆是我跟臨校幹架時的
秘密武器,也是我在遠遠蛋頭等人競爭下追到小玫的唯一法寶。自動筆幫我克服聯考的
計算錯誤,讓我以黑馬的姿態考上成功;自動筆也幫我克服上台前的緊張,在喀答喀答
的聲音裡,伴我在中新友誼之夜中一戰成名。
自動筆啊,是我對不起你,不是你對不起我。你為我磨得渾身是傷,卻從來沒有一
刻對我抱怨或罷工。把你留在中正機場的長椅上,是我將永遠耿耿於懷的一大恨事。你
此刻過得如何?現在的主人待你好不好?他會不會跟我一樣軟弱,跟我一樣怯懦呢?他
會不會跟我一樣,把你當成一個知心好友,對你無話不談,對你推心置腹呢?
「你把筆丟在中正機場了?」她說□「很傷心吧?」
「還好……」我低聲道□「丟了也好。」
「為什麼?」
「筆掉了之後,以前的事也不太去想了。」我說□「眼不見,心不煩。」
「嗯。」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問道□「那是怎麼樣的一枝筆?」
「黑蓋圓頭,灰色筆桿,」我形容□「筆尖也是黑的,日本飛龍文具公司做的。」
「嘿!」她一笑□「記得真清楚!」
「應該的,」我歎道□「它是除了『董子凱』三個字以外陪過我最久的東西。」
「有沒有想過再買一枝留念?」
「試過了,買不到。」
「喔!那真可惜。」她說。
當下兩人都沒再說什麼。良久,她忽道□「喂,問你一件事。」
「你說。」
「聽說,你很喜歡北一女的學生?」
我怔了一下,點頭道□「嗯,誰跟你說的?」
「我忘了,那不是重點。」她說□「是因為阿薇嗎?」
「唔……也不全是,」我想了想□「理由很多。」
「說來聽聽吧?」
「不要。」
她微微一笑□「這麼難以啟齒哪?」
「不是,」我解釋道□「有些事我自己也不願意去想,一提起來心情就不好……」
「像那個徐什麼蘭?」她接口。
「嗯。」
「凱子,」她忽道□「那件事給你的傷害很深嗎?」
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後來你還有跟她聯絡過嗎?」
「有,」我承認□「國三的時候。」
「情況如何?」她微笑著問□「還好嗎?」
「感覺很奇怪,」我頓了頓,說道□「那時候我沒在追她了。但是,看到她越變越
漂亮,我就……就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落寞。」
「當時你有女朋友嗎?」她又問。
「沒有,只有一個感情很好的乾妹。」我停了半晌,又說□
「感情很好。」
她微微一笑,微笑中帶著好奇及詢問。
我看了她一眼□「你又想知道?」
「嗯。」
我低下頭,停了許久。之後,自動地對她說起了另一段故事。
國二下我參加了一個景美區的交通安全演講比賽,那次規模太小,我也沒有好好準
備,稿子背熟就上台,後來拿的是亞軍。
學校派我和雅作代表,當時我對這個個子小小的,笑起來十分可愛的女孩毫無印
象。隨我們出去的是生活輔導組金組長,他長得像席維斯史特龍和成龍的綜合體,高大
健壯,瀟灑英俊;當然啦,集中西兩大高手的功力,他也是唯一制得住全校大小混混的
人。當時他外御萬芳強敵,內除興福惡棍,下班以後還出去開計程車賺外快,端得是本
校一大風雲人物。
一個小痞子,一個小姑娘,加上一個美式武打英雄,我們三個當天好像是出去郊遊
一般地有趣。我上台時組長躲到外頭哈草,似乎根本不耽心我會出什麼問題;雅上台時
他則一再耳提面命,倒像自己在比賽一般。當時雅忘了稿,在台上漲得滿臉通紅;金組
長急得滿頭大汗,硬逼我在台下幫她提詞。當時我認為比賽首重公平,但不知為何,還
是幫她作了弊。
雅下台之後大大地謝了我一番,說道她是導師派來的,以前從未參加過正式比賽;
想不到當著那麼多人,自己竟然會緊張成這樣。她又問我在台上的感覺,說道你神態自
若,講到精采處,甚至還會來一段即席演講,在不知不覺間多說一段稿子上沒有的內
容,隨即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地接回原稿。她佩服地問□難道你都不緊張嗎?
我不記得當時是怎麼回答她的,反正就那些老套,又是習慣就好,又是稿子是自己
寫的什麼的。不過,回學校之後我就紅了。她在女生班大力宣揚我有多厲害,又對一眾
姊妹們直誇我「熱情帥氣」;害我好一陣子連教室都不敢出去,生怕那些無聊女子硬把
兩人送作堆,在大家面前說一堆生安白造的流言。
兩人的交情一路發展,先是交換電話,其次又結拜兄妹;只差一步,她就會成為我
這輩子第一個女朋友了。孰料,就在剛上國三的一個星期六下午,我因為心情不好留在
學校,和正好也留在學校的小玫聊了許久。之後,事情便有了變化。不過那又是另一段
故事,有空再說吧。
開始追小玫時雅就主動和我保持了一段距離。雖然她依舊說著我的好話,我倆也一
如國二時一般,一打起電話就停不下來,但我卻已清楚感受到了她的改變。那時整個年
級都不相信我會追到那個個性強而獨立的小玫,加上遠遠的白雪公主也是她,我一直被
各方反對意見強烈打壓著。小玫當時有一個男朋友,她媽媽又是學校老師,加上我們導
師又用高壓政策管制著我的行動,這種辛苦就別提了。但是,在這一片「勸退」聲中,
只有雅從頭到尾一直鼓勵我,幫我出主意,幫我送情書,什麼她能夠想到的,她都主動
地幫我做了。尤有甚者,當她發現三年前蘭對我的那件傷害,竟然是此刻我有時裹足不
前,不敢邁開大步行動的理由時,她竟然主動找上了同班的蘭,要她「為當時的錯誤負
責」。
又是一個週末下午,當我坐在川堂圍牆上發呆想心事的時候,近一千個日子沒跟我
說過一句話的蘭,終於悄悄地,面帶微笑地走了過來。起初我還當她只是打此路過,是
故也跟往常一般當作沒看到,凝望著遠方,一動也不動地發呆。
但是,我馬上就發現——這次她不再只是擦身而過而已了。
當天我們也沒有說什麼特別的,只是聊著以往的事。她長大了,我也長大了,陳年
往事,此時盡付一笑。原本蘭總是在雅稱譽我的時候跟她抬槓,經過這次長達四、五個
小時的長談之後,稱譽我的人突然又多了一個。這件事或許只是個插曲,但自此之後,
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然放下了某些一直鬱積著的心事,終於得以毫無負擔地,自信滿滿地
踏出了我國三的第一步。
其後就一路順風了。首先,我把自己的成績迅速拔高,以突然的轉變和進步,在很
短的時間裡就轟動數班,大夥兒紛紛謠傳董子凱終於「看破紅塵」,決心背水一戰,
「用聯考來彌補感情上的挫敗」了。殊不知這只是個我讓自己沒有後顧之憂,更藉以吸
引大家的注意力,讓自己成為話題中心的辦法而已。開玩笑,我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放棄
呢?
其次,我開始用最大膽的方式對小玫表白,又是花又是詩,加上長篇大套的情書,
以綿密緊湊的攻勢,在封閉的興福校園裡造成極大的震撼。當時我的作文一向是全校之
冠,改論理為抒情,亦不失其精神;很快地,那些情書就成為女生班同學見習攻錯的范
本了。加上雅和蘭又在其中策動引導,順便給我取了一堆什麼「徐志摩」、「郁達夫」
之類的溢美外號,推動我的攻勢更加順遂。數周不到,王子追到了公主,從此過著幸福
快樂的日子。
這一切——我有時反思——都是雅給我的。或許她並沒有提出任何我該如何如何的
辦法,但她卻給我了一把得以登堂入室的鑰匙。私下想想,我其實並不值得她的付出;
我給過她的,只不過是一場地區性小小演講比賽中短短幾分鐘卻又不見功效的提詞罷
了。真的,少得微不足道,少得令人汗顏。
蘭曾經私下對我透露——其實從比賽的那天起,雅就已偷偷地喜歡了我。她所做的
一切,也像是在為她的男朋友所做;是如此的盡心,如此的真誠,而又如此的犧牲啊!
我知道此刻的她已經有了一個男朋友了,那位仁兄甚至也讀成功。但是,我在心底
發了誓,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要好好地,徹底地,不計一切的補償她。補償她曾經付出
的,或者說曾失去的一切。
我一定要。
故事說完了。趙韻仙冷笑一聲,沈默片刻後說□「這女孩好蠢。」
我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她笑了笑□「換成我就不會這麼做。」
「你不是她,」我哼了哼□「你沒資格笑人家。」
「哈哈!」聞言她放聲大笑□「真可笑!」
「什麼事可笑?」我氣沖沖地反問。只聽她笑道□
「其實你心裡很喜歡她這麼做的,不是嗎?」她自信滿滿地說□
「嘴上說得好聽,什麼過意不去,人家這麼做的時候,你怎麼沒有想到要對人家好
一點?」
「不能這麼說,」我連忙解釋□「當時我沒想到這麼多……」
「沒想到這麼多,」她接口□「就是你的錯。」
這句話簡短有力,像一記重錘般地擊中我的胸口。沒錯,當時我只顧追小玫,只想
到如何應付遠遠和蛋頭對我「重色輕友」的質問,卻完全沒有想到過雅的心情。甚至,
我愉悅於跟蘭重新找回的友誼,我陶醉在一眾女生的吹捧之中,卻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
注意力,去想想這些事都是怎麼來的,是誰把它們賜給我的。
的確,沒想這麼多,完完全全就是我的錯。
「是不是?」她繼續說道□「你根本忘掉人家在想什麼了。甚至,我告訴你,要不
是覺得人家這種付出是理所當然的,你董子凱絕對不會這麼糊塗。同意嗎?」
我歎了口氣□「同意,你說的對。」
她看了我一眼,勝利地把眼神移向遠方;我低下頭,玩味著這番話。心中突然產生
了一股異樣的感覺,我發現這種事在我身上好像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就像第一次上台說
相聲後,小玫曾說我是最好的演員;之後每次怯場,我就告訴自己□「你是最好的演
員,不會有問題的!」但是,在我隨即開始相信自己是最好的演員,因而賣力地投入舞
台的當口,遺忘了小玫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終於在一陣慌亂中,永遠永遠地失去了她。
趙韻仙看我半晌不語,突然一變話題,問起了我的詩朗隊生活。我鬆了口氣,連忙
抽回遠逸而去的心緒,回答起她的問題。
講著講著,她問到我參加詩朗隊的理由。我歎了口氣,心想到底沒躲開這一問;當
下便道理由是有,只是不想講給你聽。她笑道□
「又是一段情史?」
「呃……」我一怔,心想她反應真快。只得道□
「嗯,是。」
「你的經驗倒真不少!」她笑道□「說給我聽行不行?」
「其實……那也不算什麼情史,只是有點感覺而已。」
「說說看嘛!」
「沒什麼好說的。」
「說說看呀!」
「唉……」我歎了口氣。帶著一股莫名的傷感,把禎的故事從回憶裡抽了出來。
禎比我大一歲,長得跟北一女演講社前社長陳家禎簡直一個模樣。我甚至懷疑過
「禎」這個字,就是為了那種長相發明的。
國一班際團誦比賽,她因為是興福詩朗隊隊長而參與評審。我們班當時拿了第二
名,禎到班上挖角,看中了我跟蛋頭。之後,我們就加入了詩朗隊。
我的腹音是禎教的。記得某天練習,她按著我的小腹,要我念「黃河之水天上
來」;這是一句標準的擴胸句,事先我已經練得爐火純青。孰料當她一把手按將上來,
我馬上開始滿臉通紅,最後念出了一聲參加詩朗隊以來最不穩的抖音。當時她對我一
笑,似乎瞭解了我的感覺,便不強迫我再試一次。甚至,她還對指導老師說□
「其他人不用試了。我贊成讓他當下一任隊長。」
當時我驚訝於她的決定。而就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下,我們參加了第一次的比賽。轉
眼升上國二,我更以隊長身份,帶領全隊苦練當年的比賽詩「老松行」。
那年她以三年級的身份代表興福比獨誦組。團誦比完後,我不待老師們的鼓勵慰
問,便一馬當先地奔至獨誦場地,聽她念那首我連試都不敢試的「龍種」。
禎一上台我就愛上了她,她清楚沈重地念著那首沈重哀痛的詩,只報完題目,台下
就響起了一片掌聲。當時我發覺,假設一個女孩比你大一點,本事又比你好一點,她在
你眼中就會突然變得比較美,比較知性而迷人。
回到學校後我就常去找她了。我們總是在放學後的落日餘暉裡,站在校門口一聊就
是個把鐘頭。我們常聊詩、常談詩、常一起練詩。對話中的詩句,和著日落的紅光,那
陣子的感覺真的好美,好美。
當時她要晚自習,這一點也成為我國三時酷愛晚自習的理由。她立志要考上北一
女,我則除建中不念;只是,最後我們都黃牛了。她沒上榜,我進了成功。在成功又進
了詩朗隊,試圖尋找過去落日餘暉中的的那種感覺。
當時沒有跟她進一步是不得已的。理由有四□一、她要專心準備考試;二、她提議
結拜姊弟;三、她比我成熟得多;四、他有一個萬芳國中的男朋友……
雖然,她說那是乾哥。
落榜後她沒有繼續升學,聽說是在市場旁邊,她家開的小理髮店幫忙賺錢。每次經
過那裡我都不由自主地會往裡頭張望,有幾次還特別進去剪頭髮。只是,我從來沒有再
看到她。
考上成功後國三導師邀我回去替學弟們打氣,回去時碰到一個當年曾叫我大哥的老
弟兄。據他說禎後來去酒廊上班,現在已經是某道上真正大哥的小老婆了。她長得不
賴,離開有發禁限制的國中校園,她一定更美,更美了。
那天傍晚落日很紅,滿天儘是即將逝去的霞光。我的弟兄人品欠佳,他很可能是吹
牛的,只是我再也無法證實了。不知現在她人在何方?是站在理髮店裡頭幫忙家計,還
是咬著清楚而沈重的字音,一句一句地,對著某個不知名的孩子,念著那首沈重而哀痛
的「龍種」?
短髮的禎,夾雜詩句的對話,在夕陽紅霞中拖出我身後一條長得拉不動,濃得化不
開的孤單身影。自此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興福。
一月十六日。
「凱子,你出來!」詩聖猛然打開廁所的門□「今天你一定要給我說個清楚!」
「說什麼?」我蹲在地上,把菸灰彈了彈。
「這幾天你去哪裡了?」他怒氣衝天地問。我笑了笑□
「在學校呀!沒蹺課,沒公假,乖得很哩!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少來這套!」他大聲道□「我是說早上唱完歌之後。」
「我回去休息啦!」我說□「白天上學,晚上上台,你當我是鐵人嗎?」
「是嗎?」他冷冷地說□「休息?跟阿仙一起休息?」
「我會嗎?」
「你不會嗎?大家都看到了!」
「哦?」我慢條斯理地說□「看到什麼了呀?說來聽聽吧?」
「你!」他吼道□「你都跟她一起回去的,對不對?」
「沒有,」我打個哈哈□「你看錯了。」
「你還狡辯!」他喝道□「你坐她的車,五點都還沒到家,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嗎?」
「這是你自己看到的?」
「這……」他一怔□「是森怪說的。」
「他近視太深,」我笑道□「想必是看錯了。」
「你再賴嘛!」他霍然起身□「昨天我在你家樓下等到五點!這還會有錯嗎?你
說!當時你人在那裡?是不是在她家?」
「我在路上。」
「你騙誰?從月光和狗到你家只要二十分鐘不到!」
「你不信我也沒轍。」
「你……」他沒料到我會一句話否認的這麼乾淨,一把揪住我的領口□「我有一件
事問你,給我老實講!」
「你問吧!」我笑道□「我老實講。」
「你有沒有跟她上床?」
「沒有。」
「真的嗎?」他惡狠狠地瞪著我。
「真的真的,」我拉開他的手□「信不信由你。」
「要是我不信呢?」
「那我也沒什麼辦法。」
「好!」他從口袋掏出了一張活頁紙□「你給我把這個解釋清楚!」
我一見那張紙,就知道是我的東西,登時心下狼狽。那張紙上寫著一首詩「醉
思」,並附有下款□「給深夜裡白衣的趙韻仙」。
「你幹什麼亂動我的東西?」我怒道□「誰讓你動了?」
他冷笑一聲□「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只不過是去找根菸罷了,誰教你亂
擺?」
「那根本不代表什麼,」我瞪著他□「我愛寫詩,你又不是不知道。」
「寫詩給女孩子,還能有什麼好事?」
「是嗎?」我反駁□「我自己愛寫,你懂個屁!」
「那我問你,」他一指我胸口□「你寫詩給大姊過沒有?」
我立時語塞。這一問真厲害,馬上就攻進我的弱點。讓我不得不同意——的確,寫
詩給女孩子,是不能有什麼好事的。我寫過詩給小玫,給薇,甚至給過趙韻仙,卻沒有
一首給玟。
「怎樣?」他哼了哼□「沒有吧?」
「是,沒有。」我承認。
「你怎麼解釋?」他追問。
「這個嘛……」我想了想□「沒有,我沒有什麼解釋。」
這話一說,他反而愣了一下□「什麼?」
「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
「那麼……」他有點緊張□「你承認了?」
「承認什麼?」
「承認你跟她有一手?」
「等等!」我忙道□「你別搞錯了,我只有承認沒有寫詩給玟過,可沒表示我跟趙
韻仙有什麼關係!這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你想到哪裡去了?」
「那你剛才為什麼說沒有什麼可以解釋的?」他問道□「要是你沒有怎樣,有什麼
理由都可以說呀!」
我歎了口氣□「太複雜了,解釋不清。」
他心知事情不簡單,當下拉著我蹲了下來,兩人各點了一根菸,他說□
「這節不去上了好不好?我們把話講清楚再走。」
我點點頭,吸了口菸,半晌後問道□
「你想知道什麼?」
他想了想□「我想知道你們兩個現在怎麼樣了。」
「沒怎樣,真的,」我說□「她送我回家,我們在車上聊聊天,如此而已。」
「那你為什麼那麼晚還沒到家?」
「沒聊完,我們兜圈子。」
「就這樣?」
「就這樣。」
「那……」他又想了想□「說說你對她的感覺吧?」
「有關哪方面?」
「隨便啊!」他說□「像你對她的瞭解,她這個人怎麼樣,說什麼都行。」
「唔……」我稍稍停了停□「其實我也不能算是有多瞭解她,只是覺得跟她在一起
聊天的感覺……那種感覺不錯就是了。至少什麼都可以說,沒有什麼須要顧忌的。」
「所以你寫詩給她?」
「這是兩碼事。」
「為什麼是兩碼事?」他問道□「你在詩裡把她寫得……呃……寫得那麼好,像是
老相好還是什麼紅顏知己之類的,怎麼算是兩碼事?」
「老相好談不上,」我笑道□「紅顏知己,倒是蠻貼切的。你不錯嘛!還懂得我在
寫什麼,不虧是詩聖。」
「你少胡扯,」他說□「我們回到主題,你覺得他是紅顏知己?」
「可以這麼說,」我點點頭□「我說的她都懂。」
「像是什麼?」
「一些往事,」我說□「她讓我想說,說完了心中很暢快。」
「你都說了什麼事?」
「很多呀!從小學到高中,一大堆哩!」我頓了頓□又道□「很奇怪,像你現在
問,我就沒有什麼興趣講;她沒問,我反而很想告訴她。就是這種感覺。」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半晌後道□「凱子,我有件事要告訴你,聽完別發火。」
「不會,你說。」
「這種感覺我也有過,」他緩緩地道□「狗弟也有,小嘟也有,跟她上過床的男
人,都有這種想把心事告訴她的感覺。」
「喂!我真的沒跟她上床。」
「我知道,」他解釋□「我的意思是說,跟她走得近一點的人,都會這樣。」
「那又怎樣?」我說□「這至少代表她善解人意,不是嗎?」
「不!」他指正道□「那表示她在摸你的底。等她覺得瞭解你了,她馬上就會針對
你的弱點發動攻擊。」
「然後呢?」
「然後你就會把持不住,跟她上床了。」
「照你的意思,她跟我交往,花這麼多時間聽我說那些,全都只是為了『開』我
嘍?」
「正是如此。」
「那她未免太飢渴了吧?」我搖頭道□「我不認為她需要這樣做。以她的條件,隨
便搞搞就可以弄上一大票,又何必這麼累?」
「我告訴你,」詩聖正正經經地說□「她的確很飢渴。不但如此,她更是……」
「一個虐待狂。」我笑著接口。
「凱子,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他知道我只是跟他胡鬧,強調說□「她專門找有
點本事的人下手。等到你被她用手銬銬上,那就只有被她搞的份了。對她來說,能玩你
這種人,似乎是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
「所以,」我打斷他□「你是在說,她現在把我當成了下一個獵物,小弟是個有點
本事的男人。是嗎?」
「沒錯!」他說□「她的目標就是你。」
「哈哈!那可得感謝你們看得起我啦!」我笑道□「你說來聽聽,我有什麼本
事?」
「你是社長,」詩聖想了想□「又會寫詩念詩,歌唱得又好,第一次吸毒也沒出
事。別說她了,我也很佩服。像那天表演,你剛嗑完藥馬上就上台,有種得很。」
「多謝誇獎。」我笑道□「還有沒有?」
「當然還有。像是你能夠把……」詩聖剛剛開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對了!
你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有沒有對你說什麼奇怪的話?」
「沒有啊!」我說□「很正常。」
「她有沒有問你有關大姊的事?」
「沒有,她甚至根本不知道我跟玟是男女朋友。」
「才怪!」詩聖大叫□「森怪早就告訴她過了!」
「哦?」我一愣□「真的?」
「看吧!」詩聖道□「她早就摸過你的底了,這是在試你!」
「唔……」我想了想□「這麼說也是有點道理。」
「不但是這樣,」詩聖又問道□「她還幫你點了一杯長島冰茶對不對?」
「兩杯,」我糾正□「她自己也喝了一杯。這又如何?」
「你老實講,當時你的心情怎麼樣?」
「這個嘛……」我遲疑半晌,終於道□「好,我承認那種感覺很好。」
「好在哪裡?」
「好在……好在有人陪著我這麼做……」我稍稍小聲了點□「以前薇下台後都喝長
島冰茶,我後來也學她喝長島冰茶。現在薇走了,我每次喝長島冰茶都覺得很孤
單……」
「所以,當她這麼陪著你的時候,你就高興了對不對?」
「嗯。」
「你發現了沒有?」他緊追著說□「她的行動是有預謀的。」
「這麼說也對,」我說□「可是我實在搞不懂她為什麼會看上我。你剛剛說的理由
都不成理由,什麼我是社長,這對她來說算什麼?」
詩聖又沈默半晌,忽道□「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她要是沒看上你,那才真的叫奇
怪。」
「為什麼?」
「我跟你說實話吧!」他一抬頭□「你知道為什麼阿薇和大姊都會愛上你嗎?」
「這就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跟你交朋友嗎?」
我又搖了搖頭□「這一點我也很好奇。」
「因為你很真誠,」他拍拍我□「又很善良。像高一我剛跟阿薇分手的時候,有一
次你跟我在廁所打屁,這個你記得嗎?」
「有點印象。」我道□「那又如何?」
「那天我問你抽不抽菸,你說心煩才抽,」他說□「後來看我心情不好,你就陪我
哈了一管。這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
「小事一樁,你記著幹嘛呀!」我哈哈大笑□「沒想到詩聖也有這種細膩的一
面!」
「不,這不是小事,」他臉一紅,又說□「你會為別人想,這就不容易。再說當時
我們有沒有交情,像我這樣的人,你原本避之惟恐不及的,對不對呀?」
「唔……還好啦……」我有點不好意思,連忙把話題帶開□「別提這個了,你繼續
說她為什麼會看上我吧……?」
他沒理我,又道□「期考前你告訴我那個柯什麼玫的事,我就在猜你到時候會去送
她而不來考試。後來見你馬上就交卷,我就知道自己猜得沒錯。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挺
欣賞你了。」
「為什麼?」
「唉……」他歎了口氣□「你會為自己的感情去努力,我就不會。否則當時我就不
會失去阿薇了。」他頓了頓□
「阿薇也說你很有心,這是她會喜歡你的原因。」
我心頭一震,浮出一個念頭,問道□「這也是你介紹她給我的理由,是不是?」
他點點頭□「是。我知道你們會互相愛上對方的,這也算我補償她的一點心意。她
跟你在一起,總比跟我在一起好。」
「可惜……我讓你們都失望了。」
「不!」他忙道□「這件事我和阿薇都不怪你。她說你一直無法忘掉那個柯什麼
玫,是她會喜歡你的理由之一。再說……」他想了想□「後來事情變化成那樣,也是因
為你很至情至性的關係。這一點誰也不能怪你。」
我又歎了口氣。只聽他續道□「阿薇後來要大姊照顧你,其實是希望你們彼此照顧
對方。她對我說過,只有你,才能幫大姊從以前的陰影中走出來。」
「她這麼說過?」
「是呀!」詩聖溫然一笑,拍了拍我的肩膀□「事實上你也真的做到了。你不但是
她的初戀情人,讓她很振作,人家最近更努力戒毒咧!」他大笑□「你他媽的用苦肉
計,我佩服你夠朋友!」
「多謝誇獎。」我淡淡一笑。
「不過,你一定要戒掉喔!」他囑咐道□「可別越陷越深。」
「放心,我會的。」我說,隨即問道□「對了,你不是也在嗑?跟我們一起戒如
何?」
「一句話!」他爽快地道□「只要你們兩個戒了,我就一定不再嗑!反正迷幻藥又
不會讓人發抖,衝著你這個兄弟,我就非戒不可。」
「爽快!」我跟他擊了一掌,兩人大笑不止。過了好一陣子,他忽然說□
「我們講遠了,你跟阿仙的事還沒說呢!」
「喔!對對對!你繼續說。」
「剛才我講到哪兒啦?」
「你說她為什麼會看上我。」
「對,」他頓了頓□「你知道阿薇和大姊都很不喜歡她嗎?」
「感覺得到。怎樣?」
「她從森怪那裡聽到不少你跟他們交往的情況,」詩聖鎮重地說□「她對你下手,
不但是因為你很行,一方面也是為了報復她們。」
「你是說……」我吃了一驚□「她跟我走得近,只是為了要打擊玟和薇?」
「沒錯!要是她成功了,你想想阿薇和大姊會有多難過?」詩聖正色道□「再說,
要是這是事實,小嘟會怎麼想?狗弟會怎麼想?你自己也知道吧?他們兩個嘴上說得好
聽,心裡可都蠻喜歡她的。這麼一來,我們小雁兄弟們的交情會不會受到影響,你心裡
有數。」
我心知他說得對,但還是忍不住脫口而出□「不會吧……?」
「會!」他說□「不但會,這次她還會用比以前更狠的方法折磨你!她會想□好
啊!你董子凱很厲害是不是?你追得上阿薇很了不起是不是?你把到阿玟很得意對不
對?我就把你搞得一點尊嚴也沒有,讓你爬在地上跟狗一樣,看你還帥得起來嗎?」詩
聖的語氣中充滿威脅感□「到時候她再把情況跟大家說,把你的醜態都暴露出去。你想
一想那種情況吧!這不是我要嚇你,她絕對會這麼做!」他頓了頓□
「凱子,她是一個以征服男人為樂的瘋子!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話!」
「呃,我相信……」我訝異地張口結舌,結結巴巴地道□「謝了……還好你現在告
訴我這件事……否則……」
「你小心點就是了。」他歎了口氣,勸道□「凱子,別被她誘惑了。」
我點點頭,說道□「詩聖,我說句話你別介意。」
「不會,你講。」
「剛才的事你是猜想,」我小心翼翼地問道□「還是真的發生過?」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
「那……」我怔了怔,等他繼續。
詩聖沈默許久,最後終於開口道□
「沒錯,在我身上發生過。」
「還好吧?」
「好得了嗎?」他吭了一聲□
「你很好奇,是不是?」
「你不願意講就算了。」我忙道。
「不!既然說了,乾脆通通告訴你。」他咬了咬牙□「但是你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一點點都不行,否則我就不說了。」
「我不會。」我道□「別耽心,這件事我絕對守口如瓶。你要真的不放心,那也不
必勉強告訴我。」
「不不不,」他連連搖頭□「我一定要告訴你!不然你絕對猜不到她的可怕!」
清晨六點十五分,日出的前一刻。
「你家到了。」她停了車,對我輕輕一笑□「明晚再聊吧!」
「嗯,明天見!」我笑道□
「跟你聊天很愉快。」-- §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
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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