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十月十八日。
火車一路踏著鐵軌的聲音,在逐漸飄起的雨絲中向北緩緩駛去,這是一班週六中午
往基隆的平快車。規律的振動,古舊的車廂,在煙塵漫空的沿途留下叮咚的迴響。
我穿著制服,坐在這班破爛的火車裡數著節拍。從台北到基隆差不多四十五分鐘,
正好讓我學習如何聽著別的節奏,手上卻打出完全不同的拍子。這個月來狗弟教得很
勤,他不厭其煩地指導我如何抓拍,怎樣轉弦,什麼是切音等等彈奏貝斯的技巧。此刻
我已是「小雁」的貝斯手了,只差一段時間的苦練,我們樂團便將再次出發,醒自五個
多月的冬眠。
第一次上台的時間是十二月四日;為了讓我順利進入情況,大夥兒決定暫時不唱貝
斯難打的歌。大姐親自動手修改老搖滾,配合森怪的鍵盤弄出不少作品。一來那些什麼
「長腿莎 」、「月光先生」我都熟,二來貝斯變化不算難,加上幾位明師的指導,相
信年底上台一定不成問題。
其實我並不擔心貝斯練不成,最痛苦的還是台步和動作。在說唱藝術社走慣了相聲
台步,我實在很難動得起來。高一苦練的「弓揮」、「羽排」全得忘掉,硬是學著如何
湊麥克風,如何用上身打節拍等新架子。近來是好多了,剛開始我每走一步都想撩袍,
每次切音,也都必須忍住不搖扇點頭,練得幾近發飆。更慘的是,不管他們笑了多少
次,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會在唱完歌後一立正,給大家來個「下台一鞠躬」;搞得胡不
胡、漢不漢,中體西用,文白夾雜。
上上個禮拜開始上社團課,我和小光示範「好」給學弟瞧。下台後小光竟然問我是
不是穿少了,怎麼上台淨打哆嗦,一副瘧疾發病的德行?我苦笑一番,回家卻還是開著
音樂練搖滾,搞得現在連走路都彆扭。終於知道學步邯鄲的燕人,為何會爬著回家了。
提起說唱藝術社,九月十六的表演還真是成果豐碩。不但學校各記參與人員小功兩
支,我更和范胖一齊得到了「成功三等獎」,預定下學期校慶時在典禮上統一頒發。此
外這場表演亦招徠不少社員,依照十月初的統計,本社現在已經有八十四人。其中高一
五十一人,佔全社六成以上,可說是前景看好,聲勢大振。照此下去,那被我們奉為南
針的「四大任務」,似乎也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了。
北一女方面似乎也頗有斬獲。鄭巧怡說演講社的工作人員各有嘉獎,學妹入社情況
亦稱踴躍。尤有甚者,班聯會還打算把明年北一社團聯展的主持人交給她們。我聞言頗
感欣慰,這種結果,也不枉我辛苦一場了。
至於基女相聲社的成果反而比預期差,這大概是因為她們地理位置較遠,而參與行
政工作也較少之故。據小憶說,相聲社一向在省辦相聲賽中名列前茅,今次出鋒頭的盡
是說唱藝術社,她們好像有點不服氣。尤其她們社團成立了八年,反而不及一歲的說唱
藝術社吃得開,更在社內造成了爭執。聽說寒假後她們也想辦一次活動,讓我們說唱藝
術社赴基隆吃鱉什麼的。
在「小雁」成員及詩聖的聯手相勸下,我終於放下包袱,和小憶在一起了。這一陣
子每天講長途電話,身上零錢越來越少,昨天我甚至還蹺課去銀行換了一大袋。
我們通電話的時間是早上七點,一般而言都是我打過去。近來發現火車站的電話又
空又安靜,故每天早上我都差不多六點半出門,七點到車站撥通,和她說到七點半再去
上學。平均一天電話費沒有一百也低不過八十。
我倆見面的日子是週末,一向是我去基隆,兩人玩個整下午再回台北。通常火車到
站是一點半,小憶每次都在候車室等我;兩人見面之後,便去廟口吃午飯,再去別的地
方玩。接連五個星期都是這樣,基隆可玩的地方,我們大部份都去過了。
對於基隆,我有一種既懷念又排斥的感覺。這裡總是陰陰地,間歇下著惱人又無休
止的小雨;大街上行人擁擠,卻散發著一股死寂的感覺;巷弄陰暗狹窄,房舍破舊褪
色,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市場與浮油的味道。港中停滿雄壯威武的巨輪,乍看之下十
分昂揚;但走近細看,油漬和銹跡卻又指著風霜。走在愛四路的大道上,總令我覺得有
些低落蒼涼。
小時候我住過基隆,記憶深處,似乎對這裡有著深沈而古老的回憶。當時住的地方
是一處依山而築的老警眷,沿著水泥斜坡即可看到北回線的鐵路。奶奶家的房子是一間
單進的中式平房,正中一間八角廳,外頭即是當時以為廣大無邊的院子。那棟房子很
暗,擺設也十分傳統,連廁所也只有一盞幽暗如鬼火般的小燈泡。穿過正廳到廁所中間
是一條黑黑的長廊,或許是怕黑,亦或是長廊太長又太窄,只有兩三歲的我從來不敢單
獨穿過去。
爺爺有一個老部下跟我們住在一起,我叫他李爺爺。他有一支老舊卻光滑的菸鬥,
與一台敲幾下就能聽的收音機。他的聲音又慢又不連續,每當他吸著煙斗聽平劇,我就
覺得他好像是收音機那端的周瑜海瑞王寶釧。他臉上滿是皺紋,每次開始講故事,我就
不懂他在想什麼。那張臉為什麼提到鬼子就笑,談到共匪就皺成一團,至今仍然是一個
謎。
白天大屋中沒有什麼人,上班的上班,小姑姑據說還在上學。整個房子裡空蕩蕩
地,樑柱和長廊中只有李爺爺收音機傳出的平劇聲。李爺爺的故事則是我度過漫長一天
的唯一樂趣,那些故事遙遠而生動,就像大屋一般,充滿了無數既真實又虛幻的感覺。
故事中有共匪打國軍,也有國軍打鬼子,打來打去,在八角廳中打出如夢似幻的聲音。
就像每一棟古老的建築,直到今日我還是相信自己在大屋裡看過鬼。李爺爺說爺爺
年輕時遇過一個狐仙,似乎救過誰還是受了狐仙的恩,我們家一到過年必定會祭一祭這
位大仙。三十八年的故事,游擊抗日的歷險,常常跟狐仙的傳說一起出現在大屋裡;每
天午後,我就覺得有人在爺爺的屋裡走動說話。當時我又怕又好奇,每次都想看看鬼的
模樣,卻從來沒有上前一瞧的勇氣。多年之後,我還是不知道那是鬼子還是共匪,是狐
仙,還是李爺爺的收音機。
那段日子裡唯一可以離開大屋的方法就是是看火車。每次火車來了,李爺爺就會背
著我走上斜坡,我興奮地叫著「火車!火車!」,他則沈默地吸著煙斗。那時基隆的天
空似乎都亮了起來,即使我們打著傘,長空仍一是片開闊。火車叮咚叮咚,小雨浠裡浠
裡,天地既熱鬧又響亮。
火車一過我就開始撒嬌,又是哭又是鬧,死也不肯回去。李爺爺很寵我,從來沒見
他對我發脾氣,只是用山東國語哄著我回轉,進到大屋裡,用濃濁的鄉音說起濃濁的故
事。火車朝遠方開去,三十八年就朝我開來;青天白日,頓時化成滿地紅。從來沒有人
知道我為什麼不肯進屋,就如同我從來不知道屋裡是不是有鬼一般。在大家心中,對方
都有鬼。我不懂為什麼國軍要殺鬼子,也不懂為什麼鬼子喜歡去中正紀念堂;我不懂為
什麼中正紀念堂那麼光輝燦爛,而大屋卻又為何如此陰沈幽暗。一樣的殺鬼子,一樣的
青天白日滿地紅,憑什麼大屋裡沒有散步中的我和薇,而中正紀念堂內,也沒有李爺爺
收音機中平劇的聲音?
火車叮叮咚咚,小雨浠裡浠裡,火車從台北叮咚浠裡地開往基隆。火車一過八堵,
基隆站就快到了,我整整衣冠,繼續打著我的節奏。
不知道小憶到車站了沒?她今天會帶我去哪裡?過去幾周我們去過和平島,爬過中
正公園那爬不完的樓梯;她帶我吃遍廟口大大小小的攤子,也帶我坐在基隆麥當勞,看
著行人說非道是。
上周我們一起去基隆文化中心,坐在空無一人的大廳聊了整下午的相聲和曲藝。她
跟小玫一樣很少講話,每次我一說,她就靜靜地聽。我對她說著二十次上台的事跡,也
告訴了她九月十六表演時的心情。文化中心十分冷清,基隆也十分冷清,站在舞台上,
我也覺得十分冷清。也許只有她的笑,才是這許多事情裡唯一溫暖的場景。
她說賴聲川那個表演工作坊即將推出「那一夜,我們說相聲」的續集,問我要不要
看,倘若在台北買不到票,她便跟我去基隆文化中心的那一場。我瞧瞧空蕩的大廳,很
想說不要,但還是答應了,臉上更擺出一副頗為感激的德行。說實在我不太喜歡賴聲
川,因為他每次都把劇本搞得神秘兮兮地,本來蠻好的黑色喜劇,最後一定急轉直下,
半途跑出一個超現實的結局,我一向認為這種設計是他的敗筆;故作玄奇,反而混淆了
原本應有的婉轉;他想表達的寓意,觀眾反而難以體會。
此外,他那部「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明明是一出舞台劇,只因效果取向比較通
俗,反而在外行人的眼中,成了相聲的代名詞。想來真是諷刺,就憑李立群那副德行,
好多說唱藝術社的學弟竟然都信了那一句台詞□「在沒有更好的選擇之前,我們就是
了。」於是那些笨蛋,也真的追隨李國修的捧哏,來個「大家將就著用吧!」。把不同
的藝術形式混為一談,指鹿為馬,一塌糊塗。要不是小光和我在社團課上力證兩者不
同,只怕此刻我們社團得改個名,叫做「成功戲劇社」了。
不過,我必須承認之所以不願答應小憶的邀約,其實跟賴聲川沒什麼關係。近來我
一直努力地保持著「鋼索上的平衡」,白天忙功課忙社團,晚上練貝斯練唱歌,行有餘
力,則寫幾段實驗性的段子。不但靠忙碌來麻痺自己,更用非常用功,非常瘋狂的日夜
生活差距來衝擊心情,逼得自己一天到晚要專心去改變自己適應環境,不教心情有一絲
餘暇。如此一來,才不會偶一獨處便想到薇,想到她的笑,想到她的身影,想到她的一
言一行。
然而,賴聲川的劇——一如我所說——充滿了那種古怪感覺,基隆文化中心又是如
此地冷清,加上表演在晚上,回程我一定會獨自走過那燈火一片的基隆港;這三種感受
一連繫起來,我會很靜很靜,心情很沈,然後不可避免地陷入低落,再度打亂我努力控
制著的情緒。到時候會怎麼個難過法,便不是此刻能猜到的了。
不過,我歎了口氣□還是答應她了。
車子照例停了下來,我知道那是為了等自強號過去才停的;只不過我很疑惑為什麼
如此。難不成自號太快,怕這種老火車翻了嗎?
想起上星期詩朗隊集合就好笑,高三下來了一堆,高一新隊員傻傻地一個也沒缺,
倒是咱們高二隻來了臭屁、黃肥和我三人。河馬一如慣例地吼叫著,現在人家高三了,
真是大聲得理所當然。臭屁聽聽煩了,開言道你罵我們有什麼用?來的挨罵,沒來的倒
耳根清靜。河馬心想這話也對,才不甘願地閉了嘴。
見到希特勒的感覺好暖,他一點也沒變,還是嘻嘻哈哈,窮開河馬禿頭胖子的玩
笑;尤其我把表演弄得不差,又在不損大局的佈置下搶回了社長,更使他笑得開心無
比,直誇我能幹,並自稱自讚自己眼光卓越。他似乎知道我的情況,拍拍我笑道□「就
知道還是你行!看吧,連小達都辦不出來的活動,你硬是辦成啦!哈哈!」
那一瞬間時光彷彿回到去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就在小光和我演完「好」之後,他也
說過類似的話;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滿意地也笑笑,學長友,學弟恭,我被肯定,亦
受期許,前途一片光明燦爛……
希特勒啊希特勒,學長啊學長,你知道嗎?當時我就快要流下眼淚了;我好想對你
說聲謝謝,也好想告訴你我有多需要你這個學長。我可不可以永遠不要當社長?永遠不
要自己去籌劃經營?你說什麼,我就去做好不好?你知道我會弄好的,只要你在旁邊,
什麼都不必管,只要你在身邊就好了,真的。
學長,我們不要走下去了好不好?我想練「海祭」,我想練「好」,我好希望自己
永永遠遠是高一。你不知道,上學期結束後我受了好多委屈□我沒有存心要趕走阿強,
可是現在他逢人就說我逼他滾蛋;我很用心地做著公關,但是相聲社她們硬是覺得我對
她們不公平;我幫范胖好多好多忙了,但是他現在仍為廣告差額負著債;還有,雖然阿
丹很願意分擔課程教授,但他什麼都不會,小光也不肯幫忙行政,我一個人扛下了所有
的訓練任務。學長,我不敢跟你說這些事,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要是換成你,
你會怎麼辦?請你教教我好不好?我怕你會失望,但是,我真的沒有像你想像得那麼
好。我是一個失去行伍的將軍,亦是一個沒有冠冕的帝王,四大任務真的太難了,我怕
等我指定下屆社長的那一天,你會發現我什麼都沒完成。學長,要是果真如此,你會拍
拍我,說聲沒關係;還是會歎一口氣,讓我羞愧無地呢?
自強號噹噹噹噹過去了,我們的平快車一陣抖動,隨即緩如龜爬地,又叮咚叮咚地
開始前行。窗外的雨是越下越濃了,沒頭沒腦地平鋪而降,在山巒和民家的外頭罩上一
層薄霧。我偷偷擦去了眼淚,四下心虛地瞧了瞧,隨即又故作鎮定地打起節奏。
大姐那天聽詩聖說我會詩歌朗誦,笑嘻嘻地把大家叫到她的房間要我當眾表演。當
時我的臉有些熱,不知道是因為跟他們念詩不太搭調,還是想到這一陣子在房間中幹過
的好事,一向在他們面前舉止輕鬆的我,不禁也侷促了起來。
很奇怪的,那天我沒有念「海祭」,也沒有念我連用兩次於詩韻杯獨誦比賽,兩度
得到亞軍的「我在長城上」,竟然從書包掏摸出今年的比賽詩,念起那由數首詩拼湊成
的「念李白」。
前四句是引子,用的是一首忘了誰寫的古詩,我念著「昔年有狂客,號爾謫仙人,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那一瞬,胸中忽然浮出一股既高傲又自信,彷彿便是李白
的心情;登時石碎紙破,一掃原本羞怯;行雲流水,狂興沖天而飛。剎那間字句錯落而
出,但見李白開陰山,動龍門,忽爾水遁,驟然入海,開元迄天寶,洛陽到咸陽;終至
酒杯逸空,回到傳說的樽中故鄉。低頭,再度笑對杯底的月光。
大家聽罷一陣瘋狂的掌聲,眾人皆道今日大飽耳福,終於聽到一次「不噁心的朗
誦」。我心想沒聽過這般贊人的,滿腔豪興,忽成力士捧靴的的羞憤。大夥兒齊道安
可,我推辭不成,只得在詩聖的建議下,再度念起一首自撰的「海風」。
我的詩寫得不算高明,什麼格律規定,那是一竅不通;創作詩也不同於朗誦詩,用
看的勉強及格,用念的就慘不忍睹。幸好「海風」還有押點韻,句子也不長,總算湊和
湊和還能唸唸。
這首詩是某日和小憶站在海邊忽然心血來潮寫的。不知為何,寫得十分「激烈」。
我不否認自己的詩一向都軟軟的,彷彿流行歌詞般地風花雪月,沒什麼文學價值;寄到
唱片公司,或許另有一點商業價值。但「海風」的激烈和頑強,真的連我這個作者也吃
了一驚。細究內容,或許別人會覺得不知所云;但我自己卻完全能感到詩中那股受盡風
浪,然而依舊不屈不撓,拚死反抗的決心。彷彿之中,我正在海岸邊緣迎風面雨,貫注
而聆聽。
念著念著,我頓時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寫出這首詩了。當天寫就時我還不知道,此刻
自己吆喝,反而體會得深。我發現這是一股內心的聲音,逼我盡速恢復自信;這是一聲
急切的鐘鳴,試圖用最清晰的方法醒我於警訊。我真的不振太久了,不自覺中,潛意識
已經浮出心底,要我快去找到一個方法,徹底把自己從泥沼中拉出身來,焚身以火,於
灰燼中重生。
只不過,我萬萬沒料到,那個方法竟然來得那麼快;並且,竟然是這樣的方法。
我醒的時候大姐也醒了,只是我是倦極而眠,她是藥力剛退。
我們躺在小房間的床上,四下正是一片靜默。她拿起菸兩人分了,黑暗的環境裡,
只有菸頭暗紅的火光。
「練得怎樣了?」
「還好。」
「剛才累嗎?」
「嗯……」我微微應了一聲□「現在幾點了?」
「三點多而已,」她說□「你沒睡多久。繼續睡吧?」
「不了,」我道□「我想跟你說說話。」
她嗯了一下,兩人聊了起來。此時正是半夜,外頭隱隱傳來舞廳中的囂鬧聲;我倆
赤裸裸地躺在一起,她架起細嫩修長的小腿,靠在我的腰際。
這一陣子我還是半夜就出來,只不過睡覺的地方換成了大姐的房間。這是一種非常
難以解釋的感覺,我發現只有躺在她身邊,我才會覺得安全;從某種角度來看,我必須
承認這是一種瘋狂的行為。她很自然地讓我住過來,就像一個大姐姐帶著小弟弟,每天
晚上都睡在我身邊。要是當天我心情不好,她就和我狂野地、恣意地作著愛,直到我緩
緩睡去為止。
我知道每次和她作愛時她都是剛吸過迷幻藥的,雖然外表全無異樣,但那種眼神我
一望即知□其深邃複雜,好像漣漪一般地抖動不止,又似火苗般地顫著金光。那時她全
身火熱,雪白的肌膚上淌著一層薄汗,紮在頭頂的褐髮半掩著臉孔,隨著動作時緩忽疾
地哼著、呻吟著,在旋舞中吞噬著我,又在旋舞中讓我佔據著她。直到事情結束,才把
我按在床上,伸手撥開頭髮,滿足而溫和地對我一笑,讓我安安穩穩地依靠在她的胸
口,直到次晨叫醒我為止。
我真的不會解釋跟她的關係,一方面她是我們大家的老大,另一方面她又是我獨有
的避風港。小嘟狗弟他們全知道這回事,但卻沒有任何人表示這有什麼不對。我私下曾
告訴詩聖,這傢伙竟然說□「很好啊!那有什麼不好?」而一點也沒有詫異或驚奇。言
下之意好像事情本來就該這樣,倒是我有毛病一般。
是故,我漸漸地也不再多想了。大姐跟我除了姐弟還是姐弟,其他的反正也沒有人
提。如此一來感覺反而好了許多,我確實地在她的懷裡平靜了下來,更逐漸能放鬆自
己,令我們火熱的片刻更加曼妙。沒過多久,這種行為已經變成我和她溝通的媒介,我
們唯有袒裎相對時,才能毫無禁忌地談天說地;只在深深結合的片刻,我們才能毫不保
留地說出自己的心情。
國慶日那天晚上我們一起爬到樓頂看煙火。當時天空暗暗的,秋夜在七彩絢麗的火
光中暈染出滿天斑斕的深紅。她背對煙花站著,雙手伸展擺動,晃似挑起一波又一波浮
晃粼粼的光幕。那種樣子真的好醉人,好醉人。
那一晚我們都醉了,她波動的眼神似乎再也無法冷漠如昔,娓娓對我說起了她的過
去。她說自己是人家的養女,養父成天酗酒,醉了就鞭打她、污辱她。她逃了出來,但
不多久便被抓回去;之後,她更以三十萬的價格被送入妓院。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事也過去了,她迷失過,也振作過,就在物換星移中浮沈。直
到某一天,她碰到一個女孩,這才徹徹底底的改變了她的生活。那個女孩陪著她不久,
她就開始有了方向,有了勇氣;後來便來到這裡,和一堆朋友開了小舞廳,過起我從來
不能瞭解的另一種生活。
而那個女孩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她叫林美薇。
許多事情纏繞著、虯結著,迸散出光彩各異的火花。每一件事都有好多面,我們窮
畢生之力或許也無法一一發掘。這次沒有人隱瞞了,她說她是薇請來陪我的,至於如何
讓我從那些自以為是無邊的苦痛中走出來,薇則表示隨便她。她說她們兩人彼此曾互相
影響,互相從對方身上汲取不同的特質。此刻,她問我,如果薇再也不回來了,她能夠
替代薇嗎?
我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陪著她,在傻笑中滴著莫名的淚水。我不懂她在哭什麼,
也不懂我在哭什麼;沒有人懂,也沒有人需要懂。煙火燦爛,我們都醉了,大家哭一
哭,淚水化成五彩晶盈的甘露,於是我們又笑了。
那個問題不再有人管了,我很想知道她是為了我、為了自己、為了薇,還是為了我
們大家才那麼說,但是我不再會知道了。我們都在物換星移中浮浮沈沈,倘若有一天周
期止息,相信我們都會知道的。
她再度伸手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幕。我們在光幕下,當著沒有星星的天空中結合。
我突然發現自己不再是弟弟了,她是姐姐亦是妹妹,我是弟弟亦是哥哥,我們又熟稔又
陌生,又陌生又熟稔;在纏繞和虯結中,我們都是兄弟姐妹,我們既是陌生的,亦是熟
稔的一群人。
煙火更亮了,光輝的十月。
一進市區天色就更暗了,古古舊舊地、破破爛爛地,基隆依然凝結在一片陰沈的霪
雨裡;彷彿是一棟古老的建築,在青苔與紅銹間和變遷對峙。
國慶日後我察覺自己有了些變化。一方面我的心情正在快速好轉,對於手上該做的
事,像是社團或詩朗隊,都比較積極參與;白天的時間也振作得多,不似剛開學那幾天
的萎靡,上課打嗑睡的情況頗有改善,蹺課頻率也降了下來。
但,每當太陽下山之後,我的老毛病就再度出現,心事重重,看著路人都覺得人心
惶惶。此外我開始不愛說話,尤其跟小憶打電話時,言談中那股疏懶和答非所問的情形
最為明顯。從前的我很善於表達自己,要說什麼劈哩趴啦就是一串,跟我談天可以一句
話也不用問,想知道什麼,我都為你想好了;而且不但詳細,更兼周全,什麼人對什麼
有興趣,我的演講中總有個譜。
然而近來就不同了,不但常常聊到半途心思跑掉,有時我即使有話想說,也找不到
合適的句子,造成一肚子主意,卻說出□「喔,我沒意見!」的場面。
最先察覺這種情形的是小光,他發現近來每次社務會議上我都不太表示意見,事後
卻又有一套全然不同的計劃。起先他還以為我對阿丹有疑忌,因而不肯將點子讓他知
道,後來發現阿丹反而早一步得知我的安排,才在仔細詢問中讓我承認這種情況。
老二不多久也感受到了。很奇怪的,雖然我開始不太講話,兩人卻增加了出去打屁
的次數。這學期以來——或許因為不同班——我們三天兩頭就一起吃麥當勞,之後到中
正紀念堂聊到九點。他說我現在說得少聽得多,不但心思捉摸不定,回話內容也多半莫
測高深,他常常聽得一頭霧水,想上半天才霍然開通。我心想除了莫測高深,老二你自
己說話還不是有一句沒一句?故也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兩人同一套招式,反而講得更
有意思。於是,我們反而開始說一些高一時不會提到的問題,像他的家庭,我的「夜生
活」,對長大的想法,甚至是老二這傢伙最外行的愛情與性生活等。
這麼一談,我倆反而更瞭解對方了。他對我說及他那法官爸爸,以及和差距四十歲
的父親的代溝問題;他說到上高中以來逐漸疏遠的三人行,也告訴我他那種和老友不再
親近的苦惱。我開始深入他的內心世界,不再認為他沒什麼心事,因而也比較不介意他
三不五時冒出的煩人問題;如今他再就我沒興趣的主題講個沒完,或在我試圖逃避的事
件上窮問不休,我也逐漸地學會適應,而不感煩躁了。
比起老二,小憶跟我的情況可就糟得多。剛跟她在一起我很健談,一講就長篇大
論,她則看著我毫無聲息,臉上微笑地聽,兩人似乎各得其所,自得其樂。但近來我收
斂了很多,以致通電話時常常忽然一陣沈默,要不然就是講一些張爺爺李奶奶的雞毛小
事;喂?醒了啊?上學啊?學校有沒有什麼事哪?喔,沒有,好,好,對,對,那再見
啦!拜拜!無聊透頂。
其實這應該怪我,沒話可說,變的是我不是她。不過就算裝包袱,總也得有人抖
吧?倘若我不講話,兩人可以坐在海邊靜一個下午;再說我跟她也沒什麼話講,我會的
她全不會,又不能對她說舞廳或薇的事,其他什麼相聲詩朗隊的又都講了好多次,近來
真是越來越言不及義了。
詩聖曾說我和她維持不了多久,這一點似乎給他料中了。我自知再不改善,兩人終
不免於分手,為求收場不致難看,近來我的一舉一動都竭力控制,兩人頂多牽手散步,
沒有任何進一步發展。之前我還會親親她的,現在連「我愛你」也很少再說。如此一來
雖然沒有後患,卻更促成兩之間的鴻溝加深。她不知道是沒留心亦或無計可施,除了像
暑假時一般地微笑點頭,對我這種改變沒有任何反應,沈默依舊,而不加任何努力。是
故,在兩人都把心事隱藏起來的情況下,此刻只能希望——分得漂亮了。
相形之下,北一女一年級的雲,則跟我別有一番相處的趣味。
第一次段考考完的下午沒事幹,我漫步到重慶南路上逛逛,不知為何想起以前跟希
特勒聊過的一個荒謬念頭□當時我跟小玫還在一起,希特勒似乎很羨慕,三天兩頭要我
托小玫幫他介紹女朋友。他說他很想找一天放學的時候去北一女門口站崗,找個可愛的
小妹妹看場電影,搞不好就此來電,搞定終身大事。我笑道就閣下這副不古不新的德
行,幹這個未免太不搭調;再說非親非故的,誰肯跟你去玩哪?別搞得人家避之不及,
引為校際大笑話。他則歎道試試不妨,只不過自己沒膽,不過空想一番而已。
沒想到,當天心血來潮,我真的試了,而且一試就中,因此認識了雲。
從金橋往北一女走去時我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反正也是閒著,何不鼓勇試一
試呢?至不濟一無所獲,只要閃人得早,想必也不致太過招眼。不過,當時我還是蠻緊
張的,站了十幾分鐘,卻一步也沒邁出去,心想不知道這種行為是吉是凶,人家又會如
何反應?是把我當成怪人逃開,還是惡言相報?
再說,如何選擇對象呢?長相是一定得挑的,然而漂亮的女孩多半是死會,成功機
率可能不高;其次人要阿莎力,否則羞羞怯怯,即使想也不敢同意;還有,一定要看人
家是不是優哉游哉,要是待會要補習,我看也沒什麼搞頭;最後,最好是高一,因為高
三太老,高二油條,高一菜鳥臉嫩,機會應該比較大。
想著想著,門口的人都快走完了,我心想時間不多,要上就是現在,當下便往六七
個正出門的小高一起走去。那時我看中的,就是後來跟我一起出去一下午的周致雲。也
許有人奇怪為什麼要往那六七個走去,難道不怕人家人多勢眾,有拒絕的膽子嗎?其實
正好相反,女生愛熱鬧,大家一見此事新鮮,多半會嘻笑鼓吹;再說那一票看起來都蠻
外向的,不致於視我為色魔,較之安安靜靜的一群,似乎令人心安得多。
我走到她們面前站定,開口叫住眾人,自行報名報頭銜,說道在下是成功說唱藝術
社社長,本來約了幹部放學開會,豈料那些傢伙考完想玩,全跑得一個不剩;我沒事可
干想去看電影,但獨自一人實在太遜了,是故提供戲票一張、午飯一頓,徵勇夫一名,
不知諸位誰信得過小弟,惠賜青春,賞納邀請云云。
她們一聽登時愣了半晌,似乎跟我一樣驚疑不定,一會兒後才語帶試探地連我詳
情。我打個哈哈,對她們捧了好一陣子哏,連說帶演,表演起難度最高的即席單口相
聲。眾人被我逗得嘻嘻哈哈,隨即互相慫恿,一時情勢大好。我抓緊時機,似有意似無
意地問雲願不願,大家登時一片叫好,讓她代表北一女出征。雲見推辭不得,加上也十
分想試試,當下點頭同意,於是在眾女鑼鼓助興下,和我一起消失於北一女門口。
當天我們也沒幹什麼,兩人看場電影,之後便去金橋聊天。一開始她還蠻拘謹地,
不久後便笑語晏晏,和我熟了起來。我按照寫段子的技巧,重新詮釋一遍剛才看的片
子,把原本刺激的警匪動作片化成了一個爆笑的段子,一應瓢把腰口葫蘆肚蜂尾哏全算
上,端是場精采的相聲表演;她大笑不絕,兼而搭口兩句,卻也不失捧哏精神。於是,
六點半金橋打烊時,我們的下巴和肚子都已疼得難受斃了。
兩人交換電話後就各自回家。隔天她又約我出來,這次我們反而比較正經,只聊些
生活故事、家庭背景什麼的。她生在一個公務員的環境裡,爸爸是公賣局經理,媽媽則
在故宮上班。她對古物的瞭解還真不含糊,說起玉器國畫就停不下來;不過也因如此,
我那充滿傳統味道的相聲才能吸引她那麼大的興趣。她是一個臉方方的,個子小小的保
守姑娘,很能談天,一笑起來彷彿天下儘是趣事,令我感到心情很好。
她說今早一去學校,同學就圍上來追問昨天情況,沒到吃飯時間,這件事就轟動數
班。我有點不安,不知為何地覺得此事不妥,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故也就沒再多想
了。
近幾天沒有特別聯絡,只有她寄來一封信,希望我給她幾份相聲段子,並附上一張
玉照而已。我揀了「反正話」、「談流行」、「好」和「天安門傳奇」寄去,並稍稍改
寫了「劉范家」,使之成為「董周家」,相信這種感覺一定不錯,段子則是我捧她逗。
果不期然,前天她打電話給我,表示她們班聽說我為她寫了個段子,紛紛要求兩人
練一練,找個週末去班上「公演」;於是約我星期天碰面,要我教她說相聲。我心想這
也有趣,當下便答應了,想必沒過多久,好玩的事將接踵而來,心下也是頗為期待。
對於信中附的照片我卻不太明白,心想我又沒要,你把玉照寄來意欲何為?不過轉
念又想,這或許是她的習慣,漂亮女孩愛表現也是常情,也就沒再多問。
再說,自從薇的事後,我覺得朋友之間換張照片也是好的;想起對方,卻沒有實物
懷念,那種感覺還真不舒服。像薇吧,我直到今日,也沒有一張她的相片。真是遺憾。
火車進站了,我把雲的相片收好,背起書包準備下車。窗外的雨仍然又濃又沈,鐵
軌上嘰嘰地傳出煞車的聲音。車廂猛然一震,隨即停了下來。
這一路好靜,好靜。我似乎聽著叮咚的車聲打著拍子,此刻卻完全想不起剛才是否
真的這麼做過。四下很暗,天上也很暗,我的心情也是冰冰涼涼地。
看著雲的照片,我心中來來去去浮現各式各樣的場景,眼前亦出現那些親友故舊的
面容。他們笑著,也哭著,歎著氣,也忙著各自的事情。三十八年令我飄在半空,文化
中心教我低落,謫仙李白令我狂傲,國慶煙火使我迷醉;彷彿之中,我見到希特勒站在
「小雁」團員中間,為他們念著歌誦李白的新詩;我也看到小光拿著扇子,和雲一齊為
學弟們示範如何表演相聲;我瞧著老二坐在大屋裡,聽李爺爺說起三十八年倉皇逃難的
故事,亦發現自己站在滿空燦然的屋頂,和薇一齊飛昇至遠方的天際,刻著深藏的烙
印,劃著不滅的痕跡。
車停了,旅客一個又一個,排著整齊的步伐魚貫而出;活像出征的士兵,面無表情
地走向未知的埋骨之地。我隱藏在行伍中,隨著洪流緩慢移動,不能回頭,亦無法擺
脫;一條鐵路直通向北,兩輪節奏雜亂不齊;我在筆直的分離中,硬生生被擠向陰滯的
天空。
老舊的車門無法關閉,一根鐵鏈當當地掛在兩端;列車無聲無息地開動,告訴我們
路已走到盡頭。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台北的一切晃似幻夢,挪威森林雲霧依舊,空寂
的月台在海風的吹拂下早已銹蝕,直逼著我走向濕冷的港都。火車一晃眼就不見了,轉
瞬後又將叮叮咚咚地開向遠方;斜坡上,正有一個孩子期待著,焦急地等著它。
剪票口的老頭收了票,臉上的皺紋似乎完全不為電腦印出的光鮮票根所動。候車室
中一股尿味及菸味,老老破破地,活像個山中文明罕至的小站。三五個人零散坐著,一
位流浪漢正抱著全副家當睡覺,鼾聲平緩有序,是天地仍在活動的唯一證據。
基隆在浮油中晃動。我找不到小憶,也找不到她的笑容。§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
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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