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日。
差十五分鐘就是吃飯時間了,班上一如慣例地有點浮躁。青蛙公主正聚精匯神地上
著地理課,渾然沒發現坐在前方的我正在偷看看電腦手冊,而小光更已睡得人事不知。
九月十六實踐堂表演才結束,我就覺得自己鬆了老大一口氣。阿強依照協議退社
了,聽楊哥說已加入儀隊;現在阿丹是副社長,小光負責公關,我這個當社長的反而閒
著,一應大小事宜全交給他們,自己則專心準備下個月某家知名電腦公司的檢定考試。
說起參加這個考試,老二可以算是督促我用盡全力準備的最大力量。老實講他壓根
不知道我在忙這個,最近兩人見面時也跟以前一樣,不是下課在合作社打屁,就是放學
去麥當勞聊天。只不過近來我們談話的內容,卻都是他的死黨——小鳥。
上學期去小鳥家後我就買了電腦。原本只打算用來寫寫相聲段子,印自己的詩看看
就算了。誰曉得老二這傢伙不知趣,三天兩頭地說什麼人家很厲害,你怎麼不學學;又
是電腦如何如何,又是小鳥怎樣怎樣,講得我實在火冒三丈,因此才打算考這個試,跟
他證明「小鳥算什麼?我隨便搞搞,也比人家弄得有樣子。」
其實我一直有這種想法,認為學電腦並不代表一定要學寫程式。電腦不是用來處理
我們的問題的嗎?何必成天K程式語言,把自己搞得神經兮兮的呢?沒人規定使用鎯頭
前必須先當個鐵匠吧?再說,老二儘管講得天花亂墜,他自己還不是對程式一竅不通?
有什麼資格笑我呢?
是故,這回我就是要搞出一番名堂,讓他知道不是我不行,只是懶得弄罷了。就像
常常對他說的——要麼就不混,要混,就混好一點。
下課鐘響,我排隊去蒸飯箱領便當。說實話還真想念老二,現在兩人不同班,便當
可得自己拿了。拎著燙手的飯盒到水池沖一衝,放回教室,先去廁所哈一管。
忠孝樓雖然舊,但廁所似乎比哈草樂園乾淨。才進去就碰到鳥蛋,他對我笑著說□
「又來抽菸哪?」
我點點頭。他道□「剛才二二四班有一個叫詩聖的找你。」
「他在哪裡?」
「剛走,」鳥蛋說□「早上你蹺課,他來了兩三次。」
「唔,謝了。」我朝他揮揮手,點上了火。心想這小子找我幹嘛?開學那天就跟他
說得不愉快,現在事情都掛了,他還想說什麼?
思忖間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果然是曹操到了□「凱子,終於找到你了。」
「什麼事?」我冷冷地問。
「唔……」詩聖頓了頓□「我覺得咱們應該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
「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他陪笑道□「別不爽,我要跟你解釋跟她……」
「你別說了。」我哼了哼□「你是她男人,她是你馬子,這點我已經知道了。」
「不是啦……」他急道,我又打斷他□
「現在當然不是,本來你換成我,現在我換成了花癡。還有什麼?」
「這……」他想了想□「凱子,你不討厭那小子嗎?」
「當然討厭,」我冷笑著說□「也討厭你。你們兩個半斤八兩。」
「你他媽……什麼話嘛!」他怫然道□「當時我也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我
是好意,你要發飆別衝著我來!」
「誰要發飆?」我瞪著眼說□「我窩在這裡哈草,是你來嚕囌的吧?」
「你講理點行不行?」他不太高興,拿出一根菸點上□「我們好兄弟,幹嘛一直要
有誤會?大家把話說清楚,不要每天他媽的不爽好吧?」
「我有不講理嗎?」我道□「你瞞著總是事實吧?」
「沒錯!」他道□「這就值得你飆我嗎?」
「我有飆你嗎?」我接口,連珠炮也似地反問□「你知道我覺得被耍了嗎?你他媽
的跟沒事人一樣,我還以為你幾百年沒跟馬子聯絡,誰曉得你們交情那麼夠看,還叫得
動人家去麥當勞假裝跟我打屁?要是你早點告訴我,事情怎麼會弄到今天這樣?還
有……」我頓了頓□
「我覺得你們根本就沒有打算分手。那天在舞廳她是不是親了你一下?」
「你別搞錯了,那不代表什麼……」他連忙解釋□「那天我們在談一件……」
「夠了!」我說□「不管代表什麼,你跟她還有交情,這沒錯吧?」
「唔……」他停了停,最後點了點頭。我道□「這不就結了?既然這樣,你把我拖
下水幹嘛?真的忘不了,你們自己搞定就結了。」
「你夠意思一點好嗎?」他眉頭一皺□「我跟她真的分了,什麼叫拖你下水?」
「好,那我問你。」我道□「你還想不想她?老實講。」
「想,」他坦誠□「但既然分了,人家又喜歡你,我就算了。」
「嘿,那你可真有義氣啊!」我冷笑。
「這跟義氣無關。」他不太高興□「你聽我解釋……」
「我才不要聽你解釋呢!」我把菸頭一扔,推開他往外走,回頭道□「反正你就是
騙了我。再說現在她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說什麼都太遲了!」說著「砰!」地一
聲關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把他一個人僵在那兒。
煩悶地吃完便當,我趴在桌子上想睡一下。沒過多久午間靜息鐘響,吵鬧的校園逐
漸靜了下來,我卻反而睡不著了。心中來來去去地儘是薇的身影,一下看到她在台上唱
歌,一下想起她騎車載我上陽明山的樣子;我看到她牽著我的手,一起走在中正紀念
堂;也看到她睡在身邊,臉上清麗而滿足的微笑。
此時正是一天中最熱的當口,身上、臂上都滲著悶熱的汗。室內沒有一點風,只偶
然地傳來青島東路上的車聲。窗外的陽光亮亮地,襯托著中午的寧靜,讓這個秋天的日
子顯得十分淒涼。
四點二十五分。
整個下午都頭痛,好不容易捱到降旗典禮結束,我回教室收好書包,便打算去金橋
喝杯咖啡。至於晚上要去哪裡散心,那就看心情怎樣再說。
還沒走出校門就被人叫住。我一看,全是詩聖的兄弟□菜包、孔子,還有一大票熟
臉的。
「凱子,放學有事嗎?」孔子問。
我心想一定是詩聖要攔我,才不上他的當□「有,你幹嘛?」
「詩聖找你。」他說□「在中正紀念堂。」
「我沒空。」我轉身就走,菜包一把擋下□
「凱子,用不了多久,去一下好吧?」
「我說過沒空,」我道□
「怎樣?你們這個排場是要蓋布袋嗎?我就一個人,不必這麼累。」
「你誤會了,」孔子笑道□「大家好兄弟,誰敢動你啊?真的是詩聖找你。」
「我知道是他。」我笑道□「要是我不去,他要你們怎麼辦?」
「他沒說,」菜包接口□「可是你非去不可。」
我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心想要是不跟他們去會怎樣?大家又沒梁子,難不成綁架
我嗎?但是,他們又能怎麼辦?我實在不去,只怕也令人為難。再說眼前已經擺出這麼
一副大陣仗,看樣子不去也不成了。於是四下看了看,說道□
「好吧,我去。」
他們都鬆了一口氣,孔子笑道□「謝了,我騎車送你過去。」
四點五十五分。中正紀念堂。
孔子在大中至正大門放我下來,對我笑了笑,便逕自走了。只見詩聖站在廣場入
口,一臉似笑非笑,快步走來。
「凱子,抱歉啦!」他笑嘻嘻地說□「我們可以談談了嗎?」
「談你個屁!」我怒道□「怎樣,我不聽你解釋,就再叫兄弟們抓我是嗎?」
「你別發火,」詩聖道□「不是這樣請不動你。」
「好,給你三分鐘!」我雙手一攤□「說吧。」
「別急,我們去吃點東西,慢慢說不遲。」他遞來一根菸□「要不要?」
「十五秒。」我冷冷地說。
他一怔,陪笑道□「好啦,是我不對行不行?別發火啦!你要去哪裡吃東西?」
「三十秒。」
「喂!你別鬧了!」他眉頭一皺□「我是很認真的在講話。」
「你要講就快講,」我道□「又過十秒。」
「凱子!」他聲音大了起來□「你給點面子好不好?我們何必搞得這麼不爽?大家
把話講清楚,是我不對,給你擺菸道歉行不行?」
「誰要你擺菸?」我也大聲道□「現在你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幹嘛硬要解釋呢?
反正我他媽的也不能拿你怎樣,愛道歉不道歉都是你在講,你對不對關我屁事?」
「我只要你說一句話,」他道□「你原不原諒我?」
「不原諒!」我立刻回答□「我以為你是我兄弟,結果你擺我道!」
「我哪裡擺你道?」
「你是她男朋友,為什麼瞞我?」
「我怕你覺得不自然,」他道□「當時只是想叫她跟你瞎說幾句,有什麼好告訴你
的?再說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
「我不是說那天,」我反駁道□「後來我跟她在一起,你為什麼不找個機會告訴
我?」
「我有機會嗎?」他辯解說□「你一天到晚蹺課,誰找得到你哇?」
「你再說一次!」我怒道□「我有天天都不來上課嗎?少跟我講這種藉口!」
「那……你要搞清楚,我又不是不想跟你說,」他遲疑半晌□「你們一直搞得不清
不楚的,我哪知道什麼時候說比較好?」
「什麼叫我們搞得不清不楚的?」
「你不是一直沒跟人家搞定嗎?」他說□「我是怕一告訴你,你就把人家甩到一
邊!」
「你他媽的我會嗎?」我吼道。
「現在不就是嗎?」他吼回來,又道□「我本來就要說,是你自己不要聽的!」
「有嗎?」
「沒有嗎?」他道□「上次我們一起去打撞球,是你不聽的,對不對?」
「喂!我哪知道你要講這個?」我道□「再說,你後來幹嘛不說?」
他歎了口氣。我又說□
「算了,反正來不及反悔,當我原諒你了行不行?我可要走了。」
「我還有話沒說。」
「我不要聽。」
「凱子,」他又道□「我是真的有話要說。」
「我也是真的不要聽。」
「你不要再來這一套了!」他終於沈下臉來□「管你媽的,給我聽完再走!」
「否則呢?」我瞪著他說道□「扁我?」
他聞言半天不語,好一會兒才沈沈地開了口□
「凱子,不瞞你說,我是真的很想扁你。這件事我瞞了你,但你的態度,未免也太
讓我失望了。要不是看在我倆有交情,今天……」
「就要給我好看。」我冷笑□「對不對?」
他不說話,給我來個默認。我心中登時燃起一把無名火,拳頭一緊,又道□「我現
在人在這裡,而且下定決心不聽你嚕囌。你動不動手啊?你不動手,我就走人。」
他瞪著我□「你別逼我。」
「你動不動手?」
「我說了,」他一字一字地道□「你,別,逼,我!」
「我就是要逼你,」我大笑道□「你為你的錯揍我,哈哈,我倒要看看你怎麼動
手!」說著一挺胸膛□「來!動手吧!」
他臉上肌肉抽動,呼吸越來越重,越來越沈。兩人之間氣氛一片凝重。他狠狠地瞪
著我,雙拳緊握,手臂微抬,滿臉憤怒的血紅。
「凱子,你不要逼我!」他再說了一次。
「我就是要逼你!」我道。
此話一說,他再也無法忍耐,怒吼聲中疾衝上來。我身子一側避過,右掌一記耳
光,把他打退一步,隨即搶上前去,右肘在他胸口一記重擊,接著左掌揮出,又是一記
耳光。只把他打得重心大失,跌在地上。我隨即疾退數步,凝神待他反擊。
他震駭莫名,萬萬沒料到我竟會搶先出手;我也是一怔,心想自己出手怎麼會這麼
重?兩人登時僵在原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隔了半晌,他猛然站起身來,拳頭一握,登時戛戛直響。
我退了一步,力量佈滿全身,作勢待發。
兩人瞪著對方,四支眼睛瞬也不瞬,虎視耽耽地尋找出手的時機。我們都知道只要
一動上手,那必是一場凶狠的惡鬥。不但下手要重、動作要快,連此刻的眼神都是決定
勝負的關鍵。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
奇怪的念頭忽然湧起,我也眨了眨眼。
他微微退了一步,身子好像放鬆了些。
我感到手臂很酸,拳頭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
他兇惡的表情軟了下來,我輕輕吐了口氣。接著——非常突然地——我倆同時放聲
大笑!
他快步搶上,一把就把我掀在地上,雙手牢牢地壓住我的肩膀,大笑道□「他媽的
龜兒子!你用什麼招式打我?他媽的……太過份啦!」
我被壓得連氣也喘不過來,但還是忍不住放聲大笑,只笑得自己氣悶欲死。他用力
搖著我的肩膀,也狂笑不已。
原來,這三下厲害招式,正是詩聖自己教我的!哈哈!
他把我扯起來,兩人笑著正了衣冠,互相瞪了一眼,隨即不禁又吃吃地笑個半天。
好一會才背起書包,搭起肩膀。他笑道□
「他媽的乖徒弟!練得還真熟咧!」
我也笑道□「你太丟臉啦,笨師父!」
「他媽的豬八戒!」他推了我一把□「現在去哪?」
「哈哈,吃飯吧!」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當下兩人互相洩氣,在傍晚高遠的天色
中走到館前路麥當勞,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爆笑的漢堡。
吃飽喝足,我們一齊在微涼的秋夜中散步,詩聖原原本本地將他和薇的故事說給我
聽。他說當時和薇分手是因為個性不和,薇纖細敏銳,他則迷迷糊糊,時機總是在最不
適當的時機降臨,而兩人卻也從沒有抓住。所以,雖然兩人都仍愛著對方,但還是守不
住那份感情。
我歎道你早該告訴我這一段,倘若如此,我會更加意地維護著她。詩聖道事既如
此,多說無益。日後你們復合,可別再搞砸了。我默然不語,心想那不知道又是何年何
月的事了。
他見我半天沒說話,突然道□「你跟基隆女中那個怎樣了?」
「你怎麼知道?」我愣了愣。他笑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小光說的。」
「他還真大嘴。」
「你追上她了嗎?」
「沒打算來真的。」我道□「薇剛走,我……」
「這就不對了,」他打斷我□「前一次就是這樣。那個柯什麼玫。」
「可是,薇說會回來的啊!」我急忙解釋。他微微一笑,拍了我一把□「天下沒有
一模一樣的愛情。你想想,誰能替代薇?」
我搖搖頭,他又說□「她回不回來不要緊,我跟你說,手上的快樂最重要。基隆女
中那個跟你的感情,絕對和阿薇不一樣;你苦苦地等,只不過一天到晚苦瓜臉,何必
呢?」
「那要是薇回來了,小憶怎麼辦?」我反問。
他想了想□「我不知道。不過你跟她在一起不了多久的,不必耽心。」
「為什麼?」我奇怪地問。他聳聳肩□
「我不會講。這麼覺得就是了。」
「這可很冒險。」
「你放心好了。」他笑道□「你搞清楚,談戀愛是一件好玩的事,真的來電為什麼
不談?」他拿起菸兩人分了,又說□「而且就算你同時愛上兩個人,又有什麼不對?」
「可能嗎?」我反問道。他哈哈大笑□
「不信嗎?我可有現成的例子喔!」說著古怪兮兮地看了我一眼,問道□「要不要
聽?」
我想了想,歎了口氣□「你是說薇?」
「咦?你怎麼知道?」他一怔。我緩緩地道□
「我猜的。反正她愛我,又忘不了你。」
詩聖皺著眉頭□「你……你不介意嗎?」
「不介意。」我幽幽地說□「愛你總比愛我好。」
他愣了一下,腳步放慢不少□「為什麼說這種話?」我道□「你雖然有點脫線,但
是很夠意思;我不但同時愛上她和小玫,最後更負了她。再說……」我想了想□
「至少她的初夜是我的,你比我正直多了。」
詩聖腳步一停,看著我的眼睛,正色說道□「凱子,你這麼想就錯了。她是自願的
吧?」
我點點頭。他又道□「所以了,你不必被這件事套牢。告訴你吧,人生不過他媽的
幾分鐘,不要整天有一堆心事。你從她身上拿走什麼,只要人家同意,你就大方的收著
有什麼不對?」
「但……」我反駁道□「這不一樣,一生只有一次的事……」
「只有一次又怎樣?」他道□「只有一次的事,你通通弄對了嗎?」
我一怔,低下頭說□「沒有。」
「那不就結了?」他說□「只要她不介意,你用不著太把事情放在心上。不過,要
是她日後真的回來,你可不能再把機會弄丟,這就行了。懂嗎?」
「嗯。」我應了一聲。他搖搖我的身子□「告訴你,她真的跟平常的女孩不同。她
不在乎你做了什麼,只在乎你的真心。別把自己關起來,在她回來之前,你愛怎樣都沒
關係。」
「謝了……」我抬頭道。他傻笑一番□「不客氣。這種話我不太會講,別再要我說
一遍就行啦!」說著把菸頭一扔□
「走!去跳跳舞,他媽的喝幾杯!」
狗弟他們見我和詩聖一起出現,每個人都是一臉驚奇。不過他們當然樂見兩人和
解,故也不提舊事,大夥兒坐成一圈喝酒打屁,氣氛十分痛快。
十一點左右我先回家,一點不到再度回到舞廳。他們還坐在一起,只不過聲音似乎
小得多,此刻只剩狗弟在講話,森怪一言不發地聽;詩聖望著天花板發呆,小嘟則又在
用頭打鼓,想必是嗑了藥。
我拍拍詩聖,狗弟隨即叫住我□「別叫他,這傢伙也是毒鬼。」
「他也會嗑藥?」我驚訝地問。狗弟歎口氣,說道□「會。不但會,我們幾個就他
嗑得最凶。小嘟一天一次,大姐偶爾嗑一嗑,二姐是要寫歌才碰。詩聖卻一天到晚嗑個
不停,一天大概三次吧!」
「真的?」我看了森怪一眼□「我怎麼沒發覺到?」
「你不會發覺的,」一個聲音傳出□「嗑藥之後只是看到的東西不同,人又不會發
瘋。」
我回頭一看□是大姐。只聽狗弟說□「你還好意思說,每次上台就嗑藥的是誰?」
「為什麼要不好意思?」她瞪眼□「我愛嗑藥就嗑藥,你廢話個屁!」說著推開森
怪,坐了下來。對我道□「你回家幹嘛去了?」
「不回去不行。」我說□「等爸媽全睡了,我才能出來。」
「哈哈!」她狂笑一番,推了我一把□「乖小孩,真是有出息!」說著在胸口袋中
掏摸一陣,捧出一包小東西。她揭開紙包,拿出兩顆藥丸□「哪!請你!」
「LSD?」我身子微微一縮。她愣了半晌□「原來你不會?」
「我可不嗑藥,」我雙手直揮,忙道□「謝了,你自己用吧!」
「試試吧?」
「不不不!」我陪笑道□「我這人沒毅力,一定會上癮。」
「上癮就上癮,怕什麼?」她蠻不在乎地說□「我嗑了兩年多還不是活著?你怕沒
錢是吧?不要緊,來這裡上班,舞廳錢淹腳目!」
「不是活著死了的問題。」我道□「嗑藥陪錢傷身,有什麼好處?」
「誰說的?」她格格直笑□「錢是少不了,傷身倒不覺得。迷幻藥又不是紅中白
板。」
「慢性自殺而已。」森怪接口。大姐轉頭吼道□
「你給我閉嘴!黑怪頭,找死哪?」
森怪微笑不答,聽話地閉上了嘴。狗弟看了看大家,小心翼翼地說□「大姐……我
看你還是別害人家凱子了。他又不是你,人家可是規規矩矩的高中生……」
「哈哈!」大姐看著我,笑道□「你是規規矩矩的高中生嗎?抽菸喝酒,晚上不回
家,早上蹺課大覺,連處男都不是,這算規規矩矩的高中生嗎?」
「我又沒這麼說。」我道□「只是,我不吸毒。」
「不要拉倒!」她收起一顆LSD,用酒吞了另一顆。又對我說□「你最近快樂
嗎?」
「問這個幹嘛?」我愣了愣□「勉勉強強。」
「要不要爽一爽?」她古古怪怪地一笑。
「怎麼個爽法?」
「要不要嘛?」她又問。
「不嗑藥,其他的都行。」我表明立場。她搖搖頭□「不是嗑藥,只是爽一爽。怎
樣?」
「你說來聽聽。」我知道那絕對不是簡單的事,可得問個清楚。她還沒講話,狗弟
先開了口□「大姐,你又來老毛病了。凱子是規……是個小高二……」
「小高二就不行嗎?」她伸手拿起酒杯,無袖的臂膀隨著笑聲直抖。又問森怪□
「黑怪頭,小高二可不可以爽一爽?」
「可以,」森怪道□「這個我倒不反對。」
我疑惑地看了看三人,一時完全不懂她們在講什麼。只聽大姐又問道□
「怎樣?去爽一下子?」
「到底是爽什麼?」我耽心地問。
「反正合法又健康,」她眨眼笑道□「你馬上就知道了。」
「好吧。」我知道她不會先講,心想森怪的話最可靠,他既然不反對,想必只是玩
玩□
「你說吧!怎麼爽法?」
「不能在這裡,」她放下酒杯,拉我起身□「走,我們去後面。」
忐忑不安地被她牽著走過舞台右側黑暗的小道,兩人穿過後門,走過一條長廊,之
後停在一扇還算漂亮的木門前面。
「就這?」
「就這。」她對我一笑,掏出鑰匙開了門□「進來吧!」
她先進去開燈,我跟著也邁入了門檻。她帶上門,順手便鎖了起來。我仔細一瞧,
裡頭有一個衣櫃,一張桌子,桌子上有一面大大的鏡子,此外就一張床,加上滿地散亂
擱在地毯上的吉他、海報卷、筆記本,以及一張張抄寫著樂譜一類的東西。
「這是……?」我才開口,她就說□「我的房間。」
「你住這裡?」
「是啊,」她笑道□「這間小店是我們幾個開的。我不住這兒住哪?」
「喔!」我點點頭□「好啦,你要帶我做什麼?」
「唱唱歌,散散心。」她要我坐在地毯上,自己抱著吉他也坐了下來□
「聽說你唱歌唱得不錯?」
「誰說的?」
「阿薇啊!還會有誰?」她一撥琴弦,調音了片刻,笑道□「我要聽你唱歌。」
「為什麼?」我大惑不解。她道□「我們樂團停了好久,阿薇不在,唱歌沒味道。
所以啦,先聽聽你的聲音,看看是不是合適。」
「你要我加入樂團?」
「是啊!」她伸手撥起前奏,雙眼亮晶晶地瞧著我,笑道□「來!『倘若我墜入情
網』!」
我一呆,隨即道□「這件事未免……我要考慮考慮。」
「哈哈!」她大笑□「還沒試音咧,我也要考慮考慮啊!」
我臉上一紅,心想八字還沒一撇,先唱不妨,於是吸了口氣。她再撥了一次前奏,
兩小節一過,我就唱了起來……
倘若我倆墜入情網
你可願永保真誠 而
讓我知曉?
因我曾身陷情網 因而發現
所謂愛情
並不僅止於緊握的雙手
倘若我獻出真心
我必須打從開始即知
你會比她更愛我
倘若我信賴你 請不要
逃避 或隱藏
倘若我也愛上了你
請別像她一樣傷及我的自傲
因為我瞭解那種痛苦
亦復因為這段新的感情陷入虛空
而傷悲
故我希望你知道
我是願意愛你的
而她 亦會因為知道我們已在一起
而難過
因為我瞭解那種痛苦
亦復因為這段新的感情陷入虛空
而傷悲
故我希望你知道
我是願意愛你的
而她 亦會因為知道我們已在一起
而難過
倘若我們墜入情網
披頭.「倘若我墜入情網」
一九六三發表於「一個辛苦日子的夜晚」專輯
歌唱完時我們都沒講話。她似乎十分滿意,零零碎碎地奏尾聲,對我點了點頭。我
沒有反應,心中低沈沈地,浮起許多發生過的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緩緩地低下了
頭。
她把腿盤起來,上身直了直,開口笑道□「阿薇沒蓋我,你的歌聲很棒。」
「謝了。」我道。
「怎樣?要不要加入我們樂團?」她問。我笑了笑,問道□「我合格了嗎?」
「很好啊!」她理所當然地道□「要不是合格了,我會這麼問嗎?」
「可是……」我遲疑半晌□「我什麼樂器也不會啊!」
「那有什麼關係?」她道□「誰天生就會?阿薇的貝斯還不是狗弟教的?怕什
麼!」
「說得也是。」我想了想□「為什麼想到找我?」
「阿薇推薦的。」她說□「剛才我跟詩聖說,他也很贊成。」
「狗弟他們呢?」
「沒問題。」
「那……」瞧著她那不容拒絕的表情,我又問□「要是我同意,是不是也得學貝
斯?」
「是啊!」她一愣□「貝斯不好嗎?」
「沒有,只是我不確定要學多久。」
「沒關係,」她一笑□「慢慢來。反正我們不過好玩,什麼時候學好都不要緊。」
「你真的要我加入?」
「沒錯。」
「你不怕我不是這塊料嗎?」我又問□「我從來沒唱過搖滾樂,可能……」
「我相信你!」她打斷我,說道□「阿薇告訴我你不怕上台,這一點很重要。其他
不會可以慢慢學,怕表演可就不能靠練習解決。」她頓了頓□「而且,你有點像阿薇。
她可以,你就一定可以。」
我一愣□「我像她?你沒搞錯吧?」
她聞言大笑,說道□「還說不像!那天我對她這麼說,她也說我搞錯,你們真是像
透了!」
「你倒說說看,」我道□「什麼地方像?」
「你們唱歌的神情就很像,」她道□「閉著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就這樣?」
「當然不止,」她說□「太多了,有空再跟你說。你先考慮要不要加入。」
「唔……」我想了想,點頭道□「好,我試試。」
「不行,」她正色道□「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沒有什麼試不試的!來不來?」
「你真的那麼有把握?」
「我說過了。」
「好吧!」我笑道□「出醜可別怪我。」
「不會的,哈哈!」她似乎很高興□「你出醜就是我們出醜,這種事才不會發生
咧!」說著她把手一伸,笑著道□
「董子凱,歡迎加入小雁。」
我伸手一握□「大姐,請多多照顧。」
兩人當即大笑不止。她出去把詩聖他們全叫了進來,對大家宣佈我已加入樂團的
事。大夥兒聞言也都很興奮,當下拿酒慶祝,喝得天昏地暗。六人中就數詩聖最開心,
拉著我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我自從認識他以來,好像今天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麼高興。
只見他把吉他遞給狗弟,要狗弟彈一曲助興;狗弟也不客氣,叮叮噹噹地便撥出了好多
歌。那些歌我一首也沒聽過,他們卻都會唱,眾人當下便依依呀呀地唱起歌來。過了一
會兒,大姐忽然叫住狗弟,說道□
「喂喂喂!是誰要加入樂團哪?你這些歌凱子會嗎?彈點別的啦!」
狗弟敲了敲自己的頭□「呀!我忘了這些歌是阿薇寫的……」說著頓了頓,問我道
□
「凱子,你沒聽過這些歌嗎?」
我搖搖頭□「沒有。」
「奇怪了,」他道□「阿薇怎麼沒唱給你聽過?她說這些歌都是寫給你的……」
這話才說,森怪忽然拉了他一把。他似乎知道自己說溜了嘴,立時停了下來。房間
之中驀地一點聲音都沒有,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都沒接口。
我歎了口氣□「狗弟,沒關係啦。」
「對嘛對嘛!」小嘟忙道□「寫給他就寫給他,森怪你幹嘛不讓他講?」
森怪歎了口氣,沒答小嘟的問話。狗弟看了我一眼□「凱子抱歉,我不是故意
的。」
「沒關係。」我道。半晌後說□「狗弟,這些歌你都會唱嗎?」
「會。怎樣?」
「唱給我聽好嗎?」
狗弟看了看大姐,她對他點點頭,於是他便道□「好吧,你要聽哪一首?」
「隨便,」我道□「反正都沒聽過。」
狗弟想了想,點點頭,撥起一段前奏。大姐忽道□「別唱這一首!」
狗弟一怔□「為什麼?」
「叫你別唱就別唱,」大姐道□「少廢話。」
我覺得事有奚竅,問大姐道□「這首歌怎樣了嗎?為什麼不讓他唱?」
大姐看著我□「你最好別聽,聽了難過。」
「不會的啦!」我對狗弟說□「你唱沒關係,我要聽這一首。」
狗弟看看我,又看看大姐,一時拿不定主意。大姐道□「好!我來唱!」
四人對望一眼,各自起身離開了房間。只在片刻,房內又只剩下我跟大姐。兩人沈
默了片刻,我問道□「大姐,為什麼?」
「你知道這首歌叫什麼名字嗎?」
「不知道。叫什麼?」
「叫『驟遇』。」她道。
我一驚□「什麼?」她微微點頭□「沒錯,就是你寫的詩,阿薇把它編成了歌。」
我張口結舌,終於明白大姐不讓狗弟唱的理由了。她歎了口氣□「你還要聽嗎?」
我遲疑半晌□「要。請你唱給我聽。」
她點點頭,拿起吉他,輕輕一撥,便彈出了這首我作詞,薇作曲的「驟遇」。
歌詞不長,曲子也很短,那是一首民謠也似,旋律既美又緩的歌。大姐的嗓音低沈
沙啞,幽幽地、輕輕地、哀傷又淒美地唱著。在一節又一節的陌生旋律,與一句又一句
的熟悉字句中,唱著我心中最深最深的聲音,唱著我最美好,又最刺痛的回憶;唱得讓
人心悸,唱得讓人神傷,唱得令我震動,唱得令我哽咽。唱啊唱地,一聲又一聲地敲擊
著我,一聲又一聲地責備著我,一聲又一聲地,問著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們曾垂釣在湖畔,亦復細語在枕邊。
我們曾高歌在雨夜,亦復祈禱在山巔。
湖畔、枕邊、雨夜、山巔,為何盡在沈吟中分離?
我們曾攜手踩過涓涓小溪,亦曾互持迎向滿空風雨。
我們濺了一身粼粼光影,我們留下了雷電交擊。
然而,卻為何又只在沈吟中分離?
再一次是你輕柔的笑顏,又一回日昇在雲間,在蟬鳴夏季與昏醉一夜之後……
我們何時重聚?
嗓音低沈沙啞,聲聲問著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很奇怪地,雖然很傷心,我卻哭不出來。此刻我已經不再能痛哭一場了,只能靜靜
地望著地下,不言不語。
大姐把吉他放下,牽起我的手。良久後說□
「凱子,哭一哭吧!」
我搖搖頭。
「要不要自己靜靜?」
「不,」我又搖了搖頭□
「大姐,陪我。」
她看了我晌,歎了口氣,伸手抱住了我。
她把我抱起,輕輕地拍著我;她像一個慈和的姐姐,溫柔地把我抱在懷裡。我終於
忍不住,淚水如同盼望地滑了下來,隨即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弟弟,在大姐姐的懷裡哭了
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淚已流乾了,我漸漸止住哭聲。她仍然拍著我的背脊,直到
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來,才發現她正看著我,臉上滿是安慰的微笑。
「好點沒?」她問。
「謝了,」我說□「大姐,謝謝你。」
「應該的。」她笑道□「我們的小兄弟傷心了嘛!做大姐的,當然要安慰安慰
哪!」
「不,真的謝謝你。」我又道□「是我……是我對不起她,你們卻都原諒我……這
不是應該的,我真很感激你,你們大家。」
她又歎了口氣,隨即道□「別說了。我們來做點快樂的事吧?」
我不解,問道□「快樂的事?那是什麼?」
她沒回答,站起身來,伸手把我也拉了起來。對我說□「你還在自責嗎?」
「嗯。」
「她沒有怪你,」她道□「這事件沒有人能怪你。從今以後,不可以再自責了,你
什麼都沒做錯,何必老是把自己弄得不成人形呢?」
「我沒辦法……」我低沈地說。
她一笑□「那就發洩發洩吧!」說著伸手摟住我的肩膀,把我拉了過去□
「來!閉上眼睛!」
我依言閉眼,她一笑,輕輕地吻起了我。她的雙唇火熱,舌頭毫不遲疑地深入,緊
緊地、緩緩地、溫柔地、恣意地吻著我。之後,她輕輕地離開,對我眨了眨眼,悄聲道
□
「發洩在我身上吧!我的貝斯手。」
說著她輕輕地解開了胸口黑色背心的扣子,慢慢褪下了身上的衣物,然後又幫我脫
掉了衣服。只在瞬間,我們便一絲不掛地對望著,赤裸裸地凝視著對方了。
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那充滿了魔法的眼神,我心中滿滿地、實實地、慢慢湧起一
股溫暖的感受;就像是找到了家一般,覺得全身都熱呼呼地。我終於知道,我已經被原
諒了。
真的,我一直好希望有人關心我、安慰我、告訴我事情都已過去,告訴我現在已經
沒事了。她用最溫柔的方法,輕輕地抱著我,告訴我現在已經沒事了。我知道以前的
痛,以前的錯,以前發生的許多災難,都在她的保護下過去;詩聖、狗弟、森怪、小嘟
和薇,他們都已原諒我,寬恕我那些因為幼稚無知所犯的錯了。
深深地藏在她的身體裡,真的,現在我安全了。§在纏繞和虯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
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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