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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墜落的感覺


  六月十六日,一個艷陽高照,整個世界似乎都昏昏欲睡的禮拜五中午。我吃完便 當,爬到窗戶外,坐在太陽下吹風。

  一二四教室在五樓,是行政大樓最涼快的一層。面對馬路的窗外有一排防雨蓋,給 下面四樓教室擋雨遮太陽,約莫三張桌子拼起來的大小,正好可以讓沒有懼高症的人坐 在上頭。開學那天我被狗絹派去擦窗戶,當時為了擦外側的玻璃,曾戰戰兢兢地站出 來,誰知道這方三面懸空的小天地,竟然便成為之後我在成功的一塊「私人領土」。其 實這一棟除了一樓,每間教室外都有這樣的地方;但能像我一樣不怕高又毫不耽心無扶 手之處的人,整棟大樓,似乎一個也沒有。是故,坐了快一年了,我只看過別班同學在 教官突擊檢查時把A書往外擱,卻從來沒見到有人像我一樣,爬出來坐著曬太陽。

  坐著坐著,我忽然想起上星期六社展結束後的事。那天快累壞了,我洗完澡,被子 一拉就躺了下去,迷糊間似乎聽見電話聲,不過沒幾響就停了,想必家裡有人接了起 來,於是我便沈沈睡去。

  就在半夢半醒的時刻,我突然覺得有人在跟我說話。聽聲音好像是薇,卻又不太確 定。談話內容我是完全記不得了,只知道最後我似乎不願再講,於是那個聲音便逐漸消 失。

  次晨我打了個電話給薇,問道昨天晚上她有沒有打電話來。她說沒有,聲音聽起來 似乎有心事。我問她怎麼了,她不肯說,只道下周有事,禮拜六再見面。我追問道你是 否遇到了什麼困難?她回答說沒有,又道即使有困難,她自己解決不了的,我一定也解 決不了,於是在奇怪的語氣中收了線。

  這兩天我果然找不到她,晚上打電話過去,她家也都沒人接。那種想著人家,每天 都在答錄機中留話,對方卻音訊杳然的感覺實在不好。不過,話說回來,這幾天「放 假」對我而言也頗有收穫□因為我可以藉這一段看不到她的時間,好好地靜一靜,仔細 想想兩人的感情問題。而且,最令人高興的,是當我昨天晚上翻日記時,忽然發現近來 我幾乎完全沒有提到小玫,日記顯示自從她生日到今天,我好像全然把小玫忘了一般, 而把昔日保留給小玫的專用名詞「她」,徹徹底底地轉移到薇的身上;並且,我驚訝地 發現,自從四月二十四兩人表白以來,凡是提到她時,我竟然皆稱她為「薇」而不是 「小薇」。或許一個「小」字無關痛癢,但我自知這代表她已然和我跨進了一大步。像 希特勒吧,剛上高中時我稱呼他為「劉學長」,但中新友誼之夜後,我就改稱他為「學 長」;小光,參加說唱藝術社前我叫他「小光」,開始去找傅老師後,便刪去了「小」 字;又比方老二,沒帶他去麥當勞前我都寫「隔壁的」,之後改叫「老二」,而這學期 以來,他更從「老二」跳至「老五」,升級了百分之兩百五十。是故,可以確信的,薇 和我已然有了很夠看的感情了。也因為如此,今早我在麥當勞吃早飯時就下定決心□從 此之後,小玫就是過去了。等到明天見面,我要買一束鮮花,穿上那套「情人裝」,帶 著薇去兩人邂逅的麥當勞,一同像三月二日那天一般地哈一管;之後,我便要清楚而確 定地、堅決地、不容置疑地告訴她——我愛她!六月十七日,將成為我們最值得回憶的 日子。自此之後,即使我們都不活在世界上了,我都還會如今日一般地愛著她,陪著 她,而不教她再苦苦地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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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著想著,我在暑氣中有了睡意,耳邊雖響著一點五分的下課鐘聲,我卻迷迷糊糊 地打起嗑睡來。這件事是挺危險的,坐在此處若是一個疏神,立時便會栽下去。成功教 室挑高、五樓的高度夠我跌個血肉模糊。但,當睡意開始襲來,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 打起盹的時候,腦海中所有的理智及警訊頓時不管用了;縱然我竭力想搖搖頭,站起身 爬回教室,此刻卻連小指頭都無法移動。

  就這麼過了許久,突然,有如驚雷一般,小光的聲音在我正上方冒出□

  「凱子啊,你在這裡嗎?」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身子一震,頓時便清醒過來。但糟糕的還在後頭,因為我發 現,在這驟然的驚嚇中,我左腳一步踏空,隨即摔了出去。

  「完了!」我心中大聲呼喊,兩手沒命地亂抓。小光眼明手快,還沒來得及反應, 已然抓住了我的手。他忙道□「凱子抓穩!」,立時用力往上拉。而我的另一支手,也 在同時抓住了窗格。兩人同時使勁,才阻住了我即將下墜的勢道。

  而,就在這一刻,在我尚未平衡的那一瞬,一股陰森森的感覺倏然湧起,彷彿如地 獄傳來的寒氣一般起自身邊。我發現四周再度暗了下來,就和前兩天在北一女體育館時 一樣,天地開始猛然顫動,隨後便高速地旋轉起來。

  小光驚魂甫定,大聲道快回來。我雙手高舉,左手拉著他,右手按著窗台,迅速地 往上爬。

  天地慢了下來,隨即往反方面轉動。

  我踩上窗台,低頭避過氣窗的橫桿,再直起身子時已然進入室內。

  轉勢停了,四周卻仍舊一片漆黑。

  一個箭步踏上菜包的桌子,我躍進教室走道,隨即站直身子,喘了口氣。

  漆黑之中,另外一種力量又開始浮現。就在適才我進來的那扇窗外,似乎有股莫名 的力量正拉住我,拖著我往外頭移動。這股力量很緩慢,卻絲毫不容我抗拒,便似百貨 公司的電扶梯一般、慢慢地、穩定地、無聲地牽引著我,一路朝固定方向漸漸移動,漸 漸移動……

  「凱子,沒事吧?」

  「唔……」

  「你幹嘛啦?為什麼又往外頭走?」

  「……」

  「掉了東西嗎?」

  「沒有……」

  「沒事了!你清醒一下!」小光拉住我□「咱們去哈一管,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 你!」

    .

  剛走進哈草樂園便瞧見詩聖,小光笑著對他說起適才的驚險鏡頭。他不勝駭異地看 了我一眼,隨即笑道這小子被嚇呆了。我沒心聽他胡說,討了根菸,自行到隔壁間關起 門來,一個人獨自靜靜。

  剛才往廁所走來的這一路上,我幾乎每走一步都覺得腳下鬆軟,那股把我往外吸的 力量似乎完全不打算放過我,一直無聲無息地將我朝教室中拉。要不是小光一直牽著我 的手,很可能此刻我正在窗口作勢下跳。當然,現下關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那股力量 已然無法再拿我如何了;但我仍被那種全然身不由主,無法自控的感覺所鎮懾著,久久 無法平復。

  我心想,趁著此時感受尚在,我必須把握時機好好想想,回憶一下上次這種感覺是 怎麼發生的。是故,雖然腦中一片迷惘,心臟劇跳不息,我仍然努力地回憶著,藉著那 稍縱即逝的片刻回想……一片黑暗……無法自控……天旋地轉……奇異的力量……

  墜落的感覺?

  等等!我知道了!頓時腦中靈光一閃,我想起來了!眼前一亮,浮起國二時的一個 週末。那天也是個艷陽高照的日子,我坐在教室外頭走廊矮牆上。此外還有遠遠,小 玫……

    .

  「沒事了吧?」詩聖蹲在地上,望著打開門的我問道□「嚇破膽啦?」

  「去你的。」我微微一笑,轉頭對小光說□「都是你害的,差點要了我的命!下次 有事別大吼大叫的。」

  「抱歉呀!」小光抓了抓頭□「說實在我是好意,剛聽到一件大事,就急著來跟你 說。誰知道你……」

  「別講這個了。」我打斷他□「你說吧,什麼事?」

  「今天社團課要選舉社長和幹部,你知道吧?」

  「知道,怎樣?」我問道□「反正都內定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原本我也是這麼想,」小光道□「可是中午我去找社員要資料的時候聽見風聲, 有人好像想跟你搶社長。」

  「真的?」我吃了一驚□「誰?」

  「王志強。」

  「可是小達他們都……」

  「別那麼有把握!」小光道□「內定固然沒錯,但你別忘了,我們還是要投票 的。」

  「可是有誰不知道希特勒他們的意思?」我反駁道□「大家約好就提名我一個,這 種投票不過是意思意思,形式上的民主罷了。哪會有什麼問題?」

  「不見得,」小光連連搖手□「你回想看看,小達以往有沒有正式和大家說過一 次,表示要你當下屆社長?」

  我想了想□「好像沒有。」

  「這就對了,」小光道□「阿強可能算準這一點,私下去拉高一社員的票。你在這 裡高高興興地等著坐上寶座,那小子搞不好正在佈局準備,等社團課的時候暗算你一 把!」小光頓了頓□

  「這招不可不防。」

  「那……」我遲疑半晌□「依你說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小光雙手一攤□「你看著辦吧!」

  「喂,你想點主意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呀!」小光道□「是吳哥他們說的,聽說阿強跑得很勤。」

  「希特勒他們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小光想了想□

  「否則他一定會來跟你說。」

  「你有什麼主意嗎?」我又問了一遍。

  小光吟哦了片刻,再度搖了搖頭。

  當下一片沈默。突然,詩聖開口道□「你們兩個很奇怪,這件事又還沒發生,光在 這裡傷腦筋有個屁用?依我看,乾脆把那個王什麼強抓出來,警告他兩句不就得了?」

  「什麼?」小光和我同時一怔。只聽詩聖又道□「我建議你們別嚕囌了,去找那小 子把話說清楚。要是他承認就算了,頂多叫他到時候安份點就是;假如他媽的睜眼說瞎 話,那就放兩句狠話嚇嚇他,說到時候如果他擺你們道,那大家走著瞧!這不就結 了?」

  「這倒是個好主意,」小光笑道□「只怕凱子不願意和他破臉。」

  「你那麼沒種嗎?」詩聖轉頭問我□「連這件小事都不敢?」

  「這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我解釋道□「以後大家還要一起合作一年,倘若他並沒 有怎樣,莽莽撞撞過去教訓一頓似乎也不妥。」

  「妥你個屁!」詩聖道□「要是他沒搞鬼,小光就不會莫名其妙聽到那麼多謠言 了!」

  「說得也是。」小光附和道。

  「去啦!別拖了!」詩聖一拉小光□「你也陪著去,看那小子怎麼說。」

  小光點頭一笑,拉住我道□「咱們走!問個清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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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當下午第一節下課(也就是選舉前七十分鐘)我們去一一九班找阿強時,他 連話都沒聽完就矢口否認。當時小光問他是否有意要競選社長,他故作驚奇地道完全沒 有,表示既然小達決定了,他還能有什麼意見?小光咬住那個「能」字,問道他是否心 中仍有此意,只是礙於小達的意見,故「放棄」競選?他察覺到我倆來意不善,強笑道 原本是有想過,但小達指定凱子繼任,想必有他高膽遠矚之處,故此刻他是衷心支持凱 子的。

  小光瞄了他一眼,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先討論一番,決定下屆幹部席次的分配如 何?阿強一怔,立刻拒絕,說道除社長有內定外,其他幹部應該開放自由競選,我們在 此「分贓」似乎不妥。小光知道他在推托,說道本社剛創,向來沒有這種民主傳統,小 達也表示過頭幾屆不妨獨裁點,故我們先分配幹部,也說不上有什麼不對;再說,開放 競選可能造成惡性競爭,在小國寡民的說唱藝術社而言,我們僅有的家底可經不起內 鬥。凱子人緣好,難得大家都服他,由他作主比較好溝通。此外,我們又沒說過要采多 頭分工的領導方式,就算選舉完再要凱子指定幹部,搞什麼內閣制,又有什麼不可以 呢?

  阿強毫不考慮,小光解釋一句,他就搖一搖頭。弄到後來小光火了,開門見山問道 你一昧推托,是否另有詭計?難不成想打發我們,以便名正言順地半路殺出,糊里糊塗 地把社長「A」走?阿強似乎被他說中心事,惱羞成怒道你說話客氣點,無憑無據亂扣 人帽子,別以為我王某人好欺負。小光一聲冷笑,反口一句「你在搞的我們全知道了, 還想裝?」對他又道□

  「我們把話說明白,再怎樣說唱藝術社也是小達他們弄的,現在大家說好要凱子接 社長,若你想半途搞鬼,不但全無義氣,更是絲毫不把學長們放在眼裡。我知道你很不 爽,但是論表現,論人脈,老兄都和凱子差遠了。你要是夠看,小達也不會要凱子接 班。所以,要是你有事不做,到頭來還想把社長干走,我可是不會跟你干休的,自己小 心點。」

  阿強表情陰沈,含怒不語,老半天才道□「你說這種話,要是我沒搞鬼怎麼辦?」

  「這樣吧!」小光道□「你痛痛快快說一句,告訴大家你不會跟凱子搶社長,那剛 才的話就算我失言,選舉後小光擺桌,當著大家跟你鄭重道歉,如何?」

  「不必了!」他終於忍不住,吼道□「滾吧,我沒空跟你們廢話!」說著轉身就 走。

  小光一把拉住他,怒道□「你什麼都不說就想走人,把我們當成什麼了?」

  「你給我放手!」阿強一把推去,掙脫了小光的糾纏,轉頭對我道□

  「凱子,你們今天是非要找我麻煩不可的了?」

  「我只要你一句話。」

  「好!我保證絕不跟你搶社長!」阿強惡狠狠地道□「不過,今天之後,你別想再 叫我做什麼事了!」

  「唔……」我一怔,隨即咬了咬牙□「隨你吧!別忘了你的諾言。否則……」

  「怎樣?」他瞪著我□「殺了我?」

  「王志強,告訴你,只要你動手搶社長,」我正色道□「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別說 競選我不一定會輸,就算你當真贏了,我也會用盡一切手段把它奪回來。到時候,你可 別怪我無情。」

  「大家走著瞧吧!」他道。隨即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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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點四十分。社團課,二○三教室照例散坐著剛到齊的社員。希特勒和小光坐在一 起,兩人正在談適才的行動;小達不時看著表,等那些每次都姍姍來遲的社員。大夥兒 看起來皆心事重重,尤其是坐在後排角落的阿強,神色之中更似有所計較,臉上儘是默 默的陰沈。

  范胖來了,他一身大汗,氣喘吁吁地走進來。我伸手和他揮了揮,他眉頭一皺,快 步走來,坐在我右邊的座位上。片刻也不停留地道□「凱子,有人要跟你搶社長!待會 兒……」

  「我知道,是阿強。」

  「你知道了?」他訝異道□「誰說的?」

  「小光。」我緩緩地說□「剛才我們和阿強談過,他保證不這麼作了。」

  「呼!那就好!」范胖鬆了口氣□「有你的,動作真快!不愧是社長!」

  「也沒多快啊!」我笑道□「我下午第一節下課才去找他,算是剛好趕上。要是再 晚一點,他很可能……」

  「等等!」范胖突然道□「你說什麼?下午第一節下課去找他?」

  「沒錯啊,」我疑惑道□「怎樣?」

  「後來呢?」

  「後來就各過各的,沒再見面了。」

  「那你糟了!」范胖急道□「我是第二節下課才碰到他的!當時他跑到外掃區找 我,說什麼你不讓他當幹部,很可惡之類的話,還要我投他一票……」

  「什麼?」我大吃一驚□「這麼說……他騙了我?」

  「沒錯!你快想辦法!」范胖道。

    .

  小達見時間差不多,拍拍希特勒的肩膀,微笑地走上講台。大夥兒隨即安靜下來。

  小達等台下都穩住了,便開口道□「各位同學大家好。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上社團 課了,下周碰到考試,所以沒有活動……」他頓了頓□「首先,我要感謝大家一年來對 說唱藝術社的支持。由於你們的努力,社團終於渡過了……」

  希特勒插口笑道□「驚險的一年。」

  台下一陣笑聲。小達續道□「的確,這真是驚險的一年。當初我們辦說唱藝術社, 不但要耽心相聲這種東西誰有興趣,更一直遭到演辦社的打壓。加上新成立什麼成績都 沒有,學校也不是很支持。但是……」他又頓了頓□「我們不但沒有倒社,更辦了兩次 公演。這個成績是大家一齊努力得來的,我這個當社長的,貢獻反而沒有希勒勒、凱 子、小光他們來得多。說起來真是慚愧。」

  「您別謙啦!」小光笑道。

  「沒關係!他在說相聲!」希特勒笑道。

  台下又一陣大笑。小達待大夥兒笑聲漸歇,又道□「總而言之,感謝大家的辛苦 了。」

  「你也辛苦拉!」范胖接口。

  「哈!不敢!」小達一笑□「今天以後我想辛苦也不行了,因為待會兒我們就要選 舉下屆的正副社長,以後這副重擔,就要靠他們了!」小達停了停,想上一想道□「我 也不嚕囌了,現在宣佈我們的選舉辦法,各位請在我說完後提出意見。要是大家同意, 我們就直接票選。」

  說著小達便提出了他和希特勒密商之下決定的方案□首先,大家分別提出三個候選 人,以一人兩票的方式進行投票。開票後第一高票自然是社長,第二高票則是副社長。 正副社長當場討論,提出公關、文書以及活動股的人選,再經大會表決同意後確認。這 個方法是希特勒想的,他說大家都知道我會當社長,兩票中的一票必然會投給我;至於 另一票,則可以選出大家心目中最合適的副社長。這樣既能依照安排,又不失民主,可 以說是兩全其美。加上社團中數小光人緣最好,投票下來十有八九會讓他當上副社長, 這樣一來他要推也推不掉,以後凱子辦事也不會太累。希特勒私下對我說,今年小達和 小傑不合作,使得社務推動有困難;這麼選舉,明年陣容就齊了,大家辦事也方便得 多。至於其他幹部用內閣制的方式產生,也是為了我著想,其不但能讓我自由決定人 選,也使社長權力在名份上加強。日後倘若哪一個幹部不「趁手」,你要把他廢了,在 法理上也說得通。

  小達宣佈完選舉方式,稍微停了一下,隨即道□「好!現在開始提名!」

  他話聲未斷,台下已然有一大堆人舉起了手。這個場面使他愣了半晌,想必他在有 了「凱子是社長」的預設下,絕對沒料到會有這麼多人爭著提名。

  希特勒拿著粉筆,站在小達身旁準備紀錄。他的神情也是十分迷惘。

  小光舉直了手,咬著下唇一言不發。

  范胖看了我一眼,又往阿強那一頭望去。

  阿強沒有反應地坐在座位上,冷冷地望著我。

  小達回過神,想上一想,然後向某位高一同學一指。

  「王志強!」那位同學大聲道。

  小達吃了一驚,一時慌了手腳;希特勒皺起眉頭,朝我坐的地方望來。

  「等一下!」小光忽道□「我最先舉手的!」說著對台上的兩位學長道□「我提名 凱子!」

  「你幹嘛?」提名阿強的傢伙道□「社長叫你還是叫我?有人讓你說話了嗎?」

  小光聞言大怒,正待反唇相譏,馬上被范胖攔住。希特勒見場面快要失去控制,馬 上說道□

  「沒差啦!先提名後提名還不是一樣?大家……」

  「不一樣。」阿強忽道□「先提名先表決。」

  此話一說,場面頓時凝重了起來。小達和希特勒對望一眼,似乎發現某些事情出了 問題;小光猛然一震,緩緩轉頭,冷冷地瞪著阿強;在場的同學都默不作聲,不知道該 如何表態。而陰謀的主角,自毀諾言的王志強本人,則是一臉心虛的冷笑,面向窗外, 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希特勒歎了口氣,在黑板上寫下阿強和我的名字。

    .

  事情很簡單,卻十分耐人尋味。

  我坐在位置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整件事默默地進行。表決開始,小達面色凝重地計 票,希特勒皺著眉頭,在黑板上寫下那超過他想像的票數。旋即選舉結束,小達不悅地 宣佈阿強是社長,之後小光怒火沖天地制止阿強上台,發表他那可恥的「當選感 言」……

  很奇怪的,我什麼話都不想說,好像這件事跟自己毫無關係一般。

  下課鐘響。我回過神來,抽起早就收拾好的書包,在希特勒他們還來不及叫住我之 前,便混入放學時蜂湧出校的人潮,消失於那些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之外,消失於面對 小達等人免不了的尷尬場面之中,就這樣地讓一切結束。

  順著下午暑氣已過的陽光,我沿著停滿機車的林森南路走到中正紀念堂。四點半正 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時刻,當著春天的微風,當著廣場上的寧靜,我在上星期曾和詩朗隊 一起練過「海祭」的台階上坐下,覓一角空閒,望著那飄著幾絲浮雲的藍天發呆。

  就像這一年來的每個下午,廣場上洋溢著慵懶而安詳的氣氛;也跟往常一樣,偌大 地方空無一人,只偶然走過一兩個放學的學生。較之適才合縱連橫的選戰,較之那一幅 幅爾虞我詐的形容,此刻的微風竟然如此溫和,只在轉瞬之間,便化解了那劍拔弩張, 機謀運用的景像。

  氣氛轉變得真快。我心想。

  跨夜聲援活動的舞台已經收掉,此刻廣場中央,又再度只剩一根細細的旗桿。就在 那天夜裡,就在旗桿前,舞台上,就在那萬餘觀眾之前,我接連作了兩場有生以來最盡 力的演出。孰料,才過了這渾渾噩噩的幾天,那些佈景就拆得一乾二淨,連痕跡都不剩 了。

  想想真是好快,社團活動結束了,這學期的課也將在明天上完,下禮拜就是溫書 假,然後便是期末考,以及考後那又熱又長的暑假。我高中生活的第一年,也在這渾渾 噩噩的日子裡,輕輕地,毫無痕跡地過去了。

  這是個很奇怪的一年,比生命中的每一年都特別。我從那小學起就不曾離開的家附 近離開,到這個坐公車十六站之外的成功中學來讀書;我似乎完全從以往那些狐群狗黨 中脫出,而在這裡重新建立一套新的人際網路;我玩了一年社團,上過大小十九次的舞 台;我不再像以往一樣是個早出門早回家的乖學生,而在蹺課和夜遊中,漸漸產生了一 些寧靜神秘的疏離感;然而,最重要的,我自知除了薇,我好像什麼都失去了。

  真的很奇怪。按理說在努力了這麼久,又早有預期的情況下,我應該對失去社長這 件事十分介意。縱使不覺得痛苦,也不該像此刻這般平靜,心中不起一點波瀾才是。這 種感覺頗為特別,似乎解脫了,又覺得事情尚未結束,好似被吊在半空中,上不去又下 不來。使我不能鬆開一年來緊繃著的神經,而真的放開一切;塵歸塵,土歸土,閉幕散 場,下台一鞠躬。

  是否我在擔心失去主控權,社團的「四大任務」無法執行?或是我仍不甘心就此認 輸,而欲如自己所說,不計手段奪回社長席位?

  莫非我仍眷戀著那聚光燈下,混合汗水悸動交織而成的迷炫?還是捨不得這一年來 的一切,就在這雲淡風輕的日子裡告終?

  亦或是,覺得累了吧?

    .

  五點四十分。國旗在晚霞中緩緩地降下,我在憲兵尚未消失身影前,隱沒在他們拖 得長長的影子之中;緩步至總統府,陪著幾個回學校自習的北一女高三同學,站在長長 的紅磚道上,望著海軍樂儀隊胖胖的指揮兵,又參加了一次降旗。

  便衣憲兵讓開了路,交通警察伸手一揮,解除了重慶南路上車陣的魔咒。在太陽下 山,天際尚未暗去之前,街上又恢復下班時間應有的光彩與囂鬧。

  在從總統府走到金橋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薇。自從上禮拜社展之後就失去聯絡, 不知道這兩天她在幹什麼?早上坐在窗外曬太陽時想起這件事,後來因為選社長,一時 來不及細想,橫豎此刻塞車回不了家,乾脆就別趕著回去了。於是我便走到麥當勞,趁 著吃飯時間,好好想一下明天和她見面的事。

  在麥當勞擠到一個位置,又排了半天隊點餐之後,我邊吃漢堡、邊計劃著明天要干 什麼□首先,按照計劃是要告訴她我已經忘掉小玫了。但要怎麼說呢?直接講似乎很突 兀,最好先製造一點「氣氛」,類似去個好一點的地方,吃頓燭光晚餐之類的;不過轉 念又想,這樣太肉麻了,要是她猜到我是「有所為而為」,那豈不掃興嗎?還是自然一 點得好。

  其次,是不是要準備什麼東西呢?一束花?還是一點小禮物?想想似乎都不妥。拿 著一束花,她還會不知道我要說好聽的嗎?

  不過話又說回來,難不成我要空手去,什麼都不準備嗎?似乎也不太好。這件事對 我們兩人的意義都很深,這麼一個特殊的日子,不該特別點嗎?

  還有,最重要的——如何聯絡。這兩天我們都沒見面,今晚按照常理她會去舞廳唱 歌,要是十一點之前沒聯絡上,那可就找不到人了。明天是學期最後一天,我可不能蹺 課啊(尤其是社團活動已經停止,蹺課沒藉口了)!看樣子待會兒還得早點回家等電話 哩……

  咦?我忽然靈機一動——乾脆晚上去舞廳找她好了!橫豎她一定在那兒,也不用忙 著聯絡;而且,在一天的開始,在她辛苦「走唱」了三個小時之後,我突然在她完全沒 有預期的情況下出現,又給她一個毫無心理準備的驚喜,效果不是比精心策劃的行動來 得刺激,強烈而快樂嗎?

  這個念頭實在太棒了!我得意地一笑,當下便決定這麼辦。不但如此,我還想帶一 束花去,在她唱完歌時送上台,並給她一個眾目睽睽下的吻!這個主意似乎有點瘋狂, 不過……管他那麼多!反正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瘋狂點又怎麼樣呢?

  於是,我也沒心情在此處混了。兩三口啃完漢堡,離開麥當勞採辦「道具」。

  一個特別的日子,應該送個特別的禮物。我走在傍晚熱鬧的城中區,一邊逛街一邊 思考該送她什麼。晚上給她的禮物不但要貴重,更要富有紀念價值;不能俗氣,更得和 我倆之間的感情有關。這種禮物實在傷腦筋,不過我沒花多大功夫就想好了□我要去海 國樂器,送她那本上次她訂購了,卻一直沒去拿的披頭全譜。

  這本樂譜的意義很深,它代表了薇曾經在我背後,為我花下的許多心思;它代表了 無數我倆曾經在深夜裡,在星光下合唱的聲音;它是我倆之間不言而喻的默契,更會是 日後我們共同的回憶;它是一聲輕柔的允諾,亦代表了我們攜手互持,彼此信賴的付 托。

  對!就是它!當下毫不猶疑地下了決定。我點了點口袋剩下的銅板,去提款機領出 僅有的兩仟塊積蓄,便三步並作兩步,朝火車站前的海國書局走去。

    .

  凌晨十二點四十五分。

  熄了燈,我在黑暗中穿上薇送我的「情人裝」,小心翼翼地捧起鮮花及禮物,輕輕 打開大門,在一片寂靜中離開了家。

  晚上天氣差了,隨著涼意開始飄雨,我走到平常薇等我的路燈下叫車。出門時忘了 帶傘,小雨如一片輕紗地披了下來,在花的包裝紙上灑上一層薄霧。雨涼涼的,但我全 身卻熱熱的。

  伸手攔了一輛空車,我七手八腳地騰出手開門,將禮物及花移上車□「忠孝東路五 段。」

  司機點頭,按下里程表,踩了油門。一時兩人都不再說話,他開他的車,我發我的 呆。不一會兒,他忽然打破沈默,操著一口台灣國語說□「去約會啊?」

  「是啊。」我笑了笑。

  「現在的少年仔真有精神。」司機道□「半夜了,還出去玩。」

  「沒辦法。」我笑道□「她要上班,我去接她。」

  「上班?」司機問道□「什麼工作這麼晚?」

  「舞廳唱歌。」

  「喔。」司機應了一聲,遞了管菸過來□「會不會吸菸?」

  「謝了。」我一笑接過,點上了火,登時小車中一片煙霧。

  車子高速奔馳在入夜的台北街頭,路上照例是一片寧靜。小雨隨著風吹進窗來,將 包著花的玻璃紙吹得戛戛直響。

  今晚的氣氛有點奇怪,似乎和這半年來的每個晚上都不同。適才回到家時是十點 半,當時大家都睡了,家中黑沈沈的,感覺起來有些冷清。我自己洗了個澡,坐在床上 看書混時間。看著看著已是十二點,當我想起該出門時,外頭已不知不覺地飄起了雨。

  當時我愣了一陣,浮起些許莫名的感受——今晚太靜了,彷彿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 人,頓時感到有些不安。這種氣氛好比一股涼意,似乎想對我暗示些什麼,當下使我擔 起了莫名的心事。不過,我馬上告訴自己□那只不過是待會兒還有重要的事要辦罷了, 有點緊張是難免的。

  車子仍疾速地行駛著,四下一片寂靜。

  自從三月二日在麥當勞跟薇初識,至今已經一百二十七天了。當時她莫名其妙地坐 到我的位置上來,大搖大擺地吸我的菸,還對自己蹺課的事振振有詞……

  一百二十七個日子,我們一共夜遊過七十七次,去舞廳二十九次,在她家睡過二十 三次。

  還有,和她作愛,十七次。

  車子經過敦化南路口停了停,綠燈一亮,又再度前行。平常我們都在這裡左轉,一 路去她家。七十七個夜晚我們都這麼共乘齊馳,在一片靜謐裡,在星空及驟雨下,在無 際的神秘幻妙中度過了。而七十七個黎明,也曾在不知不覺之間,陪著我們悄悄展開, 啟始那週而復始的循環。

  經過一百二十七天的等待,我們終於解除了最後的心結,在等待明晨的陽光之中, 展開那段將持續到永遠的故事了。

  等待已久的事,終於就要發生。

    .

  一點五分。

  司機找了錢,笑嘻嘻地向我說了聲再見;我微微頷首,感謝他一路上不打擾我的沈 默。車子隨即離去,我到了舞廳。

  舞廳門口站著幾個泊車的小弟,見得熟了,當即走上來招呼。他們見我捧著花,有 一句沒一句地虧了我一番,我也不多嚕囌,付了門錢就往裡頭走。

  門才開就傳來強烈的節奏,舞廳中一如往例地喧嘩不堪。七彩的燈光四下旋轉,在 黑暗中旋成了一幅迷醉頹廢的景像,在狂野的樂聲裡,瀰漫著汗水及酒氣的潮濕。

  擠過周圍的人群,我立時見到了薇。她一身黑衣地站在光芒中,唱著我從未聽過的 高亢歌曲。

  她的長髮飄逸,披散在黑衣的領口。

  她抱著吉他,手指和琴弦一般修長。

  她嗓音清亮,劃破電子鼓那化不開的撞擊。

  她眼神深邃,在一片濃濃烈烈中,透散著閃耀晶亮的光芒。

  她是夜中的女皇,引領著沈淪的世界,在一片晦暗與墮落中飛昇;她是星空下不可 知的神奇,在狂風中燃起永不熄滅的火焰;在夢中璨然而至,在寒雨中沖天而飛,在厚 重地雲層中閃出震撼的電光,而在黎明到來前,揮手招出滿空的彩霞。

  站在柱子後,在這個陰暗的角落裡,我對匍匐在世上的,潛沈在大地上的人們高喊 □你們看到了嗎?她就是我的薇!你們都看到了嗎?她就是我的薇!你們都看到了嗎?

    .

  一點四十五分。

  台上響起瘋狂的掌聲,薇和四個團員一起朝大家點點頭,隨即從舞台後方離開。我 心想她要喘口氣,平常唱完歌她都固定會去洗把臉,然後到吧台上喝一杯再走,故也不 忙著過去。當下站在原處,等她出來。

  她消失了片刻,隨即又從後面出現。

  四五個她的朋友走來,笑嘻嘻地和她講上了話。

  她將頭髮撂在身後,綁了一根馬尾,然後伸手擦了擦額上的汗,笑著和他們一起往 吧台走去。

  她找到一個空位,酒保端上早就準備好的酒。她習慣在下台後喝杯長島冰茶,那個 留著小辮子的帥哥酒保不用她點,已經為她弄好了。

  她的朋友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正和她講得高興。

  她拿起杯子,抖了抖杯底的水珠,喝了一口……

  我的背上忽然被拍了一把。

  「凱子啊?在這裡幹嘛?」轉頭一看,是薇那胖胖的鼓手。

  「呀!還捧著花!」他笑道□「來找馬子啊?」

  「嗯。」我微微一笑□「小嘟,剛才表演得精采喲!」

  「少來!」他推了我一把□「你都在看哪裡?想騙我嗎?」

  「哈哈!」我笑道□「算你聰明。但是我還有耳朵吧?老哥一手絕活,誰敢不洗耳 恭聽哪?」

  「少拍馬屁。」他對我眨眨眼,笑道□「怎麼呆在這裡?找不到二姊?」

  「沒有啊,她在吧台。」我道,伸手往薇的方向一指。

  小嘟順勢瞧去,隨口道□「喔,對!她在那兒……啊!」忽然驚呼一聲,雙眼圓 睜。

  我嚇了一跳,也回頭看去,卻什麼也沒看到。薇仍然在那兒,身邊依然是四五個朋 友……

  啊!不對!多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墨綠色襯衫,白色長褲的男人在薇身前,手上拿著一根點燃的菸,背對著 我,正在和她說話。

  薇看著他,微笑傾聽著他說的話。

  那人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揮著另一支手助談,似乎正講得高興。

  薇的表情很奇異,似乎很滿足,又彷彿頗為愉快。但不同於我所習慣的,此刻洋溢 在她臉上的不是那充滿信心,蠻不在乎的神氣;而是一股從未曾見過的,就像個小女孩 對鄰居大哥哥講話時的,摻雜著仰慕及親近的古怪神情。

  而那個高大的身影不是別人,正是我的愛情導師,一直鼓勵著我的好兄弟□詩聖。

  他竟是詩聖!

  剎那之間,我突然明白了一切事情□薇口中的「他」,就是這個一直十分消沈,大 哥也似的詩聖!而詩聖一直在惦記著,言辭之中懷念不已的「過去的馬子」,就是這個 跟我認識一百二十七天,夜遊七十七次的,和我共枕而眠,什麼都給了我的薇!

  天啊!這就是薇所謂「不能告訴我」的事!

  這就是每次提到詩聖時,薇那怪異表情的原因!

  這就是第一次去陽明山時,詩聖會不怕麻煩,跟著我倆騎車繞了一圈北海岸的原 因;這亦是他之所以一再詢問我倆進展,似乎非常關心的原因。

  甚至,這就是三月二日那天下午,薇突然出現在麥當勞的原因。

    .

  一股陰森森的感覺倏然湧起,彷似地獄傳來的寒氣般起自身邊。四周再度暗了下 來,天地猛然顫動,隨即開始旋轉……

  薇點了點頭,對他淺淺一笑。

  他雙手一攤,隨即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起身,在他臉上輕輕一吻。

  他吃了一驚,退了一步。

  薇搖搖頭,說了句話。

  他想了想,點頭同意。

  四周數人一齊鼓掌。其中一個還拍了「他」一把,豎起大拇指,意示鼓勵。但 「他」卻歎了口氣,轉身欲走。

  不出數步,他便停了下來。

  薇剛抬頭,也怔在當場,作聲不得。

  而那幾位仁兄,亦都呆住了。

  因為,我正捧著花和禮物,站在他們面前。黑暗中,天地疾旋不止。§在纏繞和虯 結中 我們都是兄弟姊妹 我們既是陌生的 亦是熟稔的一群人§痕跡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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