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耳邊仍然響著她的聲音。是的,就是那種聲音——有點輕,卻充滿堅
決;有一絲哀傷,卻絲毫沒有憎恨或埋怨的聲音。
「既然是這樣,」她說□「那就分手好了。」
我發誓我絕對沒有任何傷害她的意思,甚至到了此刻,我還是不明白當天事情為什
麼會搞成這樣的。印象中,我只不過把自己最近在幹什麼事對她說了一些罷了。她為什
麼會這麼難過?我甚至還沒有全部坦白呢!
好,我承認,同時有兩個女朋友是我不好;我也知道,這麼久不跟人家聯絡是我不
對。但是,我不是已經在改過了嗎?前天晚上是我主動打電話的吧?昨天的約會,也是
我的主意吧?難道這些都不能讓她感受到——我還是很在乎她的嗎?
說句良心話,雖然很久沒有跟她聯絡,但我還是常常會想起她的。或許她欠缺了一
點主動,亦或是少了一絲神秘感,但這並不代表我就因此放棄她了呀!
昨天下午,坐在和平島的石岸邊,她的表情是如此地哀傷難過;想起她許久不語,
望著暗沈沈的天空,看著滿是浪花的大海,終於落下兩行淚珠的神情,我不知道該用什
麼字句,才能形容出我心中的那股歉疚和感傷。
其實今天早上見面時我倆還是有機會的。從火車站出來時,她的眼神仍舊像以往一
般地明亮和興奮。直到吃中飯之前,她也一直強顏歡笑,試圖在一個比較愉悅的氣氛
下,通過對昨天的忘懷,重新培養或彌補兩人之間的感情。我知道,她是很努力的。
但是,我還是沒能把握住她的努力。當她問我以後要怎麼走下去的時候,我竟然連
哄她一下的話也沒說,只是沈默了半晌,就搖了搖頭,歎了口氣。
於是,她終於放棄了。在驀地掩面大哭了一場後,對著一言不發,不知所措的我,
她終於說出那句她一直忍著不說,一直希望不必面對的話。
「既然是這樣,」她說□「那就分手好了。」
我發誓,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但是,就在這個冬天才過了一半的日
子,在我倆都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只因自己的疏忽,或者說麻木不仁,我終於和小
憶分手了。我承認整件事完全是我不好,是我傷害了她,是我辜負了她曾對我付出那麼
多的真心努力,但是,我真的一點都沒有要傷害她的意思。
是的,就是那種聲音,直到現在仍在耳際響個不停。
一月八日,傍晚四點三十五分的金橋。
這個學期開學以來我很少來金橋,剛才背著書包,上到二樓咖啡部這張「屬於我」
的位置時,心中忽然有一股很奇怪的陌生感。大概是這半年的生活過得太不正常的關係
吧,每天在月光和狗活動,白天在學校大部分都陷入一種模模糊糊的精神狀態之中,今
早甚至連看到陽光都有些許的不適應感。我心下自嘲,簡直快變成吸血鬼了。
下午詩朗隊照例集合練習,一反常態地,全部高三隊員竟然一個不缺地到齊了。當
然啦,這幾天再不出席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只不過今年的氣氛從開始練習到現在一直都
很鬆散,較之去年「海祭」時的同仇敵愾,「念李白」則顯得十分輕鬆。打從十一月至
今,隊上一直充滿著活潑的笑聲,尤其是徐胖、阿暉那幾個小高一更是搞笑的能手,只
要他們在,就沒有一個學長板得下臉教訓人。是故,雖然練習過程十分愉快,但進度上
卻顯得有些落後;至於那種我們一直堅信著的「成功精神」,我個人也對它是否已經完
整地傳承給八字頭學弟抱持著頗為懷疑的態度。
算了,管他呢,成功反正是最好的,況且傳承也不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還是自己玩
得爽一點才是正經。畢竟這是我求學生涯中最後一次詩朗比賽了,如何好好把握住那種
和戰友一起披掛上陣的感覺,如何仔細體會那份一邊沈浸於笙歌詩韻中,一邊又讓贏得
第一的澎湃熱血燒過全身的感覺,才是我今年參加比賽的第一要務。再怎麼說,這畢竟
是我最後一次參加詩朗比賽了。
咖啡部的李姊把我的維也納咖啡端來,我笑著對她點點頭,看了看手錶。
「又在等人呀?」李姊笑道。
「嗯,等一個朋友。」
「是基隆女中的那一個嗎?」
「呃……」我有點糗,忙道□「不是不是,是我在外頭認識的朋友。」
「喔,原來如此。」她笑道□「最近和基隆女中那個女孩子過得怎麼樣了呀?」
「勉勉強強啦……」我含糊不清地說□「反正就是那個老樣子,沒什麼特別的。」
「她昨天還有來過呢!」李姊說□「就坐在你現在做的這個位置上。我本來想問她
你去哪裡了,後來看她好像心情很差,就沒有跟她聊。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呀?」
「唔……有一點不愉快就是了,」我承認□「小事啦!哪有不吵架的嘛!對吧?」
「吵吵不要緊的,」她笑道□「隔兩天就沒事了。」
「呃,但願如此……」我暗暗歎了口氣。
「對了,」李姊忽道□「最近有一個北一女的小高一常常來找你,你知道嗎?」
「啊?北一女的小高一?」我愣了半晌,答道□「不知道呀!找我?」
「是呀!」李姊想了想□「好像姓周吧?她每隔兩、三天就會過來一趟,起先是坐
在……咦?也是坐在你這張桌子上。後來跟我們幾個混熟了,偶爾聊聊天,就聽她問起
你有沒有過來……」
「然後呢?」
「也沒怎麼樣,只是因為她每次都會問,所以才告訴你一聲。」李姊笑道□「怎麼
啦?又交了一個女朋友啦?不簡單喔!」
「沒有沒有,一個朋友而已啦!」
「你的朋友還真不少,」她說□「還都知道你常來這裡。」
「是呀,我喜歡這裡嘛!」我笑道□「李姊的咖啡這麼好喝對不對?」
「呀,不敢當!」她笑道□「提起這個,我最近發明了一種新口味,正想找你試試
呢!要不要嘗嘗看哪?算我請客如何?」
「好呀!」我說□「樂意之至,不跟你客氣啦!」
「那你等一等喔!」李姊說,端著盤子回到吧台後頭去了。
我端起那杯冒著熱氣的維也納咖啡呷了一口,發現忘了放糖,便取過糖罐加了三
匙。正待攪拌一番,便聽身邊響起了一個聲音。
「你喝咖啡加這麼多糖啊?」
我轉頭一瞧□是趙韻仙。
「嗨!你來啦?」
「讓你久等了。」她拉了一張椅子坐下□「沒遲到吧?」
我下意識地伸手看了看表,剛好五點。
「不早不晚,」我一笑□「真準。」
「是啊,」她把皮包掛在椅背上□
「早到像傻子,遲到是騙子。」
「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她沒接我的話,問道□「你怎麼穿制服?」
「剛下課。」
「晚上出去就穿這個嗎?」
「成功制服跟西裝差不多,」我說□「找個地方擱書包就成了。我沒有那麼愛漂
亮。」
「看起來有點彆扭。」她笑道。
「隨……」
我一句「隨你怎麼說」剛要出口,心中忽然浮起一股很奇怪的感覺,當下驀地住了
口。我發現這幾句對話聽起來十分耳熟,以前似乎跟什麼人也這樣講過。
「怎麼啦?」她問。
「沒事……」我回過神來□「抱歉,想起一些雜事。」
「嗯。」她古古怪怪地瞇眼一笑□「不管你了。」
「你不要點杯東西嗎?」我轉移話題。只聽她道□
「我喝桌上這杯就好了。」
我一愣,笑道□「你喝這杯,那我怎麼辦?」
「剛才那位小姐不是要請你喝新口味嗎?」
「咦?」我又是一愣□「你聽見啦?」
她點點頭。我把手一伸□
「好呀,你喝吧,反正我也不想一次喝兩杯。」
她又古古怪怪地笑了笑,端起咖啡杯。
今天是我跟趙韻仙認識以來,第一次由我主動提出的約會。從昨天和小憶火車站碰
頭之後,心情就陷入一種無法控制的混亂情況裡,我好想找一個人談談,然而唯一可以
說這種心事的人——玟——我又無法對她啟齒,這就是我今天之所以會找趙韻仙出來的
理由。
昨天和小憶從站前麥當勞、重慶南路走到中正紀念堂;我倆走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
磚道,走過紀念堂到濟南路之間那條總是一個人帶著煩悶焦慮獨行的紹興南街。我們走
得很慢,平素自行散步只要兩個小時不到的路線,我們卻走了將近一整天。約莫三點左
右我倆坐在青島東路立法院後門的一張椅子上,她哭了起來,我不知所措地沈默著,之
後我們就分手了。當時的天氣似乎不是很冷,但青島東路上的行道樹卻在風裡搖晃得沙
沙作響。落葉飄得滿天都是,稀落的行人都把手插在口袋中瑟縮成一團。我一個人在風
中獨坐到九點,才在咳嗽聲中走過漆黑的濟南路搭○南回家。
回到家時已經是十點多了,家裡靜悄悄地,彷彿正躲避著圍繞在我四周的風暴。我
一個人坐在電腦前敲著鍵盤,看著黑白的顯示器上閃動滑出的字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
在寫什麼,只是無意識地擊打著鍵盤,聽著機械式鍵盤所發出的清脆聲音。彷彿一個發
呆中的人在倒水,雖然容器已然滿盈,卻任它逕自溢出而不知收手一般。
趙韻仙來電聲響時我已莫名其妙睡了不知多久,接起電話後也不知為何對她說了一
大堆拉拉雜雜的傻話;兩人一直講到快兩點——或者說我一個人抱著話筒胡扯到快兩點
——才在我主動約她今天下午見面後掛了電話。老實講,今早我還蠻懷疑這場「約會」
的,昨天的事感覺起來十分模糊,要不是早上咳得厲害,我其實對昨天下午的事沒有多
大把握。
第一次約趙韻仙,竟然是在這種情況下提出的。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有些說不上
來的遺憾。
李姊把那杯新作「盧森」咖啡端來了,還特別囑咐我別加太多糖,否則喝不出其中
的奧妙;我點頭表示謝意,便看她帶著一副有話想說的奇怪表情離開了。
「今天想去哪裡?」趙韻仙開口。
「沒有想去哪,」我說□「心情不好,突然想跟你碰個頭。」
「跟人家分手,」她微微笑道□「心情很糟吧?」
「唔……的確。」
「那就不要和人家分手呀!」
「沒辦法,合不來。」
「其實這樣不是比較好嗎?」她笑道□「至少現在你只有沈心玟一個女朋友了。」
「你要是這麼講我就同意了。」我說。
「對了,」她說□「昨天晚上你念的那首詩可以給我一份嗎?」
「昨天晚上?」我怔了怔□「我有念詩給你聽嗎?」
「你忘啦?」她咯咯地笑了起來□「當時你還念得很投入哩!」
「是喔?」我臉上一紅□「我念的是哪一首?」
「你說是你們今年比賽用的詩。叫做……」
「念李白?」
「對。」
「好啊,給你一份有什麼關係?」我說。從書包中抽出了社團資料夾,拿出一張沒
有劃過任何處理標記的「念李白」詩稿遞給她。
「我不知道你還對詩歌朗誦有興趣。」
「的確沒興趣,」她說□「不過你念詩的樣子還蠻有趣的。」
「取笑了。」我糗道□「既然這樣,你要詩稿來幹嘛?」
「留作紀念吧。」她想了想,笑道□
「這輩子還沒聽過現場的詩歌朗誦呢!你倒是第一個。」
「呃……」我又怔了怔,心裡再度浮起剛才那股「這句話好像聽誰說過」的感覺。
只聽她又說□
「最近練得很勤吧?」
「嗯?你說什麼?」
「我說,你最近練詩練得很勤吧?」
「其實還好啦,反正習慣了。」
「你們都是怎麼練的呢?」她問道□「這麼多大男生,不覺得彆扭嗎?」
「彆扭嘛……」我想了想□「我不會,畢竟玩了好幾年了。其他人我想一開始會,
但現在也該習慣了。至於練習方法……你有興趣知道嗎?」
「有啊,」她笑道□「不然我就不會問了。」
「好吧,說給你聽。」我說□「只怕你覺得無聊。」
「不會的。」她依然笑著,看了我一眼。
「希特勒、凱子、還有騷包,你們三個來一下。」河馬伸出手,對著休息中的我們
招了招。
「什麼事?」三人各自起身,慢吞吞地集合。希特勒問道□
「又要開始啦?才休息不到五分鐘呢!」
「有事情跟你們商量,」河馬道□「外頭說話。」
四個人走到音樂教室門口。河馬單刀直入地說□「星期四就要比賽了,我覺得練習
的情況不理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不是該下猛藥了?」
「又要精神講話?」希特勒問。我說□
「我反對,今年氣氛不同,精神講話沒有用。」
「我也是這麼想,」河馬說□「所以才把大家找來商量。不知道你們有沒有什麼好
主意?」
「我覺得關燈的那一招不錯。」騷包社長說。
「嗯,」我附議□「要是直接配上錄音會更好。」
「你說呢?」河馬問希特勒。
「跟他們講講歷史如何?」希特勒答道□「不然就用上次老烏龜搞的那一手,把處
理方法換半天,等他們練習不下去了再換回來。」
「除了這些還有沒有?」河馬問□「你們說的我通通想過了。」
「不然……」我想了想□「我倒有個主意,我們先找兩個人用獨誦方式一起走一次
詩,他們一個念第一部所有句子,一個念第二部所有句子——包括獨誦喔——然後錄音
下來,再把兩部帶開來練。」
「這樣有什麼好處?」河馬問。
「兩部帶開來練的時候,我們同時放錄音帶讓他們跟,這樣一來既不怕斷掉,更可
以逼大家做到快接慢念。因為只要一落後,馬上就會被聽出來。」
「這主意不錯。」騷包說。
「嗯,值得一試……」河馬想了想□「不過這都是念詩上的方法,你們有沒有什麼
可以激發大家投入情感的主意?我發現即使是用關燈的那一招,對今年這一票搞笑藝人
來說也都不太管用。」
「這我倒有辦法,」希特勒笑道□「不過今天是來不及了。」
「哦?你說說看。」河馬問。
「其實很簡單,只要找幾個女校的來看他們練習就可以了。」
此話一說,我們三人不禁同聲大笑。只聽河馬笑道□「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咱
們明天就這麼辦!」
「結果效果如何?」趙韻仙微笑著問道。
「明天才知道,」我說□「今晚希特勒會打電話給北一女極光詩社之類的友社,相
信他明天一定能拉到一大票。」
「你那個學長有這麼厲害?」
「他有他的一套,」我說□「老實說我還蠻佩服他的。別看他長的有點不三不四,
講話也有點老不正經,我們社團的對外關係,大半江山還都是他打下來的呢!」
「哦?真的麼?」她眼光微微一動,但瞬間便恢復原本的神色,說道□「找一天可
以認識一下這個人。」
「呵呵,那可能會挺有趣的。」我笑道,正待問她有沒有興趣真的這麼做,心中忽
然覺得有點不妥,於是馬上硬生生地忍住了下頭的話沒說。
我眉頭一皺,心想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跟她還聊不到一個小時,我心中已
經數度浮出一堆異樣的感覺,無論是提到玟、提到小憶、提到詩朗或是希特勒,都覺得
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自然?感覺上彷彿是潛意識在提醒自己不要告訴她太多一般,講起
話來大大不對勁。
「怎麼啦?」她也皺起了眉頭□「又想起了一堆『雜事』?」
「沒有沒有,」我忙道□「一時找不到話接。」
「是嗎?」她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你不想讓我認識他呢!」
「不是不是……」
「那你可以幫我介紹一下嗎?」她又問。
「這個……」我愣了半晌,心想她還是認真的呢!當下不知道為什麼地只想迴避這
個話題,便說□「介紹當然是可以介紹啦,只是人家已經高三了,我怕這樣會影響到他
準備聯考。再說……最近要準備比賽,他可能……」
「你好像不願意,是嗎?」她看著我的雙眼,臉上浮現一股似乎已經把我的心事完
全看穿了的笑意。
「呀!你別誤會呀……」
「我想我沒有誤會,」她笑道□「他練詩不會影響聯考,認識我就會影響聯考,你
的意思是這樣沒錯吧?我又沒說要你什麼時候幫我們介紹,比賽結束之後也成,不是
嗎?」
「呃……」我無話可說,只得胡亂應了一聲。
「你不願意就算了,我不介意。」她又說,微笑著的。
我偷偷吸了口氣,硬是逼自己不要再跟她說下去。心想她這句話擺明了是一招以退
為進,我要是連這個都破解不了就太遜了。於是乾脆什麼話也不接,看她怎麼玩下去。
說實話,要不是剛才忽然覺得她有點不懷好意,就憑我平素的習慣,一定會對這個
主意毫不考慮地表示贊同。但是,此刻她給我的感覺好像太急了,彷彿她一直想突破我
某些部份的心防,或者說她想完一個遊戲,卻還缺什麼必要條件才能繼續一般。剛才她
說要認識希特勒的時候這種感覺尤為強烈,我甚至猜她的目的,是不是想「上」希特
勒。
老實講,雖然我也覺得這種想法好像有點荒唐,不過我可不敢讓希特勒冒任何一絲
這種形式的風險。希特勒那個人實在太單純了,從任何角度來看,讓他認識趙韻仙這種
朋友都不是好事,更別提人家已經高三了,像這樣子一個集美艷及鋒銳於一身的女人送
上門來,百分之一萬會讓他名落孫山。希特勒過去對我好得沒話講,此刻,我絕對不能
讓他因為我發生任何意外,絕對不能。
她仍舊微笑著凝視著我,靜待我的回答。
我一言不發地和她對望,默默地與她堅持著這場無聲的戰爭。
一月九日。
「開燈!」河馬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
坐在窗邊的隊員乒乒乓乓地找到了開關,喀噠喀噠的聲響一過,音樂教室頓時大放
光明,一時刺得大家眼睛都睜不開。
「呼!」河馬喘了口氣,從隊伍中揉著雙眼走到教室前,對大家宣佈道□
「剛才大家練習的效果很好,現在下課休息十分鐘,四點五十分集合完畢。」
話才說完,練習階梯旁邊座位便傳出一輪掌聲。北一女極光詩社的高一社員們穿著
制服,正滿臉佩服地為大家鼓勵。詩朗隊弟兄們彼此既羞澀又得意地相對傻笑了一番,
之後便三三兩兩地坐下休息。
我拍了希特勒一把,悄聲道□「學長,你這一招還真管用!」
「那還用說?」他得意地眨了眨眼□「成功人我太瞭解了,別的沒用,只有美人計
有效!」
「你不怕極光她們回去把我們的實力告訴北一女比賽班嗎?」
「她們不會講的。」希特勒信心十足地說。
「你怎麼這麼有把握?」
「我知道就是了,」他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拍了我一把□「放心吧,她們不會講
的。」
我看了他一眼,不禁也笑了起來。
兩人就這樣地對望著,凝視著,在一片寂靜中互相考驗著對方的耐力。此時四週一
點聲音都沒有,唯一的聲響,只有空調機微微震動的頻率。我知道她正在猜測我心中的
想法,是故唯一能贏過她的辦法,就是什麼都不要想,讓她用那顆古靈精怪的腦袋去瞎
猜,直到她腦筋打結我就勝了。於是,我開始放鬆自己的注意力,就像拿下眼鏡般地模
糊自己的視線,不讓她那晶瑩而閃耀,朦朧卻銳利的眼神如冰刃般地持續刺進我的思緒
之中。只在頃刻之間,眼前的景像已然完全淡去,彷彿陷入一種令人失明的虛無之內,
顯得如此空明與漆黑。
剎那間,四下忽然變得一片漆黑。
「各位學弟,明天就要比賽了。」河馬站在四十四個隊員面前,對大家說□「今年
練習的情況大致上來說是不錯,雖然有點小問題,不過總體而言,我們依然能保持以往
成功詩朗隊的水準。因此,對於明天的比賽,只要大家都能保持『成功是最好的』的信
念,特優第一名的榮譽,將是我們……」
「別理他,」希特勒拉住我□「我們聊自己的,這些話每年都講,都快聽煩了。」
「沒關係嘛!」我搖搖頭□「反正你也是最後一次聽了。再不好好把握,以後你想
聽都聽不到了喔!」
「哈哈!」希特勒笑了起來□「這些無聊話,我以後是絕對不想再聽的!」
「隨你吧!」我微微一笑□「你不聽,我可要聽。」
「這麼認真哪?」他取笑道。
我笑著聳聳肩,沒接口。-- §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
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標 題: 挪威森林記/尋仙卷 (27-2)
一月十一日。七十八學年度台北市公私立高中高職詩歌朗誦比賽。
成功詩朗隊四十四位團員下了專車。金華國中門口的學生三三兩兩注視著眾人,目
送我們朝比賽場地大步踏去。一如慣例,我們是高中組最早抵達的隊伍。
國樂社社員在龍吟詩社社員的支援下把樂器從車上搬出來,詩朗隊則在河馬領軍
下,覓到體育館一角坐下休息。十點三十五分,離比賽還有三個多小時。
這次是我第二次參加台北市公私立高中職詩歌朗誦比賽。上次我們念的詩是「海
祭」,拿的名次是第二名;至於勝過我們的,則是我最喜歡的北一女。這種感覺有點奇
怪,我必須一邊把她們當成敵人,另一邊卻又期待著她們的出現。
今年我們是一定要打敗北一女的,這不但是學長們的志願,亦是學弟們的期待;我
們是非打敗她們不可的,去年的「海祭」在詩朗隊裡一向和「大黃河」、「李白傳奇」
並稱三大難練詩,我們練得爐火純青都敗給她們,這真是情何以堪?再怎麼說,我們成
功都是最好的,我們是非贏不可的。今年練習時大家絕口不提去年的事,只一心一意地
苦練。學弟們搞不清楚狀況,自然也不會多問。此刻大家一條心,個個志在必得,我們
不勝就不回去了。
真的覺得很奇怪,口中雖然和學弟們演講著,滿嘴雖然都是激勵的字句,但我卻一
點也沒有把北一女當成敵人。只聽阿暉問道□
「學長,我們為什麼要這麼早來?」
「是啊,」徐胖接口□「別的隊伍都沒到耶!」
我微笑道□「這是為了培氣氛哪!一方面先熟悉一下情況,另一方面給別的隊伍壓
力。等他們一來,發現我們坐在這裡看著他們冷笑,人家就怕了嘛!」
阿暉嘻嘻一笑,有點娘娘腔地拉著徐胖□「胖子聽見沒?來!我們練習一下!」說
著兩人盤腿坐在地上,搞出一副假腥腥的臭屁表情,似乎正印證著我的話,給外校對手
來個猙獰的示威。一種姿式,兩個活寶,逗得大家爆笑不止。
我莞爾一笑,心想比賽在即,你們還這麼快樂,真是一堆不知天高地厚的菜鳥。不
過這樣也好,越不緊張,待會兒表現越好,當下也不加制止。河馬對我使個眼色,示意
我叫他們規矩一點;不過這種小玩笑無傷大雅,管他呢!
氣氛甚佳,我們是非贏不可的。
趙韻仙和我的拉鋸戰終於在她認輸式地收回眼神中結束了,我倆經過一陣氣氛奇異
的沈默之後,談起了一些有的沒有的東西,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適才的話題。
雖然在這場彼此凝視的戰爭中我佔了上風,但不知為何地,此刻我心中卻充滿著一
種被她玩弄於股掌上的感覺。好像整件事完全由她主導,或是她故意讓我取得局部的勝
利,卻在無形中佔據了所有有利形勢的感覺。一瞬間,我發現她彷彿又更瞭解我一點
了。
說實話這真的是一個令人費解的迷思,昨天跟她打電話的時候,我只覺得她是一個
懂得很多,生活經驗比我豐富的朋友而已,因此我才會毫不矜持地向她發洩著跟小憶分
手之後的失落感及歉疚;但此刻對面而談,我反而打從心底對她產生了一種排斥感,試
圖把真正的自己隱藏起來,不讓她對我的瞭解更進一步。就好像跟她是通信多年的筆
友,當對方提起要碰頭時,不由自主地想要畏縮逃避一般。
我忽然想到,似乎我從來沒有試圖去瞭解她。我一直下意識地不去過問她的過去、
她的生活與她的心靈世界。她那張艷麗的面龐彷彿是一道冰冷的柵欄,又像是掩蓋著荊
棘的玫瑰花瓣,讓人有一種只願逗留吸吮其上,而不想往前更進一步的感覺。
看著她那吸引了我最多注意力的紅唇,我心底再度浮起那股很輕,卻又揮之不去;
很迷惘,而又悵然若失的心情。我突然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只是藉著她,以追尋多年前
對班長的回憶,而非和真正的她在交往。我之所以會不顧月光和狗那一票弟兄的勸告,
之所以會背著玟、背著詩聖、背著所有傳來傳去的流言,仍舊執拗著、放任著自己一再
跟她「約會」的原因,竟然只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真正擁有一朵讓自己微醺的、沾滿露水
的玫瑰而已。
真的,只是這樣而已。
「凱子?」希特勒拍我一把□「你在想什麼?」
「唔,學長!」我回過神來□「沒什麼……」
「北一女一來你就緊張啦?」希特勒笑道□「這可不像你喔!」
「不是不是,」我連忙解釋□「我在想別的事。」
「那就對了,小意思,用不著擔心。」他笑道。隨即又說□「河馬問你的獨誦句怎
樣了。今年你句子多,要小心喉嚨喔!」
「放心,」我笑道□「我沒問題的。學長你才要保重咧!」
「哈哈!」希特勒一笑□「好不容易撿到最後一句,我絕對不會丟臉的。」說著看
看表□「待會兒要再練習一次,河馬要你叫大家準備。」
「什麼時候?」
「十一點半,」希特勒說□「就在這裡。我們像去年一樣,練兩下嚇小女生。」
我笑著點點頭,兩人分頭集合隊伍。我對第一部宣佈道□
「各位學長學弟,現在是十一點十五,我們在五分鐘內把東西收好,衣服整理一
下,三十分的時候作最後一次練習。待會兒把聲音放出來,注意,不要留手,把聲音放
出來!各位注意喉嚨……」
「等一等,」臭屁說□「凱子,河馬要我們……」
「我知道,」我笑著打斷他□「沒有全念,跟去年一樣嚇嚇人而已。」
「喔,」他對我眨眨眼□「今年要嚇北一女啦?」
「是啊。」我笑道。
「你不心疼嗎?」黃肥笑道。
我一怔,大家都笑了起來。徐胖問黃肥□「學長,北一女跟董學長有什麼關係
啊?」
「我也不知道呀!」黃肥不懷好意地說□「你自己問他。」
徐胖看著我,意示詢問,阿暉拍他一把□「笨蛋!學長的馬子念北一女嘛……」
「喂!沒有這回事……」我忙道□「你們別瞎說!趕快集合,少講廢話!」
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河馬聞聲走過來。
「凱子!你在幹什麼?」他不高興地敲了我一記□「叫你集合,你在這裡逗大家
笑!」說著對大家又道□「還有你們!不是說不准大聲談笑嗎?學長帶頭胡鬧,你們在
底下起哄!太不像話了!」
大夥兒忍著笑開始準備。我歎了口氣,唉!有理說不清……
「停!」河馬大聲道。
我們在第一段中間停了下來,此時四周正是一片寧靜。成功詩朗隊整整齊齊地排在
金華國中體育館左側的操場一角,外頭是北一女詩朗隊三三兩兩的隊員;她們站成一
圈,剛聽完我們「念李白」的開頭,表情似乎十分緊張。
大家都喘了口氣。適才河馬集合完隊伍,對我們小聲宣佈道今年北一女的實力較
弱,我們不用太隱瞞實力,要大家努力練,好好嚇她們一跳。大夥兒自是十分願意,加
上第一段獨誦句較多,也不愁過份操喉嚨,當下使出渾身解數,如神龍矯矢一般,在剎
那間念出了這首詩一開頭的詩句,只見李白墨在靴在,人影卻已水遁失蹤。短短九句,
已開出了本詩超凡絕俗的氣象。
北一女隊伍原本以為我們會留手,瞧表情似乎都沒打算細看,想不到我們卻是來真
的,不禁大為興奮。此刻我們一停,原本散在周圍的隊員立刻奔走相告,只在瞬間,她
們已經通通聚過來了。
河馬對我招招手,我依言走出隊伍,他俯耳道□「凱子,下面的給你帶如何?」
「我?」我一愣□「為什麼?」
他古古怪怪地一笑□「聽希特勒說你對北一女有好感,趁這個機會讓你表現一番。
怎樣,有沒有興趣啊?」
我瞟了希特勒一眼,心想他嘴真大。便道□「好,我試試。從哪裡開始?」
「隨你便。」河馬微笑。說著轉身宣佈□
「來!大家注意!」
大夥兒隨即留神。河馬道□「接下來由凱子帶隊,我們讓他試試。以下的指揮聽凱
子的,他說從哪裡開始,我們就從哪裡開始。」
「為什麼要換人?」臭屁問道。
「喉嚨痛,」河馬解釋□「獨誦句太多,我要休息一下。」
臭屁聞言一怔,似乎有點不滿。這也難怪,他好歹是龍吟詩社副社長,我只不過是
隊員,說什麼也不該輪到我。不過我倆畢竟同班,他也沒多說什麼,當下不再接口。
我清了清喉嚨,對大家說□「好,那我們就開始了,第一部預備,從『陰山動,龍
門開』那一段團誦開始。」
大家又是一愣。我說的地方是第二段中間,並非段落的開頭。加上是團誦,很可能
接不齊。河馬會意,笑道□「好啊!考大家來了。兄弟們預備,別被考倒了!」
大夥兒微笑,各自深吸一口氣。我沈默半晌,偷偷往北一女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見
她們個個面帶疑惑,不知我們在玩什麼把戲。
我回過頭來,伸手作勢,數道□「來!一!二!三!」
「三」字一出,成功詩朗隊驀地爆起全詩最壯闊的句子,陰山龍門在黃河中傾搖,
黃河咆哮著詩句,相挾濤濤入海。這一聲果然氣勢不凡,直驚得週遭北一女詩朗隊花容
失色,震駭於此突如其來的巨響。
我一笑,出言叫停。隨即從第三段開始練習。
約莫六點半前後金橋打烊了,我倆會了鈔,在李姊仍然有點奇怪的眼神目送下離
開。趙韻仙本來要出錢的,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終於還是讓我請客。說實話,自從跟
薇分手之後,我就一直十分排斥女孩子幫我付錢,即使那是對方自己的消費,或者款項
很少也一樣。
她開車載我在台北市區閒逛,兩人漫無目的地行過一個又一個路口。我說今天只想
逛逛,要不然就找個咖啡店坐坐,她則表示既然是你約的,愛去哪裡我都沒意見。於是
我倆就這樣一直兜圈子。只見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馬路上又亮起整整齊齊火炬也似的路
燈;沿街店家的招牌一個個亮了起來,在五彩繽紛的霓虹燈映照下顯得亮麗非凡。
路上我問起了她的求學經歷,她起先笑了笑,隨即告訴我她是中國海專畢業的;我
問起她的工作,她則表示自己在南京東路開了一家名叫「小里昂」的PUB;我問她喜
歡聽什麼類型的音樂,她說像羅克塞那種;我又問她平常空閒的時間都在做什麼,她想
了一想,最後表示差不多都是在看電影、跳舞、找個凱子混一混;要是再閒著無聊,才
會找點書來看。我沈默半晌,又問她喜歡看哪一類的書,她終於輕輕地笑了起來。
「實用心理學。」她說。
「走吧!」河馬一揮手,下達了「出擊令」。
比賽差十分鐘就開始了,成功詩朗隊排成兩列,以整齊的步伐走上樓梯,邁向體育
館三樓的比賽場。河馬拍了我一把,笑道□「學弟,表現不錯喔!」
我微微一笑,心中充滿了一股得意加上興奮的心情。適才我們的練習果然氣勢不
凡,大家在我故意挑難練的句子,加上忽起忽落的控制下被激發了鬥志,練出了大夥兒
原本尚未達到的境界。河馬很高興看到這種效果,心情大好之下,竟然把指揮權也通通
交給了我;隨後一應大小事宜,包括什麼分便當,發佈注意命令,控制休息時間,甚至
修正欠佳獨誦句……等等,完全由我一手包辦。
我依照去年的情況進行這些事務,大致上的表現還算可以,偶有小差池,河馬和騷
包社長也微笑著幫我化解了。說來奇怪,大家竟然完全不排斥我的指揮,除了臭屁的眼
神似乎很是不悅之外,好像我是高三學長一般,言出令行,全員一體凜遵不誤。
我暗暗提醒自己不可得意忘形,待會兒要和臭屁弄一下外交。當下隨著河馬收收東
西,前腳後腳地也上到三樓入座。
場地亂哄哄地,今年參賽的隊伍已然到齊。每一隊的指導人員都站在隊伍明顯處,
為自己的隊員加油打氣;裁判席空著,司儀正在調整麥克風,氣氛依舊充滿著興奮與不
安……一切場景,跟「海祭」時都完全相同。
我忽然很感動,好像自己回到了高一,穿著卡其制服,正緊張地背著詩稿。
河馬讓大家坐下,對我密密叮囑一陣,要我向大家作最後的叮嚀。我站到第一排,
宣佈著等一下上台的次序,步伐速度、快接慢念、獨前頓休、拉低走高、提防斷音、破
音不理與下台緩步等注意事項。彷彿之中,我已經是一個沒有緊張資格的高三學長,正
對著一眾又嫩又純的學弟加以溫和安撫,細細囑咐一般。而我的心情,也真的寧定了下
來。
忽然間,我又變成高三了。好奇怪,今天為什麼老是不能覺得自己是高二呢?
麥克風響了。
「各位來賓、各位老師,各位詩朗隊的同學,歡迎蒞臨金華國中。七十八學年度高
中職詩歌朗誦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請各校同學就定位,一號中正高中請準備。」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吸了口長氣,試圖放鬆自己的心情。
司儀介紹完了裁判,開始講解比賽規則□「比賽時間是八分鐘,超過或不足半分鐘
不扣分,其外每半分鐘扣分一單位。從第一人從上台開始計時,最後一人下台時計時結
束。比賽時,請順序的下一位,在舞台兩旁的預備位置準備上台。凡是念到號碼三次未
上台者,皆視同棄權。請各校同學把握上下台時間。」司儀頓了頓,宣佈道□
「現在開始比賽。一號請上台,二號請準備。」
八點多左右她帶我去了一趟「小里昂」。那個地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間PUB,
反倒是有點類似一家用心佈置過的咖啡店。整個地方的氣氛十分柔和,無論燈光或擺設
都採用粉色系列,卻又不像時下流行的日本式迷你咖啡座般地小家子氣。那裡出沒的客
人連一個男的都沒有,舉目只見一桌桌坐著的淨是打扮入時的女性,放的音樂也十分搭
調,隨然我都沒聽過,不過就樂風而言,應該是屬於英格蘭北部地下音樂之流的曲目。
總而言之,非常特別,和我平常去過的PUB截然不同。
她帶我認識那裡的酒保,那是一個留著長髮,看起來非常斯文的帥哥。或許是這裡
陰盛陽衰,亦或是對他調配的那杯「愛爾蘭浪人」推崇倍至的緣故,兩人一見面就投
機,天南地北地扯了將近一個小時。尤其當他知道我是「小雁」的貝斯手之後,他對我
的態度更顯得親近的多。據他表示,小雁弟兄裡除了跟詩聖不太熟,此外幾乎每一個都
是他的「生死之交」,而森怪更是和他換過帖、歃過血的把子弟兄。他更給我了一張他
的名片,表示日後只要有空,就儘管找他出去鬼混。要不是趙韻仙偷偷告訴我這裡實際
上是一間女同性戀PUB,要我不要待太久,害我急急忙忙連滾帶爬地溜跑的話,我可
能會跟這位叫「安客」的帥哥聊到明天早上。
出來之後她繼續開車載我在市區閒逛。她跟我說了一點有關安客的事,也講了某些
當時開店的經過。她還告訴我「小里昂」的室內設計,竟然全是由森怪一手包辦規劃施
工出來的。我聞言著實吃了一驚,表示還真看不出來森怪這麼有本事;她則古古怪怪地
笑笑,說道森怪還有一大堆本事都沒有秀出來喔!倘若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這個人絕
對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簡單。我點頭贊同,只聽她又說□
「假如你想多瞭解一些你急於想瞭解的事,找森怪就沒錯了。」
說著她又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七分五十一秒,不扣分。四號請上台,五號請準備。」
靜修的隊伍下台了,四號棄權,在我的思緒正飄得不知所蹤時,忽然聽見河馬急促
而意外的聲音□「凱子!去整隊!該我們了!」
「四號棄權,五號請上台,六號請準備。」司儀的聲音再度傳出。
我的氣息有點不穩,雖然知道三分鐘以內上台都不會被取消參賽資格,加上四號棄
權,我們晚上台也不能算錯;但因為剛才心神不寧,此刻的情況又大出意料,原本得意
而自若的氣度,當場就失去控制,連上台前該要大家做的服儀檢查,也忘了再度宣佈一
次。
直到第一段結束,全場都飄在李白如仙的醉韻之中後,我才恢復了安定的情緒。
自從希特勒升上高三開始,我一直無法適應自己要獨挑大樑的責任,我好希望他在
身邊陪我,幫我真正地變成一個「高二學長」。其實這不光只是一個成熟或不成熟的問
題,它更代表了我對身邊來去無常,無法捉摸的變化,所產生的孤單及不安。
是的,我害怕事情有變化,像小玫的離去,對我就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一個從小學
一年級就認識,和我有那麼深厚感情的人都會不聲不響地消逝,生命中其他的事,卻又
何嘗不會呢?這半年的生活,薇的離去,我對基隆的思憶,甚至幼稚園時自己的天真可
愛……不都一件又一件地過去了,結束了,消失了嗎?
是故,當我身邊除了「董子凱」三個字還跟以前一樣,其他都在瞬間變了模樣的時
候,今年的「念李白」,就產生了無比的重要性。因為,這是我最後一次練詩歌朗誦,
也是最後一次和希特勒在一起辦事了。
國中時我就是詩朗隊隊員,明年高三要拚功課,我可不敢像河馬他們一樣下來。我
知道自己的成績,那不是好玩的。是故,今年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練詩了。此外,希特
勒之所以會下來是我去勸的,要是他不回來,我將不會像今天這麼愉快。我叫他時他還
十分猶豫,但當我一問□「我們兩個在一起練詩的感覺好不好?」,他就不再多想了。
於是,我一直把這次比賽當成一個重要的儀式,這是我身邊最後一個可預期的,感
覺跟以前一樣的活動了。我辛苦地練,認真地練,享受著這一股馬上就會消逝的熟悉感
覺。我知道今天一過,身邊將不再有一件事是發生過的,可和回憶印證,使以前的時光
重現的了。但如此一來,我已有了心理準備,情況應該好得多。所以,在整個練習過程
的每一刻,我都一直努力地去感受,去抓住每一刻的感覺。
但,由於剛才心中想著跟趙韻仙在一起的一些瑣事,我竟然把本要深深體會的、要
刻在心上的、要仔仔細細品嚐,以便日後回味的「上台時的緊張腳步」,在一片忙亂和
慌張中錯過了!
天哪!我錯過了!你能想像嗎?在期待了一個多月,甚至晚上還夢到,迷幻藥發作
時還親臨過的,那種跟著同袍們上台並肩作戰的感覺,我竟然在回想著當時和她分別時
的感覺之中,就讓它與我擦身而過,永永遠遠地消逝了!
就像一個失散數十年的好友忽然打電話給你,你卻來不及接到;或是一個等待許久
的約會,你竟然睡過頭而錯失了一般。此刻我的感受,就是這麼地懊喪而遲悔。
十一點前後我對她說該回去了,她沒有說什麼,當下便驅車往景美我家的方向駛
去。
回家的路上我有了個想法,覺得自己似乎應該以一個比較正常的心態來跟她交往,
說真的,她其實是個蠻好相處的人,我會對她一直抱持著那種怪怪的感覺,應該是緣於
詩聖他們跟我說的那些話造成的。這種心理障礙實在是不應該在我心中存在的才對,畢
竟我一向習慣用自己的眼光觀察世界,而我所有的人生觀,也一直是經過自己的評價綜
合而有的。別說詩聖他們講的不見得是事實,就算真的發生過卻又如何?她又沒有那麼
待我,不是麼?我們絕對不可以帶著有色眼光去評價別人,每一件事情都有好多面,不
管背面有沒有住著外星人,只要正面看得到伐桂吳剛或奔月嫦娥,那麼它是我們熟悉的
月亮,不是嗎?同理,就算她在大家的心中都是一個變態,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想通這一點後我忽然發現自己輕鬆了不少,坐在她的身邊,也不再感到侷促不安
了。我發現其實自己早就接納她了,否則我怎麼會這麼常常跟她「約會」呢?此刻我不
禁埋怨自己,為什麼不及早想通這一點,而讓前幾次跟她碰頭的時間過得較為自然愉快
呢?
車子不久之後就開到了我家樓下,她熄了火,和我坐在小小的車廂之中。
「你家到了。」她靜靜地說。
「嗯,我要回去了。」我說□「今天謝謝你陪我出去玩。」
「哪裡。」她微微一笑□「開車開了一晚上,很難得的經驗。」
「總而言之謝了。」
「不客氣。」她伸手按下解除安全裝置的插銷□「快上去吧。」
「等一下……」我沈默半晌,說道□
「還有一件事。」
「你說。」
「今天講到希特勒,其實我並沒有排斥把他介紹給你認識的意思。」
「我知道。」她淡然一笑□「沒關係。」
「我會找一個機會把他約出來的,到時候再……」
「不要緊的。」她打斷了我□
「趕快回去吧。」
「特優,成功高中。」司儀道。
隊伍中有人歡呼了起來。河馬歎了口氣,和希特勒苦笑了一番。學弟們互相擊掌,
似乎是打勝了漂亮了一仗,正在享受著他們的戰果。
「特優,景美女高。」司儀又道。
景美的隊伍高聲歡呼,今年她們是第一名。我心中頗覺難過,只是今年大家的氣氛
比較輕鬆,是故也不像去年一般,難過地想放聲大哭了。
「學長,辛苦了!」一個平常不苟言笑的學弟小基基拍了我一把□「今天多謝學長
的鼓勵了。」
我擠出一個笑,不忍對他說什麼「沒有第一,什麼都不是」的話,便道□
「哪裡,都是大家的功勞。」
「學長明年來不來?」阿暉走上來問道,旁邊還有徐胖和白鬼。
我搖了搖頭,他們臉上一陣失望。正想說些話鼓勵他們,希特勒和河馬便走了過
來。
「凱子,還好吧?」河馬問道。
「沒事,反正是特優,」我故作輕鬆□「又沒輸給北一女。」
「是啊,」希特勒笑道□「今年辛苦你了。」
「沒有沒有,學長的心血才多,」我忙道□「都是我沒把氣氛帶好,才會輪給景
美。」
「別自責,這不是你的錯。」河馬道□「你今天的表現真的很棒了。」
「是啊!誰說是你不行?」希特勒一笑□「是裁判沒眼光,去年我們還不是比北一
女強?」
我苦笑搖頭,沒接口。
這次我們又沒拿到第一,雖然他們都不怪我,但我卻覺得這通通都是我的錯。要不
是我沒留神四號棄權,一定早就把隊伍帶到預備處耳提面命,讓大家都得以氣息安詳,
沈靜穩重地上台;要不是我心神不寧,自己那幾句獨誦應該走得更好;若非我臨上台忘
了要大家再檢查一次服裝,那幾個領帶不正的傢伙一定都來得及再請人幫忙重打;假如
不是我……
「那明年就靠你啦!」河馬沒留神我又在想別的,對我說□「今年你的表現很穩,
明年只要像這樣,就沒有什麼問題了。」
「呃……」我一怔,忙道□「不不不,還是靠詩社的同學吧!我只不過是個隊員,
今天這樣跨刀帶隊實在不太好……」
「這就不對了。」希特勒一笑□「今年你管第一部,我管第二部,有人在乎我們是
說唱藝術社的嗎?進了詩朗隊,就不管你是哪兒來的了!」
「是啊!」河馬一笑□「他們詩社幹部還不是演辯社派的?大家插花,誰有能力誰
出頭,什麼幹部不幹部,都是一堆倒茶倒水的公僕罷啦!」
「可是……」我頓了頓□「這個……我明年也許……」
「你不會不下來吧?」河馬一愕,問我道□「今年讓你帶隊,就為了讓你練習明年
的工作。你明年會回來的,對不對?」
「我……」我一怔,心想原來如此,當下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他會下來的,」希特勒笑著望我一眼□「我最瞭解他了!你說對吧?」
我看著他們,歎了口氣。有理說不清……
她發動了車,消失在路口。
我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路口紅綠燈變換的顏色。
就這樣地,我在樓下站了約莫半個小時。當時我心中起起伏伏地,不能克制地想起
了好多好多的事情。將近十一點的寒風,也在思緒間逐漸擴散著深夜的氣息。
我很想瞭解趙韻仙這個人,或著說——她出現在我生命中的意義。從小到大我一直
深信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有它的目的,或許是幫助我們成長,或許是讓我們學習承受痛
苦,不論如何,只要一件事發生了,就會造就其一定的影響。此刻,我站在家門口,目
送趙韻仙獨自離去,心中非常渴望知道她這樣突然地出現在我的生活之中,究竟會對我
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我也十分想瞭解從現在開始,由於她的出現,以後的日子裡我將發
展出一段什麼樣的故事?那會不會是一段愉悅快樂的故事呢?會不會是一段艱辛困苦的
故事呢?還是都不是,只是一段值得回憶的歷程而已呢?
我非常希望知道。真的,非常地希望。
傍晚六點二十五分。
比賽結束,詩朗隊在場外集合,又念了一次「念李白」留念。之後大家照相,交換
簽名詩稿,一直搞到金華國中校警開始趕人時才依依不捨地散去。河馬表示學校已經准
了下週一的公假,大夥兒興高采烈,相約當天一起出去玩。這一天的活動,終於在眾人
的歡呼聲中告終。
塞車塞到家,我疲倦不堪地進了家門。吃過晚飯,洗了個澡,準備寫完日記就上床
休息,補補近來大量消耗的體力;把這一陣子的忙亂,近日亂七八糟的心事置之腦後,
好好睡他媽的一個大覺。
剛打開日記媽媽就進來了。她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在我身邊坐下。
「今天累壞了吧?」
「是啊,」我說□「幫學長帶隊,才知道學長不好當。」
「你近來臉色很差,怎麼了?」媽媽問。
「唔……」我想了想□「大概是練詩太累了吧!」
「有沒有什麼心事?」
「沒有……」我有點心虛,心想心事不但有,還有很多,只是一件也不能對老娘招
認。忙道□「你放心啦!好好休想一下就沒事了。」
「段考快到了吧?」
「是,怎麼樣?」
「你成績很差,想想辦法吧?」
「是是是……我會努力。」
「你總是這樣說,」媽媽笑道□「我才懶得管你咧!考不上大學自己負責,別一輩
子賴在家裡吃閒飯就行啦!」說著放下水果,遞給我一個信封□
「你有一封信。」
「謝了。」我伸手接過,回頭見她還站在身邊,似乎有話想說地看著我,便問道□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她搖搖頭,拍了我一把□「沒事,早點睡,別想東想西的。」說著逕自出了房門。
望著媽媽消失在門口,我歎了口氣,正要打開信封,外頭電話就響了。
「小凱,你的電話!」
「喔!」我連忙把信件往手邊抽屜一扔,出去接電話。
「喂?我董子凱。」
「我是趙韻仙。」
我一愣,說道□「嗨!什麼事呀!」
「比賽結果如何?」她問道。
我又是一愣,沒料到她會問我這個□「唔……第二名。」
「真可惜。」她笑道□「還好吧?」
「看開點就得了。」我道。隨即反問□「你怎麼想到要問這個?」
「關心哪!」她格格嬌笑□「怎麼,不行嗎?」
「行行行!」我也笑了起來□「多謝了。你就這件事嗎?」
「當然不止。」她說□「你晚上會去月光和狗嗎?」
「唔……你有什麼事?」
「唱完歌出去聊聊如何?」
「今天晚上沒有表演,不必在月光和狗見。」我怔了怔□「為什麼想到要見面?」
「聊聊呀!」她理所當然地說□「怎麼樣,聊天需要什麼理由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好啊!幾點?」
「十二點半好了。」
「在哪裡?」
「我去你家接你。」她道□「我開車,比較方便。」
我遲疑片刻,心中浮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似乎有什麼不妥,但又找不到不妥在
哪裡。當下半晌不語。
「怎麼,有問題嗎?」
「沒有……」我回過神來,說道□「你不麻煩嗎?」
「不麻煩。」
「唔,好吧!」
「那待會兒見了。」她笑道,隨即收了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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